徐篱山醒来时脑袋发晕,后颈生疼,发现自己身处刑房。


    这刑房远超规格,在他前方三米处摆一张宽大的山水耕织图薄毯,正中设同样式图案的黑漆嵌螺钿方桌椅,灯具香器、茶具笔墨一应精美优雅,和两侧墙面、桌台上的各色刑具形成强烈的对比。再反观他自己,手腕和小腿被铁链分别束缚在身下椅子的扶手和腿脚上,铁链的另一端则牢牢地镶嵌在两边的墙上,毫无逃跑的可能。


    身后的门开了,徐篱山收回鬼祟打量的目光,率先出声:“殿下明鉴,祠堂外的小厮清清白白。”


    “所以他们还睡得很香。”京纾从牢椅旁边走过,在徐篱山面前站定,“但若你天亮前不能回到祠堂,他们就要挨打了。”


    他着实高大,挡住了从天窗透进的月光,徐篱山抬头,状若卑微地予以仰视,惊觉他瞳色极深,眼底渗出沉郁的深蓝,直直盯过来时,让徐篱山生出被黑夜禁锢的错觉。


    徐篱山有一瞬间的窒息,随后垂眼躲避,语气尊敬,“草民知无不言。”


    京纾把玩着手中马鞭,殷红穗子贴着掌心垂落,像一捧泼下的血。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徐篱山,仿佛一件玩意儿,“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徐篱山说:“‘美人哭’是草民喂给殿下的。”


    京纾没有说话。


    “草民早些年偶然结识了一个老头,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毕竟养他也用不了几个钱。后来他死了,草民给他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只药罐子,里头就是‘美人哭’,又因此前草民在那老头随身带着的一本医毒杂谈上见过‘美人哭’,知道它稀罕便留下了。”徐篱山说,“草民句句属实,请殿下明鉴。”


    京纾说:“你会医术?”


    “不会。”徐篱山说,“只是恰好看过那本杂谈。”


    京纾说:“那为何贸然救治?”


    “您中毒已久,以您的身份,这么久都没解毒,说明多半是没法解,那按照毒性,您是性命垂危啊。对草民来说,‘美人哭’弃之可惜留之无用,妥妥鸡肋,如今它遇上您,不正是天意吗?”徐篱山大义凛然,“何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美德!”


    “既然做了好事,又何必狼狈奔逃?”京纾说,“还要我来请你。”


    那无波无澜的目光随同强烈的压迫感一齐落到身上,徐篱山脊背一僵,“……那草民也怕把您医没了啊!”他做出心虚的表情,又佯装委屈,“就这么说吧,这件事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草民假装没看见您,转头就走,这是见死不救,往后余生都难以释怀;草民救了您,却属于豪赌,赢了胜造七级浮屠,输了就是间接杀人……”


    他嘴唇嗫嚅,往上瞥一眼,有点想说又不敢说的意思。


    京纾说:“直言不讳才好。”


    “草民是觉得、觉得以草民的本事,这已经是尽力了,您要是没熬住,也、也怪不得草民吧。”徐篱山结结巴巴地说,“但要是真的什么都不做,草民自己不会心安,因此才……草民有罪!”他恳切道,“幸好殿下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否则草民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依你的意思,你罪在贸然出手,而非别有图谋。”京纾说,“并且虽然你做事冒失,却是真真切切地救了我的性命,因此我也不能要你万死。”


    “图谋?”徐篱山伸颈向前,惊声道,“草民有何图谋?定是殿下误会了,您尽管质问,草民一一陈情!至于别的,事儿草民做了,草民就认,听凭殿下处置,只求一个清白!”


    京纾不见喜怒,“真是襟怀坦白啊。”


    “草民绝不敢欺瞒殿下。”徐篱山高喝一声,“殿下明鉴!”


    京纾把马鞭翻了个面,“说说云絮。”


    “云絮与此事无关,只是个傻女子!”徐篱山垂头做出央求的样子,“如今草民已经到了殿下手中,任您处置,她便是毫无用处。请您慈悲为怀,放她一条生路,草民哪怕下了九泉,来世也必当结草衔环,做牛做马地报答您!”


    京纾说:“你当真清白无辜?”


    徐篱山眼皮一跳,“是。”


    “那夜,黄府小厮叩门,时机恰好,话里有话:香袋在王士常手中,云絮遮遮掩掩不过是想保护情郎。这不无可能,但是,”京纾迈步绕到椅子另一侧,“我听说,小厮的那番话是出于徐六公子的‘指教’。如此,柳歌苑花魁自曝有孕的戏码,也是出自你手。”


    徐篱山因为他的动作浑身紧绷,“草民只是想拖延时间,再想法子救云絮!草民不想牵连她,只得出此下策,本也没想着能瞒过殿下。”


    “你说的这些我可以信,前提是要忽略一个事实……抬头。”京纾手中的马鞭圈住了那截乖乖仰起的脖子,不紧不慢地向后使力,“——那夜,我瞧见的是徐篱山。”


    京纾垂眼,看见那夜的雪色被勒紧,变红,然后蔓延到其他地方,包括徐篱山惊惧瞪大的眼睛,挣扎磨烂的手腕,为求生张大的嘴巴,红通通的舌头,还有更多。


    他问:“是徐篱山吗?”


    “是……是草民,可原因,方……方才草民都招了。”徐篱山双手握拳,双脚死死地扒住椅子腿,在几近窒/息时看见了京纾左眼头的小红痣。


    这瞬间,他很不合时宜又很他妈见鬼地想:京纾不愧是女娲炫技的作品,屁股上的胎记像花,眼头的红痣还颇有又冷又欲的味道,哪儿都不乱长,若非这身份、脾性,估计桃花少不了。


    “我愿意相信你,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京纾语气很轻,可他有那么一双无情无欲的眼睛,只让徐篱山觉得更加诡戾。


    “你,怎么知道我将要处置王士常,嗯?”


    徐篱山心脏猛跳。


    下一瞬,马鞭骤然勒紧,他受力猛地向后仰头,脑袋在京纾腰间乱拱,“我……我不知道!”


    铁链剧烈地晃动,京纾的嗤笑声湮没其中。


    “你不知道?你说你只是想把云絮摘出去,那你为何偏偏选中王士常?安平城那么多纨绔子弟,你选谁都不应该选杨峋的内弟,除非你知道王家大祸临头,再添一桩罪名也改变不了什么。王家勾结歹人,王士常对我下手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那夜我没有瞧见你,你的谎言,我当真会信上三分。”


    京纾倾身,听见徐篱山唇中的“嗬嗬”声,那眼里的泪水仿佛都被徐篱山自己吃进了嘴里,所以连喘气声都是潮湿的,蔷薇酒的味道。他略微蹙眉,仿佛受到冒犯,随后直起腰身,大发慈悲地松了一点力气。


    窒/息感顿时消散,徐篱山猛地“哈”出一口气,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京纾冷眼旁观,并不催促。


    津液不受控制地顺着唇角滑下,徐篱山没法擦拭,只能僵硬地偏过头,泪眼婆娑地与京纾对视,“草民不知道!草民选王士常,是因为他多少跟您沾点关系,为着杨峋,您也不至于一气之下就对他上手段,所以他最合适!”


    他嘶哑着自辩,着急,惊惧,很可怜似的。


    京纾没说信与不信,手中马鞭滚过徐篱山的喉结,逼得他闷哼,再次仰视自己,“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因为‘月缎’。”徐篱山预感不祥,果然听京纾接着问道,“你怎知我身上有胎记?”


    徐篱山噎了噎。


    妈的!


    现在想来,不论影子死没死、京纾何时醒的,这煞神都太“雷打不动”了,真就为了引蛇出洞不管不顾,连被扒裤子都能忍!


    “这世间知道此事的只有寥寥几人,我的父母,皇兄,接生婆子,奶娘,可我父母已故,皇兄不会擅自我的泄露私事,奶娘业已病故,至于接生婆子嘛……”京纾苍白的嘴唇扯了扯,稍作疑惑,“她当年做错了事,被我削成了人架,如今还立在你身后的墙边,应该是张不了嘴的。”


    徐篱山登时后背发凉,浑身汗毛竖起,听京纾音如鬼魅,幽幽道:“所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草民谁也不是——”


    马鞭滚了一下,抵住喉结。


    徐篱山头皮发麻,急中生智,嘶声吼道:“我梦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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