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下手
一桌素菜,两碗清粥,雍帝与太后安静地用完晚膳,殿外的人就端了茶来。
殿内檀香浅淡,烛火昏黄。
“陛下难得来一趟慈安宫。”太后捧着茶盏笑道。
“母后礼佛,素来清静,儿臣自然不敢叨扰。”雍帝说。
太后问:“想来今日是有要事?”
“是要紧事。”雍帝说,“逾川要成婚了。”
太后捧茶的手一顿,诧异道:“这般突然?先前也没听见什么风声。”
“逾川的性子,母后是知道的。他向来寡言,儿臣不问,他就不说,大多时候问了也不说,”雍帝拨了下茶盖,“是以他若想成心隐瞒什么,儿臣便难知晓。”
太后缓缓地抿了口茶,说:“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有分寸,做兄长的是不能管得太紧。对了,相中的是哪家姑娘?”
“不是姑娘。”雍帝看向太后,“说起来他还与您很有缘分——徐篱山。”
“胡闹。”太后蹙眉,“那是个男子。”
“逾川喜欢。”雍帝说,“且儿臣也觉得徐家小六很好,与逾川配得上。”
太后摇头,说:“区区庶子,如何配得上?”
“儿臣与逾川都不是太在意嫡庶出身的人,只看这人好不好。”雍帝说。
“可哀家听说那小子是个好玩浪荡的,心不定。”太后说,“要他做王妃,不够端庄。”
雍帝笑道:“正经时候还是很端庄有礼的,至于私下里,到底还是年轻人,好玩好动都在情理之中,儿臣倒觉得那样很好。”
太后也跟着笑,“看来陛下心意已决。”
“是逾川心意已决,只愿与一人偕老。”雍帝说,“儿臣无论如何都要成全他,何况他也容不得儿臣不成全。”
“陛下是天子,谁敢对你‘容不得’?”太后叹气,“陛下是太娇纵老九了。”
#VALUE! “他三岁时第一次去博文馆读书,还是棵小苗,儿臣牵他的时候他要把手高高吊起来,说话的时候儿臣要弯腰或者蹲下去,那会儿儿臣便觉得这是笔债啊,一辈子也还不完。那天,老师要他在课业竹签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其实已经会写了,却还是转头看了儿臣一眼,儿臣便走过去,手把手地教他写下了名字。他在博文馆读书很是用功,老师们都喜欢他,他还悄摸地暗示老师们来儿臣这里夸赞他,想哄儿臣高兴,被儿臣拆穿了还很不好意思,闷着张小脸不说话,也不笑。那会儿他下课后很喜欢跑到文和殿来,儿臣夜里也要批折子,他就端着张小几坐在儿臣的脚边写课业,课业写完就看书,很多时候看着看着就倒在儿臣的腿上睡着了。”
雍帝面上笑着,眼里也笑着,那笑是暖的,却不是对太后。太后仍旧捧着茶盏,听得很认真。
“他小时候很依赖儿臣,但儿臣也依赖他,他是父皇留给儿臣的珍宝,亦是铠甲,只是儿臣这只匣子终归没能做到严丝合缝。”雍帝捧起茶盏喝一口,转而又说,“逾川想成婚,这是件大事,母后摇头,朝臣也要议论,说不准消息一传出去,明儿文和殿又要闹一通,可在儿臣看来,只是弟弟想娶心上人,别的规矩也好、礼教也罢,就不必讲了……茶凉了。”
他放下茶盖,轻轻放在桌上,起身说:“不打搅母后了,儿臣告退。”
“陛下慢走。”太后点头,看着雍帝缓步出了门,院子里空落落的,只有那荷花缸接着月亮的光。
片晌,她收回目光,说:“徐篱山……如水有个好儿子啊,很有本事。”
内殿的书架从中向两侧挪开,露出一道暗门。黑袍男人走出来,说:“衡兰说徐篱山身旁有高手保护,看来是肃王在护着自己的心肝。”
“心肝,”太后琢磨着这个词,突然笑起来,“一具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罢了,肃王府的喜事和丧事又能离多远呢。但是如此一来,就要让徐篱山死在京纾前头,再让他痛一回。”
黑袍男人看向她,“有肃王在,要杀徐篱山,恐难办到。”
太后抬手抚眉,笑道:“徐篱山不愿死,那就让他的好兄弟替他吧。”
*
“褚凤!”
褚凤刚从长宁侯府出来准备去肃王府,马车都还没坐上去,就见师鸣跟那撒欢的狗子似的撵过来,没刹住脚将他撞飞了两步。
“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褚凤嫌弃地推开师鸣,拍拍肩膀,“怎么了?”
“留青落入魔掌了!”师鸣说,“还是肃王殿下的魔掌!”
褚凤眉梢一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师鸣快速道:“我刚才从揽月湖那边过来,你猜我听见什么了吗?他们说有人昨日看见留青从肃王府的马车下来,两人举止极为亲密,分明关系暧/昧!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褚凤浮夸地瞪大眼睛,“哪个不长眼的乱传,我去撕了他的嘴!”
“你撕不完!说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在说!怎么办?”师鸣着急道,“你说该不会是我之前玩笑让留青去找肃王殿下,他当真了吧?”
褚凤心说你真是不赶趟,嘴上还是安抚道:“留青又不是傻子,你让他去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放心,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就算没关系,我也不能放心啊,那可是肃王殿下,他要弄死留青就跟捏死蚂蚁没两样,留青怎么就被他看上了!现在怎么办,”师鸣抓耳挠腮,“我们怎么才能把留青从魔爪下救出来?”
“你怎么像山儿要遭受灭顶之灾一样?”褚凤纳闷,“咱们山儿还没及冠就能把肃王殿下拿下,说不准过个两年还能把人娶回家,他们徐家祖坟该冒青烟了。”
“但那是肃王殿下啊,他们两怎么可能成婚?何况殿下多凶残一人,他不会殴打房中人吧?”师鸣仰头望天,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的血腥画面,耳边全是徐篱山在京纾魔爪之下遭受凌/虐的惨叫声。他打了个哆嗦,“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留青,扒/光他的衣服仔细检查!”
那你就该先死一步了,褚凤腹诽,伸手一把将人拽了回来,说:“你别着急,凡事可以往好处想想,说不准殿下才是被殴打的那个。”
“……”师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幽幽道,“我知道你很想替留青挣面子,但别把牛吹太肥了,否则摔下来要砸死人的。”
褚凤微微一笑,“总之你不要去扒留青的衣服,我发誓肃王殿下会弄死你。”
“那我总得问问留青吧。”师鸣转头就走,“我去找他。”
褚凤跟上,“你打算上哪儿找去?”
“文定侯府啊,他不是在家里养病吗?”师鸣说这转身等褚凤追上来,一把把人拽住,“你跟我一起去。”
褚凤真想说别去了,但又怕师鸣刨根问底,徐篱山现下住在肃王府的事情还是个秘密,他不能说出去。师鸣已经很熟练地跳上了长宁侯府的马车,褚凤翻个白眼跟上,上车后推开车窗朝大门喊了一声:“我要去找山儿,驾车的呢!”
他说罢就关上车窗,转头见师鸣坐立不安,屁股下像是生了双滚球似的,不禁想起褚和和柳垂说过的话。他心尖突然涩然,凑过去攀着师鸣的肩膀,“喂,你有梦想吗?”
小厮跳上马车,驾车往文定侯府去。
车内,师鸣说:“吃喝玩乐,舒服等死!”
褚凤嫌弃道:“你好歹是伯府嫡子,未来说不准要继承爵位的,能不能有点正经的心愿?”
“我爹——宁远伯现在也是混吃等死啊,我觉得他可享福了,凭什么不能‘子承父业’?再说了,我爹现在身子骨还很健壮,估计十年内都不会出什么大毛病,那到时候兰京是个什么光景,谁知道?”师鸣耸肩,“说不准到时候我爹都做不成伯爷了,我还袭哪门子爵?”
褚凤打量着他,说:“你爹当不成伯爷了,那你就没有现在这种富贵逍遥的日子过了,你能盼着点好吗?”
“我盼好啊,但好坏不是盼来的,不如别去想了,过一天就开心一天。”师鸣说。
“好小子,”褚凤伸出大拇指,“通透!”
师鸣抬起下巴,“当然,不是我吹牛,我现在要是剃了头发顶着颗鸡蛋头去元净寺,元净寺的住持就得让贤给我,我才是大智慧……”他话没说完,打了声呵欠,眼皮倦怠地垂了垂,“困了。”
“大白天的困什么困,起来……”褚凤冷不丁打了声呵欠,嘴巴张大,又闭上,幽幽道,“打哈欠果然会传染。”
师鸣纳闷地说:“可我刚才还很精神呢。”
“谁说不是……不对!”褚凤反手一巴掌抽在师鸣脸上,“疼不疼!”
师鸣被打得一抖,坐直了身子捂着半张脸委屈地说:“疼……没多疼!”
“正常情况下我这一巴掌能把你扇哭——所以你不正常!我们都不正常!我们的感觉变得迟钝麻木了!我们被下药了!”
“放屁!咱这一路也没下车去偷吃啊,连味儿都没闻一口……”
师鸣话音未落,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面前的小几,准确来说是小几上的香炉,一缕白烟缭缭。
师鸣抿唇,说:“这是你的马车……褚凤,你害我!”
“我把自己也害了!”褚凤狠狠揪一把大腿,随后伸手拽过师鸣,抬腿踹开后门,两人前后滚了下去,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师鸣眼冒金星,“为……呕!”他干呕一声,有气无力地说,“为什么要跳后门啊!”
褚凤没有回答他,撑着胳膊把头从地上抬起来,才发现这条路果然根本不是从长宁侯府到文定侯府的路,而是一条小路——他被人盯上了。褚凤咬牙,“兄弟,对不住,连累你了。”
“啊?”师鸣说,“我好晕。”
“娘的平时多锻炼身体吧,年纪轻轻这么虚!”褚凤说着勉力撑起一条腿,单膝跪在地上,抬起巴掌对着两边脸左右夹击试图醒神。他瞪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厮”,嗤笑道:“行啊,连你小爷府里的人都敢冒充,够种。”
“小厮”看了眼他,又看向师鸣,说:“不好意思了,师小公子,为了事情不暴露,我只能把你一同请走了。”
师鸣的神智已经快彻底飞天了,他呈乌龟状趴在地上,两只手狠狠揪在两边大腿外侧,勉强不彻底晕过去。闻言,他冷笑一声,骂道:“操/你祖宗十八代,知不知道你小爷是谁?识相的赶紧滚,还能留一条狗命,否则小爷把你家祖坟都给刨空,全弄成粪池,再把你泡进去!”
师小公子骂得很不文雅,可惜有心无力,半点没起到恐吓作用。
“我怕得现在就想给您磕两个头。”“小厮”说着抖落臂弯的绳子,冷笑着朝师鸣走去。
师鸣脸色一白,“喂,这青天白日,你他娘呜呜呜呜……”话没说完,嘴巴先被揉成团的帕子堵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绳子套下来,把他绑成了那菜市里的肉摊上挂着的活鸡。
绑完一个,“小厮”转身朝褚凤走去。
娘的!褚凤把手摸到靴子口,握住插在靴筒内的匕首手柄,在“小厮”快步靠近那一瞬猛地拔出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插入对方左肩!
一声吃痛的惨叫,血迸溅在脸上,褚凤下意识闭眼偏脸。与此同时,面前的“小厮”再度发出一声哀嚎,褚凤惊讶地睁开眼睛,看见对方被一箭钉穿了左肩,往后摔倒在地上。
几步外的师鸣眼眶瞪大,发出喜悦的“呜呜”声看着他身后的方向。褚凤若有所感,快速转头,却被一件披风兜头盖住,披风从头上滑下来,他看见面色冷厉的兄长。
“哥……”
“哥在这儿。”褚和系上披风带子,从袖中摸出干净手帕将褚凤脸上的血迹轻轻擦净,露出一张略显红肿的脸来。见后者眨巴着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他垂眼收敛目光,“别怕,没事了。”
褚凤摇头,“我不怕。”他撑着褚和的胳膊站起来,“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跟在后面,”褚和从袖袋中掏出一只药罐,打开递给褚凤,“我没想到你们会跳车……这是清神的药,先喝一口。”
什么意思,褚凤用嘴衔住瓶口喝了一小口,脑子也反应了一下,问:“你是觉得我们俩会蠢到被迷晕也反应不过来的程度吗?”
褚和没有说话。
“好吧,我懂了,你就是这么认为的。”褚和重重地“哼”了一声,生动形象地演示了一番什么叫做“跳脚”,“我怎么知道咱们自己府中还有这种不怕死的……等等!”他后知后觉,“你早就知道府中有鬼了,你是特意拿我来钓鱼?”
“我不确定此人想要做什么,只能按兵不动,今日跟着你,也是防患未然。”褚和说。
“可你今儿不是要去刑部吗?怎么有空跟着我?”褚凤捂住嘴巴,浮夸地说,“哥,你旷工,我要去王尚书那里举报你!”
褚和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说:“那你去考功名养我吧,我从明儿开始就闲居养老了。”
褚凤内敛地笑一笑,说:“哥哥辛苦了,您继续辛苦辛苦吧。”
褚和跟着笑了一声,正想再说什么,就听见一阵连续不断、分外哀戚的“呜呜呜”,他这才抬眼看去,终于看见师鸣痛苦委屈的目光。
“去给师小公子解绑。”褚和拍拍褚凤的胳膊,褚凤也跟着想起还有个人呢,赶紧跑了过去。
褚凤看了眼地上那痛晕过去的歹人,上前两步俯身把人提了起来,拖拽至马车后门,粗鲁地塞了进去。
师鸣被褚凤解绑、灌药、提溜起来,偏头瞥一眼,怔怔说:“令兄手劲儿很大啊,你平时挨打的时候一定很痛吧。”
“还好,我哥抽我最多用三分力,否则我能活到今天吗?”褚凤虽说平日总在褚和面前叫嚣对方要辣手杀弟,但心里还是有数的。他说着拽着师鸣走到褚和身边,抬起脚伸进车门踹了下那歹人,呸一声,再问褚凤,“哥,咱们怎么处置他?”
“我本打算看看他到底要带你们去哪儿,如今是行不通了。”褚和说,“带回府中吧。”
褚凤纳闷,“不审吗?”
褚和说:“审。”
褚凤激动道:“动用私刑?”
褚和看他一眼,说:“只是一名兄长对企图伤害弟弟的歹徒问问话,不是刑部侍郎对犯人动用私刑。”
“我也觉得这样好。”师鸣稍微恢复了些力气,立马抬腿踹那人一脚,暂时泄泄愤,而后说,“这人显然是奉命而来,可在兰京谁敢这么大胆地对咱俩动手?说明这人背后的主子很有来头,若是报案,难免要拉扯一阵,不如自己审出幕后主使,咱上门抽他丫的!”
这熟悉的话,褚和看了眼师鸣,说:“和留青学舌些不客气的话倒是学得快。”
师鸣嘿嘿一笑。
“好了,上车吧。”褚和前后将两人扶上马车,关了车门。他朝后方某处抬手示意,随即驾车往长宁侯府去。
*
夜里,辛年从长宁侯府回到肃王府,快步进入书房,轻声说:“主子,果然有人对褚二公子下手了,现下已被褚世子关押在侯府。经世子审问,这是太后的手笔。”
方才在侯府所见仍旧历历在目,辛年感慨道:“褚世子下手甚为狠辣。”
“他平日在刑部审问犯人也不会如此,是为着褚凤动怒了。”京纾说,“太后此时对褚凤下手,是要拽着褚凤在手威胁徐留青。”
“属下同褚世子商量过了,他会顾全褚二公子的安危。”辛年说,“只是如此周全,如何再引他们出手?”
“还有机会。”京纾说,“我大婚前,陛下会去帝陵告先帝,届时我与留青也要同去。”
辛年蹙眉,“陛下也在,太后敢……”
“她没有什么不敢的。”京纾淡声说,“她当年选择陛下,不也是因着陛下最得父皇重用么?她想做的是储君的母后,而非陛下的母后。”
辛年抿唇,说:“主子,此事可要先和陛下透个风?”
“陛下不是眼瞎心盲的,他心中有数,也自有决断,不必多言。”京纾说,“对了,今日可有什么风声?”
辛年知道他问的是哪方面的,便说:“传遍了,大家议论纷纷,但大多数都是不信的。”
京纾蹙眉,“为何?”
“肃王殿下和徐六公子,这样个词儿实在不搭边……呃,属下是说,在旁人眼里实在不搭边,当然在属下看来这两个名字都是四个字,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名啊!”辛年举起大拇指。
京纾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我与徐留青哪有不般配的地方?”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便嗤道,“没眼光、没见识的人太多了。”
辛年附议,“是的呢。”并且很主动地提出建议,“主子,可需要属下再派人去煽煽风?”
“不,”京纾考虑周全,“还是要让他们都亲眼看见得好。”
辛年:“呃。”
京纾起身朝外走去,“不必跟。”他出了书房,在辛年默默的注视中果然走到卧房门前。
徐篱山正趴在桌上研究一本医书,转头赫然看见个人,魂都吓飞了,“你走路能出点声吗!鬼都要被你吓死!”
“鬼本来就是死的。”京纾走进主卧,褪下肩上的外袍扔在榻上。他走到徐篱山身后,看了眼桌上的书,“想当大夫了?”
“只有大夫能看医书吗?”徐篱山仰头哼道,“我可是鬼老头的弟子。”
京纾说:“不会医术的那种弟子?”
“你烦人!”徐篱山说,“我只是不想太完美了,给尔等凡夫俗子一点空间。”
京纾伸手握住他的下半张脸,让他把头抬起来,自己则微微俯身,轻声说:“为什么突然看医书?”
京纾句句都是隐瞒,莫莺也不敢直说,徐篱山不相信京纾的身子当真只是他们说的那般轻巧。有莫莺在,没有徐篱山发挥的余地,但这样能让他心安,哪怕只有一点,也总比干坐着好。
但是他不会承认,他是个冷酷的帅哥。
徐篱山撇开眼神,“你管我!”
“我说了,我的身子没有大碍,不必费神。”京纾看着那双眼睛,“去书房挑自己喜欢看的书。”
“谁说我是为了你啊,自恋鬼。”徐篱山不看他,拍拍他的手,“走开,我要睡了。”
京纾说:“我洗漱过了。”
徐篱山听懂言外之意,说:“我不要和你睡。”
“为什么?”
“我们在冷战,不适合一起睡。”
“是冷战,不是和离,可以一起睡。”
“那你前几天为什么要睡书房呢?”徐篱山质问道,“你是在给我甩威风吗?”
“不是,只是想尽量冷静些。”京纾有些困扰,“当时那种情况和心情,我如果和你睡在一起,怕控制不住。”
徐篱山说:“控制不住一把把我掐死?”
“不是掐,”京纾纠正,“是□□/死。”
空气静默一瞬,徐篱山猛地转身跑入内室,甩飞鞋上了/床。
京纾挑了外室的灯,随后跟进去,路上顺手把分离两处的鞋子一一捡起来放在床边。他坐在床边脱了鞋,胯上突然挨了一记,侧身看过去,徐篱山整个人呈大字状展开,试图占据整张床。
这种门户大开的姿势,他合理地请问道:“你在邀请我?”
“……好的不学,跟我学厚脸皮还挺快。”徐篱山微笑。
京纾不反驳,双腿抬上床,就挨着床边躺下去了,几乎有一半身子都悬空着,但这并不影响他。
徐篱山在心里默数了整整三十秒,这人仍旧一动不动,他忍不住了,说:“我在睡觉,你却想趁机锻炼臀肌,你好奸诈。”
“你往里头挪一点,我就也能睡觉了。”京纾说。
徐篱山哼了一声,向里侧翻身,顺便让出一点床。身后的人把另一半悬空的自己也挪上床,和他挨在一起,胳膊挤着他的背,没有再动了。
“……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徐篱山问。
京纾睁眼,说:“明日可以出去玩。”
徐篱山立马翻身,换成胸膛挤着京纾的胳膊,“真的?”
“嗯。”京纾说。
“你不怕我趁机跑了?”
“你跑不了。”
徐篱山努努嘴,说:“做人不要太自信。”
“你不要跑。”京纾劝道,“我会生气。”
“你表示生气的时候可以稍微情绪外放一点吗?”徐篱山恳求道,“否则真的很瘆人。”
“我不想瘆你。”京纾说,“我只是好意提醒。”
徐篱山哼哼一声,往京纾身上挤了挤,还很没有睡相地搭了只腿到人家腰上,说:“我这几天怎么没见你喝药?”
“你不是嫌臭么,我让莫莺换成药丸了。”京纾说。
“哦。”徐篱山偏着头,用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又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我总感觉你怪怪的,而且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明显。”
京纾并不反驳,说:“别着急,你很快就会知道。”
“我申请你给我惊喜,而不是惊吓。”徐篱山盯着他。
“是一件喜事。”京纾抬手抚摸他的脸,轻声道,“我发誓,那将是我这一生最期待的时刻。”
“你还不到而立,说什么‘一生’?”徐篱山纠正,也祝愿,“你以后还会有更值得欢喜的时刻。”
京纾凝视他良久,笑道:“如若你在我身边的话。”
第82章 赐婚
“各位看官,《风流六郎会亲王》第一期限时限量抢购,要买的抓紧了啊!”
午后的茶楼格外热闹,书铺的几个小厮背着书箱子在一楼大堂各处吆喝,很快就售卖一空。
有客人翻着薄薄的书本翻看,感慨道:“你们的动作也太快了吧!”
“这是我们昨儿个收的话本,我们店里的先生从白日熬到夜里、又从夜里熬到今日清晨,手不停歇,这才赶工出来的,我保证是兰京第一套。”堂倌说,“诸位可以持续关注我们书铺,七日后出第二期,并且会持续推出精装本,先到先得,先买先优惠!”
“真的能有第二期吗?”有人担心,“别今儿就被肃王府禁了,毕竟是谣言。”
“谁说是谣言?肃王殿下就是被徐六公子勾搭上了,都同乘一车还亲密相依了,这是何等关系?”有人反驳,“况且昨儿大伙讨论了一天,肃王府半点动静都没有,就连巡逻的官差都没有警告谁,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真的,且贵人不怕咱们说!”
“可我总觉得这事儿太稀罕了,这两位怎么都搭不上关系啊。”
“越是想不到,越是有可能!况且这两人怎么搭不上关系呢?诸位想想,徐六公子和五殿下关系亲近,五殿下和肃王殿下是叔侄,那五殿下随便牵个线,两位不就认识了吗?诸位再想想,徐六公子在哪里做事?金昭卫!那可是肃王殿下的地盘,都在一处做事,有机会认识不是情理之中吗?”
“认识归认识,可肃王殿下是那种会被随便勾搭上的人吗?何况对方还是个男子。”
“徐六公子跟咱们一样吗?你们瞅瞅人家那脸,生得像画里的人,谁见了不想多瞧两眼?肃王殿下也是人,是人就有爱美之心,耽于美色也没什么稀罕的。”
“就是,况且咱们徐六郎可不止一张俊俏脸蛋。”有妇人摇着竹扇,“咱们六郎文能一挥手就作出帝后都甚是喜欢的墨宝,武能扬鞭奔马、搭弦猎兽,还制得一手贵人们都抢着买的香,可不是寻常纨绔小子。那文定侯府的门槛天天都有人进出,哪家媒婆若是盯上徐六郎一人的生意,都够发家致富十八代!”
“这位姐姐说得极是。”又有姑娘应和,“你们都说肃王殿下如何如何好,我却觉得徐六郎也不遑多让。身份是爹娘给的,端看命,是比不得,可咱们六郎到哪儿都是掷果盈车的人物,让肃王殿下相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还觉得不是六郎勾搭殿下,而是殿下对咱们六郎动了心,情愿不顾身份地诚心追求,这才得了六郎一个眼神。”
“吹牛也不怕折了舌头,这话让徐篱山听见都得求您赶紧闭嘴。”有人反驳那姑娘,嗤笑道,“徐篱山日日和那些纨绔子弟厮混一处,是花楼常客,说不准在外头都有不少孩子了,他要真抱上了肃王殿下的大腿,往后那些孩子追上门去,却发现自己的爹在别家当娘,要笑死人咯!”
“就是。”他旁桌的另一男人也跟着笑道,“真叫人捅了屁股,孩子的一声‘爹’怕是叫不出口咯。”
被反驳那姑娘拍桌,怒道:“你这人说话好生下/流粗俗!”
“我说得不对吗?断袖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瞧姑娘生得也俊,想必不怕寻不到夫君,何必舔着徐六公子呢?他如今自己都雌伏他人身下了,姑娘再说他的好,他也是不会纳你回府的,毕竟那玩意儿都用不——”
“刘兄!”有人猛地高喝一声打断说话的男子,“别说了。”
那人一拍胸脯,抱怨道:“你突然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死我了!”
对方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睛,不仅如此,满座的客人都纷纷不约而同地避开视线,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
刘姓男子见状终于反应过来,迟缓地转过头去,只见店门前站着个人,赫然是徐篱山。
“……”他一屁股坐回板凳上。
徐篱山倒不见怒色,这时走了过去,说:“好热闹啊。”
没人说话。
“方才还说得起劲,我一来大家都变成哑巴了,怎么着,”徐篱山挑眉,“看不上我?”
众人连忙说哪敢啊怎会啊岂敢啊……有人晓得徐篱山的性子,伸出手指一下那姓刘的,说:“徐六公子,大家伙可都听见了,方才就这姓刘的说话最难听,我们都是没有说的!”
这话引来一波附和。
“是吗?”徐篱山走到刘姓男子桌边,看了眼对方,纳闷道,“你这么关注我的屁股,怎么,相中了?”
“我哪敢啊!”刘姓男子抱拳,“我是一时胡言,您大人大量,饶我一回。”
徐篱山笑了,“谁不知道我最是小肚鸡肠,大人大量这词儿跟我可不沾边啊。”
刘姓男子抬手一抹鼻子,一指头的热汗,道:“那您要如何啊?”
“不如何,只是你当众出言侮辱我,我若不施以颜色,那以后岂不是是个人都可以跑到我面前来指责我是个卖/屁股的了?你也别摆出这幅死了全家的表情,我是为你好,毕竟你侮辱的不仅是我,还有肃王殿下啊。”徐篱山叹气,很担心地把人瞧着,“今儿这话要是传到肃王府,你至少得少条舌头吧?不过你放心,有我替你作保,肃王殿下不会再找你算账的。”
刘姓男子扯出一抹煞是难看的笑,“徐六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您——”
“你说你妈呢。”徐篱山猛地抬脚将人踹倒在地。
满座皆惊,近处的人纷纷起身避让,以免殃及池鱼。再看徐篱山已经没了笑容,一派漠然。
“我爹还没死,用得着你来说教我道理?你算哪门子贱东西。跟你好好说话你不听,还要跟我扯个‘饶’字,玉皇大帝赏你的脸面,比天还宽!”徐篱山说罢抬脚勾起地上的板凳,伸手握住,举起,猛地砸在刘姓男子身上。
“啊!”
一声凄厉惨叫,众人纷纷打了个哆嗦,真他娘痛啊!
“砰!”徐篱山把凳子放下,踹到一边,从兜里摸出一锭碎银砸在刘姓男子嘴上,又把人砸得有气无力地痛哼一声。
“医药费给你了,不够上文定侯府找我爹要。掌柜的,”徐篱山喊一声,那躲在柜子后看戏的掌柜立马“诶”了一声,跑了过来。他抛了锭银子过去,“凳子我赔了。”
徐篱山说完就走了,步履生风。
“掌柜的,你倒是赚了,方才躲得够快的啊。”有人说。
掌柜的瞥他们一眼,说:“你们这群不长眼的,愣是没看出来啊,徐六公子憋着火气呢,还不知道待会儿有谁要背着咱们遭殃。以后管好自己的舌头吧!”
要遭殃!
——辛年在兰京绣坊门前看见快步走来、一脸阴沉的徐篱山时,脑海中重重地弹出这三个大字。
“公……”
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辛年已经被徐篱山猛地撞开。
徐篱山进了大门,径自上了二楼。
京纾正在听管事介绍发冠的样式图册,听见脚步声以凶猛的、迅速的力道一步步踏上来,最后徐篱山从楼梯口上来,冷声对他说:“是你干的吧。”
管事立即收声,懂事地先退下去了。
“什么?”京纾说。
徐篱山嗤笑道:“别装了,你是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的。”
京纾看着他,“你有证据吗?”
“那日你带我来兰京绣坊,还说什么别人不敢看我们,你诓傻子呢?”徐篱山盯着他,“你是故意让人亲眼看见咱俩同乘一车,又让人煽风点火、迅速传开浮言的,难道不是吗?你敢说不是?”
京纾没有说话,默认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我同乘一车,你我关系亲近,你我成了眷侣,哪句是假?既然都是真的,旁人为何不可知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倒该先问你,”京纾冷声道,“你到底是不敢坦诚我们的关系,还是不想?”
“我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何时才是时候?”京纾打断,“一年,两年,怕是要等到你变心之后去了吧。”他嗤笑一声,“徐留青,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还是没长脑子的蠢货,会被你那一套虚伪的说辞哄骗?”
徐篱山攥紧拳头,沉默地盯了他片晌,齿关咬紧又松开,而后说:“那我们分手好了。”
京纾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就是我要跟你分开,跟你结束这段——”
京纾将茶杯砸碎在地,中止了徐篱山的话。他猛地起身,眼神像要把徐篱山活吞了似的,“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徐篱山转身就走,刚到楼梯口就感觉背后一阵冷意,他转身,被追上来的京纾拽住手腕,拉到窗边。
徐篱山挣扎,“京纾,你……”
“嘘。”京纾说,“你听。”
什么,徐篱山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先听得一阵马蹄声,人群避让,旋即骑马而来的亭月出现在大道中央,身后跟着一队内宦和禁卫。他们在兰京绣坊门前停下,亭月双手举着圣旨,道:“请肃王殿下、徐六公子接旨。”
两侧看热闹的百姓闻言连忙调整站位,跪地听旨。
“就在下面念。”京纾却把徐篱山摁在自己和窗沿中间,附耳道,“认真听啊,留青。”
徐篱山心脏一突突,妈的,这深井冰又搞什么幺蛾子呢!
亭月颔首,打开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肃王京纾,朕之幼弟,适婚娶之年,当择良配。兹闻文定侯府之子徐篱山品貌出众、聪颖温良,又与肃王两情相悦,朕心甚悦,特予此旨意,愿成人之美……”
徐篱山耳刮子嗡嗡,这是道赐婚圣旨啊,京纾这狗逼是买狗仔——上热搜——联合兄长,要逼婚啊!
此时亭月宣完圣旨,由辛年代为接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侧百姓跪地齐呼“万岁”。
“今日陛下已经与礼部尚书商议过大婚的相关事宜,明日礼部写完章程,就该去肃王府了。”亭月说罢稍顿,压低声音道,“陛下有话要我带给辛统领。”
辛年一凛,道:“臣恭听圣言。”
“陛下说,大婚是两人的大婚,还是要顾着徐六公子的心意,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喜宴变作炼狱。”亭月说,“还请辛统领再劝劝殿下,莫要一时逞凶,误了自己的良缘。”
“请陛下宽心,主子自有分寸。”辛年叹气,“与公子大婚,主子是最高兴的。”
亭月颔首,后退两步看向二楼,窗边的两人已经不见了。他行一礼,转身几步翻身上马,回宫复命去了。
“行啊你,长本事了。”二楼雅间,徐篱山抱臂盯着京纾,冷声道,“纾儿,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京纾被叫得冷不丁打了声冷颤,蹙眉道:“可以不要这么叫我吗?我不自在。”
徐篱山嗤笑道:“你可以不要问我‘可以’吗?我说‘可以’‘不可以’对你来说有区别吗,反正你觉得‘可以’就‘可以’,还需要问我‘可以’‘不可以’吗?”
“你答应过会娶我的,早娶晚娶有什么区别?”京纾自有说法,“何况我也说过,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也说过,我申请是惊喜不是惊吓。”
“惊吓?”京纾目光冷然,“你觉得赐婚是惊吓?怎么,你就这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
“大哥,道理是这么讲的吗?你别给我五五六六的,也别想往我脑门上叩帽子,把自己装成盛世大白莲!行,你要装,我就跟你说个明白。”徐篱山走过去,目光逼人,“你敢说你是要给我惊喜吗?你敢说喜宴真是喜宴吗?你敢不敢承认你打算在喜宴上做什么?”他伸手猛戳京纾胸口,声调拔高,“你他妈敢吗!”
“你都猜到了。”京纾抿了抿唇,凝视他良久,竟然很突然地笑起来,很高兴似的,“你我果然心意相通。”
徐篱山:“……”
突然被搞沉默了呢。
“……你是哪款深井冰我不知道吗?让我来猜猜啊,”徐篱山收回手,把腰一叉,慢悠悠地说,“你是想拿自己做饵,拿我们的婚事钓鱼,在我们的喜宴上把鱼刮鳞剥皮,怎么血腥怎么来,是不是?”
京纾说:“是。”
“是你个头!”徐篱山的变脸是在四川学的,“唰”的一下就黑了,他伸手往京纾脑袋上猛拍,用“懵逼不伤脑”的力度,边拍还边骂,“你脑子秀逗了!被粪埋了!被猪嗦了脑髓还呸了口水!你不知道那是个傻逼吗,杀人不眨眼的,他万一真被你激将了上门杀你怎么办?”
京纾被拍得一步不退,对他的说辞甚为不满,“你觉得我会怕他?你在小看谁?”
“我小看天王老子都不敢小看你,你是who啊,你是我爹,我得眼也不眨地供着你,免得你跑出去发癫!”徐篱山猛地呼出一口浊气,伸手拍拍脸保持理智,转而又说,“是,肃王府是你的地盘,那傻逼只有死的份,但你会不会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跟你成婚的不是鸡鸭鱼鹅,是我,你要在我们俩的喜宴上搞血色浪漫,你他妈跟我商量了吗?怎么着,拜堂的时候我刚把头磕下去,我的新婚夫君就要丢下喜结、拔出刀冲出去跟人对砍是吧?我到时候是爬起来给你鼓掌加油跳啦啦舞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继续把头磕着啊!啊——”
他仰天长啸,简直猛虎上身,“我要被你气死了!”
京纾被咆哮得后退半步,伸手摸他的脸,“留青。”
“留你祖宗十八代的青。”徐篱山一屁股坐到地上,很冷漠地说,“我已经枯萎了,我是一朵枯萎的、凋零的、在大好年纪就英年早逝的玫瑰,再也不会开花的那种。姓京的,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京纾单膝跪地,直视他的目光肯定他的想法,“你是对的,不能放过我。”
“……”徐篱山咬牙扯出一抹微笑,“你是真的想气死我吗?”
京纾摇头否认,“我绝无此心。”
“我看你的心可太大了。”徐篱山语气甜蜜,“不仅很大,还很野呢,你不跟我商量是对的,我不配的呢。”
京纾觉得这语气很可怕,也很可爱,说:“你行事也不同我商量。”
“哦。”徐篱山把脑袋一点,笑眯眯地说,“你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故意报复我呀?”
京纾点头,“未尝不可。”
“……”
“……”
“……”
徐篱山默默地撑地起身并且婉拒了京纾伸过来搀扶的手,他拍拍屁股,下楼了。管事和辛年正排排站,一个保持淑雅,一个满面担忧,他走过去,拍拍两人的肩,笑道:“我有遗言说与你们知。”
辛年:“啊?”
管事瞥了眼跟过来的肃王殿下,说:“公子还未及冠,年轻体盛,请莫要说不吉利的话。”
“谁闲来没事喜欢咒自己呢,可我是真要死了,被我后头那个人气死的,等我死了,你们要为我立碑,刻座右铭——远离癫公,珍爱生命。对了,这句话一定要用大红色,以警示生人。”徐篱山说罢叹一口气,笑着说,“我走了。”
徐篱山走了,走得分外洒脱,走得步步生风,走得越走越快,走得两腿擦出了火星,走得突然转身骂一路跟着自己的人,“滚啊!”
街上的人:“……”
“这是在街上。”京纾在徐篱山面前站定,好言相劝,“有气回去发,我任你打骂。”
临近的百姓:嗯?!
“街上怎么了?街上就不能骂人了?我就要骂!”徐篱山拿出老家神秘老太组织的绝命杀招“退!退!退”,把京纾杀退三步,骂道,“姓京的,别以为老子怕你,你再舔着张白莲花的脸气我,我他妈跳起来就给你一个暴扣,打得你脑袋开出九十九朵大玫瑰!”
京纾闻言蹙眉,生意很轻,“我不是故意气你,留青,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打死我吧。”
“哎哟喂,殿下好可怜哟,没想到肃王殿下在家里也是被欺负的命啊。”
“徐六公子也太凶悍了吧,你看殿下眼眶都红了,那是肃王殿下啊,怎么会被欺到这种地步?”
“这叫为爱痴狂,放下屠刀,立地变怂。”
“有什么事情回家关起门来好好说嘛,在大家上这么指责打骂,肃王殿下以后怎么面对陛下和大臣们啊,要沦为笑柄了。”
“你懂什么?这叫宠妻!妻管严,一种千金难换的美德。”
“……”
啥?啥?啥?
徐篱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哈。哈。哈。
徐篱山也是真的很想仰天大笑三声,让苍天开开眼来唤醒这群愚昧的、单蠢的吃瓜群众,然后引来天雷劈哭京纾这朵很会给自己艹人设的盛世白莲。
好小子,行,真他妈行,给我玩脏的是吧?别后悔!
“殿下!”徐篱山脸色“唰”的一变,竟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哀戚道,“殿下,您怎么能给我道歉呢?我万万不敢受啊!您有何不满,打也好骂也好,我都受得,何必要引得旁人说我不顾尊卑呢!”
“徐六公子这么说,是常常挨打,都挨习惯了吗?”
“是啊,膝盖都吓软了,想来日子也不好过啊。”
“这就是嫁高门啊,高处不胜寒,这些个天潢贵胄哪个是好相与的?”
“原来殿下是故意坑徐六公子吗?今日的事情传出去,陛下定要斥责徐六公子当街撒泼还对夫主蛮横无理,好心机啊。”
“……”
窃窃私语不断传入耳朵,京纾看着徐篱山满面怆然,眉眼微动,俯身去搀扶他……没搀动。他顺势叹了口气,说:“留青,你这是什么话?我做了错事,向你道歉是应该的,你若不接受,我怕是寝食难安。我对你没有任何不满,更莫说打骂,至于尊卑,如今你我被陛下赐婚,你很快就是我明媒正娶的肃王府,自然与我同尊卑。”
不等徐篱山说话,京纾猛地使力,像拔萝卜似的把徐篱山拔了起来。他俯身替徐篱山拍掉膝盖上的灰尘,起身再度央求道:“与我回去吧,留青,不要回常州,不要抛下我,没有你,我无法独活。”
“演过了啊影帝……”徐篱山咬牙切齿。
“哎呀,徐六公子,你就跟殿下回去吧!”有小姑娘摸帕子擦拭眼泪,“殿下太可怜了。”
徐篱山傻眼:不是,哪里可怜啊?这位姐你不要看脸说话啊!
“是啊,小伙子,年轻人吵架是正常的,我和我家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天天吵架,还摔碗嘞。”挎着菜篮路过的老妇顺路拍拍徐篱山的胳膊,劝道,“有话回去好好说,这夫妻之间嘛,床头吵架床尾和,一生气就回娘家哪能行呢?日子要被过散了。”
徐篱山捂住心脏:不是啊,大妈,你凑什么热闹?
眼见众人都纷纷劝起来,徐篱山有气没出发,狠狠瞪一眼眼眶微红的大白莲,冷哼一声,转头就撒丫子跑了——他要连夜回常州,跑死在路上也在所不惜!
京纾看着那不断殴打空气的背影,笑了笑,突然侧身看向茶楼的二楼,那里有一处窗口敞开着,一个戴着兜帽的面具人站在窗边看着他,紧抓着床沿的手指正在流血。
京纾收敛笑意,说:“诸位,待我大婚那日,宴请全城。”
众人纷纷道谢,有人大声说:“草民先提前祝愿二位白头偕老、恩爱一生了!”
众人纷纷祝愿,最后齐声高喝。
那道目光杀意凛冽,京纾却是毫不在意地稍一颔首,道:“我与我妻承各位吉言。”
第83章 坐肩
徐篱山没能实现“跑死在回常州的路上”这一可悲的心愿,他还没跑出香尘街就被凭空出现的鹊一“请”回去了。
“我要和你谈谈。”是夜,徐篱山穿着自制小背心去了书房,吓得辛年立马捂住眼睛退了出去。
京纾不悦地说:“穿的什么衣裳?”
“夏天必备坎肩背心啊,”徐篱山抬起右鼻向他展示肌肉线条,“帅不?”
他的身上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四肢纤长有力,此时裸/露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锁骨、肩颈无一不白皙漂亮,一把腰身没了里外三层的衣料遮挡,那种半点不羸弱的风情更是诱/人。京纾把人从头到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如实道:“帅。”
“这么穿可凉快了。”徐篱山搬了张椅子放在书桌前,落座往椅背一靠,二郎腿翘起来,“谈谈。”
京纾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看书,说:“免谈。”
“你还不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呢?”
“不就是想悔婚?”京纾语气平淡但分外笃定,“此事没有商议的余地。”
徐篱山瞧着他,说:“请问‘悔婚’二字从何说起?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人就决定了?”
“父母不在,长兄如父,我的婚事自然由陛下做主,你生母已故,婚事由文定侯做主,而你我婚事乃是陛下赐婚,且赐婚前陛下早已询问过文定侯的意见,文定侯并无反对之意。”京纾不紧不慢地说,“如此,可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算。”徐篱山微笑,“但是你没有和我商量过。”
京纾不解,“从前你问我想要什么聘礼,不就是向我求婚的意思?如今只不过是换成我来主动而已,有何不同?”
“……好。”徐篱山再问,“三书六礼呢?走到哪一步了?”
“第五步请期,已经完成了。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京纾看向他,过了两息才说,“亲迎。”
徐篱山被看得一怔,脑门上刚刚积攒的两道半真火瞬间就熄灭了——京纾说出这两个字的语气,甚至堪称虔诚。他缓了缓,说:“所以你们瞒着我这位当事人之一将所有事情都办妥了?有这样的当事人吗?我是npc吧,到了剧情点就出现、配合你们的演出。”
“这不是演出,是——”
“怎么不是演出呢?”徐篱山打断,“你要把这出戏唱给所有人听,唯独没有我,我只是被附带的观众。”他凝视京纾,语气很轻,“你想说这是我们的喜宴,可你甚至没有邀请我登台。”
京纾没有反驳。
#VALUE! “太后的事情比较特殊,因此我只能选择隐瞒你秘密行事,但在这件事上我们打一开始就没能达成一致,所以我的道歉只是因为我阳奉阴违。但我还是想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并不试图把你拉到我的阵营里来,但我希望你也能尊重我的选择,不要扛着保护我、担心我的旗帜来镇压我。至于那个面具人,那夜是我心性不稳,被表哥遇刺的消息打乱了阵脚,做事也不够谨慎,太过冒险,害得你担心,还要给我擦屁股。我认真地反省过了,以后一定多注意,我再次认真地向你道歉——友情提示,这次绝对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至于我们的婚事,”徐篱山稍顿,又说,“你选择对我隐瞒必定有你的顾虑,可我想请问,以后只要遇见什么重要的、危险的事,你都会选择瞒着我吗?等我们成亲,我只需要在府里看看账本、剪剪花草,在你遇到难事时给你奉茶捏肩再说一声‘加油,京小纾”就可以了?其实在你心里,我并没有能和你一起承担的资格?”
“不。”京纾终于开口,“我知道你有能力,也有本事。”
“可你还是把我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为了避免我被太阳灼伤,你就索性不允许我晒太阳。”徐篱山说,“我不是无所不能,也会遇到一些感到烦恼甚至是无法解决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跟你坦白,抱怨吐槽也好,寻求帮助也好,我不怕你笑话我,也不会觉得这样会麻烦你,因为在我看来,我们是平等且亲密的关系,可以并肩而行,互相扶持。”
京纾认真地听他讲这许多,说:“我想保护你,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我错了吗?”
“没错啊,我也想保护你,不想让人伤害你,谁敢欺负你我就把他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关起来不让你出门啊?”徐篱山叹了口气,“还有,其实你想在喜宴上搞事,想怎么搞都无所谓,你要发癫我也不拦你,我还给你鼓掌打气,真的,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并且征得我的同意,因为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喜宴,我有最基本的知情权。”
书页被京纾来来回回地卷起、抻开,此时已经皱皱巴巴地没法看了。他语气很低,说:“我错了。”
“那我不生气了。”徐篱山说。
京纾颇为不可思议,“这么容易?”
“啥意思啊?”徐篱山拍桌而起,“在你心里我是借题发挥、得理不饶人、脾气火爆且火冒三丈三天都喷不灭的那种人吗?”
京纾不语。
“你在心里蛐蛐我是不是?”徐篱山用腿撞开板凳,戳着食指走到京纾面前,“你是不是在心里蛐蛐我?你敢不敢说,你……嗷!”
他被京纾一把拽进怀里,坐了大腿。
“……干嘛?”徐篱山眨巴眼,被京纾认真的目光盯得脸皮有点薄了,“美人计啊,你无耻。”
世间最没资格贬低美人计的就是徐篱山,京纾掂了掂腿,害得徐篱山哎呀着晃了晃,很不爽地把他瞪着。京纾看了怀中这人良久,把人家都看得眼神游离了,才终于舍得开口,“我要向你道歉。”
徐篱山抿了抿嘴巴,姿态有些高傲了,“说。”
“我不让你对太后动心思,不是舍不得她去死,只是此事较为敏感。你和小五那夜夜探慈安宫,你当只有我知道么?”徐篱山“啊”了一声,京纾便继续说,“你是觉得陛下真把你看作好玩的小纨绔?”
徐篱山坐直了些,姿态又变低了,“啊?”
“苏昌揽下此事,此事在明面上不会和你们有任何关系,但背地里我与陛下是心照不宣。他假装不知,已然是对你们两个小子存了维护之心,毕竟皇宫是天子居所所在,你们派人潜进去,不论是针对谁、要做什么,都是在威胁天子安危。”京纾抬手摸了下徐篱山的下巴,手动帮他闭上了微张的嘴巴,“那夜你质问我,若陛下要动你,我可会保你,我要回答,你却不愿听了,是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么?还故意说自己是个‘外人’,你对我没有信心。”
徐篱山眼珠子一转,用一种含糊的语气说:“你们兄弟情深,我本来就是个外人嘛。”
“你的前半句和后半句没有一定的关系。陛下是我兄长,你也不是外人。”京纾摩挲他下颔的软肉,轻声说,“我会保你,不管谁想动你,我都绝不允许。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以后不要拿这种话来气我。”
徐篱山抹了把眼睛,闷闷地“哦”了一声,然后把脸埋进京纾的颈窝,不许他看自己。
京纾偏头蹭了下徐篱山的脑袋,“你与面具人走的那一夜,我觉得你冒险,也觉得你勇敢,我说你莽撞,可你心眼还是很多,都被激怒到那份儿上了还想着打探线索,可是留青啊,我是害怕了。你说有十一和柳垂跟着,面具人杀不了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一个人呢?如果真有那万一,我杀他千万遍都讨不回你。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但我也要向你道歉。”他又撞了下徐篱山的脑袋,“你说自己口不择言,我也如此,说了让你难过、介怀的话,对不起。”
徐篱山晃了晃腿,表示听见了。
“我没有看不起你。”京纾说,“我知道你不是笼子里的珍鸟。”
徐篱山猛地抬起脑袋,无比期待地说:“那你不许再关我!”
“但是留青,”京纾看着他,“你拿什么来交换?”
“我不会再瞒着你涉险,”徐篱山保证,“在我涉险前会通知你的。”
“不是通知我,”京纾纠正,“是与我商量,以求万全之策。”
徐篱山谨慎地说:“那商量不通过怎么办?比如你很霸气、冷酷地说:没得商量!”
“只要不妨碍你的安危,我不会不通过。”
徐篱山挠挠头,说:“不妨碍安危,还叫做涉险吗?”
“所以才要好好商议,布置妥当。”京纾说。
“那好吧。”徐篱山伸出手掌,“盖章。”
京纾抬起手轻轻地碰了上去,赶在徐篱山收手之前五指一扣,与之十指交握。徐篱山怔怔的样子很可爱,他亲了亲徐篱山的下巴,嘴唇和鼻尖,说:“可以不分手吗?”
“……我本来就说的气话。”徐篱山垂眼避开他的目光,“不分就不分,你不要这样看我。”
京纾有时候不是个好人,问:“我怎样看你?”
“像下一瞬就要张嘴把我生吞活剥都不用蘸酱似的。”徐篱山强调,“人肉不好吃的。”
京纾掂了掂腿,把人抱得更紧,说:“你怎么知道不好吃,你吃过?”
徐篱山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啊,我吃过人肉包子,麻辣味的,但是很不好吃。”
“有没有可能是太辣了,反而掩盖了原汁原味?”
“不可能。”
“是吗?”京纾把徐篱山的脸上下打量一眼,“我尝尝就知道了。”
徐篱山瞪大眼,还没来得及劝告他回头是岸,就被一口咬在右边脸腮上,不禁叫了一声。齿尖衔着薄肉轻轻碾磨,不疼,但骨头都被牵连得麻痒,徐篱山一下软了腰身,揪着京纾的肩膀连声求饶:“大王饶命,小的又不是唐僧肉,吃了小的不能长命百岁!”
“是唐僧肉我还不吃呢。”京纾说话间松开了那一圈薄肉,见徐篱山抖得厉害,不禁善心大发,又安抚般地舔了舔,然后感觉徐篱山抖得更厉害了。他无奈地叹了声气,又是一口嘬上去。
你丫的嘬果冻呢!
徐篱山晃着腿要跑,毫无疑问,被无情镇压,在京纾腿上板命,毫无疑问,没有效果……一通挣扎组合拳打出去,除了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敌方boss都没带掉血的!
挣扎间,薄薄的小背心被蹭得卷了上去,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腹。京纾无意间碰到,微微一顿,终于放过徐篱山的脸,垂眼看了过去,那片白简直晃眼,他用指尖轻轻触碰,摩挲,好奇地问:“怎么这么细?”
徐篱山感觉自己成了被拨的琴弦,弄琴的人自有章法,而他绷紧、震颤,低吟。他笑了一声,半睁着眼瞧着京纾,哑声道:“我不仅腰细,屁/股也很翘。”
“这点我见识过了。”京纾的手在摸到后腰处停下,往下滑了滑,很合时宜地扇了一巴掌,证明他的话似的,“打一下还会弹。”
徐篱山闷哼,偏头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你好烦啊。”
“我哪里烦?”京纾垂首亲吻,从他的下颔亲到侧脸、眉尾、鬓角,最后不轻不重地咬住他的耳朵,“说话。”
徐篱山说不出话,要被京纾亲吻到胸口里头去了,穿过皮肉,到能亲吻心脏的地方。他张嘴咬住京纾心口前的布料,觉得他们此时一定像交颈的鸳鸯,但他们不够优雅,因为京纾的亲吻和靠近充满逼迫。
“别咬衣服。”京纾拍拍他的侧腰,“脏。”
徐篱山听话地张开嘴,说话却带着哭腔,“你好烦啊!”
京纾一愣,正想掰过徐篱山的脸看个究竟,却发现徐篱山把腿并得很紧,衣料薄,遮不住什么,气味也逐渐散出来。
被亲出反应很正常,但是他竟然就靠着京纾的亲吻蛇了,这他妈要笑掉谁的大牙?徐篱山欲哭无泪,更在京纾的注视下恨不得以头抢地。
“好了……别哭。”京纾终于挪开目光,安抚道,“我又没笑你。”
“我要脸呢。”徐篱山闷闷地说,还是不肯抬头。
“那你把脸漏出来给我看看?”京纾哄道,“快让我见识一下全天下最漂亮的脸蛋,否则我要睡不着觉了。”
徐篱山噗嗤笑出来,勉强露出半张脸给他,说:“看吧。”
“嗯,看了。”京纾用目光描摹,轻声说,“皮肤很白,脸腮很红,”他伸手碰了碰,“还很烫。眉毛疏密合宜,眼睛很漂亮,睫毛湿乎乎的,眼皮儿还红红的,你抹胭脂了吗?”
“我没抹,”徐篱山说,“是你给我抹的。”
“很好看。”京纾的目光从描摹变为亲/吻,哑声道,“真想吃掉它。”
徐篱山打一哆嗦,说:“你别吓人!”
“好,那不吃了。”京纾说。
徐篱山说:“也别戳我。”
“这个控制不住。”京纾无心也无力。
“……那你赶紧放我下去。”徐篱山抱怨,“肉都要被你戳得凹一陷儿了。”
京纾谴责:“你是要管杀不管埋?”
“我也没杀你啊,”徐篱山无辜地说,“明明是你自/杀。”
京纾摇头,“不,你杀我了。从你穿着这件不伦不类的衣裳进来那一刻,你就是存心杀我。再计较得深一些,你的出现就是杀我。”
“本府禁止土味情话。”徐篱山表示达咩。
“我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京纾再度俯身下去,从徐篱山的头发嗅到颈窝、肩膀,呼吸越来越重,“你一定制了迷/情的香抹在身上,否则怎么我常常看你一眼就能起反应?”
徐篱山说:“因为你的原身可能是一只发/情的公狗。”
“可能吧。”京纾咬住徐篱山的肩膀,“汪”了一声。
“妈呀你好吓人……”徐篱山浑身一哆嗦,一蹬腿儿就想跑,被京纾拦腰拽了回去,戳了个狠的。几乎同时闷哼一声,徐篱山立马举手投降,“是你拽我回来的,坐断了我不负责!”
京纾倒吸一口气,突然起身将徐篱山按趴在书桌上,他用力把人摁着,说:“老实点。”
徐篱山一手扒着书桌,一手推着京纾的腰,被敌方缴获,反制在腰后。这架势,他简直害怕,连忙说:“你不许给我来强的!”
身后的人没说话,但长裤被扯了下去,松松垮垮地堆积在脚踝上。徐篱山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背上一重,京纾覆了上来,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我不做什么。”
“你他妈裤子都给我扒了,还不做什么?”徐篱山挣扎不得,怒道,“好啊,你小子,想跟老子玩《放心,我只是蹭蹭》文学是吧?有种放开老子,老子抽你丫……”
戛然而止,有很烫的东西“啪”的打了上来,他眼眶逐渐瞪大,约莫过了三息才发出一声懵逼的:“啊?”
“真的只是蹭蹭。”
湿热的啄吻落到后颈,徐篱山听到了京纾勃发的欲/望。
“留青,乖。”
……
这一“蹭蹭”就是半个多时辰,中途好几次蹭得太重以至于差点擦枪走火、深入腹地,但京纾硬生生地克制住了,以至于让徐篱山更加觉得此人变/态,大变/态!最后,他是被京纾抱离书桌的,从书房到浴房,他挂在京纾的脖子上,两腿都打着颤。
廊下的近卫依旧是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木桩子,但他们肯定知道自家殿下在书房重地干坏事了。
没法见人了,徐篱山在京纾的肩膀上把头一歪,短暂地死掉了。
而等他从浴房出来,恰好听见京纾嘱咐辛年明日去准备一套舒服的桌布、椅布,在书房摆放一只衣柜,放一箱干净的巾帕,还要备下治疗擦伤的药膏时,他登时抬手掐住人中,长久地死掉了。
辛年正在心里犯嘀咕,就见徐篱山从浴房出来,跟个游魂似的一路荡进卧房,没一会儿又荡了回来,手中还多了一根白绫。他走到廊下,谨慎地选了其中一根横梁,把白绫的一头抖上去,两头对准打了个结。
最后抬起脚尖,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
“主、主子,”辛年紧张道,“公子要悬梁了!”
京纾侧身看过去,对上徐篱山“没了光”的眼睛。
“纾儿,”徐篱山怆然道,“我要去了。”
京纾问:“去哪儿?”
“一个没有变/态的地方。”徐篱山伸出一只手,颤抖地道,“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此地有大变/态,不仅无耻还无耻,我不堪与之同存!”
京纾走过去,握住徐篱山的手把它放回徐篱山的腿边,然后伸手握住徐篱山捏着脖颈出白绫圈的另一只手,也放了下去,最后细心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圈的位置,说:“走好。”
徐篱山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你好毒……罢了,我去了。”说罢“呃”一声,猛地低头,吐出舌尖抵住一侧嘴角。
京纾欣赏着他浮夸的面部表情,倾身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那舌尖猛地缩了回去,闭上的眼睛也“唰”地一下睁开了。
徐篱山看一眼面色如常的京纾,又看一眼后头一脸空白的辛年,简直无言以对。
“怎么,”京纾说,“又不去了?”
“嗯,我想了想,我要和变/态战斗到底!”徐篱山伸出双手,“救我!”
京纾无声地笑了一下,伸手把他脖子上的白绫圈解开,被徐篱山一把撞进怀里。他捏了捏徐篱山的脖子,说:“回屋睡觉?”
“不要,”徐篱山找茬,“我要散步。”
京纾挑眉,“刚洗了澡,又散出一身汗。”
“我不走不就行了吗?”徐篱山鸡贼地说,“就看有没有人愿意做我的代步工具呀?”
京纾问:“背还是抱?”
徐篱山狂妄地说:“坐肩头!”
“好。”京纾松开他,转身蹲下去,“上来。”
“真的?”
“嗯。”
徐篱山舔了舔嘴巴,试探性地抬起左腿放上去,又放上右腿放下去,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算了吧,还是背——嗷!”
他突然就被托起来了。
这一瞬间,怎么说呢,就俩大字:钦佩。
徐篱山双手交握,托住京纾的下巴,说:“我服气了,哥,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你说你现在也算是个病秧子,都能给我托起来,还走得这么稳妥,太猛了!”
“我是病了,不是死了。”京纾说。
这人说话有时候是真不讲道理,徐篱山懒得反驳他了,晃了下腿儿,说:“我要去花园。”
“好。”京纾说。
徐篱山手里托着京纾的脸,坐得很稳当,他抬头看一眼月亮,说:“好高啊……像玉盘子。”
“饿了?”
徐篱山笑起来,说:“我又不是饭桶,看啥都想着吃。”
“能吃是福。”京纾说。
徐篱山反驳,“能吃会胖!为了保证我在恋爱关系中的魅力值以及对你的吸引力,我要保持身材,绝对不做饭桶。”
“不必如此。”京纾说,“想吃就吃。”
“你少给我装大尾巴狼,你敢说你不馋我身子?”徐篱山抬手拍他头顶,数落道,“我的腰上、腿上现在还全是印子,全是你掐的嘬的咬的!我要是胖了,那你一只手就把不住我的腰了,嘬我腿的时候更像在嘬猪蹄!”
京纾说:“没那么长的猪蹄。”
徐篱山无法反驳呢,“哼!”
京纾失笑,“哼什么?”
“下次我就在我身上抹点泻药,你敢上嘴,我拉虚你!”徐篱山放狠话。
“蛇蝎心肠,不过先甜后苦,不无不可。”京纾还有办法,“下次我光咬屁股行……唔。”
徐篱山及时用双手捂住他的嘴巴,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脸你!臭流/氓!你搞虚假宣传,你艹假人设,我要曝光你!”
话音落地,手心一热,被京纾舔了一下。
徐篱山浑身一哆嗦,立马收回手,骂道:“哇!”
“好了。”京纾握了下他的小腿,“坐好,摔了别哭。”
“我又不是小孩,摔了还哭鼻子。”徐篱山反驳。
京纾说:“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哭鼻子。”
徐篱山戳一下他的脑袋,小声说:“小时候我可想坐肩膀了。”
京纾“嗯”了一声。
“以前下学的时候我常看见有别的父母来接自家小孩,爸……爹一把就将小孩提溜起来放在肩上,娘在旁边扶着小孩的背,手里可能会提着菜篮水果或者是拿着一杯饮料、糖葫芦、棉花糖、很便宜的炸串……有的还有兄弟姐妹跟着,一家人可热闹了。”徐篱山说,“我总是负责目送的那个。”
京纾握着他的脚踝,说:“等过段时日,我送你去博文馆读书。”
“……什么啊。”徐篱山嘟囔,“我都多大了。”
“还没及冠,哪有不可以去的?”京纾说,“到时候我入宫来接你下学,宫道那么长,够你坐的。”
徐篱山怔怔的,“你当那里是什么地方,陛下会骂我们的。”
“骂一句少不了一块肉,况且也是我挨骂,骂不到你头上。”京纾设想了一下,说,“我不顶嘴,陛下最多骂三句就没兴致了,我顶嘴,他骂不过我,喝三杯菊花茶就会让我滚。”
徐篱山笑起来,说:“你可别气陛下了,他在朝上被公事烦,下来还要被你气,太辛苦了。”
“他喜欢被我气。”京纾淡声说,“以前我不气他,他还说我不记挂他。”
“那是陛下怕你与他生分了,做什么都只掬着君臣的规矩,而忘了兄弟的亲近。”徐篱山摸着京纾的头发,“为了表示对兄长的尊敬,你多为陛下准备点好的菊花茶吧,别气了人就跑。”
京纾觉得有这个必要,便说:“好。”
第84章 故友
“京宣!”
天还没亮,京宣就被一声震醒了,睁开眼起身,恰好房门被踹开,郁玦大步闯进来,后头跟着一脸无措的管家。
“……”京宣抬手揉了揉额头,示意管家先下去,而后对郁玦说,“大早上的,又闹什么?”
“我倒要想问问你爹你叔在闹什么!”郁玦走到床边,拧眉把人瞪着,“我刚一回来就听说陛下给肃王和徐篱山赐婚了,他老糊涂了!”
京宣蹙眉,道:“放肆!父皇不老,之前父皇微服私访时不知被多少夫人相中,想领回家做小女婿,父皇更不糊涂。”
郁玦不听,“没糊涂能做出这种事,给两个男子赐婚,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到底是觉得父皇给两男子赐婚是糊涂,还是把徐六公子赐给皇叔是糊涂?”京宣说,“倘若父皇赐婚的对象是你与徐六公子,恐怕你今儿就要大夸父皇英明了吧?”
“对!”郁玦说。
京宣偏头翻了个白眼,又再度看向他,说:“旨意已下,断无更改的可能,你与徐六公子注定无缘。”
“那是我们的缘还没开始就被你们京家人斩断了!”郁玦真是想不通,“你皇叔是何等人物,竟然做出这等逼良为娼、强迫男子的事情!”
京宣抬手制止,说:“你考不上状元是有道理的,回去再多读几年书吧,措辞都不会。”
“我是不想考,真要考,你怎么确定我考不上?”郁玦不服。
京宣如实道:“你若都能考上,大雍就完了。”
“我呸!”郁玦伸手扯开京宣身上的锦被,冷笑道,“好啊,你爹帮着你叔抢我的人,你在这儿阴阳怪气!”
“我没有阴阳怪气。”京宣温和地说,“我是直言直语。”
郁玦面色狰狞,骂道:“京、宣。”
“好了。”京宣不再激他,叹了口气,“皇叔与徐六公子的婚事是板上定钉,你再如何都更改不了,放弃吧。”
郁玦拽住他,“那你现在就穿好衣裳去肃王府找你皇叔,帮我把徐篱山救出来。”
京宣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请问,如何救?”
“求。”
“如何求?”
“给你皇叔磕头!”郁玦一拍京宣脑袋,“把脑门都磕烂,让你皇叔高抬贵手,放过无辜良民。”
京宣总觉得他的认知出现了极大的错误,把人上下瞧了片晌,语气颇为复杂,“表哥,你有没有想过,皇叔为何要娶徐六公子?”
“还能为何?”郁玦嗤笑,“见色起意、强取豪夺呗,装什么正人君子不好美色千年铁树!我先前就怀疑他不对劲,你还骂我有病,现在再看,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眼瞎?”
“你的病症就是眼瞎。我说句不好听的,若只是见色起意,以皇叔的地位和权势,根本没必要走到成婚这一步,更莫说请父皇赐婚。父皇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主动给皇叔赐婚男子,这是莫大的羞辱,如此便说明这桩婚事本来就是皇叔自己求来的,而父皇之会答应,也说明皇叔态度诚恳,坚决笃定,总之绝非一时逞兴。”京宣稍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郁玦沉默一瞬,说:“你是说他们俩是真心的?徐篱山是自愿嫁给肃王的?”
京宣没有作声。
“你诓我。”郁玦说,“真心相爱,那徐篱山老往花楼跑,肃王就没打断他的腿?”
“这就是人家自己的事了,我这外人哪里清楚?总之,你千万不要再打徐六公子的主意了,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明白。”京宣说。
郁玦一屁股坐在床边,怔道:“我就出了趟城啊……”
京宣心说你出不出城都不重要,人家本来也对你没有半点意思,就算没有皇叔,那也轮不着你啊。
见郁玦深情恍惚,京宣叹息,“这要是换了别人,我还能帮着你搏一搏,可皇叔,咱们是真掰不过啊,届时你人没抢到,把自己先送下去了,皇叔还是照样的娶,你连去喜宴喝酒送礼的机会都没了,岂不是更亏了?”
“我还去喝酒,还送礼?”郁玦不可思议地说,“我犯贱吗!”
京宣摇头,说:“这叫做大方、风度。你知不知道这几日兰京的百姓不仅在议论这道婚事,还有你的份儿,大家都在猜测郁世子会不会大闹喜宴,与皇叔上演什么‘两男争一男’的戏码。”
郁玦说:“那我若是不闹,岂不露怯?”
“……你可别闹了,百姓们就顾着看戏高兴,哪管你死活?但我得管啊,”京宣拍拍郁玦的肩膀,“好哥哥,我跟你讲个道理。”
郁玦摇头,说:“我不听。”
“这人啊,难有事事顺遂的,哪怕是咱们这样的身份,也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这自小金尊玉贵,在遇到徐六公子之前还真就是没尝过‘不得’的滋味,如今也算是尝到了。”京宣笑道,“你好好品一品,也算是给这一生添了份除‘甜’之外的味道。”
“这话也得说给你自己听听,”郁玦不冷不热地说,“你的好二哥和付清漪搭上了。”
京宣说:“你当真觉得付小姐的婚事能决定储君之位么?父皇若不属意二哥,不管他娶谁,这位置都不属于他。”
“可陛下偏偏就属意他啊。”郁玦说。
“是啊,所以我也要跟你一起品那滋味。”京宣稍顿,又笑了笑,“不只是我们,二哥也要一起品,求而不得和得非所求,谁比谁好受呢?”
*
“我终于自由了!”徐篱山大张着手臂拥抱空气,满脸春光,“啊,天,啊,地,啊——嗷!”
还没吟诵完毕,后脑勺被轻轻拍了一巴掌,徐篱山一怒,“哪个天杀……杀沙县小吃!”他对身后的人浮夸地咽了咽口水,“我是真饿了。”
褚和疑惑道:“沙县小吃?”
“就是一种小吃。”徐篱山拘谨地回答,“这里没有。”
褚和失笑,转身去了不远处的一家铺子,要了一份冰雪元子,转身递给他,说:“沙县小吃没有,吃份元子解暑。”
“谢谢大哥。”徐篱山接过舀了一颗,“嗯嗯”道,“西瓜味儿的,好吃。对了,凤儿呢?”
褚和说:“入宫陪陛下打牌去了,晚些时候我去接他。”
徐篱山心里不太平衡,说:“打牌不叫我,不怕三缺一啊?”
“陛下,凤儿,亭月,刚好凑一桌,用不着劳驾你。”褚和说,“回去和肃王殿下打吧。”
“不要,他这个人很恐怖,我很难赢他的钱。”徐篱山跟着褚和往前走,“而且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玩一会儿才舍得回去,我今天给你当小尾巴吧,晚上再去长宁侯府蹭饭。”
“吃饭可以,现在你先找地方玩去,我晚些时候来接你。”
徐篱山一挑眉,“你撵我走啊?你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褚和笑道:“你猜。”
“你猜我猜不猜。”徐篱山小跑一步跟得更紧了,“我不要,我跟定你了。”
跟就跟吧,褚和也不再继续撵这跟屁虫,路过帽儿摊的时候选了只簪花竹帽儿压在徐篱山头上,说:“天气这么热,出门也不打把伞,知道能出来玩,乐疯了?”
“你也没带伞啊。”徐篱山端着元子不方便,仰着头让他给自己系扣子。
褚和说:“我和你一样么?你们这些小少爷夏日怕晒,冬日怕冷,出门恨不得带一车的装备。好了,走吧。”
徐篱山点了点头,乖乖转身跟上,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便停下步子。
“衡兰。”他看着走过来的人,诧异道,“你不是走了么?”
方渚走到徐篱山面前,笑着问:“谁跟你说我走了?”
自然是柳垂说的。徐篱山摇头,说:“我这段时日都没瞧见你,便以为你参加完故友婚宴就离开兰京了。”
“天气炎热,车马难行,索性等凉快些了再走。”方渚说着看一眼褚和,颔首道,“这位是刑部侍郎褚大人吧,久仰。”
褚和看一眼方渚,颔首回礼,“请教阁下尊名?”
“商户之子,不敢称尊,某姓方,草名一个‘渚’字,有礼了。”方渚道,“以前常听留青提起褚大人。”
“是么,没有说我坏话吧。”褚和看一眼徐篱山。
徐篱山不满地拧起眉毛,方渚忙说:“没有,句句都是好话。”
“就是,我怎么会说你坏话嘛……大哥,我还想要一碗元子。”徐篱山说,“梅子味儿的!”
“好,那你在此处等我,不许乱跑。”褚和说罢朝方渚点头,转身折返。
徐篱山这才对方渚说:“衡兰,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我听说你要和肃王成婚了,”方渚蹙眉道,“留青,这成何体统?”
“哪里不成体统啦?”徐篱山笑道,“莫非在衡兰看来,似我这等好男风的应该被抓起来浸猪笼?”
方渚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我这是觉得天家逼人太甚,肃王再尊贵也是男子,岂能把你嫁作男妻?”
“天家没有逼我,殿下也没有逼我。”徐篱山看着他,“我与殿下是互相喜欢。”
虽说徐篱山对京纾擅自做主有些不满,也并不看好这门婚事,但在外头可不能这么说,京纾对他也实在称不上强/迫羞辱。
方渚的眼珠不动了,紧紧地盯着徐篱山,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徐篱山就那么笑意浅浅地任他盯着,瞧不出半点别的意思,片晌,他僵硬地扯起唇角,说:“留青,那可是肃王,不是你们寻常一起玩的世家公子,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我比私底下议论他的人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徐篱山拍拍方渚的肩膀,笑道,“衡兰,大婚那日,你也来吧。”
方渚鼻翼翕动,说:“……好。”
褚和从远处走过来,端着一竹盅,对方渚说:“今日不巧,我与留青有事要忙,改日再请方兄喝茶。”
“不敢搅扰。”方渚拱手示意,而后看向徐篱山,“留青,那咱们改日见。”
“改日见。”徐篱山挥挥手,跟褚和一道走了。
走了一段距离,背后的目光终于消失,徐篱山敛了神情,说:“大哥不喜欢衡兰吗?”
褚和不答,只说:“我与他并无恩怨,你何出此言?”
“直觉。”徐篱山看向褚和,“我可是很了解大哥的,你看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异常,可周身的感觉很有讲究,审视、警惕。”
褚和面色如常,说:“我对任何不熟悉的人都有警惕之心。我没有见过他,不知他为人如何,他与你相熟,我站在兄长的角度对你的朋友打量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也对。”徐篱山说。
“倒是你,明知我心中警惕,还故意支开我。”褚和说。
“我发觉他有话要说,却顾忌你,所以才把你支开,好让他说话。”徐篱山说,“我们就站在大街上,青天白日的,这来往都是人,暗处还有人跟着我,我还怕被人吃了吗?”
褚和说:“当街杀人也不算稀罕事。”
“可他是我朋友,”徐篱山看着褚和的侧脸,语气随意,“大哥怎么会这么说?”
褚和脚步稍顿,侧头看了看他,说:“是我失言了。”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问一问,哎呀算啦。”徐篱山把手里的空盅放在褚和手上,拿过那一盅梅子的,舔着嘴巴说,“还是吃吧。对了,大哥,咱们到底要去哪儿?”
“东城门。”褚和说,“去接一个人。”
徐篱山惊道:“嫂子?”
褚和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打过去,说:“哪来的嫂子!”
“你一个人去,不带同僚、随从,甚至刚开始还想着撇下我,说明不是接哪位同僚,而是一个和你关系亲近、身份神秘的人,我只能想到是接未来嫂子这一种可能。”徐篱山借机试探,“大哥,你若是有心上人,千万不能瞒着我!”
褚和失笑,“为什么?”
徐篱山振振有词,“我当初都没有瞒着你我和京纾的事情,公平起见,你也得向我坦白。而且谈恋爱可是门技术活,我可以帮你支招啊。”
“你那些招数留着去哄肃王殿下吧。”褚和刚说就见徐篱山眼冒精光,一副“我抓住漏洞了”的高傲表情。
“你果然有心上人了!”徐篱山说,“坦白从宽!”
褚和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伸手把那脑袋一拍,说:“行了,别撒泼。是不是心上人,你跟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徐篱山心说:我是好奇你去接谁吗,我是好奇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这嘴也太严实了!
他有些不甘,抱着盅嗦出了声响,引得褚和笑了一声。
看吧,当你不够强大的时候,故意制造出来的气势在别人看来都只是一种引人发笑的猪叫声。
“唉。”徐篱山叹气,“唉!”
“别作怪。”褚和警告,“街上没有卖鞭子的,也有专门卖竹枝的。”
“暴/力教育不可取!”徐篱山哼哼道,“大哥,我要严肃地告诫你一句话。”
褚和说:“我已经做好大笑的准备了,请赐教。”
“不管你喜欢谁,我都不会瞧不起你的,更不会觉得你不是东西。”徐篱山认真地说,“喜欢谁是控制不住的,若可以选择,天下的有情人谁愿意去走艰难的路呢?我只希望你不要自苦,更愿你得偿所愿。”
褚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徐篱山的后脖颈,揉了一下,像很多年前那样。
很久以前,在安平城时,有仨小兄弟自称是“红绿灯组合”“安平三剑客”“还在长身体的男模团”等等,这仨兄弟是学堂的大红人,常常被老师“请家长”,罪名大多是和别的小队伍打群架并且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引得别家父母长辈上学堂告状。
褚和那会儿还没到兰京任职,而曲刺史每次都以极其合时宜的“老寒腿发作、不宜行走”为理由把去学堂见老师的任务都推给他一人。
记得第一回去的时候,褚和深感不耻,毕竟别说他自己,就是身旁一群同窗,就没有被学堂请父母长辈训话过的,但当他满肚子火气地赶到学堂时,老远瞧见那仨小兄弟穿着脏兮兮的小袍子在屋檐下排排站,各个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虽然这是假象,这三位打架的时候必定嚣张得像三只斗鸡,此时这副模样全是故意摆出来示弱装可怜的。
但褚和还是心软了,积攒了一路的火气跟豆子似的哗哗洒了下来,简直没处发。
如此一来,去面见老师、听一大堆道理、假模假样地教训警告这仨、保证再没有下次,最后一手提溜着徐篱山一手提溜着曲港,让褚凤走在前头时不时抬脚踹一下屁股,一路教育着回去,这套流程简直熟悉到了骨子里,以至于后来他到了兰京后,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小半年都没有收到学堂的“邀请”,反而无所适从,心生恍然。
到了东城门,两人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一匹快马。
马上的人一身白袍,利落的高马尾,腰后配一柄刀,人也像一柄刀。他策马到褚和身前,马蹄踩下又抬起,“哟,褚大世子。”他笑道,“许久不见了。”
“许久不见。”褚和唤道,“长晏。”
徐篱山眉梢微挑,付少将军付邺,付长晏?
“这位是?”付邺看向徐篱山。
“文定侯府六公子。”褚和说。
付邺“哦”了一声,说:“你就是逾川那要过门的王妃?”
逾川?叫得很亲热嘛。徐篱山拱手,说:“在下徐篱山。付少将军有礼了。”
付邺拱手回礼,说:“逾川竟让你来接我,很给面子嘛。”
“不是殿下让我来的,我只是跟着大哥来的。”徐篱山说,“我都不知道大哥要接的是付少将军。”
“不错。”褚和说,“殿下可能并不知道你今日便到,或者甚至不知道你要来。”
“……”付邺狐疑,“你们是在故意羞辱我吗?”
褚和摇头,“误会。”
徐篱山轻笑,“不敢。”
“兰京的人果然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付邺冷哼,翻身下马,“他不知道我来了,我就主动去让他知道知道,走着。”
褚和示意徐篱山跟上,说:“先去见过陛下。”
“等我入宫天都暗了,明儿再去呗。”付邺说。
褚和说:“可我还要入宫去接阿弟。”
“褚凤都多大了,还要你去接,你真把他当宝贝疙瘩养啊,还是易摔易碎的那种?”付邺偏头瞧他,“要不把他送到我们营里,不过半年,我保管他改头换面。”
褚和笑道:“不行,他吃不得苦。”
“那也是你娇惯的。”付邺说。
“总归养得起。”褚和说,“他生来就是做小少爷的,他不愿意吃苦,我就没必要非逼他去吃。”
付邺无话可说。
三人到了肃王府,褚和看向徐篱山,说:“还要不要去我那儿蹭饭啊?”
“改天吧。”徐篱山瞥一眼付邺,“付少将军大驾光临,我得招待。”
付邺“哟”了一声,说:“还没过门就有当家的派头了?”
徐篱山微笑道:“不好意思,我天生就有这派头,你羡慕啊?”
付邺:“……”
好小子,刺猬变的,说话这么刺!
褚和清了清嗓子,说:“那我先入宫了。”
“大哥慢走。”徐篱山说。
“慢走。”付邺挥挥手,转身叫了门前的守卫,“还不给你少将军牵马!”
守卫立马下来接过缰绳,请两人进去了。
这一路,徐篱山见付少将军熟门熟路的,不禁纳闷,也没听说京纾和付邺是朋友关系啊。好小子,搞地下/情!
到了主院,付邺快步走进去,推开上前相迎的辛年,径自走到亮着烛火的书房,扬声道:“逾川,好久不——”
京逾川朝他走了过来,很自然地躲开他张大的双臂,擦身而过。
“……”
付邺转身,看见那厮自顾自地走到徐篱山面前,先是把人看了看,又上了手,摸摸脸摸摸嘴,最后还小声询问起来,连今儿在外头吃了什么都要过问一嘴。
装的吧?
付邺左眼不可置信,右眼不可思议,也跟着凑了上去,左右把两人依次看了三遍,拊掌感慨道:“两位,太逼真了。”
辛年不忍直视。
“谁让你来我府上的?”京纾像是这才看见付邺,语气还很不客气,引得付邺着实委屈,“我饿了,我来吃饭!”
“没你的份儿。”京纾唤了辛年,“借少将军一两银子出去买饭吃。”
辛年大方地摸出一张百两银票,上前塞给付邺,笑道:“少将军,快去吧,晚了没空桌。”
“滚蛋。”付邺把人推开,指着京纾的脑门冷笑,“行啊,姓京的,你他娘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徐篱山:“……”
“不识字就闭嘴。”京纾蹙眉,“赶紧滚。”
“我——”
“算了。”徐篱山赶在付邺前面对京纾笑一笑,“殿下,付少将军舟车劳顿,很是辛苦,他既然来了咱们这里,就留他一起用饭吧,总归不缺那一碗的量。”
付邺夸赞道:“不错,你比他懂事。”
说着就吩咐辛年去给他拿件干净袍子,他要沐浴换衣,还不忘嘱咐厨房给他做一份红烧肉。
眼见着人走远了,京纾侧头看向徐篱山,琢磨道:“你在骂他上门乞食,厚颜无耻。”
“对啊。”徐篱山哎哟道,“怎么,要给你朋友抱不平啊?”
京纾摇头,“他没有听出来。”
“你可以告诉他。”徐篱山说。
“果然。”京纾颇为愉悦,“还是我与你心意相通,我就能听出来。”
徐篱山:“……你俩很熟吗?”
“不熟。”京纾说,“不认识。”
徐篱山举起巴掌,恶狠狠地说:“别逼我扇你。”
“好吧,”京纾把脸贴上去,“很熟。”
徐篱山眯眼,“你俩谈过?”
京纾过了好几息才明白这个“谈过”是什么意思,脸色堪称“大变”,厌恶道:“别说这么恶心的话。”
这还差不多,徐篱山嘴上还不饶人,故意说:“我看付少将军长得很英俊嘛。”
“他很英俊?”京纾紧紧地盯着徐篱山,很平静地说,“你眼睛不大好了,我让莫莺来给你瞧瞧。”
徐篱山挑眉,“人家确实英俊得很,我要是眼睛不好了,你就是心脏了。”
“再英俊也跟你没关系。”京纾说,“他不是好东西,别跟他说话,会被传染。”
徐篱山好笑,佯装不解地问:“哪里不好?”
“脑子不好。”京纾很淡定地编排道,“还很喜欢打人。”
徐篱山说:“你脑子也不太好,也喜欢打人啊——”
尾音惊变,他被京纾俯身抗上肩,转身进了书房。
“此打非比打,”京纾好心地说,“我再好好教教你。”
“漏!”徐篱山晃腿挣扎,“天还没黑呢,我饿了,我头晕!”
京纾这才把人放下来,向前两步怼上小榻,居高临下地审视道:“天黑就可以?”
“不可以!”徐篱山双手交叉在脸前,恼道,“印子还没消呢!你做个人吧。”
京纾明知故问,“什么印子?”
徐篱山竖中指,“狗、啃、的、呗。”
“嗯,我啃的。”京纾伸手去撩那水绿袍子,被徐篱山抬腿抵住小腹,近不了身。他也不强求,转而说,“我只和你有这样的关系。”
徐篱山一愣,说:“我知道。”
“那你还问,”京纾把人瞧着,“故意的?”
徐篱山烦死他了,“还不许人问啊?嘴长在我身上,我想问就问!”
“好吧。”京纾拍拍他的小腿,“不生气了,给你做了爱吃的酱排骨和虾炙,待会儿多啃点。”
徐篱山问:“有做少将军爱吃的菜式吗?”
“……”京纾露出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徐篱山不自在地挪开眼,“看屁!”
“谁管他?”京纾强行收回目光,俯身亲吻徐篱山的膝盖,哄道,“让他蹲桌底啃空盘子去吧。”
第85章 保证
“啊哦,啊哦诶,啊嘶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嘚咯嘚,啊嘶嘚啊嘶嘚咯吺……【1】”
京纾一进门就被从床帐里传出的别致歌声吸引了,他轻步走过去,在帐外安静地聆听了全曲。曲罢,床帐被“唰”地掀开,身穿自制小背心、堪堪遮住大腿短裤的徐篱山单膝跪地、另一只腿伸直,以酷似□□的姿势闪耀亮相。
“好听吗?”徐篱山问。
京纾鼓掌,如实道:“分外别致,激动人心。”
“有品。”徐篱山弹出大拇指,长腿一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把自己躺成一条板正的咸鱼。
“你们聊完了?”他问。
京纾灭掉里屋的两盏灯,只留下一盏,“嗯”了一声。
徐篱山“哎哟”道:“故友相见,促膝长谈啊。”
京纾手一顿,瞥了眼床的方向,说:“没有促膝,也谈的不长,一刻钟都没有。”
“是吗?”徐篱山抠抠眉毛,“好吧。”
京纾走到床边时已经褪下肩上的外袍,只着一身玄色里衣。单膝跪上床沿,他拍了拍徐篱山的肚皮,说:“往里头挪点,又不让我睡了?”
徐篱山说:“你睡里头呗。”
不管是在那座府邸,从来都是家主睡里侧,一是为着睡外侧的人方便起夜侍奉,二也是睡里侧更安全,更莫说像肃王府这样的地方,但京纾从来都是让徐篱山睡里侧,美其名曰怕徐篱山睡相不好、夜里滚到地上去。徐篱山因此没有滚到地上去过,只是有时起夜难免会弄醒京纾,但这不怪他不够轻手轻脚,要怪京纾睡眠太浅,每次他一撩被子都能惊醒。
京纾没有说话,伸手抄起这条咸鱼,挪送到床里侧,自己跟着上去了。他掀开薄被盖住徐篱山的腿,说:“在屋里穿可以,别穿到外面去瞎跑,那么短一截能遮住什么?跑快点屁/股都能露出来。”
徐篱山哼道:“古板!”
京纾看向他,“在你那老家,所有人都这么穿?”
“不是都这么穿,只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穿着了,我这裤子是有学名的。”徐篱山热情地向他介绍,“这叫超短裤,或者叫大裤衩子,要不要我给你做一条?”
京纾无法想象也不愿接受,说:“你以前常这么穿?”
“夏天才穿短裤。不过我在外头不穿这么短的,一般就穿到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这里,”徐篱山给他比划位置,“这叫中长款吧。但是我在家里睡觉的时候穿得更短,都是运动裤,穿着舒服。”
京纾盯着徐篱山的腿,每到夏日,徐篱山就会穿着这种短裤露着一双腿满大街跑?
他感觉不太高兴,说:“别人盯着你看吗?”
“看啊。”徐篱山显摆,“我这双大长腿不白长,别说穿短裤,穿什么裤都有人看,不过人家的看跟你的看不一样。人家那叫欣赏,而你,”他微笑,“叫变/态。”
京纾稍微好一些了,说:“我觉得你对我分外苛责。”
徐篱山警惕道:“污蔑!”
“以你我的关系,我对你心生痴迷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是本该如此的事情,你何必骂我变/态?”京纾说。
徐篱山呵呵道:“哪家好人捏着人的屁/股啃呢?你这种放在小黄/片里都的在标题上加‘痴汉’二字。”
“小黄/片是什么?”京纾又不耻下问了。
“就是专门记录做那种事的。”徐篱山说,“跟现场春/宫大差不差吧。”
他话音刚落就后悔了,果然,京纾微微眯眼,逼问道:“我的春/宫图,你何时给我?”
为了自己的小雏菊,徐篱山现在真是不太敢给。京纾在完全不懂这些事的情况下都能把他折腾一番,这要是等京纾懂了,他还有活路吗?
京纾打量着徐篱山不老实的眼珠子,说:“徐老板,你在外头做生意也这样一再拖欠货物,不讲信用?”
“不会啊。”徐篱山没有道理,但底气十足,“可这里又不是外头。”他眨巴眼,试图哄人,“你也不是外人啊。我们自家人做生意,通融通融怎么了嘛!”
“我已经通融你很久了。”京纾合理怀疑,“你莫不是故意诓我的钱?”
徐篱山谴责道:“在你心里我是这么贪钱的人吗?再说了,你有钱吗?”
京纾还是头一回被人质问有没有钱的问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我有,你莫不是要看账本?可以。”
“什么叫‘可以’,用得着你来可以吗?”徐篱山在京纾不太明白的眼神中嚣张地说,“你的钱已经该属于我了,所以你现在身无分文,而我一夜暴富!”
京纾可算是明白了,很自然利落地表现道:“好,钱都归你。”
“真的假的?”徐篱山搓了搓手,“以后的俸禄也给我?”
京纾说:“要就拿去。”
“别家最多是管着账簿和钱库钥匙,到底只是帮着管钱,那钱也不是自己的。”徐篱山笑道,“你还蛮大方的嘛。”
京纾说:“你怎么总是和别家比?”
徐篱山一愣。
“别家是别家,自家是自家,比不出什么,也没什么好比的。”京纾说。
徐篱山想了想,说:“或许是因为这个‘别家’的数量太多了,纵观兰京,也没有把钱财全数交给夫人的,所以有一个就显得稀罕。就好比你们天家自来亲情凉薄,好容易遇上你们兄弟两个,我也觉得稀罕。”
“那我觉得你比错了,要比也得比好,不能比差。”京纾说,“举个例子给你,若哪日你在外头听见别家的谁有你没有的,你才该回来同我讲,让我也给你。而非你只是有了别人没有的,就觉得是我待你太好。”
徐篱山试图理解,说:“这样显得我贪心,什么都想要。”
“为何不能什么都想要?”京纾说。
徐篱山挠了挠头,说:“可我若什么都想要,欲/求便会逐渐涨大,最后涨破了怎么办?况且人若期待过高,等到无法被满足的时候反而心生魔障。”
“你还没有什么都想要,就先想到不会被满足?”京纾抬手抚过徐篱山的鬓角,“留青,你不该这么想。”
徐篱山笑道:“可你会这么想吗?想着自己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不会。”京纾说,“有些东西,无论你如何想,都无法得到,尤其是已经消失的。”
徐篱山抬手摸他的头,说:“你说的是先帝和绮太妃么?”
京纾说:“我没有见过母妃,父皇驾崩时我还不记事,说起来我连想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可你一定看过他们的画像,陛下也同你说起他们。”徐篱山宽慰。
“是,我见过很多画像,不是画师所画,而是他们亲手画的,画上总是两个人,或是画着彼此。小时候陛下也常与我提起他们,说的都是些日常小事,不够轰烈,可足以让我想象他们在一起的画面。”京纾摩挲着徐篱山的脸颊,语气很轻,像在哄他睡觉,“那会儿到底还小,有时候也会想一想若他们还在,会是什么样子?可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再想也无用。”
徐篱山说:“他们变成星星了,夜里常出来瞧你。”
京纾谴责道:“我五岁之后,陛下都不会这么骗我了。”
“可是你今天才四岁诶。”徐篱山笑道,“还是可以骗的。”
京纾掐他的脸,把他的脸握成皱巴巴的一团,嘴巴噘起来,像在揉捏面团子。面团子不太高兴,但还是乖乖地任他高兴,他便笑了笑,说:“留青,这是不一样的。你是生来就该把日子过得热闹的人,张扬的放纵的,要什么就该张口,该伸手,至少备足了底气。”
别的东西徐篱山都敢要敢拿敢求,可是感情之事又不是买糖葫芦,我付钱你给串儿就行了,得要两方的意向都高度匹配才行,意向这玩意儿又大抵跟天气差不多。
徐篱山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下头,说:“知道了。”
“好。”京纾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掖了被子,“睡。”
徐篱山翻身把一只腿压在他腰上,说:“付少将军来兰京是为着付小姐的婚事吧。”
京纾“嗯”了一声,说:“此事本该和付将军商议,想来是付长晏抢着要来。”
“也对。”徐篱山说,“兰京还有你嘛。”
京纾偏头看向徐篱山,过了两息才说:“你不喜欢他?”
“没有啊。”徐篱山说。
京纾说:“那怎么今夜提起他时你就阴阳怪气的?”
“我没有。”
“还不承认。”
“你管我!”
“还恼羞成怒。”京纾握住徐篱山偷袭自己腰/腹的手,摩挲着他的指骨,猜测道,“吃味了么?”
徐篱山在被子底下蹬了蹬腿,说:“你们又没有旧情,也没有别的关系,我有什么好酸的?”
“可是……”京纾凑近他的唇,闻了一下,“的确很酸。”
徐篱山瞪他。
“为什么吃味?”京纾说,“说说看。”
“说起来我也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徐篱山蔫蔫儿地说,“你俩最多算好基友,彼此没有半分暧/昧的意思,我怎么着也不该吃他的醋啊?”他努力地发挥聪明才智,苦思一番,终于思考出了一种可能性,“除了陛下、五殿下和莫先生,他是头一个同你这般亲近的人,可陛下和五殿下都是你的亲人,莫先生也与你相交多年,他却既与你没有血缘关系也并非时常相见,所以稍显不同?”
京纾说:“从前付将军教过我骑射,我与付长晏就是那会儿认识的,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毕竟他是将门之后,我是天家人,走得太近难免招惹是非,我倒无所谓,他们付家军权在手,能谨慎些就谨慎些吧。”
徐篱山掰着手指头,“那你们都认识十几年了?”
“嗯。”京纾揶揄道,“会不会更酸了?”
徐篱山冲他嘴上猛地拔一口火罐,说:“我让你酸!酸死你!”
说完又连续、迅速、凶猛地拔了好几次。
京纾放在锦被下的手用力,将徐篱山全部捞到自己身上趴着,面对面的,鼻尖相抵。他一手圈住徐篱山的腰,一手落在往下一些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说:“突然觉得你在屋里穿这奇形怪状的裤子也是件好事。”
“我穿棉裤都挡不住您的咸猪手!”徐篱山翻个白眼,感觉那手逐渐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了,立马夹紧屁/股,“不许!”
京纾的手不再动了,却也没拿开,很凶狠地把他盯着,“不许什么?为何不许?凭什么不许?”
好小子,还敢质问三连是伐?徐篱山说:“你说是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我不脱/裤。”京纾嘬着他下巴上的软肉,含糊地说,“用手碰碰也不行么……留青,就进两根,好不好?”
好小子,还装可怜是伐?徐篱山吞咽口水,强装镇定地说:“不是我不许,是条件不允许。”
京纾摆出一副“你继续诓我”的表情。
“我没骗你!”徐篱山说,“倒是你,一大把年纪了,你别装纯!”
京纾又摆出一副“我真纯,你直说”的表情。
“……哪有直接来的?”徐篱山嘟囔,“不得要借助工具吗!”
京纾迷茫道:“什么工具?”
“就那些膏啊药啊什么的,你直接来跟强/奸有啥区别?”徐篱山趁机去捉他的手,被京纾躲开了,并且反驳他,“我裤子都没脱,算哪门子强/奸?”
徐篱山瞪眼,“指/奸就不是奸了?!”
京纾挑眉,打量着徐篱山微红的脸,“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自己会制床上用的膏。”他抬手握住徐篱山想逃跑的后脑勺,“不止如此,还说保管我与未来的王妃恩爱愉悦,爽得不行。”
“……”徐篱山说,“有吗?”
京纾淡淡地说:“留青,你知道在刑房之中,装傻充愣、知情不报的犯人往往会受尽苦楚么?”
徐篱山哆嗦了一下,巴巴地说:“我又不是你的犯人,你还要烙我不成?”
“我自有别的法子审你。”京纾说罢猛地翻身将徐篱山压在身/下,伸手捞起徐篱山的腰把人往前一撞,“跪好。”
这个姿/势简直不要太羞/耻,徐篱山连忙说:“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京纾俯身,用鼻尖推着后腰处的背心,顺着一路吻了上去,最后在后颈重重地吸/吮。徐篱山闷哼出声,腰抖个不停,被他伸手捞着,辗转吻到耳边,“你真的很喜欢撒谎。知道说不知道,记得说不记得,喜欢说不喜欢,不老实要装成老实……”
温热的呼吸不断燎着耳朵,要烧起来了,又烫又疼,徐篱山眼眶湿润,还没来得及认怂就听见京纾问他:“我们改了这毛病,好不好?”
京纾口中的“好不好”鲜少是温和的征求意见,甚至比直接的命令还要具备威力。徐篱山在这一瞬间甚至莫名心虚,很怕京纾瞧出他不乐意成婚,然后立马立地当场发疯,他都没有逃跑的路线!
可是京纾应该看不出来……吧?
“怎么不说话?”京纾松开那颗可怜的耳垂,抬手握住徐篱山的侧脸迫使他偏头与自己对视,语气很轻,“没听见?”
徐篱山打了个颤,很小声地试探道:“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然后你借题发挥要弄我?”
“没有。”京纾轻笑,“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这话不要太虚伪了好伐!
徐篱山有点跪不住了,卖乖地笑一笑,说:“不就是膏吗,我给你制,一文不收!”
京纾垂眼扫过他的唇,感慨般地说:“这么乖啊。”
“嗯嗯!”徐篱山夹出了海绵宝宝声线,“俺超乖嘞。”
京纾被他哄得笑了一声,说:“什么时候给我?”
徐篱山谨慎地说:“喜宴之前?”
“那敢情好。”京纾顶/腰把他撞趴到枕头上,顺手往那挺/翘的屁/股上拍了拍,说,“这次再说话不算话……”
“绝对不会!”徐篱山举出八根手指,“我发誓!发两次!”
“你的发誓没有什么作用,”京纾说,“给我保证点实在的。”
徐篱山欲哭无泪,“不如你直接说想让我死成哪种款式吧。”
“不用摆出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哪怕你真的又说话不算话,哄骗了我,我也不会真把你大卸八块。”京纾让徐篱山翻过身来,“还记得隔壁那座水台吗?”
“记得。”徐篱山惶恐道,“你要在那里把我活剥了吗!”
“我把那副人架子搬走了,这段时日找人重新修缮一番,布置你喜欢的陈设,再种几盆你喜欢的花。”京纾摩挲着徐篱山的唇,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等你以后犯了规矩,我就把你吊在那红柱上弄,好不好?”
徐篱山舔了舔唇,恳求道:“要不你还是把我删了吧?”
京纾指腹微微用力,压住那唇瓣,说:“好不好?”
我他喵的敢说不好吗?徐篱山不太敢,憋屈地说:“好……”
“既然达成一致,那就盖个章。”京纾在徐篱山纳闷的眼神中拨开他的唇,把双指探了进去,摁着舌面挤压、搅/弄,几乎逼近喉/口。
徐篱山眉间紧蹙,双腿来回地蹬了两下,发出难受地哼声。京纾居高临下,目光冷厉,他灵光一闪,用牙齿轻轻地咬住那两根手指,含糊地说:“盖……惹。”
京纾一僵,抽出了手指,带出一片湿/润。
徐篱山张开嘴喘/气,搂住京纾的脖子让他压下来,把脸埋进他的颈窝,缓了缓才说:“我喜欢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京纾试图理解,“以退为进,要激起我的愧疚之心,还是甜言蜜语,哄骗我的怜惜之情?”
徐篱山摇头,哑声道:“想起来了,就说说。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没什么信誉值,但是我真的喜欢你。我撒过谎、骗过你哄过你,还做了些让你怀疑我的事情,或许……以后还是会惹你生气,但是这句真的是真的。”
安静良久,京纾在彼此都有些不冷静的呼气声中说:“知道了。”
*
一夜安眠。
翌日京纾醒时徐篱山还睡得很沉,趴在他肩上,有一侧脸腮被挤得滚圆。他伸手戳了一下,徐篱山没反应,可他试图把徐篱山的脸拨正、自己好下床的时候,徐篱山还是醒了。
“嗯……”徐篱山睁不开眼睛,用额头撞了下京纾的下巴,“要困嗝屁了。”
“困就继续睡。”京纾捏一捏他的耳朵,轻声说,“我今日要入宫,不陪你了。”
徐篱山“哦”了一声,抬起爪子无力地挥了挥,说:“好热,我今天不出门了,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小吃,什么都行。”
“好。”京纾嘬了下徐篱山的脸腮,被当蚊子似的在脸上一通乱挠,识趣地逃了。他下了地,反手放好床帐,穿了衣袍去外头洗漱。
付邺正坐在房顶上啃饼子,见京纾出来,不禁啧啧称奇,说:“我一直以为他要孤独终老。”
辛年不敢说曾经的自己也那么觉得,啃了口饼吃了,说:“这叫铁树只许一朵花上身。”
“真有意思。”付邺说,“我在北境滚泥沟,他在这里暖被窝,凭什么?”
辛年安慰道:“您也找一个。”
“我已经找到了。”付邺在辛年重重的、惊讶的一声“嗯”中握住腰后的佩刀,“只有它才能伴我一生,我们是灵魂知己。”
辛年很惊奇,“它能给您暖被窝?”
“谁说不能?”付邺目光温柔,“我们夜里就是一块睡的,它睡我枕边……好吧,看来我早已抱得美人归了,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辛年无语地跳下房顶,走到京纾身边,说:“主子,等公子一道用膳么?”
“不必,让他好睡。”天气热,京纾没什么胃口,也懒得用早膳了。他吩咐鹊一,“今日我要晚些才能回来,守好他。另外,叫人去把府中的账簿拿过来,等他醒了就呈给他过目,他若想花钱就都随他。若礼部有人过来询问喜宴相关的事项,让他们一切听公子的喜好安排。还有,天气虽热,但别叫他吃太多凉食,免得吃坏肚子。”
鹊一想了想,其他的都简单,可这最后一点,“主子,公子若非要吃,属下等也拦不住。”
“那就告诉他,要吃可以,最好别吃坏肚子,否则就等我回来收拾他。对了,”京纾说,“礼部送来的那一箱子请帖不要动,等我回来亲自写。”
“那么大一箱子,您一个人得写到什么时……”
京纾看过来,辛年很顺畅、自然、迅速地改口,“……好!就该您亲自写!”
第86章 请帖
夕阳西下,宫道寂静。
众人陪雍帝用完晚膳方才出宫。几个小的在后头叙话,其中褚凤跟哥哥显摆自己今日收获颇丰的叽喳声能传二里地去,京纾走在最前头,付邺与他并肩,轻声说:“你与陛下有争执?”
“此前有过,近来我也没招惹他。”京纾问,“为何问这个?”
“我瞧陛下看你很不顺眼的样子。”付邺笑道,“说来也有趣,陛下在谁面前都有威仪,偏偏在弟弟面前逞不了威风。”
京纾说:“威风有什么好逞的,我在徐留青面前不逞威风也很高兴。”
付邺:“……”这里有徐篱山的事儿吗?
付邺纳闷,“你在炫耀吗?你是在炫耀吧。”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不必多想。”京纾语气平淡,“我要成婚了,和徐留青。”
付邺:“……我已然知道了,你不必再三重复!我会给你们准备贺礼的,你也不必再三暗示!”
“我待会儿回去就要开始写请帖了,那么多张,估计得写好几天。不过没关系,都是我该做的。”京纾说,“虽说成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徐留青也该写一写,但他想来不愿意。”
付邺没话说,只能问:“为什么不愿意?我听说你家留青擅书画,写请帖不是手到擒来?”
“他对这门婚事并不积极,怎会劳累自己的手腕?”京纾说。
付邺好生纳闷,“不积极?你是说他其实不愿意嫁给你,”他眼睛一瞪,惊讶道,“其实他是迫于你的权势地位不得不嫁给你的!”
“不。”京纾反驳道,“他喜欢我。昨夜他亲口告诉我,他喜欢我。”
“他喜欢你,你也欢喜他,可他却不想嫁你……你是这个意思吗?”付邺感觉风月之事实在奇诡,想他读过那么多卷兵书,竟然连话都听不懂了,更别说试图理解。
京纾严谨地纠正道:“或许谈不上‘不想’,只是不那么想。”
“哦,他不那么想嫁你,却还是准备嫁你,不就是迫于你的淫/威么?”付邺抱臂道,“我听说这徐留青胆子很大,你可小心点,别叫他跑了,到时候这桩笑话可是天下皆知。”
“他跑不了。”京纾说,“且我瞧他近来也颇为老实。”
付邺失笑,说:“我提醒你几个字:按兵不动,蓄势待发。”
京纾没说话,知道很有这种可能。
“文定侯府尚在兰京,可想来你也不会因着他迁怒徐家,那他有什么好顾忌的?”付邺看好戏般的语气,“依我看,他在你面前张牙舞爪,半点不怕你,很有跑路的胆量。此时他故作老实,待你终于卸下防备,撒丫子就溜,你该如何?”
“跑就跑了,”京纾说,“抓回来就是。”
付邺摊手,说:“天大地大,可不好抓。”
“那就天天抓,夜夜抓。”京纾语气平静,“他想玩多久,我就陪他多久,等他尽兴,便该回到我身边。”
付邺微微挑眉,伸手指了指他,说:“我是看出来了,逾川,你如今脾性好了许多。”
“没法子。”京纾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就遇见个混账,打不得,骂也不能太狠,万般手段都用不上。”
付邺揶揄道:“可我瞧你乐在其中。”
京纾瞥他一眼,用一种内敛的、骄矜的语气说:“这种趣味,可不是所有人都有福享受的。”
付邺:“……你不显摆很难受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京纾学着徐篱山的语气,“你不必破防。哦,破防就是心里受到冲击,被攻破防线的意思——留青教我的。”
付邺没说话,加快脚步和京纾拉开了距离。
到了宫门口,京澄和褚凤约定好打牌的时间,随后撒丫子溜上肃王府的马车,要蹭车回府,顺便好好关心关心皇叔的终身大事。
褚和同两位殿下告别,提溜着褚凤走了,路上说:“明日不许再来了。”
“皇后娘娘叫我来的。”褚凤叫冤,“你欺软怕硬,有本事上皇后娘娘宫里说去!”
一巴掌拍上后脑勺,褚和骂道:“你个小孽障……”
三辆马车相继离去,只剩下京珉和京宣。京珉在府中修养多日,今日第一次出门,脸色明显不好,声音也不足底气,“皇叔与留青的婚事是陛下做主,非同一般,还请三弟多劝着郁世子,莫要闹出是非。”
京宣闻言叹了口气,说:“二哥放心,表哥这两日喝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别说闹事,他连出房门的力气都没有。”
“求而不得实是苦事一桩……罢了,愿世子早日放下吧。”京珉说。
“我会多加劝阻。二哥,你刀伤未愈,请早些回府吧,我也先告辞了。”京宣颔首,等京珉回礼才转身离去。
三皇子府的马车也走了,京珉走到自家马车边,丰城刚推开车门,就见后头有位内宦走了过来,是慈安宫的人。
“二殿下。”内宦行礼,轻声说,“太后娘娘担心您的身子,请您明晚到慈安宫用膳。”
京珉没有转身看他,只说:“你回禀吧,说我神色不佳,有辱风仪,怕惹得皇祖母难过,待好些了再去慈安宫叨扰。”
他说罢,被丰城伸手扶着上了马车。
内宦抬眼,见京珉端坐车内,神情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平淡。京珉抬眼看来,他慌忙垂首,退到一侧,让开了道路。
*
京纾临走时的嘱咐是有大道理的,徐篱山真的吃坏肚子了。
眼瞅着天暗了下来,马车轱辘的声响仿佛越来越近,徐篱山在试图翻墙逃跑遭到逮捕后不得不选择和鹊一沟通。
“大管家,你行行好,千万帮我瞒着些。”徐篱山双手合十,对着鹊一拜一拜,顺便卖可怜,“否则我会死翘翘的。”
鹊一安抚道:“不会死。”
“是的,最多生不如死。”徐篱山早已忘记自己在面对鹊一的再三叮嘱时的嚣张和狂妄,他自诩的“无情铁胃”最终还是背叛了主人,遭受到冰冷的制裁。肚子蹿了一天,满头冷汗,胃里绞痛——这就是一天狂炫八碗冷食的下场。
反省到此处,徐篱山捂着肚子俯下身去,蔫蔫儿地说:“又开始疼了……”
“药马上煎好。”鹊一说,“公子先回屋躺着。”别跟个猴儿似的蹿出来了。
“京纾马上就回来了,这会儿煎药,”徐篱山控诉道,“你这是要卖我啊!”
鹊一无奈道:“不吃药怎么能好?”
“赶紧把火灭了,给我颗药丸也行啊。”徐篱山急道。
“今儿都吃了三颗药丸了,还是不见好,这方子是莫莺的药童写的,保管比药丸好使。”鹊一说。
“不行,那你先给我一颗药丸,等夜里你偷偷熬了药,再偷偷递给我喝,你现在让我喝跟让我死有什么区别!快快快,我真的听到死亡的脚步声了,快——”
“快什么?”
京纾走进院子里,老远见徐篱山捂着肚子跟鹊一拉扯,不禁蹙了蹙眉。他步伐加快,一串糖醋香跟着他飘散到廊下,徐篱山吸了吸鼻子,没敢吱声。
京纾走到徐篱山面前,见他面色苍白,气息发虚,一副站不稳的样子,不禁狠狠地吸一口气,忍了火气。他把手中的油纸袋子递给鹊一,俯身将徐篱山抱起往卧房去。
“……”徐篱山拢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说,“你好帅。”
“闭嘴。”京纾言简意赅。
徐篱山“噢”了一声,不吱声了。
京纾把人放到榻上,摸出巾帕替徐篱山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了,去桌边倒了温水递给他。
徐篱山喝了一杯,见京纾站在榻边不说话,不禁清了下嗓子,说:“你买了糖醋鱼给我啊?”
京纾睨着他,“还有胃口吃?”
“有。”徐篱山干巴巴地说,“我是肚子疼,又不是涨得疼。”
“糖醋鱼味道重,别吃了,免得待会儿发呕。”京纾见他耷拉着脑袋,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语气放轻了些,“好了,等明日好些了再给你买。”
徐篱山点点头,说:“你想骂就骂吧。”
“是该骂,自己心里没点数。”京纾说,“但是我骂你,你是左耳进右耳出,我还懒得费口舌,等你何时好了,我直接动手吧。今儿吃了多少,就翻十倍打多少下。”
八十下,人都打傻了!
徐篱山脸一皱,嚎道:“我无比痛恨暴/力教育,我要宣告……呕!”
他俯身趴在京纾伸过来的手臂上,张着嘴干呕两声,再没力气宣告了。
京纾抬手替他顺气拍背,问:“白日里发吐了?”
“没有,就是犯恶心。”徐篱山有气无力地趴在他手臂上,“我以后再也不吃了,我要单方面和元子们绝交!”
“等你好了,还是比谁都吃得欢。”京纾拆穿。
徐篱山哼哼道:“绝交一天也是绝交。”
鹊一把药端过来了,京纾扶着徐篱山做起来靠在榻上,伸手接过药碗,说:“吩咐小厨房做碗白粥来。”
“是。”鹊一退了出去。
京纾拿勺子在药表面舀了两下,见徐篱山一脸抗拒,便先自己尝了一口,说:“还好。”
“你的还好和我的还好不是同一标准。”徐篱山蔫了,“你给我来个闷罐吧,一口一口怕是要恶心死我。”
“那得再晾凉些。”京纾舀着药,冷不丁地问,“今儿吃了几碗凉食?”
徐篱山说:“三碗。”
京纾没说话,低头认真地晾着药。
“……五碗。”
“……”
“哎呀好嘛!”徐篱山没得瞒了,“八碗!”
京纾喜怒不明地夸赞道:“真能吃。”
“能吃是福。”徐篱山没什么底气地狡辩,“这话还是你说的。”
京纾说:“我说别的你怎么不听?”
徐篱山撇撇嘴,见京纾不冷不热的,便凑过去把人盯着,直把京纾盯得撇开脸去,他才笑着说:“我知道错了,别生气了。”
“真要跟你生气,怕是先把我自己气死了。”京纾说,“今儿没蜜饯吃,好好记着这药味,以后心里有个数。”
徐篱山“哦”了一声,等京纾把药晾得差不多了,他就把嘴凑到碗沿边,强行封闭味觉,迅速闷头喝了一碗。最后一口艰难地吞咽下去,徐篱山张嘴、仰头长呼一口气,在京纾端着空碗起身之前亲了过去。
这一口亲得很虎,把京纾的脸都给撞变了形。
京纾目露嫌弃,徐篱山闷声笑起来,伸出舌与他勾缠片刻,把药味都渡过去,退出来时还舔了舔他的唇缝,很嘴甜地说:“现在一点都不苦了,比吃蜜饯还甜滋滋。”
京纾哼了一声,脸色果然好了些,徐篱山见状嘿嘿一笑,在京纾转身时手脚并用地爬到人家背上去,把自己当挂件似的挂住,说:“今儿和陛下吵架没?”
“没有。”京纾说,“他单方面看我不顺眼,但我大度,不予计较。”
徐篱山好笑道:“陛下看你不顺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要是陛下,我早晚打死你这孽障。”
京纾把碗放到桌上,反手托住徐篱山的屁/股,说:“别闹了,先去床上躺着,待会儿喝一碗粥就早些睡。”
“你不睡吗?”徐篱山问。
“我要去书房写请帖。”京纾说。
“什么请……”徐篱山过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你说的请帖是我们婚宴的请帖?”
“是。”
“这不需要你来写吧,这不是礼部的活计吗,或者府中的文书先生,总之怎么也用不着您亲自来写啊。”徐篱山纳闷,“你是不是闲得发慌,想找点事情做?”
京纾说:“这是我的婚宴,自然由我来写才显得郑重。”
“可是,”徐篱山想说什么,心里却酸酸的,导致他说不出来。过了两息,他说,“那我跟你一起写吧,你一个人得写到什么时候去了。”
京纾背着他在房里转圈的步伐一顿,偏头说:“你跟我一起写?”
“对啊。”徐篱山点头,“这不是我们的婚宴吗?我也是主人家。”
“……好。”京纾把头转正,“但你身子不适,还是别折腾了。”
徐篱山说:“写字费什么力气?反正我也睡不着,咱们去书房干活吧。”
京纾于是不再说了,背着他去了书房。
晚些时候,辛年端了一小碗白粥进书房,徐篱山把手上那一封写完放在一边晾着,拿过粥碗。对坐的京纾坐姿端正,手腕不停,请帖很多,但他写字并不急,像是要把一笔一画都写得极为庄重似的。徐篱山垂下眼皮,看着碗里软糯雪白的米粒,光看着就把胃看暖了。
“看什么?”突然,京纾抬眼看来。
“看你。”徐篱山笑着把脸凑过去,“你怎么生得这么好啊?好在你自带十八层防御,否则我的情敌怕是要从肃王府门前排到各大城门了。”
“你没有情敌。至于这张脸,喜欢就多看看,”京纾说,“把我的样子记得深刻些。”
徐篱山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脸,说:“记得很深了,如何都忘不了。”
*
此三日间,请帖陆陆续续地发出去,众人发现这请帖笔迹只有两道,分别来自这喜宴的两位主人,不禁大感震惊,寻思肃王殿下当真是动了凡心,于是纷纷开始检查自己的贺礼,有聪慧的更是直接选择打听徐六公子的喜好,据此来准备贺礼。
告帝陵前三日,肃王府开始斋戒。
夏日本就食欲不振,因此斋戒也变得简单许多,三日清淡素食还替徐篱山去除了些夏日的烦闷浮躁,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心静自然凉”。
翌日便要出发,届时必得劳碌一两日,因此十八日夜里,徐篱山与京纾早早就睡了。
天气愈热,京纾与徐篱山搬去了凉屋居住。床上铺着竹席,徐篱山怀里抱着搁置了薄荷、茉莉花等香草的竹夫人,睡得分外香甜,是以夜里京纾睁眼起身时,他毫无所觉。
窗开着半扇,京纾轻步走到窗前,柳垂从房顶落下,呈上一封书信。
京纾拆开信封,从里面拿出半块白玉府牌,再展开信纸一阅,里头只有两列墨水,笔迹有些急促潦草,像是在情急之下写下的。
京纾摩挲着那半块府牌,突然听见屏风后头传来徐篱山的嘟囔声。
“京纾……”
京纾呼吸一滞,转身轻步走回床边。徐篱山并没有醒,只是翻身时嘟囔,并且已经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占据了。徐篱山怀中压着竹夫人,手臂几乎要搭在床沿,若是他躺着,这遍是要抱着他、将腿也搭在他腰上的睡姿。
京纾俯身,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徐篱山的鼻尖,凝视良久,还是忍耐不住地俯身亲了徐篱山的眉心,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京纾……有蚊子。”
呓语可爱,京纾忍不住笑了一声,安抚道:“已经打死了,没事……我在。”
俄顷,床帐轻轻落下,挡住了酣眠的徐篱山。
翌日,徐篱山醒来时身旁没有人,他闭着眼睛醒了会儿神,伸了个懒腰,终于舍得起身下地。一旁的架子上放着今日要穿的衣服,一套孔雀羽绣串珠吉服,与肃王同规格,只是徐篱山不必戴冠,宫中特意制了一串十二颗东珠链子。
今日来梳发的是宫中的嬷嬷,徐篱山老实坐了片刻,等她帮自己束好发,让辛年给了赏钱,请人走了。
“我还想让你们家殿下帮我束发呢。”徐篱山对着镜子臭美,冷不丁地说。
辛年回道:“东珠链子不比寻常发带,不好把控,主子还得练练。”
“从我早上起来到现在,你家殿下就没见影子,”徐篱山看着镜子中的辛年,笑道,“他忙哪儿去了?”
“主子入宫了,特意吩咐属下转告公子,若待会儿负责接您的仪仗来了,他却还没回来,便请您自己先上车,他也会从宫中出发。”辛年解释说,“今儿是庄重的场合,您与主子不能同坐一辆车。”
徐篱山撇撇嘴,从椅子上起身,“那我这一路可够无聊的。”
“您偷偷夹带一本话本子?”辛年建议。
“这主意好。”徐篱山打了个响指,示意辛年去挑一本薄的、夹带不易被发觉的,等人回来,他接过话本瞧了一眼,“嗯” 了一声表示满意,又说,“之前柳垂帮我从侯府收拾过来的那把刀呢?”
“在书房架着。”辛年提醒道,“可是公子,今儿您与陛下一同祭祀,不能佩刀。”
徐篱山嘟囔道:“不带点什么,我心里不踏实啊。”
柳垂不知从哪儿飘出来,穿着一身红袍,头上戴的帽子与宫中内宦一模一样,还簪了朵花。他瞥了眼徐篱山的腰,说:“你摸摸吉服带。”
徐篱山低头,伸手一摸,摸出点东西来,道:“这下稍微有点安全感了……可这软剑我不会使啊。”
“以前教你的时候不知道学,现在抱怨了。”柳垂翻个白眼,“总归只是防身的,没让你去帝陵跳剑舞。”
“好吧。”徐篱山拍拍腰,“走着。”
辛年侧身,送徐篱山到王府门口。
大道上仪仗如长龙,最中间停着一辆马车,驾四马,四面金丝帷幔,车内座椅设背靠云凤屏风,连车轮都镶嵌鎏金铜饰。
徐篱山笑道:“咱也是嫁入豪门了。”
柳垂轻声附和道:“卸个车轮子都能吃一辈子烤鸡了。”
“……公子,请。”辛年将徐篱山送到车前,抬臂扶着徐篱山上车,待徐篱山坐稳方才放下帷幔,退到一旁。
徐篱山垂眼,看见柳垂无比自然、明显地融入仪仗队伍,就站在马车左侧。今日这般场合,柳垂暗处随行也无法跟得太近,只有扮作随行内宦才能一路跟在徐篱山身侧。
徐篱山笑起来,捂着半张脸凑过去,小声道:“小垂子!”
小垂子双手搭在腰前,直视前方,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滚。”
第87章 恨意
六月十九,宜祭祀、出行、造畜稠。
雍帝携肃王、徐篱山与礼部、太常寺等官员前往北郊帝陵,仪仗先行,浩浩荡荡。
说是告帝陵,可众人不会真去山顶的陵寝打搅,只在山腰的“紫宸古殿”完成仪式。古殿不如帝宫诸宫殿华美,是古朴雅致的模样,四周树木常青,殿前阶梯下的四方祭台周围也都种满了鲜花,春夏秋冬,各有开花败落,构造出一种朴实自然的生机。
仪仗在牌坊前停下,祀官唱引,雍帝先行下车,待到请肃王时,中间那辆马车却没人下来。帷幔被风吹起,车中空无一人,两侧随行的内宦跪地请罪,垂首不语。
诸位官员发出躁声,雍帝看了眼祀官,祀官便略过肃王,再请王妃。
太常寺卿见状想要上前,被礼部尚书赵禄一把拽了回去,劝道:“此时不该我们说话,安静待着就好。”
“肃王殿下实在太无礼了些!”太常寺卿面露难色,“当初是肃王殿下请陛下为他与徐六郎赐婚,为两男子赐婚本就是开了先例,那几日陛下力排众议,替肃王殿下挡了多少封弹劾的折子回去?后来婚事定了,一切流程都按照天家婚事的规矩,就连今日徐六郎头上那东珠串子都是宫中最好的品质,是帝后的规格,可见陛下多看重这门婚事!告帝陵可是婚宴前最重要的祀礼,肃王殿下却缺了席,这不是拿婚事开玩笑吗?”
“你是不是傻!肃王殿下都亲自写婚宴请帖了,可见用心,怎会临时反悔啊?”赵禄轻声提醒道,“今儿有事发生,咱们是随行礼官,却不能看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了。”
太常寺卿反应过来,“您是说……”
“可别说了。”赵禄拍拍他的手臂,“年轻人,做好该做的,别的勿要多听、多看、多言。”
雍帝转身,见徐篱山被扶下马车,面色如常,手却扣紧了身边内宦的手臂。他便唤道:“留青,来朕这里。”
徐篱山迈步向前,走到雍帝面前,行礼道:“陛下。”
“告皇天后土,最后一炷香才是告先帝,待逾川回来,朕再让你们共祭这最后一炷香。”雍帝说,“留青,宽心。”
徐篱山知道这句“宽心”不是让他不必担心京纾临时悔婚了,连告先帝都要缺席,而是不要太担心京纾的安危。辛年早晨说的殿下进宫了的确是假话,京纾并未进宫与雍帝同行,而是昨天半夜就走了——谁都不知道昨夜那床幔落下时,酣眠的徐篱山睁开了眼睛,京纾说他是骗子,怎么就没看出他装睡也很有一套呢?
“……臣宽心。”徐篱山寻常地笑一笑,对雍帝说,“臣相信他,区区宵小,岂能奈他如何?”
雍帝拍拍他的肩膀,说:“好。”
告帝陵虽然不比祭天地祖庙,但也过程繁琐,作乐、唱礼、祝告、迎神、酹酒……待终于熬到上香这一步,已然漫天澄霞。徐篱山小腿僵硬,瞥眼一看,雍帝仍旧站姿挺拔,毫无疲色。
上完两炷香,雍帝屏退众祀官及官员,让众人先行去大殿后方的营帐休息——北郊东卓山距离兰京有一段距离,来往仪仗约莫行两个时辰,因此每逢北郊祭祀,都是次日方回。
太常寺卿想要上前,被赵禄又是一把拽了回去,涌入人群。
“赵大人,您既然说有事要发生,那我等臣子自然该守在陛下身边,岂能先逃离呢!”
“你守什么啊?你个文弱书生若在陛下身边,陛下还得分心保护你,可别裹乱了!”
“可是……”
没得可是,赵禄一路拽着这一步三回头的后生听命地先去安全的地方了。
雍帝领着徐篱山上了阶梯,进入紫宸殿中,见状,亭月示意一众近身内宦也退下,自己则退到殿外。
徐篱山向后方瞥眼,“小垂子”也跟着退到殿外,与亭月一左一右地候着。雍帝哪里瞧不出来小垂子不是内宦,许他站在近处,应当是京纾事先与雍帝通了口信。
大殿空无一人,正中央,先帝石像前白烟缭缭,雍帝与之对视良久,唤了声“小六”。他还是喜欢这般称呼徐篱山,只是在外头不得不庄重些。
正在走神的徐篱山一激灵,应道:“陛下。”
“方才你在马车中坐着,可探窗望了外头?”雍帝问。
话本忒薄,很快就看完了,剩下的路程里没个人陪他说话,他也只能偷看外面的光景。于是,徐篱山老实回答:“看了。”
雍帝问:“看见什么?”
“绵延青山。”徐篱山稍顿,又说,“天有鱼鳞。”
雍帝颔首,说:“是,快下雨了。”
“臣喜欢下雨。”徐篱山张嘴就是一副随口闲聊的语气,“小雨舒服,大雨酣畅,若是雷雨天,杀人都有老天帮着遮掩洗刷。”
“小孩子,年轻气盛,动不动就是杀啊杀的。”雍帝看着那石像,转而说,“父皇,今夜儿子带着逾川的心上人来陪您,难免热闹些,您别见怪。待我们走后,自会替您清扫干净,不留杂秽。”他又看向徐篱山,语气温和,“小六,你说,太后如何才能让老六继位?”
这话题颇为大胆,雍帝也问得直白,徐篱山垂首道:“龙驭宾天。”
太后深知只要雍帝在,就绝不会让任何皇子与她同乘一船,是以她若想扶持京尧上位,一定过不了雍帝这关。雍帝属意哪位皇子或许是个未知数,但一定不属意六皇子,更令人着急的是,如今二皇子与付清漪走得极近,连付邺也独自入京与雍帝商议妹妹的婚事,若等这桩婚事一成,二皇子便是强力再握,而这也代表了雍帝的选择。
可如今的二皇子连陪太后吃顿饭都不肯,这已然态度分明。
太后无法再继续等下去,她是自愿上桌的赌徒,却在耐心等待的过程中被推挤着向前,到了急迫的地步,是以哪怕前路风险极大,她也会殊死一搏。今日,雍帝外出,远离帝宫,于她来说,已然是最好的机会。
“陛下,臣有疑。”徐篱山把话说得直接,“就算太后得偿所愿,但无诏书作保,谁即位都不正。”
“诏书可以伪造,有太后做证,朝臣更不敢太过质疑。她是天子之母,更是珉儿的祖母,谁会说她偏私老六?”雍帝说,“世间太平,谁为着那位置掀起波澜,谁才是罪人。”
“可六皇子无甚根基,就算太后力保,朝臣又岂会服他?”徐篱山话音落地,突然明白了过来,“您……”
“蛰伏多年,岂会没有根基?”雍帝道,“只是不合时宜啊。它敢冒头,朕便拔了它。”
徐篱山抬手摩挲下巴,“可是臣还是搞不懂啊,要怎样才能害您呢?今日可是有禁卫军随行。”
“你啊,探出脑袋就顾着去看风景了。”雍帝说,“今儿朕就带了三百人。”
徐篱山:“……您在逗我吗?”
“朕逗你做什么?”雍帝抬手敲了下徐篱山的额头,转身向外走了两步,“每逢祭祀,除了仪仗,都只有三百左右的禁卫随行,若是无缘无故地多带些人,难免引人臆测,招致风声乱起,人心惶惶。”
徐篱山转身,目光跟随雍帝,说:“直接刺杀必定陈尸遍地,要引起轰动,届时谁即位,谁就是把‘弑君谋逆’的罪名摆在了头上,引得天下人猜忌。”
“因此这场刺杀只针对朕一人。”雍帝说,“最好能做到悄无声息。”
徐篱山挑眉,“真是门技术活,臣就想不到该如何才能达成目的。”
“很难,但也简单,端看谁来做。”雍帝看向他,“这世上有一人,朕对他毫无防备,且若他愿意为老六作保,老六便能名正言顺。”
徐篱山颦眉,“您说的是……殿下?”
屋顶上传来滴答声,果然是个大雨天,不过好在没打雷,否则这山上树多,有被劈死的风险。徐篱山收回看向殿门外的目光,转身看向侧后方的石像,以及石像后的一排长窗,说:“既然来了,就现身吧,要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
最角落的长窗被人推开,面具人跃入窗内,朝他挥手,“又见面了。”
“你我见面的时机,对也不对。”徐篱山抚上腰间锦带,抽出一道不过双指粗细的腰剑,寒光凛冽,照得面具人瞥过眼去。徐篱山淡淡地说,“对的是,我终于等来了你,今日我们也可做个了断,不对的是,今日原本是个好日子。”
面具人瞧着他,说:“好日子?你觉得嫁入天家做个男妻,对你来说是件喜事?”
“这与你无关。”徐篱山说,“京纾在哪里?”
面具人伸手,说:“你我交换问题?”
徐篱山说:“未尝不可。”
“昨夜,肃王殿下收到一封信,来自禁宫,把信交给他的是柳垂,而写这封信的,”面具人稍顿,“是陈思。”
徐篱山眼皮微跳。
“你拿陈思做棋子,想寻时机反咬太后,为着让陈思为你卖命,你派人暗中保护他那弟弟。可你不知道一点,他那弟弟此前已经投靠太后。”面具人笑起来,“毕竟日日幽禁的苦日子谁过得下去,太后许诺荣华富贵,他便满心愧疚痛苦地把哥哥卖了。是以,当他发现有人暗中保护自己时,便知道一定和陈思有关,因为他最清楚这世上唯有陈思会惦记他,于是,他拿这发现作投名状,而太后也自然知道陈思背叛了自己。你瞧瞧,多可笑,你算着陈思为着弟弟甘愿替你做耳目,却没算准他那弟弟薄情寡义,更爱自己。”
“所以呢?”徐篱山面色平静,“到底是什么样的信,才能替你们引开京纾?”
面具人说:“陈思在太后宫中亲耳听到肃王殿下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而这世上还有一颗‘美人哭’,就在西郊,因此特意好心相告。”
雍帝面色瞬变,“你说什么?”
“陛下勿听胡言。”徐篱山挡在雍帝跟前,“此事不对劲,我发誓殿下猛得跟牛一样!况且就算当真如他所说,殿下也能看出这是故意为之,不会中计。”
外人不知京纾已经解毒,自然可以设法用“美人哭”来引诱他,可徐篱山却是知道的,京纾更知道,怎么可能凭此就把京纾引出去?
面具人好整以暇,“那你怎么解释此时他并没有站在你身边呢?”
徐篱山没有作声。
“因为他确实中计了,或者说是将计就计。”面具人感叹道,“肃王殿下太过自信,向来不把任何危险放在眼中,他明知前路有险,却还是笃定能在天亮前回到你身边,今日同你一道来告先帝,可这次,他失策了啊。”
“不可能。”徐篱山说,“他很重视今日的祭礼,绝不会轻易中计……信里还写了什么?”
面具人看了他良久,说:“我本不想告诉你,怕你生气担心,可你太了解京纾了,我也生气。”
“你生气关我屁事。”徐篱山微微偏头对雍帝说,“陛下,我和这人没有任何关系,您千万不要误会。”
雍帝誓死捍卫弟弟的绝对地位,说:“行事鬼祟,自说自话,小六怎会瞧得上他?”
徐篱山说:“陛下英明!”
“……给你一件礼物。”面具人袖袍一抖,露出指尖挂着的一枚白玉府牌,牌子只剩一半,堪堪露出半个“曲”字。
这是曲家府牌,徐篱山手中剑锋一颤。
“褚凤就在天子脚下,可有褚和处处保护,太后无法下手,可曲港就不同了。你与曲港自小相识,应当认得这枚府牌。”面具人手腕一抖,那府牌转过来,露出半面猴儿纹,“曲港属猴,是以他的府牌与曲氏夫妇的都不一样——我方才稍微说错了,那封书信是太后设计陈思写给你的,信中不仅写了‘美人哭’,还提到了曲港也在西郊,并且太后会亲自在西郊候你。只是肃王殿下舍不得惊动你,又深知你与曲港的情谊,才亲自去了。”
他露出讥讽的笑意,“真是想不到,肃王殿下一身冷血铁骨,还真被人凿出了第二根软肋。如此一来,解药、情谊、血仇,够不够引出肃王殿下?”
徐篱山意味不明地说:“我以为我已经很自以为是了,没想到你们比起我也不遑多让啊。”
面具人一愣,“什么?”
徐篱山自然不会回答他,转而说:“那你有没有想到,你或许来错地方来了,你也应该去西郊,因为过了今日,你再没有杀京纾的机会,你不是很想杀他吗?”
面具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说:“你很想成全我的心愿?”
“不,我是想成全他。”徐篱山笑道,“他可想杀你了。说起来你也有本事,把他气得一蹿一蹿的,天天跟我撒泼……不过挺可爱的。”
面具人:“……”
“我是很想杀他,但我也怕我若去了西郊,你在这边会出什么岔子,还是你更重要些。”面具人说,“西郊自然有人招待肃王殿下,他与太后仇深似海,让他们自己解决恩怨,不好吗?”
“其实你何必着急呢。”徐篱山沉默地看了他一瞬,眼中情绪复杂至极,“京纾亲自给你写了封请帖,待我与他大婚那日,你来喝一杯喜酒再赴死,如此,你,他,和我都能得偿所愿。”
这句话徐篱山说得平静而淡然,却震得面具人微微偏头,呼吸微颤。他紧紧地盯着徐篱山,不肯挪眼,“我与他的愿望无非是杀了对方,你又有什么愿望?”
“当年我们在蜀地时路遇一户人家办喜事,主人家很好客,请我们进去讨了杯喜酒喝,彼时我说过,万一我以后也有大婚那日,要请你坐首席。其实那会儿我根本没有想过以后会和谁成亲,说这话只是那喜宴太热闹,应个景儿罢了,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荒唐,我竟然真要同人成亲,而你却做不得宾客。”徐篱山手腕上移,剑锋直直地对准面具人,他面色如常,目中却露出恨意,“你还是不敢见我,方衡兰。”
雨声真大啊,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扰人心弦。面具人微微仰头呼了口气,拂袖在脸上一抹,露出那张徐篱山熟悉的真容来。
“你是何时猜到我身份的?”方渚笑道。
“我也不知道,但实在太多巧合了。”徐篱山语气很轻,“你来到兰京的时机,面具人知道我那么多往事……面具人用了我售卖的香,我让柳垂去查访,他回来时却告诉我没有任何发现,但是他不知道,论撒谎,他不及我精通。我知道他一定在隐瞒我什么,也知道他不会害我,那他隐瞒我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他不敢将他查到的告诉我,他担心我无法接受。还有褚凤,这小子更傻,那会儿日日往肃王府跑,还敢诓我说是帮着哥哥给殿下传话,真当我被京纾关傻了么?”
他嘲讽地笑一笑,掀起眼皮看向方渚,“你也傻,那天为什么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我和褚大哥面前?褚大哥想来早就和褚凤通了口信,他早就怀疑你,同京纾一起把你们方家查了个底朝天。只不过他也想着要瞒我,于是大家都来瞒我,反而就都在无意之中告诉我真相。”
“所以,”方渚说,“你也在期待今日吗?”
“期待,可我不期待见到你。”徐篱山抱怨,“我方才不是说了吗,你该去西郊。”
方渚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杀不了我,不必害怕。”
“你要弑君,我却也是不答应的。”徐篱山说,“其实我真不明白你在搞什么。”
“我也不大明白。”方渚耸肩,“太后和六皇子都等不及了,我就是一把刀,我只负责杀人,管他们怎么想的呢。”
徐篱山蹙眉,“你并非生来就是一把刀——”
“我是。”方渚笑着打断他,“当我生成方有名的儿子,我就注定要做那把刀。我爹为着宁妃那女人疯魔,哪管别人死活?生在虎狼窝,我还能做兔子么?不过我如今觉得这样挺好,你想想,我若不做这把刀,就只能眼睁睁地见你嫁给肃王,可如今却能再赌一把。”
他话音落地,人已掠至徐篱山身前,徐篱山手腕一抖,软剑如水蛇绕转,缠住方渚攻来的手腕。
与此同时,殿外的柳垂看着挡在面前的亭月,目光沉了下去。
“招式不错,就是力道不足,华而不实。”方渚笑徐篱山,“以前学的时候没有用功。”
说罢,他手腕一转,抖开软剑的禁锢,再出一掌击中徐篱山手腕。软剑落地,他攥住徐篱山的脖子,反扣在身前。
徐篱山看着殿外对峙的两人,又看向纹风不动的雍帝,叹气道:“原来陛下说的不是殿下啊。”
雍帝口中那位不受防备、可随时近身还能助那一纸伪诏名正言顺的不只有京纾,还有帝宫总管、天子近侍——亭月。
方渚以及今日的众刺客都只是一把明刃,真正的利器是亭月,这位被雍帝一手带在身旁教养、提拔长大的近臣。
“亭月原本姓年,是前兵部尚书年樵的第三子,昌平年间,年樵私铸兵器之事败露,便是由彼时还是皇子的陛下亲自查明。年樵论罪问斩,牵连满门,年家流放前,年氏抱幼子自焚,没想那五岁小儿竟然不甘自尽,挣脱她逃了出去,路上正好撞上从元净寺回京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方渚替徐篱山解惑,“如此,一桩长达十多年的交易便开始了。”
“小小年纪就知道不认命,还敢与蛇蝎之辈做交易,”徐篱山不吝夸赞,“这等心性,难怪陛下喜欢。”
亭月在雍帝坐上那位置前就净身入宫,有太后暗中动作,帮他坐实假身份不成问题。可是要在众内宦中一步步走到新帝身边,博得新帝的信任甚至喜爱,仍全凭他自己的本事。当他做到这一点后,他站在离雍帝最近的位置,这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一件事,因为为着不引起雍帝的怀疑,他一件事都不能为太后做,他必须要完全做雍帝的“亭月”——太后与他交易,从一开始就是防着雍帝与她母子反目。
可是……徐篱山飞快地看一眼雍帝,后者仍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惊怒之色。于是他也沉默了。
“雨这么大,也不怕脏了鞋。”俄顷,雍帝终于开口,“母后,进来避避雨吧。”
徐篱山蹙眉,见门口果然走进一人,赫然是本该在西郊的太后。她今日不穿素服,华服凤冠,捻着一串佛珠,还抹了胭脂,不再是慈安宫的假居士。
“别怕。”方渚轻声安抚徐篱山,“安静看戏。”
徐篱山说:“别掐我脖子。”
“暗处还有人,我不掐着你,他们万一放冷箭,我来不及替你折了怎么办?”方渚说,“忍耐着些吧,总归我也没使力。”
于是徐篱山不再说话了。
太后迈入殿中,径自走到石像前,她仰望着那石像,双手合十,默默地念了句经。
“先帝啊,”她轻声说,“咱们许久没见了,今日吵着你清净,是我的不是,可你也该念着我些,我是太恨了。你与那贱人恩爱情深,全然忘记了我才是中宫,后来你随她去了,留下京纾那贱种……没事啊,我还有钰儿,可是你家钰儿便要做个好哥哥,偏要护着那贱种,连娘都不管了,这叫我如何不怨啊,啊?”
“我呸。”徐篱山听不下去了,冷漠地盯着太后,“我说姑祖母,您可是真会给自己艹人设,怎么就把自己往无辜里说呢?当年您入宫是为着给先帝做妻子,还是给先帝做皇后,是为情还是为权,您自个儿清楚。您如愿做了皇后,做了太后,做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何苦非要往头上戴一顶弃妇的帽子,岂不徒惹耻笑?”
太后侧身看过去,说:“娼/妓之子,焉敢放肆?”
徐篱山半点不怒,“娼/妓一个人可生不出孩子,我到底留着我爹的血,是徐家的种,您羞辱我,对您自个儿也没什么好处。哦,不好意思,是我说错话了,您连这弑君谋逆之事都敢做,我和我爹这样本分老实的人,”他叹一声,“可是高攀不起了。”
“方渚。”太后目光阴冷,“杀了他。”
柳垂脚尖挪动,却听方渚歉然道:“不太行。”
太后攥紧佛珠,冷声道:“方渚!”
“今儿您是冲着陛下来的,何必牵连无辜呢?”方渚瞧一眼徐篱山的侧脸,又对太后笑一笑,“他这张嘴向来不饶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计较了。等今日事了,若咱们能活着,我再替他给您赔罪。”
“你们方家,”太后嗤笑,“当真出情种。”
“我们方家不出情种,太后哪来的助力?”方渚笑道,“咱们为您做了死全家的勾当,您就让让我吧。”说罢又对徐篱山说,“留青,乖乖看戏,别吱声了。”
#VALUE! “我偏要说!”徐篱山抬手一肘子捣在方渚胸口,上前一步,张嘴就骂,“老东西,真会摆谱,老子早就想骂你了!你把自己说得好生可怜,却偏偏瞧不见自己有多贱!你嫉恨绮太妃,不惜借着绮太妃诞子之际暗下毒手,想要一尸两命;绮太妃被你害死,你却仍然不肯放过她的孩子,屡次对幼子下毒手,要置人于死地;陛下为兄宽仁,要力保幼弟,你却觉得全天下都该给你让路、成全你的歹心,是以骂陛下不孝;二殿下多年来对你处处恭敬,你却因他不肯做你争权夺利的棋子就派人暗杀,要他身死异乡,好容易逃回来了,还要做你挑拨离间皇子的棋子;我不肯做你的棋子,你就牵涉无辜,妄图拿褚凤曲港来威胁我;京纾对你处处忍让,你还在这儿上蹿下跳,真是给你脸了!口口声声贱种贱种,全天下没有比你更贱的!你想杀这个想杀那个,我看你是想疯了——”
“我是想疯了!”太后厉声打断他,呼了口气,语气又变得轻柔起来,“我日日都在想,夜夜都在想,京纾那贱种真是命大啊,怎么都杀不死他。不过无妨,今日我便是先走一步,他又能苟活到何时?”她露出笑来,目光从徐篱山脸上晃到雍帝面上,“我的儿,你放纵我们今日闹这一出戏码,不就是想知道京纾中毒的真相、而后杀死为娘吗?你我母子情分多年,互相成全又有何妨?”
不对!
徐篱山在这一瞬间猛然惊醒,太后知道自己或许杀不了雍帝,她是要诛心。他猛地冲出去,“陛下,别听她胡呜!”
方渚眼疾手快地将人捂住嘴拖回来,道:“留青,安静。”
“小六。”雍帝看向徐篱山因为挣扎而微红的眼睛,温声道,“安静待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雍帝敢让太后闹这一出,不会没有后招,今日打的就是张明牌,不过是疯子们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最后选择在今日掀幕的一场闹剧。可徐篱山记得京纾的目光,京纾这半生都在守护那个秘密。
徐篱山猛地偏头看向殿外的柳垂,柳垂骤然出手,被亭月挡了出去。他没有再进,而是喝道:“救人!”
他话音落地,数道暗箭齐发,射入殿中。箭影密布,方渚拽起徐篱山翻身躲避,徐篱山打了个滚,从靴子中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反手一挥,方渚抓来的手掌顿时飙血!
方渚不怒反笑,再度伸手去抓,这时一把寒刀凭空劈下,方渚暗骂一声,及时撤手、翻身后退。
刀劈在徐篱山身前,执刀人单膝跪地挡住徐篱山,朝方渚笑一笑,说:“上次没找到你,今日赶巧。”
徐篱山和雍帝同时说:“你怎么在这儿?!”
“主子叫我来的呗。”花谢撇清关系,“我听命行事,二位要怪罪,尽管找主子去。”
影子不跟着主人,跑这儿来,搞毛啊!徐篱山发誓回去后一定要抽死京纾那个不怕死的玩意儿!
他转头见同时和花谢现身的鹊十一和鹊十二护着雍帝到了安全的位置,而暗中保护太后的几名黑衣人也已现身将太后护在中间,一场混战蓄势待发,便立刻伸手拍上花谢的后脑勺,“别耍帅了!杀了她!”
好嘞,花谢手腕一转,横刀冲出,猛劈方渚面门,看得徐篱山眼睛一瞪,骂道:“我让你杀那老娘们儿!”
正与方渚打得火热的花谢:“啊?”
“我也觉得你应该去杀太后。”方渚侧身躲开一刀,提议道,“别打搅我和留青。”
“人家都是有夫之夫了,你缺不缺德啊?”刀刃割破方渚胸前布料,花谢好心劝道,“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注定不属于你的那一枝?”
方渚苦笑道:“可我就觉得这枝好。”
“那你没戏了。”花谢刀刀狠辣,“我主子绝不会答应自己的王妃在外头纳小,你这一辈子都只能躲在地沟里偷窥他俩幸福,何苦呢?赶紧把脖子伸过来,让我替你从根源上解决痛苦吧。”
方渚被迫转守为攻,说:“等你主子死了,我不就有机会了么?”
花谢说:“我看你全家才马上就要死了。”
太混乱了,太无语了,徐篱山怒吼:“还能不能打了,不能打就把脖子伸过来,让我双杀!”
他话音落地,花谢一刀劈在方渚左肩,自己被后者一脚踹中胸口,翻身后退三步,单膝跪地吐了口血。他抹了把嘴角,冤枉道:“王妃,咱们是一伙的!”
“谁跟你一伙的?”徐篱山骂道,“赶紧给我认真打,打完带我找京纾去,我要亲手打死他这个大傻/逼!”
花谢:“好的。”
第88章 两消
“算了。”
徐篱山心累地抹一把汗,起身冲到雍帝身边握住雍帝的手腕,拽着人就往外跑。亭月目光一利,想阻拦反被柳垂挡了回去。
徐篱山拽着雍帝靠近大殿门口,头也不回地道:“杀了太后!”
雍帝忍不住说:“小六,你当朕不存在吗?”
“陛下,我跟京纾才是一伙的,他不想让您知道是为您好,您就乖乖听话吧。”徐篱山说,“弑母之罪哪怕天子也无法承担,今日便让我替你做了。”
眼见两人要跑出去了,方渚喝道:“大哥!”
花谢向后侧目,滚地翻身躲开从后方横劈而来的这一刀,起身看见一人,与方渚眉眼相似,赫然是方家老大,方壑。
有方壑与花谢纠缠,方渚闪身逼近徐篱山,却没有出手,而是拂袖摔下几枚小巧圆球。
眼前炸开一片白烟,徐篱山下意识地抬袖捂嘴,下一瞬只觉得手腕一疼,他握着雍帝的手被迫松开。他被带着后退一步,被方渚劈晕过去之前只来得及听见柳垂那一声字正腔圆的——
“操!”
柳垂追出大殿,殿外没有浓烟,可他环顾四周,已然没了方渚和徐篱山的身影。不对,跑不了这么快,他翻身跃上房顶,果然瞧见大殿后方马蹄扬尘,方渚带着徐篱山绝尘而去。
操,柳垂跃下房顶,全力追上去。路上他吹一声口哨,听得马叫声,后方营帐跑出一匹马,赫然是京澄的那匹苍尘。
“什么情况!”太常寺卿产气喘吁吁地从营帐追到山路边,堪堪与骑马而去的柳垂擦身而过,被风掀得倒退三步,颤声道,“那不是五殿下的马吗,怎么会在这里!”
赵禄一把年纪了,在后头跑得头晕眼花,“都说了……人家早有安排。”
“安排什么啊,前头都打起来了。”太常寺卿转身往营帐跑,“我要回兰京报信求援,我——”
“傻不傻!”赵禄跳起来一巴掌打在他头上,“等你跑回去,黄花菜都凉了。”
“哎哟老大人,您糊涂啊,怎能坐观陛下以身犯险呢!”
“陛下遇见的险事多了去了,放心,“赵禄说,“陛下有陛下的节奏!”
两人争执之际,一个浑身是血的灰衣男子从路上追过,“两位大人可瞧见王妃?”
“王妃没瞧见!”太常寺卿说。
赵禄补充道:“瞧见有个靛衣小哥骑着五殿下的马跑了!”
鹊十一道:“往哪边?”
两人同时指路,“那儿!”
“多谢!”鹊十一提气,快速追了上去,同时放出手中信号。
“跑得好快……是在飞吗!”太常寺卿惊讶地瞪大眼睛,“这又是谁?”
赵禄也钦佩地看着鹊十一飞奔而去的身影,说:“人家都说王妃了,肯定是肃王府的人……这腿脚!”
“喂!”
一声冷喝陡然从后方响起,两人同时转头,见同样一身灰衣、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快速追来,他们当即伸手一指,异口同声:“那边!”
鹊十二:“……不想死赶紧回营帐去。”
又是个跑得飞起的,太常寺卿怔怔道:“小哥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吗?今日随行的禁卫军是来保护我们这些官员和仪仗队伍的,陛下身边另有防卫。”赵禄拍拍太常寺卿的肩膀,两人连忙转身溜回营帐。
“陛下,你当真觉得亭月今日的任务只是伺机杀你么?”浓雾散去,满地横尸。太后站在两个黑衣人中间,身后站着亭月,她看向被暗卫护在中间的雍帝,“你身边岂会没有防护?亭月要杀你是容易许多,但这是和旁人比,因此他杀你的最好方式绝非动武。”
雍帝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知道为何有暴毙之兆么?一个人明明还好好的,下一瞬却突然吐血三升,倒地而亡,要么是多年隐疾一朝爆发,要么就是因为中毒。”太后笑起来,语调怪异,“今日临行前,你一如往常地喝了亭月的茶,只是今日这杯与往常不同,多了些东西。儿啊,你不要怪娘狠心,都是你们逼的!”
雍帝笑起来,是那种很无奈的笑,“母后,您真是钟爱下毒。”
“因为这法子有效。”太后笑着说,“当初我也是这样害京纾的,不,不是我……”她眯起眼睛,伸手指了指雍帝,“是你害的。”
雍帝神情收敛,“什么?”
“当年你把京纾护得真紧啊,几乎形影不离,就连后来京纾出宫建府,羽翼未丰,你还亲自派了禁卫过去保护他。那会儿我就在想,不行,我要耐心地等待一个时机,于是我什么都不再做了,我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在慈安宫待着,直到你也不再那么防备我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陛下,你还记得京纾是何时同你生分的么?”太后用手指比划,“他十五岁的时候。那年他生辰,白日在府中接受朝官道贺,晚上你在寝殿摆了桌宴席,只有你们兄弟共膳。那日你还亲手为他做了碗龟寿面,你记得吗?”
雍帝扯了扯嘴角,喉咙被什么糊住了,他说不出话。
“龟寿面要用鸡汤熬制,御膳房白日就选了好鸡,于是我遣人把药喂给鸡吃了,那是慢性毒药,无色无味,入口即化,鸡不会有任何反应,也不会被看出任何异状。为你熬制鸡汤的人都是平日给你做膳食的人,你自然不会防备他们,更不会防备你自己,于是你做好了那碗龟寿面,端到了京纾面前。京纾平日进食要试毒,可你亲自端给他的,他怎么会防备呢?此时,你可以想象,当京纾在一月后第一次毒发时,他开始回想近几月的进口饮食,最后发现最可疑的居然是皇兄亲手做给自己的龟寿面,他心里在想什么!”
雍帝倒退一步,被暗卫扶住肩膀,“陛下……”
“莫莺自小游历,他比京纾的府医更有见识,他居然探出了京纾中的毒是‘美人笑’。钰儿,”太后睁着微红的眼睛对雍帝笑,“白衣郎在肃王府住了多少年,啊?”
九年,从京纾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白衣郎便时常出入京纾的府邸。雍帝记得彼时他还问过京纾,京纾说野间高手,值得结识,养在府中当个大夫,必要时还能替自己验尸查案,一举两得。
#VALUE! “美人笑啊,在一次次锥心刺骨的锉磨下堕人心智,使人疯魔之毒!现下你明白了,为何幼时总是跟在你身后的老九会突然与你生分,连唤你一声‘皇兄’都不再肯了,为何以前只是没那么活泼的老九会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直至性情阴鸷,有嗜杀之相,因为都是你害的,是你亲手把你弟弟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是你亲手毒杀了你的弟弟!保护,”太后嗤笑一声,语气猛地拔高,“可笑!可笑至极!你是天家的人,注定要孤独一生,你非要去抓着那点微末的亲情做什么?你抓得住吗!你对京纾处处放纵,连君臣尊卑都不顾忌,可那碗龟寿面就是罪证!钰儿啊,”她叹息,目光怜悯,“你我母子,你不孝,我不慈,都落得个死不瞑目吧。”
殿中没有人说话,雍帝气息急促,额间青筋鼓动,他死死地盯着太后,目光称得上痛极。
太后高兴极了,过了两息却面色大变,“怎么没有吐血?”她转身看向亭月,“不是说这药最忌讳气血攻心吗!”
亭月一直瞧着雍帝,闻言眼珠一转,朝太后露出一记疑惑的神情,“奴婢哪里知道呢?”
电光火石间,太后明白了什么,倒退一步远离亭月,喝道:“杀了他!”
却是来不及了,亭月震袖,离得最近的黑衣人脖颈飙血,闷声倒地。
“砰!”
就在这一瞬间,殿门被人从外撞倒一扇,花谢压着方壑摔在门上,一刀将人抹了脖子。鲜血溅了一脸,他糊涂地揉了两下,说:“陛下别听这疯言疯语的,主子身子好得不得了,现在正在西郊砍萝卜呢,一刀一脖子,都不带喘气的,哪有什么中毒?”
“我说的是真是假,陛下自有决断,你还要自欺欺——”戛然而止,太后迟缓地低头,看见脖颈间被剑刃割开一道口子,鲜血咕嘟咕嘟地往外涌出,很快就弄脏了她胸前的八宝璎珞。她瞪大眼睛,嘴里也涌出鲜血。
“太后,您忘了,奴婢初入宫的时候还不叫亭月,这个名字是陛下替我取的。”亭月用手中软剑套住太后的脖子,把她缓缓地往后拖,依然垂首,轻语,“当年奴婢与您交易,换得入宫的机会,根本不是为着那口口声声的要报仇,只是觉得父亲是被冤枉的,想要替年家平冤昭雪罢了。可是经过探查,父亲的确是私铸了兵器,行谋逆之事,方才招致满门大祸,如此,奴婢还有什么脸面要‘平冤’呢?”
太后的后脑勺抵着他的肩膀,骂道:“阉……”
#VALUE! “您拿奴婢做棋子,可奴婢平日只与陛下弈棋啊。陛下喜欢茶,奴婢为了学到极致,那会儿日日手上都是水泡,好在奴婢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奴婢不让别人给陛下泡茶,因为只有奴婢亲自泡,那茶才是绝对的安全。”亭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不想让除了他们俩的任何人听见,包括雍帝。他说罢附耳,再告诉太后一个秘密,“在奴婢到陛下身边的第三年,奴婢确信年家并非无罪,当日便对陛下坦诚身份,以求一死。可陛下没让奴婢死,他叫奴婢亭月,从那日起,奴婢就真的只是亭月啊。您行诛心之举,奴婢是恨死您了,您应该感谢此处不仅只有奴婢一人,否则奴婢哪会这么轻易地送您上路呢。”
他话音落地,手腕猛地往后使力,太后顿时人身分离。
鲜血喷溅,亭月一动不动地受了,雪白的袍子成了红色,脸也被染红了,人头砸在脚边,这下鞋也脏了。他在窒息的安静中垂眼,不敢看雍帝,余光中,雍帝却踉跄后退,竟然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周遭暗卫立马扶着人倒地,花谢上前握住雍帝的手腕把脉,“陛下,静心!”
“陛下!”亭月扑过去跪在雍帝面前,哆嗦着从袖袍中摸出药罐子来,“奴、奴婢带药了……”
雍帝含了颗药,抬手罩住他的脸,哑声道:“滚远点,满脸的血,要吓死朕吗?”
“奴婢这就滚了。”亭月抹一把眼睛,转身麻溜地往外头滚,刚滚到门槛边,又被雍帝叫住。
“滚回来。”雍帝说,“带朕一起滚,我们滚去西郊。”
亭月又滚回来了,撞开花谢扶住雍帝的胳膊,颤声道:“陛下,我们还是先回京吧,您都吐血了!”
花谢冷不丁摔了个屁股蹲:“……”
小太监,劲儿还挺大。
雍帝撑着站起来,“死不了。”
花谢也站起来,说:“陛下,您现在赶过去也做不了什么,还是先护着自己吧。主子让我过来,不就是惦记着公子,顺便惦记一下您么?”
雍帝对“顺便”二字没有异议,他环顾四周,“小六呢?”
“被方渚带走了。”花谢说,“不过您放心,柳垂,十一十二都追过去了。”
雍帝催促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怎么去?”花谢摊手,“那方壑岁说还要吃壮/阳药,可论武功也不逊于方渚,我先前和方壑纠缠,现下哪里知道他们跑到哪个犄角旮旯了?不过您宽心,公子自有主张。”
“他有什么主张?”雍帝永远忘不了那一幕,“还没过两招呢,剑都被人家打掉了,就会摆姿势,没两手真功夫,那方渚既然能与你过手那么久,定然是高手,他能主张到哪里去?”
这话花谢反驳不了,给徐篱山的那柄软剑可是好东西,鹊一特意领着柳垂去宫中宝库挑选的,若换成别人使肯定是如虎添翼,可落到徐篱山手里……确实屈才了。
“论功夫,公子确实废了一些,可是,”花谢宽慰道,“公子自然有护身法宝。”
徐篱山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处密林里,他被放在地上,背靠一棵大树。雨被树叶遮了些,但地上却是湿的,他有些嫌弃地撇撇嘴。
方渚在面前蹲下,肩膀上的刀伤被草草地包扎了一下,还在洇血。徐篱山嗤道:“怎么不继续跑了?”
“跑不动了。”方渚说,“马都放跑了,歇歇吧。”
徐篱山说:“你不怕柳垂追过来?你挨了花谢一刀,现在可不是柳垂的对手。”
“此处地形复杂,光是树林中就有七八条可以走的小道,况且我还备了些人问候他,就算他能过五关斩六将,等找到这条路再找到你,也得费些时间。”方渚看着徐篱山,“在此之前,够我做那件事了。”
徐篱山拧眉,下意识地往后蹭了蹭。
方渚好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你脑子有包,我哪里猜得透?”徐篱山撇开眼神,“我警告你,你敢做不该做的,我一定杀了你。”
方渚笑道:“我不做,你会放过我吗?”
“……不会。”徐篱山说。
“那我怕你什么呢?”方渚伸手探向徐篱山的脸,被徐篱山偏脸躲开,他目光微冷,伸手握住徐篱山的脸,猛地凑近,“京纾碰你时,你也躲么?”
“我只躲除他以外的其他人,包括你。”徐篱山抬手攥住方渚的手腕,冷声道,“放手!”
方渚说:“放你去找京纾?”
“要么放了我,”徐篱山说,“要么就杀了我。”
方渚盯着徐篱山毫无顾忌的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奇地问:“你笃定我不会杀你?”
“没有人敢对一个疯子说笃定。”徐篱山淡淡地看着他,“只是天已经暗了,我还没有见到京纾,我有点害怕……”他话没说完,被方渚掐得吃痛闷哼。
“害怕?”方渚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嚼着谁的血肉,“你竟然真的喜欢上他了!”
“为什么不可以?”徐篱山失笑,”你不是觉得我不可以喜欢京纾,而是觉得我不可以喜欢上任何人,不论男女,但你其实并没有这么想的资格,不是么?”他微微挑眉,语气不屑,“我不属于你,方衡兰。”
“你可以属于我。”方渚手腕下移,落在徐篱山衣襟,却被徐篱山一巴掌扇得偏过头去,“傻逼吧你!”
方渚吐出一口血沫,看向徐篱山,“手疼不疼?”
“……别装了。”徐篱山疼得手腕轻颤,“今时今日,你站在什么立场来与我说话?方衡兰,”他笑起来,“你他妈真会装啊。”
方渚目光颤动,“……对不起,留青,我不想骗你。”
“可你就是骗我了,你一直在骗我!你在我面前做个好朋友,背地里却在监视我,你在我面前同我说笑,背地里却对我在意的人下杀手……你到底是谁,你自己不会精神分裂吗?”
“我是方衡兰。”方渚哑声说,“方渚是方有名的刀,方衡兰是当年与你在蜀地结识的朋友。”
“我们做不成朋友了。”徐篱山鼻翼翕动,红了眼眶,“我有些恨你,可我还欠你的救命之恩,真是笔糊涂账。”
方渚摇头,说:“你不欠我,我骗了你这么多次,就当你还了。你既然恨我,就来杀我。”
“我不是你的对手。”徐篱山说。
“你的人不是来了么?”方渚没有回头,仍旧看着徐篱山,“来得好快……不该啊,是你做了手脚?”
徐篱山抬眼,看见从前方林中冲出的柳垂和鹊十二,两人在几步外止步,没有擅动。他指尖轻蜷,说:“我猜测你想带我走,所以提前让柳垂来探了探东卓山的地形,还藏了匹快马,追上你不成问题。至于这林子里的路,我和他有专属联系法宝,我去哪儿他都能找到我。”
方渚了然,“难怪他一路咬得这么紧,幸好我也提前布置了些人手,否则连跟你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那你在替他想想,他们此时该如何在保证你安全的前提下救走你?”
“你看不起我,连绑我的手都懒得。”徐篱山抬起右手,探出一根指腹放到方渚鼻子前。
方渚嗅了嗅,道:“梅花香。”
“我会制香。”徐篱山说,“莫先生会制毒。方才我攥你的手腕,你没察觉么?”
方渚看了眼手腕,那处竟然无声无息变成了乌黑色,他抬眼,“没有伤口,便是触碰就能中毒,我既然中毒了,你也躲不掉。”
“可不是吗?”徐篱山拉下袖袍,露出右手腕,同样一片乌黑。他看着方渚难看的神情,竟笑起来,“别怕,不会死,只是会暂时让人手脚无力。你砍我表哥那一刀,我得还你,当年你救我,我也要还你,我对你下不了杀手,也不能就这么放你走了,可你落到京纾手中,怕是要被他剥皮抽筋了。”
方渚头晕眼花,逐渐重了呼吸,还笑话他,“你可真够费脑子的。”
“你生来就是方有名的刀,是你命不好,我废了你的武功,让你去做个普通人。”徐篱山问,“你肯不肯?”
“傻子。”方渚摇头,“京纾会同意么?”
“所以你快点做决定,他来了,你就走不了了。”徐篱山说,“我会让人看着你的,没有人会害你,你也不能再害人。只是这种一直被暗中监视的滋味,你也得尝一尝。”
“我决定好了。”方渚拔出腰间的匕首,是徐篱山的那柄,在身后两道目光的警惕中把匕首塞在徐篱山手里,“我要死在你手里……快点。”他催促,“我听到马蹄声了。”
徐篱山丢了匕首,说:“柳垂,废了他,带他滚。”
“要去哪里?”
柳垂还不及动作,马蹄踏着雨幕而来,徐篱山难受地眨了眨眼,看着奔来的人浑身湿透了,血水从脸上滑下,那张冷白的脸在昏暗的雨幕中分外显眼,像煞气四溢的厉鬼,生了张索命的艳冶皮囊。
“山儿!”曲港翻身下马,跑过来又被柳垂拦下,提溜到一边。
马蹄停下,京纾下马,他今日配了刀,此时却没有拔出来。
“今日我杀了三百九十九个人,却不打算让你来凑个整,”京纾看一眼与徐篱山凑得很近的人,说,“鹊一,把他带走。”
“是。”鹊一上前,却见徐篱山往前倾身,捡起匕首放在了方渚脖颈前。他停下脚步,看向京纾。
京纾看着徐篱山,静了片刻,说:“留青,放下匕首。”
徐篱山与他对视良久,垂下眼看向方渚,“我想问你,当年在蜀地,你出手从马匪刀下救我,是不是真心?”
“那会儿你值得我演戏么?”方渚笑道,“我就是觉得哪里来的小少爷,一边被撵着跑还能有力气问候人家祖宗,嗓门比树上的喜鹊响亮,噼里啪啦的像放鞭炮,怪喜庆怪可爱的……拂手相救罢了。”
“好。”徐篱山也笑,“那我今日就还你。从今以后,方衡兰,你我恩怨两消。”
他拢住方衡兰的后脑勺,握着匕首的右手缓慢、沉重地往右侧使力,血涌出来,全部洒在他的袍子上。
“……山儿。”曲港怔怔地看着他。
“柳垂。”徐篱山轻声唤道。
柳垂上前把方渚从徐篱山身上拖起来,看见徐篱山撇开眼神,没敢看方渚。
匕首落在地上,徐篱山指尖蜷缩,整只手都藏进了袖袍里,然后被隔着袖袍攥住了。他迟缓地抬眼,对上京纾忍耐的视线,扯出一抹笑来,说:“我还说去找你呢,你来得好快。”
“不快……”京纾松开咬紧的齿关,“别哭。”
“我知道你很不想放过他,但是,”徐篱山眨掉眼睛上的雨珠,软声道,“也让我报个恩吧。现在不就好了吗,我和他什么情分都没了。”
京纾骂他傻,说:“他是要让你永远忘不了他。”
“是吗,”徐篱山后知后觉,小声骂道,“这人真坏,我……”他闭了闭眼,猛地栽进京纾怀里。
“山儿!”
“主子!”
曲港冲过去想把徐篱山从京纾怀里拖出来,却被京纾一把拽了回去,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徐篱山的脑袋又砸在京纾的肩膀上,那处的鲜血顺着淡青色的吉服洇出来,很快就染了大片,但京纾眉头都没拧一下,很不悦地把他看着,“抢什么?”
曲港结巴道:“没、没抢啊,我这不是记得您肩膀有刀伤吗!”
“死不了。”京纾低头看一眼昏过去的徐篱山,蹙眉道,“把马牵过来。”他说着想要抱徐篱山起来,可第一下竟然没抱动,于是脸色更阴沉了。
后头的鹊一见状给鹊十二使了个眼神。
鹊十二摇头表示不敢,于是又看向柳垂。
柳垂看了眼手上的方渚,表示腾不开手。
曲港目睹全程,试图加入话题,“你们在打什么眼神……”
他话音未落,后方早已有人翻身下马走了过来,一个手刀劈在京纾后颈。曲港声调猛变,“啊?!”
京纾和徐篱山一起往后倒下,被鹊一接住。鹊一替两人把脉,从袖中掏出药罐子给京纾喂了一颗,说:“主子身上的伤口经不起颠簸了,放信号让莫先生直接来这里,十二,你们先送公子回紫宸殿。”
鹊十二上前扶起徐篱山,还不忘说:“等主子醒过来?”
“跟我无关。”柳垂率先撇清关系。
鹊十二在曲港的帮扶下将徐篱山扶上马背,正想上马突然反应过来不合适,于是示意曲港上马带徐篱山一道走,同时说:“也不是我。”
于是众人纷纷看向劈晕京纾的“罪魁祸首”,鹊一隐晦地提醒道:“月哥?”
扶月是雍帝的暗卫,之所以会出现在京纾身边,就是因为雍帝很担心京纾杀红眼而鹊部都不敢阻拦自家主子。扶月很想说陛下的担忧是对的,可惜陛下还是高看了他,他根本拉不住京纾,但是他必须做点什么。
“殿下这一路赶得急,身上的伤口都崩裂了,此时不能再让他逞强。”扶月内敛地威胁道,“我是奉旨而来,且方才我之所以出手,是因为我发现了你们的眼神交流。”
鹊一想了想,很有分寸地说:“我们都看见了,是鹊十一劈晕了主子。”
刚在外面和众兄弟扫清林中残余杀手、匆匆赶来的鹊十一,“啊?”
第89章 苏醒
京纾收到信时便知道翌日不能和徐篱山一起前往北郊了。
信上提到的“曲港”看似针对徐篱山,但这显然是太后的一场试探和威胁——京纾若在意徐篱山,便会救曲港,如此就需得亲自前往。
“主子,明日是您与公子告帝陵的日子,何苦搭理一窝逆贼?”鹊一站在廊下,轻声说,“属下等替您去一趟,一定将曲公子活着带回来。”
辛年取来吉服,替京纾穿上,低头整理吉服带。京纾说:“方家与太后勾连是为了宁妃母子,弗言参与此事却是为着大皇子。当初我亲手诛杀京澈,弗言恨我至深,今夜他若见不到我,你们救曲港也会难上许多。”
“可是公子……”
京纾抬手阻拦鹊一再劝,说:“我既不让徐留青去,就必须要把曲港带回来,否则如何向他交代?何况,当年让弗言逃了,如今我再送他下去和主子团聚,也算有始有终。”
“公子面前,属下会替您隐瞒一二。”辛年接过近卫递来的朝凤横刀佩在京纾后腰间,沉声道,“主子务必小心。”
京纾“嗯”了一声,说:“陛下有意借机拔除六皇子在朝廷的根基,想来他届时会故意传一阵东风回兰京,你守卫王府之余也注意着外面的动向,这阵风只需要传入宫中让朝臣知晓,不必在坊间激起丝毫涟漪。”
辛年颔首,道:“属下明白。”
京纾偏头,凉屋的窗开着半扇,可有屏风遮挡,他瞧不见徐篱山。他鬼使神差地往前迈了半步,小猪酣眠,何必进屋打搅,吵醒了才难办。脚步顿住,京纾转身向外走去。
两百鹊部候在府门外的大道上,待京纾前来便呈上缰绳,自己也翻身上马。
京纾勒转马头,掀了掀眼皮,“出来。”
鹊一站在京纾坐下骏马身侧,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一棵树,从那上头落下一个人。来人一身简单的粗布衣裳,上前朝京纾行礼,“殿下。”
“你该在陛下身边。”京纾说。
“在下奉命而来。”扶月道,“陛下有话说给殿下听。”
还没听,京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拣重点说。”
“‘知道你杀性重,心里也憋着气,可如今的身子到底不比从前,还是悠着些使吧。我让扶月来跟着你,就是防止你杀红了眼,你不许赶他走。’”扶月模仿着雍帝的语气转述完毕,一脸沉稳地说,“殿下,好歹让在下回去能有个交代。”
鹊一见京纾不语,显然不大欢迎这位陛下特派的“监军”,而扶月一脸平静,显然仗着有圣命在身、绝不会轻易回去,便说:“主子,月哥来都来了,不如让他跟在您身边,到了西郊,属下也好亲自伺机救回曲公子。”
京纾没有说什么,马鞭一抽,率先奔了出去。鹊一带着扶月翻身上马,随鹊部一同跟上。
*
曲港头上的布袋子被扯了下来,他仰头呼了口气,与方渚对上了眼。
“曲公子。”方渚道,“这一路颠簸,让你受委屈了,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
曲港被绑在大树上,手脚被缚,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现下应当是身处密林之中,除了一左一右守着自己的黑衣人,虽然四下没有旁人,却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曲港看向方渚,说:“你想杀肃王殿下?怎么着,这是一种新时兴的自尽方式么?”
他讽刺得很平静,方渚也并不动怒,说:“你怎么猜到的?”
“你们带我坐船,水陆并行折腾了好多天,我估摸着路程,这里应该是兰京。你们费尽周折把我弄到这里来,只能是和我家山儿有关,可你若想杀山儿,不必通过我,那就只能是针对肃王殿下了。”曲港嗤笑道,“我也很佩服你,我们山儿也算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行家了,却被你骗了这么多年。姓方的,你亏不亏心?”
“说实话,很是亏心,如果可以,我不愿骗他。不过,”方渚微微偏头,朝曲港笑了笑,“罢了。我得去找留青了,曲公子,愿你还能和留青相聚。”
方渚转身离开了,曲港看着他的背影直至隐入密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和方渚并不相熟,却也知道以往徐篱山去蜀地全是为着和方渚相聚,过年过节也会互相精心备礼、写信问候,两人虽不像他们以前那般时常腻在一起,但也称得上是年少相交,可如今此番模样,徐篱山会作何想?
天渐渐地亮了,曲港仰头望天,困倦地打了声呵欠。
“你倒是舒坦。”弗言从林中走出,出声重新扒开了曲港的眼皮。
曲港打量着他,估算着年纪,说:“你是方渚他爹?”
“不是。”弗言说,“我是他的师傅。”
这人煞气重,一看就不是善茬,曲港笑道:“带着你徒弟做这抄家夷族的勾当,你可真是天下第一好师傅。”
弗言并不想跟个孩子生气,闻言说:“这你可误会我了。我是衡兰的武学师傅,只负责教他武艺,今日之事是我与他们方家结盟,合力为之,真要怪,就去怪他生成了方有名的儿子。”
这不是个有慈心的师傅,曲港看出来了,说:“方渚这辈子真够倒霉的,等你们都到了下面,你和方有名这做师傅做爹的可得给他磕个头啊,然后投胎给他做儿子,让他来折磨你们。”
“我听出来了,你半点不怕。”弗言说。
“我都落你们手里了,怕有用吗?何况,”曲港不屑道,“就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还真妄想把肃王殿下如何?”
“京纾如何与你无关啊,”弗言微微眯眼,居高临下地瞧着曲港,“我要杀你,却是挥挥手的事情。”
曲港闻言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说:“这位伯伯,你小爷爷我可不是被吓大的。我被你们弄过来,也不怪你们手段掉价,是我自己没本事,是死是活我都认。你现在要杀我,我是拦不住你,可我会在下头等你……哦不,你们全家。”
弗言握住刀柄,说:“你在故意激怒我吗?”
“没有啊。”曲港无辜地眨了下眼睛,“你觉得愤怒,是因为你破防了吗?奇怪,我明明什么过分的话都没有说,我甚至还没有开始问候你全家……”
寒刀“唰”地出鞘,曲港气息凝滞一瞬,嘴角抽动,朝弗言露出一记嘲弄的笑来。
就在此时,一道袖箭先至,直冲弗言后心!
弗言转身横刀,劈碎袖箭,笑道:“终于来了。”
他话音刚落,四周人头攒动,鸟雀惊鸣,无数黑衣人从树林中现身,亮刀迎敌。众鹊部身形灵敏,毫无所惧地闯入林中,拔刀就杀,一场厮杀就此拉开序幕。
刀光剑影,血腥遍布,马蹄奔来,在茂盛的枝叶后停步,京纾的身影随即显露出来。弗言握紧刀柄。
京纾一身很不应景的吉服,气度矜贵,仿若是踏上宝殿,而非凶恶杀机,再寻常不过。他扫了眼弗言身后的曲港,说:“受惊。”
曲港简直受宠若惊,眼睛一下变得锃亮,猛地摇头道:“弟妹,救我!”
这一声简直声震苍穹,鹊部:“……”这称呼?
京纾却是很自然地接受了,没有对此发表任何不满。他看一眼弗言,说:“京澈早投胎了,你今日下去追,也追不上。”
“……肃王殿下还是那般目中无人。”弗言横刀,语气骤冷,“这些年,我全凭惦记您这条命赖活着!”
京纾问:“方渚是你的徒弟?”
“不错。”弗言说,“肃王殿下觉得我这徒儿如何?”
“可。”京纾的指尖抚过刀鞘上的凤纹,抚过刀柄,道,“方渚不在,他的父兄也不在,既然你是他的师傅,那便替他来受我千刀万剐。”
弗言嗤笑道:“殿下还当自己是从前的殿下?如今你不过是将死之身,还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京纾叹了口气,说:“来。”
话音落地,他横刀出鞘,正面扛住弗言一刀,利器相抗、撕扯,互相抵力错开,发出刺耳的声响。朝凤横刀不再是京纾架在书房的珍器,也不是被徐篱山随意拿起的玩具,它浑身雪亮,在一次次的对抗中映照出京纾撕破忍耐面具、露出獠牙的嗜杀。
曲港不自知地伸长脖颈,简直眼花缭乱。
这些年京纾鲜少动武,其一是莫莺不建议,其二是寻常出入身侧都有鹊部和辛年,无需他亲自动手。他在众人有意无意的保护之下做了几年金尊玉贵的殿下,好似玉瓷易碎,可当手中锋刃撕破弗言胸前衣料的时候,那一声布料割破的声音竟然有如雷鸣。
他想起书房的那座水台。
它是京纾为自己而建的牢狱,也是脸面。
比起天潢贵胄这层身份,京纾觉得他这个人更需要体面。几岁时他想做雍帝的贤臣,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可十几岁的他却在一颗小小毒药的摧折下日渐不能克己。每当毒性发作的时候,他不再能做个人,只能做凶兽,发狂、叫嚣的,眼前全是血色,连仪态都无法维持,这样的京纾绝不能为他人所见,因此有了那座水台,而后水台的红柱上有了一圈铁链。
京纾早已忘记那圈铁链禁锢或者说拯救了自己多少次,那上头的血旧了,他对从前的记忆也模糊了,隐约记得水台永远是斑驳的血色调,直到徐篱山闯了进来。徐篱山是红柱、金梅、浅池原本的颜色,因为春山一座囊括花鸟虫鱼、自然生机,本就五彩斑斓。至此,水台不再是牢狱和京纾勉力维持、自欺欺人的体面,那是徐篱山靠在他怀里读话本子、把点心渣吃了一衣兜的烟火人间。
京纾恨方渚,恨所有胆敢觊觎、伤害、威胁徐篱山的“方渚”。
刀劈在右肩上,血滴横飞,京纾却不能察觉到痛似的,横刀在手上凌空一转,刀刃直劈弗言面门。肩膀上的刀抽了出去,京纾并不借此机会喘息,抬腿一脚踹在弗言心口,十成的力,弗言后退摔倒在地,吐出一口热血。
“殿下!”扶月反手拧断一名杀手的脖颈,快步冲了过去,手刚探上京纾的肩膀,京纾已然冲了出去,他不予喘息,一刀劈向弗言面门!
弗言躺在地上,眼眶瞪大,立刻举刀横挡,被这一刀劈得手腕发颤,几乎脱力。他嘴角溢血,咬牙道:“京纾!”
京纾眉眼沉静,双手握住刀柄猛地使力,寒光碎裂,弗言手中的刀碎成了两半。力道被卸,刀继续劈下去,被弗言滚身躲过,砍入地面。
弗言滚身一轮,拂袖,飞刀掷出,替他挡住了再度攻来的京纾。见形势不妙,弗言转身快步窜入密林。
京纾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扶月见状骂了一声,也立马跟上,与此同时,一直守在曲港身边的黑衣人被从天而降的鹊一单手同时拧断脖颈,尸体砸了下去。
这简直就是一场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缓冲时间的砍血萝卜大赛,曲港早些时候强撑的小爷脸面无比自然地土崩瓦解,在被鹊一拽起来时表现为了腿软、气喘、冒虚汗等身体特征,可惜鹊一并没有看穿他故作坚强的伪装,伸手把他推进两只鹊怀里,自己转身追进了密林。
太丢人了!
这种除了你所有人都在全力拿人头的感觉实在太丢人了!
曲港环顾四周,哆哆嗦嗦地扑倒在地捡起一把没人要的刀,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给自己鼓劲:“杀——干他丫的!山儿,凤儿——赐予我力量吧!”
两只鹊:“……”
公子果然是最稳重、得体、文雅的那一位呢。
“砰!”
弗言横着撞上树干,弹落在地,被京纾一刀回敬在右肩,“啊!”
“方才你见我,没有下跪。”京纾抬脚踩住弗言的膝盖窝,将他摁跪在地,握刀的手腕缓慢地使力,生生地剜掉了他的右胳膊。
扶月想要上前,被随后赶来的鹊一按住肩膀。鹊一摇头,轻声道:“别过去。”
扶月蹙眉,说:“杀虐太重,恐怕反伤己身。”
“主子忍耐太久了。”鹊一说。
扶月:“……”
陛下果然高看他了,他根本拉不住好吗?
惨叫震耳,京纾死死地摁着弗言的胳膊,声音格外轻,“你们怎么敢打徐篱山的主意,啊?圣旨昭告天下,他是我的王妃,你们还妄想动他,是已经把我当成死人了么?就算我死了,也会为他留下足够的防护,更莫说我还能喘气,我还没死。”他呼了口气,语气变得疑惑,“我还没死,你今日可瞧清楚了?”
他话音落地,弗言浑身颤抖,被刀尖刺入还在流血的断臂,“啊!啊……你杀了我,你——”
“我杀了你!”京纾握住他的后颈猛地往地上一掼,“你应该感谢自己孑然一身,否则我今日便要叫你亲手一个、一个地弑亲灭族,以息我怒。”
刀从血肉中抽出来,缓慢地放平,代替京纾的手重新摁住弗言的后颈,重重地割下了他的头颅。
“……”鹊一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从袖中摸出巾帕,上前跪在京纾身边,“主子,擦擦脸。”
京纾睫毛颤动,接过巾帕抹了把喷溅在脸上的血。他起身,收刀入鞘,说:“林中余孽一个不留,我先去北郊。”
“您的伤……”鹊一在京纾的目光中把话吞了回去,转而说,“好歹先包扎一下,否则公子看见,要生气的。”
京纾停下脚步,微微蹙眉,说:“快些。”
“——事情就是这样。”
榻边,曲港与鹊一交代完西郊之事,见徐篱山沉默不语,曲港便示意鹊一先撤,自己去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徐篱山,凑近了说:“幸好你当时没有亲眼目睹弟妹的模样,否则我都担心你俩以后一起睡的时候你会害怕。”
“烦死了,不许叫他弟妹。”徐篱山剜他,“给我放尊敬点。”
曲港不服气,说:“人家弟妹都没说什么。”
徐篱山嘿一声,抬起巴掌,眼睛一瞪,“给你脸了?”
“好嘛,”曲港识相地捂住脸,“不叫就不叫!”
这还差不多,徐篱山收回手,一屁股坐回榻上,过了两息又作势要起身下地。曲港连忙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那不废话吗?”徐篱山推开他的手臂,拿起榻背上的干净外袍往身上穿,“京纾都被砍了,我当然是要去找他啊,干坐着搞毛啊!”
京纾不宜颠簸,此时仍在西郊,曲港说:“那个莫先生早已经赶过去了……你别着急……喂!”
徐篱山一溜烟似的冲出营帐,闷头撞上雍帝,两人各自倒退一步,分别被曲港和亭月搀扶住。雍帝闷声咳了一声,说:“才醒就这么有精神?”
“陛下,您没事儿吧?”徐篱山伸手,讨好地替雍帝拍拍肩膀顺了下气,而后说,“我要去西郊。”
他说的是要去而非想去,雍帝看了他一瞬,偏头道:“去吧,慢……”
话来不及说完,徐篱山原地化作狂风,唰一声就刮飞了。
雍帝呐呐道:“年轻人,跑得真快。”
“陛下安好,陛下回见!”曲港挥挥手,试图跟上徐篱山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鹊一伸手一掀、被迫原地转了三圈,堪堪重新站稳时,只听见一声“驾”,徐篱山已经冲上山道,翻身跃上柳垂牵在手中的其中一匹马绝尘而去。
柳垂和鹊一旋即跟了上去。
曲港:“……年轻人,跑得真快。”
“年轻人,不要学朕说话。”雍帝不悦地看着曲港,审视一瞬,在曲港逐渐怯懦的目光中问,“你会打牌么?”
曲港眨眼,“会……啊。”
“进帐。”雍帝说,“陪朕闲暇一乐。”
曲港顿时昂首挺胸,大家风范、高手气度在这一瞬间澎湃激荡而出,“是!”
*
京纾做了一个梦。
朱砂笔圈点的书册,被茶水打湿的小几,重量很轻的木剑,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的各色茶叶……记忆中的琐碎片段像院中那片片被风吹落的花叶,成群落下,看得人眼花缭乱。梦境最后,一碗面相寡淡的龟寿面朝他递来,皇兄笑意温和,眼中还有几分赧然,他笑起来,此时背后却有人握着他的脖子,强迫他吞下那碗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团恶臭血肉的面,于是他不再笑了,挥手作势要打翻那碗面,手背触碰到的却是温热的肌肤。
京纾倏地睁眼,眼前一片水绿,他打中的是徐篱山的胳膊。
“……醒了。”徐篱山摸了摸胳膊,顺势握住那只手,抱怨道,“你是在梦里家/暴我吗!”
京纾看了他许久,说:“嗯。”
“你还敢嗯?”徐篱山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握住他的手摊开打了三下手心,以表愤怒,“我让你打我,让你打我,我也要打你,我打你嗷!”
他被猛地拽了过去,抱入怀中,用了很大的力气。
“……”
徐篱山在这个渴求得甚至要弄疼他的拥抱中静了声,闭上眼睛沉默地聆听京纾从急促到逐渐平稳的心跳。帐外在吹风,有虫鸣,徐篱山鼻翼翕动,突然落了泪,抱着他的人仿佛生了第三双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用指腹接着泪水。
可是接不住,越掉越多。
京纾叹了口气,说:“别哭了。”
徐篱山揪皱了他胸口的衣服,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方衡兰另有打算,可是我……”
“我知道。”京纾不断地抚摸他的脸腮,“你想成全他,我便也成全你,但是不要再为他难过,否则我只能挖坟鞭尸,稍稍泄愤。”
“……你怎么这么凶啊。”徐篱山闷闷地抱怨,随后张嘴咬住他胸口的一点布料,试图用牙齿去磨衣服底下的肉,结局当然以失败告终。他有点尴尬地哼一声,两排牙齿一撞发出叫嚣,“放开我,要被你勒死了!”
京纾后知后觉,微微松开一点力道,说:“活过来了?”
“嗯。”徐篱山把头抬起来,看向他的肩膀,“肯定疼坏了……”
京纾想说还好,皮肉伤对他来说从来就是最能忍受的伤痛,但看见徐篱山湿红的眼睛,他却可耻地说:“的确很疼。”
徐篱山并没有察觉出他的苦肉计,反而翻个白眼,说:“当然疼啊,这要是我都哭天抢地了,你就知道耍帅,还能带伤反杀,追着人家砍,厉害不死你!”
“别骂了。”京纾看着他,半哄半逗,“你好喜欢生气。”
徐篱山戳他脸,“不服憋着!”
京纾不敢不服,抬起左手握住他嚣张蛮横的手指,张嘴亲了亲,在徐篱山懵然的注视下很自然地松开手,说:“我饿了。”
“……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吃的。”徐篱山缩回手指,起身替他掖了掖身上的小薄毯子,临走时不忘警告道,“不许起来,否则我一巴掌扇飞你!”
京纾点头,“知道了。”
“我认真的。”徐篱山隔着空气戳他,“这么多手下在呢,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哦。”
京纾心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留过面子,嘴上却还是很顺从形势地说:“不起来,去吧。”
徐篱山这才起身出了营帐。
莫莺正在营帐外头搭锅熬药,手中捧着一本医书看得极其认真,徐篱山不忍打扰,转身去扒拉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的鹊十一,“十一,有吃的吗?”
“公子饿了,吃烤鱼吗?”鹊十一摩拳擦掌,“我去捞。”
“是殿下饿了,他现在不能吃荤腥。”徐篱山说。
莫莺是飞速赶过来的,营帐是鹊部去北郊借过来临时搭的,众人一心惦记着京纾和部分鹊部的伤,还真没想起饱腹这一茬。鹊十一揉揉眼睛,说:“我现在回城买。”
“那太远了,你找两个兄弟跟你一起去附近转转,看有没有农户,借口锅借点粮过来煮吧。”徐篱山环顾四周,“其余没受伤的兄弟倒是可以吃烤鱼什么的。”
鹊十一点头应下,见徐篱山转头要走,突然唤了声“公子”。
“啊?”徐篱山回头,见这人一脸拘谨,不禁警惕起来,“咋!”
“是这样的。”鹊十一清了清嗓子,“我在鹊部遭受了可恶的排挤,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打晕主子这重大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我实在是……”他叹了口气,看一眼徐篱山,一切尽在不言中。
鹊部之中,徐篱山的确和十一、十二更为亲近,闻言啧一声,很打抱不平地说:“可耻的内部霸/凌!放心,有我在,这口锅必定不是你来背。”
“万分感谢公子。”鹊十一拱手,“公子慧眼如炬,英明神武,必定知道谁才是打晕主子的真凶。”
正在树上打瞌睡的柳垂忍不住嗤了一声,说:“你亏心吗?”
“实话实说罢了。”鹊十一淡然反驳,“你有异议?”
徐篱山被吹捧得飘飘然,抬手摩挲下巴,思索一番,说:“所有人都瞧见了,是小垂哥打的。”
柳垂从树上跳下来,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在徐篱山脸上,“再考虑一下?”
“……好吧。”徐篱山是万万不敢得罪小垂哥的,很机敏地说,“是花哥打的!”
柳垂满意地比起大拇指,说:“慧眼如炬,英明神武,十一果然有眼光。”
鹊十一:“……”
您这评价人的标准也太灵活了些吧。
第90章 宽慰
徐篱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落魄到为了两块点心出卖灵魂的地步,而这一切罪恶的源头显然是他试图往花谢脑袋上扣锅的错误行为。
“花哥,花哥,全天下最厉害的花哥,请给我两块花渍乳糕,我要饿晕了。”徐篱山仰头看着坐在树上的人,双手合十,语气乖巧,“等回了兰京,我请你吃好吃的,吃什么都行。”
花谢咬一口乳糕,慢悠悠地吃了,说:“我是稀罕吃的吗?我只是想给自己讨个说法。”
“是是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其实我也是迫于无奈。”徐篱山环顾四周,见没有可疑之人,这才上前两步,捂住半张脸轻声说,“是小垂哥用目光威胁我的,他一直看你很不顺眼,试图通过我在殿下面前给你穿小鞋!我真的很不赞同,但是无奈这些年我不敢得罪他,过得是如履薄冰,我也很痛心啊!”
花谢挑眉,“是吗?”
“嗯嗯嗯!”徐篱山点头如捣蒜,求求道,“花哥花哥……”
花谢拒绝他的喊魂大法,下地将小食盒给他,说:“吃去吧。”
“谢花哥!”徐篱山喜笑颜开,抱着食盒转身就跑,路过营帐时正好撞见抱着烤鱼啃的柳垂,四目相对,他率先撇开眼神,引得柳垂翻个白眼,“又编排我什么了?”
徐篱山不敢回答,躲进了营帐。
京纾正靠在榻上看花谢一同捎过来的册子,上头都是金昭卫这两日监视到的百官动向,其中可疑的人都用朱砂笔标了出来。帐帘掀开,他抬眼看了过去,说:“又在外头闹什么?”
“我在挽救得罪了花哥这个过错,为此我又又又得罪了小垂哥。”徐篱山走过去把食盒放在京纾腿边,自己端着小板凳坐在榻边,顺便凑到京纾手边看了眼那册子,不慎被密密麻麻的字晃了下眼睛。
“陛下会怎么处置这些人?”他问。
“或贬或留,需得参考政绩、实干、才能、家世等斟酌。”京纾见徐篱山耍宝似的瞪着双大眼睛,不禁伸手捏了下他的脸,“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就是随口问问。”徐篱山抿了抿唇,“太后……我爹会受牵连吗?”
太后谋害天子、当场伏诛,此事一旦传出,必定惹得众说纷纭,于皇室声名有损。如今文定侯府和肃王府牵扯上了关系,若因此牵连徐家,徐篱山也必定处境尴尬。京纾摇头,说:“太后会在慈安宫安详地故去。”
徐篱山撇撇嘴巴,说:“虽然这样对徐家最好,可是真的好便宜那老妖婆。”
“人都死了,名声好坏没什么两样……别噘嘴了。”京纾拍拍徐篱山的头,“吃你的点心。”
徐篱山“嗷”了一嗓子,揭开食盒盖子,里头放着花渍乳糕、荷花酥和砂糖绿豆。他打开小竹筒喝了一口砂糖绿豆,满足地“哇”了一声,瞥眼见京纾正盯着自己,罪恶感突然就升起来了,“对哦,你不能喝冰的,我还是走远点吧,可别馋着你。”
“你当我是你,看什么都馋?”京纾伸手把人摁住,“坐着。”
徐篱山“哎哟”一声,语气夸张,“你好霸道哦。一夜七次:霸道王爷狠狠爱。”
什么鬼话,京纾啧了一声,伸手捏住徐篱山的脸把人拽到腿上,说:“还吃不吃了?”
“瓷……泥憋捏窝!”徐篱山躺在他腿上,举起手里的冰饮求饶,“卟嗦惹卟嗦惹——呜。”
京纾俯身吻了下来,徐篱山睫毛轻颤,张嘴回应,把京纾也变成砂糖绿豆味儿。京纾的手摸到了小腹,他伸手握住,轻轻地掐了掐京纾手背上的薄肉,食指微屈,很轻很慢地刮过京纾的食指指骨。
京纾浑身一僵,反手握住徐篱山的手,睁开了眼睛。徐篱山的眼睛是落在碧潭的珍珠,温润清澈,碎光莹莹,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时已足够引人遐想,更莫说它露出此时这般的动情模样。
“……”
帐内只有他们两人,京纾喉结滚咽的声响就显得格外明显,徐篱山抿了抿嘴巴,觉得京纾的目光简直要吃人。他抬手捧起京纾的脸,微微仰头,又亲在了一起,或啄或舔,舌/尖纠缠搅弄出啧啧水声,好一会儿才歇了动静。
徐篱山睁开眼睛,替京纾撩了撩头发,指尖擦过那微红滚烫的耳廓,笑道:“亲得这么凶,怎么还脸红啊?”
他们亲的次数数不过来,可京纾却是每次都会脸红耳朵红,徐篱山之前调侃过他一次,结果被恼羞成怒的某人扛上肩使用了暴力。
“因为你太厉害了。”京纾蹭着他的鼻尖,“舌/头这么会动……”
徐篱山抬手捂嘴,很有先见之明地威胁道:“不许胡说八……喂!”掌心被舔了一下,他立马缩回,愤然表示,“变/态!”
京纾没说话,低头在徐篱山左脸腮上重重地亲了一口,随后抬手拍拍他的屁/股,说:“自己出去玩。”
“你赶我走?”徐篱山不可置信,“这么快就烦我了?”
好大一口锅,京纾选择不背,说:“我是担心你待在这里无聊,好,那你继续陪我。”
“你说陪你就陪你,你很牛吗?”徐篱山一拍榻,从京纾腿上坐起来,作势要起身,又被京纾拉住了手腕。他得意地挑了下眉毛,语气却仍然保持着做作的不友好,“赶紧放开我,让我走!”
“好了。”京纾捏捏徐篱山的手腕,倾身从后面亲了下他的耳朵,“是我说错话了,不要生气。”
徐篱山暗示道:“嗯?”
“留下来陪我把册子看完,”京纾配合地请求道,“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徐篱山很有姿态地说,“既然你好言相求,我就勉强再陪陪你吧。”
京纾用眼神丈量了一下徐篱山的脸皮,很有分寸地没有说出厚度。他把徐篱山拉回来,让徐篱山靠在他怀里继续吃吃喝喝,自己则拿起册子继续翻看,时不时蹭一下徐篱山的脑袋和脸,惹得小猪一阵哼哼。
帐内安静极了,放晴后的日光倾洒下来,在帐门前画出一片金黄的光圈。
莫莺端着药进来的时候,徐篱山已经吃饱喝足,躺在京纾的腿上睡着了,京纾手中还托着册子,目光却游离在徐篱山脸上,甚至懒得赏他一眼。
“……”莫莺啧啧一声,走过去把药碗递给京纾,小声说,“别看你的心肝了,喝药。”
京纾闷头喝了,递回药碗,而后轻轻掀起徐篱山手腕处的袖口,示意莫莺把脉。
这两日徐篱山只哭过那一次,其余时候都开朗如常,可京纾不相信他会就此放下。徐篱山没有长一副冷硬心肠,亲手杀死好友这件事对他必定打击极大,如此一来,表面越平常,反而越反常。
莫莺伸手把脉,过了小会儿朝京纾摇头,说:“身体无碍,但他确实情绪低落。心病难医,吃再多药也不行,你多陪他说说话,或者想个法子迁移注意,刚好你脑子有大毛病,你们互相拯救吧。”
“……”京纾抿唇,“陛下如何?”
莫莺说:“气火攻心以致胸闷、头痛,我已经开了药方,陛下的身子比你好,你不必担心。”
京纾还想说什么,腿上的脑袋突然蹭了蹭,便又咽了下去。莫莺也很有眼力见地轻步离开营帐。
“嗯……”徐篱山翻了个身,嘟囔道,“打死老妖婆……我打!”
在梦里也不安生,京纾伸手,用很轻的力道拍了拍徐篱山的胸口,安抚顺气似的。这招竟然有奇效,徐篱山很快就不再继续殴打了,只是偶有呓语,又掉了眼泪。
还不如继续打老妖婆呢,京纾后悔了。他俯身吻掉徐篱山脸上的泪,轻声哄道:“留青,不哭了,别难过,留青……”
徐篱山抽噎着,被京纾毫无办法地揽入怀中,摸着脸哄了许久才逐渐平息,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徐篱山迷瞪地坐起来,眯着眼睛盯着京纾看了许久,又倒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说:“人都睡傻了。”
“平时瞧着也不精明。”京纾捏他下巴尖,“饿不饿?”
“吃了睡,睡了吃,我是猪吗?”徐篱山自顾自地点头表示,“我是!我不饿,但是我好想吃汤饼啊,辣的。”
这边没这条件,京纾便说:“十一驾了马车过来,要不要去北郊?”
“我随时都可以啊,但你,”徐篱山起身往他右肩一凑,鼓起脸吹了吹气,“疼傻了吧?一天天的就会装,只要是人,受了伤都是痛的。”
京纾垂眼瞧着他,说:“只是皮肉伤,无碍。”
“什么叫只是?若不是你躲得快,那一刀胳膊都给你砍下来好吗!”徐篱山抱臂,“从今天起,你的刀被我没收了,以后不许动武。”
京纾没有异议,点头答应,随后叫了鹊一进来,吩咐收拾收拾,出发去北郊。
徐篱山率先起身下地,拿起榻背上的外袍抖了抖,等京纾起身便帮他穿上,说:“伤在右肩,做什么都不方便,但是千万要仔细地养,不能留下病根。”
“知道了。”京纾说。
徐篱山帮他系腰封,突然说:“那身吉服弄脏了,好可惜。”
“只要奉了香,穿什么都无妨。”京纾说,“但是喜服不能脏。”
徐篱山一顿,抬头朝他笑笑,打趣道:“之前不是还想在喜宴上发疯么?”
“除了我,好似没人赞同,大家都在反对,试图劝我。”京纾说,“我现下也有了别的想法。”
徐篱山说:“说来听听。”
“喜宴是热闹吉祥的场合,干干净净才好。我们的婚事,我该只关注你,只想着你,只期待你,不能为旁的人或事分心。”京纾稍顿,“我先前那样,是太嫉妒了。”
“你有什么好嫉妒的?”徐篱山安抚道,“我喜欢你,又不喜欢别人,你根本不用嫉妒任何人。”他拽着京纾的腰封,把人看了看,又说,“你此时这般轻松地改变了想法,其实是因为方衡兰已经死了,若他还活着,你未必这般想。”
“是,”京纾瞧着他,“方渚已经死了。”
他目光幽深,是话里有话,却又碍于口舌,不知该怎样才能说得婉转些。徐篱山低头,把弄着那腰封,说:“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会钻牛角尖的,只是我与方衡兰到底多年朋友,如今闹成这样,我实在无法坦然接受,但是,等日子一长,什么都会好的。逾川,你真的不要为我担心。”
京纾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贴了贴徐篱山的脸,徐篱山却主动抱了上来,把脸埋进他的脖间轻轻地嗅了嗅,吸/食/精气似的。
他们安静地抱了一会儿,知道鹊一在外面说收拾妥当了,这才分开,前后出了营帐。
徐篱山环顾四周,“垂呢?”
“打起来了。”鹊一说。
除了花谢,柳垂能和谁打起来?徐篱山叹了声气,老气横秋地说:“年轻人,精神真好。他们打多久了?”
鹊一估摸着说:“一个时辰前开始动的手,越打越远,如今还没回来。”
“牛。”徐篱山比起大拇指,转头朝京纾说,“让他们打个三天三夜吧,我们先去北郊。”
京纾点头,走到马车边,正想撩袍上车,就见面前出现一只手——徐篱山伸胳膊要搀扶他,这是把他当成柔弱无力的人了?
京纾觉得徐篱山在小看他,但是他并不拒绝这种小看带来的好处,很自然地抬手按住徐篱山的胳膊,慢悠悠地上了马车。
徐篱山绝不敢小瞧京纾,若换成他,感冒发烧都得在床上当两天尸体,更莫说是被砍了一刀。京纾是位很能吃苦忍痛的金枝玉叶,什么伤痛于他来说仿佛都是可以回复一句“无碍”的小事,因为他本性坚毅,也因为他多年受惯了搓磨。可伤患就是伤患,徐篱山觉得这次他必须得好好照料京纾。
带着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徐篱山随后上车,分外体贴地帮京纾垫了软枕在腰后,调整窗隙以兼顾通风和不被太阳照射。马车内没有置冰,他便从柜子里拿出自己存放的折扇给京纾扇风,见后者一直盯着自己,又说:“要不要看书,或者我给你读?”
“不必。”京纾握住他扇风的手,“别扇了,坐着好好休息。”
徐篱山刚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也早就醒神了,精神好得不得了,闻言开始找茬,“你嫌我闹腾了是不是?你嫌我烦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现在就跳车……诶!”他把眼睛凑到窗前,拍拍京纾的胳膊示意他也凑过来看,“你看那边的花。”
马车穿过山路,不远处一片紫红遮掩在绿叶之后,花影曼妙,在傍晚更添姝艳。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徐篱山问凑到身旁的京纾。
“不知。”京纾态度端正地捧场,“请赐教。”
“这个叫胭脂花,根叶可药用,有清热解毒等效果。”徐篱山说,“它还可以拿来制珍珠粉。以前我的院子里也有这种花,开花的时候一连片的紫红,挺好看的,我还坐在地上画过一副画呢,就是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我从前还遇见过一位花魁娘子,她就是以这种花命名的,她穿紫纱裙也很是好看。诶诶诶,那个,你知不知道那个黄色的是什么花?”
京纾摇头,认真地听徐篱山这一路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心说这是只悦耳、热闹的喜鹊,叽叽喳喳并不叫人烦闷,只听得轻松、入神,恨不得他日日讲,时时讲。
徐篱山可以日日讲,却不能时时讲,他的舌/头可不是妖精变的。因此待到了北郊,他立马就去找水喝了。
雍帝正在帐中和亭月弈棋,见京纾进来,便起身道:“过来也不说一声?”
“留青想吃汤面,索性就过来了。”京纾说。
“奴婢先去传膳。”亭月起身行礼,先退了出去。
雍帝搀着京纾,“先坐。”他随后落座,提壶给京纾倒了杯水,“我也是懒得多与你废话了,此后最短三月,你都给我好好养伤。”
京纾喝了口水,点头应下。
“这局还没下完,”雍帝问,“你来替亭月下半局,正好候着晚膳?”
“可。”京纾抬起左手,捡了颗黑棋,观局落子。
帐中气氛安静,期间雍帝神色认真,一心扑在棋局上,说也是关于棋局的,一局下完,雍帝笑道:“亭月这棋,你都救不了啊。”
“太差了。”京纾客观且不留情面地说。
雍帝端起杯子喝一口水,说:“没法子,他在棋道和茶道上的天赋很是悬殊。”
他近来要喝药,因此亭月不给他泡茶了。京纾看了眼他手中瓷杯中的白水,突然唤了声“皇兄”。
杯子里的水晃了晃,雍帝迟钝地应了一声,“怎么?”
#VALUE! “方才到山下时,我其实有些担心,我不愿你提起当年的事情,却更担心你故意不提起,要装得若无其事……显然,你选择了后者。因此,我便同皇兄说几句真心话。”京纾握着水杯,没有抬眼,语气一如寻常,“当年吃那碗龟寿面时,我高兴、满足也感激,后来发现那面中藏了毒,我确实恨极,但绝不是对你。我从来没有怀疑毒是你下的,因为我了解你的秉性,你若想杀我,那些年就不会护我、教我。我因为那毒受了些痛,但旁人的险恶用心,绝对怪不到你的头上,这些年我也从未恨你。不管太后说了多少,皆是为了诛心,皇兄是天子,合该如深渊、如磐石,切莫被那三两句虚言摧了心境,反伤己身……也不要因此与我生了嫌隙。”
最后那句话是京纾故意说的,但多少显得温情了些,他攥紧杯沿,显然不太自在。
雍帝摩挲杯沿,反反复复许多次,才哑声笑道:“我们小九,也会说反话宽慰人了。”
最该相求那最后半句话的,是他啊。
“我不小了。”京纾抬眼看向雍帝,“我只是不想皇兄困于往事,否则我这多年忍耐便没了意义。”
这话“诛”心,雍帝无法反驳,说:“我知道……我知道了。”
京纾“嗯”了一声,伸手捡棋,说:“再来一局,上半局太臭了。”
“你自己下也不一定能赢我。”雍帝得意道,“我的棋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你高兴就好。”京纾不冷不热地说。
雍帝摸摸鼻尖,忍不住说教道:“我可告诉你,嘴巴太坏不是好事,你平时应该不会这般讽刺小六吧?”
京纾想了想,说:“会。”
果然,雍帝心说这个没出息的,“他不同你生气?”
“我不讽刺他,他也会和我生气。”京纾说,“生气是他的兴趣,撒泼也是他的爱好。”
刚走到营帐外的徐篱山忍无可忍,隔着营帐骂道:“喂!”
简单的一个字,但其中的内涵却很高深,听气势就觉得骂得很脏。
雍帝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扬声道:“小六,快进来。”
外头的徐篱山这才掀起帐门走了进去,先规矩地向雍帝行了礼,然后一巴掌甩到京纾后脑勺上,说:“背后编排人,你亏心吗?”
京纾心想实话实说算什么编排,但心想有时候只能是心想,若当真出了口,难免引发血案。他聪明地保持沉默以对,抬手握住徐篱山的手让他坐在身边,说:“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不来怎么听见你在背后诋毁我?”徐篱山哼一声,又说,“曲港和赵尚书喝酒,两人都喝醉了,我把他安顿好,闲得无聊就过来了。”
赵尚书与曲刺史也是少年同窗,有几分交情,如今冷不丁地撞见故友之子,自然要畅聊一番,聊着聊着自然尽兴,尽兴自然就开了酒封,自然越喝越起劲,自然最后都躺下了。
“你们三个小子都是能说会道却有分寸、不会说多错多的,难怪能玩到一起。”雍帝说。
“我们仨那叫一个臭味相投。”徐篱山还挺得意。
雍帝笑了笑,说:“听说曲家小子要参加今年的秋试,我也有意试了试他,比想象中好许多,好好考,明年说不准就能上兰京参加春闱。”
“对哦,秋试!”徐篱山一拍脑门,“我先前叫他来兰京玩,他因着准备秋试拒绝了,结果被迫来到兰京,要耽搁考试了。”
“时间上是不太宽裕,但我瞧他很有自信的样子,倒是不紧张。”雍帝安抚道。
徐篱山笑起来,说:“他自诩文曲星下凡,他们家是祖传的厚脸皮。”
京纾问:“那你呢?”
“我是子承父业。”徐篱山笑着反击,“那你呢?”
京纾想了想,说:“从皇兄那里学的。”
雍帝:“……”
年轻人,谈情说爱不要拉无辜者下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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