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学生放寒假还有一个星期,意味着高一上半学期也要结束了。可一连好几天,任东没来学校,他家的大门也紧闭,人消失得无影踪,就连孔武也不知道任东去哪了。
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徐西桐在家里复习,还是担心任东,便拿出她那部黑色的手机给任东发信息,对话框里写稿:
【任东,你去哪儿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手机屏幕右上角出现白色的打勾字眼显示信息发送成功,徐西桐想了一下,又发送了一条信息:
【我记下了你的考场号「11考场32号」,你要是赶得上的话就回来考试吧。】
消息发出去,一连两天,如石沉大海。
自然,任东也没来考试。
放完寒假后,也快临近过年,家家户户提前做起了年货。徐西桐一直窝在家里看书,写东西,看了一上午她觉得有些闷便下楼去院子里透透气。
许多老人坐在院子里,膝盖上围着老旧的毯子,在阳光下打盹。妇女们则扎堆凑在一起,一边弄簸箕里的干苞谷一边在聊八卦。
家属院中央有陈旧的紫色漆身老年健身器材,调皮的小孩在上面爬来爬去。徐西桐站在花坛附近,去收家里晒着的干豆角时听到了邻里的八卦。
“东家那户这几天都大门紧闭,不会是搬走了吧。”钱阿姨一边利落地擀苞谷一边往任东家方向看去。
张婶对上次任东刚搬来时的无礼态度仍耿耿于怀,声音扬了起来:“走了更好,谁稀得他家住我们院似的。”
“没走,听说那家的女人住院了,我就说嘛,整天像个病秧子似的。”有人说道。
他们示任东一家为外来者,并且打从心底就不喜欢任东这样桀骜,不懂规矩的不良少年。
钱姨脱了干活的袖套,往东面那户人家狠狠剜了一眼:“上次我还看见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找他,这样的人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就是一没前途的小混混,可别带坏了我们院的孩子。”张婶说道。
钱姨说着说着,正要回头拿脚下的水壶,一转头看见一张桀骜不驯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们这一帮人,身上散发着阴沉的戾气。
任东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狭长的眼睛透着一股冷厉,帽檐的阴影覆盖在脸上。他身上散发的气势把钱姨吓得不轻,她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怵,当场叫了出来,叫完后又觉得在一个小孩面前丢了身份,没好气地说道:“你瞪谁?”众人都有些紧张,以为任东会冲上来跟他们干架,没想到他只是冷冷地说:
“借过。”
这帮阿姨刚好挡住了他回家的唯一过道,不等她们挪开位置,任东直接跳了过去,脚上带的沙子灰尘落在她们的苞谷上。
“死德性!”有人骂道。
任东不管不顾打开家门,又“砰”地一声关上,徐西桐此刻也顾不上干豆角了,急忙跟着跑了过去。
徐西桐走到任东家门前,她抬手叩门,里面传来一道声音“进”,于是推开门进去。
进去发现任东在匆忙地收拾东西,都是牙刷,衣服之类的生活用品,徐西桐想起刚才她们讨论的话,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姨住院了吗?”
“嗯,晚点说。”任东把东西塞进运动包里,匆匆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周末,徐西桐被妈喊去楼下食杂店里买酱油,经过任东家时发现他家门口蹲了一个小孩。
小男孩约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橙色的棉袄,不知道他从拿找来的一块黑碳,正在水泥地上涂画,看这模样像在等人。
“你要等的人他最近有事不在家。”徐西桐好心地说道。
小男孩慢慢抬起头,徐西桐吓一跳,这简直是任东的翻版,额头有个美人尖,眼睛很亮,只是白嫩的脸颊被风吹裂而发红。
“姐姐,那你能联系到我哥哥吗?我等他很久了。”小男孩慢吞吞地说,鼻子被风冻得通红。
他竟然是任东的弟弟。
“你来我家等吧,外面天冷。”徐西桐冲他招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任向林。”
小男孩把黑炭扔在一边,拍了拍脏兮兮的手,也不怕生跟徐西桐回了家。
回到家,徐西桐先是带小男孩去洗干净手,找了部动画片给他看,又从家里翻出一盒优酸乳给他。
小男孩还算安静,也不闹腾,乖乖地喝着牛奶看动画片。徐西桐回到房间拿出手机,给任东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他那边的背景音嘈杂,说道:“喂。”“任东,有个小男孩来找你,他说他是你弟弟,叫任向林。”徐西桐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
电话那头似乎沉默了几秒钟,任东换到了空旷的地方,应该是在楼梯口,他低声说:
“我马上回来,你先看住他。”
约半个小时,任东就回来了,他打电话叫他们下楼,徐西桐便领着小男孩下楼。
徐西桐走在后面跟着,在看见他哥时,小男孩完全没了之前疏离高冷的模样,任向林一把冲了过去,紧紧抱住任东的大腿不肯撒手,直撒娇:“哥。”
任东冷笑了一声:“又闯祸了?”
小男孩没有应声,抱紧他哥的大腿,脸埋在一边,闷闷不乐的说:“哥,我饿了。”
说完,小男孩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任东叹了一口气,问道:“先进屋吧,想吃什么?”
“可乐鸡翅!哥做的可乐鸡翅最好吃了!”小男孩径直主动牵上任东的一根食指。
任东冲呆站在一边的徐西桐抬了抬下巴,问道:“吃饭没有?没吃的话过来。”
家里今天没人,徐母留了钱给她让徐西桐自己对付。正是饭点,徐西桐也不跟他客气,跟着走了进去。
任东脱了外套把它搭在沙发扶手上,他将毛衣袖子挽到手臂往上一截,问她:
“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徐西桐在沙发另一边坐下。
任东应了一声:“行。”
任东做饭的速度很快,菜端上来的时候,饭桌太高,小男孩怎么也跳不上去,看见他弟费力的模样,直接俯身,任东一只手拿着着东西,单手将小鬼一把抱到了凳子上。
小男孩抱着碗哇哇大叫,立刻尝了一块可乐鸡翅,连拍马屁:“哥,你真厉害!”
“哥你做的菜真好吃,我今天能吃两碗饭。”小男孩连连夸赞。
任东做的都是家常菜,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欲大开。徐西桐尝了一口,挑了一下眉,果然好吃。
小男孩在饭桌上叽叽渣渣地说话,一口一个哥叫得比谁都甜,任东不知这套,睨了这小鬼一眼:“吃完就滚回家。”
“知道了。”小男孩咬了咬筷子,卷曲的睫毛垂下来,一副失落的模样。
饭桌上,徐西桐看着一大一小几乎复制粘贴的脸, 没忍住问道:“这是你堂弟还是亲弟?”
还没等任东回话,小男孩不开心了,嘴一撇:“你说什么呢?我当然是我哥的亲弟。”
“我情愿没有你这个弟。”任东毫不留情地接话,却把那盘可乐鸡翅移到了任向林面前。
徐西桐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为什么你不跟你弟弟住在一起,而是你跟你小姨住在一起?徐西桐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又觉得荒谬不太可能。
吃完饭后,任东穿好外套,抄起了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揣兜里要送他弟回去,小男孩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任东看这架势,找了张凳子大刺刺坐下来,说道:
“说吧,闯什么祸了?”
“就是我跟隔壁班一个男生……打架,不小心推倒了他。”任向林磕绊地说道。
小男孩边说边看他哥的脸色,吞咽了一嗓子鼓起勇气的把整件事说清楚,大概就是任向林跟一个男生起争执,把他头摔伤了,现在他家里人正索要赔偿,任向林这会儿害怕了就来找任东了。
任东的脸色不太好看,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咬在唇边,按响手中的粉色塑料壳打火机,怎么点也点不着,干脆把烟扔了,有些好笑地说道:
“出事了你不找你爸妈来找我。”
任向林立刻脱口而出:“爸妈会把我打死的!”
“那不是更好。”任东接话。
“哥——”任向林又开始了他的撒娇,声音委屈。
这点真假不论,只是任向林太害怕了,第一个想依靠的人就是他哥。
任东重新穿起外套,头也没抬:“你领我看看去。”
“我也一块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帮忙。”
天气太冷,三个人一起来到县城人民医院,任东下车一抬眼看到熟悉的红色医院招牌就头痛,这地儿已经来得够轻车熟路了。
任东打电话联系了对方家长,对方家长正领着孩子在医院急诊科,三个人匆匆赶到地下负一楼科室,受伤的男孩家长烫了个时髦的泡面卷头,一头红色的长款加绒皮衣,一看见任向林,对方就横眉冷对冲了上来。
小鬼立刻躲在任东身后,抓着他哥的衣角不松手。
“你家长呢?看看你把我儿子摔成什么样了?有没有点家教?” 女人气得唾沫飞溅。
任东也不偏帮任向林,把他拎了出来,再礼貌地说:“你好,我是任向林他哥,这事肯定是我们做得不对,能让我先看下孩子伤势吗?”
女人脸色这才放缓一点,没好气地说:“没看见在那包扎伤口呢?”
急诊室来来往往都是病患,有因不肯打针而哭闹的小孩,还有躺在担架上直叫唤的病患,摩肩擦踵,任东走了过去,在受伤的男孩旁边坐下,询问了一下护士小孩的情况,护士用镊子夹了一块棉球,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道:“擦伤,不算太严重,养着吧。”
任东冲傻站在一边的任向林抬了一下,后者乖乖走过去,他脸上没什么情绪,看起来很严肃:“道歉。”
“对不起,钱亮,我不该推你的。”任向林声音里带着哭腔。
被叫钱亮的男孩子冲他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正打算跟任向林说没关系,刚要说话,女人把自家儿子的手往后用力一扯,尖着嗓子说:“道歉就有用啊,不用赔偿啊?”
“多少钱?”任东问。
女人比出一根手指,盯着他看:“一千。”
任东被这个人狮子大开口给气笑了,咬了一下后槽牙:“给我医疗单。”
穿红皮衣的女人一听就炸了,瞪着他大声嚷嚷:“拿了医疗单你又想怎么样!难道你好意思只赔这么点吗!没有精神损失费和营养费吗?当心我把这兔崽子告上法庭,他大舅是公检机关单位的,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这屁大点北觉城还有没有点王法了啊?”
女人大声吵嚷惹得整个科室都在侧目,直到护士提醒她别大声喧哗,女人才消停。
任东站起来,跟女人对视,慢慢撂话:“四百。”
皮衣女人当场就有意见,刚想说话,任东就打断她,说话吊儿郎当的,但眼神看起来是来真的:
“姨,我就这点儿钱,要不我让你打我两拳?”
女人看到男生露出混混无赖的架势彻底熄火,后面才反应过来他的称呼,立刻咆哮道:
“叫谁姨呢?你看起来这么老成,别把我岁数叫大了。”
任东从口袋里摸出钱,怎么看都不够,便冲徐西桐说:“你在这帮我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好。”徐西桐点头。
任东一路狂奔到家里,他回到自己房间,男生的房间很小,一张木桌,上面摆了一个类似于乐高样的机器人,是他小时候的玩具。他拆开机器人的屁股,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钱,一家人的生活费他都是放这里的。
结果一抽,只抽出两张纸币,任东垂眼看着上面被撬动的痕迹,当场骂了一句“操” ,这钱肯定被吴振勇拿去赌了。一股无力又愤怒的气堵在胸口,任东愤怒地抬脚用力一踢,灰尘浮在上面,缺了一只腿的桌子晃了晃,又恢复原样。
他就像这缺腿的桌子。
任东仰头平复了一下心情,将剩下的那两百块揣兜里,又出去了。
来到医院凑齐钱一共把400块凑齐后,任东再次让任向林给人鞠躬道歉。
事情完全后,一行三人走在县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出人意外的,今天风很大,但阳光很好。
“送你回家了,闯祸精。”任东对任向林说。
有风吹过来将任向林的刘海掀翻,露出跟任东一模一样的媚眼,小男孩牵着任东的手摇了摇头:“哥,我还想跟你多待一会儿,要不陪我这在玩会吧。”
说完,任向林奔向前方聚集在一起小孩,跟着一起蹲下来玩沙子和蚂蚁搬家。
徐西桐跟任东找了张椅子坐下,任东仰着头,背抵靠背椅上,他闭着眼睛,喉结上下缓缓滑动着,似乎在感受阳光的照拂。
徐西桐感受到任东身上散发的低落,扯了扯他的衣角,男生睁开眼,对上一双轻盈的眼睛,正冲他笑,任东才发现她有一颗小虎牙。
徐西桐冲他笑,说:
“吃不吃糖?上次你给我的大白兔奶糖好吃,我又去买了一罐。”
掌心里摊着一颗大白兔奶糖,任东愣了一下,慢慢撕开糖纸,丢了进去,一开始觉得齁得慌,嚼到后面又觉得原本发苦的味觉慢慢恢复了。
“我知道你一直有很多想问的,比如我什么时候管我小姨叫妈了,为什么没跟我亲生爸爸住一起。”任东轻抬了一下眉眼。
小时候徐西桐和他分别时,他妈已经怀孕了,没多久就生下了任向林。而任东小姨早在几年前就查出没有生育能力,婚姻岌岌可危,任东小姨提出想领养一个孩子,姐姐不忍心自己妹妹一直受着没有小孩的苦,加上孩子太多,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就把任东送过去了。
一开始,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还算顺利,直到三年前任东小姨被查出肾衰竭,开始了无止境的透析,一家人为了治她的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时运不济,任东继父又下岗失业,家人健康和事业的双重打击,让任东继父过上了借酒消愁的日子,最糟糕的是,他染上了毒瘾,一开始他是受到诱惑,觉得投1000进去就有10000,妻子的医药费就有了,甜头尝到了,到后面就是无尽的深渊。
任东继父经常偷拿家里的钱拿去赌,所以一开始在北觉重逢那天晚上,任东被继父用酒瓶子打是因为他毁了他的赌局,搬家那天继父偷钱被任东抓住,反而被倒打一耙说任东打父亲。
这样鸡飞狗跳的闹剧数不胜数。
“所以,你打拳为了给你妈治病?”徐西桐看着他,想起那个被困在阴暗不透气地下八角笼的少年。
任东轻描淡写地说:“嗯,给我妈透析欠了一大笔债,走投无路的时候遇上了文爷。”
因为他欠文爷钱,文爷对他有恩,更为了母亲每个月的透析钱,所以他常年在看不见光,阴冷昏暗的地下室,心甘情愿地在赛场上当陪练或当对手的发泄对象,也因此脸上经常挂彩。
他还帮文爷管着那个台球厅,在那里挣一点生活费。
本来,人生重如泰山,命却如草芥。
没有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是你?”徐西桐看着他问道,声音有些哑。
为什么一共三个孩子,不是老大或者老小送走,而是送走你,让你去过这种苦日子。
任东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弯了一下唇角,用笑掩盖那双狭长眼睛透着的不明情绪,咽了咽喉咙:
“因为我妈说,从小就我最听话。”
老大已经很大了,老三又刚出生不久,太小了舍不得,只好把在家中排行老二的任东送走,因为他最听话,最理解父母,长大了也不会怨恨她们。
徐西桐别开眼,不敢只去看任东的眼睛,她的喉咙发涩,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又觉得苍白无力。
任东再次仰头看向天空,天高云淡,天气疏朗,他似在安慰徐西桐,语气不抱怨不憎恨,看似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话语里却透着认真:
“中华少年,顶天立地当自强;
故今日责任不在他人,全在我少年。”
任东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抱怨不憎恨,反而在逆境中认真努力地生活。北觉的寒冷风雪和粗粝的风沙日日浇灌,筑成了少年筋骨的坚硬,为他人遮挡风雨的臂膀。
正直,责任,善良都是他。
徐西桐低着头没有说话,一滴眼泪无声地融进草地上,而今,她终于了解任东的全部,明白他为什么变了一个人,成为了人人口中的流氓,也理解了他当初为什么排斥跟她相认。
“走吧。”任东起身,伸手摸了摸徐西桐的发顶。
两个人一起把任向林送回家,任向林甜甜地冲徐西桐招手:“姐姐再见!”
徐西桐也笑着跟他挥手,任华林转身仰头看着任东,说道:“哥,你要不要进去看下爸妈。”
“不进去了,好好学习。”任东抬手捏了一下小鬼的脸。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一个社会的渣滓竟然说出好好学习这种话。
“长大了别学我。”任东拍了拍他的脸,示意他进去。
两人在公交车等车来,北觉的房子很老旧,加上环境得不到治理,整座小城也看起来灰扑扑的,天蓝的次数总是少于天灰的次数,就连站台也脏兮兮的。
徐西桐站在一边,扯了扯任东的袖子,男生略微俯下身,低下脖颈,下意识地问道:“嗯?”
“任东,我以后想去看你拳击比赛,想认识你的朋友,”徐西桐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地说道,仰头看他的时候,那双冷清的眼睛是有温度的,“偶尔,你也可以依靠我。”
“还有,你不能拒绝我。”徐西桐连忙补道。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中华少年,顶天立地当自强;故今日责任不在他人,全在我少年。”出自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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