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天
“哈?”
一之濑悠馬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從鼻腔裏擠出一絲氣音。
“什麽、意思?”
【啊……】
面前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似乎思考于如何向自己做出解釋,露出苦惱的神色。
祂蹲在他的面前,雙手拖住自己的下巴,像是孩子觀察路邊爬動的螞蟻似的,睥睨着趴在地上的黑發少年,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那雙金色的眸子,倒映着那張錯愕的臉,忍不住愉悅地半眯起。
【什麽啊,原來你還沒有意識到嗎?】
【我可是一直在你身邊,】
【一直注視着你呀。】
祂臉上的表情比悠馬來得更多些,語氣也更加活潑。
但一之濑悠馬依舊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一絲非人的冰冷感。
那種仿佛注視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蟻的淡然,讓一之濑悠馬頓感汗毛倒立,周身止不住地戰栗。
“你是……系統?”
祂歪了歪腦袋,沒有回答。
但一之濑悠馬卻無比肯定了自己的答案,莫名的恐懼感令他臉色愈發慘白。
“為什麽、等一下,這是怎麽回事?這裏不應該是游戲嗎?”
“系統、為什麽會突然出現——”
“不對,你是系統,你也不是系統!”
“你是——”
聲音卡在咽喉裏,卻像是被施加了禁言魔咒般,無法出聲。
面前和自己相貌完全相同的黑發少年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撇過腦袋,從天臺上望向不遠處的天空。
【啊,你看那邊。】
【月亮在消失呢。】
原本如同墨汁般漆黑濃稠的夜空沒有一顆星星,只剩下那輪孤獨的月亮散發着亮光;然而那輪月亮散發的光芒越來越弱,逐漸變得透明、稀薄。
那是因為太陽快要升起。
月亮并不會發光,人類所看到的她的光亮,不過是折射了太陽,從別人身上偷來,終究還是要還回去的。
【這樣的景色雖然不錯,但我已經不知見過多少回了,也就沒什麽好新奇的。】
【太陽東升西落,月亮陰晴月缺,山巒傾倒,雲消霧散,重複、重複,萬物生生不息,輪回倒轉,不斷迎來自己的死亡與新生。】
【而我——卻沒有「死亡」這個概念,】
【無趣、乏味、枯燥……這大概就是你們人類所說的「寂寞」吧。】
【所以,為了在這漫長的時間裏,打發無聊,我想要為自己找尋一個目光追逐的點。】
祂的語氣從最開始的恹恹不振,說到最後,終于稍微打起些精神,聲音也變得輕巧起來。
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微微眯起眼睛,金色的眸子閃爍着不明的神采,流轉着詭異的光芒,含笑注視着眼前幾乎呆滞的黑發少年。
祂愉快地說道。
【說實話,我對你們人類的情感很有興趣。快樂、悲傷、痛苦、掙紮、絕望……在我眼中不過轉瞬即逝的生命與時間之中,你們卻能擁有如此之多的情緒和波折。】
【這不是很有趣嗎?】
【所以,我将你拉入一個和原本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當然,為了讓我更方便注視,也是為了讓你更好的接受,我也稍微僞裝包裝了一下。】
『……「游戲」……這裏是「游戲」……』
「神」應該如何去定義呢?
是宗教畫中的某個形象?萬物的精神聚集?
不是,那些不過是人類下的定義。
不受自然規律限制,高于自然規律,主宰物質世界,能對物質世界加以直接或間接影響。
——面前的家夥,是「神明」啊。
一之濑悠馬張了張嘴,卻發覺自己的腦袋逐漸停止了思考。
是因為在「神明」面前,自己變得無法思考,還是因為對方話中的「真相」,受到沖擊而變得呆滞呢?
崩潰也好,絕望也好,祂才不會理會一之濑悠馬此時的心情。
金眸注視着他,不緊不慢地将這個「游戲」的「真相」抽絲剝繭般,緩緩向對方訴說。
【嗯,說實話,這效果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你玩得很認真,全身心得投入了這個世界,】
咚、咚咚。
心髒猛然一停,像是被一只無名的大手死死地攥在掌心,無法跳動。
一之濑悠馬感覺自己的血液停止了流動,仿佛凝固在原地,一種莫名的恐懼與冰冷感,順着四肢不斷蔓延,難以遏制地抽搐起來。
所以……所以……
『‘兄長大人……’』
『‘悠…為什麽?’』
曾經那些被模糊了的記憶,如同春潮般不斷湧現。
一股莫名的情緒和恐慌,像是舀了一瓢滿滿的冰水,從他的腦袋上澆了下去,刺骨的寒冷令他的上下牙齒不停地碰撞,打顫。
看到一之濑悠馬這幅模樣,祂再一次忍不住笑了。
【是因為你的同理心比其他人類來得都要強的原因嗎?所以從第二輪游戲開始,我轉變了游戲的方向】
【……先是讓你建立起全新的親密關系。家人、朋友——人類總能從自己的同伴身上汲取情感的慰藉,】
【然後當你開始感到幸福和快樂、或是只是對習以為常的生活,終于放松下來時……】
【再讓你親手斬斷羁絆,毀滅掉一切。】
【終于,我在你的身上找到了樂趣。】
“樂趣?”
“這是,你的樂趣?”
一之濑悠馬似乎無法理解對方口中的話,本能地複述着。僵硬的舌頭反複咀嚼着這個詞。
【嗯,是啊】
似乎回憶起了什麽,祂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微笑,似乎在細細品味,聲音也變得愉悅輕快。
對方充滿玩味的眼神,讓一之濑悠馬忽然想起了小學的暑假,生物老師布置任務讓大家觀察昆蟲的生活。
于是,他抓來一只螞蟻,放進箱子裏。
隔着箱子那層透明的亞克力般,他看見那些螞蟻仿佛對自己的現狀一無所謂,繼續到處爬行,尋找食物,無知無畏。
弱小的,僅僅用一根手指就能輕松碾死。
而現在,
——他成了那只螞蟻。
【雖然中間也出現過很多問題,】
他擺弄着手指,抱怨道。
【似乎是我的動作太大了,被那邊的世界意識發現,下了逐客令。
于是我又帶你來到了這個新的世界,這邊的世界意識半死不活着,倒是留給了我不少操作空間。】
【對了,我設計的戰鬥關卡,那些怪物們,你覺得有趣嗎?】
對方說了什麽,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心中的那團密雲越來越大,像是籠罩在腦袋上的陰霾,壓得他喘不過氣。
一之濑悠馬的眼神逐漸潰散。
他張了張嘴,
“這裏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
祂歪了歪頭,感到不解的同時,似乎又覺得好笑。
【嗯?啊……這很重要嗎?】
【「真實」和「虛幻」,如何定義?你若是把這裏當成真的,那麽這裏就是真實存在的,】
【——如果你認為這裏只是游戲,那麽這裏就只是一場游戲。】
【不用思考太多,你只需要跟從我的任務、我的指令,為我創造愉悅就可以了。】
【啊,不過偶爾你的自由發揮,讓我收獲到更多的樂趣呢】
【所以,我不介意你稍微自由地……】
“開什麽玩笑……”
腦內的神經在這一瞬間崩塌。
一直以來,一之濑悠馬都覺得自己是「玩家」,是享受「游戲」的人。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
玩游戲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神明——這場虛幻又真實的游戲,不過是神明為了排解寂寞,随意定下的任務。
——這裏是神明的游戲盤啊。
惡趣味的神明看着他從幸福到絕望,從天堂墜入地獄;享受着玩弄螞蟻的愉悅與快感。
“我才是那個玩具啊……”
【還有什麽問題嗎?】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要要選中我!我難道做錯了什麽,才會這樣被神明懲罰嗎!”
【選中了你?】
【別搞錯了,你從來不是什麽特殊的存在。】
【只是随便選了個人,而這個人恰好是你而已。】
祂冷漠地看着癱坐在地上,用雙手捂住自己臉的一之濑悠馬。那雙金眸空無一物,平靜得毫無波瀾。
【好了,如果明白了的話,就繼續下去吧。】
“……像之前那樣?”
啊……啊……
他想起來了,過去那些在「游戲」裏所做過的事情。
他回憶起太宰治最後悲傷又空洞的眼神,像是理解放棄了一切的重病患者,帶着濃濃的死意;他回憶起羊的分崩離析,最後捅入中原中也身體的那把刀,猩紅的血液不斷浸染着他的手。
絕望地、悲傷地、難以置信地……那些眼神像是從地獄爬上了的怨靈,狠狠地詛咒着他這個罪人。
負罪感和內疚感重新湧現,卻比以往的每一次來得都更加強烈。
一之濑悠馬的臉瞬間失去了血色。
【你在這個世界應該差不多得到幸福和滿足了吧,那就繼續像之前那幾次一樣,由你來親手斬斷吧。】
繼續重複?重複?
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嗎?
不、不要,開什麽玩笑啊!他才不想要那樣做!他也已經不想再這麽做了!
為什麽非要逼着他對信賴自己的夥伴和朋友下手?
……之前他所經歷的所有痛苦和內心的掙紮,全都只是為了「取悅神明」?
僞裝成「游戲」的「真實」一點一點剝離露出,他再也無法朝前踏步。
“開什麽玩笑!”
“我為什麽還要繼續玩下去,這種狗屎一樣的「游戲」!”
一之濑悠馬咬着牙,将聲音絕望地從齒縫間擠出。
在祂包含憐憫的注視下,一之濑悠馬猛地擡起頭,像是只被逼到絕境的兔子,惡狠狠地瞪着眼前的金眸「少年」。
“我要登出,讓我回去!”
“讓我回到現實!”
“我才不是你用來消遣時間的玩具啊混蛋!”
對于他的怒氣,祂仿佛在看一只不聽話、亂發脾氣的幼童,淡淡地說道。
【已經沒辦法終止了。】
“……哈?”
【從「游戲」開始的那一刻開始,就再也不可能停止下來。】
【你還沒發現嗎?你在「游戲」內死亡的時候,時間會不斷地回溯回溯重來,直至你生命力耗盡的那一刻,一直到徹底的失敗。】
【然而失敗也無法停止「游戲」的運轉,你會進入到下一個世界,進行下一回合的任務。】
【就像是玩具箱裏的人偶,被擰上發條後便會拼盡全力地前到最後一刻,然後重新擰上發條。輪回、回輪,不斷反複。】
祂平靜地說着,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話充滿了怎麽樣的惡意。
又或是說,這種滿不在乎的态度,本就是神明的天性。
“不……”
一之濑悠馬怒視着面前的祂,似乎忘了面對高緯度生物帶來的壓制感和恐懼感。
他的聲音雖然依然微微顫抖,但是卻咬牙切齒地,充斥着挑釁。
“如果我就是不去完成你所謂的任務呢。”
祂沒有說話,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微微皺眉,恢複了原本應該有的威嚴與冷酷。那雙沒有任何人性的金瞳,緩慢地從他身上掃視。
一之濑悠馬頓時渾身僵硬,那股恐懼感死死地将他釘牢在原地。
【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去完成任務,也無所謂。】
【我的目光将從你的身上挪開,】
【那麽,你将會被停留在「虛無」之中了】
【沒有時間,死亡,沒有停止,沒有終點,永遠、永遠……】
祂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那般遙遠,虛無缥缈。
這并不是警告或是威脅,
只是單純的敘述。
“……虛無…”
一之濑悠馬呢喃着。
然而,這麽一瞬間,像是有千萬斤沉重的東西壓在自己那條纖細的神經上,腦袋裏有什麽東西爆裂了,斷碎了。
他紅着眼,死死地咬着牙,直接撲上去攥住了對方的衣領;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上,并沒有出現任何害怕、或是驚訝的神情。
金色的眼眸中毫無波瀾,這反而讓一之濑悠馬更加憤怒。
而這憤怒之中,又混雜着對于未知的恐懼。
一之濑悠馬讨厭暴力,即便是戰鬥,他也更傾向于使用武器,而不是用自己的肉.體。
此時,他卻擡起自己不斷戰栗發顫的拳頭,拼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朝着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上揍去,深深凹陷。
終于,那抹令人作嘔的金色消失了——
一之濑悠馬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拳頭傳來的詭異觸感,讓他覺得自己手中抓住的家夥并不是人類,更像是砸在一攤腐爛的淤泥上。
那攤淤泥吸附柱他的拳頭,随着手腕不斷纏上。
在一之濑悠馬驚恐的眼神之中,眼前的人形不斷地融化,像是蜘蛛編制出的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将他整個人包裹了進去。
他以為自己會陷入一片黑暗。
實際上,那比黑暗還要恐怖——
是「虛無」。
不是閉上眼睛什麽都看不見,而是「不存在」。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
光明、黑暗、血液、腦髓、呼吸、理性……連思考和意識都一并消失。
最後,連時間都消失了,只剩下生不如死的煎熬。
噔。
“哈……哈……”
一之濑悠馬猛然清醒過來,拼命地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氣。像是缺水瀕死的魚,總算被人重新丢回海中,得以繼續生存。
那雙原本清亮的墨色眼睛,如今卻深陷下去,不斷顫抖。仿佛被刀劈開了胸膛,心髒幾乎從肋骨間掉出。
他拼命地抓住自己的胸口,指尖發白。
【……你能夠存在于這個世界(游戲)裏,是因為我将一部分權柄分享給你。】
【沒有我的「注視」,你就會變成那個樣子…】
【——你已經身處「真實」與「虛幻」之間了。】
祂說道。
【為什麽不想繼續下去?留在「游戲」裏多好……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是永生啊,】
【你們人類不是一直追求着這個嗎?】
【來,悠馬,】
【和我一起繼續玩下去,陪伴着我,怎麽樣?】
“咕嗚……”
一之濑悠馬無法回憶起身處于「虛無」的感受,僅僅是剛剛那一瞬間的墜落,刻入靈魂的恐懼與絕望,讓他忍不住蜷縮起身體,小聲嗚咽着,瑟瑟發抖。
那種孤獨,讓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次一個人身處那片大海時的恐懼與絕望。只剩下自己,周圍空無一人。
他想回去了。
雖然現實世界很痛苦,有太多太多自己不想去面對的人和事。
老師虛僞的安慰,同學的竊竊私語,前輩冰冷的注視……不想去學校、不想看見人、不想再碰弓箭。
如果能一直待在「游戲」中該有多好啊。
這裏有大家的贊美和喜愛,信任自己的同伴,尊敬自己的後輩,從未享受過的友情。
他在這裏終于不再寂寞,幸福、快樂。
每次都讓他忍不住幻想,如果現實能如同游戲裏這樣簡單美好,該有多好。
但是,對于一之濑悠馬而言,全世界最重要的姐姐還在那邊。
如果自己一直留在游戲中,姐姐怎麽辦?會像之前在慶典走失那次一樣,拼命尋找自己嗎?
他如果不在了,姐姐會哭嗎?會感到悲傷嗎?他不想看到姐姐因為自己露出難過的表情。
還是說,會徹底忘記自己呢?
這回,一之濑悠馬是真的感覺到絕望的恐懼。
“姐……”
他想念姐姐燦爛的笑容,認真的聲音,每次溫柔撫摸自己的手,包括怒氣沖沖叫自己起床,呼喚着他的名字。
『‘小悠…小悠……悠馬……’』
“姐姐……姐姐……”
“姐……”
“繪裏奈……繪裏奈……”
一之濑悠馬哽咽着,低聲念着姐姐的名字,像是找到了什麽護身符般,緊緊攥死最後那根維系理性的稻草。
祂的眼神裏多了一絲無奈。
【如果繼續下去,你大概就會徹底壞掉了吧……真可憐。】
雖然說着可憐,更多的像是看着透明箱子裏快要死掉的螞蟻,祂眼中的憐憫,仿佛是在施舍。
人類會對自己飼養的寵物産生關愛與憐憫,神明也會嗎?
至少,祂做出了一些退讓。
【算了,那就這樣好了,】
【——只要你能夠成功通關,不管結果如何,我都可以勉強同意終止「游戲」,允許你離開。】
【算是之前你取悅我的獎勵。】
“……真的嗎?”
一之濑悠馬慢半拍地擡起腦袋,那雙墨色的眸子中滿是麻木。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張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面孔,明明那麽熟悉,看得越久,卻越是陌生、扭曲。
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嗎?
【放心,這是來自我的承諾。】
祂的話語,如同往瀕死的螞蟻面前滴了幾滴糖水,确保它還能再繼續掙紮一段時間。
【真可惜啊……】
【那麽至少在最後,為我奉上你為我展現的樂趣吧。】
那聲音愈發.缥缈;祂的身影像是一縷輕煙,慢慢消失在空氣中。
眨眼。
周圍的景象重新恢複了色彩。
天臺風聲再次呼嘯、樹葉摩擦發出沙沙聲、刮斷的樹枝四處飛去、碎裂的石頭重歸大地,就連雲朵也重新恢複了自己緩慢的流動。
一之濑悠馬愣愣地看着周圍,仿佛剛剛自己所經歷的,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幻想。
一身狼狽的黑發少年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卻聽見身後響起咒靈的嘶吼,以及什麽東西被不斷拼湊重組的聲響
【對了,】
【畢竟是專門設計出來的BOSS,借用了我曾經某一個時刻的形象。】
【雖然只有我力量的千分之一,】
【但…這很有意思,不是嗎?】
一之濑悠馬呆呆地聽着腦內祂的聲音,緩慢地轉過頭去。
原本那只肥碩巨大的蠕蟲模樣咒靈正趴在地上,咒力不斷地散去,身上卻瘋狂地鼓起疙瘩,體內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吞吃它的身體,不斷蠕動。
緊接着,在一之濑悠馬的注視下,這種蟲形咒靈的後背上,逐漸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從裏面伸出一根觸須,随後是另一根。
很快,大半個身體便從那個口子中擠了出來,不知名的碎片掉落一地,拉扯着身後的翅膀。
終于,它從蟲子的身體之中掙脫出來,漂浮在半空中,徹底伸展開它的翅膀——
一只令人頭昏目眩的,呆滞瘋狂的「蝴蝶」。
如同太陽一般的金色翅膀鋪天蓋地着朝一之濑悠馬壓來,閃爍着細碎的鱗粉。
那份華麗的美驚心動魄,如同毒藥一般令人着迷,将所有人的目光和思維都奪去,大腦也停止運轉。
一之濑悠馬麻木地看着閃閃發光的鱗粉如同金色的雨點般,逐漸覆蓋上他的黑發和衣服。
擡頭看,卻發現那對金色的翅膀上,睜着兩只巨大的金色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被自己拉入領域之中的人類。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随後嘴角朝上咧開。
“……這也是你的一部分嗎?”
“真惡心啊。”
越是靠近校門,周圍的咒靈越是多;他們像是恐懼什麽生物,也一起拼命地逃竄。
灰原雄一只手夾着那個木乃伊模樣的男學生,一邊控制着咒力清掃擋路的咒靈們,好不容易從校門口逃出,找到了個安全的地方。
他放下那個學生,正想要折返回去,支援七海和悠馬,卻聽見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
“喂!灰原!”
“五條學長!夏油學長!你們怎麽過來了!”
靠着能夠高速飛行的咒靈,夏油傑和五條悟這才連夜從東京趕到了大阪。這個時候的天空正蒙蒙亮,太陽還沒有出來。
夏油傑顧不得身體的疲憊,冷聲問道。
“悠和七海呢?”
“他們還在裏面,京都校的人還沒過來……”
灰原飛快地解釋了一番他們之前遇見的事情。然而越說,兩位學長的表情看上去更加難看。
“我們兩個現在過去支援,你留下看着……喂,悟,那是什麽?”
夏油傑快速地說道,卻看見遙遠的天臺上,似乎有一個濃郁的黑色咒力球,不斷地凝結擴大。
墨鏡從鼻梁上滑落,五條悟睜大眼睛,蒼藍色的六眼死死地盯着教學樓的天臺。
“是特級咒靈的領域。”
“……哈?”
“還有,悠的咒力,他也在裏面。”
夏油傑一愣,後背頓時冒出了冷汗。
他毫不猶豫地召喚出「虹龍」和「疱面神」。借助着咒靈,他直接飛在半空中,而五條悟也踩着「無下限」懸浮在半空。
“讓我來,直接轟開這家夥的領域就好了。”
“悠還在裏面……”
“你在說什麽啊傑,我可是「六眼」。”
五條悟臉上沒了平日裏吊兒郎當的随意,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天臺那塊展開了的領域,緩緩伸出兩根手指。
“「術式反轉·赫……」”
然而他的聲音卻卡在了半路,猛地睜大了眼睛。
“诶……”
咔嚓。
咔嚓、咔嚓。
那塊烏黑的、濃郁得像是石油般深沉的領域結界,突然出現了一道裂痕,随後,那裂痕不斷朝周圍擴散,從裂痕的縫隙處,迸發出刺眼又奪目的金色光芒。
除了擁有六眼的五條悟之外,夏油傑、包括站在遠處的地面上的灰原雄,都下意識擡起手擋住眼前的光。
“砰——”
領域碎裂了。
金色的粉末不斷地落下,而太陽卻在這個時候,恰到好處地從山巒重疊之處緩慢地升起,将身上灼熱滾燙的光灑向大地。
破碎的領域之中,有一個單薄又嬌小的人影,安靜地伫立在中間;手上凝結着由咒力組成的長弓。
沉默的黑發少年被那片金色所籠罩,柔軟又順滑的黑發最外面,也被太陽灑上一層淡淡的金色,顯得透明又柔和。
看着完好無損的幼馴染,夏油傑總算松了一口氣。
“悠!”
像是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站在那片金色鱗粉中的黑發少年頓了頓,緩慢地扭轉過身體,露出那張如同失去血液般蒼白病态的臉。
黑發少年擡頭看向了他們,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什麽。
而五條悟像是發現了什麽,表情愈發難看。
“喂……悠,你……”
下一秒,二人的瞳孔驟然縮緊,凝聚成一個小點,眼前的畫面不斷慢放,重複,呼吸也凝滞了。
紅色的血從少年的嘴巴裏澎湧而出,每一次張合,似乎還有稀碎的內髒和肉塊不斷掉落。鮮血止不住地從少年五官的孔洞中鑽出,耳朵、鼻腔、嘴巴……
紅色、紅色、紅色,紅色侵占了所有的一切——視網膜上似乎只剩下了這一種顏色。
綻放在黑與白之上的猩紅,像是為對方帶來充滿危險的豔麗,帶着支離破碎的脆弱感。
他的身體晃了晃,像是被折斷翅膀的蝴蝶,從天臺邊緣墜落。
“悠!!”“悠!!”
【滴】
【主線任務(唯一)】
【親手斬斷你的羁絆】
【在最後,為我奉上至高無上的愉悅吧】
先更後修
第五十二天
【「真實」和「虛幻」,如何定義?你若是把這裏當成真的,那麽這裏就是真實存在的,】
【——如果你認為這裏只是游戲,那麽這裏就只是一場游戲。】
東京都咒術高專,醫療室內。
高專醫務室雖然并不是什麽正規醫院,但是該有的設備依然配備完整、一應俱全。
“滴、滴……”
病床旁昂貴又複雜的醫療設備上,人類的生命體征被轉換成一堆看不懂的數據,滴滴地輕響着,卻令人感到煩躁焦慮。
隔着透明的玻璃,黑發少年靜靜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缺乏血色的臉頰和嘴唇,幾乎和身下的床單融為一體。
他安靜地閉着眼睛,鳥羽玉般漆黑的睫毛垂下,在略微凹陷的眼窩處,投下一層濃濃的陰影。
——任務難度突如其來的變升,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
一開始不過以為只是簡單的加固咒物封印的二級任務,而最後卻出現了一級(後進化至特級)咒靈。
先不說學園內的七海建人和灰原雄,距離學園教學樓不遠處的宿舍裏面的學生們,恐怕都有可能波及,被牽涉進咒靈的領域之中。
如果不是躺在病房內的一之濑悠馬,造成的傷亡和損失絕對遠不止如此。
——責任在于提供了錯誤咒靈的等級信息,和含糊了相關情報的京都方面的相關高層。
這誰也無法分辨對方推卸責任時話語中的真僞。
不過是最讓讓東京校這邊感到憤怒惱火的——在一之濑悠馬撥通京都方面相關輔導監督的電話說明情況後,遲遲沒有等來京都方的支援。
關于這一點,疼愛自己學生們的夜蛾正道,同時也是身為他們的班主任,自然無法接受,向上層提出了抗議。
硝子還在裏面進行最後的檢查和治療,其他無關人員全都被清理到外頭。
病房外一片寂靜,空氣也近乎凝滞。
就連向來元氣活潑的灰原雄,此時也沒精打采地垂着腦袋,看到尊敬的學長命懸一線的模樣,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而受傷的七海建人,在硝子的反轉術式下基本上痊愈;他沒有回去安靜養傷,而是和灰原一起,過來等待查看悠學長的情況。
“喂,灰原、七海。”
最後,還是五條悟先開口,打破了走廊上的死寂。他轉過腦袋,不再去看玻璃牆後的一之濑悠馬,臉上卻帶着一股靜如寒霜的冷意。
“把詳細的情況告訴我。”
灰原和七海對視了一眼,還是由七海來講述情況。
他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沒有多大的起伏,一如既往的沉穩,但所有人都能差距出他聲音之中情緒的低沉。
“我們剛進入DL學園,便發現結界出了問題;随後我們一起檢查了校內的咒物封印情況,除了心髒之外,全部丢失……但從結果看來,最後那顆心髒也還是被那咒靈吃掉了……”
“此外,那只咒靈的目标一直都在悠學長的身上,似乎是想要他的血液……悠學長的狀态看起來似乎也很差,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這個影響。”
七海建人說道,将自己的推測也謹慎托出。
果然……
夏油傑提過,悠所在的神社所侍奉的神明便是「壽比宗神」。京都的那堆咒術界上層,不知道是否知曉這一點,便派遣他們前去,負責此次任務。
故意?無意?
不管是哪種,都惡心透了。
……但是悠呢?他自己似乎沒有意識到,DL學園的那些封印咒物們,和自己、以及神社息息相關。
這有些不對勁。
但無論任何,一切事情都必須等悠醒過來再說。
可悠如今卻一直躺在病床上……
“那堆爛橘子……”
五條悟陰沉着臉,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放在口袋裏的拳頭捏得嘎吱作響。
他已經極力在忍耐,壓制自己的怒氣了。
最後,面前高大的白發少年反而笑了起來。
“啊~啊,幹脆直接過去,把那堆死老頭全部殺了算了,想起來就覺得惡心。”
五條悟的聲音輕飄飄地,仿佛說了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其中蘊含着的滔天的殺氣,就連兩位學弟都忍不住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與恐懼。
灰原被五條悟話中的殺意震懾住,一時間臉色蒼白,沒敢說話。七海建人觀察着對方的神色,發現對方似乎是認真在說這句話,猶豫之後,硬着頭皮接話,聲音難得露出一絲僵硬。
“呃、五條學長……”
“呵呵,七海,老子可是認真的哦。”
五條悟打斷了對方的話。他知道對方想要說什麽,但他不想聽也懶得去聽。
他的聲音微微上揚,輕快又普通。
“那些腐爛又惡心的家夥們,殺了也都無所謂吧。老子可是最強啊…殺死所有咒術師高層也是相當輕松的事吧。”
七海建人對上五條悟那雙蒼藍色的眸色,看出對方眼底的認真,嘴巴張了張,和灰原一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悟,別胡鬧,吵死了。”
将他們從窒息的氣氛中解救出來的,是另一位黑發學長的聲音。
夏油傑沒有轉過腦袋,那雙細長的丹鳳眼自始至終都沒有從病床上的那個人身上挪開,紫色的眸子愈發深沉。
他的聲音聽起來比五條悟平靜多,冷靜穩重的模樣似乎和平時沒什麽區別。
“哈?”
五條悟本就心情不好,聽到夏油傑這麽多,臉上的表情徹底消失,回頭看向夏油傑。
“傑明明和我一樣,現在超級火大吧?啧,對那堆爛橘子還有什麽好說的……”
“嗯啊,關于這一點我倒是和你有相同的想法。”
夏油傑頓了頓,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那雙深紫色的眸子漆黑一片。
“不過,現在你給我安靜點啊,”
“——會吵到悠的。”
之前所有僞裝出來的溫柔和平和的假面,被他扔到一旁,變得冰冷,像是一只危險蟄伏中,随時都有可能伸出獠牙的一條黑色毒蛇。
理智?他現在當然很理智。
腦袋比任何一個時刻都要來得清醒。
現在不理智的家夥是悟才對吧。
那就讓他閉上嘴,安靜點。
“你這家夥……”
五條悟一愣,随後面色猛地一沉,蒼藍色的六眼散發着一股淡淡的幽藍色寒光。
夏油傑輕笑着,毫不畏懼對方的氣壓。相反,他的身體周圍逐漸浮現出深色的黑洞,似乎從那望不見底的洞裏聽見會咒靈們的嘶吼。
而七海和灰原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不知所措。
要阻止嗎?或者說他們阻止得了這兩個人嗎?
他們似乎第一次直面感受到,來自兩位被稱為「最強」的高中生咒術師恐怖的殺意和危險,這和平時小打小鬧的玩笑完全不同。
那股強大又低沉的氣壓,比他們遇到的任何一只咒靈來得都要恐怖。
兩個學弟在這位白發學長面前瑟瑟發抖。
好在他們的猶豫并沒有持續多久,醫務室的門總算從裏面推開了,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向了從門口走出來的茶發女性。
“喂……我說你們想要打架的話就給我滾去訓練室。要是破壞了醫務室,這輩子都別想靠近了。”
從上午開始一直忙到現在,家入硝子幾乎都沒坐下休息過。
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疲憊讓她本就煩躁不堪,出門看見兩位麻煩的同期居然還在準備在醫務室外頭打架,臉瞬間拉了下來,說話也毫不客氣,帶上嗆人的火藥味。
在這裏,醫生可是絕對的老大,管你們是不是「最強」,都必須乖乖聽話。
對峙中的五條悟和夏油傑沉默了一瞬,不約而同地消散自己的咒力和原本準備召喚出來的咒靈,變得安靜又聽話。
家入硝子的審視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挪開,轉過身,看向兩個比自己小了一屆的學弟們,輕聲說道。
“你們任務結束後就過來一直呆着,都在等了一下午了,還不快點去休息。特別是你,七海,雖然我用反轉術式幫你治療好了,但依然需要靜養,知道了嗎。”
兩個人點了點頭。灰原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
“那、那悠前輩的情況呢?”
“……沒事。”硝子似乎停頓了一瞬,輕聲說道,“他還需要休息,一時間還醒不了。你們留在這裏擔心也沒用,都先回去吧。”
“放心,再說了,這裏有我在呢。”
得到學姐的包票之後,兩個學弟懸着的心總算落地,這才同意回去休息。
等到那兩個人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家入硝子稍稍松了一口氣。
她慢吞吞地扭過腦袋,看向身後沉默不語,安靜等待的兩位同期,抿了抿唇。
“你們也一樣,都回去吧……”
“硝子。”
夏油傑打斷了家入硝子的勸阻,面無表情地盯着她,聲音冷靜。
“說吧,悠到底怎麽樣了。”
“哄學弟們就算了,你想對我們也要隐瞞嗎?”
五條悟站在夏油傑身邊,沉着臉說道。
兩道同樣執着的目光,讓家入硝子感到了駭人的壓力——雖然她從最開始就明白,這兩個家夥絕對不會那麽輕易地離開;自己也沒有可能瞞得住他們。
剛剛和學弟們說的話,同樣也是為了将他們支開。
在漫長又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茶發女性嘆了聲氣。
那聲音帶着複雜和一絲沉重。
“身體多處骨折,韌帶斷裂,內髒破裂大出血,缺氧性休克……”
家入硝子垂下眼睛,輕聲地說着診斷書給出的結果。
她每說一句,就感受到周圍的氣溫往下降低了一度。空氣像是柏油馬路上用的瀝青,黏稠得仿佛粘在氣管和胸腔裏,喘不過氣來。
“……所有的外傷我已經用反轉術式治療完畢了,沒有大礙。”
站在病床邊緣的兩位個子挺拔的少年,一直緊繃着的肌肉終于微微松弛下來。
但家入硝子的表情卻依然沉重,始終沒有松氣。
雖然在醫務室的這段時間,她已經見過各種各樣被咒靈攻擊受傷的咒術師們、或者別的什麽相關人員;但是,當看到急診臺上送來的是自己的同期同學時,她還是不可避免地顫抖了。
不知為什麽,她忽然想起醫生中那條不成文的規定——不能給自己的親人或是朋友做高風險性手術。
在那些重要的人面前,一些事情無法做出果斷的抉擇,恐懼、猶豫,只會耽誤患者的最佳治療時間。
但是,家入硝子此時卻無比感謝,治療悠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別人;同時她也為此感到痛苦,為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攥緊了手中的體檢報告,指尖泛白。
如此細微的小動作,卻很快被對面兩個少年捕捉到;剛剛松弛下的肌肉,又重新繃緊,從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面前的茶發女性,張了張嘴,聲音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來。
“但是……悠「秘術」造成的生命力損失,我沒有辦法治愈……”
“內髒器官嚴重萎縮,各項數值指标嚴重不足,造血速度緩慢……明明上次體檢的時候還沒有那麽嚴重的……”
明明看起來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而體內的器官功能性卻下降到八十歲左右的程度。
——悠在那個特技咒靈的領域之中,到底用了多少次秘術,才會導致現在這幅模樣?
硝子緊抿着嘴唇,心裏卻忍不住在想——如果她的反轉術式再強大些,是不是有可能治愈了呢?
身為醫者,面對患者,同時也是自己重要的朋友時,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的生命一點點走向衰竭,那種無能為力的不甘心感,化為沉重的烏雲籠罩在她的心頭。
她放下了手裏的報告單,輕聲說道。
“抱歉……”
她的道歉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但是,大家也都明白,這并不是她的錯,更別提什麽責怪。
“……吶,硝子。”
夏油傑忽然出聲,透過門上的玻璃,他看了眼裏頭的病床,輕聲問道。
“現在可以進去了吧。”
“……可以。”
聽到硝子點頭,夏油傑點了點頭,正準備進去。一旁的五條悟卻抿了抿唇,微微皺起眉,
“傑,你真的沒關系嗎?”
“嗯?什麽關系?你的問題真奇怪啊,悟。”
夏油傑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疑惑,在這個時候甚至還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事的,我進去陪着悠吧。”
“喂,我說傑你這家夥,悠不是真的快要死了,給我冷靜點啊!”
家入硝子卻有些看不下去了,咬着牙低聲說道。
但夏油傑卻始終沉默不語。
見他不說話,五條悟心中愈發煩躁。
“啧,老子進去看看悠……”
當他正準備跨步進去的時候,那個黑色的身影卻突然從旁邊擠了過來,擋住了五條悟前進的空間。
一而再,再而三。
五條悟可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主,他向來任性随意,此刻被夏油傑撩起的怒火到了極點,徹底爆發。
他直接拎起了面前夏油傑的衣領,低吼着罵道。
“喂!傑你這家夥別太過分了,你到底什麽意思?堵着門不準備讓我進去,還是說真的想和我打一場嗎?”
“松開,我現在沒有時間和你打架啊,悟。”
夏油傑的身高和他相差無幾,也沒有任何懼意。
那雙幽暗的紫色眸子卻空洞無神,像是深邃的海水,漆黑一片,看不見一絲光芒。
他張開薄唇,平靜地說道,
“讓我和悠單獨待一會兒。”
“哈?”
五條悟發出一聲難以置信的氣音。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夏油傑,但凡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他可能會毫不猶豫地直接揍上去。
開什麽玩笑?!你是悠的幼馴染又如何!我和你之間不過只有時間的差別,悠也是我最重要的摯友啊!
那種霸占着地盤般的傲慢感,讓五條悟感到陣陣不爽。
而家入硝子似乎明白了什麽。
她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強制地介入二人之間。
“悟,讓傑和悠單獨待一會兒吧。”
她瞥了眼忿忿不平的五條悟,輕聲說道,
“你回去休息一下,順便幫悠拿點換洗的衣物過來。”
五條悟的手緊了緊,最後還是松開,臭着臉扭頭走了。
離開之前,家入硝子回頭看了眼臉上含着淡淡笑意的夏油傑,心中的不安還是讓她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
“傑……你記得要冷靜啊。”
夏油傑看着兩位同期一棕一白離開的背影,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漆黑的眼睛黑得望不見底。
他轉過身,進入了病房。
越是靠近那張病床,他的心跳變得越發緩慢。耳邊的機器滴滴答答響個不停,和床上的少年呼吸聲保持一致。
夏油傑沉默着,小心翼翼地走到病床旁,似乎擔心自己的腳步聲,甚至呼吸聲都會吵到面前正在沉睡的黑發少年。
那張蒼白的臉平靜自然,主人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受了多大的傷,只是安靜地熟睡着,仿佛下一次睜眼就能一如既往地和自己打招呼。
夏油傑垂下眼睛,那縷劉海也随着重力微微垂下。
他本想伸手握住對方放在身側的手,卻因為上面插着針頭而不得不作罷。
骨節分明的手轉而向上,輕輕撩開了少年額前的劉海,那張完整的、恬靜又蒼白的睡臉徹底展露在眼前。
缺乏血色與生命力,若不是胸口淺淺的起伏和鼻尖微弱的氣息,真的會讓人忍不住幻覺這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想起了硝子的話。
『「死」?』
『悠會「死」嗎?』
夏油傑不敢想這個問題,因為一想,他就會感覺到全身冰冷;如同海潮般巨大的、肆無忌憚的恐慌便會覆蓋住他的理智,鋪天蓋地,無處逃離。
他似乎看到過悠的「死亡」。
穿着那套熟悉的黑色和服,像是被創作出來,獻給神明的祭祀品,冷靜又瘋狂地朝着敵人拉開弓弩。
那滿身的鮮血豔紅刺眼,猶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燒着,瘋狂地掠奪走黑發少年的生命力,燒到最後,只剩下了漆黑的灰燼。
他越是想要攥緊,那些灰燼越是飛快地從指縫間漏出。
如同夢魇一般,環繞在他身旁,無處不在。
只有在第二天早上看見悠朝自己眨了眨眼時,他才能感到些許安心。
夏油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
于是,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額頭貼上對方的額頭,卻沒有感受到以往那股安心感。
這是當然的事吧。
沒有了悠的聲音和咒語,自然無法「除靈」。
但感受到對方額頭的溫度跟随着自己的體溫,一點點恢複,幾乎融為一體時。他這才感受到了對方依然活着,依然留在自己的身邊。
腦袋的思維無法克制地放肆了起來,內心深處喧嚣、翻騰着的瘋狂,像是置身于澄澈水底一般,清晰可見。
又如同被放置在角落裏的蘋果,沒有人看見,卻開始一點點腐爛衰敗。
“哈啊,悠,我到底要怎麽做才好呢?”
夏油傑輕輕撫摸着一之濑悠馬的臉頰,平靜地問道。
額頭相貼,靠得極近的兩張臉,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氣息,每一次呼吸起伏時睫毛的輕顫,也盡數捕捉至腦內。
那雙細長的丹鳳眼目不轉睛,像是注視着一件脆弱又珍貴的藝術品。
無論他再如何小心翼翼,再如何珍惜保護,随着時間的流逝,那些藝術品還是會不斷地風化、開裂,逐漸走向毀滅。
幹脆把悠放進玻璃罐裏吧。
夏油傑注視着那張臉,冷靜地想到。
像是藏起自己最愛吃的糖果,放進密封的玻璃罐子裏,然後再為櫃子上鎖,唯一能打開鎖的鑰匙也一并吞進肚子。
沒有人能夠打開,沒有人能夠靠近,就連悟和硝子他們也不行。
只有自己知道他的存在就好了。
夏油傑閉上眼睛,露出一抹溫柔又病态的笑容,像是往常那樣,輕輕撫摸着對方的頭發。
他說到,
“悠,你可不能死啊。”
“如果你死了的話,我會詛咒你的。”
帶着最深沉又強烈的感情,詛咒着你。
如果悠變成咒靈的話,似乎也不錯啊。
我可以把悠吃掉。
不會死亡。
藏在我的身體裏。
其實小時候捉咒靈的那個副本(第四十三章回憶)悠在傑面前死亡過幾次次(都回檔複活了)
傑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第五十三天
“傑那個混蛋……”
五條悟臭着臉,手插在制服褲口袋裏,嘴巴裏低聲嘀咕着罵道。
回到高專宿舍,白發少年直接推開了同期友人房間的門,大大咧咧地擡腳進門,熟稔地就跟回到自己家似的。
一之濑悠馬的房間幾乎不上鎖。
因為半夜總會有兩個麻煩的同期,坦然自若地過來玩,出差結束任務後回來也好、只是閑來無事找他打發無聊也好,每次在床上爬上爬下跑去開門都是件麻煩事。
‘這是我的房間吧,你們兩個每次進來別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啊混蛋!’
黑發少年正準備換下衣服洗漱準備睡覺,上半身的衣服剛剛脫完,就被兩個不敲門就進來的混蛋同期們吓了一跳,
臉頰和耳朵一片紅雲,瞬間炸了毛,氣鼓鼓着臉頰朝他倆罵道。
五條悟站在一之濑悠馬的房間內,蒼藍色的眸子掃視一圈房間內的陳設。
悠的咒力似乎比昨天來看的時候更加淡薄了。明明只是兩三天不在,冷清得仿佛許久無人問津般。
他的胸口那股讓他煩躁不堪的無名火忽然熄滅了下來,轉而變得空落落的,像是抓不到任何東西,手掌間的空虛讓他感到無所适從。
五條悟抿了抿唇,悶着腦袋走到一之濑悠馬的衣櫃前。
拉開衣櫃,裏面大部分都是高專.制服,黑壓壓的一片,除了用來打底的白色和式內襯外,甚至找不到一件日常穿的便服。
說起來,好像真的是這樣。
悠的個人物品一向很少。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童年時期孤獨的神社生活,他的身上總是帶着一種遙遠的氣息,總是将自己與周圍人分隔開來。
所以自己才會那麽不爽,忍不住想要欺負他,看悠臉上的淡漠打破時,怒氣沖沖朝自己瞪着眼睛,露出可愛又柔軟的內芯。
五條悟垂下眼睛,和發色如出一轍、純白似雪的睫毛微微低垂,像是白鴿的羽毛,落下一層濃濃的陰影,和墨鏡一起,将那雙蒼藍色的眸子遮擋得嚴嚴實實。
啊……這不是還有一件嗎。
他伸手,取出一件印着可愛兔子的T恤衫。
五條悟的記性不錯,他很快就回憶起來了,這是當時他們在東京都結束任務後,順路去上野動物園游玩的時候買的文化衫。
雖然除了他以外的另外兩個人,看上去都相當嫌棄。
尤其是悠,說着“我才不會買這種小孩子才會穿的幼稚衣服呢”,結果最後還是乖乖地,任由他給自己選了那件兔子的。
悠還小聲抱怨個不停,說“為什麽會是兔子,他不應該是兇猛的黑豹之類的嗎”,惹得他和傑一頓憋笑。
當然,其他人的也不會少,傑是狐貍,自己是雪豹;他們還給一起給留在高專內執勤的家入硝子選了件印着荷蘭豬的。
結果回去之後,被硝子吐槽了一番審美——雖然她一邊說着嫌棄,一邊卻好好地收下了。
——他們是不是還沒有一起穿過這套衣服拍照片?
五條悟看着那套衣服,薄唇微啓,卻擡起手攥住了胸口的布料。
奇怪的感覺。
他可是「最強」啊,「最強」也會感到不安和迷茫嗎?
這股陌生的感覺,站在房間內的白發少年頓時心煩氣躁起來。
五條悟幹脆把手上那件衣服扔到一旁,直接轉身往一之濑悠馬的床上一趴。像是只主人不在,肆無忌憚、為所欲為的惡劣大貓,身後的尾巴不爽地一下又一下趴打着身側的被子。
那張俊美的臉埋入枕頭,顧不得被自己壓得亂七八糟的頭發,鼻梁上的墨鏡也不合時宜地微微滑落,露出那雙如同天空般純淨漂亮的藍眸。
六眼能看到很多東西。
看透術式、探知咒力所在……
同時六眼也看到了從天臺上墜落的少年,體內幾乎幹涸的咒力,像是一只燃燒殆盡的黑色蝴蝶,墜落而下。
他和傑同時沖了過去,伸出手想要接住悠。
最後,還是他的動作更快一些,搶在傑的前面接住了悠。
悠的身體輕飄飄的,睜着那雙空洞又毫無生機的墨色瞳孔望向天空,像是被人弄壞了的玩具娃娃。
若不是六眼看見對方體內還殘留有最後一絲咒力,暗示着主人并不是死亡,只是失去了意識。
那一瞬間的惶恐不安,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掐住喉嚨,連吞咽口水的動作都變得艱難。
太弱了。
悠很弱小,和歌姬他們的弱小似乎還不太一樣,是一種沒有自知之明的、強硬着想要抗下的「弱小」。
是不放在眼前就會消失的,同時也是需要好好保護起來的「弱小」。
他忽然又能理解,為什麽傑在醫務室會是那種反應了。
如果他是傑的話……
不。
五條悟是五條悟,從來都只是五條悟。
白發少年閉上眼睛,嘆了口氣。他嗅到了對方床上淡淡的薄荷味,好像就是悠平時用的洗發水的味道。
像是得到貓薄荷的大貓咪,浮躁的情緒莫名其妙地又平複下來。
“……哈,有沒有什麽術式,可以把一個人變小呢?”
五條悟把腦袋埋在枕頭裏,嘀嘀咕咕着說道。
之前自己想要把悠偷回五條家飼養的想法似乎也不靠譜,萬一五條家的那群老橘子們對悠做了什麽,該怎麽辦呢?
果然,如果要是能把悠變小,随身攜帶就好了。
這樣每次自己需要出任務的時候,就可以把悠放在身邊看着,也就不必擔心他什麽時候消失、什麽時候受傷。
畢竟,他可是「最強」啊!
有哪個家夥能在他眼皮底下傷害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呢?
不過啊,悠喜歡逞強的壞毛病也需要好好調.教一下呢。
按照悠死鴨子嘴硬的脾氣,應該不會輕易承認自己的錯誤吧。
那就要把他教訓到紅着眼眶,乖巧聽話地向自己認錯,承諾‘下次再也不敢了,不會一個人逞強’為止。
五條悟饒有興趣地想到,甚至一度忘記自己來的目的,興奮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房間重新變得安靜。
【滴】
【重新連接zho……啊,算了,反正現在應該也不需要這種僞裝了吧】
【嗯,要繼續加油啊。】
【悠馬。】
記得有人說,只有擁有思維的生物才會做夢。貓、狗、羊……
動物們也會做夢,但由于缺乏想象力,他們的夢境大多是現實的重演。
人類不一樣,這類充滿着創造力的生物,夢境也天馬行空,充滿幻想色彩。
——或許是因為這個,有些家夥才會沾沾得意,自命不凡地自诩為“高等生靈”吧。
然而在「游戲」中,「玩家」并不會做夢——這是不是說明,在「游戲」中的「玩家」并沒有思維呢?
眼睛一點點睜開,視野先是模糊,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般,随後重新變得清明;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白色,耳邊安靜地只剩下自己微薄的呼吸聲。
一之濑悠馬緩慢地轉動眼珠,環視周圍,思維有些遲鈍。
身邊似乎有人忽然站起來了。
他的眼睛一亮,下意識地張嘴喊道,
“姐……”
“是傑啊。”
對上夏油傑那雙幽靜深邃的深紫色眸子,一之濑悠馬沉默了下來,立即改了口。
“怎麽了?不想看到我?”
“比起我,你第一眼更想要看到的人是誰呢?悟?硝子?歌姬?”
夏油傑笑了起來,眯起那雙細長的丹鳳眼,看不清眸子深處的感情。
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柔又儒雅,帶着調笑的語氣問道。
“……才不是這樣。”
一之濑悠馬張了張嘴,出聲反駁道。
或許是因為睡得太久,他的嘴唇起了皮,喉嚨也因為幹涸而變得沙啞,嗓子像是被刀剮蹭般刺痛。
他想要吞咽下一口唾液緩解痛感,卻發現自己的嘴巴裏像是沙漠一樣幹枯。
這個時候,夏油傑恰到好處地遞過來一杯溫熱的涼白開。
“……謝謝。”
一之濑悠馬小聲應着,伸手想要從對方手中接過紙杯,卻被對方不留痕跡地躲開。
“還是我來喂悠吧。”夏油傑溫柔地說道,“你睡了三天,如果不小心沒拿住灑在床上可就麻煩了。”
一之濑悠馬很想回複對方,自己的手臂并沒有問題,張握的力氣都還在。
然而對方卻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态,将紙杯邊緣抵在他的唇邊,不給他任何反抗的機會。
沒有辦法。
一之濑悠馬只能順從着對方的意思,微微擡起頭,像是剛剛出生的雛鳥般,依賴着對方耐心的呵護。
夏油傑盯着一之濑悠馬因為仰頭而露出的脖頸,眼神逐漸變暗。
蒼白又纖細的脖頸,小巧的喉結随着主人每次吞咽而輕顫着,上下滾動,可愛得讓人想要咬住。
“唔…”
一之濑悠馬皺起眉,想要出聲讓對方停下,卻擔心說話的同時會嗆到自己,只能用眼神示意。
然而在夏油傑的眼中,對方求助的目光濕漉漉的,像是路邊可憐的流浪貓。
心髒處有種莫名的情緒翻滾,讓他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夏油傑并沒有停下動作,相反,擡手幅度起伏似乎還變快了些。
一部分水吞咽不及,沿着黑發少年嘴角漏出,順着下巴的弧線低落,滲進衣服的領口。
“咳、咳咳。”
結果最後還是嗆了水。
一之濑悠馬因為咳嗽,嘴唇帶着水意變得紅潤。
“抱歉,悠,你還好嗎?”
夏油傑一邊說着,一邊從身邊的紙盒裏抽出紙來,似乎想要親手幫對方擦拭因為自己疏忽而濕掉的領口。
這回一之濑悠馬學聰明了,搶先一步從對方手裏奪下紙巾,自己來擦。
他瞪了一眼夏油傑,忿忿不平地說道,
“我都說了我自己喝就行了!”
夏油傑沒有反駁,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一之濑悠馬擦拭完身上的水漬,不再去關注夏油傑的表情,而是起身想要下床。
“悠,你要去哪兒?”
“…回宿舍。醫務室我呆不習慣。”
一之濑悠馬悶聲說道。
床邊可沒有他的拖鞋,當他赤腳踩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時,便立即因為腳底板的傳來的寒冷打了個哆嗦。
“不行哦,硝子說了,你的身體損傷的很嚴重。
雖然外傷都治療好了,但是內髒部分的衰竭,只能依靠之後的調養而維系功能……”
“我的身體怎麽樣和傑沒有關系吧!”
一之濑悠馬忽然拔高了音調,打斷了夏油傑的話。
但是很快,他又低下頭地忍耐着,攥緊自己的拳頭,咬牙啓齒的聲音中卻帶着暴躁和別的什麽情緒。
“別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你不過恰好是我的發小而已啊!”
“不要……”
不要這麽溫柔地關心我啊……
我已經快搞不清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了。
胸口的酸澀和壓抑讓他有些呼吸不過來。
一之濑悠馬不敢回頭去看夏油傑的表情,像是落荒而逃般,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也仿佛無知覺似的,從醫務室的門跑了出去。
「‘你不過恰好是我的發小!’」
沒了這層關系後,對于悠而言,自己又是什麽呢?
夏油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剛剛溫柔的表情也徹底消失。
他冰冷着臉,深呼吸一口氣,然而胸口依然充斥着一股濁氣,不斷蔓延的黑色情緒逐漸将他包裹。
悠還是一如既往地不乖啊。
紮着丸子頭的黑發少年慢吞吞地站起身,面無表情的臉冷如寒霜。
光着腳從醫務室跑出去,還嫌自己的身體不夠差勁嗎?
要快點把他抓——
還沒等夏油傑腦內漆黑一片的思維流露出來,醫務室的門忽然猛然拉開,從外頭傳來熟悉又不耐煩的男聲。
“喂,傑你怎麽沒把這家夥看好啊!”
“咕、悟你這個混蛋……”
“閉嘴吧。老子可是真的要生氣了。”
門口,高挑的白發少年正好抓着剛剛從醫務室跑出去的家夥。
五條悟一只手從對方的臀部抱住,另一只手則強制性地把一之濑悠馬的腦袋摁在自己的懷裏,讓對方動彈不得。
然而這種像是抱小孩子似的屈辱姿勢,讓一之濑悠馬咬牙切齒,努力掙紮起來。
感受到懷裏的小動物不安分地想要從自己的懷裏掙脫,五條悟不爽地眯起了眼睛,朝着對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咿!”
一之濑悠馬發出受驚的兔子似的驚叫,臉頰和耳朵頓時漲得一片通紅。
他先是一愣,似乎難以置信,或者說難以接受,自己居然被同期像是教訓不聽話的小朋友般打屁股這件事;
等反應過來後,頓時火冒三丈,磨着後槽牙一副想要咬對方的表情,氣憤地往五條悟的大腿上踹了一腳。
“——五條悟你個混蛋!”
“哈?看來真的要好好教訓你這個不聽話的家夥了啊……”
雖然對方踹到地方不痛不癢,但五條悟的性格哪是溫柔乖巧的主,火氣也跟着冒了起來。
他抱着一之濑悠馬大步走到病床邊,又顧忌到對方剛醒,而沒有選擇扔這個動作而是輕輕放下。
随後,五條悟摁着一之濑悠馬的肩膀,把他壓制在那張病床上。
墨鏡後那雙蒼藍色的眸子不爽地眯起,壓低的聲音也透露出些許危險。
“你信不信老子真的把你的屁股打到腫?”
“你他媽敢這樣試試看!”
一之濑悠馬難得爆了句粗口,聲音微微發顫,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害怕的。
“哈?你以為老子真的不敢嗎!”
五條悟伸手往下探去,似乎真的要把他的褲子扒.下來,準備好好教訓教訓他。
這個時候,夏油傑終于站了出來。
“悟,差不多就行。”
五條悟的手頓了頓,最終還是松開。
他看了一眼夏油傑,只見黑發同期朝着自己無奈地笑了笑。
“辛苦你了,悟。”
“……哼。”
五條悟收回眼神,淡然地回應了一聲。
“傑也一樣啊。”
之後,硝子在知道兩個人把想要逃跑的某病患抓過來這件事後,表揚了兩位的同時,也狠狠訓斥了不聽話的家夥。
在硝子面前,一之濑悠馬總算乖乖聽話,被三個人摁在醫務室強制修養了一段時間。
終于,總算被解除人身限制的一之濑悠馬可以離開醫務室了,這才長出一口氣。
離開醫務室的這一天,除了三位同期以外,兩個學弟都過來看望他,嚷嚷着要出去吃一頓好好慶祝一下(主要是灰原)。
沒辦法,原本想着回寝室休息的一之濑悠馬,不得不被衆人挾持着,去了校外的烤肉店。
“诶诶,那個是我的烤肉吧!”
“老子先夾的當然是老子的咯……啊,傑!你這家夥又偷跑啊!”
“呵呵,什麽偷跑,自己沒看好就別怪別人了。”
“……夏油學長,那個是我的。”
“诶~店裏不能抽煙嗎?那我來瓶燒酒吧!”
小小的燒烤店包廂內熱鬧非凡,空氣裏彌漫着烤肉的香氣和幸福的氣息。
一之濑悠馬看着眼前熱鬧的場景,這段時間許久沒有揚起的唇角,終于還是忍不住微微上揚。
“抱歉抱歉、因為去交任務書,所以來晚了!”
庵歌姬還穿着那身巫女服,拉開包廂的門,朝着裏面的衆人道歉。
她的身後是冥冥學姐,向來對這種活動無感的她,也難得參與。
“歌姬學姐……”
一之濑悠馬看着面前的黑發女性,似乎沒想到對方會來,先是一愣,有些局促地別開眼神,小聲喊道。
“悠,你現在身體還好嗎?”
穿着紅白色巫女服的庵歌姬細眉擔憂地蹙起,溫柔地問道。
“我和冥冥出完任務回來,從硝子那邊知道你受傷的事情,都吓了一跳。”
不過兩個人驚訝的方向似乎不太一樣。
歌姬擔心着悠的身體情況,冥冥則好奇于另外兩位DK的反應。
“…已經沒事了。”
一之濑悠馬抿了抿唇,低聲回答道。
“是嗎,那就好。”
聽到他這麽說,庵歌姬稍稍松了口氣。
而且悠現在看上去精神也不錯,能夠好好地站在太陽底下活動,除了臉色比以前看起來更加蒼白以外,似乎真的沒什麽問題。
“之後也要注意休息呀,悠……”
“歌姬學姐!”
“诶、嗯?怎麽了?”
一之濑悠馬忽然擡起腦袋,認真地看着面前巫女打扮的黑發女性。
庵歌姬被對方突如其來的反應吓了一跳,先是手足無措,然後壓下心中的情緒,耐心地問道。
對方似乎也因為她的情緒而變得緊張起來,白皙的耳垂不知不覺間帶上淡淡的粉紅色,聲音也結結巴巴起來。
“學、學姐,那個……”
等一下等一下,這個氛圍怎麽回事!
庵歌姬看着學弟微紅的臉頰,莫名開始緊張起來,腦海裏忍不住開始想七想八。
喂喂喂,難道說、難道說……
——這不會是告白吧!?
腦袋裏仿佛轟地一聲炸了鍋,庵歌姬微微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麽。
然而棕黑色的眸子中露出了蚊香模樣的漩渦,整個人也跟着暈頭轉向起來。
诶诶诶?!?!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庵歌姬你快想想辦法啊!
如果真的是告白豈不是很尴尬!
畢竟自己除了把對方當成可愛又聽話的學弟(弟弟)之外,沒有別的多餘感情啊!
周圍也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或直接或間接關注着兩個人。
灰原似乎在強忍住自己不要出聲,七海默默烤着肉,實則也豎起耳朵默默關注;
冥冥和硝子不用說了,明晃晃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而一旁五條悟和夏油傑的表情卻變得有些難看。
兩個人似乎快要坐不住了,準備插入歌姬和悠馬二人間冒着古怪粉紅氣泡的氣氛內。
然而,就當庵歌姬整個人都要成為燒紅的水壺,嘟嘟冒着水蒸氣時,一之濑悠馬終于鼓起了勇氣,握着拳,小聲地問道。
“歌姬學姐,可以摸摸我的腦袋嗎?”
“……诶?”
周圍的粉紅泡泡不碰自破。除了五條和夏油之外的其他人,眼中都露出失望之色。
尤其是灰原,似乎想要說什麽,被七海建人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住了嘴,摁了下來。
七海在心裏嘆息。
——你可別上去搗亂了灰原。
“……诶?啊、可以是可以的……”
庵歌姬根本沒想到對方居然要說的是這個,呆呆地回應道。
然後她就看到小學弟微紅着臉,像只不斷試探距離的小黑貓,小心翼翼地低下了腦袋。
這是什麽情況?庵歌姬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
哎,不過也無所謂吧。
她在心裏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溫柔地摸了摸一之濑悠馬的腦袋。
一之濑悠馬那副乖巧溫和的模樣,和平日裏那副或冷淡、或傲嬌的樣子大相徑庭,讓人大跌眼鏡;尤其是兩位學弟,不由得在心中啧啧稱奇。
悠……他在歌姬面前總是一副乖巧的樣子呢。
這和戀愛意味的「喜歡」似乎又不同,像是對親人那般下意識的依賴。
可悠和歌姬不過也只是高中時期才認識的學弟學姐關系吧,這是為什麽?
兩個年輕的高中生咒術師心中感到困惑不解。
“……這樣可以了嗎?”
女性的聲音中帶着一絲無奈,溫婉又柔和。
直到庵歌姬抽回手,一之濑悠馬輕輕地點了點頭,卻依然低着腦袋,額間微長的劉海随着重力垂下,擋住少年晦澀不明的表情。
那雙漂亮的墨色眸子沒了剛剛閃耀的光彩,像是被雲層遮掩、失去月亮的黑夜,看不見一顆星辰。
『好溫暖。』
歌姬學姐就像向日葵一樣,溫柔又耀眼。
可總歸還是不一樣的。
繪裏奈不會在這裏。
她還在現實等着自己回家呢。
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黑發少年的眼睛終于失去了高光,變得空洞無神。
所以,他要回去。
『無論任何,他都要回去。』
幾日後,東京校高專教室內。
跪坐在地上,一黑一白兩位年輕的高中生咒術師,錯愕地複述道,
“……護送「星漿體」?”
咒回篇進入尾聲中
第五十四天
‘關于這次護送「星漿體」的任務,日暮負責在校內接應,不會跟你們一起出去。’
夜蛾這一點的安排,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在心中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畢竟在「壽比宗神事件」之後,悠身上的外傷雖然痊愈,但體內內髒的不可逆損傷,讓兩個DK的心頭蒙上一層濃濃的陰影。
五條悟還難得回了本家一趟,把五條家裏所有的藏書都翻了個遍,想要從裏面找到修複生命力的辦法和秘術。
不過暫時還沒有找到。畢竟在這方面,五條家并不是專家——加茂家更精通于此。
因此,讓悠留在持有天元結界的高專校內,不失為一種保護。
兩個人回寝室,倒也不是為了收拾行李什麽的。
“喂~悠——你還在睡覺嗎?”
五條悟毫不客氣地推開一之濑悠馬的房門,跟回到自己地盤的大貓似的,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房間主人的床邊。
然而床上的黑發少年沒有回應,像是只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子,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
“嗚哇,果然還在睡诶。”
五條悟挑了挑眉,伸手伸手戳了戳睡夢中的一之濑悠馬的臉頰。柔軟得像是自己昨天吃的雞蛋布丁。
啊,如果咬下去,味道應該也差不多吧。
——咬一口試試看吧。
五條悟躍躍欲試。
“悟,既然悠在睡覺的話,我們就先走了。還有,力氣小點,那塊肉都紅了。”
“有什麽關系嘛。傑你也知道的,悠這家夥只要睡着了,除非遇到危險之類的緊急情況,從來都不會醒。”
白發少年懶洋洋地說道。
夏油傑沒有否認,只是跟着一起坐下。比起五條悟那樣動手動腳,他更喜歡沉默地注視着悠馬。
留着古怪劉海的黑發少年垂着眼睛,細長的丹鳳眼細細描繪着一之濑悠馬閉上眼睛的臉頰,眼中的黑暗情緒翻滾,和他吞下的那堆咒靈一樣,帶着令人作嘔的負面感情,扭曲又醜陋。
如果說五條悟是肆無忌憚、放縱自己欲.望的肉食動物,夏油傑更像是捕獵的獵人,克制着自己欲.望,耐心地等待兔子掉入自己的網兜中。
可如今,壓制在心中的情緒讓他有些不耐煩了,捕獵的動作也變得粗暴起來。
幹脆在兔子身邊放下捕獸夾好了。
就算被捕獸夾夾斷脖頸,皮毛沾滿鮮血,不夠完整也無所謂了。
他看着那張熟悉的臉,手不由自主地朝着對方的脖頸伸去。
馬上就能抓住了……
“傑。”
五條悟的聲音将夏油傑從那堆負面情緒中抽離出來。他的手一頓,随後重新收回口袋。
身邊的白發友人原本慵懶的表情消失,蒼藍色的眸子帶着警告的冷意盯着自己,甚至準備用上「無下限」術式。
「——你對悠要幹什麽?」
夏油傑閉上眼睛,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
……不。那是最後的選擇,希望還是不要發展到那種情況比較好。
“……抱歉。”
見摯友似乎恢複了理智,五條悟抿了抿唇,收斂起身上的「無下限」,站起身。
“走吧走吧,這家夥睡得跟小豬似的,再怎麽盯也不會醒的。”
兩個少年零碎的腳步聲逐漸遠離了床邊,順手關掉了燈。随着嘎吱一聲輕響,木門被關上,房間又重歸了寂靜。
床上,黑發少年慢慢睜開了眼睛。
一之濑悠馬翻了個身,望向房間的天花板。
只有察覺到危險才會醒過來……剛剛是傑和悟來過了吧。
大概是為了明天的任務。
周圍好安靜,明明都要入夏了,卻聽不到任何蟲子的鳴叫;窗外連月亮都消失了,看不見一顆星星,夜空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像是被關在一具棺材裏,厚重的木板蓋在自己的面前,鐵質釘子被人用榔頭狠狠地敲入木板,将他釘死在狹小的長方形空間內,感受着周圍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大腦因為缺氧而腫脹,頭暈眼花。
一之濑悠馬卻感到麻木。
他聽見自己的心髒緩慢地跳動着,一下又一下,自己好像還活着;
但自己心跳的聲音是真的嗎?還是神明為了讓他繼續表演而僞裝出的假象呢?
感覺和心情仿佛從他的靈魂之中脫離。
他坐起身,坐在床上背靠牆壁,手臂環抱住自己的腿,縮成一個小小的團子。
一之濑悠馬偏過腦袋,看向房間內那個黑暗的角落——那裏放着自己的武器——他原本的那把咒具長弓,在戰鬥中被咬碎到無法修複,不得不重新換一把新的。
——這把新的咒具,是高專的大家送給自己出院的禮物。
真是嘲諷啊。
一之濑悠馬勾起唇角,自我嘲笑道。
黑暗之中,他抱着自己的腿,慢慢地将腦袋埋入膝蓋之中。
後背的水泥牆冰冷,寒意透過薄薄的裏襯,傳入皮膚,再沿着脊髓一路向上。
腦袋也随着後背的寒意變得冷靜。
如同墨汁般漆黑的眸子沒有閉上,冷冷地凝視着自己懷抱中的黑暗與虛空。
……無所謂。
反正馬上就要結束,一切的一切塵埃落地之後,他就能夠回家了。
想到這裏,一之濑悠馬稍稍松懈了下來,原本緊繃的臉也重新歸于緩和。
漆黑濃稠的夜色,最終還是籠罩了一切。
“……大概就是這樣了。”
觀衆席上,一個穿着黑色緊身衣的男人正翹着二郎腿,看着賽馬場的比賽。男人嘴角帶疤,身材極好,精壯的身子肌肉結實,和那種在健身房用器材鍛煉出來的肌肉又有所不同,那種一種久經戰鬥磨砺出來的,充滿危險感的氣場。
伏黑甚爾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明白,對方可以滾蛋了。
然而孔時雨并沒有離開的跡象。
伏黑甚爾挑了挑眉,示意對方有什麽話趕緊說,別打擾他看比賽。
“有一位比較特別的客人找你,甚爾。”
“呵呵,”
甚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
“我怎麽不知道你的業務範圍延伸到拉皮條這一項了?”
“中介不就是拉皮條的嗎?”
“哇哦,你倒是坦蕩。哪個女人讓你來找我的?真麻煩啊。”
“不是女性。”
“男的?更沒興趣。”
“我覺得你會對他的話感興趣的。”
這些年的合作下來,孔時雨對于這位老夥計的性格算是摸着些頭腦了。帶着成年人的穩重,孔時雨面不改色,淡然回應着對方的玩笑。
伏黑甚爾懶洋洋的動作稍微變了變,但也只是換了個條腿翹着二郎腿,完全沒收斂多少。
他沒有說話,黑豹般銳利的眼睛緊盯着場上奔跑的賽馬。
然而孔時雨明白,對方的潛在意思便是同意了,擡手用手機給那個不知名的家夥發了發了條短信。
場上的賽馬快要達到終點,周圍的人變得越發激動,幾個大叔攥着手裏的賽馬票蹭地從位置上站起來,咆哮着些什麽,唾沫飛濺,像一群發瘋的猴子般醜陋扭曲。
最終,随着響起的禮炮聲,一群人歡呼一群人哀嘆,馬賽也有了結果。
伏黑甚爾輕啧一聲,把自己手裏已經一文不值的賽馬票扔到了地上,然後偏過腦袋,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黑發少年。
他早就知道對方過來了;對方也很識趣,沒有打擾比賽最後時刻。
甚爾對這家夥的心裏的評分稍微提高了一點。
當然,只有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評分。
看到對方蒼白羸弱的身形,冷淡平靜的臉,以及身上那套黑色的高專制服,伏黑甚爾挑起一邊的眉毛,用低沉磁性的聲音問道。
“喲,沒想到是高專的小鬼啊。呵呵,來找我什麽事?上床的話就免了,我對男人沒興趣。”
“……我對男人也沒興趣。”
對方一愣,臉上的淡漠出現了一秒鐘的扭曲,然後咬着牙從齒縫裏擠出自己的聲音。
伏黑甚爾看着對方那張小臉上表情的變化,忍不住覺得好笑。
果然還是個小鬼啊。
伏黑甚爾一邊想着,一邊調整個舒服自在的坐姿,用手背撐着自己的臉頰,饒有興趣地盯着對方。
面對對方審視至幾乎冷漠的目光,一之濑悠馬的腦袋很快也冷靜下來,表情也重新回歸原本的淡漠。
他當然沒有忘記自己來的目的是什麽。
“你就是那個接下‘暗殺星漿體’懸賞的‘術師殺手’吧,那個沒有咒力的‘天與暴君’。”
伏黑甚爾沒有回話,只是在提及‘星漿體’時,身體迸發出一瞬間的殺氣。不過很快,他又收斂回殺氣,像是舔舐着自己爪子的黑豹,懶洋洋地望了黑發少年一眼。
“所以?”
一之濑悠馬并沒有被對方身上散發的濃烈的殺意駭住,聲音只是稍微頓了頓,淡然地繼續說道,
“我是來找你合作的。關于‘星漿體’這件事。”
好吧,孔時雨說得沒錯。他确實對這小子有點興趣了。
伏黑甚爾笑了起來。他的笑容不像五條悟那般張揚,更沒有夏油傑那種溫柔,帶着一種成熟男人的游刃有餘和慵懶自得。
“合作?合作什麽?和你一個咒術師合作嗎?”
“你們咒術師不是都把天元奉為大人,戰戰兢兢地等待它術式結界的庇護嗎?如果沒有天元,你們咒術界可是會陷入危機呢。”
“而且,”
伏黑甚爾眯起眼睛,咧開嘴角,那道疤更為顯眼。他用嘲諷的語氣說道,
“六眼和那個咒靈操術使,不是你的同伴嗎?”
面前的黑發少年沒有回話,墨色的眸子閃爍着一種不知名的光彩。伏黑甚爾觀察着對方的神情,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沒有等多久,一之濑悠馬便擡起眼睛,平靜地看着他。
“這和你沒關系吧,伏黑甚爾。”
對長輩居然直呼全名啊,小鬼。
伏黑甚爾在心裏啧啧稱奇,倒是沒有覺得冒犯——反正他也不是什麽講規矩的家夥,又何必要求別人講究什麽長幼尊卑呢。
“咒術界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和我沒什麽關系;我也不關心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可以為你提供‘星漿體’的行程,包括高專內部地圖。作為交換,你也需要支付一定的報酬。”
伏黑甚爾有些驚訝。他看出來對方态度是認真的,心中感到有趣的同時也産生一絲疑惑。
他直接問了出來。
“呵呵,雖然幹我們這一行的,向來不會對別人的目的問東問西。不過嘛……背叛你的同伴,真的沒問題嗎?”
“……同伴嗎。”
對方的表情沒有變化,嘴裏複述着他的話,然後露出一絲微笑。笑容中莫名的意味,就連伏黑甚爾都有些看不透。
“有些時候,為了某個事情,或是某人,不得不放棄一些虛幻的假象呢……”
“‘虛幻的假象’?呵呵。”男人眯了眯眼睛,玩味地問道,“那麽,你想我支付什麽報酬呢,咒術師小鬼?”
“時間。”
“嗯?”
一之濑悠馬盯着伏黑甚爾的臉,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需要你留給我和他們‘道別’的時間。”
“……有意思。”
【呵呵,】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冷靜理性啊,悠馬。】
【我還以為是我幫你開啓了[強制冷靜]呢;沒想到你是會為了目标,而果決對同伴下手的類型啊,看來我對你們人類的還是理解不夠……】
“閉嘴,吵死了。”
【抱歉,我應該做好自己身為觀看者的義務,保持安靜才是呢。】
【那麽,時間到了。】
木屐踩在青石臺階上,一層、兩層,清脆的腳步聲如同神社內的搖竹風鈴,啪嗒作響。
今天,一之濑悠馬沒有穿自己的制服,而是換上了一身黑色袴服,白色的裏襟從衣領處露出,身後,是那把全新的弓形咒具。
伏黑甚爾那家夥,并沒有把完整的計劃全盤告訴自己。
這也是想當然的事。在社會上闖蕩那麽久,對陌生的合作者全盤托底,再愚蠢不過了。
一之濑悠馬明白,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就可以了。
黑發少年緩慢地朝着高專校內神社的方向走去。
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廢墟。
“……這是打成了什麽樣子啊。”一之濑悠馬垂下眼,輕聲呢喃了一句。
周圍那一片神社建築群全部被銷毀殆盡,就連地下的地基都被連根拔起。只有中間的廣場空地處,看起來尚且完整,但周圍卻飛舞籠罩了一層密密麻麻的蠅頭,中間隐隐約約有個白色的身影。
一之濑悠馬臉上原本淡漠的表情終于出現了裂痕。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甚至來不及用咒力拔除周圍飛舞的蠅頭,沖到那人身邊。
當看清楚是誰後,墨色的瞳孔緊縮,嘴唇的血色瞬間褪去,嗫嚅着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悟……伏黑甚爾那個混蛋——”
伏黑甚爾那家夥,當初合作以為對方是擊殺星漿體,沒想到他的計劃對自己還是有所隐瞞。
他和五條悟還有私仇。
一之濑悠馬還想再說些什麽,忽然又安靜了下來,腦袋變得冷靜。
黑發少年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
“你是白癡嗎?這可是你造成的啊。”
他站起了身,擡手将周圍的蠅頭揮去,沉默地準備前往薨星宮。
咔、咔嚓。
身後忽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緊接着,傳出空氣的爆鳴,以及蠅頭們拔除時發出的嚎叫。
随後,令人戰栗的咒力自一之濑悠馬的身後燃起,像是深海之下燃燒的藍色火焰,冰冷刺骨,帶着一股讓他頭皮發麻的瘋狂。
一之濑悠馬一愣,猛地轉過身。
原本躺在地上的那個銀白色的身影,如今已經站了起來,只是身體微微搖晃,很快又站定。
如同天神般俊美的臉蛋滿是血污,猩紅色的血之花在銀白色的發間綻放,黏稠的紅色液體将柔軟的白發打濕黏連在一起。
五條悟身上的那件制服在于伏黑甚爾的交戰中早就破破爛爛,尤其是胸口被對方用天逆鉾貫穿的地方,早就被碎肉和血液染髒。
然而,所有被貫穿的傷口卻在一點點修複。
在一之濑悠馬錯愕地目光中,五條悟擡起手,摸了摸自己被伏黑甚爾貫穿的喉嚨,此時已經修複光滑如初。
“呵、呵呵……”
在一片狼藉之中,只有那雙蒼藍色的六眼瞪大到極限,那抹堪比蒼穹的藍色此時卻帶着一絲暴戾的猩紅之意。
咒力飛速運轉着,世界、宇宙的知識與樣貌源源不斷地從那雙眼睛之中進入五條悟的腦內,裹挾着充滿惡意的瘋狂。
瘋狂?那是什麽?
五條悟覺得自己的腦袋現在清醒極了,狀态比之前任何一個時刻來得都要好,爽快得讓他想要仰天放肆地大笑一場。
哈,這就是反轉術式嗎?
不,不止如此。他似乎感悟到更多,有關術式、有關咒力……
“居然變得這麽狼狽啊……哈哈、哈哈……老子要去殺了那個混蛋……”
他一邊喃喃着,緩緩擡起了頭,泛着殺意的六眼看向了面前表情凝重的一之濑悠馬。
“……悠?”
一之濑悠馬卻因為對方的聲音身體一震,微微垂下了腦袋。
五條悟并沒有因為對方的沉默無回應而産生什麽反應,或者說他現在這個狀态,也懶得去在意別的什麽事情了。
他盯着一之濑悠馬微微垂下的腦袋,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別擔心啊,老子現在好得很呢。”
他伸出手,卻發現自己的手掌上滿是自己的血漬。
但五條悟也懶得在乎那麽多,幹脆地将自己的手摁在一之濑悠馬的後頸,像是捏住一只小貓崽般,輕輕撫摸着對方纖細的脖頸;
随後,五條悟的手一緊,将面前的一之濑悠馬猛地朝自己的方向一扣。
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幾乎快要撞上彼此挺拔的鼻尖。
一之濑悠馬聞到了對手身上濃郁的血腥氣味。
原本低垂的墨色眸子微微擡起,卻正好撞上五條悟那雙充滿瘋狂的蒼穹之瞳,那片純淨如天空的藍色,正完完整整地倒映着自己那張平靜的臉。
異常冷淡,陌生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
五條悟沒有意識到對方現在的情緒。
他倒是很滿意現在這個距離,伸手拉起一之濑悠馬身側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頸上。
指尖傳來黏膩的液體觸感,白發同期溫熱的體溫,讓一之濑悠馬的手指蜷縮了一瞬。
五條悟臉上帶着放肆又瘋狂的笑意,每次說話喉結處都微微震動。
他盯着一之濑悠馬,卻像只撒嬌的大貓般,撒嬌道。
“你看嘛,老子現在已經用反轉術式治好了。”
“反轉…術式?”
“是啊。還要謝謝那個混球呢……不過現在可不是閑聊的時候,那家夥應該去找傑了。”
終于,五條悟松開了一之濑悠馬的手,望向不遠處的樹林,蒼藍色的六眼流光溢彩,所有咒力和殘穢都收入了他的眼底。
捕捉不到伏黑甚爾的,那就直接追蹤傑那堆咒靈的咒力殘穢好了。
咒力運轉,調動着大腦和思緒變得愈發清楚,每個人、每件事、每個動作都不停在腦內回放。
咒術師越靠近瘋狂,就越靠近強大。
他需要做點什麽,讓自己的腦袋別運轉得這麽快;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伏黑甚爾,用酣暢淋漓的戰鬥占據自己的大腦。
啊、悟領悟了反轉術式了啊。
——太好了。
黑發少年表情冷漠,墨色的眸子微微發散,嘴唇翕動着,卻沒有發出聲音。
五條悟已經從擡起長腿,從一之濑悠馬的身側擦肩而過,毫不留念地準備離開。
他背對着黑發少年,說道。
“悠,這裏用不着你了。你回去找硝子,不,硝子也……”
“嗖——”
弓弦震動着空氣,嗡嗡作響,像是撩撥着人腦內的某根神經,背後發寒。熟悉的箭矢破空而出,宛如雷霆閃電。
五條悟一愣,轉過了腦袋。
下一秒,
他的意識中斷一瞬,眼前的畫面仿佛被摁下了暫停鍵。
——一支閃爍着寒色的金屬箭矢貫穿了五條悟的腦袋。
鮮血四濺。
這回悠有自己的計劃
悠以為爸爸黑的目标只是星漿體,沒料到爸爸黑能殺掉小五
不過更沒想到小五又活了(?)
第五十五天(小修)
……哈?
喂、怎…麽…回……事……
五條悟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噌。
已經來不及思考了。
鋒利的金屬箭頭已經刺破皮膚。他聽見自己頭骨裂開的喀嚓聲,裹挾着狂風的箭矢将腦髓攪成一團,神經斷裂。
蒼藍色眼眸的世界一片黑白,他看見了少年腳下的木屐,再往上是黑色的袴服,乳白色的內襯衣領,上面星星點點的紅色,大概是剛剛自己腦袋噴射出來的血漬。
六眼看到了黑發少年的臉。蒼白的,缺乏血色的,如同玻璃般易碎的臉頰上,濺上了屬于自己的猩紅血液,平添幾分譏諷的豔麗在裏頭。
那雙墨汁般漆黑色的眸子似乎也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自己一點點向後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黑發少年站在原地,拿着長弓的手臂久久沒有放下。過了良久,仿佛才剛剛回過神來,緩慢地放下了手臂,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
……什麽啊。
被殺的人可是我啊。
為什麽你要露出一副悲傷痛苦的模樣呢?
六眼中的世界不斷慢放,視線也随着緩慢地向上轉去。耳邊響起敲擊音叉時的嗡鳴,其他的一切變得模糊。
血,不斷地蔓延。
之前被伏黑甚爾穿透的傷口所流出的血液早就幹涸凝固,凝成血痂,變得深黑,将原本純淨的白發弄得髒兮兮的,結成一塊。
然而此時,箭矢插在他的額頭中央,從縫隙處源源不斷滲透出新鮮的血液,重新将血痂沖散,彙聚在他的腦袋下面,形成一片刺眼的血泊。
視線驟然間的颠倒,從地面轉向天空,令人措不及防。
周圍沒有阻擋視野的樹木和建築物,将整個碧藍色的天空收入眼底。
五條悟瞪大了眼睛,雪白的眼睫毛已經被自己的血液染紅。從發間低落的血液流入眼眶,仿佛化成了血淚。
然而,一片紅色之中,那雙天藍色的六眼和蒼穹依舊交相輝映,相互連接融為一體。
宇宙、星辰、時間、距離、空間……萬事萬物的一切化作不可名狀的形狀揉捏折疊,通過那雙眼睛進入大腦,但思維卻變得有些遲緩。
他再次踩在了「生」與「死」的邊際線上。
然而這并沒有讓五條悟産生惶恐或是恐懼,甚至并沒有感到任何新奇。
——畢竟,他之前可也是将死過一次的人啊。
只是,心中的那團疑惑如同山岚般不斷彌漫,将這位不可一世的白發少年籠罩,眼中終于出現了一絲迷茫。
五條悟嘴巴半張着,想要微動說些什麽,卻發現這比想象中的要艱難。
幾息的瞬間?還是漫長的輪轉?不知過了多久,比之前更加濃烈陰郁的瘋狂重新席卷而來;
一股驚人的咒力從地上那具幾乎染成紅色的白發少年的身體上迸發而出,像是暗湧的潮汐般,卷起海面上的輪船以及暗黑色海水,沖上天空。
咔嚓。
那是什麽東西斷裂掉的聲音。
「悠那個家夥,」
「——到底想做什麽?」
在那片于戰鬥中淪為廢墟的神社廣場內,躺在地上的白發少年手指動了動,然後緩慢地擡起,伸手握住深入腦髓的箭矢,猛地朝外抽出。
金屬箭頭的倒鈎拉扯出一片血花和破碎的肉塊。
然而,那雙手的主人似乎完全不知道疼痛般,直接捏斷了那支箭矢。
咒力飛速地運轉,以一種詭異的姿态倒流、回溯着,重新彙聚到傷口處;在咒力的作用下,細胞瘋狂地蠕動着,不斷分裂重組,修補着主人致命的傷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發少年咧開嘴角,笑聲中充滿了狂氣。那雙蒼藍色的六眼死死地盯着一之濑悠馬剛剛離去的方向。
對方很聰明,剛剛的箭矢上根本沒有附着咒力,只是單純犧牲了自己血液。
而且離開時,也沒有忘記清理自己的咒力殘穢。
“吶,悠,”
“既然想要殺了老子,那就要做得絕一點啊。”
五條悟垂下腦袋,沾滿鮮血的劉海擋住了那張俊美的臉蛋,只能看到上揚的嘴角,語氣中帶着一種說不出意味的瘋狂。
他低聲像是在詢問誰,但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語。
“為什麽,不用「秘術」呢?”
“——可以做到真正無視咒力,消除所觸碰到的咒力,無法用反轉術式修複傷害的「秘術·封印之箭」。”
“那樣的話,老子說不定真的就死了呢。”
「不知道、無法理解。」
「這種事情,只有把對方抓回來才能問清楚吧。」
“這回差不多了吧……”
“接下來是傑,還有硝子、歌姬學姐,啊,七海和灰原出任務去了,不過他們回來之後,應該也就能知道我做了什麽……”
“嗯,接下來是順着小路捷徑,搶在伏黑甚爾那家夥之前,到薨星宮找到傑。”
“還有星漿體……啊,要怎麽辦呢?那個人和我無關,應該不算「羁絆」?不,要借助她才行。不……”
一之濑悠馬一邊低聲碎碎念着,一邊走在高專內部的密道。這條路,別說五條悟和夏油傑,就連夜蛾老師也不甚清楚。
這是一之濑悠馬在某次支線任務結束後獲得的獎勵——「東京都高專校內地圖」上發現的隐藏道路。
之前覺得雞肋的獎勵,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居然派上了用場。
……還是說,從最開始,神明就已經為自己以及這個世界的進展安排好道路了呢?
一之濑悠馬腳步一頓,驚恐地看向四周。明明再尋常不過的風景,在他眼中卻變得陌生恐怖。
周圍的花草、石塊、枯木,似乎都仿佛長出了那只令人膽顫的金色眸子,代替神明注視着自己的一舉一動;樹葉被風吹拂相互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像是無法聽清的古神的低語。
他不由得徹底停下步伐,快要站不住的身體微微搖晃,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一旁的樹幹,才勉強站定。
——那麽,他剛剛是有可能真的殺掉了悟?
他殺了人?
親手。
殺了自己的朋友。
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強行灌下一口又腥又臭的渾濁海水,莫名的反胃感忽然湧上了喉嚨,無論怎麽遏制又壓不下去。
一之濑悠馬直接扶着樹幹嘔吐出來。
從昨天開始他就沒有吃過任何東西,胃裏空蕩蕩的,能吐出來的東西只有胃酸和深綠色的膽汁。
若是低頭仔細看,便能從地上那攤黏稠腥臭的胃液裏發現,些許紅色的血絲和細碎的內髒肉塊。
迷茫。
他這樣做,真的可以嗎?
一之濑悠馬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遺失了指南針,迷路于沙漠中的可憐旅者。
周圍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只剩下一望無際的沙子。深灰色的天空中,厚厚的雲層擋住了太陽、月亮、星星,失去了一切辨別方向的手段。
沒有辦法,他又只能強撐着自己,盲目地朝某一個方向前進。
但不管他走了多久,周圍依舊是沙子。
人不會一直走直線。可能右腳的步距比左腳的步距大了那麽一丁點,或許只有一分,十步就是一寸,百步就是一尺……在積累了成千上萬步之後,便會發現:
原來自己自認為地朝着某個方向前進,實際上不過還只是在那攤沙漠裏畫圓,繞圈。
“嘔……咳、咳。”
好不容易緩和下那股反胃感,嘴巴裏殘留着一股子酸味。
一之濑悠馬擡手擦去唇角的穢物,喃喃自語着。
“不要想太多。還記得弓道最重要的是什麽嗎?抛出雜念,靜心靜神。”
“拉弓的時刻腦內思緒越多,越是無法輕易地松開手,弓箭也會一起跟着不穩……”
“……哈。”
“真有意思,明明之前被學校裏的那堆破事吓得拿不起弓,居然在這個狗屎「游戲」裏,重新領悟到弓道的奧義了嗎?”
“……其實你也明白的吧。那家夥自殺的事和你完全無關啊。”
“一個不熟的陌生人,只不過恰好是同一屆的弓道部成員,突然跑到面前帶着對你的怨恨和惡意而跳樓。”
“——我又做錯了什麽?什麽都沒做錯吧。”
“我又不知道他受欺負那些事,憑什麽将一切責任都歸咎于我?”
“如果要對那家夥感到內疚,不如對這些真正因為你而受傷的家夥們忏悔吧。”
“這不是又開始想太多了嗎?”
呢喃的聲音停止了,指尖猛地扣緊了樹幹,粗糙的樹皮上尖刺紮得手指生疼。
他收回手,果然看到上面被刺破了一個小洞,滲出瑪瑙色的血珠;血珠越凝越大,最後不堪重負,随着重力低落。
“啊。”
一之濑悠馬盯着那團紅色,輕呼一聲。他又沉默了下來,深呼吸一口氣。
剛剛腦內的迷茫和混亂也随着緩緩吐出的濁氣而一點點排出,重新變得清明。
“冷靜下來了嗎?”
“既然已經決定要那樣做了,就不能再因為恐懼而猶豫不前。”
“就跟那個混蛋邪神說的那樣,幹脆把這裏的一切只當成游戲和NPC,會來得更輕松一些吧。”
“……至于忏悔的事,不是你現在要做的。”
“抓緊時間,悠馬。”
他自問自答着,聲音也變得平靜又堅定。
心髒跳動逐漸變得平靜,腦袋重歸清醒。
即便不依靠系統(神),他也能好好冷靜下來了呢。
一之濑悠馬緩緩攥緊了拳頭,朝着薨星宮的方向加快速度前進。
薨星宮內。
夏油傑正護送着天內理子,準備前往天元布置在高專內部的結界。
嗖。
一聲箭鳴響起,劃破空氣。一直處于警戒狀态的夏油傑這個時候也沒有放松警惕,身體比腦袋更快,本能地做出了防禦狀态。
他伸手直接撈起天內理子,用一種有些粗放的姿勢夾在腋下,緊急閃避襲來的攻擊。
剛剛那個男人的同夥?
夏油傑眉毛一皺,快速閃到一側較為安全的地點,将天內理子扔到身後。
“理子,抱歉你先忍耐一會兒了!”
夏油傑擡手便召喚出「蚨蟲」。
天內理子本就被剛剛突如其來的變動搞得暈頭轉向,再在夏油傑的手上這麽一颠簸,胃部頓時翻江倒海,想要幹嘔。
然而還沒有等她緩過勁來,就被眼前的畫面再次吓了一跳。
人面蟲身的咒靈自黑洞中鑽出,發出嬰兒般尖銳的啼哭聲,伸長滿是鞭毛的觸腳,飛快地爬向天內理子,畫面令人惡心反胃。
而最令人恐懼的,是夏油傑的那只咒靈目标真的是自己。
雖然明白對方是為了保護自己,但天內理子怕蟲子,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尖叫,回蕩在空氣中。
在少女的尖叫聲中,帶着鞭毛的蟲腳飛速增殖,将她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宛如密不可破的鐵球,就連聲音都被封鎖在裏面。
束縛、密封——「蚨蟲」咒靈的特質作為保護使用,是最好的選擇。
正當夏油傑剛準備松下一口氣時,心髒又重新吊到了嗓子眼。
然而下一秒,被一股白色氣息包裹着的箭矢從遠處,破竹之勢般将空氣一分為二。
“咚!”
咔嚓。
「蚨蟲」被正中額頭,命中要害。
那張過分肥碩的嬰兒人頭嘴巴張了張,還未等發出聲音,便如同氣球般被吹得漲大到極限,最後啪地一聲炸裂開來。
原本被夏油傑的咒靈包裹保護的天內理子,此時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那只箭徑直插入了少女的側腰,鮮紅的的血液将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水手制服打濕,沾上了地面上的塵土,顯得狼狽不堪。
“啊、啊,好痛……好痛啊……”
“理子,不要拔出來!”如果直接拔出來的話,可是會直接大出血的。
夏油傑立即朝着她制止道。
天內理子是個堅強的姑娘,即便被疼得幾乎快要昏厥過去,在聽了夏油傑的話後,還是強忍着咬住牙點了點頭。
夏油傑毫不猶豫的做出決斷,直接召喚出其他幾個特級咒靈,分出兩個保護在天內理子面前,并飛快檢查了一番少女的受傷情況。
“還好,沒有傷到關鍵內髒。等一下,這支箭……”
夏油傑那雙細長的丹鳳眼錯愕地瞪大,瞳孔緊縮,微薄的嘴唇翕動着,似乎想要喊出那個人的名字。
然而這支箭的主人沒有在乎他內心的動搖,面無表情地擡起手,飛快地摘箭搭弓,連珠速射。
這個時候,弓箭的準頭并不是關鍵。疾風驟雨般的箭雨壓面而來。
夏油傑猛地回頭,不等他擡手,一旁的「虹龍」便已經擋在他的面前,試圖為主人抵擋住箭雨。
體型巨大的咒靈自然是擋住了絕大部分的箭矢,然而唯有那個,只要是以咒力形式存在的生物,就無法抵擋。
“「……誠惶誠恐,奉請諸神加護慈悲……」”
清冷的男聲響起,伴随着言靈的加成,那支和其他箭不同、頗為特殊的箭矢直接在「虹龍」的身上破開一個大洞。
「虹龍」發出一聲嚎鳴,然而大洞附近的咒力無論怎麽運轉,都難以填補巨大的傷口。
那支箭矢還沒有停下來。
哧——
那支閃着寒光的箭矢深深地插入左肩鎖骨下,貫穿整個肩胛骨,距離心髒不過一個手指的距離。
那幾乎是貫穿靈魂的疼痛,像是萬千只螞蟻鑽了進去一樣,就連擡起手指,都會拉扯到那附近的肌肉。
霎時間,夏油傑渾身冷汗淋漓。
他咬着牙,強忍着痛楚,将肩膀處多餘的箭柄折斷;瞬間滲出的冷汗甚至将他那一縷劉海打濕,沾在額間。
然而比起身體上的疼痛,認出攻擊他們的對象後,精神上的沖擊讓他有些恍惚,腳下踩着的似乎不是堅硬的土地,而是軟綿綿的面團一樣,幾乎快要陷了下去。
夏油傑的身體微微搖晃,是因為失力而單膝跪在了地上。
“……悠……”
錯愕、不可思議、難以置信……混雜着多方面複雜的情緒,夏油傑緩緩地擡起腦袋。
那雙細長的丹鳳眼烏雲密布,盯着不遠處整拿着弓箭瞄準自己的黑發少年。
今天的悠穿着那身熟悉的和服,一時間讓夏油傑回憶起他和對方的童年。
記憶中的少年羸弱又堅定的背影,總讓他覺得,像是一只抓不住的蝴蝶。
然而,此時的悠卻面朝着自己,三指捏住的弓箭箭頭泛着冰冷的寒光,帶着一絲嘲諷,對準他的腦袋。
黑發少年的表情淡漠,像是一尊白玉雕刻而成的佛像,只是在那張白淨的臉上,鼻尖和唇角往下低落着血液,和臉頰上不知道屬于誰的噴射濺躍狀的血液相互混雜在一起,充滿玷污神聖的罪孽感。
那雙比夜晚還要漆黑的眸子冰冷無比,注視着的仿佛并不是活人,而是死神的獵物。
“……悠,為什麽……”
“你怎麽在這裏?”
“悟呢?”
這回,遠處的一之濑悠馬總算動了動,他微微騙過腦袋,冷漠地看向夏油傑,終于回答了他的問題。
“悟?啊,那家夥,被我殺了吧。”
“……呵呵,少騙人。不可能的。”
夏油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要扯出一個笑容,但很快他就放棄了。
另一支箭從他的耳邊擦過,鋒利的金屬箭頭劃破了他的耳垂。
一開始只是感受一股涼意,随後越來越熱,瘙癢之中伴随着火辣辣的刺痛,像是被馬蜂蟄了一口。
“為什麽不可能?你應該知道我的術式,那很克制他的「無下限」。”
“而且,悟那個蠢貨過于相信我,也料想不到我會從背後偷襲……”
一之濑悠馬淡淡地問道,擡手伸向背後的箭筒時,微微頓了頓。
只剩下…最後一支了。
但片刻遲疑之後,他還是選擇握住那只箭的箭身,搭上了弓,拉到再也拉不動為止。
弓弦緊繃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在他的指間斷裂。
“為什麽還不肯相信?”
“即便我将‘星漿體’的情報和行程出賣給別人,将武器對準了你,還是不可相信我的背叛嗎?”
“傑,你也是個笨蛋啊。”
黑發少年嘴角翹起嘲諷的弧度,平冷的聲音中帶着一絲譏諷。
這回輪到夏油傑變得沉默。他抿緊了嘴唇,原本深紫色的眸子晦澀不明。
“诶?你們認識……”
天內理子原本咬着嘴唇忍痛,當聽到二人的對話之後,她不由得愣了神。
然而剛說話便牽扯到腹部的傷口,疼得她直抽氣。
“呵呵。”
“認識啊,怎麽會不認識呢。”
夏油傑忽然笑了起來,肩膀處似乎也沒有那麽疼痛了。
他放下來捂住自己肩膀的右手,臉上的笑容不斷加深,帶着一股病态的危險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般,令人不寒而栗。
即便是受他保護的天內理子,看到他臉上這幅表情,也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蜷縮起身子不敢靠近。
而夏油傑的聲音卻無比地溫柔,微薄的嘴唇慢慢翕動着,一字一頓,裹滿一股說不明的意味,說道。
“悠可是從小就和我呆在一起的幼馴染,最重要的人啊。”
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他忽然低笑了起來,低沉沙啞的笑聲回蕩在空氣中。
即便是打從一開始就做好準備的一之濑悠馬,在這個時候也不免感到一絲戰栗。他強忍住內心想要落荒而逃的沖動,咬緊後槽牙繃緊臉上的表情,冷冷地問道。
“呵,你果然也是蠢貨啊。”
“要逃嗎?”
“逃?為什麽?”
夏油傑眯起眼睛,臉上依舊含着淡淡的微笑,
“反正悠也不可能射中的吧?”
“……哈、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
夏油傑慢吞吞地站起身,看着一之濑悠馬朝後退了一步,手中的弓箭一點點擡起,對準自己的腦袋。
“你以為我認識你多久了,悠。”
“我可是比悟和硝子都要早遇見你啊。”
“對你也再了解不過。”
他擡起腦袋,幹脆收回了所有的咒靈,只是單純站在天內理子面前,死死盯着面前表情錯愕的黑發少年。
“你不會對普通人出手。”
“……你憑什麽那麽肯定?”
一之濑悠馬嘴唇動了動,猛然咬牙,壓低聲音罵道,
“就算這樣好了,對你我可是會毫不猶豫地下手的……”
“又在騙人呢,悠。”
“你還真是不擅長撒謊。”
夏油傑臉上的表情沒什麽波瀾,但眼神卻越來越暗,漆黑得像是最幽深的古井,放眼望不見底,只是隐隐能在深井之中,窺見自己倒映着的臉。
“如果你真的想要殺了我的話,從一開始就會瞄準。”
“不是肩膀,而是心髒。”
“以你的弓術,怎麽可能會射偏呢?”
見他不說話,夏油傑心情頓時變得不錯起來。他微微松下了肩膀,擡步想要靠近不遠處的黑發少年。
聲音裹挾着無可救藥的致命引誘,似乎想要将自己拉向那層深淵。
“悠,你又忘了我們的約定啊。”
“讓人沒法放心。”
“總之,現在乖乖聽話。任務結束後,我會慢慢聽你解釋為什麽這麽做的……”
啪。
像是有人在耳邊放了個鞭炮,又像是趕馬車的車夫甩了個響鞭。刺耳得令所有人都為之一愣。
那是弓弦斷裂的聲音。
黑發少年垂着腦袋,劉海微微垂下擋住了他的表情;而他手上的那把弓再一次報廢,木質的弓身顫動着,從邊角垂下透明纖細的弓弦。
斷裂的弓弦崩傷了他的手掌,一時間鮮血淋漓。
真是的…
果然和他猜想的一模一樣。
系統(神明)根本不會那麽輕松地放過自己啊。
充滿惡意的家夥(神明),期待着自己背叛朋友的信任後,精神崩潰的凄慘模樣。
……真惡劣啊。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問「為什麽」,”
“我才想要問為什麽呢。”
一之濑悠馬猛地擡起頭,凝視着那片什麽都沒有的虛空,冷笑着說道。
【……哦呀。】
「你想怎麽做呢,悠馬?」
一天背刺一個(思索.jpg)
小修了一下
第五十六天
“呵,時間差不多了吧。”
伏黑甚爾甩着手裏的短刃,懶洋洋地念着。
正當他準備朝前跨步時,靈敏的五感捕捉自身後襲來的風聲。
長期訓練戰鬥刻在身體上的肌肉記憶讓他本能避開了背後的攻擊,宛如一只靈巧的獵豹,輕快地躲閃到一片。
然而,當看到攻擊的主人後,伏黑甚爾先是一愣,緊接着露出意味不明的輕笑;
“瀕死時刻領悟到了反轉術式?……呵呵,不愧是六眼啊。”
“不過,腦袋上的這個傷,可不是我造成的。”
“……是那個玩弓箭的小鬼幹的嗎?哈哈,不錯嘛。”
男人歪着腦袋挑了挑眉,
“被自己信賴的夥伴射爆腦袋的感覺怎麽樣哇,六眼?”
他的尾音故意拉長,不知是感嘆還是嘲諷。
然而不管哪一種,都充滿了挑釁的意味,成功讓五條悟不爽起來。後者咧開了一抹危險的笑容,眼底卻滿是暴戾。
周圍的空氣似乎在那瞬間停止了流動。伏黑甚爾臉上的笑容依舊吊兒郎當,輕快随意的模樣仿佛只是随口說了一句今天天氣不錯。
“閉嘴啊……你擋到我的路了、真礙事。”
滿是血污的白發少年冷冷地說着,擡起了手,食指中指相互交疊,一股強大。
那雙被譽為六眼的蒼藍色眸子中閃爍着璀璨耀眼的不明光彩,雖然奪目,但不可以直視,不然也将被吸入瘋狂的漩渦之中。
“把你解決掉再去找悠吧。”
“……哇哦。”
伏黑甚爾甚爾哼笑一聲,從肩膀上的咒靈口中拔出自己的咒具,低沉的男聲因為輕笑而顫動着,略帶沙啞。
“那麽,第二回合開始。”
……五條家的小鬼。
薨星宮內。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問「為什麽」,”
“我才想要問為什麽呢。”
為什麽被選中的倒黴家夥是自己?
為什麽要強迫他去傷害、去殺死關心在意的自己的人?
為什麽他不能回家?
那個狗屎神明給出自己的答案。
居然只是因為自己無聊,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多麽不負責任、令人作嘔的存在啊。
一之濑悠馬看了眼手中的已經斷了弦的長弓,攥緊滿是鮮血拳頭,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嘲諷般的冷笑。
他像是抛下一件已經失去價值的廢物,随意得将那把弓扔到一旁,發出當啷一聲。
從最開始的猜想之中,他便料到了這種可能性。
說起來,這一周目開始,自己似乎從來沒留意過他們的信任值啊;就連到現在,他都沒有點開看過悟和傑對自己的信賴值變化。
是出于內疚,還是罪惡感?
或許是恐懼于看到明明被自己背叛,卻依然對自己保持着絕對信任的友人,會讓自己的內心更加收到責備吧。
就像當初看到中也的信任值一樣,不聽不管,試圖逃避。
雖然手中已經沒有了武器,一之濑悠馬的表情一點也不慌張,冷靜之中,卻是不甘心。
——這份不甘心,卻不是針對于面前戳破自己僞裝的夏油傑。
他在看什麽?
那裏什麽都沒有不是嗎?
夏油傑迷茫又疑惑地想着。但對方的眸子的确又仿佛在注視什麽東西。
此時此刻,一之濑悠馬的眼中已經沒了夏油傑或者一旁的天內理子,只是單純又固執地瞪向半空中的浮塵。
從地底升起的亮光,将空氣中的浮塵照亮,像是揚起的星沙,若隐若現。明明是一堆沒有生命的無機體,在一之濑悠馬眼中,像是被什麽不知名的存在附屬了意志。
“吶,傑。”
一之濑悠馬忽然收回了視線,扭頭盯着不遠處的夏油傑。
兩雙同樣變得漆黑的眼睛終于撞上,倒映着彼此的表情;陌生的,仿佛從前他們之間的友情根本不存在一般。
——不,這只是在旁人看起來是這樣而已。
“如果說這個世界,根本不是真實存在的話,你會怎麽辦?”
“……哈?”
夏油傑臉上露出的錯愕,讓一之濑悠馬垂下了眼睛,語氣變得平靜。
“啊……這個問題對傑來說,應該沒有任何意義吧。因為你就是這個世界的人。”
“但是,我不一樣。我從來都不屬于這裏,所以這裏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虛假的。”
“我該回到自己原本的地方啊。”
“等一下、悠,你想說什麽?”
一之濑悠馬的眼神暗了暗,随後淡淡地開口,說道,
“——對我而言,這裏只是一場游戲啊,傑。”
【哈……反正警告對你而言,也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還記得我們三個一起玩得那款冒險游戲嗎?打怪、升級、結識好友、做任務、完成成就、通關主線……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也是一樣。”
“只是游戲啊。”
咚、咚咚。
心髒像是猛地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攥緊,緊接着,一種說不出的漲痛,從連接着脊髓的腦幹升起,瘋狂翻動着什麽。
夏油傑本能地擡手摁住了太陽穴,試圖制止腦袋的刺痛。
然而,像是被人強行用拳頭砸開了上鎖的箱子;曾經那些被新的歷史重疊蓋住的古早記憶,解開塵封,重見天日。
“看來傑是想起來了。”
“嗯,在神社後山那個支線副本裏,為了救傑,我可是「死亡」了四次呢;還有中學館那次,因為疏忽被咒靈偷襲,「死亡」了一次……”
一之濑悠馬平靜地敘說着。
“可我從來不覺得那有什麽不值得的。”
“因為是游戲,所以會有成功,會有失敗。因為傑是我在游戲裏接觸到的,第一位關鍵NPC,所以我也不想放棄你。”
“悠……”
如果五條悟在這裏,應該會大肆嘲笑,質問他在講什麽亂七八糟的。
而夏油傑卻問不出來。
腦內不斷浮現了那些明明應該是不存在的記憶:滿是鮮血,以各種姿态死去的悠,甚至還有自己的屍體……
可是,無論是悠還是自己,此時此刻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裏。
仿佛游戲裏讀取了記錄檔案,回到了死亡之前。
別開玩笑了,這種事情怎麽可能!
“喂、喂!”
在夏油傑晃神之時,注意到他表情不對勁的天內理子,這個時候也強忍着劇痛,咬牙想要喚回他的理智。
“從剛剛開始,那個家夥在幹嘛啊……”
“理……”
“只是嘴巴一張一合,根本什麽都沒說出來啊!”
……诶?
“理子你…聽不見嗎?”
“聽見什麽?嘶、痛……本姑娘可是、什麽都沒聽見啊。倒是你,一副世界觀被沖擊的樣子……”
天內理子疼得臉都白了,但還是堅持着說道。
“……什麽?”
夏油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悠的聲音在他的耳中無比的清晰。
難道說,只有自己能聽見嗎
——所謂的「真相」。
他的嘴唇微張。天內理子皺着眉似乎還朝着自己說些什麽,然而自己已經聽不清、或是說根本沒辦法聽進去了。
那股說不出的情緒變得複雜。
像是一盤被打翻了的顏料盒,然後被人踩了幾腳,亂七八糟的顏色混合在一起,在地板上留下淩亂的腳步。
「游戲」?這裏只是「游戲」?
——對悠而言,自己只是一個游戲裏的NPC嗎?
哈?
這算什麽?
一直以來,在悠的眼裏不過是陪我們玩‘朋友過家家’嗎?
難以接受的事實,終于化為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漆黑情緒,像是從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魔伸出的觸手,不斷蔓延的陰郁負面情緒,似乎将周圍都變成了黑暗的爐火。
夏油傑陰沉着臉,強壓下內心幾乎快要湧出的暴戾,溫柔又冰冷地問道。
“所以呢,悠。”
“你想要做什麽?”
“背叛了我們之後,就想要要從我的身邊離開,回到你的世界去了嗎?”
想都別想。
怎麽可能就這樣松手讓你離開啊,悠。
“就算是虛假的存在,對我而言也是真實有意義的啊。”
所以,無論用什麽樣的手段,都要把你留下。
夏油傑擡起手,似乎想要招呼出自己所能控制住的所有咒靈。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看不見摸不着的沉重氣壓,黏稠得像是從地底挖出來的瀝青,凝固粘連,難以喘息。
夏油傑的身邊逐漸浮現出大小不一的黑洞,幾只屬于咒靈的眼睛,或密或稀,通過主人的意念,緊盯着自己的目标。
他已經無法在對悠溫柔了。
就算要在這裏殺死悠也沒關系,自己會詛咒他,将他變成咒靈,然後吞下。
這樣子的話,悠也就不可能從自己身邊離開了吧。
然而下一秒,心中翻滾的陰郁和黑暗,卻被面前黑發少年的話擊碎。
“我也一樣啊,傑。”
“……诶?”
夏油傑被一之濑悠馬忽如其來的言語擊中,措不及防,腦袋有些恍惚;他一時間沒有搞清楚對方的意思。
一之濑悠馬忽然笑了起來,和他平時冷淡的模樣大相徑庭;這種脫離平常的陌生感,反而讓旁觀着感到了一絲莫名的不安。
“你們對我來說,也是重要的存在。”
“就如你所說的,即便都是只是一些虛幻的存在,對我來說,也都是有意義的。”
“基本任務要求我必須殺了你們,也依然會猶豫。”
“——這種事情,根本做不到啊。”
明明只要像那個混蛋邪神所說的,把這裏的一切僅僅只當成一場游戲,虛假不存在的世界;完成任務之後,便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投身于別的事情之中。
只需要帶着玩家的心态,像神明一樣以一種高緯度的視角睥睨衆人,便不會為之感到痛苦。
可他不是神,而是人類。
擁有情感的人類。
不管再怎麽虛假,再怎麽不現實,自己從他們身上收獲的感情,卻是無比真切的。歡喜也好,悲傷也好,憤怒也好,絕望也好,正因為這些情感,虛假的世界也會變成真實的。
傑、悟、硝子、歌姬學姐、七海、灰原、冥冥學姐、夜蛾老師……還有遙遠的,記憶中曾經的家人們,太宰、中也……
一之濑悠馬垂着腦袋,眼神平靜,而嘴角卻微微上揚。
他擡起手,那最後一支已經折斷了的箭矢,握在他的掌心之中,箭矢斷裂處的竹刺紮入手掌心,鮮血伴随着刺痛感從指縫間滴落。
“從頭到尾,介懷于「真實」與「虛假」的家夥,只有我一個人啊。他們什麽都沒有做錯……我怎麽可以把這些惡意發洩到別人身上。”
“這樣不就和那家夥一樣了嗎?”
黑發少年輕笑呢喃着,一邊擡起握着斷箭的手,高高舉起;自身體內部流轉而出,淡如青煙的乳白色光輝,逐漸萦繞上手腕。
然而,那乳白色的光輝卻逐漸地變得鮮紅,随着主人心跳的節奏脈動着,像是血管中源源不斷流淌的血液,甚至能夠聽見它流動時微弱的水聲。
那道光奪目耀眼的同時,仿佛是吸取了主人的生命力;
穿着袴服的黑發少年身體微微晃了晃,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臉蛋上,完全沒了血色,連剛剛鼻尖和唇角的血液也凝固不再流淌。
生命力在不斷析出,透支。
一之濑悠馬微微擡眼,便看見被神明僞裝出來的血量條,此時正不斷縮短,到達極限後,眼前閃爍着紅色的警告符號鋪天蓋地的襲來,遮擋住其他亂七八糟的畫面。
耳邊的聲音,只剩下刺耳的電子轟鳴,沙啞中,仿佛混雜着無法仔細聆聽的神明低語。
“悠、你要幹什麽!”
夏油傑瞳孔緊縮,朝着一之濑悠馬的方向吼道,沙啞的聲帶也跟着破了音。
“……哈、從「羊」那次之後,我就在思考這件事了。”
“在那個時候,如果我殺了自己,而不是選擇背刺中也,結局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這裏也一樣。”
“我記得,任務的要求只是要我親手摧毀我的羁絆,對吧?”
“這并不意味着,我必須要「殺死」他們。”
“那麽,從一切的最根源結束不就行了?”
“——抹消「羁絆」最開始的源頭,也就是我自己,這也是一種通關主線的辦法吧?”
“用我所有的生命力,換取自己的死亡;這樣一來,你也沒有辦法從這一天的淩晨「回檔」重來。”
他的聲音雖然很輕,卻依舊被面前的夏油傑捕捉到。
紮着丸子頭、有些狼狽的高挑少年,他似乎猜到了對方話中的意思,難以置信地開口,試圖阻止,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悠,停下、停下!”
對方似乎沒有聽見,低聲自言自語道。
“……終于可以從這地獄一般的任務循環中出去了啊。”
馬上就能回家了。
“那麽,讓我看看,你會如何界定任務的成功與失敗呢。”
一之濑悠馬咧開嘴角,輕笑着,壓低聲音說道。
“仍由游戲系統擺布的「玩家」,根本不配稱之為「玩家」——那和沒有靈魂的NPC有什麽區別。”
“我才不會做你手裏的玩具啊,狗屎邪神。”
耳邊響起詭異的電子音,沙沙地,像是從老舊的顯示屏幕發出的,某個機械部件壞掉的聲音;
然而只是沙沙聲,沒有言語,沒有呼吸,沒有笑聲。
祂似乎為此感到了困惑。
——困不困惑什麽的,他才不會管。
或者說,對方越是困惑,自己越樂意見于此。
沒有人性的家夥,怎麽會明白他的選擇。
下一秒,黑發少年眯起眼睛,墨色的眸子中閃過一絲狠厲。他動作果斷,毫不猶豫地擡起了手——
夏油傑瞳孔緊縮,急忙沖過去,拼命地朝前伸出手,試圖阻止對方的動作。
他和悠中間,不過堪堪幾米的距離,只要他的速度再快一點,就能來得及抓住悠了……
但已經來不及了。
不斷變慢的視角中,那雙如同墨汁般漆黑空洞的眼睛,迸發出令人錯愕的光芒,像是倒映在宇宙黑布之中,碎鑽般閃耀的一等星,瘋狂之下蘊含着的卻是無比的冷靜與果決。
在錯愕又惶恐的目光之中,那支裹挾着獨屬于一之濑悠馬生命力的斷箭,狠狠地插入了腦袋。
咔、咔嚓。
頭顱開裂,窸窸窣窣骨片碎裂的聲響,通過骨傳導在耳蝸內打轉。
那一瞬間迸發出的疼痛,也沒有讓黑發少年握緊斷箭的手松開,反而帶着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不斷深入。
冰冷的金屬箭頭将裏頭溫熱的腦漿攪和混亂,然而,卻沒有滴下任何一滴紅色的液體,只是單純地感到疼痛。
那股痛感,是直入靈魂,幾乎是伸手将自己的脊髓捏斷般難以忍耐的痛,讓人想要忍不住尖叫出聲,用指甲抓撓皮膚,把它扣至潰爛。
然而,一之濑悠馬卻毫無知覺,只是面無表情地,徹底将腦漿攪碎。
即便如此,此刻腦內的思維卻詭異地維持着清醒,甚至還能夠進行思考,之前眼前的不斷蔓延着血氣。
剛剛遲緩滴落的血液,此時仿佛重新有了意識,黏稠又緩慢地順着箭矢的洞口往下流淌,少年清秀的大半張臉,終于被血色浸染。
不可思議,
這也是你(神)的「恩賜」嗎?
在祂的眼裏,世間的萬物不都只是蝼蟻嗎?
一之濑悠馬扯開嘴角,血霧已經完全蒙蔽了雙眼。
他看不見朝自己伸手的夏油傑臉上的驚慌失措,也看不到此時出現在洞口,望着自己這一舉動時五條悟那一瞬間的呆滞。
從友人喉嚨裏撕扯出的自己的名字,像是從遠方傳來的一樣,遙遠又模糊。
無法否認,自己的确很喜歡這裏,很喜歡高專遇到的同學和友人、老師;如果沒有那些将人逼瘋的該死任務,這裏足以是夢幻的、令人想要沉醉于此的世界。
如果不是繪裏奈還在現實裏一個人等着自己,說不定,他真的有可能會留下。
……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他們和自己,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好吧,對于他們兩個,自己還是有愧疚感的。
看着朋友在自己面前奔向死亡,無論是誰都會感到痛苦的吧。
雖然悟的性格又臭又惡劣,傑也是壞心眼的家夥。
但都是他為數不多的摯友啊。
不過,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只剩下這個了。
說悟和傑兩個人是笨蛋,自己還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蠢貨嗎?
成功?失敗?他的結局會是如何?
走向毀滅?再次進入循環?
……還是被祂懲罰,墜入那片「虛無」?
啊啊,懶得去思考,那就不必去思考了。
當箭矢離開弓弦的那一刻開始,結果便已經有了答案,與自身的意志無關了。
即便此刻已經聽不見看不見,所有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他仿佛感受到,周圍的一切事物身上,都睜開了一只碩大的金色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自己。
咔撒咔撒、聽不清的窸窸窣窣的風聲。
是你(神)在笑嗎?
看吧,來看吧。
黑發少年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譏諷地說出他在這個世界上,所能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這可是,「蟲子」的決心啊。”
【滴】
咚!
像是宇宙大爆發般,強風之中裹挾着炙熱的溫度,讓人根本無法靠近。從黑發少年身上忽然迸發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在所有人的眼睛不得不閉上。
五條悟想要瞬移,然而不知為何身體無法動彈,只能不甘心地瞪大那雙蒼藍色的眼睛。
純淨得如同清水般的藍色在六眼內流轉光彩四溢,卻已經捕捉不到摯友的身影和咒力。
悠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無形,朦胧得好似水面上無法撈起的月亮倒影。
不知不覺中,他的眼角滲透出一滴血淚,一股莫名的刺痛讓他不得不閉上了六眼。
那股強光終于退去。
夏油傑總算抓住黑發少年的手,想要拉入懷裏,手中的實感卻不斷消失,變得輕飄飄的,像是抓住了一團泡沫。
咔嚓。
耳邊響起鏡子摔在地面上後,支離破碎的聲響。
在二人的茫然又不知所措的視線之中,少年的身體徹底破碎。
“悠!”“悠!”
結束了。先更後改。
第五十七天
【即便選擇最極端的那條路,也不想要傷害同伴?】
【真是意想不到的選擇,】
【但,就人類而言,已經做得不錯了。】
【啊,忽然有些可惜,就這樣讓你回去了。如果能留下你,說不定還能讓我看到更多有趣的事情吧。】
【不過,既然已經做出了承諾,就不得不遵守了。】
【呵呵,】
【多虧你,我才能看得那麽開心。】
【最後再送你一些驚喜吧,算是作為之前取悅我的獎勵。】
【希望你能喜歡,我的「禮物」。】
周圍一片朦胧。
但外面并不是純粹的黑,而是帶着星星點點的微光,照射在眼睑上。粘稠的空氣濕噠噠的,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鹹味。
一之濑悠馬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胎兒時期,蜷縮在母親的子宮裏,手腳被羊水浸泡,脖頸卻被臍帶勒住,一圈圈纏繞着,逐漸縮緊,無法汲取氧氣,無法呼吸。
咕嚕。
氣泡不斷上升,到達不知道的頂點後啪地一陣炸裂。
“唔……”
他發出一聲顫顫巍巍的氣音,像是可憐的小動物一般,羸弱脆弱,僅僅一只手便足矣輕易掐住喉嚨。
緊接着,耳邊似乎響起什麽窸窸窣窣的輕語,聲音模糊,分不清男女的同時,帶着一股虛幻缥缈的迷幻感。
當他想要耐下心來,認真去傾聽分辨對方到底在說什麽的時候,便會覺得腦袋一陣刺痛。
什麽東西順着耳洞不斷鑽了進來,像是密密麻麻的螞蟻爬了進來,擠滿他的大腦。
那扭曲的瘋狂稍迅即逝,沉重的壓迫感讓他愈發難耐痛苦。
在大腦即将炸裂的前一秒,一之濑悠馬像是終于沖破了束縛,猛地睜開了眼睛,像是只好不容易從水裏爬上岸的野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新鮮空氣。
“哈……哈……”
一之濑悠馬感覺自己的腰很酸,身下手支撐着的地板也是硬邦邦的。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視網膜前仿佛隔着一層磨砂玻璃。
他伸手,在周圍的地板上沒頭沒腦地四處摸索。
果然,在自己身邊不遠處摸到了一副黑框眼鏡。
一之濑悠馬戴上眼睛,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眼前的畫面瞬間變得無比清晰。
環視一眼四周,是自己的房間。
不遠處是自己的床,上頭被子被踢成一團,沒有疊好。而他正坐在房間中央,面前是顯示屏幕,周圍散落着自己的手柄和幾張游戲卡帶。
昨天是打游戲的時候睡着了嗎?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從神經深處傳來的陣痛讓他感到頭暈;除此之外,腦袋暈暈沉沉,思考的速度也變得遲緩,慢半拍才能反應過來。
搞什麽啊,腦袋一片漿糊。
下回還是盡量別通宵打游戲了吧。
一之濑悠馬扭過頭,看了眼電視屏幕,卻發現上面什麽都沒有,呈現着藍屏。
沒有文字、沒有畫面、沒有聲音。
深藍色的頁面上空空蕩蕩,帶着幾分詭異的森冷感。
這也不對呀,如果昨天自己是打游戲睡着的話,屏幕上應該還保留着自己打的游戲頁面。
然而,他甚至想不起來,昨天玩得是哪一款游戲。
一之濑悠馬站起身,身體微微搖晃,腳底下軟綿綿的,仿佛踩在一團軟乎乎的棉花上似的,使不上力氣。
他站起身,走到顯示屏幕面前,皺起眉頭,伸手拍了拍。
然而藍屏還是沒有消失。
正當他以為電視機是不是出故障的時候,卻發現上頭并沒有鏈接游戲機。
“……哈?怎麽回事?”
一之濑悠馬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臉蛋,輕微地刺痛感讓他小聲吸了一口氣。
他站在熟悉的房間裏,忽然有些茫然恍惚。
“咔嚓。”
外頭響起鑰匙間互相碰撞的聲響,金屬片插入鎖孔,扭動,機械裝置轉動時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讓一之濑悠馬身體一僵。
他抿緊了嘴唇,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
不知為何,在手掌搭上門把的時候,一種微妙的猶豫讓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奇怪,他在緊張什麽呢?
一之濑悠馬自己也搞不懂。
但當他終于鼓起勇氣,打開房間的門,看到玄關處的那個人時,徹底愣在了原地。
穿着一身休閑裝的黑色長發女性手裏拎着幾個塑料袋,扶着一旁的高幾正在換室內鞋。
那張臉和自己的相比,只是臉頰線條柔和了一點,其他的幾乎如出一轍。
黑發女性也聽到了裏屋房門打開的聲音,擡頭看向那個方向。
當看到站在房門口的弟弟時,她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像是春日裏綻放的櫻花般燦爛又溫暖。
“欸,是小悠啊。”
“抱歉,剛搬到橫濱這邊來,還沒摸清楚附近店的位置。我順便去買了水果和你喜歡的豆腐。今天回來的有些晚了……诶?”
女性一邊說着,一邊正要脫下身上的外套,卻錯愕地望見自己的弟弟忽然沖了過來。
黑發少年雖然并不是健壯的體型,但不管怎麽說都還是男生,猛地沖過來的力道差點沒把她撞飛——實際上确實快要被弟弟撞倒了。
好在她本身長期鍛煉,及時地調整姿勢後,這才沒讓兩個人跌倒在地上。
只是可憐手中的塑料袋,被主人直接啪叽一聲摔在了地上。
——但又有什麽能比自己的弟弟更重要的呢?
突然間怎麽了?
黑發女性微愣,謹慎地皺起眉,猶豫着是否要詢問。
一之濑悠馬像是好久沒有見面那般,緊緊地抱住女性的腰,把腦袋埋在她的肩膀上,黑框眼鏡被撞得歪歪扭扭。
他仿佛抱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般,手指微微顫抖着。
“繪裏奈,嗚……”
“诶、诶?這是怎麽了?”
聽到弟弟的聲音裏似乎帶上了一絲哭腔,一之濑繪裏奈愣了一下,頓時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本能地柔下聲音,像小時候那樣哄着弟弟。
“沒事了哦,乖孩子乖孩子。姐姐在這裏呢……”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
聽到埋在自己肩膀上毛茸茸的腦袋,吸了吸鼻子,悶聲悶氣地說了這麽一句話,繪裏奈總算放下心來。
“不是小孩子的話,怎麽還找姐姐撒嬌吶?好啦,有什麽事和姐姐說吧,別忘了我可是無敵繪裏奈!什麽事情都能解決的!”
“……是笨蛋繪裏奈。”
“喂!哪有人管自己姐姐喊笨蛋的!笨蛋悠馬!”
“你也不是一樣嗎!”
兩個人互相嗆了一句,安靜下來後,都沒忍住笑出聲。
笑完之後,悠馬埋着腦袋,小聲地說道,
“……我想吃你做的菜了。”
诶,真難得啊。上了國中之後,悠馬就很少朝自己撒嬌了。
繪裏奈有些驚訝,但不得不說,弟弟久違的撒嬌讓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打趣地問道。
“你之前不是還嫌棄我做的菜難吃嗎?”
“……才沒有說過!”
因為父母早年去世,以前都是繪裏奈負責做飯;不過随時平日裏工作的繁忙,做飯這項任務則慢慢轉移到了悠馬身上。
令繪裏奈無奈的是,在料理上,母親的天賦顯然都遺傳給了弟弟。
自己做的菜只能說中規中矩,不難吃但也算不上好吃;而悠馬做的便當帶到工作地點後,則會被同事們圍觀,啧啧稱奇。
還記得悠馬第一次做菜。雖然小家夥假裝出一臉無所謂的模樣,但微紅的臉蛋和時不時飄過來的眼神,都在透露着主人的害羞和期待。
她在夾起雞蛋,放進嘴巴裏品嘗之後,幾乎忍不住捂嘴流下海帶淚。
“嗚嗚嗚嗚——”
“诶?!很、很難吃嗎?我剛剛嘗過了應該還好的啊……難、難吃的話就趕緊吐掉啊笨蛋!”
“嗚嗚,不是的。”
她臉上流下的眼淚,實際上名為自愧不如。
“我只是感慨,為什麽小悠身為男生(弟弟)的女子力比我(姐姐)還要高啊。”
“……哈?”
“意思是——超級好吃啊嗚嗚嗚。”
悠馬先是呆了一下,然後整個人像是富士區的紅蘋果一般,變得通紅。
少年別扭地把腦袋轉向一邊,害羞又擰巴的可愛樣子讓人想要抱在懷裏一頓揉搓。
他撇了一眼自己,又連忙收回視線,然後小小聲地說道。
“之、之後我也會做的,這樣繪裏奈你也就能輕松點了。”
這是她的弟弟。
全世界最傲嬌,也是最可愛的笨蛋弟弟。
自從學校發生那件事情之後,小悠就開始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每天除了打游戲之外,也不肯去上學。
她又忙于工作,每天只能匆匆地做好二人的飯,吃完後趕去上班。
只有回來的時候看見收拾好的餐具和桌子,她才能稍微松口氣,至少對方還在吃飯;同時又不可避免地更為擔心起來。
在那持續了三個月之後,因為工作調動的緣故,她不得不搬到橫濱;悠馬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沉默着跟着一起搬家,轉校。
或許這也是件好事。
至少現在,搬到新環境之後,悠馬的狀态顯然好多了。
他們兩個好久沒有這樣說話了。
悠馬終于和自己講了嗎?
……就算不願意和自己說也沒關系。作為姐姐,她能做的事情只要相信對方,在對方需要的時候支持他,就足夠了。
至于上學的事情,就再說吧。
只要小悠願意慢慢走出來就好。
繪裏奈笑了笑,擡手拍了拍悠馬的肩膀,示意對方松開。
“哼哼,既然小悠都這麽說了,身為姐姐當然要滿足弟弟的小願望啦。剛好我買了豆腐,做你最喜歡吃的油煎豆腐,怎麽樣?”
“……繪裏奈也只能把這個做的好吃了吧。”
“不要戳破人家的底!我可是很努力在鍛煉自己的廚藝的哦。”
“上星期把鍋子燒壞的家夥是誰啊?”
“……啊嘞嘞,是誰來着呢?”
黑發女性心虛地挪開了自己的視線,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的事情。
“我那不是光顧着看電視,忘記爐子上燒着東西了嗎。”
“……這很危險啊。”
悠馬抿了抿唇,小聲說。
“如果不是我正好出來要去洗手間,聞到了怪味道趕緊關火,指不定惹出多大事呢。”
“呵呵,所以小悠要保護我呀。”
他張了張嘴,輕輕點了點頭。
“……嗯。”
“等一下,我想起來一件事。”
“……怎麽了?”
繪裏奈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讓一之濑悠馬也不由得變得緊張。
“——啊啊啊啊是豆腐啊!豆腐還在袋子裏呢!!”
随着繪裏奈的尖叫,兩個人看向了剛剛被扔在地上的塑料袋。
從袋子的一角裏,露出了裏面脆弱又可憐,已經被摔成稀巴爛的豆腐,一些汁水甚至把裏頭其他的東西打濕,沾上豆制品的氣味。
“怎麽辦,油煎豆腐是做不成了,要不我們改喝豆腐(豆花)湯吧。”
“……好。”
晚餐過後。
客廳的電視機裏播放着綜藝節目,沙發前沒有人,只是聽着聲音。搞怪的大叔主持人說這些過了時的老段子,依舊能逗得人哈哈大笑。
繪裏奈依靠在廚房的門邊,手裏捧着杯子,淺綠色的清茶裏茶梗上下漂浮。茶梗豎起來,是好運的象征,她卻覺得有些不安。
望着弟弟穿着圍裙,正在洗碗的背影,繪裏奈微微垂下眼睛,溫柔地問道,
“小悠。”
“幹嘛?”
“今天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有啊。”
“是嗎。”
繪裏奈抓緊了手裏的杯子,杯裏熱茶的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到指尖,這才沒讓她感覺手指發冷。
似乎聽出了繪裏奈語氣中的不安,一之濑悠馬洗碗的手頓了頓。
微長的劉海随着重力微微垂下,擋住那雙墨色的眼睛。他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為什麽如同一下子會這樣。
“好像發生了什麽……”
“嗯,姐姐在聽呢。”
“但是,我想不起來了,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一之濑悠馬抿了抿唇,清亮的眼睛不知不覺間變得空洞無神。
他仿佛站在一團灰蒙蒙的霧氣之中,周圍什麽都看不清楚,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原地。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一個漫長又糟糕的夢。我在夢裏似乎做了一些糟糕的事,但,我想要去回憶的時候,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明明在夢裏的時候,所有事情都無比的清晰,但當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之後,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連一點痕跡都捉不到。”
滴答、滴答。
沒有關緊的水龍頭,不斷往下低落着水。水珠打在純白色的瓷盤上,很快便和上頭的洗潔精混合在一起,融為一體。
空氣中的寂靜不斷蔓延。
明明什麽都想不起來,但身體卻莫名的開始發抖。
身後卻響起了腳步聲,逐漸靠近。
繪裏奈伸出手,溫柔地揉了揉一之濑悠馬的腦袋,掌心的溫熱透過頭皮傳遞進身體。
像是一道溫暖的陽光,驅散了頭頂的陰霾,原本心中的那股不安感也逐漸被平息了下來。
“只是夢哦,悠馬。”
“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這裏。”
“繪裏奈……”
一之濑悠馬鼻尖一酸,莫名地想要哭。
然而繪裏奈的下一句話,就讓他把眼淚重新憋了回去。
“嗯嗯,剛剛那句臺詞簡直太帥了,不愧是無敵繪裏奈!”
“什麽啊,只是做了個噩夢呀。我還以為出什麽大事了,吓了一跳,擔心得不行。”
一之濑繪裏奈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腦袋。
繪裏奈遺傳了父親的長腿基因,有一米七一,放在日本女性之中算是偏高的了。
“诶诶、小悠你不會要哭了吧?”
“等一下等一下,我是應該先拿紙還是先拿手機——”
“才、才沒有哭啊笨蛋!”
小小的鬧劇最終還是結束于一之濑悠馬惱羞成怒的聲音之中。
兩個人在小小的廚房間閑聊;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繪裏奈在說話,悠馬閉嘴聽着——畢竟他每天宅在家裏,也沒什麽好說的。
“嗚哇,警局的工作可是相當忙的啊,昨天光是翻卷宗我都感覺眼睛要瞎了,啊啊,還有警局那堆家夥,說什麽女人就是不行……哼,我倒要看看是誰不行。”
繪裏奈伸了個懶腰,聽見自己腰椎骨頭嘎吱嘎吱地響聲。
“我剛調任過來,所有工作都需要重新接手,遇到個不靠譜的上任,幾乎就是要從頭開始做了啊……”
“對了,小悠。在橫濱的話,夜裏盡量不要出門,也不要往偏僻的地方走。”
“哦……為什麽?”
“唔……”
繪裏奈有些苦惱,似乎斟酌着要如何解釋,
“畢竟這裏和北海道不太一樣。橫濱是海濱港口城市,而且因為各種歷史緣故,管理方式和其他城市不太一樣。”
同辦公室的女警告訴她,只要安心做好白天的事就行,至于黃昏和黑夜,盡量不要去插手——雖然她沒太明白對方話中的意思,但姑且還是先記下了。
“橫濱這裏曾經是租界,人員魚龍混雜,夜晚出門容易遇到危險。……尤其是黑手黨,千萬不要去招惹他們啊,小悠。”
一之濑繪裏奈認真地說道。
“我知道啦。再說了,普通人沒事怎麽可能去招惹黑手黨嘛。”
見弟弟沒有因為自己的話而變得緊張,姐姐放下心來。
雖然弟弟別扭了點,但總歸還是個乖巧的孩子。
“啊,不過在亂七八糟的雜事之中,還是有一件算是不錯的好事哦。”
“什麽?”
一之濑悠馬沒有擡頭,一邊做着手裏的事,一邊問道。
“是由我來負責與武裝偵探社來對接任務工作呢。”
“這就意味着,我有機會和那位江戶川先生共事了哦,嘿嘿。”
“诶,你那是什麽表情嘛!悠不知道嗎?那個大名鼎鼎的名偵探——江戶川亂步先生!之前在北海道警局的時候,遇到的那些疑難雜案,江戶川先生看一眼就知道真相和兇手是什麽了,超——級厲害!”
“哼哼,在北海道警局的時候,我可是有幸交接他承辦案子的負責人哦。”
“你完全想不到,那個人今年居然已經二十六歲了!真不可思議啊,明明看起來像是個高中生。”而且脾氣超像小孩子。
或許是因為好久沒這樣和弟弟聊過天,繪裏奈今天的話格外的多,聲音聽起來也格外的興奮。
“我今天去了他們的偵探社,真是吓了一跳;”
“偵探社的社長看起來好威嚴,雖然這樣說起來很奇怪吧,總感覺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武者的氣息,瞪一眼都會死掉的那種。”
“偵探社裏還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哦。”
繪裏奈一邊說着,一邊回憶着自己今天的見聞。她忽然想起來什麽,低聲驚呼了一下,然後對一之濑悠馬說道,
“對了,偵探社有一位特別帥氣的調查員先生,看到我的時候愣在原地,好像難以置信的樣子,然後又沖上來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
“要不是這裏是武裝偵探社,對方是偵探社的成員,我差點就條件反射給他來一拳了。”
『‘悠……?’
‘哈咿?呃,這位先生您是認錯人了吧?’
‘……啊,抱歉。這位小姐,您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實在是太像了、太像了啊……像得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還以為是自己出現幻覺了……’
那位穿着沙色風衣的高挑青年垂下腦袋,微卷的劉海擋住他的表情,根本看不清楚。
不過很快,對方便擡起腦袋,彎了彎眉毛,臉上笑眯眯的,溫柔地問道,
‘對了,這位美麗的小姐,恕我多嘴,請問您家裏有別的兄弟嗎?’』
“吶,小悠,你認識嗎?”
“……哈?”一之濑悠馬皺了皺眉,“不認識。我在橫濱沒有熟人。”
“也是呢,小悠每天都不出門,宅在家裏,怎麽可能會認識別人嘛。”
“咕……你是在嘲笑我嗎?”
“噗、怎麽會。”
繪裏奈笑了笑。
之後,那位偵探社成員把自己約到樓下的咖啡廳。
她還以為對方是來搭讪的,畢竟聽說之前交集過的國木田先生提過,對方是個輕浮又多情的家夥,經常會邀請陌生女性去殉情,遇到這個時候一定要嚴肅拒絕。
……但那張臉是真的好看。她想。大部分女性都會被這張臉騙到的吧。
不過,那個青年從坐下到開口,從來沒提及過殉情之類的事,說話風趣穩重,耐心溫柔,和國木田先生口中的「輕浮混蛋」似乎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然而,或許是身為警察的本能,她感覺到對方似乎一直在旁敲側擊她家裏的事,尤其是和悠相關的事。
對方的話術很強,甚至一度讓她以為是自己想多了。
發覺自己引起對方警覺之後,那個沙色風衣的青年很快便止住了話題,很有分寸地聊起工作的事。
她心中的警戒又在不知不覺間被化解了。
“那個先生說,我們兩個之間很有緣,然後一起去喝了咖啡。偵探社樓下的「漩渦」咖啡廳的咖啡味道很不錯哦,啊,你不喜歡咖啡來着。好像也有清茶?”
“嗯……等一下,那男的邀請你去喝咖啡了?”
一之濑悠馬放下手裏的盤子,黑着臉,對那個不認識的陌生混蛋咬牙切齒起來。
“對哦。他說不介意的話,也想要邀請你來偵探社作客,或者去樓下喝杯咖啡,畢竟你是我的弟弟。”
“他還說,”
“‘他很想見一見你……’”
系統(邪神):送你個驚喜
(不久後,知道驚喜是什麽了)的悠醬:……我才不要這個驚喜!拿回去!
第五十八天
“真是新奇呢……”
面對姐姐驚訝又好奇的打量眼神,一之濑悠馬癟了癟嘴。
他想要拉起運動衫的拉鏈,卻發現自己并沒有穿那件,只好尴尬地放下了手。
“幹嘛啊,不要說得我好像是個外星人一樣。”
“說實話你出門這件事,跟我在大馬路上走遇到外星人沒什麽區別。”
“……喂!”
今天是繪裏奈的休息日。
剛搬來橫濱,他倆都還沒有怎麽出門逛過——繪裏奈是因為忙,而悠馬是因為宅。
難得悠馬今天主動願意出門走走,繪裏奈當然為之而開心。
她希望弟弟能多接觸一下外界,這樣也就能一點點解開心結,說不定也會願意去學校了吧。
不過兩個人剛出門不久,繪裏奈就收到了一通簡訊,臉瞬間垮了下來。
一之濑繪裏奈嘆了口氣,手機屏幕上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發給自己的消息;大概內容是——‘嘿,出來加班吧。’
啊,當然不是這麽輕松。
別指望四五十歲的大叔上司能用什麽俏皮的語氣和下屬聊天。
“哈……真是的。難得是我的休假日啊,而且好不容易能和親愛的弟弟出來一趟,又要急匆匆趕回去。”
“親愛的弟弟……別用這麽肉麻的詞,好惡心。”
一之濑悠馬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感受到上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到繪裏奈唉聲嘆氣的樣子,他抿緊嘴唇,小聲說到,
“那要不這次就算了,你還是先去忙警局的工作吧。”
“嗯?啊啊,沒關系的哦,不是特別機密要緊的任務。只是要回去拿些資料,送去偵探社,送完之後我們再去商業街逛吧。”
橫濱警察局位于橫濱的市中心。
作為日本第一大海濱城市,繁榮程度僅次于日本不夜城-東京,且不乏從全國、乃至世界各地前來旅游的觀光客。
“我就等在這裏吧。”
雖然警局人員的家屬是可以進入警局的,但是僅限于外圍。辦公區除了相關人員,其餘無關人士嚴令禁止入內的。
一之濑悠馬并不想給姐姐多添麻煩,便乖巧地等在辦公區外圍。
他挑了個門口的位置,這樣繪裏奈一出來他就能看到。
一之濑悠馬本以為,警局裏景象應該是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抱着一沓厚厚的資料跑來跑去。尤其是現在正值旅游旺季,失竊案之類的事情頻有發生,應該會更加繁忙。
但這裏比想象中的要放松一些,甚至能看到幾位結束了工作的警員捧着咖啡聊天。
——他似乎弄錯了公安局和警察所的區別。
一位穿着警服的中年女性似乎注意到安靜站在一旁的悠馬,上來搭話閑聊道。畢竟這姐弟倆長得實在是太像了,一眼就看得出來兩人的血緣關系。
“啊嘞,你是繪裏奈的弟弟吧。哈哈哈,真不愧是姐弟啊,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您、您好。”
一之濑悠馬愣了一下,看到對方和善的笑容,還是忍不住小小地慌亂了一下。
他繃緊着小臉,硬着頭皮回應道。聲音僵硬,甚至還變得有些結巴。
畢竟除了姐姐以外,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和陌生人說過話了。
不過對方并不介意他的生澀,自顧自地喋喋不休聊天來。
——看來只是單純想找個說話對象而已。
至于對方說了什麽,一之濑悠馬沒太聽進去,心不在焉地望向姐姐離開的方向,心裏默念着對方什麽時候能回來。
然而,中斷了對方話頭的并不是姐姐的回歸,而是自辦公區爆發出的争吵聲。
“——哈?這麽明顯的事情,居然沒一個人發現嗎?笨蛋,你們都是一群笨蛋啊。啊啊,受不了了,名偵探累了,喂——誰來送名偵探回去。”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移到争吵爆發的源頭。
一個身穿駝色鬥篷,頭戴貝雷帽的黑發男性雙手抱着胸,不滿地坐在警局的椅子上,鼓起的臉頰像是剛蒸出來的饅頭。
而幾個警員站在他的身邊,尤其是年紀大的幾位,面前對他這種惡劣的态度感到不爽,但又有求于對方,不得不強忍下怒氣。
然而放在身邊攥得顫抖的拳頭,看得出來主人心裏憋着多大的火了。
普通人這個時候應該會有點眼力見的說些軟話吧。
然而這位黑發男性顯然不應該歸屬于普通人的陣營。他像只黑貓似的,懶洋洋地癱在椅子上,對于周圍人的怒火充耳不聞。
“诶呀呀,又來了呢。”身邊的女警員無奈。
不等她感慨完,從檔案室走出來的一之濑繪裏奈正好便撞上了這一幕,驚訝地喊道。
“亂步先生?”
“啊啊繪裏奈警員你總算到了,快點,送名偵探回偵探社啦。”
江戶川亂步看到一之濑繪裏奈的那一刻,立即從座位上跳了下來,仿佛早就預料到這件事一般。
“诶?您怎麽在這裏?”
“因為委托啦委托,我只是一時興起,覺得那起宅邸密室失竊案算是有趣所以才過來的,哼哼,畢竟沒有我,你們應該想不到真正的犯人其實是只鹦鹉吧*。”
亂步像個得意洋洋的小朋友,炫耀着自己的厲害之處。不過很快他又拉下來臉,撅着嘴抱怨道,
“剛結束失竊案,就聽見這邊沒用的警察先生們,居然要将這起火車案件的死者以自殺為結論結案。”
“哈?都是白癡嗎?線索不都放在這裏了嗎——”
“亂步先生!就算是您,說這種話也未免太過分了吧!”
繪裏奈偷偷看了眼自家上司,那個地中海男人的臉上露出了憤怒的神色。
沒辦法,她只好硬着頭皮,替抹不開顏面的上司說軟話。
“亂步先生,您看……”
“啧,名偵探不是說過了嗎。這麽簡單的漏洞,在路邊随便找一個家夥都能看出來的啊!”
然而江戶川亂步可不會給她留面子。
向來任性慣了的的大偵探性格倨傲,除了偵探社的社長福澤谕吉以外,沒有人能治得住他。
“不相信?哼,名偵探就證明給你看好了——喂,那邊的弟弟君,快點過來啦!”
一之濑悠馬愣了愣,慢半拍地才反應過來,用手指指了指自己。
“……哈?我?”
“不是你還是誰,這裏的弟弟只有你一個吧。”
“可是,辦公區外人是不能進來的……”
“少廢話啦,快點過來嘛!”
一旁的警督估計還在氣頭上,并沒有阻止。
繪裏奈尴尬地笑了笑,朝他小幅度地點了點頭,一之濑悠馬這才慢吞吞地走過來。
真是的,怎麽會遇上這種事啊……
一之濑悠馬小聲地腹诽着。
他還在心中嘀咕,江戶川亂步已經飛快地從那疊卷宗裏,抽出一張資料,往一之濑悠馬的臉上一貼,大聲嚷嚷着。
“這種簡單的矛盾,就連高中生都能看出來的吧!快點,弟弟君,只給你三十秒的時間哦!”
“喂喂!不要把案件資料給陌生人看啊!”
“亂步先生!請不要給我弟弟看那麽血腥的照片!”
一旁的小警員和繪裏奈喊了起來,而警督卻擡手制止了二人。
他倒要看看,所謂明顯的矛盾一個高中生能不能找的出來!
“哈?有什麽關系?”亂步瞥了他們一樣,懶洋洋地說道,“反正弟弟君也不會害怕的嘛。”
确實如此。
一之濑悠馬被貼臉看了那張案發現場的圖,并沒有被上面鮮血淋漓的畫面吓一跳。
此時心中更多的情緒,只是被卷入争執之中而不知所措和尴尬。
真的沒關系嗎……
一之濑悠馬小聲嘀咕着,瞥了眼姐姐和警督的表情,确認後才低頭看起了那張資料上貼着的幾張照片。
拍攝地點是火車的鐵軌。
裏頭有幾張照片。死者面朝下趴在鐵軌上,脖子卡在鐵軌上。當時列車員在看見鐵軌上有人拉住了剎車,然而這麽個龐然巨物的鋼鐵玩意兒想要停下來,不是馬上的事。
所以,列車從死者的身體上碾了過去,将屍體分成了三截。
當時現場的畫面,可是讓不少初出茅廬的小警員扶着柱子嘔吐不止;
但面前看起來不過高中生模樣的黑發少年,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并沒有露出絲毫不适。
“嗯嗯,三十秒到了哦,弟弟君應該發現了吧。”
名偵探先生哼着奇怪的調子,悠哉悠哉地晃了晃手指。
“呃……”
面對周圍人,尤其是幾個年長的警官,一之濑悠馬的視線有些躲閃。
他抿了抿唇,還是小聲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眼睛那邊的血痕不對。”
“哈?”
聽了他的話,警局的人微微一愣,争先恐後從他手裏奪過那張資料細細查看;
而一旁的江戶川亂步聽了他的話,忍不住愉快地揚起了唇角,從桌子上摸了個東西,塞到一之濑悠馬手心。
“不錯嘛~弟弟君,這是給你的獎勵~”
“……這不是警局的仙貝嘛。”
“對哦。”
……不要亂拿警局的東西啦!
原來姐姐每天都是和這樣的家夥打交道嗎!真是太可憐了。
“少年,你為什麽覺得這個血痕有問題?”
警督忽然明白了什麽,擡頭看向了一之濑悠馬。
“因為、因為出血量不對勁。”
“如果說死者是因為列車碾斷脖頸而導致頭顱與身體分離的話,因為供血問題,在頭部形成傷口很快止住才對。但臉上的傷口出血量很大,而且和周圍的血跡相比顏色很深,凝固氧化更充分。”
“所以臉上的傷口應該是在火車之前造成的。”
“而且……”
他聲音頓了頓,
“而且血痕的流向也不對。”
“血痕前淺後深——這說明死者在受傷時或者受傷之後的一旦時間裏,應該是保持着仰躺的姿勢才對。”
江戶川亂步滿意地點點頭。他跳了出來,順着他的話,語速飛快地補充道,。
“司機說看到死者的時候,他正趴在鐵軌上,如果這樣的話,血痕應該随着重力直接滴入地面,而不是從眼角處往後腦勺方向流淌。”
“綜上所述,結論很明顯了吧——死者在鐵軌上被司機發現之前,遭受過另一次襲擊。”
“死者是被打暈之後,被人放置在漆黑的鐵軌上,是蓄意謀殺。”
“至于兇手是誰嘛……那家夥把死者丢下後,直接換乘火車離開;四十歲中年男性,身高一米八五以上,左撇子,攜帶大型但很輕的箱子,以琦玉縣為目的地的乘客是目标對象哦。”
“好啦,名偵探可是要回去享受粗點心了。大笨蛋先生們,趕緊動身吧。距離那班火車到站還有二十分鐘。”
警局上下從原本的悠閑瞬間進入了混亂——原本只以為是卧軌自殺,沒想到牽扯到故意殺人案。
幾個警員們立即忙碌起來,聯系各個火車站點,特別是琦玉縣警署相關人員——需要聯合抓捕犯人。
江戶川亂步他可不負責這些,抛下警局衆人,果斷轉身離開。
順便指名了一旁的繪裏奈給自己帶路。
“啊,繪裏奈警員,你負責送我回去,反正你們也要去偵探社的吧。”
一路上,江戶川亂步叽叽喳喳地照着一之濑悠馬聊天。
和姐姐說的一樣,這張娃娃臉,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個二十六歲的成年男人。
“哼,弟弟君還不錯嘛,比那群笨蛋可有用多了。呀,你要不來偵探社吧!名偵探可以向社長推薦你哦!”
“我還在上高中……”
“那又怎麽樣,谷琦也是高中生嘛。”
一之濑悠馬沒有回答,只是別開目光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領口。
而江戶川亂步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麽,原本一直眯起的眼睛忽然睜開,露出那雙翡翠色的綠瞳。
“等一下,唔……”
他皺着眉,像是在思考什麽,緊接着忽然從口袋裏拿出一副黑框眼鏡,戴在了自己的臉上。
那雙貓咪一樣的綠瞳盯着一之濑悠馬的臉看了好久,把後者看的後背一陣發毛。
江戶川亂步收斂起臉上那副笑眯眯的表情,皺着眉,慢吞吞地摘下了眼鏡,心不在焉地說道。
“算是給你的忠告吧。”
“你最好不要去偵探社,現在回家還來得及哦。”
“……哈?”
一之濑悠馬的眉頭幾乎快要打結。
對于江戶川亂步的話,他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
他還想追問什麽的時候,江戶川亂步又已經不耐煩地把腦袋轉了回去,嘴巴裏還小聲嘟囔着,自言自語道。
“……不過你要是真的不過去,那家夥估計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那還不如現在乖乖過去,來得更安全。”
“……啧,這和我也沒關系吧……”
江戶川亂步逐漸閉上了嘴,然後捂住耳朵搖了搖頭。
“啊啊,亂步大人搞不懂啦——喂,弟弟君。”
“幹、幹什麽?”
一之濑悠馬吓了一跳。
“反正都已經這樣子了,你就做好心理準備吧。”
“哈?”
這是他在今天發出的第三聲疑惑。
結果,好不容易帶着這位寫作二十六,讀作六歲的名偵探回到了偵探社,卻被對方毫不客氣地揮手驅逐。
“好啦,既然名偵探已經到了,你們姐弟倆就快點走吧。”
“诶~真過分呢,亂步先生。”
繪裏奈無奈地苦笑着,一之濑悠馬有些不爽。
不管怎麽說,他們可是好心送他回來的人,哪有這樣逐客的。
他開始心疼繪裏奈了。
而且……他還沒有見到前幾天繪裏奈提及的,邀請她去喝咖啡的那個帥·氣·的男調查員。
——可惡,那男的不會想對繪裏奈下手吧?
他在心裏咬牙切齒。
似乎看出一之濑悠馬心裏在想什麽,江戶川亂步揮舞着拳頭,氣鼓鼓地說道。
“什麽嘛,真是失禮的想法,虧名偵探還覺得你是個不錯的家夥。”
“名偵探讓你們現在走,可是為了弟弟君你好,要知道再不走的話,可是會被惡鬼纏上了——啊,啧,已經晚了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随後,自姐弟二人的身後,響起清脆的腳步聲。皮鞋和大理石地面相碰,每一步都異常清晰。
陌生的男聲語氣輕佻,用着一股調笑的語調,優哉游哉地說道。
“啊啦,是客人嘛……唔,原來是繪裏奈小姐啊,真是好久不見。還有……”
一之濑悠馬下意識地轉過了腦袋。
那腳步聲驟然一停,連帶着,像是将心跳的節奏,也一并停止了下來。
江戶川亂步用手托着腮幫子,撇了撇嘴,無奈地嘆了口氣。
哎呀呀,名偵探就知道會這樣子啦,所以才讓你們趕緊走嘛。讓你不聽名偵探的忠告……
面前穿着沙色風衣的高挑青年,死死地盯着不遠處,站在黑發女性身後的少年。
原本溫柔清亮的鳶色眼眸,一點一點暗了下來,像是密不透風的黑色幕布,籠罩住一切情感;青年的臉上明明帶着笑意,卻莫名的讓人感到一陣發寒。
『哈。』
『哈哈…』
『…是真的啊。沒有在做夢吧?』
男人自己身體開始發燙,在心底翻滾的黑泥與沖動,每時每刻都變得難以遏制。他的手指開始發癢,急切的想要觸碰點什麽。
『…不行。要趕緊藏好。』
青年張了張嘴巴,想要說些什麽,而那雙鳶色的眼睛,卻無法從對方身上挪開。
“啊,是太宰先生呀。”
繪裏奈看見了對方,笑着打了聲招呼。
“這就是我和你提過的,我的弟弟哦。”
“诶~”
青年輕笑着,明明聲音聽起來那麽溫柔,卻又似乎帶着一股意味深長的寒意。
“繪裏奈小姐的弟弟啊……呵呵,你叫什麽名字呢?”
繪裏奈微微蹙眉。她之前應該和太宰先生提過小悠的名字。
但對方一臉執着地盯着她的弟弟,似乎一定要從男孩那裏,親口聽他說出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借旁人之口。
“悠、悠馬。”
弟弟抿了抿唇,小聲說道。
『悠馬……悠……悠馬……噗,哈哈,原來是這樣呢。』
太宰治将這個名字放在舌尖,抵在上颚,緩慢又鄭重在心中念着。
像是在品嘗什麽令人食指大動的美食一般,珍惜又小心翼翼地吞下,一種莫名而生的滿足感,令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如同望着最珍貴的寶物,他凝視着對方。
像是深淵一般的眼神,幽暗地望不見底,只有無盡的漆黑,不斷地下墜。
他輕聲說道。
“你好,我是太宰。”
“太宰治。”
當聽到這個名字時,面前的黑發少年似乎愣了一下。
“太……宰……”
“啊!要加先生,不可以沒禮貌。”
聽到弟弟直呼對方的名字,繪裏奈低聲說着。
然而一之濑悠馬卻聽不進去了,這個名字像是天生帶着一股令人戰栗的寒意,在心中默念時,都會忍不住顫抖起來。
好奇怪……為什麽……明明是第一次見對方吧。
——為什麽會感到恐懼呢?
一之濑悠馬臉色逐漸發白,下意識抓住姐姐的衣擺,縮在了他的身後。
見對方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太宰治下意識想要伸手,想要抓住對方,順便親手确認對方的存在,卻被對方躲了過去。
對方像兔子一樣警惕又陌生的眼神,令太宰治微愣,而臉上的笑意卻一點點擴大,眼神愈發深沉、陰暗。
『不記得了?』
『……要忍耐住啊。』
太宰治将手抽回,放在風衣的口袋裏。
在沒人看見的地方,那雙手攥得生痛,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的肉中。然而只有疼痛感,才能讓他感受到真實,讓他克制住心中的欣喜若狂。
『終于……終于……』
“悠馬君嗎……呵呵,不介意的話,我們能坐下一起喝杯咖啡嗎?”
太宰治咬破了舌尖,嘗到擴算在舌頭上的鐵鏽味,卻依然保持着一副平靜的笑臉,朝着對方發出了邀請。
“不……”
一之濑悠馬本能地想要拒絕。
雖然對方隐藏的很好,聲音溫柔,他還是莫名恐懼着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
他有些後悔,為什麽剛剛沒有聽亂步先生的話,早點離開偵探社。
一旁默不作聲的江戶川亂步忽然說道。
“喂,繪裏奈警員。”
“嗯?怎麽了,亂步先生。”
“啊……名偵探想起來一些事,需要你的協助。”
“诶、這樣嗎?那……小悠,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嗎?”
“我、我知道了。”
一之濑悠馬一愣。
雖然有些不情願,但姐姐的工作更重要。他不得不硬着頭皮答應。
小動物最後逃跑的洞口,也被人拿石頭堵上。
繪裏奈松了口氣,對弟弟心生歉意。
畢竟剛開始說好一起出去逛街的,結果因為自己突然而來的工作,不得不耽擱下來。
只能下午逛街的時候,多給小悠買點東西,作為補償吧。
她朝着會議室快步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麽,扭過頭,對着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一之濑悠馬身後的太宰治微微颔首,說道。
“那太宰先生,就麻煩您照顧我弟弟了。”
黑發青年聽到女性這麽說,臉上的笑意一如既往。
他似乎忘記了必要的社交距離,将手搭在了黑發少年的肩膀上,卻讓對方如同受驚的小動物般,身體猛地抖了一下。
像是被一只漆黑的毒蛇盯上,纏繞住身體,一之濑悠馬感覺對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無比的沉重。
他下意識想要逃跑,卻感覺自己的腳踝似乎被蛇尾環上,冰冷的觸感從皮膚上滑過,令他僵硬地無法挪動身體。
“放心吧,繪裏奈小姐…我當然會好好地照顧他的。”
男人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穿着沙色風衣的青年足有一米八以上的身高,站在他的身後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壓迫感。
他似乎隐約能感受到對方的時間,目不轉睛地,低頭盯着自己的發旋。
背後瞬間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戰栗感。
一之濑悠馬幾乎是跳起來般,甩開了對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抿緊嘴唇。
“我、我在樓下等你。”
他看向繪裏奈,似乎想要求助,卻只能丢下這麽一句話,然後匆匆地逃離。
太宰治并沒有阻止,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任由他離開。
繪裏奈已經先一步進入到會議室,亂步慢吞吞地站起身。
他望了一眼伫立在原地,盯着對方背影久久未動的太宰治,啧了一聲,這才讓太宰治回過神來。
“啊。謝謝你了,亂步先生。”
“……哈,我可不是要幫你……喂,太宰,我說你啊。”江戶川亂步嘆了口氣。
“別做的太過分了。”
“……我可還什麽都沒做呢,亂步先生。”
太宰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委屈,而背後的那雙綠瞳認真嚴肅。
“——你的眼神可是相當恐怖啊。”
太宰治一點一點地轉過頭,原本臉上的笑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徹底消失了。
那陰郁深沉的眼底,翻滾着地底深處無盡的淤泥,将所有的陰沉與瘋狂藏匿其中。僅僅透露出深淵的一角,都令人為止感到恐懼。
終于,終于好不容易再次見到他。
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什麽好東西。無論是天性層面,還是習性層面,他終究還是流淌着那股黑色的血液。
在一片漆黑的地獄裏,他等了整整六年,還以為希望永遠都不會來了。
然而命運還是将他帶到自己面前。
“呵呵。”
“我的心情…”
“亂步先生是不會理解的。”
*《萊頓宅邸失竊案》
*捏他《布羅茨基命案》
第五十九天
——不理解?我為什麽要理解?
江戶川亂步從鼻子裏哼氣,不爽地從位置上跳下來,不再去看太宰治。
“……嘁。名偵探可是好心提醒。“
至于後續會發展成什麽樣,他才不管。
在離開的前一秒,亂步扭頭看向已經重新換上笑顏的太宰治,癟了癟嘴,揮舞着拳頭說道。
“——記得給名偵探報酬。大阪七屋巧克力兩盒,記住了嗎!”
“嗨~嗨。”
目送着亂步的背影,太宰治保持着那張笑臉,緩緩收回視線。
他不緊不慢地踩着臺階,一步步走下樓梯。
噠、噠、噠。
腳步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久久未能散去。
樓下,「漩渦」咖啡廳。
一之濑悠馬心神不寧地推開咖啡廳的門。
門口的黃銅鈴随着客人的到來,發出清脆的聲響,回蕩在咖啡廳內。
這個點,咖啡廳裏并沒有什麽客人,安靜自在。
店內遵循着複古的裝修風格,深色的桌椅擺放整潔,打掃幹淨,各式各樣的咖啡機陳列在櫃臺後,錯落有致。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香醇濃郁的咖啡豆烘焙過的清香。
怪不得姐姐會對這家店贊不絕口,走進這家店裏,莫名感覺整個人也跟着一起放松了下來。
“歡迎光臨。”
店長先生的聲音讓一之濑悠馬稍稍回過神來。他抿緊唇,朝着對方小幅度點了點頭,找了處靠窗的位置坐下。
“請問想要什麽咖啡呢?”
店員小姐将點單菜單放在桌上,輕輕推放在他的面前。
菜單上的咖啡種類很多。一之濑悠馬本就不經常喝咖啡,更算不上什麽咖啡愛好者,一時間有些眼花缭亂。
他只好随手指了一個,小聲說。
“那就這個吧……”
“——意式烘焙的話,會特別苦的哦。”
溫柔缱绻的男聲從背後響起,害得一之濑悠馬打了個激靈。
來者似乎渾然不覺,“小悠不喜歡特別苦的東西吧。”
店員小姐擡起頭,笑眯眯地看着來者。
“是太宰先生啊。歡迎光臨。”
“中午好,美玲小姐。”
穿着沙色風衣的青年笑了笑,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之濑悠馬對面的座位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彎了彎眉眼。
“那,這邊就請為我們上兩份摩卡吧。”
“好的。沒想到是太宰先生的熟人啊。”
店員小姐笑了笑,然而卻得到兩聲不同的回應。
“是哦。”“不是。”
一之濑悠馬攥緊了手裏的菜單,擡頭卻對上對方深邃缱绻的鳶眸,心髒莫名停跳了一拍,有些狼狽地挪開腦袋。
然而他的動作幅度沒有收斂好,在外人看來格外明顯。
而店員小姐不知所以然,但見少年沒有繼續說話,只好先按太宰治的話來做咖啡。
少年在桌底下絞着手指。
……可惡。
為什麽這家夥要和自己坐在一起啊。
一之濑悠馬在位置上感到坐立不安,只能在心裏咬着牙小聲腹诽。
他想找點什麽看看,最好是書本之類的東西,可以豎起來擋住自己的臉——令他失望的是,周圍并沒有能作為轉移注意力的東西。
在這個黑發青年面前,一之濑悠馬總有一種莫名的畏懼感,想要躲開對方的聲音、接觸,甚至說是視線。
可是,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是為什麽。
要麽只能歸結到,太久沒出門和人說話,有些社恐這件事上了。
然而,一之濑悠馬躲閃又不安的模樣,盡數收入太宰治的眼底。
黑發青年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自己目光。微微垂下眼睛,纖長的睫毛遮住鳶眸中的暗光,努力收斂起不斷從眼底流淌出的淤泥。
他露出自己最擅長的表情,就像以往那樣。
“吶,悠醬和姐姐是剛搬來橫濱的嗎,在這裏還住得習慣嗎……”
聽到對方親昵的稱呼時,一之濑悠馬微微皺了皺眉。
“‘悠醬’……請不要這樣稱呼我。我和您今天只是第一次見面,還沒熟悉到這種程度吧。”
他其實并沒有讨厭這個程度,只是莫名對這個詞産生了熟悉感。尤其是從對方口中緩緩吐出來時,總感覺哪裏怪怪的。
熟悉?不對吧,除了姐姐之外,沒有人這麽稱呼自己。
“……抱歉。”
太宰治沉默了一下,微微垂下腦袋,微長的劉海擋住他的神情。
『和擂缽街的那次不一樣,這次似乎是真的不記得自己了。』
『但是身體卻保留本能?』
『為什麽?』
『因為之前「游戲」失敗的「懲罰」?』
『……所以,你将我忘記了嗎?』
思緒飛快地轉動,看似雜亂無章的信息與念頭,不斷在太宰治的腦內閃過、拼湊在一起,逐漸變得完整。
然而越接近完整,他卻越覺得悲哀,一抹難以名狀的寂寞與憂愁緩緩地包裹住他,空氣中的氧氣似乎也變得稀薄起來。
『我們之間所有的事情,對你來說,都不是必要的嗎?所以才會那麽輕而易舉地忘記了我嗎?』
『真殘忍啊,悠。』
而店員小姐已經将咖啡端了過來,放在二人面前。
太宰治機械性地挪過杯子。
冰冷的指尖貼在杯壁上,裏頭滾燙的咖啡液透過瓷杯透出,卻未能讓他的手掌暖和起來,反而像是從他的身上汲取着溫度,變得更加冰冷。
『這次也是「游戲」嗎?還是說是真實的你呢?』
『……我應該怎麽做?』
他像是一只被人遺忘的黑貓,孤獨地用尾巴卷起自己,蹲坐在街邊的角落裏。
一之濑悠馬注意到面前青年露出的那一瞬間的脆弱。
這讓青年看起來并不像是個成年人,仿佛是個無助的孩童般,充滿了迷茫感。
一之濑悠馬頓時感到不知所措。
不就是一個稱呼嗎,用得着這樣嗎……
“……喂、喂……”
他咬了咬牙,自暴自棄地說道,
“……算了,随便你怎麽叫吧。”
“诶?”
聽到悠馬的聲音,太宰治擡起了頭,臉上本能地帶上了溫潤如玉的笑容。
看到對方臉上的笑容,一之濑悠馬癟了癟嘴,感到一絲煩躁。
明明男人對于自己而言,只能算是個陌生人,但他卻讨厭這個叫做太宰的青年臉上這副表情——心裏并不開心,卻露出這種笑容,像是個不稱職的演員,表演得爛透了。
一股莫名的沖動占據了理性,他脫口而出道。
“不想笑的時候就別笑。”
說完一之濑悠馬就後悔了,整張臉漲得通紅,恨不得在地上找個地洞鑽進去。
該死的,自己在幹什麽啊!
對一個算不上熟悉的家夥指手畫腳,一點禮貌都沒有。
日本是很注重陌生人之間距離的國家。這種幾乎算是冒犯別人的言行,讓一之濑悠馬自己也尴尬不已。
坐在自己面前黑發微卷的青年也愣愣地盯着自己,臉上原本的笑容也消失了,變得錯愕,而眼神中卻帶上一絲自己無法讀懂的情緒。
是生氣吧?
唔,不管是誰這個時候都會生氣的。
他張了張嘴巴,耳垂通紅,想要朝對方道歉。
“對不……”
“噗。”
卻聽見面前的青年忽然撲哧一下,眯起了眼睛,精致的眉毛微微彎起;笑過之後,那雙多情的桃花眼注視着他,莫名讓人感覺到一種含情脈脈的錯覺。
“呵呵,抱歉,因為我實在是太開心了啊——”
太宰治嘆息着,像是得到什麽救贖一般,臉上的笑容不再是那副虛假的模樣,多了幾分真切。
男人的聲音溫柔,清亮的同時又帶着成年人的沙啞,上挑的尾音聽起來說不出的缱绻。
“果然是……嗯,真是太好了啊。”
其中幾個字,太宰治似乎無意間壓低了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般,即便是坐在他正對面的一之濑悠馬,也沒能聽清楚。
“悠果然是溫柔的人啊。”
面前的黑發青年忽然擡起頭,望着自己微笑。
“——我和你的「相遇」,是命運的選擇吶。”
……這聽起來好像是什麽奇怪的搭讪套路。
然而,對方無論是眼神還是聲音,都隐隐透露出一股認真,那股魅力無論是男女都不由得為之愣神;
尤其是太宰治那張精致漂亮的臉,含情脈脈望着你,說出這般撩動人心弦的話,若是換成一些心防較低的女性,早就繳械、心動不已。
但在身為直男的一之濑悠馬聽來,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和微妙。
盡管如此,他的臉頰還是忍不住燒紅起來。
為了遮掩自己的不好意思,一之濑悠馬趕緊低下腦袋,輕輕呷了一口咖啡緩解尴尬,卻在咖啡入口的那一瞬間,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好喝嗎?”
“嗯……”
奶油牛奶的甜蜜正好中和了咖啡的苦澀,夾雜着屬于巧克力特有的香醇,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好喝。
太宰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個味道的……”
“說得好像你認識我很久一樣。”
“這種事情,說不準哦。”
青年的聲音聽起來虛無缥缈,遙遠地仿佛是遠方的人在低吟着什麽。
一之濑悠馬有些愣神。
黑發青年朝着自己伸出了手。男人的手掌很大,骨節分明,白皙纖長,而手腕處卻纏着一層厚厚的繃帶,不僅如此,解開一節扣子的衣領處,也能看到男人的脖頸處纏繞着的繃帶。
太宰治輕輕地撚起臉頰幾縷鬓發,像是對待什麽寶物般,溫柔又珍惜地将那縷碎發別在他的耳朵後面。
指尖有意無意地蹭過柔軟的耳垂,惹起一陣古怪的癢意。
男人垂下眼睛,鳥羽玉般烏黑濃密的睫毛掃下一片陰影,低聲道。
“或許我們曾經真的見過,在過去的某一個時刻,在幻想的夢境裏……”
“——不要拿搭讪的話術來對付我。”
一之濑悠馬回過神來,漲紅着臉擡手拍開了對方的爪子,氣哄哄地說道。
“啊哈,被發現了嗎?悠醬有心動嗎?”
“咳、咳……哈?怎麽可能啊,我可是男生啊。想要搭讪的話,你還是去找可愛的女孩子們去吧。”
在太宰治有意無意的引導下,不知不覺間,一之濑悠馬逐漸放松了下來。之前對于太宰治詭異的緊張感逐漸消失,說話的語氣也自然起來。
無論自己說什麽,太宰治都能輕而易舉地接上話,進一步擴展。和他聊天确實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所以,之前為什麽會對太宰感到忌憚和恐懼呢?
心髒像是缺了一塊,讓他的眼神變得有些茫然。
不過,這似乎也并不是什麽很要緊的事。
“欸~原來你之前和姐姐一直都住在北海道啊,那裏可是個寒冷的地方。”
“一直是兩個人?”
“是嗎,沒想到悠居然會做料理,我可是一竅不通。”
“啊,悠很喜歡姐姐呢。”
太宰治摩挲着杯壁,不動聲色地從對方的身上套出更多的信息。
曾經學會的操心技巧,在這個時候也派上了用場。從悠的口中一點點拼湊出他過往的日常。
玩過拼圖嗎?最開始的時候,拿起那片拼圖毫無頭緒,放在這裏不對,放在那裏也不對;随後在拇指和食指間滾動過數百次的拼圖,一塊接着一塊自己落在位子上,絲毫不差。
終于,一塊塊拼圖歸位,完整的人終于呈現在自己面前,那種安心感讓太宰治的笑容一點點加深。
他想要了解更多,更多有關悠的事情。
他想要知道悠的全部。
當意識到自己抱着一種全新但并不陌生的心情注視着面前的人時,太宰治努力克制住自己在心中翻騰的黑泥,盡量露出溫和柔軟的那面。
“悠平時休息日會做什麽呢?”
“大概…就打打游戲吧。”
摩挲着杯壁的手指僵住。太宰治嘴唇翕動,聲音也微微一頓。
“……「游戲」、嗎……悠很喜歡「游戲」?”
“算、算是吧。”
這樣說會不會太阿宅了點。
正當一之濑悠馬低頭喝着杯子中的咖啡時,忽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視線。
那種感覺,實際上很難描述。
硬要說的話,像是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裏時,在毫無知覺的時候,被某種陰冷潮濕的不知名生物盯上。那股視線令他頭皮一陣發麻,一種毛骨悚然的戰栗感讓他微微發抖。
一之濑悠馬本能地擡起頭,然而坐在自己面前的太宰治臉上依然保持着和藹可親的笑容,和之前似乎并沒有什麽異常。
“怎麽了,悠?”
“不、沒什麽……”
是自己的錯覺吧。
一之濑悠馬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然而,當他剛挪開視線的那一秒,在他未曾注意過的角落,太宰治臉上的笑容忽然冷了下來。
他發現自己的雙眼愈發帶着恐怖的情緒,亂七八糟的念頭和想要做的事在腦內排起了長隊,在心中蠢蠢欲動。
『你還會丢下我嗎?』
他必須做點什麽,才能夠攥緊對方。
那一瞬間,腦內的計劃已經羅列出幾十條,溫和的、保守的、瘋狂的、極端的……
那些計劃什麽結果都有,卻唯獨沒有放手。
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蜘蛛默不作聲,為那渾然不覺、什麽都沒發現的獵物編制好蛛網,等待着對方撞上陷阱後,用綿密牢固的蛛絲将對方緊緊纏繞,層層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成為自己的食物。
“叮鈴。”
黃銅鈴再次響起,卻只有一之濑悠馬擡起了頭,看向門口,發現是來者是繪裏奈後,眼睛一亮。
“姐姐。”
雖然平時在家會直呼繪裏奈的名字,但出了門,一之濑悠馬更多的時候還是喊姐姐。
“小悠,抱歉久等了吧。呀,太宰先生。”
“繪裏奈小姐忙好了嗎?”
“是的。”
一之濑繪裏奈朝着太宰治禮貌一笑。
“抱歉了,太宰先生,我們現在要走了,有空的話我們下次再聊吧。”
“……當然。”
要走了嗎。
太宰治臉上雖然笑着,心卻猛地一沉。
他不想讓悠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內——這個念頭迅速擁有了壓倒性的力量。
太宰治努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猙獰的情緒。他在心中深吸一口氣。
沒關系,畢竟姐姐還在這裏,還會下次機會——要是他能留下就好了——如此一來,自己就能——悠會離開——把他關起來——
腦內思緒萬千,當他誤以為自己已經克制住內心那些可怕的念頭,一之濑悠馬站起了身。
當看見對方轉身準備離開時,太宰治又不可避免的慌亂起來,下意識伸手緊緊地攥住了黑發少年的手腕。
“唔!”
一之濑悠馬本能皺了下眉。
太宰治看起來纖細瘦削,不像是什麽長期鍛煉的人;即便如此,對方依舊是個成年男人,手勁大得吓人,捏得悠馬的腕骨生痛。
意識到自己的動作讓悠吃痛了,太宰治猶豫了一下,緩慢地卸下力道。但他沒有就這麽松開,而是擡手微微整理了一下悠的衣領。
黑發青年這才不緊不慢地松手,垂下眼睛,輕聲道。
“抱歉,那就不打擾二位了。”
再從店門走出的前一秒,一之濑悠馬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太宰治,然而卻意外撞上了對方的眼睛。
穿着沙色風衣的黑發青年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像是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安靜又沉默,死死地注視着自己。
剛剛還溫柔注視着自己的鳶色眼眸,此時一片漆黑,看不見光。
仿佛是最深最黑暗的泥沼,一不留神便會從那片幽深的泥沼裏伸出宛如巨型水螅的觸手,抓住他的身體拖入其中。
瞬間,體內奔騰的血液變得冰冷。一股寒意從腳底順着一之濑悠馬的後背爬上了腦髓,雙耳似乎能夠聽見微弱而高亢的響聲。
而太宰治似乎也沒料到他會回頭,微微一愣,轉而露出一抹微笑,如同某種冰冷滑膩的爬行動物。
他朝着自己做了個口型。
「我們下次再見吧,悠。」
從武裝偵探社離開之後,繪裏奈和悠馬随便找了個地方吃了午飯,下午便去了橫濱最繁華熱鬧的中心商業街。
不過,一路上一之濑悠馬有些精神恍惚,就連姐姐和自己說話都心不在焉的。
他不理解太宰治最後那個行為的意思,也看不懂對方那深沉又漆黑的眼神之下,包含着怎樣的想法和情感。
原本在咖啡廳聊天時卸下的防備,不知不覺間又重新被豎起。
一之濑悠馬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廓,上面還殘留着對方指尖觸碰時微妙的粗糙感。
——那家夥,真的很奇怪。
還是盡量避開吧。
他深呼吸一口氣,在心中做出了決定。
比起這個,還是專心點和姐姐一起玩吧。
姐弟兩個正在橫濱最有名的和果子店排隊。
這家和果子店的羊羹和櫻餅最出名,不少外地游客紛紛慕名前來品嘗。
然而排隊的時候,繪裏奈的手機再一次響了起來。
“摩西摩西,這裏是一之濑……是、是,嗯,好的。我明白了,馬上就過來。”
果然不出二人所料,又是一通加班電話。這就是在警局工作的不妙之處,加班是常事外,有什麽緊急任務必須随叫随到。
“抱歉了小悠,姐姐又要走了;這兩天可能會住在局裏,晚上不回來了。”
“沒事。”
“……藤田先生說,今天的假期會兩倍補償,加到我的年假時間裏,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出去玩吧。”
“嗯。”
對于姐姐警察工作的繁忙,一之濑悠馬表示理解,乖巧地點點頭。
繪裏奈匆匆地離開,而一之濑悠馬則繼續排隊——羊羹應該能放兩天,到時候放在冰箱裏,等姐姐回來再吃。
悠馬排到隊買完和果子,順路又去了店裏看看有沒有新游戲——反正他一個人在家,也沒有什麽事情好做。
不過令他失望的是,他逛了一圈也沒找到心儀的游戲。
橫濱的夜晚一向來得很快,他從店門走出來,屋外的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剛開始,一之濑悠馬還記得姐姐之前提醒過自己的話,有些緊張,然而望見周圍還是一副繁華的夜景,商業街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樣子,他也逐漸放松了下來。
橫濱的夜晚,似乎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可怕。
“快點回去吧,羊羹和水玄餅需要放冰箱呢。”
他一邊嘟囔着,拎着手中和果子店的紙袋,準備回家。
然而一之濑悠馬從商業街走出去後,這才意識到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找路水平。再加他和姐姐才剛搬來橫濱不久,對着附近人生地不熟的,很快便越走越偏,将自己繞了進去。
附近的人也越來越稀疏,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環境,讓他下意識止住了腳步。
“奇怪,我是不是來過這裏?”
一之濑悠馬皺起眉,小聲嘀咕着。
他确信自己來橫濱後是第一次出門,而這附近的環境卻莫名有些熟悉。雖然心理學上這種事情也是時有發生,被稱之為幻覺記憶。
一之濑悠馬思索了一下,決定如果再找不到路,那就幹脆忍痛花一筆錢,打車回去好了。
“咚!”
“唔、啊…”
隐約間,一之濑悠馬似乎聽見了什麽聲響。
他聽的有些不真切,卻再一次感到熟悉。這種既視感,本能地呼喚着他去靠近聲音的源頭,一探究竟。
一之濑悠馬沿着剛剛自己所聽到的聲音的方向前進,稍微一繞,轉過某一個灰紅色的牆角,進入到一個陌生的小巷。
下一秒,一之濑悠馬便後悔了。
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味從鼻腔鑽了進來,順着精神末梢進入大腦。
人類刻在基因之中的避險本能,讓一之濑悠馬的身體僵硬在了原地。
他望着眼前倒在地上的一片生死不明的軀體,一個穿着黑色西裝戴着複古禮帽的青年踩在那堆人山上,血色一點點爬下了臉蛋。
他腦袋裏忽然冒出了姐姐嚴肅又認真的聲音。
『‘——橫濱這裏曾經是租界,人員魚龍混雜,夜晚出門容易遇到危險。’』
『‘……尤其是黑手黨,千萬不要去招惹他們啊,小悠。’』
——該死的!自己不會真的這麽倒黴,正好撞上黑手黨們的處理現場吧!
一之濑悠馬在心中咬牙切齒,怒罵着幾分鐘之前好奇作死的那個蠢貨自己。
他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想要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趕緊離開。
然而在場的第三者這麽一點點微小的動靜,卻被那唯一一個站立着的黑西裝男人捕捉到,猛地看向了小巷口一之濑悠馬所站立的位置。
『……悠?』
咯噔。
心髒猛然停跳。
像是被一種兇猛的野獸盯上了,一之濑悠馬背後冒出地冷汗瞬間浸透了衣服,濕透一片。
——至少趕緊拐到商業街這樣人多的地方,那人應該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衆人眼中動手。
腦內果斷做出目前最理智的判斷,一之濑悠馬轉身想要逃跑。
在悠馬的計算中,明明那個男人距離自己還有一段距離,追上自己至少也要花費一些時間。
然而那個男人動作卻快得不可思議,僅僅是幾個呼吸的瞬間,那一道黑影從小巷內竄了過來,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猛地從身後拽住了自己的手腕,将他拖入黑色的小巷中。
下一秒,一之濑悠馬被對方狠狠地摁在了牆壁上,冰冷堅硬的石灰牆壁撞得他後腦勺一陣眩暈。
“嘶……痛。”
一之濑悠馬還在吃痛于後背以及後腦勺和牆壁的撞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想要開口,告訴對方自己不會把看到的事告訴警察。
然而肩膀上猛然攥緊的手掌,幾乎要将他的骨頭捏成粉碎,痛得他從眼角冒出了幾滴生理鹽水,所有的聲音又再次咽了回去。
淚花打濕眼睫毛,将其粘黏到一塊。一之濑悠馬費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對方的表情,憤怒、悲傷、錯愕、暴戾、難以置信……各種感情混雜在一起,讓自己難以理解。
穿着黑色西裝的赭發青年雖然比自己略矮一些,頭頂的黑禮帽下壓,擋住大部分表情,但身上帶着一股暴戾又兇殘的上位者氣息,讓他無法動彈。
接着,赭發男人緩緩擡起了自己的腦袋。
借助遠處朦胧昏暗的路燈,一之濑悠馬看見了對方那雙如同大海一般的眼睛,明明是金屬質感的钴藍色,此時卻像是暴風雨來臨前夕的天空。
渾濁、陰沉,翻滾着厚厚一層烏雲,帶着一種令人恐怖的危險感,鋪天蓋地地朝他壓了過來。
摁住自己肩膀的手力氣愈發粗暴,周圍沉下來的空氣令悠馬變得似乎無法呼吸。下一秒,原本捏住肩膀的手掌猛然掐緊了自己的頸部,把所有聲音都堵了回去。
一之濑悠馬想要掙紮,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像是被施加了千萬噸重力般被桎梏在原地。
他聽見男人充滿着怒意,和其他不明的暴戾情緒,像是強忍住撕咬獵物脖頸欲望的野獸。
赭發青年的表情咬牙切齒,眼神帶着一股令人恐懼的危險感,聲音沙啞低沉,
“悠……你這混蛋,居然還他.媽敢出現在我面前?”
第六十天
“膽子真大啊,悠……”
眼前這個陌生的赭發男人低聲說着,脖頸處手掌一點點縮緊的力氣,逐漸将呼吸的氣管壓制。
一之濑悠馬感覺自己的腦袋因為缺氧似乎漲大了一圈,像氣球被人吹到極限,下一秒就會爆炸似的。
耳蝸內嗡嗡作響,把其他的聲音全部掩蓋了下來。
赭發男人憤怒地朝着自己說了什麽,但什麽都聽不清了。
一之濑悠馬的手指艱難地摸索着,試圖從對方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掌的空隙間擠入,挽救自己脆弱的脖頸。
然而這個赭發青年的身高雖然不出挑,但力氣大得驚人,一點縫隙都沒有給自己留。
他張開嘴巴,想要努力呼吸氧氣,可對方的手像是鐵鉗一般,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脖頸,攥得越是緊,他越是能感覺到血液被堵在血管內,流速逐漸變得緩慢。
那雙墨瞳面前的畫面因為從淚腺冒出的生理鹽水而變得朦胧,對面青年的臉也在那層眼淚的模糊下,越發看不清晰。
不……行……了……
好……痛苦……
從喉嚨裏擠出不成調的嗬嗬氣音,像快要被捏的小鳥般,微弱又可憐的悲鳴。
眼眶內總算盛不住那也因為窒息而流出的生理鹽水,順着泛紅的眼角和臉頰,滴落到赭發青年的手上。
即便隔着一層黑色手套,中原中也似乎也感受到眼淚的滾燙。
眼淚主人臉上的痛苦讓他看上去像是可憐兮兮的小動物,淚眼朦胧地望着自己。
心底那股卑劣又隐秘的施.虐.欲油然而生,脆弱的生命掌握在自己的手掌心內,讓中原中也的心中升起一股微妙悠詭異的興奮感。
就當一之濑悠馬覺得自己可能快要昏厥過去的時候,桎梏在脖頸上的手掌力氣卻忽然一松,脖子上的壓力消失了。
一之濑悠馬的雙腿無法支撐住身體,失去着力點之後,身體發軟,膝蓋彎曲,直接便跌坐在地上。
黑發少年手掌捂着自己的脖頸,被對方捏得火辣辣的疼,氧氣争先恐後地從氣管湧入肺部,快要擠爆肺泡。
從喉嚨泛起的鐵鏽味惹起一陣瘙癢,害得他拼命咳嗽着,似乎快要将肺部咳出來似的。
一邊咳嗽,他一邊呼吸,感受着血液重新在身體內流淌,撿了一條名的欣喜與後怕同步沖上額頭,思維一時間變得緩慢又凝滞。
他一次又一次的在心中懊悔,為什麽要腦子一抽過來。
——「好奇心害死貓」,這句話從來沒說錯過。
要怎麽樣,才能從對方手中逃脫呢。
一之濑悠馬一時間想不到什麽好對策。
眼前的赭發青年看上去雖然個子不高,但的确是個成年男性;從手套邊緣和袖子之間露出的那節小臂,肌肉弧線結實,再加上熟稔的東西,一看就是經過長期訓練的戰鬥人士。
他拼命地做着深呼吸,一方面是彌補肺部缺失的氧氣,另一方面也是想要讓自己維系大腦的冷靜。
一之濑悠馬緩緩睜開眼睛,勉強從眼睑的縫隙裏,窺見面前黑手黨男人整齊的西裝褲,漆黑的啞光皮鞋,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心中猛地咯噔一聲。
他本能地想要退縮,然而背後已經是堅硬的石灰牆壁,根本無處可藏。
——那有沒有逃跑的可能?
一之濑悠馬飛快地瞥了一眼巷口,在心中暗暗忖度着。
然而,他自認為隐蔽的小動作,卻被一直死死注視着自己的中原中也全部看清,讓後者的本就難看的表情更加陰沉。
中原中也感覺到自己額上的一條青筋漲了起來,臉上連帶着太陽穴的幾根筋,都跟着一起抽動。
他攥緊了拳頭,面無表情地蹲下身體,這正好與跌坐于地上的一之濑悠馬平視。
“躲什麽?”
“這裏可是橫濱,是港口mafia的地盤。”
——都已經被我抓住了,你還想要去哪裏?
見對方似乎還有想要退縮的意思,中原中也冷着臉,将那只帶着黑手套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搭在面前黑發少年的後頸上。
這動作帶着一種隐晦的暗示,似乎想要告訴對方,自己随時可以折斷你的脖子。
帶着粗糙質感的皮革手套,輕輕摩挲着後頸處光滑又白皙的皮膚,惹起一之濑悠馬身體的一陣戰栗。
對方直接挑明了自己黑手黨的身份,自上而下都散發着一股危險的氣息,是自己無法招惹的對象。
黑發少年咬緊牙關,努力讓自己不要發抖。
這或許是野獸的本性,面對在自己眼前展露出恐懼和膽怯的小動物時,捕獵的本能刺激着大腦。
而對方越是想要逃跑,越是露出對自己的恐懼,中原中也心中的暴戾和狩獵欲便愈發濃郁,讓他難以克制、冷靜。
那雙钴藍色的眸子貪婪地從對方那張熟悉的臉上掃過,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每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
“……悠,你可真他.媽有膽子,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中原中也忍不住輕笑一聲,低沉的笑聲裏似乎包裹着主人心中說不出的感情。
愉悅與憤怒,兩種幾乎矛盾的情緒相互交織,變得危險。
男人的臉上雖然笑着,但钴藍色的眼眸中卻烏雲密布,似乎強忍着一些暴戾無法與人言道的黑色沖動。
“對我做了那種事後,就拍拍屁股直接消失不見,把我一個人丢下。這多輕松。”
“你後悔過嗎?後悔當初背我回來,後悔在擂缽街撿到我嗎?呵呵,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眼中如同野獸般,射出危險的寒光。
“——既然當初選擇撿起我,那就做好一輩子都要對我負責的準備。”
“想要抛下我?”
“你想都別想。”
“咳、咳……”
一之濑悠馬努力克制住喉嚨瘙癢惹起的咳嗽欲望,聽着面前的赭發男人說些亂七八糟聽不懂的東西,一度懷疑這家夥是不是出門前磕了藥。
“咳咳……你、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并不認識你……”
他艱難從自己的喉嚨裏擠出這句話,這似乎起了反效果,更加激怒了面前的赭發青年。
原本放在後頸厮摩的手掌動作還算溫柔,但在聽見一之濑悠馬的話後驟然一停,
正當一之濑悠馬以為對方總算明白,自己并不是他口中說的那個人後,赭發男人的身上驟然爆發出一股令人大腦戰栗的危險氣勢,周遭空氣溫度頓時下降到冰點,一股莫名的寒意令一之濑悠馬動彈不得。
中原中也垂下腦袋,半晌沒有說話,牙齒咬得嘎吱作響。
放在後頸的手卻猛地揪起少年後腦勺柔軟的黑發。
從頭皮傳來的刺痛感,迫使一之濑悠馬不得不擡起頭,像是只瀕死的天鵝般,露出自己完整的脖頸。
中原中也那張精致的臉湊了過來,和自己被迫揚起的頭顱一時間挨得極近,堅硬的帽檐頂在自己的額頭上,鼻尖幾乎相碰。
兩個人的鼻息在這狹小的空間裏交錯着,幾乎融為一體。
一之濑悠馬嗅到對方身上淡淡的尼古丁氣味,極具侵略性的藍眸閃爍着暴怒的光芒,銳利像是無數把尖刀,狠狠地在自己身上剮下血淋淋的肉塊。
無形中的壓迫感,讓一之濑悠馬不由自主地吞咽下嘴巴裏的唾液,小巧的喉結顫抖着上下滾動一番,完全裸.露在中原中也的視線裏。
“不認識?”
赭發青年咬牙切齒地從齒縫裏擠出這幾個音節,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居然敢說不認識?”
“是想要裝傻嗎?”
“織濑悠,你他媽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
“一條路邊随随便便撿來的野狗,也就準備這樣随随便便地丢掉,棄之不顧了嗎?”
“……咳、哈?”
“你在說什麽啊!我又不姓織濑!”
頭發被男人拽住的疼痛,讓一之濑悠馬難以掙脫,艱難地回答着對方的話,
“喂、所以我說,你是不是搞錯了——”
『‘你明明連我是什麽都不明白!’
‘就連我真實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腦內不由自主浮現出那段痛苦的記憶,悠難以抑制情緒的罵聲似乎再一次浮現在耳際。
中原中也手上動作一頓,怒極反笑。
“是啊……「織濑悠」才不是你的名字,不過是你用來騙我的道具。明明我和你一起相處了那麽久,結果連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麽都不知道。”
“——像個白癡一樣,被你騙得團團轉。”
這家夥……到底在說些什麽啊。
要知道,自己和姐姐可是剛搬來橫濱不久,和對方也只是第一次見面,哪兒來的‘相處那麽久’!
如何安撫一個暴怒狀态中的黑手黨?
——答案是做不到。
真他.媽的倒黴。
一之濑悠馬忍不住在心裏破口大罵,從精神上升起的窒息感,卻讓身體再一次喘不過氣來。
自己不會就這樣在這裏結束了吧?
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黑手黨手中?
就當一之濑悠馬的思緒亂成一窩粥時,中原中也藍眸一點點變得深沉。
為什麽臉上要露出這樣一無所知的表情?
近在咫尺卻又毫無防備的寶石似乎在暗示自己巧取豪奪,仿佛這是一個合乎邏輯的結果。
男人的喉結動了動,莫名産生一種口渴幹澀的感覺。
中原中也是黑手黨,骨子裏裏便流淌着那股不安分的血液。
如果有必要,他不排斥使用暴力。
他明白自己是個什麽樣的集合體。
腦內将所有想要做的事情的各個細節組合起來,并按照合适的順序排列,直到它們逐漸變成一條流暢連貫的線。
那種沖動,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加難以遏制。
他忽然笑了起來,帶着一種知名的危險。
“呵呵,不記得了是嗎、”
“無所謂,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下一秒。
一之濑悠馬感覺到後頸忽然傳來劇烈的痛感,眼前猛地一黑,腦袋瞬間變得空白。
他失去了意識,朝前撲倒,卻又正好倒在了中原中也的懷抱裏。
『終于……』
中原中也心中逐漸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歡愉與滿足感。
滿溢的情緒讓中原中也身上原本那股肅殺的氣息一點點消散,變得溫柔又珍惜。
他低頭看着黑發男孩的臉,像是只終于等到主人回來的小狗,滿心歡喜地注視着對方。
然而,壞風景的家夥不請自來。
耳邊響起清脆的腳步聲,主人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靠近。
“……呀,真是好久不見啊,中也。”
穿着沙色風衣的黑發青年雙手插兜,站在小巷口,背對着不遠處路燈的照明,臉上的表情分辨莫清。
男人邁開步子,朝前走了兩步。
下一秒,便被狠插入自己腳下地面的那把匕首而堵住去路。
他不得不停了下來,而身體卻已經完全進入了黑暗,這反而更好讓人看見主人的臉。
“滾。”
中原中也面無表情地盯着叛逃了港口mafia,同時也是自己前任搭檔的太宰治,藍眸中瞳色微深,倒映着那張言笑晏晏的、令人作嘔的臉。
他本能地想要擋住悠的身體,但卻也明白,在自己這個人精搭檔面前,一切的掩飾都毫無作用。
“……嘁。”
中原中也煩躁地一啧舌。
他壓低了聲音,像是驅趕着闖入自己領地的陌生雄獅般,語氣不善。
“喂,你這混蛋青花魚怎麽在這裏?”
“小蛞蝓難道不清楚為什麽嗎?”
太宰治微笑着,平靜地反問道。
……果然太宰是跟着悠來的。
中原中也想到了什麽,面色一沉。
“……所以,太宰,你這家夥,是不是早就知道悠回來了?”
但凡對方稍稍一點頭,捏得梆硬的拳頭就已經準備揮到這家夥的臉上了。
太宰治沒有馬上回答,各種思緒在微暗的鳶眸中飛快閃過。過了良久,黑發青年才不緊不慢地輕聲道,
“也不算是……只是說,今天我才真正确認而已。”
“……哼,算你撿回一條命。”
中原中也冷笑一聲,算是接受了對方這個說辭。
他徑直抱起已經昏迷過去的一之濑悠馬,扣住對方的手臂,将他攬入懷中,像是捧着一只柔軟又惹人憐愛的小動物一般,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裏。
“今天沒有時間,也懶得收拾你。下次遇見我可不會顧忌什麽搭檔友誼對你手軟了。”
中原中也冷冷的聲音在面前想起,太宰治沒怎麽聽進去——或者說聽進去了他也并不會在意。
他只是專注地盯着面前赭發青年懷裏閉着眼睛的少年,鳶眸一點點變黑,但卻未加阻止,一言不發地注視着對方的動作。
心底升起的那股名為嫉妒的醜陋情緒,化成一攤刺鼻的酸水,侵蝕着內髒和骨髓。
中原中也懶得去管太宰治心裏想的什麽東西。
而當他徑直略過太宰治的身側,背對着自己的黑發青年卻忽然開口說話,讓中也的腳步下意識一頓。
“中也,你準備把悠帶到哪裏去呢?”
太宰治背對着自己,看不見臉上的表情,就連聲音也都分辨不出情緒波動。
然而,對方越是平靜,越是自然而然質問的語氣,反而更加能挑起中原中也腦內那根控制着理智的神經。
太宰治沒有任何膽怯,看上去并不畏懼中原中也針對自己迸發出的強大敵意。他沒有擡頭,也沒有轉過身,只是垂着眼睛,嘴角帶着若有若無、意味不明的輕笑。
好在中原中也的理性沒有完全斷裂。他咬着牙,強忍住心中想要給這家夥一拳的沖動,聲音冷如寒霜。
“這和你有什麽關系嗎?”
“太宰,當時你這混蛋也在裏頭推波助瀾了吧……哼,那件事情,到現在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呵呵,就算當時沒有我,想必悠也會抛下你的吧。就像曾經抛下了我一樣。”
咚。
周圍的地面發出一聲沉悶的低響,以肉眼可見的幅度下陷。
中原中也抱着懷裏的黑發少年,站在蛛網般不斷開裂的地面中央,身上泛着代表異能力的猩紅色暗光,赭紅色的發色也如同失去重力般,在空氣中懸浮飄動。
穿着黑色西裝的赭發青年,這個時候終于動了。
中原中也微微偏過腦袋,那雙三白眼微微吊起,緊縮的钴藍色眼眸裏充斥着濃郁的殺意,氣息赫然變得陰狠乖戾起來。
“太宰治,如果你真的着急自殺的話,我随時都能成全你……”
“悠是真的不記得我們了,中也。”
中原中也還沒有說完,卻被太宰治突如其來的話語給打斷,腦內的情緒和思維,中斷了一秒,随後微微皺起眉。
“……你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中也。”
太宰治似乎笑了一聲,笑聲中帶着自嘲與譏諷,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嘲笑後背固執己見的中原中也。
“我已經試過了。悠的記憶很完整,沒有出現任何中斷,語氣、神情自然。”
“你應該知道的,這麽多年,我在港口mafia的審訊室經手過多少嘴硬或者狡猾的家夥,沒有一個能在我的面前的撒謊而不被發現。”
“所以,這是真的哦。”
“悠把我忘記了,把你也給忘記了。将過去所有的記憶與羁絆都當成一團用過的紙巾,随意地揉捏過後扔到了垃圾桶裏。”
“其實中也你剛剛也發現了吧。所以才會那麽憤怒。”
随着太宰治看似平靜的訴說,中原中也周圍的氣壓愈發低沉,牙齒也咬得嘎吱作響。
是的,當他抓起悠的頭發迫使他擡起頭,看清楚對方眼中的恐懼和陌生時,自己在那瞬間就已經明白。
悠是真的不記得自己了。
——「被遺忘」。
這比憤怒、恐懼、被厭惡、不屑一顧更加令中原中也感到憤怒和不知所措。
怎麽可以忘記我?
唯獨你不能夠忘記我。
瘋狂的野獸從心底的牢籠中出逃,跳上腦袋大口大口地吞噬着自己的理性,滿不在乎在齒縫滴下絕望的血液。
然而,太宰治話音一轉。
“但是,”
“這些或許并不是悠想要做的,包括遺忘這件事。”
“……某種意義上,”
“這也是件幸運的事。”
就算被忘記也好,只要悠能夠回到自己身邊,只要他能夠留下。
就當是神明的懲罰吧,自己也心甘情願地接受。
中原中也垂下腦袋,頭頂的黑色禮帽垂下,掃下一層濃濃的陰影,将大半張臉都籠罩了進去,看不清臉上的神色。
他明白太宰治和自己說這番話的意思。
但中原中也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在對方話音結束後,在原地略微停頓了片刻,随後本能地抓緊了抱着悠的手臂。
“就算是這樣,”
“我也絕對不會讓悠輕易從我身邊離開的。”
中原中也面無表情地丢下這句話,毫不猶豫地從小巷中離開。
一時間,昏暗的小巷裏,只剩下那個穿着沙色風衣的高挑聲音伫立在黑暗之中,一言不發。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之前那些被中原中也抛下的那堆人型生物,從喉嚨裏擠出無意識的微弱的呻吟聲。
“……呵呵。”
黑發青年略微揚起唇角,掉出一聲算不上善意的輕笑。
太宰治沒有轉身,只是平靜地擡起腦袋,鳶色的眼眸一片黑海;
若是與他共事過的人看見,必定能認出,這是太宰治在港口mafia的那段時間裏才會有的眼神。
濃稠的陰郁之色從他身上流出,往日的輕佻蕩然無存。仿佛無邊的濃墨重重地倒在了那雙眼眸之中,化為無底洞的深淵,對面前這個世界充滿了諷刺。
他看着眼前,被中原中也遺留下的人堆;轉而又低下腦袋,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忽然亮起的屏幕在昏暗的小巷中格外顯眼,倒映在太宰治的眼睛中。
屏幕上正閃爍着一個小小的紅點,以一種普通人不該有的行動速度朝某個方向移動着。
太宰治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抹譏諷的輕笑。
“啊啦,就丢下這群人不管了嗎?不做好收尾工作可不行啊,中也。”
『——讓我猜猜,』
『會在哪個安全屋呢?』
早晨,房間內。
身下的枕頭柔軟,像是雲朵一樣,幾乎要讓人整個陷下去。
或許是因為昨日出門所帶來的疲憊感,一之濑悠馬有些不太想動,但還是費力地睜開眼睛,望向光的方向。
從後頸處傳來的酸痛感,讓他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
“唔……”
結果,眼睛卻被那縷從窗簾縫隙裏漏出的陽光晃到,他下意識地将腦袋側向一邊。
而這麽一側頭,便讓他看清楚了自己所身處的環境。
完全陌生的房間,陳設精致。主人并沒有什麽炫耀的心思,但內斂卻又精致的設計,一看便價格不菲。
家具很新,卻不是剛買的,使用痕跡較少……這裏似乎并沒有人常住,不過應該有人定時來打掃清理。
更像是一個臨時的落腳點。
觀察完周圍,亂七八糟有用無用的信息都一并收入腦內,一之濑悠馬抿了抿唇。
他坐起身想要下床,自手腕處傳來強烈的牽扯感,拉扯着整個手臂猛地向後、迫使身體不得不停下了動作,防止造成更大的傷害。
“嘩啦……”
耳邊響起有些陌生的金屬鏈條碰撞聲,回蕩在略有些空曠的房間裏,響亮又刺耳。
手腕處的桎梏害得他肩膀的肌肉被牽扯住,肌肉拉扯以及皮膚被什麽東西磨破的刺痛感,讓一之濑悠馬吃痛地微微吸氣。
然而,從手腕處感受到金屬制物擦過皮膚時冰冷感和微妙的痛覺,令他的身體一僵,随後視線緩慢地下移。
當望見手腕處,那個銀白色、閃爍着令人恐懼的寒光的環形金屬制品後,思維一時間變得呆滞。
他從口中擠出難以置信的氣音。
“……诶?”
換新封面啦,說好的雙黑夾心
悠醬:……這是什麽?
我:當然是魔法手環啦(慈祥)
先看吧,之後可能會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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