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酸水

    一场秋雨打在客栈周围,桂树飘晃,花叶零落,随着秋雨的轻重、缓急滴滴答答的响了一个多时辰,中途雨势暂缓,可转眼又倾泻而下,压着晦明的天幕逞凶直至天光大亮才终于收势。

    窗外的天静了,独立小院将白日的动静尽数挡了回去,徐篱山被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小心地放进帐中。

    被子摊开,轻柔地盖了上来,徐篱山神志昏沉,脸蹭过软枕,下意识地伸出手,嘴里唤着京纾的名字,等京纾伸手握上来,他才安生了些。被迫分榻而睡多日的人着实不好对付,他被折腾得狠了,露出来的一截白瓷似的颈子上也少不了痕迹,抹一层柔软的药膏像是蒙了层晶亮,让本就艳丽的底色变得朦胧。

    良久,京纾终于舍得挪开眼神,抬手放下床帐。

    被子底下挤进一个人,气息分外熟悉,徐篱山下意识地往前蹭了蹭,将脸挨近那人的肩膀,随后那人微微侧身,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摸上他的后背,轻轻地拍着。

    床帐内安静至极,徐篱山逐渐好眠。

    京纾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睡颜,好一会儿,也跟着闭上眼睛。

    下过雨的天微冷,徐篱山再醒来时还没睁眼,人先蹭进了身旁人的怀里。京纾一下就醒了,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替他掖了掖后背的被子,又抱着眠了一会儿。

    “我时常在想,”片晌后,徐篱山说话了,声音哑得很,“事中的你和事/后的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你。前者的你恨不得把我生吃了,凶狠残暴,后者的你恨不得把我供成一只掌心明猪,温柔体贴……你是人格分裂了吗?”

    徐篱山对昨夜的遭遇颇有微词,心中愤懑。

    京纾昨夜勉强吃够了,抱着掌心明猪紧实地好睡半日,此时心情舒畅至极,闻言抬起徐篱山一直与自己交握的那只右手放到自己脸上,态度良好地哄道:“不高兴就打我。”

    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此时打了,以后不知道要怎么偿还呢,徐篱山又不是真傻子。他轻哼一声,五指蜷缩捏住京纾的侧脸开始揉搓,嘴上说:“这么好看的脸,我舍不得打。你要真想哄我,你也趴下来,让我啪啪抽几巴掌呗。”

    说到此处,他不禁又想起昨夜被摁趴在浴池边,一对桃子在水面若隐若现,遭受了无比强悍的火力,最后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惨痛遭遇。徐篱山吸了吸鼻子,骂出了那句昨夜骂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三个字:

    “死变/态!”

    对于这个形容,京纾一直不肯承认,觉得分外委屈,他其实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不是么?但是徐篱山此时委屈至极,只能哄着,于是他说:“好吧。”

    “好吧”这样的回答在特定的情境下和“你觉得是就是吧”“你如果不相信,我也没办法”“随你怎么想”等等回答不相上下,都是态度不端正的、作死的、冷漠的。于是徐篱山出离地怒了,他“唰”地睁开红肿的眼皮,一双哭狠了的眼珠子带着冲天的怨气盯住京纾的脸。

    “给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他说。

    那必须得好好珍惜,京纾绞尽脑汁,改口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反驳。”

    “……”徐篱山微笑,“你是很遗憾昨晚没把我摁在浴池边做死,所以现在要启动言语暴/力吗?”

    看来说什么都是错误的,京纾琢磨着。面对徐篱山浑身充盈的杀气,他突然伸手抄起这只掌心明猪稳稳地放在自己身上,单臂环住,试图转移话题,“饿不饿?”

    徐篱山趴在他身上,微笑道:“不饿,睡前吃得太多,肚子都要被撑破了呢,这会儿还没消化。”

    看来转移话题也行不通,京纾无奈选择正面硬刚,疑惑道:“吃这么多啊,什么好吃的让你这么喜欢?”

    “……被逼着吃的。”说罢,徐篱山露出两颗蓄势待发的门牙,两排牙齿相撞,发出了“哒哒”的示威声。

    此时京纾的肩膀上还有几处没有消的牙印,见状显然被震慑住了,好声好气地说:“谁这么坏?”

    “一个大变/态。”徐篱山委屈地瞧着他,“夫君,你得帮我报仇啊。”

    “当然。”京纾哄着说,“留青说该如何处置?”

    徐篱山放在京纾肩膀上的右手缓缓抬起,比出剪子的形状,说:“没收作案工具!”

    “好。”京纾抓住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亲,温柔地说,“你若想出气,便亲自动手。”

    徐篱山狐疑地盯着他,说:“你可别后悔!”

    “我不后悔,并且我觉得该仔细思考的人是你,毕竟若是没了工具,那便只能借助外物了。”京纾捏着徐篱山的手,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且若突然从正常男人变作阉人,心思不一定要扭曲成什么样子,届时留青便要更加受折磨,真叫我于心不忍。”

    “……”徐篱山麻木地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句话,今天我真是切切实实地领教了。”

    京纾笑起来,仰头亲了亲他红肿的唇瓣,说:“乖了,不生气。”

    徐篱山哼道:“你叫我爹,我就不生气。”

    京纾微微眯眼,这副神态简直像极了昨夜徐篱山被欺负得狠了时反手一巴掌抽上京小纾那一瞬间!那之后堪称另类动作惊悚片的记忆汹涌而出,徐篱山浑身一哆嗦,很没有胆量地改了口:“我不生气!我不生气了!”

    “……留青。”京纾很不解地说,“如何摆出这般胆颤的模样,显得我欺负了你似的。”

    徐篱山可耻地露出虚伪的笑容,说:“你怎么会欺负我?你对我最温柔了。”

    京纾“嗯”了一声,很温柔地又问了一次:“饿了吗?”

    “饿。”徐篱山蔫蔫儿地说,“可是我眼睛疼嘴巴疼嗓子疼脖子疼胸口疼肚子疼腰杆疼屁/股里外都疼大腿疼小腿疼……疼得吃不下饭了。”

    “可怜见的,”京纾怜惜地揉着他的侧腰,哄道,“吃点清淡的好不好,我喂你吃。”

    徐篱山警惕地问:“怎么喂?喂进哪里?”

    京纾:“……”

    “好吧。”徐篱山不好意思地说,“好哦。”

    “你再躺会儿。”京纾翻身将徐篱山放平,自己起身下地,转身拿过被子将他裹好,只露出一颗脑袋。

    床帐被撩开、挂起,外头的天色渗入窗缝,露出橙黄的颜色。徐篱山打了个哈欠,盯着京纾的背影,逐渐痴迷,“帅哥,陪/睡一夜多少钱?”

    京纾侧身询问:“又皮痒了?”

    “没有哦。”徐篱山老实地闭上眼睛,等京纾绕出屏风才睁开一只眼睛,两只眼睛,嘟囔道,“装什么清高嘛,昨晚的公狗大王不是你吗,哼!”

    已经走远的京纾没有听见,开门唤了院中的管事,叫了两碗清粥和四样素菜,吩咐备水洗漱。

    俄顷,两个侍女陆续进屋,一个端着半盆热水进入外间,放进洗漱架上,一个用托盘备好洗漱的工具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请客人洗……”后面那侍女的声音在看见京纾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一双杏眼蓦地瞪大了。安平城世家子弟、来往豪商何其多,可她没有见过这般俊美矜贵好似神祇的男子。

    京纾向来不喜他人用眼神冒犯自己,正欲赶人,突然有脚步声从内室走来。他咽下话,任那侍女瞧着,不过两息,后肩突然落下一只手,强迫他侧过身子,不许看那侍女。

    “好看吗?”徐篱山抬手放在京纾的侧脸上,眼里带笑,却不知在问谁。

    这张脸在安平城谁人不知,侍女正欲向徐六公子赔罪,突然想起一茬——如今能和徐篱山这般亲密的男子除了传说中那位肃王殿下,还能有谁?亦或是这位客人其实是徐六公子在外面的野桃花……不对,这般气质,定然是肃王殿下无疑!

    侍女霎时白了一张小脸,慌忙跪地赔罪,“小人无知,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请殿——”

    “好了。”徐篱山打断她,温声道,“出去忙吧。”

    侍女忙声道谢,颤颤巍巍地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没有关,徐篱山收回目光,转眼瞧着京纾,笑道:“好看吗?”

    京纾摇头,偏脸蹭开徐篱山的手,吻在掌心,说:“你最好看。”

    有些痒,徐篱山指尖蜷缩,笑着说:“可我看你方才看得很认真嘛。”

    以前对于别的女子,京纾是一眼不看,方才那个,京纾竟然看了三息,三息!

    徐篱山微微眯眼,说:“怎么?这么快就要喜新厌旧了?要不要我就地退位让贤,把肃王妃让给你的新欢坐?”

    京纾原想看徐篱山会不会吃味,如今是闻着酸味了,可不妨这味道太冲,他有些受不住。

    “肃王妃只能是你。”他揽住徐篱山,哄道,“我没看她,也没觉得她好看,我只是——”

    “你没看她?你当我瞎,你岂止是看了,你是眼睛都不眨地看!你若不觉得她好看,你看她做什么,她脸上长花了!”徐篱山冷哼一声,退开京纾就要走,“什么天香国色,我倒要去仔细看看!”

    京纾一把将人拽回来抱在身前,往上用力,徐篱山便双脚离地。他把人抱到洗漱架前放下,连着两只手和腰身一同环抱住,道:“我就是想看你会不会吃醋。”

    徐篱山一下反应过来,闹了个红耳朵,骂道:“坏人!”

    “嗯,我是坏人。”京纾从后面亲了亲他的右腮,“站好,我帮你洗脸。”

    徐篱山连哼三声,抱臂不语,被京纾握着胳膊往侧面转了转,用热帕子贴上脸。肃王殿下伺候人的本事愈发娴熟,徐篱山逐渐放松下来,洗完了脸,京纾将抹了牙粉的刷牙子轻轻塞进他嘴里,他打开京纾的手,自己刷牙。

    慢悠悠地洗漱完毕,厨房也很快将粥菜端了上来,摆在外间的圆桌上。

    京纾落座,而后腿上一沉,徐篱山大剌剌地坐了上来,大爷似的说:“喂我。”

    求之不得,京纾抱着徐篱山调整坐姿,右手拿起勺子舀了粥,稳当地伺候人。徐篱山乖乖窝在他腿上,一口一口的吃,门外有风吹过,院子里落了一地的花叶。

    一碗粥喝完,徐篱山说:“再来一碗,昨晚太耗力了。”

    京纾不敢说话,舀了一碗粥继续喂,偶尔喂一夹子小菜,说:“待会儿出去么?”

    “去吧,”徐篱山慢悠悠地说,“去看看哪俩醉鬼回家没有。”

    “那你不必去了,曲港上午就回家了,至于褚凤,”京纾稍顿,“他被褚和接回府了。”

    徐篱山一惊,“大哥回来了?”

    “嗯,午时到的,一入城便去酒楼了。”京纾说。

    徐篱山“哦”了一声,这才回想起京纾说上句话的语气,好似有些不对。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张口接了一口粥,待软糯的粥米咽下去了,才说:“大哥是擅自离京的?”

    “不是,同皇兄请了辞。”京纾瞧着他,“想试探什么?”

    “您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也能看出来。”徐篱山嘿嘿一笑,小声问,“你是不是瞧出了什么?”

    京纾逗他,“什么的什么?”

    “就是大哥和凤儿啊,”金昭卫有替天子监察百官的职权,若京纾察觉出了兄弟俩之间的端倪,告诉雍帝,也不知会不会坏了褚和的前程。徐篱山有些担心,搂着京纾脖子的手微微用力,让京纾的脑袋晃了两下,“你不许跟陛下告状。”

    此事若让朝官知晓,想必人人骇然,掺褚和罔顾人伦、行事悖逆的折子要飞满文和殿的上空,但京纾向来不顾忌这些,褚和对谁有心思也都不妨碍为朝廷做事,是以他本就不打算多过问,但闻言还是故意问道:“这是命令,还是请求?”

    “都不是。”徐篱山抬起他的下巴,噘嘴吻在他唇上,狡诈地说,“是撒娇。”

    “那我抗拒不了。”京纾掂了掂腿,“好,不告状。”

    徐篱山展颜一笑,捧着京纾的脸又连戳三下章,说:“你最好了!我要吃三碗!”

    “好。”京纾拖着尾音说。

    吃过晚膳,天已然暗了。

    徐篱山拽着京纾在院子里消食,鹊一鬼似的在两人身后出现,奉上一张请帖。

    “这帖子倒是花哨。”京纾评价道。

    “这叫‘百花帖’。”徐篱山露出“你不懂了吧”的眼神,热情地解释说,“安平城每三年都会举办一次百花宴,从每座花楼的花魁娘子中择选出最美的那位,唤做‘百花状元’,上一届的百花状元便是云絮。而能够拥有百花帖的便是城中的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世家子弟以及擅长八雅的风流名士等,持帖的每人可为任何一位参选娘子投出一朵花,最后篮中花朵数量最多的娘子便是胜者。”

    京纾意味不明地说:“哦,所以你每次都会参加。”

    “对啊。”徐篱山嗅着空气中的醋味,笑着说,“百花宴是开门举办,青天白日的,是正经宴会,别说我了,城中的老人小孩都可以观看。”

    京纾轻轻哼了一声。

    “好啦。”徐篱山用脑袋蹭了蹭京纾的下巴,“三日后,我带你看美人去。”

    笑眯眯的小狐狸,京纾睨着他,用不太温柔的目光握紧了在自己腿上乱搔的尾巴,说:“我看你都看不够,别的也看不上眼。”

    “人要学会欣赏美。世间美人何其多,光是看我,有些浪费了。”徐篱山说。

    “哦。”京纾似笑非笑,“现下又不是先前你在屋里对着侍女酸水儿大发的时候了?”

    徐篱山一顿,提前声明,“可以看,但是你敢对谁动心思,我立马立地阉了你。”

    “也不是我非要去看的。”京纾说。

    “也是哦。”徐篱山挑眉,佯装可惜地晃了下请帖,“那我自己去好了。”

    让徐篱山一个人去,和放花蝴蝶回归花圃有什么区别?

    京纾蹙眉,当即说:“一起去。”

    他倒要看看,什么样的“美人”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徐留青唯一的那朵花。

    第102章 择花

    百花宴在城西的引月湖举行。

    风起涟漪,清波微漾,湖中一座朱红阁楼,楼中一座宽台,都唤做“引月”。远处翠峰朦胧,高塔露尖,近处波光粼粼,花船横布,船头旗帜不一。

    日光倾洒,宛如海市蜃楼。

    湖岸两侧阶梯上的街上和各处茶楼酒楼窗边早已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持帖的贵宾则陆续到场,渡桥进入引月楼。徐篱山来得晚,却不耽误站在桥头的东家盛情迎接,“六郎,许久不见啊。”

    “七郎,许久不见。”徐篱山拱手回礼,笑道,“今年的百花宴真是有排面,竟然劳动陆七郎亲自操办。”

    “本不是我来,但我听说你回了常州,不就亲自前来拜会了么?”陆七郎笑罢,侧身向跟在徐篱山身侧的男子躬身行礼,“草民陆鹭,恭请殿下金安。”

    如今能与徐篱山并肩而行、姿态亲密且气度如此不凡的男子,哪怕帷帽遮脸,也挡不住“肃王”这层身份。

    “陆七公子不必多礼。”京纾抬手示意,“今日我同留青前来赴宴,只当我是寻常宾客,不必声张。”

    陆鹭遵命,侧身道:“二位,请随我来。”

    路上,徐篱山见陆鹭难得哑巴一回,知他是面对京纾,紧张了,便主动说:“你阿姐怎么没来凑热闹?”

    “阿姐是陆氏商行的少东家,哪能像我一般胡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陆鹭同他发笑,“前段时日阿姐刚从吐蕃回来,人黑了一圈,第一面我都没认出来。”

    徐篱山想象了一下,说:“嵌着对明亮的眼珠子,黑珍珠似的,想来也好看。”

    “是好看。”想起一茬,陆鹭语气淡了,“说来也生气,那会儿恰好有人上门求娶阿姐,见阿姐肤色不够白皙,竟然出口嫌弃,若非母亲拦着,我定要将那厮一顿痛打。”

    徐篱山说:“这般肤浅,还肤浅得很没有眼光,着实配不上你阿姐。”

    “我阿姐那样的女子,少有人能配得上的。”陆鹭叹气,“可惜家中父母上了年纪,这两年越发爱催促阿姐,烦得阿姐老往远地跑……这边进门,请。”

    徐篱山随之踏入大门,下意识地伸手握了下侧后方的京纾的手腕,嘴上说:“你家生意遍布天下,做得那样大,你阿姐功不可没,她是经商的好手,嫁到别家相夫教子着实可惜,况且她本就一心想着生意。真要成婚,也得她自己相看个能与她协力做事、又不会觊觎陆家家产的人。”

    陆鹭刚想说以前不就是想中你了么,话到嘴边立马麻溜地咽了回去,说:“我也这般认为。两位,楼上请。”

    一行人上了楼,进入三楼东面最中段的那间雅间。

    这楼修得巧妙。四面建了三层楼,每层楼的东、南面各五间雅间,其余两面不设雅间,只放花鸟、乐器、书画等,今年的百花宴也如往常,一共发了三十张“百花帖”出去。一楼四面门前没有建筑,各自往前留出约莫两仞宽的湖水,首尾衔接成四方状,中间的宽台便是引月台,整体呈“回”字。由于宽台与阁楼四面都有一定的距离,如此二三楼的雅间也方便观看,湖岸两侧高处的人也能看个热闹。

    雅间不修门,平日只用帘子遮挡,今日帘子尽数挂起,每间雅间前各站着一名簪花侍女,皆是清秀玲珑的模样。

    陆鹭在雅间中陪同,待茶水点心上了之后方才暂且告辞,下楼主事。俄顷,一名簪花侍女捧着托盘进入雅间,请徐篱山翻阅《百花册》,择选其中一朵花,以待投选。

    这册子用热香烘过,清淡宜人,徐篱山凑近一闻,示意京纾也闻一闻。后者闻过,说:“没你制的香好。”

    “不要拉踩。”徐篱山笑着教育他,而后翻阅百花册,随口道,“今年有什么新品种么?”

    “有的。”侍女视线始终下垂,上前将册子往前翻了几页,介绍道,“这两页的花皆是今年仔细择选的上佳品种,秋菊三样、月月红四样、海棠两样、秋桂一样。”

    徐篱山看过,目光在左下角那一款白紫相间的秋菊绘图上停留一瞬,“鸾凤齐鸣……”

    侍女解释道:“此秋菊外廓较长且下垂,状似流苏,飘逸优美,内轮花瓣渐短,左右环抱,肥厚紧凑,整株肖似鸾凤倚枝,便取‘鸾凤齐鸣’此名做个吉祥兆头。”

    “看起来不错,我就选这朵了。”说罢,徐篱山伸手握住托盘笔架上的朱砂笔,在一张“百花笺”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百花笺分外轻薄,上方中间有一圆孔,用细红绳穿过,待投票时便会再在背面写上花魁娘子的名字,而后将这百花笺穿到花枝上,如此方便记名,也雅致。

    侍女端着托盘退了出去,徐篱山正想伸手去倒茶,突然腰身一紧,被一直坐在身旁、沉默不语的人拦腰抱了过去,结结实实地坐了大腿。

    门前的侍女听见动静,却不敢偏头看,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徐篱山收回眼神,偏头看向京纾,笑道:“怎么啦?”

    还敢问,京纾盯着他,说:“鸾凤齐鸣这样的名字,你也敢送给别人?”

    “就是朵花啊,名字也不是我取的。”徐篱山蹭了蹭京纾的鼻尖,明知故问,“吃味了?”

    京纾眼神深沉,左眼头的小红痣宛如一点凶光,将徐篱山的腰都盯软了。徐篱山无奈地叹了口气,哄慰般地轻轻亲他的唇,说:“怎么这么爱吃味啊?”

    京纾没说话,任由他在自己唇上蜻蜓点水。

    “要不你也上台表演一下,”徐篱山作死地调笑道,“如此我眼中哪里还有别的美人,就盼着你,就瞧着你,就为你鼓掌,就为你簪花,嗯?”

    “我别的才艺或许没有床/上功夫那般精湛,可以让风流倜傥的徐六公子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抱着我缠着我哭得浑身淌水。”京纾面无表情地说,“要不要我现在为你展示展示?”

    “……”臭不要脸的,徐篱山笑不出来了,轻声骂道,“京逾川!”

    这和撒娇有什么区别,京纾爱听,抱着炸毛的狐狸掂了掂腿,意味不明地道:“我倒要看看,谁有胆子接你的花。”

    徐篱山挑眉,“别人接了,你待如何?”

    “我懒得欺负别人,我就欺负你。”京纾一巴掌拍在徐篱山胯上,抱紧了瑟缩在怀中的人,冷哼道,“你想看我会如何,待会儿就好、好、选。”

    徐篱山正欲说话,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吆喝,原是曲港来串门了,身后还跟着褚凤。两人上前行礼,褚凤神情有些紧绷,徐篱山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果然见褚和在最后现了身。

    徐篱山拍拍搂着自己腰的那只手,等京纾不情愿地松开,立马起身相迎,“大哥,你也来了。”

    “嗯。”褚和拍拍他的肩膀,上前到梨木靠背前行礼,“殿下金安。”

    京纾颔首,“世子不必多礼。”

    “一个人坐雅间太无聊了,我们凑一屋吧。”曲港在徐篱山耳边小声地说。

    徐篱山当然没问题,吩咐下去再搬俩座位来。

    俄顷,几个堂倌搬来两套长几、双人靠背,将盛放茶水点心瓜果的小几放在靠背的右手边,行礼退了出去。此时楼下开始起乐,宴会终于要开始了,曲港随便选了张靠背落座,屁股刚挨着垫子,身边就挤了个褚凤。

    “……”曲港下意识地瞄了眼褚和,见对方稍稍一顿,便在旁边的靠背落座了。

    徐篱山一边嗑瓜子一边暗中观察,见状不由得多瞧了褚和一眼,后者神色如常,只是握着茶杯的指尖正泛白。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被京纾喂了口茶,是桂花乌龙。

    一曲《引月》落下帷幕,负责主持本次宴会的簪花女管事穿着白底花裙翩翩上场,那模样徐篱山熟悉,正是鹤梦楼的管事,三娘。

    三娘说了些客套话开场,随即本次的百花宴正式拉开序幕。

    “奉笔墨,长卷。”徐篱山吩咐下去,而后偏头看向京纾,“三年前我画过一卷《百花图》,以花喻美人,如今还挂着这引月楼中。今儿我要再作一幅,人就是人,但我一人作不完,你与我共同完成,如何?”

    京纾没有不应的,“好。”

    百花宴是雅趣,风流名士来了兴趣便要作诗画,写词曲,富家子们有的也特别请了颇负盛名的才子先生们到雅间为自己执笔,是以每间雅间都备着笔墨纸砚,品质上乘,颜色齐全。徐篱山一吩咐,门外的侍女便立即唤了楼梯前的堂倌过来,一起替他搬来长几和笔墨台。

    长卷铺开,足有两臂长。

    曲港打发了侍女,主动凑过去揽活,“我来研墨。”

    剩下的褚凤:“……”

    他没敢往旁边瞧,又自顾自地觉得此时凑过去没有用处,还莫名显得更尴尬,于是开始嗑瓜子。

    首先上场的娘子也让徐篱山眼熟,正是继云絮之后的鹤梦楼花魁,梦雁,相传一舞倾城。她今日只穿着一身素色白裙,头戴苍褐色花环,让徐篱山想起湖中的雌鸯,果然,箫声起,梦雁跳的正是自己编的一支《相思》舞。

    徐篱山提笔,说:“我从左画,你从右画?”

    纸太长,如此两人就要分开一些坐才能分别够到左右两侧,京纾不愿意,伸手拿起镇纸,将中间部分的纸垒起,将最右边的一部分纸放上长几。

    徐篱山见状失笑,说:“我先来?”

    京纾颔首,“请。”

    徐篱山便看向台上,这一曲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待梦雁绕场谢礼,三娘开始唤下一位姑娘,徐篱山便落笔着墨。俄顷,一位粉面秀眉、臂纱飘逸的“白鸯”便跃然纸上,而她的姿势便是方才跳的一幕“拂波”。

    此时第二位娘子也已经下场,京纾开始动笔,画的是粉裙曳地,面描芙蓉,拈花而笑。

    徐篱山收回目光,笑起来,吧唧一口亲在京纾侧脸,夸赞道:“画得这么好,平日里都没舍得为我作一幅。”

    曲港:“……”

    不是,能注意一下场合和为你们打下手的我吗?

    “都记在心里了。”京纾解释,又说,“你若喜欢,以后我多为你画。”

    “喜欢喜欢。”徐篱山说。

    京纾便轻笑,道:“知道了。”

    曲港谨慎地插嘴,“第三位娘子都要表演完了。”

    意思是别腻歪了,能关注一下表演吗!

    “画就一幕,只要能从一段半盏茶时间的表演中攫取灵魂就成了。”徐篱山这般说着,换了根笔画第三位娘子。

    旁边其乐融融,此处却显得沉默了。褚凤嗑瓜子的动作就没停过,很快将小几上的瓜子都嗑干净了,正想吩咐侍女再上一碟,眼前突然出现一碟瓜子。

    “……”褚凤伸手接过,抓了一把开始嗑,动作有些急躁,将大半瓜子都洒落在袍兜和面前的地上。

    “不道声谢么?”旁边的人问。

    褚凤嗑瓜子的嘴巴一抿,小声说了句“多谢”。

    褚和“嗯”了一声,为他添了杯茶,没有再说什么。

    参加百花宴的花魁娘子皆容貌出色,今日也都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活,舞有相思、擒蝶、飞天、入阵等,眼花缭乱;乐器有吹管拉弦弹拨等,诉遍悲欢离合、低吟慷慨;曲中有一支小唱,声色清圆,很得徐篱山喜爱;此外还有借助地势表演的一段“水傀儡”,令人叫绝的“拗腰肢”,滑稽逗趣的杂剧等表演。

    四十位娘子陆续上场,已然过了两个时辰。楼中的膳房陆续为雅间的宾客上菜,趁着午膳开始投票、记名。

    陆鹭亲自领着侍女前来上菜,一进门就瞧见那长卷,立马凑了上去。

    长卷铺平,四十位颜色、姿态不一的娘子生动、灵活的占据一处,或站或坐或倚或躺,有笑有哭有颦眉有哀泣者,纱裙飘飞,众花齐绽。纸上有两种画风,一飘逸一劲简,色泽柔丽,融合得当。

    “状貌与神情兼得,妙哉秒也!”陆鹭拊掌赞叹,“看来楼中又要为六郎置办一面珍品画架,城中也要再为六郎办一场赏画会了,只是这次稍显不同。”他拱手笑道,“二位心有灵犀,当真是天眷佳偶。”

    “这话我爱听!”徐篱山笑道。

    随后与京纾前后在长卷角落处盖上私章。

    陆鹭唤了两名侍女,带着她们万分谨慎地将画转移去画台。雅间中,几人挪步圆桌,开始用膳。

    途中三名侍女陆续端着百花笺过来,这次百花笺旁边还放着宾客们自己挑选的那株花。

    曲港选的是一株海棠,纯白如玉,主人家将其唤做“玉公子”。他拿起花嗅了嗅,在百花笺上写下“梦雁”二字,随后抬头看向其余两人。

    褚凤手里拿着一株月月红,花瓣雪粉,花萼淡青,样式淡雅又不失俏丽。曲港看着眼熟,“诶”道:“这花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褚凤正是后悔选了这花,闻言指尖一紧,正想说一朵花罢了,不是到处都有么,对面的徐篱山已经不合时宜地开了口。

    “这不是‘碧玉妆’么?”徐篱山笑着对褚和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大哥三年前养出来的品种。”

    褚和握着筷子的手稍顿,温声道:“的确如此。”

    “碧玉妆”不仅是他养出来的,其中还有个故事。

    三年前的秋天,褚和自兰京归家,装行李的小箱子放在马车里,手边只放着一盆月月红,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品种,想带回去让褚凤也观赏一番。

    彼时刚归家,青州刺史携千金正在长宁侯府做客,明面上是办差之余闲暇相聚,实则是为了两家子女相看。褚和始料不及,又不能转身便走,只能坐下请姑娘吃了杯茶,不想回院后,褚凤就候在廊下,神色不善。

    十五六的少年还没有完全长开,轮廓不如现在这般流畅,再凶狠的神情也被婴儿肥化解了七八分。见着褚和,褚凤开口便问:“这花叫什么?”

    “碧玉妆。”褚和说。

    “那青州刺史家的女儿今年正十六,碧玉年华啊。”褚凤咧嘴一笑,露出左侧那颗犬牙尖,“看来哥哥很重视这次相看嘛,还特意千里迢迢地带了这么一份特殊的见面礼给人家,路上想必是百般谨慎、万般小心地照料着,才让这花不染分毫尘埃,清丽如新咯?”

    这实在是冤枉。

    “这花色泽清新,淡青、雪粉相间,是以取名‘碧玉妆’,我将它带回来给你,不给别人。府中有客,我也是进门方知,更不能提前知道客人的年纪,何谈‘重视’二字?”

    褚和温和、耐心地这般解释,褚凤瞬间转阴为晴,嘴上却要强撑着威严,说:“当真?”

    “真。”褚和迈上一层阶梯,微微仰头瞧着两层阶梯上的褚凤,笑道,“还没有把你养大,我哪有心思成家?”

    褚凤一把夺过花盆抱在臂弯,别扭地说:“你这一去兰京就是小半年,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算什么养?”

    “那过几日我带你一起走。”褚和说,“到了兰京,府中只有你我,我不让别人烦你分毫。”

    褚和在兰京根基不稳,一个人撑着长宁侯府的门楣,如履薄冰,褚凤日日都在担忧哥哥,却也怕自己去了要被别人拿来当成攻击他哥的靶子,也舍不得徐篱山和曲港,便忍耐着说:“天子脚下,规矩又臭又长,我才不要去受罪!你若心疼我,走的时候多留些钱给我花。”

    褚和笑起来,说:“还需要我为你留,我娶妻的钱本子都要被你掏空了吧?”

    “没有!”褚凤反驳道,“只掏了一半!”

    见褚和还在笑,褚凤也跟着笑起来,他低头嗅了嗅那花,突然想起一茬,说:“我今年也是十六岁呢。”

    “我走这小半年,你又高了些。”褚和收回摸他脑袋的手,轻声道,“所以啊,那一条碧玉始终都只是你。”

    一句话哄得褚凤眉开眼笑,那笑容褚和记了许多年。

    桌上有些安静,曲港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摸徐篱山面前的花,“这花没见过,叫什么?”

    “鸾凤齐鸣。”徐篱山背着京纾,在百花笺背面写上了心仪美人的名字,反扣在托盘上,不许京纾瞧。

    京纾:“……”

    哼。

    很好。

    徐留青。

    很好。

    “这名字……”曲港飞快地瞄了眼面色不太好的京纾,向徐篱山眨眼提醒:不好吧兄弟,这花送给谁,谁就要遭殃啊,你也得遭殃,遭大殃!

    身边的人体空调又开始吹冷风了,徐篱山哆嗦了一下,却笑着:放心,我有数。

    侍女们进来将托盘一一取走,留下几人用饭。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引月台上开始唱票了,唱票的人握着传声的“喇叭筒”,嗓音嘹亮,从一楼的雅间,从左右往中间唱起,一票一票的唱上来。

    “曲府曲公子,赠‘玉公子’给鹤梦楼娘子,梦雁!”

    饭桌上的三兄弟不约而同的鼓掌捧场,“呱唧呱唧!”

    “长宁侯府褚二公子,赠‘碧玉妆’给柳歌苑娘子,月绡!”

    三兄弟鼓掌,“呱唧呱唧!”

    “文定侯府徐六公子,赠‘鸾凤齐鸣’给……”唱票的突然哑然无声,饭桌上的人跟着愣了,楼中的人也纷纷疑惑出声,开始催促起来。

    那唱票的嘴唇嗫嚅,转头看向廊下,陆鹭朝他点头。于是他转回来,一提气,继续唱道:“文定侯府徐六公子,赠‘鸾凤齐鸣’给肃王府,京……肃王殿下!”

    啥?

    全楼沸腾,饭桌上的人也纷纷看向徐篱山。

    “看我做什么?”徐篱山淡定地抿一口茶,“规则只说一人一票,没说不能投给没上台的人啊。”

    的确,但既然是择选百花状元,大家都默认投票给台上的参选娘子,谁会想到给别人投,更没人想到徐篱山竟然会把票投给肃王,要知道“肃王”二字和今日的场合当真十分不融洽!

    不过,再回头想想,鸾凤齐鸣这朵花,徐篱山又敢赠予别人吗?

    徐篱山搁杯,命令道:“鼓掌。”

    褚凤与曲港立刻拍手,同他一起说:“呱唧呱唧!”

    徐篱山笑起来,转头看向不发一言的京纾,后者眼底还有怔然,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嘴角是笑着的弧度。徐篱山笑意浅浅,说:“择花赠君,一如当日。”

    于是京纾忆起,当日四方山上,初回兰京的少年马尾飒爽,劲装飘飘,骑着骏马驰骋而来,将一朵不完美的玉簪砸在他的心口。

    “择花赠君!”少年朗声说。

    “砰。”他没言语,用心跳声回应。

    那时就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的这声“砰”,此时忆起,原来震耳欲聋。

    第103章 小宴

    鹤梦楼的梦雁最后凭借收入篮中的八朵花夺得魁首,按照规则,将由投选她的其中一位宾客上台簪花,众人默认推选其中最有脸面的那位宾客,便是曲港。

    曲大公子撩袍起身,在三娘的人情邀请中施施然下楼。徐篱山鼓掌呱唧呱唧,用眼神招来门外的簪花侍女,在京纾自以为不动声色的警惕目光注视下附耳轻声交代了一句。

    侍女退了出去,徐篱山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埋怨道:“你把我的手背都揉红了。”

    一直握着手的那只手松开,动作极快,心虚愧疚似的。徐篱山抿唇莞尔,故意招逗京纾,“不是吧,我同别人说句话,你都不高兴啊?”

    那是说句话吗,是亲密耳语。京纾在心里反驳,面上却一派平静道:“你管我?”

    “好吧。”徐篱山顺从地说,“不管你。”

    手背又被揉了一下,徐篱山忍不住笑倒在京纾肩头,自顾自地乐呵道:“管你管你,你想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不生气了啊。”

    这语气像极了街边的娘亲抱着尚不能自己行走的孩童哄话,客观来说不合时宜,但京纾成稳、自得地受了,说:“没有生气……我也不是时常都会生气的人。”

    “生气老得快。”徐篱山趴在京纾肩上,用指头在他侧脸上胡乱地画画,笑眯眯地说,“不过你生气的时候也很可爱。”

    京纾握住他的指尖,偏头轻轻咬了一口,说:“别乱画,痒。”

    好吧,徐篱山收回作怪的手指,转身昂首挺胸,双手规矩地交叠于腿上,坐姿端正,神情严肃。

    京纾笑了笑,把他挨着自己这侧的那只右手抢回手中,继续把玩。

    此时,曲大公子正站在台上发表今日的赴宴感言,真像个斯文有礼的公子,方才退下去的簪花侍女又端了托盘来,上头摆着那朵“鸾凤齐鸣”。褚凤早已受够了、习惯了身旁这对旁若无人的鸳鸯,见状挑眉道:“花还要回收啊?”

    徐篱山拿起那朵花,自然而然地说:“这是我给逾川选的,自然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底下,梦雁莲步轻移,款款走到曲港身边,福身行礼,曲港道了声恭喜,为其簪花。楼上,徐篱山起身站到京纾面前,躬腰一拜,做了个文雅书生的派头,对心仪的惊鸿美人簪花。

    “雪色清雅,浓紫高贵,真是合衬。”徐篱山抚过京纾左耳的花,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对着那双眸光轻颤的眼睛笑一笑,“不必太开心,只是借个场子送你一朵花罢了。世间花种万千,以后我养出新的品种,第一个让你赏,你若喜欢,就都赠给你。”

    这是个惯会哄人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但他随意自然地道出三两句温柔缱绻时又有不一样的味道,前者京纾都遭受不住,遑论后者?

    没出息,京纾坦然承认,在徐篱山温柔含笑的注视中嘴唇嗫嚅,轻声说:“不许骗我。”

    徐篱山说:“不敢。”

    这是个骗子,惯犯,哄人精,却凭借如此简单利落的两个字让京纾宽了心。

    “哎呀。”刚上来的曲港拍着手进入雅间,瞧着那对鸳鸯说,“我说怎么没听见熟悉的鼓掌声,敢情您眼中自有天地啊。”

    “满楼的人都在为你鼓掌,还差我一个?”徐篱山说。

    京纾的目光轻飘飘的从脸上掠过,曲港语气一收,微笑道:“不缺,不缺。”

    徐篱山笑起来,拉着京纾起身,说:“撤了。”

    “夜里的小宴不参加了?”曲港问。

    “哦,我忘记了。”每次百花宴投选结束后,都会在百花状元的所属楼中另设小宴招待宾客,皆时参选的娘子们也会上台表演。徐篱山拉了拉京纾的手,“你累的话,我们就先撤?”

    京纾说:“不累,随你喜欢。”

    “那咱们再留下来蹭一顿饭吧。”徐篱山说。

    京纾没有异议。

    今年的百花状元梦雁出自鹤梦楼,小宴自然就在鹤梦楼举办。那里是徐篱山从前最熟悉的一座花楼,坐马车过去的路上,京纾听着徐篱山自创的小调,忍无可忍地说:“要遇见熟悉的姑娘们了,很高兴。”

    徐篱山就是很随意、自然、平常地哼个歌儿,闻言真是倍感冤枉。

    他的腿正搭在京纾大腿上,闻言右腿微微曲起,脚踝便蹭过京纾的大腿一侧。京纾瞧过来,样子有些凶,徐篱山有恃无恐地笑了笑,说:“这满街饭香味都挡不住您的酸气。”

    京纾近来将徐篱山的作风学得愈发像了,闻言不冷不热地说:“不爱闻就离远点。”

    这感觉很奇妙,徐篱山乐在其中,捏着京纾的脸蛋儿左右晃了两圈,说:“脾气越来越大了哦。”

    京纾又仿照徐篱山的语气,说:“不爱惯着就离远点。”

    “原来我以前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这副样子啊。”徐篱山乐得晃了下脚,伸手熊抱住京纾,和他脸贴着脸地蹭了蹭,笑嘻嘻的。

    京纾也没忍住地弯了弯唇,但没让徐篱山看见,否则他在徐篱山心里的威严度将会彻底坍塌。

    马车到了鹤梦楼,三娘正在门前迎客,见了徐篱山远远地就迎上来。她瞧着正值花信,实则比徐篱山长了一轮的年纪,自来就是姐弟模样,两人很自然地抱了抱。

    京纾戴着帷帽,但除了那张脸,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今日引月楼的宾客混的都是浮华名场,一双眼睛不是白长的,十个有九个都瞧出了京纾的身份,还剩一个是不敢笃定的,但京纾既然戴着帷帽,便是谢绝外人的态度,他们自然要守分寸,莫说上前攀谈,行个礼都怕打搅。

    三娘命苦,自小从人牙子手里混到了花楼,一双眼睛阅人无数,不比任何一位宾客差。她向京纾行的礼节再简单不过了,随后便请两人入楼。

    徐篱山见她肩颈紧绷,便伸手把人揽进臂弯,左右环顾,说:“丢了仨人啊?”

    “曲公子早到了,在席间同人闲叙呢,也不知道蹿到哪里去了。长宁侯府那一双在你们前脚到的,正在席间喝茶。”三娘低声问,“哥俩是不是吵架了?瞧着别扭极了。”

    徐篱山笑一笑,说:“吵吵更亲近嘛。”

    褚家那两弟兄已然无比亲近了,且褚凤虽然在哥哥手底下挨过打挨过骂,但还是头一次露出这副模样,不是闹脾气等哥哥来哄,也不是暂时卯足了力气要反抗兄长专/制,而是别扭,从头到尾的别扭。

    三娘心里分明,但却没有多问,闻言也笑一笑,领着徐篱山和京纾去了褚家兄弟那一席,在最角落的位置,不影响观看台上的表演。

    桌是四方长桌,能容下六人,褚和端坐一侧,安静饮茶,褚凤坐在斜对角的位置,正背对褚和同一位姑娘说笑,看着熟稔亲密。徐篱山让三娘先去忙,按着京纾在褚和对坐落座,自己跟着在中间坐下,伸手从后方勾了下那姑娘的耳坠子。

    姑娘惊了惊,下意识地转身看去,见是徐篱山,眼神立马亮了,“六郎!”

    徐篱山笑道:“许久不见,霜儿更好看了。”

    青霜掩唇轻笑,正欲说话,坐在徐篱山身侧的男子伸手解下帷帽。那一张脸,说是国色也不为过,与徐篱山的秾丽和恰到好处的风流不同,带着越平静就越逼人的冷冽。

    肃王殿下!

    方才那些羞赧、惊喜尽数崩散,青霜脸色煞白,立马磕头,只是磕了一半就被徐篱山伸手撑住额头,抬了起来。

    徐篱山收回手,只是笑了笑,青霜便瑟着肩直起腰身,转身继续与褚凤说话。

    她算是看出来了,方才肃王殿下看她的目光是凶兽见了误入自己领地的兔啊!

    曲港从别处回来了,在褚和身旁落座,下巴上好明显的一道口脂印。徐篱山见状说:“哟,瞒着咱们去会哪个相好的了?”

    “什么啊,我被轻薄了。”曲港说,“屁大点的丫头跳上来就是哼哧一口,我躲都来不及!”

    “是桂月儿吧。”青霜笑着解释,“那是前段时日三娘从外头捡回来的小丫头,捡回来的时候满身的伤,脑子也痴了,根本不懂风月的。她在楼里当粗使丫头,平日里也学着我们往脸上抹胭脂。”

    “难怪,那脸活像是山儿的画盘子,五颜六色的!”曲港心有余悸,而后又说,“不是,她个小傻子在楼里逮着人就亲吗,也没人管管?”

    青霜摇头,“这哪能啊。到底是花楼,让个小丫头四处亲人,指不定要冒犯多少人,若是招惹到个有癖/好的,小丫头哪里保得住?”她捏着帕子掩唇遮笑,“所以您啊,是头一个。”

    曲港:“……”

    “这是被人家瞧上了!”褚凤笑嘻嘻地招惹,“港儿,您这是撞桃花了。”

    “我是撞邪了!”曲港翻个白眼,“幸好身高悬殊,否则被亲到嘴巴,我就不纯洁了。”

    “行了。”徐篱山笑着给黄花闺男倒了杯茶,安慰道,“就当被猫儿嘬了一口,败败火。”

    曲港也真不能和一个小傻丫头计较,端起茶杯仰头灌了,突然想起一茬,“怎么是茶啊?它合适出现在桌上吗!”

    正在悠悠品茶的京纾和褚和不约而同地赏了他一记眼神,曲港:“……我是说我们仨。”

    “我今晚不喝酒了。”徐篱山出口就是豪言壮志,“我以后要少饮酒。”

    褚凤瞪大眼睛,“你要戒酒!”

    “娘的,谣就是你这种人造的!”徐篱山拍桌,“是少饮酒少饮酒少饮酒!”

    “嗷!”褚凤低眉顺眼的。

    曲港问:“这是何时展开的重大计划?”

    “现在。”徐篱山给自己倒了杯茶,和两位安静饮茶、聆听的帅哥碰了碰杯,抿了一口才说,“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还是要适量。”

    这句话从无酒不欢的徐篱山嘴里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啊。

    褚凤和曲港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唰唰看向端坐如松的京纾,在旁边徐篱山的默许中得知了真相:得,这是为爱戒酒……哦不,少饮酒。

    是的,在赴百花宴的前一夜,京纾嘱咐徐篱山在宴席上要少饮一些,毕竟伤身,年轻还好,就怕留下隐患。他是出于担心,还很好声好气地嘱咐少饮而非不能饮,是以当时徐篱山虽然在京纾那一个多时辰的锉磨下累得像只狗似的趴在罪魁祸首身上还对着禽/兽骂骂咧咧,但还是立马立地答应了,并且许诺以后都会注意着些,哄得好容易克制住的禽/兽顿时兽性大发,若非顾忌着第二日还要赴宴,徐篱山又哼哼唧唧得实在可怜,嵌在他怀中好话说尽,翌日必定要缺席。

    他们在角落里聊得欢乐,小宴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了,台上也起了乐舞。今夜是在鹤梦楼设宴,青霜还要去帮忙,敬了杯酒便走了,只是没走两步便被揽住肩膀,原是褚凤起身追了上去,笑着说顺路去找旧友叙话。

    “……”

    曲港根本不敢去看身旁之人的神色,与对坐的徐篱山对视一眼,兄弟俩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褚凤是故意的,他们都知道,褚凤以前和青霜根本没有这般熟悉,更莫说亲密了。

    许是心里想得多,席间的安静便显得尴尬,徐篱山在桌下扯了扯京纾的袖子,这位殿下行动倒是麻溜,自以为很自然地开口打破沉默与褚和搭话,他妈/的聊的是公务。

    其余两人:“……”

    好在褚和也是一位爱工作的大雍十佳员工,能搭上茬。

    其余两人:好吧。

    “我去一下茅厕。”徐篱山在京纾耳边轻声交代了一句,待京纾点头便起身离席。他穿梭在人群之中,找了姑娘问到褚凤的踪迹,而后穿廊从侧门出去,褚凤正靠在后院的假山旁吹风,手里拎着个酒壶。

    “头发都脏了。”徐篱山从后头拍了下褚凤的脑袋,却凑过去跟他一起靠着,“你这招够明显的。”

    “你们能看出来,我哥又看不出来,他从不进花楼,以前来逮我们的时候不都是站在门前,不肯进门么?他哪里知道我和哪个姑娘是否熟悉啊。”褚凤盯着湖面,“所以就不高兴了嘛。”

    徐篱山说:“可我也没见你高兴啊。”

    “无论何时我都不愿意见他难过,但是长痛不如短痛。”褚凤淡淡地说,“天下之大,才貌双全的男女不止一二,他总能……”

    他没说完,仰头把半壶酒灌了,呛得红了脸。徐篱山想说话,被他揽住肩膀挡了回去,一起回去了。

    小宴直到半夜才结束,徐篱山告别了鹤梦楼的众人,拉着京纾离席。曲港向他们道别,先坐马车回家了,徐篱山看一眼坐在阶梯上撑着脸的醉鬼,正欲说话,就听褚和说:“殿下,留青,你们先行一步吧。”

    “……好嘞。”徐篱山喊了声褚凤,等对方乖乖抬脸朝他挥了下手,才同京纾一道上了马车,打道回去。

    褚和走到阶梯前,与上前来攀谈的显贵聊了两句,等对方离开,才朝褚凤说:“起来。”

    “我不回去了,懒得折腾,将就去楼上睡。”褚凤没有抬头。

    褚和说:“花楼不是客栈,你要宿在哪个姑娘房里?”

    “哪里都行啊,反正都熟。”褚凤说。

    褚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说:“起来。”

    事不过三,褚和不是个好脾气的。若是放在以前,褚凤麻溜地就要把屁股抬起来,此时却坐着没动,很不解地抬头把他哥看着,“我就要及冠了,莫说在外面留宿,就算真有个相好,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房里有丫头、书房有书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褚凤没学着他某些狐朋狗友在外面留种,院子里也干干净净,倒是平白担着个浪/荡纨绔的名声了。

    褚和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瞧着,那目光只是乍一眼的平静,实则情绪汹涌,褚凤强撑了没多久,撇开眼神,藏在袖子里攥紧的拳头发出了生硬的声音。但他哥没有训斥他,甚至没有对他方才的那句挑衅说半个字,只是寻常语气地道:“刑部事忙,我走不了多久,明早便回去了。”

    褚凤紧绷的肩膀陡然一松,不是放松了,是泄了气。

    “你多半起不来,我先跟你说一声,明早走时就不打搅你好眠了。陛下决意渐渐放权给二殿下,这两年各部官员都要换血,事情很多,今年过年我就不回常州了,你若留在常州,过年的时候我会将压胜钱寄给你,若又想回兰京,临走时寄一封书信来,我好提前给你买座宅子。”

    他哥像以前每年年后临走前那样嘱咐他,然后转身走了。

    两步,他哥顿足,没有回头,淡声说:“你要宿在外面,可以,但注意着分寸,若是不慎在外头留了褚家的种,我抽断你的腿。”

    我在外头厮混就要被打断腿,那你喜欢上自己的弟弟,再加双手也不够断吧?褚凤在心里嘟囔,但到底没有说出口,这话出口就是诛心,把他哥刺得一身血,于他来说没有好处。

    他哥走了,风仪不减,偌大的常州城那么多子弟,没有比他哥更清雅端方的。

    马车罩住那抹月白,转着轮子送走了,褚凤盯着发神,近来愈发觉得酒好,喝多了脑子晕眩,想什么都容易岔神。肩上一沉,盖了件披风,他转头看向三娘,这才发现楼里的宾客都走完了,大堂空荡荡的。

    “夜里冷,披上吧。”不识愁滋味的小公子也会借酒消愁,喝得满脸煞白了,三娘没多问,笑着问,“宿在哪儿?”

    褚和起身,拢着披风说:“隔壁客栈,走了。”

    三娘“诶”了一声,目送褚凤走远,在“隔壁客栈”门口吐了,高挑的身段在阶梯前缩成一团,时不时哆嗦一下,不知是不是哭了,客栈的堂倌请了掌柜的出来,将这尊小佛哄着扶进去了。

    三娘叹气,转身正欲回去,却瞥见那边桥尾站着两个人,本该离去的徐篱山和京纾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屈膝福身,等徐篱山点头才转身进了大门。

    “行了。”确认褚凤进了客栈而非宿在大街上,徐篱山拍拍京纾的胳膊,“回吧。”

    京纾跟上,说:“你若担心他,叫他随我们一起回去,也好照应。”

    “我也想不出好法子,帮不了他,虽然可以陪着他,哪怕说话解闷儿,但是他心里本就不好受,见到我这样反而会乱想,想自己是不是给我招麻烦了。”徐篱山叹了一声,“总归凤儿没有喝多了就跳楼的习惯,让他好睡吧,明日我把小垂哥叫来盯着凤儿,他这几日在小院里都快睡得立地飞升了。”

    京纾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扶着徐篱山上了马车,再次返回客栈。

    马车行过桥,从鹤梦楼门前经过,路过那客栈时,徐篱山偏头瞧见长宁侯府的马车停在客栈墙边。赶车的小厮不在,独坐在车中的人不知是何种情状。

    鹊一问是否要停车,徐篱山说:“不必了,走吧。”

    *

    徐篱山喝多了茶,愣是熬到天亮都没睡着,京纾也没睡,抱着他靠在床头给他念经书。

    字句晦涩,徐篱山听得不是内容,是悦耳的声音。

    鹊一在门外传报,说褚世子不知他二人没睡,来向殿下请辞后便走了。京纾回了句“好”,听怀中的人喃喃道:“真走了啊?”

    “又不是闲职,自然待不了多久。”京纾玩着徐篱山的指尖。

    “那你呢?”徐篱山趁机试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京纾一顿,垂眼看他,“赶我走?”

    “没有!”徐篱山说,“你还真不回去啊?”

    京纾理直气壮地说:“有何不可?我在外面也不耽误做事。”

    他没问徐篱山到底何时同他回家,徐篱山却主动说:“还有个把月就是港儿的及冠礼了,我定然是要参加的。大雍之尊长,天子之下便是你,我想为港儿讨份殊荣,请你为他授冠,不知可否?”

    “无不可。”京纾想了想,“待你及冠,也要我为你授冠么?”

    徐篱山撇嘴,“那我岂不是要端端正正地给你跪一次了?”

    “我比你年长,有何不可?”京纾说。

    徐篱山捶他大腿,“什么年长,现在我们是一辈的。”

    “那你还敢叫我小叔?”

    “那叫情/趣!”徐篱山狡辩。

    他们是结了一纸婚书的正经夫夫关系,京纾是不能为徐篱山授冠的,徐篱山想了想,说:“我申请陛下给我授冠,排面!”

    陛下为兄为君,自然可以为徐篱山授冠,但若是陛下亲自授冠,徐篱山的及冠礼便是要在兰京举办——徐篱山不会不知道。京纾琢磨过了徐篱山这想法背后的隐晦意思,不禁莞尔,说:“好。”

    “你在瞎乐啥?”徐篱山明知故问。

    “嗯。”京纾悠悠地答了句废话,“就瞎乐。”

    徐篱山:“……”

    第104章 秘密

    日子消磨得很快,转眼间院子里的茶花便开了,深浅浓淡不一的粉色花瓣堆积在院墙边,被风吹得像滚滚浪花。

    客栈人来人往,京纾不喜,此处便是他前些时日在城中高价接手的一座小院,地方不大,但地段好,距离曲府、长宁侯府都近,方便徐篱山出门逍遥。

    这日,曲港随曲刺史出门办事,褚凤找不到影子,徐篱山便陪曲夫人出城上香,留下京纾在案头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京纾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徐篱山待在一处,但也晓得若他同行,曲夫人会不自在,且徐篱山严肃地告诫了他一句,叫“爱情事业需得两手抓”,并且很狡诈地表示了对他的看重和期待,他不能让徐篱山失望。

    日头渐渐地落下,案头的小山也换了个位置,京纾搁笔,伸手捏了捏鼻梁。

    鹊一进来搬山,说:“时辰已晚,主子是否要先用膳?公子应当要夜里才能回来。”

    京纾“嗯”了一声,听见一阵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似一个人。他转头看向窗外,柳垂背着个人走进来,是褚凤。

    现下徐篱山不在,京纾自然要去看看,便起身出了房门。那边柳垂将褚凤放在侧屋的榻上,转身出来,对站在廊下的京纾行礼。

    他身上一股子外敷的药味,京纾瞥了眼侧屋门,说:“出了何事?”

    “他撒丫子奔出城门在城外的一座野湖边狂奔了一圈,第二圈的时候不慎掉进被野草掩盖的枯井之中,好在他也算学过两手,身上有几处擦伤,但没伤着骨头。至于晕厥,大夫说是积虑过重,再加上受了惊吓和刺激,过一会儿就该醒了。”柳垂如实说。

    京纾:“……”

    若是徐篱山在这里,定要轻轻夸一句傻孩子。

    “闲着没事,出门撒疯?”京纾见柳垂似有隐瞒,便说,“若有难事,在留青回来前,我替他处理。”

    “今日他回长宁侯府拿东西,在府中撞见褚鸳,见面便起了口角,褚鸳吵不赢他,最后对他说了句话。”柳垂犹豫一瞬,轻声说,“‘不过是从外头塞进来的野种,真拿自己当正房嫡子了。’”

    一旁的鹊一说:“若我记得不错,当年长宁侯的原配夫人是在生下褚凤后便离世了?”

    “的确如此。”柳垂说,“我在暗处听到这句话,也觉得奇怪,寻思是褚鸳故意气褚凤,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其一,他们自来不对付,碰上便争吵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褚鸳以往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其二,‘野种’这两个字不管是因何而来,若传到别人耳中,长宁侯也不会轻饶了她,她再怎么也不会胡编乱造出这一句;其三,我仔细琢磨着褚鸳当时的神情,她在说出这句话后自己都慌了,好似是自己都不确定此事真假,只是一时气恼才冲动出口。”

    “长宁侯府好歹是大家族,家里那么多人,要想将这等事瞒得密不透风,说明知道此事的本就寥寥。若褚鸳话出有因,定然是无意之间从别处听来的,她整日被困在侯府,侯府除了长宁侯和如今的侯夫人,还有谁能知道这种事?”鹊一问京纾,“主子,属下遣人去查?”

    “不必浪费时间,”京纾说,“让长宁侯来见我。”

    鹊一应声,朝院中挥了挥手,便有近卫快步出了院子,前去传唤。

    墙边的茶花在傍晚颜色愈深,京纾用过晚膳,在廊下观花,长宁侯也到了。

    长宁侯年轻时也是顶顶俊朗的郎君,如今虽然略微胖了身形,但眉眼如旧,褚和有三分像他。京纾收回目光,转身进了书房。

    长宁侯立刻跟上,在书桌前行礼,而后恭敬地道:“不知殿下传唤老臣有何吩咐?”

    “褚凤身世存疑。”京纾开门见山。

    长宁侯面色煞白,一时没有言语,房中安静了下去。书桌后的人并没有催促,捧着茶盏识香,茶盖拨了一次,发出轻响,长宁侯浑身一抖,如梦初醒,“殿下……”

    “我本不想过问你的家事,但侯爵乃天家封赐,你家世子如今更得陛下倚重,可嫡次子却……”京纾淡声说,“长宁侯,王侯之家血脉不容混淆,其中分寸,你应当明白。”

    以肃王的作风,既然开了口,还把他叫来,便是十拿九稳,此时再撒谎与找死无异。思及此,长宁侯撩袍跪地,说:“殿下明鉴,此事与温澜绝无干系,他这些年在兰京做事也算勤恳,万请殿下莫要追究他啊!”

    “‘亲弟’有事,他这个做兄长的就能撇得一干二净?”京纾见长宁侯脸色愈发难看,稍顿,话锋一转,“不过看在留青的面子上,这消息还没有传到御前。”

    “谢殿下……”长宁侯听出言外之意,道谢后长叹了口气,“褚凤原本是先室的外甥。”

    京纾抿了口茶,已故长宁侯夫人的外甥,不就是梁州闽家的少爷?

    长宁侯小心地看了眼京纾的神色,什么都没看出来,便只能低头继续道:“先室的兄长时任梁州别驾,因贪墨案被判死刑,举家流放。彼时先室的姐姐也大着肚子,且夫郎在兄长手底下做事,也受了牵连,一听到这消息,孩子受惊早产,她当时就没了。老臣这位大姨子是招婿入府,夫家本就没有倚仗,虽说以当时的旨意,襁褓婴儿不在流放范围之内,可这孩子一落地就到了无依无靠的地步,若是不管,也是个死。彼时先室刚没了第二子,整日郁郁寡欢,听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去将孩子接了回来,取了‘凤’字。”

    “你能冒着风险答应此事,也是心慈。”京纾看了眼长宁侯有些尴尬的神情,“毕竟‘原配亡故不久便有了继室’这样的名声虽不够好听,却比‘在亡妻孕期与他人享欢、以致亡妻郁郁而死’这说法好听太多了,是不是?”

    长宁侯本就不是个心慈的,方才说话都是恨不得把自己与闽家的姻亲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当年在风口浪尖愿意接纳闽家的孩子还充作嫡次子,不是顾忌发妻,而是闽氏在死前同他做了这笔生意,让他保褚凤换名声。而在闽氏离去后,长宁侯本没了顾忌,却没料到褚和是个早熟翅膀硬的,一心要护着褚凤。

    京纾放下茶盏,“此事我已知晓,虽说不算大事,但还是让它烂进泥里。”他看着长宁侯,过了一息才又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长宁侯不敢搭腔,额角早已渗出冷汗。

    “褚凤不是你儿子,却是与留青自小玩到大的,你不顾及他,留青却珍惜得很。方才褚凤从你那不懂事的女儿口中听到这惊天霹雳,出城不慎摔进了枯井,若是真摔出了毛病,留青怕是要闹得你家祖坟都不得安宁。长宁侯,”京纾轻飘飘的目光落下去,压得长宁侯腰杆愈发弯下去,“我没有慈心,倒是有些护短。”

    “老臣回去必定好好教训那不孝女,不让她再胡说八道!”长宁侯赔罪道,“请殿下恕罪,恕罪啊。”

    京纾“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长宁侯见状行了一礼,起身告辞。走出书房时,他瞧见褚凤穿着中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脸色苍白,一双琉璃瞳颜色浅淡,他心情复杂,最后只是叹了一声,快步离去。

    柳垂端着药盅从院外进来,与长宁侯擦肩而过,他径自走到褚凤身边,把怔忪的人揽进屋中,说:“喝药了。”

    “……这明明是屎。”褚凤声音很闷。

    “嗯,喝屎了。”

    “恶心死了,我死都不……咕噜咕噜……呕!”

    “喝饱了?”

    “滚啊!”

    外头传来褚凤的嘶吼声,房顶又响起一串脚步声,是褚凤撵着柳垂跑了。京纾扶额,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喃道:“怎么还没回来?”

    站在窗外的鹊一耳力非凡,听见了主子今日的第十七遍催问,安抚道:“算算路程,公子很快就要回来了。”

    京纾“嗯”了一声,说:“这天闷得慌,再不回来就要落雨了。”

    天一暗,果然落了雨,马车顶滴答滴答的响。徐篱山推开车窗,伸手拂雨,马车驶入巷中,他看见什么,突然喊停,起身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鹊十一道:“公子……”

    徐篱山蹿入雨中,几步撞进快步凑过来的人怀里,把他们头上的伞撞得晃了晃。他稍稍踮脚,把脸贴在京纾脸上一通乱蹭,笑眯眯地说:“雨夜艳/遇!”

    “要不要雨夜巷战?”京纾邀请道。

    徐篱山立马没骨头似的倒下,被京纾揽入怀中。他喃喃道:“爬了一天的山,我腿好痛啊。”

    京纾弯唇,把伞塞进徐篱山手里,伸手将人正面抱了起来。

    徐篱山立马抬起双腿环住京纾的腰,说:“我脚下很脏!”

    “那记得赔我一件新袍子。”京纾托着他的屁/股转身回去。

    “穿一件丢一件,你是什么家底啊?”徐篱山佯装不满,又说,“我帮你搓干净吧。”

    京纾不让他干活。

    “你都帮我洗过裤子啊。”徐篱山趴在他肩上,“有来有往。”

    京纾说:“那不是你强/迫我洗的吗?因为怕洗衣房的笑话你。”

    “还不是怪你随时随地发/情,弄我一身。”徐篱山哼道。

    京纾闻言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我又要发/情了。”

    徐篱山立马投降,蹭着他的脑袋说:“大王饶命,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损您清名了!”

    “那是不是该掌嘴教训?”京纾重新迈步。

    徐篱山把头抬起来,与他对视,目光警惕,“掌哪张嘴?”

    “……”京纾似笑非笑,“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是不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啦。”徐篱山很纯的嘿嘿一笑。

    京纾把人往上掂了掂,抱进浴房,宽衣解带后挪送至热汤之中。徐篱山舒服地在水里摆了个尾,被京纾按在池壁上乖乖坐好,为他净发,过程中说了褚凤的事。

    徐篱山面色几经变换,最后说:“幸好让小垂哥盯着他,否则咱就要提着灯笼满大街找孩子了。”

    “之前撵着柳垂跑了,现在还没回来。”京纾将徐篱山的头发打湿理顺,揉了徐篱山的自制花油。

    “虽说凤儿这些年和长宁侯‘父慈子孝’惯了,没什么感情,但是姓褚这件事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了十多年,突然发现是假的,肯定要消化消化。我倒是不担心这个,”徐篱山拍了下水,叹气道,“凤儿跟我说他此生最幸运的便是生成了大哥的弟弟,可是现在……”

    “名头没有感情重要。”京纾的目光专注在手中那捧浓密柔顺的头发上,“名头是虚的,可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是实实在在,不可更改的。”

    徐篱山稍顿,“也对。对了,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做事呀?”

    “公务都处理完了。”京纾答。

    徐篱山仰头看他,笑着说:“真乖。”

    京纾用指骨瞧了瞧他的额头,说:“今日有没有背着我做坏事?”

    “嗯……我想想啊,”徐篱山在愈发危险的目光注视中说,“我今儿在寺里看见个小和尚,长得很清秀很可……嗷!”

    京纾握着徐篱山头发的手微微用力,没有弄疼他,却迫使他向侧后方偏头,承受自己的吻。

    这个吻有些粗/暴,分开时徐篱山嘴巴微张,模样都傻了。京纾的拇指在他红润的唇瓣上摩挲,说:“故意招逗我?”

    “没有,”徐篱山语气可怜,“你太凶了,我不敢的。”

    哄人精,京纾瞧着手上这张勾人的脸,不禁俯身又吻了上去。徐篱山仰头回应,喉结几次滚咽后,没出息地迷了神智,抬手扯掉了京纾的腰封。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秋雨不比春雨温柔,是凛冽狂肆的,远墙边的花不被怜惜,在猛烈的打击下花瓣零落,蔫儿了一地,碎花瓣淹在积雨中,又被余下的落雨碾得个汁水泛滥。

    *

    曲港的冠礼愈发近了,这十日内不能与兄弟们厮混,要在家卜吉、告亲友,当个乖乖儿郎。

    大雍的冠礼简易,不必非要宴请宾客,有本家族亲观礼、见证即可。是日清晨,曲港父子皆身着礼服,陈服器,迎宾客,前来观礼的族亲长辈站在家庙内,平辈晚辈站在庙外,曲港端跪垂首,京纾为其加冠。

    京纾捧起盘中的缁布冠,始加,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介尔景福。’”

    他说祝辞的语气与平日有些不同,更加端正、沉缓,是很好听的,徐篱山在堂外观礼席间听得仔细,日光洒下来落在曲港的背上,也为京纾轻垂的睫羽缀了层金粉模样。

    再加皮弁,京纾道:“‘吉月令辰,乃申尔福……永寿胡福。’”

    三加爵弁,京纾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受天之庆。’[1]”

    三次加冠结束,京纾捧一盏糯米酿给曲港,道了祝辞。曲港捧盏饮毕,将酒盏放上托盘。

    又端来三爵酒,一敬父母兄友,二敬上天祖先,三折俎敬先祖。待敬酒完毕,曲港向母亲见礼磕头,见长幼,拜族中尊长及肃王,如此,冠礼方成。

    当年曲家夫妇在常州港口相识,结下一生之约,后来便为儿子取名“港”,除了回忆当年,也寓意繁荣、安稳、自立。夫妇俩商议着,为儿子取了“乘渊”二字做表字。

    儿子长大难免要离家,求个乘渊而行,乘渊而归吧。

    曲家夫妇带着族亲们先行赴宴,留下徐篱山和褚凤,两只麻雀似的绕着曲港喊表字,很是新奇。曲港作为一名成熟男子,翻了个白眼,将徐篱山推进京纾怀里,然后捏着另一只麻雀的后颈走了。

    “你是正宾,怎么不给港儿取字?”徐篱山问。

    京纾很有道理,“给他起,却不能给你起,我心里不甘。”

    “你可以给我起昵称啊,”徐篱山说,“特殊的,只有你能起的那种。”

    京纾想了想,说:“小喷壶?”

    徐篱山一头撞在他胸口,说:“大狗屎!”

    第105章 回京

    文定侯来了信,信中问徐篱山有没有跑到天边去,还说了二殿下与付清漪婚事已定。

    徐篱山麻溜地回了信,让鹊十一寄回去,而后躺在榻上发呆。

    突然,一股子香味飘了进来,咸,辣,甜,鲜,是糖蟹的味道!

    徐篱山分辨完毕,被勾得坐起身来,倾身朝外间看去,京纾果然提着一只剔红食盒进来,见他那双手耷在胸前、满眼放光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笑什么笑,严肃。”徐篱山跪坐在榻上,等京纾走过来坐下便挤了上去。

    京纾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叫人端了水进来,待他净手,徐篱山已经打开盖子,取出吃蟹的工具袋子展开。京纾轻轻拍了下徐篱山的手,拿出一只蟹,取剪子剪钳和腿。

    京纾的手生得好看,执笔握刀或是其他都能让人将注意力放在他的手上而非手中之物本身,徐篱山仍然记得他们在兰京初见时京纾手握马鞭的样子,黑色鞭子和殷红长穗,无一不显得那只手风情。

    此时,那纤直的手指熟练地变换工具,在昏黄的烛灯和糖色的合衬下愈发的白,又让人品出一些别样的味道。徐篱山吞咽了一声,盯着那手直勾勾地看,直到它伸过来,将四味合一的蟹肉喂到自己嘴边。

    “……”徐篱山微微张嘴含住那块蟹肉。

    温热裹住指尖,一息便分,不知是无意蹭过还是有意勾/引,京纾浑身一僵,抬眼看去,徐篱山喉结滚动,朝他露出纯良无辜的模样。

    看来是故意的。

    “好吃。”徐篱山意有所指。

    京纾利落地剥了第二只,伸手塞进他嘴里,说:“好吃就多吃。”

    徐篱山琢磨着这句话,乐了,在被喂了第三块蟹肉后一仰头,含糊地说:“你别光喂我了,这家是城里的老味道了,你也尝尝。说起这个,我倒稀奇,你竟然没去城中最豪华的食楼买最富盛名的糖蟹。”

    “卖得贵的自有道理,但我路上路过曲府,他家守门的说徐公子最爱这家‘陈记’。”京纾尝了一块,待咽下后才说,“的确美味。”

    “他说错了,我最爱的是小垂哥的手艺,其次才是‘陈记’。”徐篱山撇撇嘴,“可惜小垂哥最近都不疼我了。”

    柳垂近来日日跟着褚凤到处折腾,哪还有空闲给徐篱山做糖蟹,京纾寻思这是个机会,便说:“明日我给你做。”

    这位殿下在生死之事上格外不娇气,但从前确实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莫说下厨,就好比这吃蟹,以前也有专门的人为他剥蟹,不让他指染分毫油腥。

    “这可不是今日做,明日就能吃的,约莫得二十来日的功夫。何况如今时节也有些晚了。”徐篱山笑他。

    京纾又喂他一块,说:“那我明年给你做。”

    “好。”徐篱山撑着下巴看他,调笑道,“这也算是门手艺活,要不要拜师啊,我让小垂哥减你三成学费。”

    京纾低头剥蟹,说:“可以,但我要集众家之长,学出一道味道独特的糖蟹,让你一尝就知道是我做的。”

    徐篱山觉着自己好似那家长,面对孩子的豪言壮志和妥帖心思,是既欣慰又暖心。他敛不住笑,说:“先前我爹来信了,骂我瞎跑。”

    “我会同他说,不让他再训你。”京纾说。

    “他还说表哥和付姑娘的婚事已定,在来年开春。”徐篱山咬住京纾投喂的指尖,用齿尖轻轻咬了一口才松开。他慢悠悠地吞下蟹肉,随口道,“年节前后宫中宴会颇多,还有各种祭祀,你何时回兰京?”

    “我不着急,不要你操心。”京纾用蟹肉堵住他的嘴,不高兴了。

    徐篱山笑起来,有些无奈地“哎呀”了一声,悠悠地说:“我还说若你这个月有回京的打算,我就跟你同路,可惜你不想回,那我只能自己回去咯。”

    剥蟹的轻微动静倏地停下了,屋中安静得过分。对视良久,京纾在徐篱山含笑的目光中抿了抿唇,说:“……回。”

    “真的?”徐篱山逗他,“你看起来不太情愿的样子,你若真留恋此处,我也不会强求,总之这路段我也熟悉,一个人回去也可——”

    “啪。”京纾将剪子拍在小几上,用手掌死死地摁住,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我、想、回。”

    再逗的话老虎要发飙咬人了,徐篱山见好就收,说:“好嘛好嘛,一道回。”

    在安平城一起住了些时日,京纾鲜少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他是当真打定主意可以跟着徐篱山跑一辈子。徐篱山回了快乐老家,整日逍遥自在,看起来好似完全忘记了兰京,却不想把口开得如此突然。

    “我没有强求你,”想了想,京纾还是说,“你若有不愿,哪怕分毫,都可以反悔。”

    “为何不愿?”徐篱山说,“虽然我自小在安平城长大,但兰京也有兰京的好,况且我自认为在哪里都能混得开。”

    京纾继续剥蟹,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也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为何还问我愿不愿意?”徐篱山撑着小几,在张嘴接过那块蟹肉前用很平常的语气说,“我愿意同你回家了,不悔。”

    家。

    京纾琢磨着这个字,声音轻微地发颤,“好。”

    *

    立冬前后,徐篱山拜别姓曲的一家三口,带着京纾与褚凤等乘坐自己命名的“京纾快乐号”前往荆州,见了师家人。

    师流萤与父亲一同掌管的一间书楼修得雅致,供学生才子们交友学习,师鸣则与母亲在书楼旁边经营一家茶点铺子,一边供隔壁书楼,一边接待外客,生意都很不错。师鸣还在筹钱,打算盘下城郊的一座马球场,他从前在兰京就很喜欢打马球。

    师流萤还是以前的样子,平日在书楼忙活,能与学生们交谈一二,也学会了对着账本拨算盘。师鸣也没有模样大变,却是比从前多了三分稳重,这些日子想来遇到些锉磨,好在都解决了,徐篱山见到他时,他正在同人谈生意,有模有样的。

    见他们把日子走上正轨,徐篱山很是高兴,见了师家人之后又去了趟白家庄,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白夫人,感谢她对师家的照顾。被白夫人留下来叙旧一日,挽胳膊搂肩膀,不慎惹得白庄主与家中那位公主殿下都发了醋水,前者忌惮他年轻貌美,后者是单纯的不喜他与别人接触亲密。

    在荆州玩了三日,徐篱山启程返回兰京。

    褚凤则继续留在荆州,想多玩一段时日,徐篱山于是把还没有吃遍当地美食、走不动道的柳垂留给了他。

    “京纾快乐号”装潢雅致,船上书房、膳房、主侧卧房等应有尽有,以前都停在兰京郊外,有专人看管保养。京纾来时便是乘坐此船,只是为了最近距离的“尾随”徐篱山才选择坐商家的船。

    这日午后,京纾在书房处理公务,徐篱山便在小书房看书,看着看着就倒在地席上睡着了。午睡醒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揉脸,抬手间手腕受到阻力,一串玉撞到地面的声响随后响起。

    徐篱山“唰”地睁开眼睛,与手腕上的一圈青玉手环以及镶嵌其中的玉链对上视线。大眼瞪无眼,一瞬后,他撑着地坐起来,视线顺着那两截玉链下移,落到不知何时被套进玉环的脚腕上,而手脚上的这四条玉链最终都镶嵌在房间的四面。

    “醒了。”京纾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剥了皮的水果,还提着个小檀木盒子。

    徐篱山“啊”了一声,晃腿摇出一阵声响,说:“混账,你搞咩啊?”

    京纾将果盘和檀木盒子放在徐篱山身后的小几上,伸手挑起他右手腕下的那条玉链,说:“好看么?”

    徐篱山唱了句歌:“‘为什么最迷人的最危险?’[1]”

    “这套玉链是我拿宫中贡品请兰京最好的玉匠打出来的,一拿到手就觉得你戴着它一定很好看。”京纾的指尖顺着玉链抚下去,落在徐篱山的右手腕上,攥住。

    徐篱山被他专注痴迷的眼神吓了吓,谨慎地问:“你最近应该没有背着我开发什么新癖好吧?”

    京纾摩挲着他的手腕,用一种玄妙的语气说:“难说。”

    徐篱山:“……”

    逃不掉,躲不了,徐篱山一头栽进京纾怀里,试图用体重压制,哀嚎道:“大王饶命!”

    京纾分步未挪,偏头嗅着徐篱山发间的花木香,说:“你还记得那夜我同你说过的那句话么?”

    “不记得了哦。”徐篱山装傻。

    “我说,回去的这一路上,我必定要同你好好算账。”京纾偏头啄吻徐篱山的侧脸和耳朵,“前几日都没碰你,让你夜夜好睡,今儿该让我饱一顿了,是不是?”

    徐篱山为菊力争,说:“可不可以再腌制几天,我觉得还没入味!”

    “不要紧。”京纾将徐篱山掀翻在地,从后方俯身压下,“我最近爱淡口。”

    徐篱山这才发现岂止是他睡懒觉的地席,不知何时,这间屋子的地面上都铺满了深色厚毯。

    *

    小几上放着笔架,京纾扯下徐篱山发间的青色细带,伸手捞住锦缎似的头发,将他摁在小几边,说:“今日我们立下君子协议。你答应我,往后绝不涉险,绝不瞒着我逃跑,而我以性命许诺,视你如珍宝,如心肝,此一生绝不背弃。”

    说罢,他将徐篱山摁到小几边,将蘸了墨的笔塞进他手里,笑道:“留青,写下来。”

    第106章 礼物

    徐篱山接连三日没有出过小书房,其中有一半的时间都是昏着的状态。

    第四日傍晚,徐篱山睁开眼睛,好似终于从险境出逃,浑身上下的骨头打碎重组,再勉强扒紧一层没有几块好肉的皮囊,最后凑出个眼神麻木的人来,好在身上已经被清理过了,有股熟悉的药味。

    京纾没有在他身边,徐篱山将手掌蹭过去,身边的毯子上还有余温,想来京纾也刚起不久。他的手在那余温处停留了一会儿才收回来,而后撑地起身,腰间响起“咔嚓”声,足以表明这具躯体已经接近半报废的状态。

    致残之仇不共戴天,徐篱山吁了口气,试图起身,怎奈身体硬件跟不上,于是他改坐为趴,再一个匍匐倒地,蜥蜴似的开始往外梭行。小书房的门轻轻打开,站在门外的京纾上前两步,将费力折腾的人抄胳膊抱了起来,挂在自己身上。

    “才一会儿不见,又表演上了?”京纾仰头瞧着被自己抱高的徐篱山,“想去哪儿?”

    徐篱山双手抬起,向前平举,目光无神,幽幽地说:“就地水葬。”

    “再考虑考虑,”京纾说,“给你做了菊花粥。”

    徐篱山感觉了一下空虚的肚子,收回手揽住京纾的肩膀,慢吞吞地说:“那等我吃饱再说吧。”

    京纾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抱着徐篱山出了小书房,去前厅。

    鹊一端着盥洗的东西进入前厅,见主子抱着公子坐在桌边哄,腾不开手,便将东西放到桌边,去了膳房。

    “松开。”京纾的右手还被徐篱山叼在嘴里,等徐篱山不太甘心地松开后才伸手拿起帕子放进热水,搅了后叠成块,给徐篱山擦脸。

    这张脸受了些欺负,嘴唇和眼睛都是红肿的,京纾用帕子轻轻擦过徐篱山的眼角,那从皮囊下渗出来的红晕没有消失,在湿热的水温下润出别样的好看。

    “不许再碰我了。”徐篱山察觉那目光,了无生气地说,“否则和杀人没有区别。”

    小可怜儿,京纾安抚道:“我没想碰你。”

    “没想?”徐篱山琢磨着这两个字,呵呵冷笑,“怎么着,吃腻了是吧,都没想法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京纾想。但是此时若一脸无畏地回答这句话,必定要将徐篱山激得当场匍匐向船边,于是他说:“没吃腻,你若怀疑我的答案,任凭验证。”

    徐篱山被将了一军,试图趁机钻字眼撒泼的计划全部泡汤,只能很有气势但没有威力地“哼”了一声,仰头命令道:“刷牙!”

    “好。”京纾拿起刷牙子沾了牙粉,轻轻塞进徐篱山嘴里,周到地侍奉完毕,换帕子替徐篱山擦了下嘴角,叫人将东西端出去。

    两个近卫随后端着托盘进来,摆上一钵热腾腾的菊花粥,搭配四样清淡小菜和一碟水晶包儿。

    京纾替徐篱山舀了一碗粥,吃了一勺试过温度,正想投喂,就被徐篱山抢过勺子。徐篱山往桌上一趴,说:“别喂我了,您才该多吃点,这些天真是累着了。”

    京纾自顾自地忽略这话里的阴阳怪气,手往徐篱山胯上一拍,逗道:“你坐在我身上,我怎么吃?”

    徐篱山把屁股一扭,端着粥碗侧身,甜蜜地说:“那我喂你。”

    “下了什么毒?”京纾问。

    “吃不吃?”徐篱山挑眉。

    京纾不语,张嘴接住那一勺粥。粥熬得软烂,入口即化,他吩咐道:“给我夹块芥菜。”

    徐篱山换了筷子,听话地给他夹了,惹得京纾说:“看来当真下毒了,是什么?”

    “我自制的,”徐篱山把勺子塞进他嘴里,微微一笑,“死机药!”

    京纾露出不懂的目光。

    “就是一种不见血的阉割药,恭喜你,”徐篱山拍拍京纾的脸,“你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

    京纾闻言并不惊怒,只说:“你高兴就好。”

    “我认真的!”徐篱山拧眉,命令道,“你给我害怕!”

    “好吧,我真的好害怕。”京纾说。

    徐篱山放下勺子,用双手握住京纾的脖子,勒令道:“一点都不真情实感,我听着不爽,重新演!”

    “我觉得我演得再逼真动人,还不如贴着你的耳朵喘一声,”京纾随口道,“根据我的观察,你很喜欢听这个,每次都会夹——”

    徐篱山一把捂住那张完全不懂的收敛的嘴,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荡夫!”

    说实话是一门辛苦的活计,很容易让不肯承认的对方恼羞成怒并且对自己发动攻击,京纾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好,不说了。”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掌心,徐篱山浑身打了个哆嗦,慌忙收回手,转身埋头继续喝……刨粥。

    那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京纾侧头瞧了瞧,不禁笑了一声。

    “笑屁!”徐篱山羞恼,紧接着在京纾戏谑的目光中补充道,“你敢说我是屁你就完蛋了!”

    京纾不敢挑战,用筷子夹了只水晶包儿投喂,说:“鲜肉细馅的,做的淡口,尝尝。”

    徐篱山含糊地“唔”了一声,腮帮子鼓了几下,然后点头表示还可以吧。京纾把那碟水晶包儿放到他手边,说:“多吃点。”

    “你也吃俩吧,你又不怕上火,跟我吃什么清淡口味,修仙啊?”徐篱山塞了一只给京纾,拿起粥碗把剩下两口喝完,又舀了一碗,嘴上说,“完他妈的蛋,我最近食欲上涨了。”

    京纾心说以前也没少吃,“天气冷了,想吃暖和的。”

    “我好久没吃暖锅了,你之后不许碰我了啊,让我回兰京连续吃半个月的暖锅。”徐篱山趁机说。

    “做不到。”京纾在徐篱山“你还是人”的目光控诉中倾诉自己的委屈,“稍微碰一碰也不行么?”

    徐篱山呵呵道:“您的字典里有‘稍微’二字吗,每次都恨不得把我干/死吧。”

    “没有。”京纾如实道,“除了前几日,之前我都没有用全力。”

    徐篱山呵呵道:“也就是干残和干/死的区别。”

    “区别很大,不是么?”京纾说。

    徐篱山呵呵道:“罪恶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是罪恶的。”

    “我知道。”京纾把脸埋在他背上,闷声说,“我就是想/操/你,怎么了?”

    平日里一句脏话都不肯说,为什么说起这档子事的时候就用词如此粗鲁直白啊,这就是天生荡体吗!徐篱山想破脑子都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说:“为了我们的夫夫生活和谐,我要和你立规矩。”

    “嗯,说说看。”京纾抱住腿上的人。

    徐篱山仔细盘算了一下,说:“七日一次,不能再多了。”

    “七日一次的话我不保证不会发生这三日的事情。”京纾说。

    “……”徐篱山改口,“六日一次,真的不能再多了。”

    京纾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他的肚皮,用鼻尖蹭过他的后颈,徐篱山顿时就如被凶兽嗅了后颈的兔子,几乎要蹦跶起来。凶兽轻易地将他摁了下去,于是他很从心地说:“五日一次,求求了!”

    京纾嗅着他颈肩的味道,闭着眼说:“好。”

    徐篱山一喜,又听京纾补充道:“只是寻常时候,若你犯了错……”

    他不用说完,徐篱山已经很懂事地说:“我真的不知道‘犯错’这两个字怎么写!”

    京纾轻笑一声,说: “其余时候若是你想要,记得好好求我,毕竟规矩是你自己立的。”

    “我才不求你。”徐篱山很有尊严地说,“大不了借助工具。”

    京纾睁开眼睛,偏头用鼻尖抵住他的侧颈,“嗯?”

    “……我开玩笑的。”徐篱山讪笑,“别当真哦。”

    京纾盯着他,过了一瞬,才捏了捏那紧绷的肚子,哼道:“用饭。”

    “好嘞哥。”徐篱山抱碗狂刨,感觉说错话了。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正确的。

    几日后,晨起,当发现自己再次被套上青玉圆环的时候,徐篱山小心地问:“这位给给,我今天没犯事吧?”

    “没有吧,”京纾捧起他的右手腕瞧了瞧,低头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手背,“只是觉得好看。”

    徐篱山指尖蜷缩,低头看着京纾的低垂的眉眼,说:“你把链子打碎了吗?”

    “不,打了两套,之前那套是长款,尾端有配套的圈环,可以扣在墙壁上。这套是短款,”京纾抬起徐篱山的手腕,那截白皙的手腕被圈了一层青玉,手腕细筋的位置底下吊着一截短链和一截殷红穗子,青与红将皮肤衬得雪白又艳丽,煞是夺目。

    不得不说是挺好看的,徐篱山抬起手腕晃了晃,玉链发出泠泠声响。他噘嘴,“就是有些不方便,出去做事怕弄碎了。”

    “无妨,只让你在家里戴。”

    京纾把有自己的地方称做徐篱山的家,徐篱山也下意识地接受他这种说法,打趣道:“承认吧,你就是想把我锁着。”

    “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笼子没有落锁,你可以随时飞出去,再飞回来。”京纾握着他的手,再次提醒道,“但是要让我知道。”

    这句话京纾在那三天三夜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彼时徐篱山总是泣不成声,在亲笔许诺时也止不住哭泣,听起来像是碍于形势,被迫说些“知道了”“记住了”“不敢了”的哄话。此时,徐篱山看着他,也再次说:“记住了,我就站在你眼前,一直。”

    京纾“嗯”了一声,抬头看向他,说:“起床洗漱吧,要停岸了。”

    终于到兰京了,徐篱山说:“待会儿骑马还是坐马车?”

    “坐马车,”京纾说,“骑马的话怕你受不了。”

    徐篱山:“啊?”

    “我准备了东西给你。”京纾稍顿,“不,是礼物。”

    徐篱山顿感不妙。

    午后起了风,鹊一驾着马车平稳地向城门驶去,大道无人,马车轱辘的声响和车内晃荡的玉链声格外明显。鹊一耳聪目明,还听到了从布料后溢出来的呜咽声。非礼勿听,他很想堵住耳朵,但为了收听四周风声,他不能这么做。

    马车内,京纾抚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徐篱山的背,安抚顺气似的,说:“还没想起来么?”

    徐篱山嘴上勒了条白布,布料柔软、力道不紧,不会勒伤他,但也让他合不上嘴。京纾这么一问,他就想起来了,之前在饭桌上说的那句话果然是错的,京纾这厮这几日隐忍不发,其实小肚鸡肠地记到了五日后,也就是今天!那根完全仿照京纾的“礼物”突然被戳到了更深处,徐篱山埋头,用鼻尖蹭了蹭京纾的腿侧,求饶地发出含糊地声音,说想起来了。

    于是京纾终于大发慈悲地扯掉他脑后的布条疙瘩,“说吧。”

    “我不该……”徐篱山用帕子擦了下唇角,“……说要借助工具。”

    他大放厥词要借助工具代替京纾,于是京纾十分善良热心殷勤周到地给他准备了这么一件“礼物”,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想回到当时用一阳指把自己戳死!

    “不要背着我瞎起劲。”京纾揉他的脑袋,“记住了?”

    “记住了。”徐篱山欲哭无泪地说,“它完全比不上你!”

    京纾似笑非笑,“哦?”

    “真的真的,”徐篱山求求道,“拿出去吧,好不好?”

    京纾抬手拍在他的腿后侧,说:“待回府后。”

    徐篱山呜咽一声,蔫儿了。

    在这么个有些凉的午后,他不禁想翻车的爱情骗子大抵只有这么几种下场:第一,反攻为守,两极变换,展开火葬场;第二,哭天喊地、挖心挖肺也免不了迎来be结局;第三,不必追妻,不必be,对象一哄就好;第四,火葬场没展开,be不可能,对象也很难哄好,如此一来,身体和灵魂就都免不了被下油锅,煎炒炖煮,总之玩他妈蛋。

    京纾此人大度又小气,他半点不计较当初初见时徐篱山想要毒死自己的事实,认为这一茬远远没有当初徐篱山对他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值得芥蒂,是以每次做饭时,他必定要变着花样的让徐篱山再把以前随口就出的那些假情话再真情实感地说一次。

    值得一说的是,徐篱山以前假话说的太多,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而京纾竟然把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徐篱山要被丢下油锅翻来覆去地煎炸多少次才能哄慰公主殿下曾经的那颗芳心。

    “唉!”徐篱山幽幽地叹了口气,哆哆嗦嗦地说,“等我回去,要著书立说。”

    京纾支持他的新尝试,问:“写什么?”

    “《爱情骗子翻车记(警告后人版)以及……”徐篱山想了想,见缝插针地哄道,“《我家公主超可爱:夫君,你命里缺我》。”

    公主殿下的确被哄到了,但是这名字,京纾有些不忍卒听,说:“应当没什么人买。”

    徐篱山举起巴掌。

    京纾改口道:“不买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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