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里,”瑞恩希扯着自己的袖口,指着里面,“有,福蝶欸!”
“我刚刚看见了!”瑞恩希凑到越小满耳边,似乎是要说悄悄话,但话的音量实在不算小。
越小满赶紧拉住他,“嘘——”
“师弟他,哎,医者难自医,你别当着他面说。”越小满叹了叹气,师弟都来九重山门好几年了,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芥蒂。
虽说瑞恩希这话没有恶意,但谨慎些总没坏处。
门后,楚清游双目失神,四肢仿佛被抽了力。
他难以启齿的过去,痛苦的记忆,在瑞恩希口中,翩翩化作了一只蝴蝶。
三年前,他还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子女,生母是个歌妓,生下他跑了,把他扔在府里,他从小由奴仆带大,生父不闻不问,欺下瞒上的奴仆直接踩在了他的头上。
府里其他的少爷小姐也以逗弄讽刺他为乐,时常让他给他们唱小曲,可他哪会唱,于是次次挨打,还要被他们拉去演浸猪笼的戏码。
“你们快看,他真的像猪一样!哈哈哈!”
他被囚在狭小的竹框里,被捆成了生猪的样子。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可他没有钱,他的月例都被奴仆拿去赌场赌掉了,他非但不敢让奴仆还给他,还要祈祷他们不会强迫自己去大夫人哪里卖惨哭泣,找大夫人要钱帮他们还赌债。
于是他学会了用最简单的草药给自己疗伤,所有的医学知识都是他从零碎的纸片里偷学的,只能勉强保他不死。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少爷小姐们要他去演火焚红颜的戏,一群人高马大的马奴把他压住,捆上绳子,绑在高台上,然后点火。
火焰瞬间吞噬了他。
众人惊慌,一哄而散。
可他没有死。
烈火把绳索烧断,把他的衣服点燃,灼红了他的双目。
他挣扎着,从火坑里逃走,如同一个火人。
尖叫,绝望,焚噬。
这时,渡霜仙尊出现了。
他一抬手,火焰瞬间熄灭了,只有滚滚浓烟。
楚清游自此心中再无他人。
彼时渡霜仙尊要给他疗愈伤口,他拒绝了。
他用自己浅薄的药理知识,治好了大部分伤,唯独留下左手手腕的伤,让它肿胀,腐烂,结痂,最后形成现在这一副狰狞的模样。
他给自己作了囚笼,迈不出。
可他挣扎、拧巴、自相矛盾的痛苦,被简单几个字抚平了。
他说这是蝴蝶。
瑞恩希说这是“福蝶”,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蛉虫,而是浴火重生的飞鸟。
原来是他在作茧自缚。
楚清游扶着门框,心脏一阵绞痛,好半晌才挺直了身躯,迈着沉重的步伐重新出现在了瑞恩希和越小满的视线里。
地上的药材已经被捡起来收拾好了,楚清游抱起药罐子,沉默地坐下,继续捣药。
“师弟,你回来啦。”越小满招呼楚清游,“方才饮夏仙尊发来简讯,是一些关于水丘的信息,你来这,我说给你听听。”
她指了指邻近的座位。
饮夏仙尊姜苦夏是自家仙尊的师姐,天底下最具名誉的天演师。
楚清游抱着药罐子坐了过来。
“你先自己玩一会,好吗?”越小满递给瑞恩希纸笔。
瑞恩希点头,三角帽尖也跟着点头。
“水丘位于群山环绕之间,人杰地灵,盛产各类花植,几乎人人以侍花为业,所产花植繁盛鲜丽,负有盛名,然而不久前有商贩发现水丘迟迟没有人出来贩花,导致商贩挣不了转手钱,于是找了人进去打探情况,结果人进去了,再也没出来。”
“据说有人打算进去一探究竟,结果在水丘外围被一阵浓雾包裹,在雾里看到了一具内脏全部被掏空,身上没一块好肉的尸体,面容模糊,辨别不出是谁,好在那人进入得不深,屁滚尿流逃出来了。”
真·掏心掏肺。
瑞恩希手上毛笔在宣纸上杵出一朵墨花。
“出来就报了官,官府断言是野兽所为,于是派人剿兽,结果损失了不少人力,连野兽的影子都没看到。”
“外边都传是魔族复生,官府没法子了,就寻上宗门来。”
越小满一口气把知道的信息全部说了。
楚清游略有所思,捣药的手没停。
“不像魔族。”
“怎么说?”
“掏心掏肺,不似魔族所为,书里记载魔族之人心狠手辣,嗜杀如命,但他们热衷于屠杀,以人众为乐,往往只将人生息夺取作为滋补,对人的心肝不感兴趣。”
越小满认可地点头,“想必饮夏仙尊和师尊也是这样认为的,否则就不会派我们这两个半吊子来调查了。”
半吊子楚清游哽了一下,又觉得越小满说得也没错。
师姐虽然武力高超,但为人鲁莽,而他一介医修,修为也只能堪堪保命,真遇上魔族,只有小命不保的份。
于是他没有反驳什么,认下了半吊子称呼。
倒是瑞恩希,偷偷竖着耳朵听二人的交谈,听到越小满说“两个”,立马反驳:“三个!”
他仰着脑袋,颇为自豪。
越小满哧地笑出声。
不知道加入半吊子联盟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雾!”
瑞恩希突然站起来,指着前面。
他所坐位置刚好正面飞舟前方,比起背坐和侧坐的另外两个人,更早注意到浓雾。
越小满和楚清游闻言一同起身,看向前方。
方才山林绵延,此时已至平地,然后浓郁的山雾像一层壁垒,把小镇完完全全遮掩住了。
山雾浓烈到几乎纯白,令人不寒而栗,如果不是知道里面有个生机勃勃的小镇,估计是不会有人想要贸然闯入的。
“当心。”
楚清游提醒他们。
他取出一个小药罐,巴掌大,将其旋飞出去,眨眼间药罐自动飞回来,里面已经积蓄了慢慢的雾气。
他将手掌心覆于药罐开口,半晌后微微皱眉,开口道:“……没毒。”
“居然没毒?”越小满本来等着楚清游辨识出是什么毒,开了药之后就将飞舟开进去,此时面容惊愕,显然这个答案超出她的预料了,“连迷药都没有?”
越小满和楚清游面面相觑,最后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下飞舟吧。”
越小满揪着瑞恩希的帽檐,“走,姐姐带你打怪!”
瑞恩希屁颠屁颠跟上去了。
浓重的雾气笼罩着三人,一进去,连脚都看不见,更别说看路。越小满一手揪着瑞恩希的帽子,一手拉着楚清游的衣袖,以免三人走散。
许是雾气深重,水汽过多,地面湿腻腻的,偶尔踩上去还会滑一下,因为三个人牵连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人滑步,另外两个人都要跟着遭罪。
走了小半个时辰,好歹是走了出去。
出了雾气,再走不过一刻钟,就看见了水丘镇的身影。
水丘作为一个繁盛的小镇,在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没有人语声,没有孩童吵闹,没有商贩吆喝,整个城镇陷入了诡谲的死寂。
瑞恩希就要踏入,被越小满拦住。
越小满幻化出一把玉琵琶,双手抱着,才眼神示意另外二人继续前进。
一行人徐步前行,小镇上一片死寂,两侧的住房通通房门紧闭,窗户都糊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有人没人。
自打越小满幻化出琵琶,瑞恩希的眼神就一直没从琵琶上离开过。
像削开的梨子,润润的,一看就很甜。
想吃浆果了。
一种红樱樱的果子,皮薄肉厚,果肉香甜多汁,常常挂在高大的树上,瑞恩希最喜欢骑着扫帚张着嘴,在森林里飞一圈嘴里就塞满了浆果。
后来吃到虫子就老实了。
瑞恩希想着,眼神黏在琵琶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脸着地。
他这才把眼睛收回来。
漫漫长街没有一户人家开着门,好不容易听到一点声响,一看,是个小男孩打开院门冒出一个头望着他们。
越小满扬起一个职业假笑,准备去找小男孩套话。
还没等她走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突然被拽了回去,院门哐的一下关上,落锁。
院内传来老妇人的低声斥责:“跑!还敢往外跑!待会那东西把你肠子掏出了你就知道哭了!”
越小满啧了下嘴,转水对楚清游和瑞恩希摊手。
她转头回来,却只看见了一个人。
“瑞恩希呢?!”震惊之下,她的声音不小,在空荡的长街上格外突出,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压低了声音,“糟了,糟了,瑞恩希要被挖肠子了呃啊啊啊什么东西!”
声音陡然升高。
越小满肩膀被拍了一下,惊慌失措地回头,却看见瑞恩希手上拿着一朵白色的纸花。
“哎你真是,吓得我……你手上是什么?”
瑞恩希笑容灿烂,把手上的白色纸花递给越小满。
“送,你!”
越小满嘴角抽了抽,“不,不了吧。”
瑞恩希不懂为什么越小满是这样的反应。
在他的认知里,白色是纯洁神圣的颜色,是天使的颜色,越小满教他识字教他念书,他没带什么礼物,只好借花献佛了。
越小满哆嗦着手接了过来。
“瑞恩希,你从哪得到的这个?”
瑞恩希指着长街前方。
前方有一户人家在大门口摆了两个花圈,花圈已经有些许破败,门口更是积灰严重,不像还有人居住的样子。
“瑞恩希,这个花圈是用来祭奠逝者的,不吉利,我还是放回去吧。”
在瑞恩希一脸落寞的神色中,越小满把纸花放了回去。
继续往前走,陆陆续续又出现了几户摆放花圈的人家。
越小满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毛,顿步扭头一看,果然!
瑞恩希手上又出现了一朵白色纸花。
她就说哪来的杀气……
越小满欲言又止。
唉。
她放弃了,放下这个话题不聊,边走边跟楚清游分析方才看到的景象。
“这些花圈风吹雨打都快要散架了,破破烂烂的还没人收走,不合常理,而且我对比了这些放花圈的人户和其他人家,他们门口落灰严重得多,以前我听老人说,没忍住的房子会衰败得快些,想来如此的话,这些家里恐怕人都没了。”
楚清游听完,提出自己的疑问:
“有花圈,意味着一家人并非同时遇害,这才有人操办葬礼,但是操办葬礼的人也死了……”
难道那家伙逮着一家人薅吗?
“瑞恩希,你怎么看?”越小满略一思索,想问问刚才大着胆子去采了花的人的看法。
没人回应。
“瑞恩希?”
“瑞恩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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