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


    在宝月的记忆里,那时她上一秒还在雍和宫雕梁画栋的佛殿中。


    她向大殿内的弥勒佛许愿,求明年能上岸,最好还能发财,最好还能解决一下人生大事。


    一气儿许了三个,才闭上眼虔诚地拜下,谁知睁眼就是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端严肃穆。


    只见她朝东北跪在下首,听到前方一个身着清朝官袍的人慢声念道:


    “……协领瓜尔佳祜满之女瓜尔佳氏,诞钟粹美,婉心矢恪……今以瓜尔佳氏作配皇四子为侧福晋……”


    她当场愣住,刹那间,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记忆涌上脑海。


    ……这个瓜尔佳氏,该不会是我吧。等等?!皇四子?雍正吗,将来九子夺嫡中的胜利者?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雍和宫调剂吗,倒也不必您老人家亲自来实现我的愿望吧……阿弥陀佛,实在是罪过。


    据说清朝人天花出的不好很容易留下疤痕,康熙帝的便在脸上,这位四爷应当不是一副叫人难以下咽的尊容罢。


    越是这个时候,她反倒尽冒出些胡思乱想。


    宝月被这旨意和脑子突然苏醒的记忆带来的冲击惊的恍恍惚惚,连礼官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捧着圣旨就跟着一个穿蓝衣的宫女出去了,那宫女引她到神武门外便告退了。


    甫一出了宫门,她便见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在现代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美妇人和一个半大少年立刻将她接进马车里。


    那妇人一进车中就止不住的落泪,眼眶红肿,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双手不住的抖,“我的儿……”


    见此情景,宝月心中好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酸酸胀胀的,下意识的想要为她擦擦眼泪,却见她手中的帕子早被泪水浸湿了。


    这两人一个是她的生母王氏,一个是她的弟弟额尔德克。


    她这辈子出自镶红旗瓜尔佳氏,父亲瓜尔佳祜满,任从三品杭州协领,从祖父那一辈起便一直在浙江一代做官,王氏家中也是当地豪强,阿玛聘了她娘王氏为妻,二人琴瑟和鸣,没有多余的妾室,除了两位同胞弟弟,只她一个女儿。


    她回忆起记忆里的阿玛祜满,也同前世的父亲长得分毫不差。


    更有甚者,这两个隔了几百年的父亲,翻了同一本书,为出生在中秋的女儿取了同一个名字。


    她越想越头疼,不敢再思考这些问题,赶忙安慰起身边哭泣的王氏来,“别哭别哭,能做侧福晋已经很好了,到底是要嫁人的,女儿并无不愿。”


    王氏只觉得宝月不过是强颜欢笑,她家女儿的秉性她最知道。从小顺顺意意的长大,她又怎么忍心叫她去那三步一磕,五步一拜的地方,吃皇家规矩的苦。


    为着这次大选,家里人早早预备起来,父亲不能擅离职守,便由母亲和大弟弟送她来京城待选,三人半月前在京城赁下一间宅子,如今正是回那儿收拾行装,回杭州去。


    王氏好容易在两个孩子的劝说下止住眼泪,用湿帕子擦了擦眼角,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不愿再叫女儿担心,“今日辰时便有礼部学士来咱们宅子里宣旨了,旨意一下,你弟弟立刻套了马车同我去宫门外等你。”


    她又轻轻拍了拍宝月,许多事都得打算起来了“好孩子,这几日劳累了,快回去好好歇息,咱们明日便回杭州。”


    言谈举止间,实在和她妈妈没有任何区别,宝月抱住王氏,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依赖,轻声呼唤“额娘……”


    更深露重,月凉如水。


    从杭州家中带来的两个丫鬟,玛瑙和珍珠服侍她洗漱完毕,宝月躺在拔步床上,捱过了那一时的头痛欲裂,从前在杭州和阿玛额娘还有两个弟弟的回忆便越发清晰起来。


    她甚至还记得刚睁开双眼,眼前的世界仿佛套着一层粉红色的肉膜,一个和她父亲长的一模一样的魁梧男子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中。


    还有她在额娘温暖的怀抱中,阿玛在一旁翻书,不知道翻过多少本,终于找到满意的名字,兴奋的跳了起来,激动地差点把书撕坏了。额娘心疼古籍,将他狠狠骂了一顿……


    她并非今日从几百年后的雍和宫来,而是在储秀宫外接旨的那一会儿功夫,便想起了那些几百年后的记忆。


    她理清心中乱麻,终于沉沉睡去,梦中宝月好像回到了杭州,钱塘十里荷花,美不胜收。柳树枝条柔软的在风中摇曳,好似这个封建时代里的女子,只能凭风借力而不能自主。


    四贝勒府内,申时宫中便有册封侧福晋的旨意传来,四阿哥还在上书房,便由福晋代领圣旨。


    待礼部学士一走,她再撑不住假面一样的笑容,绷着背缓缓坐下,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明。


    前头有太子的毓庆宫,自己这儿是第二个上头赐下,而非因子请封的侧福晋。可太子爷那是因为太子妃连年守孝,婚事一迟再迟,皇上心疼儿子赐下的。


    自己呢,太子那儿的侧福晋家中是轻车都尉,正三品的虚爵。到了这儿,竟变成一个从三品武官家的满族大姓了。


    明日她还要去宫中谢恩,妯娌们又怎么看自己这只有面上光的四福晋。


    想到这儿,四福晋心中火燎火烧一般,只觉得人人都在背后嘲笑自己。


    福晋身边的胡嬷嬷更是心疼不已,替福晋愤愤不平:”德妃娘娘何苦来插手四爷府上的事,到底不是自己养大的不心疼。”


    她这话说的诛心极了,四爷从小夹在养母生母之间,每每难以自处。


    “多嘴。”福晋轻声斥责,眼中一片冰冷。


    一时间正院里静的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从前在宫里,她日日不落的给德妃请安,不知道抄上去多少佛经,进上去多少绣品。自问待德妃强过待自己母亲百倍,换来的竟是这么个结果。


    福晋闭了闭眼,不愿再想:“四爷读书劳累,晚上应当是不会来了,咱们用过饭后便早些休息罢。”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她决不能叫人看自己的笑话。越是这样的时候,纵然德妃对自己不满,她也要小心伺候,不教人觉得她不孝不贤。


    四爷果然直到酉时才回到府中,他本也不欲去福晋那里,听了苏培盛的传话,只说一声知道了,便独自回书房写起字来,依旧是戒急用忍四字。


    前月里宋格格肚子中的孩子没了,只说是身体弱留不住。


    他去永和宫里给娘娘回话,娘娘稍婉转一提,他领会后便是心中一寒。


    烈阳之下,不知还有多少新鲜事。


    回来便头一个从宋氏那里查起,各个院子里不知道拖出去多少奴才,府中霎时平静起来,后院诸人也是心下惴惴。


    他从前并非不知道宫中女人互相倾轧,但福晋一向周全妥帖,他也无意浪费时间于后宅事上,小打小闹的便罢了,谁没有几分自己的心思呢,他只愿在年轻时干一番事业,往后也能封妻荫子,做个伯王福全一样的人。


    却不想纵的她们心大了。


    他自问虽因李氏活泼又好生养,待她比宋氏稍强些,可到底不曾越过福晋去。谁知福晋一进门便终日惶惶,不将李宋二人拿捏在手上便以为她们要凌驾于自己之上。


    宋氏轻狂,初次有孕时不免得意自己要生下府中第一个孩子,屡屡寻衅滋事。


    李氏更是荒唐,以为自己育有三子,便以侧福晋自封,将孩子养的虚弱不堪,每每以幼子体弱为由邀宠。


    府中一团污糟,究竟是从谁开始,哪些是意外,早已扯不清了。


    他在外未能得皇父青睐,落下个喜怒不定,为人轻率的评价来,三哥受封郡王,他却与小三岁的八弟同为贝勒。


    在内又不能约束府中诸人,以致妻妾失和,鲜有健康的子嗣。


    宫中赐下瓜尔佳氏,想必也是对自己的警示,四爷写下的戒急用忍四字,几月以来攒起厚厚一沓。


    于是他起用张起麟和从前在孝懿皇后宫中时的奶嬷嬷孙氏料理后院事宜,望院中诸人心中知道悔改,安分守己。


    瓜尔佳氏是侧福晋,他不愿叫她失了体面,但若仍是一个兴风作浪的,他也只能暗地里将她们齐齐压住。


    男女之事本不过尔尔,可若因后院失和叫汗阿玛敲打失望,那才是大大失了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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