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帐里,苏徐行眼睫低垂,一行清泪缓缓划过脸颊。他哭得无声无息,却叫看着的人更加揪心。
阿冬扶着他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哭腔也跟着出来了:“少爷——”
主仆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倒叫嚎到一半停下了的宋麽麽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少爷……”顿了顿,宋麽麽拍拍苏徐行的手,勉强安抚道,“您多虑了……”
“是我多虑嘛……”苏徐行此话一出,宋麽麽剩下的话都被噎在了嗓子眼,背后也惊出一片冷汗。
这小畜生莫不是察觉了什么?
只是不等宋麽麽继续深想,只见苏徐行掩下眼中情绪,低声唤道:“奶娘……”
这是苏徐行自她母亲走后第一次这般唤宋麽麽,好久未听到这声“奶娘”,宋麽麽一时间也有些怔楞。
横梁上的赵峋见状挑挑眉,奶娘?有这么防备奶娘的?
“奶娘……有些话琰儿怕不说,就没机会再说了……”
宋麽麽并未注意听,一声“奶娘”恍惚间将她又拉回了湘珍院,她还是苏家主母身边最有话语权的掌事麽麽,人人敬她三分,嫡出的大少爷和自家孙子日日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叫嚷着要抱抱,还常常为了她更疼谁吵得不可开交。儿孙绕膝、岁月静好,那是她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只可惜……
宋麽麽猛地拧起眉头,那些不好的回忆在脑海中逐渐清晰,翻涌的恨意瞬间填满了她的心房,只一刹那,宋麽麽的眼底猩红一片。若不是她死死地掐着手掌克制自己,怕是下一秒就恨不得举刀杀了苏徐行。
苏徐行如何看不出她的恨意,他闭上眼,装作没有发觉她的异样,继续道:“母亲知道您恨!她也恨啊!恨自己无宠,在淑兰院门口跪了几个时辰也求不来一个郎中,那时……”
剩下的话还不等苏徐行说完,宋麽麽猛地打断:“你说什么?!”
“麽麽……”苏徐行却不明着回答,转而继续道,“母亲傲了一辈子,临了却还被人那般折辱!”
说到这,苏徐行猛地捏紧了手。自他穿越以来,苏琰的记忆都被他继承了,不仅如此,还更为清晰,就连苏琰那模糊的幼时记忆和一些刻意遗忘的回忆对他来说也如同昨日发生一般,再加上先前做的那一场堪称“金手指”的大梦,他已然明白宋麽麽为何会帮着苏家夫人害自己,终其原因,也不过一个“恨”字而已。
苏徐行压下那些因他母亲受苦而带来的伤痛与怒火,接着说:“她怕您担忧从未提及过,可是如今我怕再不说出来,就真的没机会了咳咳……”
说着,苏徐行又咳嗽了几声,好像真的时日无多一般。
宋麽麽听不进其他,她站在床边兀自出神,满脑子都是苏徐行的那句“在淑兰院门口跪了几个时辰也求不来一个郎中”,跪?楚湘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会轻易跪人?还是跪在淑兰院门口?而且……求郎中?苏徐行昨日里就提过一遍,宋麽麽心下一颤,这求郎中难道是为了……
不可能!一股莫名的胆怯突然涌上心头,宋麽麽瞳孔微缩,呼吸声渐重。
若是苏徐行今日贸然提起过往,宋麽麽哪怕不会失态也绝不会听他多言半句。但有了猜疑在前,加上她已经为这事辗转反侧半宿,现下苏徐行再次说起,她就是心中怨恨依旧,脚步也挪不开半分。
宋麽麽盯着苏徐行没有说话,她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半晌,宋麽麽强忍着着情绪咬牙问道:“为何跪?”
“麽麽。”
听到了想听的话,苏徐行这才转头看向宋麽麽,“原我也是不打算提及了,只是我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是不久便会……所以这才不得不提及您的伤心事。”
苏徐行给阿冬使了个眼色,让他端了凳子过来给宋麽麽坐,自己则强撑着起身,靠在床头继续回忆。
“这何尝又不是母亲与我的伤心事。”苏徐行叹了口气,眼眶渐渐湿润。
“若是阿柱还在,也该跟阿冬一般高了。”
提起“阿柱”,宋麽麽心中所有的压抑、苦涩再也制止不住,一瞬间便泪如雨下。
“还记得那日是六月初六,那一日,我这辈子也不敢忘。”
也不知道是苏琰的还是苏徐行自己的情绪,说起那一天,他心中一阵钝痛。揉了揉胸口,他这才接着道:“那日您替母亲去潜寒寺上香,夏荷来报阿柱高烧不退,身上还起了疹子,怕是麻疹。母亲忙让夏荷去请郎中,谁知那日耀弟也同样发了高烧,临江有名的郎中都被请到了淑兰院……”
大少爷也发烧了?宋麽麽皱眉,她怎从未听人提起过。
“夏荷一个丫鬟也不敢去淑兰院要人。母亲虽在禁足,但还是想办法绕过婆子跑去了淑兰院。那时母亲已经失宠,淑兰院下人见母亲来了不仅不通传,还将母亲拦在了院外。无法,为了求一个郎中给阿柱看病,母亲一咬牙径直跪在了院外,一遍又一遍大声求救。”
“只是……从晌午跪到了黄昏,也没有一个人出来应答……”
想起那些对他母亲冷眼旁观、冷嘲热讽的丫鬟小厮,苏徐行恨得眼睛通红。就是那一天,苏琰与他母亲的人生开始走向悲剧,谁都没有想到,从那天以后,母子二人的日子竟是在倒数着过的。
勉强压下心中恨意,苏徐行嗓音也变得沙哑:“母亲……母亲那时正巧怀有身孕,她自己却不知,这么一跪伤了元气,人昏过去了……孩子……孩子也没了……”
说到这,苏徐行缓缓闭上眼,开始平复心中情绪。
就是因为孩子没了,身子废了,他又被从母亲身边夺走,母亲这才万念俱灰,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湘珍院。
苏徐行鼻头渐酸,眼中湿热难挡:“母亲支撑不住了,父亲才从淑兰院里出来,抱着浑身是血的母亲回了湘珍院。母亲昏死之前还叮嘱父亲派郎中去救阿柱,只是……郎中还是被淑兰院扣下了。”
“据说当时耀弟得的也是麻疹。”
“再后来的事情,麽麽该知晓了。母亲没了孩子,生命垂危,整个湘珍院乱成一团,夏荷她们因为照顾不利全部被罚去柴房思过,我被父亲送去了祖父院子看管,不准出门。所以等你回来……”
后面的事情不用苏徐行说,宋麽麽也知道怎么回事。
她缓缓闭上眼。
从潜寒寺回来后,整个苏府是一团乱麻,湘珍院门口都是老爷的人,不准任何人进出,她见不到夫人,也找不到夏荷她们,急得乱窜,路上逮了一个丫鬟询问才知是夫人难产,临江的郎中都被请过来了。
主子难产,她如何不着急,只是湘珍院她进不去,只好先回家接阿柱过来,毕竟后面夫人还需要她照顾。只是谁知等她回了家,却发现阿柱浑身红疹,正发着高烧在床上胡言乱语。她慌得魂都快掉了,忙抱着阿柱出门寻郎中,可是……她抱着他瘦小的身子找了一条又一条街,敲了一家又一家药堂,得到的消息都是郎中被苏家请走了。
是了,那丫鬟说全临江的郎中都在湘珍院。
她又抱着阿柱跑回苏家,只是还没进府就被拦下了。阿柱那模样一看就是麻疹,麻疹会传染,门口家丁怎可能放他进去祸害两位少爷,不仅是阿柱,便是她轻易也进不得苏府了。
是啊……府里有少爷,命金贵,可她的阿柱呢?!她的阿柱也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啊!他爹早逝,她和他娘也是将他当做眼珠子一般疼爱长大的,怎到了这些人口中却像条狗般轻贱?
找不到郎中,苏府也进不去,她只能再往其他地方去寻。
她永远不会忘记,宋麽麽微微弯起胳膊,她就那么抱着阿柱小小的身子穿梭在临江。临江那么大,可偏偏郎中那么难寻,她从天黑找到天亮,好容易看到了一家刚门口的医堂,她抱着阿柱跑过去,跪着磕头求郎中救命。
可是……可是……
回忆起这些往事,宋麽麽双手突然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就如那天抱着阿柱没了呼吸的小身子一般。
宋麽麽低头,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看了半晌,猛地用手捂住了脸。
“阿柱……呜呜呜……阿柱……阿柱啊——”
此时此刻宋麽麽再也顾不上其他,这些年压抑在心中的痛恨与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哭得撕心裂肺,叫着阿柱名字的声音里满是悲怆。眼睁睁看着最疼爱的孙子死在了自己怀里,那种灭顶一般的痛苦寻常人是无法体会的。
苏徐行看着痛不欲生的宋麽麽,终是不忍地撇过头,眼中热泪再也拦不住,潸然落下。
都是可怜人罢了。
这一刻,他不知怎的突然不想再对宋麽麽施以什么报复,一步行差踏错,皆是有缘有由。
宋麽麽哭了半晌,眼睛肿得老高。好容易从思念亡孙的悲伤里走出,她这才有空梳理方才苏徐行所说的话。
“少爷……是如何得知的呢?”她对他所说有点怀疑,但又不是全然不信,毕竟苏徐行是她看着长大的,为人心高气傲,最不屑的就是撒谎了。
此话一出,苏徐行便知宋麽麽已经信了大半。他转过头,红着眼睛冲宋麽麽凄然一笑:“那日跪在淑兰院门口的,不止母亲,还有我……”
“阿柱与我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我当他是亲弟弟,怎可能见死不救?只是……”说着说着,苏徐行声音开始颤抖,“我终是比不过耀弟在父亲心中地位,便是我跪在淑兰院外磕破了头,父亲也未曾出来看过我一眼。”
今日突然提起的这些往事阿冬也是经历过的,只是那时他年岁尚小不懂其中缘由,但苏徐行头上的那个疤却是他亲眼看着长起来的。
“少爷磕得流了好多血,头上那个疤到如今还在呢。”说着阿冬撩起苏徐行额前碎发,只见在发根处有一块疤痕,细细看去很是明显。
“……”
宋麽麽嘴唇抖了半天,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少爷!”她猛地站起身,逃也一般地往外走去,“我先去做饭!”
如果真相如苏徐行所说,那她这些年岂不是瞎了眼在为仇人卖命?!日后她又有何颜面再去见旧日的主子?!
终于将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了,苏徐行缓缓松了口气。
苏琰是对宋麽麽太过信任了,也怕她伤心才从未提起这些过去,但就是因为不提,他才枉送了性命。
这人啊,嘴巴有时候不能太紧,该说就要说。
苏徐行兀自感慨着,只听一声嗤笑从上方传来,他循声望去,就见那蒙面男换了个姿势,正悠闲地侧躺在横梁上,还故意往外露了一点身子。
见苏徐行看向自己,赵峋哼笑道:“演得不错。”
“才不是演的呢!我们家少爷当日就是……”
阿冬见不得别人质疑他家少爷,当下就开口反驳,然后不等他说完,一道寒光擦着他颈边钉到了身后床柱上。
赵峋声音森冷:“吵。”
阿冬哪里见过这些,吓得一双眼瞪得老大,半天都没回过神。
“别怕别怕。”苏徐行见状连忙起身拍了拍阿冬后背,哄小孩似的说道,“大侠不喜欢吵,以后声音小点。”
接着又抬头看向上方,笑得殷勤:“大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些无知小儿一般见识。”
赵峋没说话,哼了声又躺了回去。
呼——
苏徐行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希望三日之期快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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