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册封大将军王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永和宫里的德妃只觉得恍若晴天霹雳,平日里的避嫌和谨慎被她抛在脑后,她难得主动传话叫四爷和十四爷即刻到宫里来。

    二人不敢拖沓,心知德妃必定是为了十四出征西北一事,便立刻快马赶到宫中。周嬷嬷才为两位王爷掀开帘子,德妃的话便劈头盖脸地砸到二人身上,就连十四爷都失去了能在永和宫里坐下喝口水的资格,两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八尺男儿只得乖巧地站在那儿听德妃的教训。

    “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平日里我也从不说什么,免得招人厌烦,”德妃几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软话,这话一出,便叫四爷和十四爷愈发手足无措起来,她甚至取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只是这究竟也是件大事,何不能与我这个做额娘先说一声呢!”

    四爷不敢说话,十四看了沉默的哥哥一眼,讪讪一笑,试图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这也是汗阿玛的决定,儿子此前并不知啊。”

    “你打量你在蒙谁?”德妃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她若信了这话,这么多年也都是在这宫里白活了,“你年前就念着这事罢,和你四哥背着我商量,难怪三十那日拉也拉不开你们这对好兄弟。那战场有什么好,刀剑无眼”

    “额娘容禀,无论儿子们有多想为国尽忠,为皇父尽孝。征讨西北,任命三军主帅这样的大事,也绝不是儿子们可以决定的。”

    四爷一惊,立刻低眉顺眼地打断了德妃的话。

    听了这话,德妃被十四挑起的怒气稍稍平息下来,她原先乍然听到消息,一时有些没控制住情绪,才急哄哄地叫四爷与十四爷来问,如今理智稍回,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悔意,明白无论心中有多少震惊不愿,也绝不能对皇上的旨意流露出不满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正是汗阿玛看重十四的缘故,何况十四贵为皇子,只需安坐中帐便可,并无需他亲自上阵杀敌。”四爷慢慢道,“策妄阿拉布坦不过是不成气候地叛乱,我朝三十万大军,平定西北必定是摧枯拉朽,无需多长时日,额娘且安心便是。”

    “正是啊额娘!”见四爷站在他这边,十四一下就有了底气,他神采飞扬,一派心向往之道,“儿子自小习得一身弓马艺,保家卫国,封妻荫子,本就是男儿至高无上的荣光!”

    见德妃的脸色又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十四察言观色的功夫立刻上线,嘴甜谄媚道,“只可惜额娘贵为四妃,不似那民间妇人还需儿子来挣一个诰命,汗阿玛这回可是叫我无路可走了。”

    “你这泼皮猴子,”德妃压制住上扬的嘴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也不知你汗阿玛怎么放心你做这三十万大军的统帅。”

    十四连忙剥了一颗葡萄亲自递到德妃嘴边,德妃叹着气看他一眼,到底还是接下了,十四便知德妃这是已经被哄好了,挤眉弄眼地朝德妃笑起来。

    “你啊,”德妃点点他的脑袋,转过头来含笑朝四爷道,“他远不如你稳重,辛苦你做哥哥的多照看些。”

    这句话的语气便生疏多了,四爷垂下眼帘,温声应道,“这是自然。”

    要说这事虽然四爷和十四使了使劲,但也的确是康熙自个儿的考量。追缴之事之所以卡住了,无非是一大批官僚合起伙来的阻力,如今大军开拔,若是成心还敢不还,多少得掂量掂量自己头上有几个脑袋。只是大将军王是十四,就不好叫他亲哥哥管着钱粮的事了,选八爷既是对十四爷的一种制衡,亦是康熙要通过追缴库银一事瓦解八爷一党。

    党派无非是因利趋近,因利不同而伐异,八爷的利益与手下人不再一致的时候,自然就是其中一些立场并不坚定的乌合之众瓦解冰消之时。

    换了八爷向他们要银子,事情果然便比四爷出面要顺遂的多,别人不提,老九是没法再叫他手底下那一帮蛀虫对户部官吏们视若无睹了,连带着许久不得康熙一个好脸色的八爷也在朝会上得了君父好一顿夸奖。

    他得了这颗只有外表是甜的果子不见得有多高兴,可十爷倒是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连路过四爷身旁也带着风。

    四爷却无心与八爷一党争这些长短,自十四与三军开拔后,他又没了差事,日日在圆明园里无所事事,便愈发一心一意地开始琢磨起康熙这些日子的举动来,思索几日后,心中渐渐萌生了一个叫他觉得心惊肉跳的想法。

    “劳烦您挪动挪动尊步,”宝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雨水都把你半边衣裳打湿了,他们不知道来关窗户,你也不知道么。”

    四爷都坐在这儿沉思了一下午了,书卷没有翻动几页,眉头却是皱的越来越紧。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他对宝月的话恍若未觉,仍坐在座上缓缓拨动着腕间的珠串,他心中渐渐发沉,却又觉得以康熙平日的习惯,心思应当不会如此流于表面才是。

    宝月实在无法,只得将他拉起来去换衣裳,好在他虽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到底一拉就动,一边沉思着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宝月到了寝房里。

    “还望你这个做阿玛的尚还记得,眼下还另有一桩要紧的大事。”

    宝月在他眼前挥了两下手,见四爷目光回转,她一偏头,一只鸾凤和鸣的赤玉簪子就映入四爷的眼帘。还有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大格格便要出嫁了,纵然嫁妆物什她和李格格已经参详过了,可有些章程到底还要四爷拿个主意才是。

    “办宴的时候,要不要请福晋来?若是请福晋到圆明园来,大格格回门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该在?”纵然宝月老大不乐意,但到底关系到大格格的婚事,她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提了一嘴。

    “请她来罢,”四爷一思索,他皱眉道,“眼下时局不定,关系紧要,还是叫她住在圆明园的好,若是在王府里,我反倒担心出什么事。”

    宝月不想他居然还能怀疑福晋,一时有些讶然,“不至于罢,这对她有什么好处,若你”

    若四爷做了皇帝,福晋可是皇后啊。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四爷为福晋周全面子,实则也是在为自己周全面子,福晋那儿自然也是相同的道理,难道她还能昏头到这个地步?

    “放在眼皮子底下也不费什么事,找一处地方便是。若是在王府,离老八那儿不过一墙之隔,担心的可就要多了。”四爷到底还是觉得谨慎些的好。

    二人又商议了一番大格格婚事的流程,四爷倒还真提出来几个意见,小到宴席上的果品,大到大格格带去的嫁妆,甚至还加进去几件珍藏的前代书法大作。他嗜好书法,大格格在这点上也很像他,故而也算是投其所好。别的也就罢了,里头可有一副黄庭坚,这回他可是下了血本了。

    “十三那儿可还好么?他的腿疾如何了?”

    看着儿女成婚固然也算喜事,但四爷看着渐渐下沉,西去不曾为人留的月亮,却又想起同一片夜色下,困在那四方府中的十三来。

    “我听人来回报倒像是好了许多,自十公主的事以来,十三爷消沉郁结的话也少了,如今困在府里虽不得意,但也好在能养养身子,”宝月先是一叹气,却又想起一桩喜事来,“兆佳氏又有身孕了,他们二人同患难,夫妻感情倒是越发好了。”

    四爷一挑眉,忽然把宝月拉到自己怀中坐下,他嘴角勾起笑意,“咱们难道就不算同甘共苦?”

    宝月抬头向他望去,看见他嘴角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觉得心中一突。

    “大格格就要出嫁了,咱们府上可就要只剩下这三个讨债鬼,玉娘再生一个女儿如何?”

    见宝月默不作声,四爷连忙环住她的腰,并十分殷勤地剥了个橘子给她。

    “一个橘子就想换个女儿,王爷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宝月丢给他一道横波,不但不受那橘子,反而从桌上又拿了两只放到四爷手上,斩钉截铁道,“那我用两个来换,不要。”

    “再说你怎么知道会是女儿,若是个男孩,难道还要我生到是女儿为止吗?”她现在想起当年生阿午的时候都觉得疼,有些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不知道的时候尚还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如今要她再受一回,那真是死也不愿了。

    “也罢,”四爷倒是很拿得起放得下,倒也没有非要她同意的意思,他捏捏宝月莹润的脸颊,调笑道,“毕竟还有朝堂上的事,那两个大的另说,我管着阿午和你也就够累了。”

    “这是什么话,”宝月回头瞪他,“我哪里到要和阿午相提并论的地步了,这几年来我姑且也算是贤惠,何曾给你惹过什么事来。”

    “说的很是,”四爷含笑看她,煞有其是地点头,终于图穷匕见,“玉娘从来贤惠,只是想叫最贤惠的玉娘知道,你夫君这一条穗子用了两三年,如今外头都说我节俭,起了毛边也不曾换,这都是玉娘的功劳。”

    宝月不说话了,她讷讷低头,这一夜难得的听话,四爷再过分也不见她生气咬人,如此乖巧安分了好几日。只可惜四爷还不曾享受够她的小意温柔,就在某一日坐在几前翻书的时候,随着一条新的墨玉穗子被宝月拍在他眼前,这样的待遇便立刻结束了。

    “玉娘手艺愈发精湛了。”

    只要好处拿到了,好话他自然是不吝惜说的。无论宝月面对他是什么姿态,他都觉得她可怜可爱。

    第82章

    “谁回来了?大阿哥!”从下头的小丫鬟口中听闻此事,云筝难得打起了精神,她兴高采烈地快步到小佛堂里禀报福晋,“福晋,大阿哥回来了,如今正在前厅等您呢!”

    自前几年的事以来,福嬷嬷回了本家,福晋身边的事务就是云筝在一手打理,福晋每日只顾着吃斋念佛,禁足在府中,连大阿哥也见不到,性子愈发沉静,一日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整个王府里安静的就像一潭死水一般,只听得到念珠缓慢拨动的声响。

    “是吗,”福晋沉默一瞬,缓缓睁开眼睛,念珠碰撞的声音消散在空中,她抬起手来示意云筝来扶,“且先去换身衣裳。”

    从软垫上起来的时候,福晋只觉得自己双膝发麻,浑身僵直不已。

    “额娘!”

    弘晖在前厅中来回踱步,心中不免有些焦急,他上一回见到福晋的时候还是年节里。见福晋衣裳陈旧,头上连首饰也不曾好好带几支,弘晖一时觉得愈发心酸,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额娘怎么这副打扮,可是奴才们怠慢额娘?”

    福晋面上是沉沉的暮气,她抚摸了一下身上深色的缎子,轻声道,“若非如此,恐怕不能使王爷满意。”

    弘晖抿了抿唇,将心中暗生的不满埋到心底,宽慰福晋道,“额娘无需担忧,儿子此次就是来接额娘去圆明园的,大姐姐下月出嫁,大小事宜尚需额娘主持。”

    “哦,”福晋眉目平静地应了一声,“用得着我撑场面了,就叫我过去,用不着了,就把我丢在这里。王爷当我是什么?”

    “不是的,额娘,从此你便和咱们一块儿住在圆明园,儿子会照顾好您,绝不会叫人欺侮您的。”弘晖连忙否认道。

    福晋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她也不愿再去想四爷这些举动究竟是什么目的,虽然并不想去,可想到弘晖在那儿,就到底还是点头了,再说若这是四爷的命令,她本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大格格出嫁的日子是四爷细细看过的一个良辰吉日,不但宜婚嫁,还是这个月里少数不下雨的时候,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春风柔和,艳杏夭桃,园子里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宝月陪着福晋在外头和夫人们打过招呼,只是福晋并不乐意瞧见她,对她视若无睹,只当身边没她这个人,便也不想和她站在一块自取其辱,好似非要分隔高下一般。

    她走进大格格的闺房,便见大格格盖着盖头端坐在床上,李氏正在大格格身边暗暗垂泪。

    见她进来了,李氏连忙起身,一边抹掉脸上的泪水,强装出一副笑容来,“侧福晋来了。”

    “我来瞧瞧大格格,你只管坐下说话便是,”宝月装作没瞧见,只笑吟吟地拉她坐下,“总归都还是在京里,圆明园并没有什么门禁规矩,大格格想额娘了只管回来便是,难道你阿玛还能不给你一口饭吃不成?”

    大格格亦眼眶泛红,好在有盖头将她的表情一概遮住,她伸出手去,李氏连忙双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额娘不必担心我,只要额娘在府中一切平安,我也就放心了。”大格格回握住李氏的手,心中万般不舍,“额娘要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

    “我都记得的,”李氏连连点头,“你也是,若你在蒋家但凡有不如意的,万万不可以瞒着我们,额娘没有办法,也定有你阿玛为你做主。”

    “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大喜的日子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宝月连忙制止李氏愈发悲观的话,眼看着他们母女二人都要抱作一团哭起来了,待会一个个的妆都花了,若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外头很快传来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已然到了吉时,宝月和李氏一块扶着大格格跨过门槛,走到正厅中时,四爷和福晋已然在上头落座了。

    见宝月落座,四爷的目光便转回大格格身上,他面上倒是平静,一点看不出昨日晚上长叹短吁的样子。蒋洲一身红袍,在众人的拥趸下同大格格站在红绸的两侧,一对玉璧一般的新人站在阶下行礼,宝月一时居然有些感慨,不由想到将来阿午成婚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来。

    月上梢头,婚仪完毕,瞧着一对新人渐渐远去,四爷不由有些怅然,“都散了罢。”

    他牵起宝月的手,二人散着步回九洲清晏里去,李氏还沉浸在女儿出嫁的不舍之中,福晋亦不知在怔怔地想些什么,弘晖和弘昀对视一眼,连忙一人扶一个地将各自的额娘请回去休息了。

    阿午睡得早,早早的就被奶嬷嬷送了回来,宝月和四爷先去偏殿看了看安睡的阿午,才静悄悄地回到寝房里。宝月为他解开衣裳,将浑身上下繁琐的玉佩金带卸去,她注视着四爷的脸,忽然有些感叹道,“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是啊,”他含笑看着她解开自己腰间的玉带,“大格格嫁人了,接下来就是弘晖和弘昀,兴许过不了多久,我都是要做玛法的人了。”

    宝月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抬头朝四爷细细看去,还好还好,与他年轻时并无什么分别。依旧是长眉凤目,金质玉相的一张脸,英挺的鼻子和两片薄唇流露出来的冷冽气质也被他眼中沉淀着的温柔笑意融化开来。

    宝月定定地看着他半响,摸了摸胸口,放心的想,她如今还是会为四爷的美色心动的。被他方才那一句玛法吓得几乎蹦出来的心这才从喉咙里收回胸腔去。

    四爷疑惑地偏了偏头,不知道她忽然停下来瞧他是什么意思,宝月连忙眼神闪烁着低头,掩饰住自己的心虚,若无其事地继续起手上的动作来。四爷看着她垂着头的乖巧模样,心中一动,忽然凑近在她皎洁的额间落下一个吻来。

    宝月下意识抬头,便正好撞进他沉沉的目光里,熏人的暖意带着沉醉的酒香将她包裹其中,随后侵袭而来的,便是熟悉的沉水香气。

    三朝回门,大格格同蒋洲前来拜会长辈,二人跟着李氏与弘昀回了他们居住的院子后,四爷特意叫住了福晋。

    “弘晖的婚事也该定下了,我瞧了几户人家,都在这儿,你是他额娘,也该参详参详。”四爷把福晋叫到书房里,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示意福晋去看。

    即便是说到自己儿子的婚事,福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她垂着眼睛去拿那些卷轴,却忽然在四爷的书桌上瞧见一卷展开的古籍。上头有两笔细细的娟秀字迹,字旁又有一行苍遒健劲的批注,显然是宝月和四爷的唱和。

    再看一张书桌上泾渭分明的两端,一头是一丝不苟码好的书籍笔架,一头却是胡乱搭在笔山上的一支翠笔,镶嵌着宝石的透镜丢在宣纸上,一旁的博古架上还有堆放在玻璃盒子里的金石。四爷身边更是另有一张椅子,椅上垫着金丝软垫引枕,无端竟显得有几分旖旎。

    何至于这样离不得一刻,男主外,书房是机关重地,难道是女人应该来的地方吗,别说门客们见了像什么样子,在两个长成的儿子面前,难道也如此不知羞耻吗。

    再看四爷,就无法不觉得他道貌岸然起来,福晋心中升起一丝鄙夷。

    “王爷若有定论,妾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遵从王爷的意思便是,”福晋收回目光,语气平淡道,“只是,这里头官阶最高的也不过是个三品,我乌拉那拉家的女儿亦有才貌双全,深谙妇德者,仿佛并未列于其中。”

    福晋总是这样,她心中早有主意,却还要先违心的赞同一句。

    “你家近年来可有一人可堪大任?”四爷不悦,他的孩子嫁娶,不求带来什么助力,至少也得门当户对,再不济也要是良材美玉。叫弘晖回过头去娶一个乌拉那拉氏的女子,于弘晖有什么好处?倒是在为福晋帮扶娘家。

    福晋抬起头来看他,两人视线相对,一时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福晋眼神闪烁两下,忽然轻声道,“四爷有心于大位,我乌拉那拉氏久踞京中,愿为左膀右臂,以效犬马之劳。”

    室内一时静默,过了半响,四爷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我真是司马昭之心。”他没有回答福晋所谓的投诚,原来到如今这个态势,自己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即便表现的再无心,也许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佯做无辜而已。

    他这一声笑竟让福晋觉得有些刺耳,平静的语气里仿佛满是不屑。是,她家中近年来是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可这是为什么,她家又非八福晋家中那样是宗亲,贵无可贵,三爷九爷,哪一个不提拔妻子的娘家人,四爷倒是提拔,却只顾着提拔宝月家里,一个京外武官,又能有什么用处。

    “佟佳氏从前也并不如何显贵”福晋忍住羞愤,拉下面子想再为娘家求一求。

    “你只看到佟佳氏一门二公,屡被推恩,可佟国维如何襄助汗阿玛不说,佟国纲可是随汗阿玛出征准噶尔,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还!他家显贵,不是汗阿玛偏私,是他们用命挣出来的。”

    四爷不欲再与她多说,他目光沉沉,叫福晋竟觉得有些发寒,“这事你与弘晖说过了?”

    “是,”福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如今昌平盛世,难道是她家中的人不敢上阵杀敌么,无非都是借口而已,“弘晖从来孝顺。”

    “弘晖仁孝,”四爷平静地重复一句,“那便按你说的办。”

    福晋不想四爷居然这样干脆的答应了,心中反而有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惶恐,她暗暗想,四爷再不愿意提拔她娘家人,可看在弘晖的份上,他到底也会妥协的。自己的阿玛官至步兵统领,领侍卫内大臣,难道阖族上下还能没有一个可堪大用的人吗,无非是缺一个机遇而已。

    第83章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摇头晃脑地背到这儿,弘昀忽然一卡,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小心的抬头望了一眼前头的四爷,见他仍在闭目养神,连忙回头朝坐在他身旁的阿午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自两年前弘晖成婚后,圆明园的小课堂里便只有弘昀和阿午两个了,弘昀听李氏说,近来四爷也在为自己遴选妻子,一想到往后就不必再来上学,越发的对读书不上心了。今日四爷忽然考校,若是四书五经的内容还好,可这篇文章他却是早抛到脑后了。

    他身侧的阿午立起手中的书卷,侧头给他比出口型,弘昀这才从久远的记忆里翻出后头的句子来,“不、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行了,就到此为止罢。”四爷睁开眼睛,了然的目光叫弘昀红着耳朵低下了头,阿午也讪讪放下书卷,在案前正襟危坐。

    还不等弘昀松了口气,四爷又接着道,“你大哥从前手不释卷,故而成家了就不必再来我跟前读书,自有他的差事去做。我看你这个样子,即便给你差事也未必办得好,还是来读书的好,免得你荒废光阴。”

    说罢他又向阿午看去,言辞颇为严厉,“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你帮他蒙混过去,不是在帮他,是在害他。”

    听了他的教训,弘昀不禁有些羞愧,他讷讷低下了头,阿午却若有所思,却也还是低头应下了。散课后,阿午和四爷一同回九洲清晏,他并不如弘晖弘昀那样多少有些怕四爷,他抬起头大胆朝四爷问道,

    “方才阿玛说我不应该告诉二哥,可阿玛也说要我友爱兄弟。所谓兄友弟恭,若我对二哥的求助视若无睹,这怎么能算恭敬呢?”

    “可你告诉他,他真正记住了吗,如果没有,告诉他又有何益呢?”四爷一阵好笑。

    “我只做我该做的而已,二哥有心,自然会回去诵读通记。”阿午满不在乎,他只要尽到了恭敬的礼节便可,弘昀究竟有没有真正明白书中的义理,似乎不该是他操心的事情。

    四爷心中一惊,他看了看阿午,忽然觉得与他的兄弟们何其相似,说是兄弟,可除了十三,彼此之间要真正亲近便难了。

    这两年来,西北的战事频频传来捷报,纵然十四爷是第一次带兵,但却不可谓不神勇,康熙对十四也愈发荣宠,不由有人揣测起康熙是否有以十四阿哥为储君的心思来。

    适逢太后去世,康熙却坚决否决了恒亲王代为打理丧事的提议,强撑病体也要亲自为太后举哀治丧,丧仪一过,康熙亲自将太后送入顺治皇帝的山陵还没有两日,康熙又迅速的病倒了。臣僚们妄图揣测康熙的心意,便试探性地上折子提议是否要将十四爷传回京中,毕竟康熙的身体情况愈发不好,若有山岭崩塌的那一日,储君仍在千里之外,难免不生乱象。

    谁知康熙非但不采纳这人的提议,甚至勃然大怒,以此人居心不轨为由,将人斩首弃市。

    朝野上下一时默然,谁也不敢再触怒病重的皇帝,再不敢提起议储之事,可康熙的身体情况就摆在那儿,静默的朝堂之下是更深的恐慌。

    畅春园的九经三事殿里,隆科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在明黄色的绢帛上写下康熙口述的话,张廷玉在他身旁,将这件发生在一个平凡午后,即将改变天下将来几十年的事情无声地记述在起居注上。

    罢笔后,隆科多长舒一口气,捧起绢帛递到康熙眼前给他过目,康熙寥寥看过几眼,便见到卷轴下隆科多额间汨汨流淌的汗水,他轻轻一笑,“朕挑的这一位,必定是能叫天下百年无忧之人。你不必害怕,众人亦可以安心了。”

    张廷玉与隆科多不敢答话,一室寂然无声。

    第二日朝会上,康熙便下令叫四爷去刑部,三爷去户部,八爷去工部,这两年来康熙不断地令几位皇子在六部之中轮番协理政务,朝臣们一时更难看清他心中真正属意的继承人是谁。又见康熙休憩几日后精神还算不错,便也只好将疑惑埋在心底,老老实实地恢复到往常的样子。

    四爷这日照常去畅春园给康熙请安,除却他侍弄的稻米瓜果,这次他还带来了一盒药膏。

    “儿子已将药膏给刘院判检查过了,其中绝无与汗阿玛平日所服药物相冲之物,”四爷在地上磕了个头,将药膏递给魏珠,“儿臣听闻太医院为汗阿玛施针,斗胆进药以佐。”

    “你倒是胆大,敢去太医院探问朕躬?”康熙轻瞥他一眼,语气不辨喜怒。

    “万民仰赖君父,儿子只愿汗阿玛早日康复,无论该当何罪,儿子甘受之。”四爷抿了抿唇,他确然出自一片真心,“此药膏的方子儿子一块进上,相似效用的活血药膏太医院中应也有方子,汗阿玛命太医们做新的来亦可。”

    “好了,朕知道了,你跪安罢。”

    康熙沉默一瞬,眼中仿佛也有些触动,到底没再说别的话。

    转眼就到了中秋,即便康熙身体情况并不容乐观,他仍然坚持要出巡塞外,叫草原上的百姓也能披被恩泽,三爷和四爷在京中留守监国,八爷倒是被康熙一同带去了塞外。

    “今年中秋不必到宫里去参加晚宴,咱们去街上逛逛可好?”宝月灵机一动提议道。

    以往每年不是跟着在塞外就是要去宫中办宴,分明是宝月的生日,却也没有真正好好过过一次。今年适逢太后过世,康熙又不在京城,后宫的娘娘们这才把晚宴取消了,他们只需白天去给德妃娘娘请个安便可。

    四爷自然是无有不应,中秋这日从宫里回来后,宝月便和四爷换了一身衣裳到京城的街上去,中秋元宵这些节日城里放开宵禁,任凭万民同乐,花灯列市,粲然生辉,照的天上那一轮皎洁的圆月也暗淡起来。

    宝月换了衣裳,却也并不肯把自己往丑里打扮,她不带那些金灿灿的贵重首饰,换了低调一些的玉石,珍珠点缀在耳边和湖蓝色的裙角,可只要有些眼力见的也知道她身上的不是凡品。四爷墨色的袍子在她身边一下就显得愈发光华内敛,宝月甚至振振有词,“若是穿的太简单了,万一有人以为咱们好欺负呢?”

    “若有人来冒犯你,自有巡逻的侍卫。可你穿的这样富贵,到时候被人家宰了,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衙门可是不管的。”

    “你瞧瞧这两个璎珞哪个更搭我的裙子?”宝月才不管这些,她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给四爷带上一顶高帽,“有哥哥在我身边,必不会叫我白花钱的。”

    “这个月白色的好,”四爷轻而易举挑出来一个,将璎珞挂在她颈间,他轻轻一笑,“你若是被人家宰了,那可是我的银子。”

    今夜道路周边比平日的白天还要热闹许多,灯火通明,还有不少少年儿女聚在在河边放花灯,人流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共赏天上一轮明月。飘摇的彩旗之间,罗列着一排排小摊子,吆喝叫卖着各色各样的东西,金石古董、吃食点心,乃至面具首饰,甚至还有表演杂耍技艺的。

    宝月买了一份蜜糖糕,大约是京城的百姓生活水平高,上头除却山楂碎,撒的还是真蜂蜜。很快她又看上了新的东西,一处卖首饰的铺子上,一条月白的,微微泛蓝的头巾。

    “夫人,这可是流光纱,江南来的,贡品都没有这样的品相呢,瞧这色泽,就像月光流淌一样,和您身上这件衣裳多配啊。”那摊主眼睛一转,连忙殷勤地笑道,“爷可要为夫人买下?”

    那做买卖的这话一出,宝月眼睛越发明亮起来,那份糖糕早不知被她忘到哪里去了,只眨着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去瞧四爷。一个眼神换二十两银子,怎么也不算亏。

    四爷在宝月的指示下将透明的纱巾卡在她的发髻上,她掀起眼前这一匹月光,抬头朝他望去,在火树银花的集市里,喧嚣一时都远去了,仿佛还像当年坐在床上掀起朱红的盖头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了,四爷才恍然发觉,他分明记得清楚,连当时照映在她脸颊边的一对龙凤蜡烛都历历在目。

    四爷盯着她的眼睛一时恍惚,宝月口中张合几下,他却不曾在闹市中听清她的声音,于是倾耳去听。

    “——我的糖糕呢?”

    她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满是欢快。

    “在这儿呢。”他无可奈何地大笑起来,从手中的盒子里捻起一块,喂到她唇边。

    宝月牵着四爷的手,四爷卡的位置不好,纱缎从发髻往前头坠下一截,影影绰绰地盖住了她的眼睛,叫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杭州也有这样的缎子,只是量少,我从前也买不到几匹,怎么如今都卖到京里来了。”宝月看着眼前被流水月华笼罩着的朦胧街景,忽然有些疑惑道。

    “大约是得益于老九,”四爷冷笑一声,“他本事可大呢,从内务府的奴才里叫人给他去盛京那儿采东珠人参,再拿到江南去卖,从江南低价买布匹绸缎,又运到北方来。一路上只要奴才们亮明身份,当地官员自然伺候的妥妥贴贴的,一文钱路费也不必他花,他的奴才们反倒还能连吃带拿。”

    “”

    宝月被九爷这资本积累的方式惊呆了,这是大清三角贸易?

    第84章

    宝月又拉着四爷一块去河边放灯,数不清的花灯在层层涟漪之间漂游,将夜晚的江面映地彻亮,中秋节的花灯大多是为了寄托对远游在外亲人的思念,她在灯里写下阿玛额娘的姓名,目送着那盏灯远去。

    大约又逛了半个时辰,二人便启程回圆明园里,纵然街上的夜市未散,可四爷如今日日忙于监国事务,也只能抽出这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已。

    “咱们去一趟王府吧。”宝月坐在马车里忽然道。

    四爷瞧她一眼,随后便点了点头示意车夫转向。

    未几,马车便摇摇晃晃地在王府门口停下,四爷扶宝月下来,一团圆月高高地悬在枝头,静静地笼罩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庄严府邸。宝月令出来迎接的太监退下,她循着记忆走入其中,向西几百步,便是面阔七间的正殿,三色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你想来看前院?”四爷问道。

    不是的,宝月在心里想,她想看的是那座雍和宫里的银安殿,那个故事开始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对着正殿的匾牌躬身拜了三拜。

    “方才对着河灯不许愿,怎么要到王府里来拜?你许的什么?”四爷笑道,他只以为她是在对月亮许愿。

    “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宝月转头朝他笑,月光碎在她的眼睛里,可她对自己的愿望却缄口不言,“今日是我的寿诞,神佛会第一个实现我的愿望的,是不是?”

    “有什么东西你还要求助于神佛?”他可没有短缺她什么,四爷牵住她的手,去亲她流光纱下的眼睛,再柔软,再像流水一样的纱绸也带着涩意,带着温热的纱绸触感落在她的眼角,惊起一阵痒意。

    他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只要心诚,佛祖会看到的,至于会不会第一个实现你的愿望,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大概是因为她求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神佛。愿她两辈子的家人都平安喜乐,也希望她身边的四爷能顺遂地得到他想要的。

    忽然觉得方才宝月吃不完的糖糕有点太甜了,四爷看着她仰起脸朝他笑,喉间微不可见地滚动两下,甜到他嗓子有些痒,他更紧地握住宝月的手。

    西风渐渐带来寒意,竹叶上也挂满了白霜,御驾回京后,京中愈发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地沉静下来,康熙并不乐观的身体情况叫众人愈发觉得这个秋天肃杀萧瑟。

    “论理说,今年该是要去盛京祭祀祖宗的,”康熙咳嗽两声,如同破旧的窗户被寒风吹动,他浑浊的双眼愈发暗淡,“朕实在难以成行,便由你去罢。”

    四爷被康熙传来寝殿,才汇报过这段时间未曾发去塞外的其他事务,就忽然听到一道惊雷落在耳边,他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下意识地抬头,便撞上康熙等待已久的平静目光。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是。”四爷只觉得热血上涌,冲的有些头晕,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低下头,试图按捺住自己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忽然觉得眼眶涨的发热,后退两步抖着手向康熙磕了一个头,“万望汗阿玛以天下为念,保重圣躬。”

    “起来罢,朕知道了,你上回进上来的药不错,朕已然好多了。”康熙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笑意,仿佛自己方才只是说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才站起来的四爷听了这话,眉宇间闪过一丝挣扎。他知道这时候绝不应该再多话,应当比起从前更加谨慎,才不算辜负圣恩,可他沉默一瞬,却到底又一掀袍子直挺挺地跪下了。

    “儿子不敢欺瞒,那药乃是十三所配。他久病成医,听闻汗阿玛苦于风疾,日夜难安,求览百书,才以此药进上。”

    康熙没有说话,佛珠拨动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十三有腿疾,如今好些了吗,他如今尚还年轻,要好好调养,朕改日传旨叫太医院的去瞧瞧他。”

    四爷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康熙却先声夺人地打断了他。

    “你跪安罢。”

    “是。”四爷垂下眼睛,慢慢后退两步后便转身离开。

    康熙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四爷的背影,他步伐坚定,意气风发,和那日卸下一身重担,离开御帐的太子是全然不同的气势。是造化弄人,他从胸腔里深深叹出一口气。

    “你叫十三再等等,他是个好孩子,”他忽然出声道,从胸腔中发出两声嘶哑的咳嗽,声音变得浑厚有力起来,“老四,好好说。代朕向祖宗们,好好说。”

    夕阳破开云层,浮光洒在陛阶之上,映出悠远的辉煌,朱墙金瓦的夹道之间,是亘古不变的沉默,人生如逆旅,而天地久在。

    “玉娘!”

    宝月坐在桌边,她难得描一个绣样子,才闻声回过头去,就被快步进门,万分激动的四爷抱个满怀。他激烈的心跳在她耳边轰鸣,双臂像钢铁一般禁锢着宝月,几乎叫她喘不过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好容易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抬头望去,便见他双目湛湛,牙关咬紧,额边流淌着汗水。宝月想拿帕子替他拭去汗水,才一触碰到他的皮肤,便发觉他整个脸庞都在微微颤抖。

    宝月屏住呼吸,他俩久久地对视,四爷微微颤抖的嘴角忽然牵起一个笑来,然后越来越大,最终放声大笑起来,他将宝月拿着帕子的手紧紧捧在手中,泛红的眼眶里满是神采。

    “汗阿玛,叫我代他去盛京祭祀先祖。”

    宝月呼吸一窒,定定地朝他眼中巡睃,她心中高高悬起一个猜想,四爷越发用力地将她揽在怀中,他含笑肯定地给以回望。宝月心中一定,霎时双眼一红,紧紧环住他的腰腹,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她声音哽咽,“我、我真为你高兴,哥哥。”

    这十几年来,他的殚精竭虑,谨小慎微,她都看在眼里,旁人不敢说的话,是他在说;旁人不敢做的事,是他在做。他一腔抱负,满怀赤忱,上无愧于天地祖宗,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她无比相信,他做得到,也做得好,会比旁人都要好。

    四爷感受到胸前的凉意,心中流淌起汨汨暖流,他从怀里捧起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露珠,炽热的温度染出一道红霞。二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他一双凤眼中分明含着志得意满的笑意,一路从她洇红的眼角吻到下巴,他口中满是苦涩,心里却都是甜意。

    宝月伸手覆住他在自己脸颊边的大手,缠绵地插入他的指缝当中,她用鼻尖与四爷相触,长发吻过他的耳侧,她的呼吸清清浅浅地,在他耳边带起一阵战栗。

    随着一声叹息,他们落入帷幔之中,宝月隐含笑意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是最准的。”浓云侵袭,她的声音很快和月光一起吞没在野兽的獠牙里。

    四爷按捺不住的狂喜很快随着太阳的升起消逝在融夜,第二日出现在人前的,又是那个不苟言笑,铁石心肠的雍亲王。

    令四爷代行祭祀的消息一出,朝臣们本能地开始揣测圣意,这可不是普通的祭祀,若是祭天地,求雨水,或是去前朝陵墓祭祀也就罢了,去盛京祭祀,可是做皇帝的三年一度向祖宗汇报工作,这岂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有前回十四爷的惨痛教训在先,这次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怕也做了那斩首弃市的冤魂。于是在大臣们不可思议的缄默之中,四爷便平静地去了一个来回。

    四爷回来后,康熙也并未对他表示出异于常人的偏爱荣宠,朝臣们心怀疑虑,却也不免觉得也许这又是康熙的障眼法,就连一向足智多谋的八爷,也不免有些犹疑起来。

    “我看既然万岁并未下明旨,咱们便不必多心,从前太子是什么样的待遇爷也是瞧见的,若万岁真有心立储,岂会叫新太子还比不过被废的旧太子呢?如此太子的威严何在?”八福晋抚上八爷的肩头,为他披上狐裘。

    “圣心难知,威不可测。若论讨汗阿玛的欢心,我不如四哥多矣。”

    八爷眉目沉沉,他面色略有些苍白,是病根未消的缘故,今年他和康熙一同出巡塞外,他途中病了,康熙却命人将他挪了出去,只怕过了病气。他知道康熙亦在病中,为圣躬要紧,再小心也不为过,可一帮太监命他快快离开行宫的时候,他却不免还是感到一阵屈辱和寒心起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沉郁,又很快对八福晋勾起一个温和的笑来,“那两只海东青驯好了吗?”

    “驯好了,他们品相难得,浑身上下无一丝杂色,千百只里也找不出一对这样出挑的。咱们在万寿节进上去,必没有比这更能讨万岁欢心的礼物了。”

    八福晋挑眉一笑,这对海东青世间难寻,是她托九爷花了大代价才寻来的,满人自古便有驯养海东青的的习俗,康熙又自认是满洲巴图鲁,垂暮的皇帝看到这样英武的海东青,如何会不喜欢?

    “不必等万寿节了,年节里便进上去罢。”八爷眼中闪过一丝急躁,若再等下去,恐怕就只能等到四哥登临大宝的消息了。

    第85章

    皇帝愈发病重的身体令这个大雪纷飞的年节蒙上一层苍白阴郁的不详色彩,英雄迟暮,就如同一艘沉舸,众人只能诚惶诚恐地注视着它吃水渐深,终究还是凡人,凡人只有无可奈何,而无回天之力。

    这几个月来,诸位皇子间的斗争愈演愈烈,以康熙的身体状况,谁也不敢再徐徐图之。

    大年三十的夜宴里,康熙坐在御座之上,他的身形在旷阔的金殿里愈发显得瘦削,百官臣僚按序向皇帝恭贺新春,吉祥话翻着花样地说,以希冀讨来一个御赐的福字,人声鼎沸,推杯换盏之间,一派喜气热闹。

    八爷瞅准机会,在康熙瞧着心情还算不错的时候献上了自己的礼物。

    “儿臣寻来一对纯白无暇的海东青,海东青号称万鹰之神,汗阿玛是万民之主,合该有之。”他行了一个礼,亲自走到蒙着黑布的金笼子面前,“儿臣恭祝汗阿玛万寿无疆”

    八爷扯下布帘,话音未落,展现在众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对奄奄一息的海东青。

    霎时一室安静,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众人脸上异彩纷呈,八爷党中的人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康熙盯着那一对海东青沉默良久,缓缓轻声打破了殿中凝滞的气氛。

    “不忠不孝之人,朕与你父子恩义绝矣。”他的语气很平静,眼中的寒意叫欲张口为八爷求情的朝臣也一时胆寒,讷讷不言。

    “一对才长成的海东青,最是年轻体壮,千里风雪也耐得,怎会无故变成这样!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此人心怀不轨,是真正的其心可诛,汗阿玛当彻查啊!”九爷见八爷沉默地跪在那儿毫不反抗,一时急了,他怒目而向四爷,口中所说的此人不言而喻。

    九爷说的不错,八爷眼瞧着它们好好的被送进笼子里,几个时辰的功夫,海东青翻山越海也不怕,怎么会因为在漆黑的笼子里关几个时辰就奄奄一息,可如果是人为,皇宫大内,戒备森严,谁又能做这样的事呢。

    八爷在掀开笼子的那一瞬就早已想明白了,他不辩解,不抵抗,并非是反应不及,仅仅是因为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而已。

    康熙果然毫无反应,九爷的话不曾惊起一丝涟漪,他这样豁出去为八爷张目,却也是徒劳无功。

    此事一出,谁也没有了过节的心思,除夕夜宴就在这样的惊变里结束了。

    马车陆陆续续地驶出宫门,车轮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辙痕。

    事发之时,宝月同娘娘们在偏殿里举宴,吃到一半的时候,宝月就见一个宫女悄悄附到德妃耳边说了什么,德妃面不改色地微微点头,便又拿起玉箸,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可几息之间,宴席间的气氛却悄悄变得诡异起来,宝月抬头一看,其他几位娘娘面上的神色也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众人装聋作哑,食不知味地吃完这一顿年夜饭,等回到了圆明园里,宝月才从四爷口中得知前头大殿里的事。

    “是皇上自己”

    “大约是罢,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四爷眉目平静,“分夺权柄,便如同反形未具,真正有没有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汗阿玛心里,他做了什么,”

    “汗阿玛不是容不得他,只是最恨有人借皇子的手搅动风雨,摆弄朝政,更容不得他背后那些人联合起来,即便他屡次斥责老八,也不惜违背圣意地支持他。”四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忽然轻轻地,带着一丝不确定道,“也许,也有几分为我。”

    九经三事殿那日,四爷提起十三的事,欲为他求情,康熙只说要他等,便是欲行李勣故事。昔年唐太宗为叫高宗施恩于李勣,临终前将李勣贬谪出京,再叫唐高宗即位后将其召回。再看今日之举,又如何不令他想到明太祖为懿文太子拔去棘杖之刺之说。

    纵然是康熙这样的圣明皇帝,临近暮年也免不了求助起萨满来,他靠在床榻上,听着外头传来的吟唱,心绪渐渐飘远了。

    那萨满巫师穿着神衣、带着面具,赤脚在雪地上祷祝,他将手中的皮绳三次将收紧又再放松,用槐树的枝叶点燃火焰,在呼号的风雪之中,奇异的馨香漫布殿外。

    “万岁爷,今年祷祝的名单亦按照往年成例来吗?”魏珠端上来一个盘子,上头分散几张纸条,写着不同的名字。

    康熙默然拿去几个名字,又开口吩咐加上两个,祈福的名单每年都免不了删删减减,真正始终不变,作为成例的,只有最上面的胤礽。

    “自朕病了后,很久没有去看他了,”康熙轻轻摆手,示意魏珠把盘子端下去,又很快将手无力地搭在榻上,“他还好吗。”

    “二爷一切都好,上月里还有了一个新的小格格,万岁爷忘了不成?”

    “哦,是朕病的糊涂了。”康熙一笑,竟显得有些慈眉善目起来,他轻轻叹息一声,“今年叫老四去斋宫罢,朕这几日大约是好不了的。”

    大雪从天际倾沙一般地落下,洋洋洒洒地铺满尘世,掩去去岁的一切痕迹,只待新的春天到来。

    接到旨意后,宝月就令人为四爷收拾好素面的袍子,祭祀前要在斋宫中斋戒三日,不可碰荤腥,自然也不能着华饰。

    “园内的事务你一概自行主张便是。”见宝月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四爷无奈回头一笑。

    “就没有旁的话与我说么?”宝月依旧依依不舍。

    “至多七八日,不必担心,”他捧起宝月的脸,在她额间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随后又将腕间的手串褪下,放在宝月手中,“斋宫里不得带这些东西,玉娘实在想我,就瞧瞧这个。”

    这串手串依旧还是当年宝月送给他的那一串,是她嫁妆里的东西,还比不得四爷原本手上那一串品相好,可自从他戴上以来,就再也没有换过。

    “可上回你不戴,就染了时疫”宝月话音未落,四爷就轻轻压住了她的唇瓣。

    “斋宫是什么地方,自有天地祖宗保佑,神祗听之,”他微微一笑,“若这东西真这样灵,就代我在你身边好好保护你。”

    四爷当月十八日入了斋宫斋戒,二十日晚上,在外开府的诸位皇子就被宣到了畅春园,就连圈在府内的十三爷也不例外,随后便是京城戒严,九门封锁。

    一时风声鹤唳,宝月直觉是出事了,她第二日便命张起麟出去打听消息,除却隆科多派兵将九门各处层层围住,他还带回来一个口信。

    “昨日夜里,万岁爷殡天,隆科多和张廷玉宣读遗诏,嗣皇帝正是咱们主子爷,”张起麟面露哀戚,激动地眼眶都红了,他压抑着嗓音,抑制自己几乎要喊出来的冲动。

    “四爷还在城外斋宫,如今已到畅春园了么。”宝月心中一悬,她紧紧捏住桌角,胸腔中的心脏激烈地狂跳,呼吸都险些凝滞了。

    “正是十三爷带兵一路护送四爷往畅春园的,侧福晋只管安心就是。”张起麟神采飞扬,眼中流露出狂喜,“这消息正是隆科多派人传来的,必定无误。”

    宝月这才放下心来,她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隆科多是康熙身边的亲信,又手握重兵,这时候透消息出来显然是要向她们卖个好,既然康熙留下了遗诏,只要四爷平安到了畅春园,便是大事已成了。

    “如此便好,这事你派人告知大阿哥一声,叫他妥当处事,再叫人去蒋家接大格格来,叫她不必惊慌。”宝月缓缓坐下,喝一口茶压惊,“随后咱们便把园子关了,只等候宫中旨意便是。”

    然而又一整日过去,畅春园内却仍然杳无音讯,她仿佛镇定地坐在桌边,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手腕间的那串碧玺珠串。

    “侧福晋,福晋,大阿哥,大格格和二阿哥都来了,福晋说要与侧福晋说说话。”玛瑙皱着眉头上来道,福晋来势汹汹,看起来可不像是来说话的。

    “请她们到正殿去罢,”珠串的声音一停,宝月这下倒是真镇定下来,“叫阿午也来听。”

    福晋带着孩子们进来的时候,宝月已然在殿中落座了,她坐在右上第一个位置,福晋看她一眼,想也不想地便要坐到上头的主座去。

    “姐姐且慢,”宝月站起身来,她面上客气,话语却不留情面,“那是主子爷的座,姐姐坐这儿便是。”

    宝月盯着福晋,微微扬起下巴,朝左上第一个座示意。纵然是以左为尊,左上首第一个位置排在右上首第一个位置之上,可要是福晋坐下了,便得和宝月面对面,她自然是不愿短这一截气势的。

    她眼神微眯,不善地看向宝月,宝月亦不甘示弱,眼中不退后分毫。

    福晋面上一僵,可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却到底吃了这个下马威。她在右边的位子坐下,饮过一口茶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妹妹所说的,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见宝月不说话,福晋便又道,“京城局势纷乱复杂,妹妹在京城并无族人,未必打探的清楚,不若传信到乌拉那拉家去,我家里也有几个不肖子弟在御前行走。”

    “此事并无什么消息之说,事关天下,咱们不过是后宅妇人,何必给爷添乱呢,”宝月微笑,“妾说的不客气些,漫说您娘家能有什么消息,只说有了消息,姐姐又要如何呢?”

    “自然该出力奔走——”

    “姐姐说笑了,”宝月发出一声嗤笑,她的目光从福晋涨红的脸上挪开,“九门封锁,姐姐要往何处奔走,四爷并非没有成算的人,咱们只管等着便是。”

    她不管福晋究竟服不服气,转头向弘晖道,“大阿哥亦为你阿玛分处过差事,该知道这时候要怎么做才是。”

    第86章

    “额娘也是一心为了阿玛,”弘晖垂下眼睛,话里竟然是赞同的意思,“如今也没有别的路子,八叔势大,咱们在府中也不好坐以待毙。”

    “大行皇帝留有遗旨,四爷已到了畅春园里——”宝月皱眉,这些她分明已经交代张起麟告知弘晖了,形势大好,怎么能说是坐以待毙?

    弘晖没有答话,宝月这才觉过味来,乌拉那拉氏本就不曾为四爷出过多少力,倘若她们真在园子里等着,待四爷登基,乌拉那拉氏就更无什么功劳了,福晋这是要给自己娘家加筹码呢,倒是自己做了拦路虎了。

    “只是四爷交代过,叫我看好门户,姐姐若非要出去,恕妹妹难以从命。”宝月朝福晋一笑。那又如何,她为什么要成全他们呢?

    “阿玛何曾交代过这样的话?”一向温和的弘晖眼中出现几分厉色。

    “有没有这话,届时只管去问便是。”宝月笑容不变。

    福晋冷冷地瞧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四爷一向对宝月宠溺无度,倒时候他难道还会否认吗,何况到了那时候,木已成舟,还有什么用?福晋捏紧拳头,她想的并非是简单的要为娘家邀功,而是为了将来自己和弘晖有一份筹码底气罢了。

    她听了四爷即位的消息一开始也是狂喜,可一旦冷静下来,深深的忧虑便冲上了心头,福晋是没有休弃之说的,皇后却不然,皇家就是天底下最不讲规矩的。以四爷待宝月的情意,她不能不提前为自己和弘晖打算,原先又多年称病,倘若这时候还悄无声息地在园子里等着,只怕这一辈子就要这么悄无声息地过了。

    她该出去,该叫京城里的人知道,她是名正言顺的四福晋,名正言顺的皇后,叫人知道,在前路未明的时候,是自己和乌拉那拉家在为四爷倾尽全力,四处奔走。

    多做多错,如今真正的战场在畅春园里,何必在外头多事?福晋又从来不是明白的人,乌拉那拉家自从费扬古去世便渐渐败落下来,出去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不过是平白叫人觉得轻狂,供人取笑罢了。宝月不再与他们多话,只借口另有事务便走了。

    福晋盯着她的背影,心中愈发觉得恼恨,今日宝月就这样无所顾忌,一点不把她放在眼里,将来只怕更甚,届时哪还有她和弘晖站脚的地方。她绝不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王府里她可以肆意妄为,可到了宫里,早晚有选秀的时候,百花齐放,她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能把四爷攥在手里么。

    焦灼的两日后,京城的戒严终于停歇了,九门打开,康熙驾崩的消息和遗诏一同传遍天下,四爷亲自护送棺椁回到紫禁城,停灵在乾清宫,等候吉日奉移山陵。宝月这才松下紧绷的神经,这几日以来辗转反侧,如今可算是尘埃落定了。

    尚未举行登基大典的嗣皇帝连下几道诏书,迫不及待地便将十三爷封为怡亲王,与康熙朝的重臣马齐、隆科多一同总理事务,又很快加封八爷为廉亲王,意图稳住八爷一党。

    朝中局势初步稳定下来后,宫中来的车驾很快停在了圆明园门口,来者正是跟在四爷身边的苏培盛,正是要将新君的女眷子嗣接入宫中。

    福晋喜不自胜,她先去看弘晖,见他也果然欣喜万分,目光一转,又瞧见苏培盛谄媚地跟在宝月左右,伺候她乘上马车,却视自己若无物,仿佛一下就被泼了一盆凉水,一时脸上露出难看的神色来。

    弘晖默然无言,搀着福晋往她那一驾马车边走去。

    青帷马车穿过漫长的宫道,短短几日不见,却又如同一个世纪那么长,宝月心中既是期待,又是忐忑。这一段路出乎意料的长,马车终于停下,宝月稍一犹豫,才掀开了车帘。

    “这里是?”方才众人都在,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苏培盛,就乘着马车到宫里来了。

    “奴才给娘娘请安,”苏培盛露出一个克制讨好的笑容,“这儿往前头去便是是养心殿,万岁爷为免冲撞大行皇帝,暂避处此地决断政务。”

    “阿午他们呢?”

    “诸位皇子都且住在阿哥所里,福晋在景仁宫,太后娘娘已住到慈宁宫去了,万岁爷特地命我请您到养心殿去呢。”苏培盛弯着腰,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很懂事地一块把消息都交代了。

    “大行皇帝宫中诸位母妃俱在,东西六宫想必一时也挪不出位子来,福晋为尊,母妃们为长,我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宝月微微一笑,并没被苏培盛这一番话捧得飘飘然,下了马车便脚步不停地随着苏培盛往西边去。

    “唉,唉。”苏培盛忙不迭地赔笑着应承,不想马屁还有拍错的时候。

    那座规模不大的宫殿渐渐清晰显露,宝月不禁加快了步伐,她来到养心殿门口,外头侍立着两个小太监和宫女,见有来人,正要进去禀报,便被苏培盛眼疾手快地一边一个扯住了。

    这位尊驾从前在万岁爷身边去哪里不是恍若无人之境,通报是个什么东西,宝月在圆明园里就没有这回事儿。

    宝月不曾理会他们的眉眼官司,匆匆越过他们身边,一想到四爷在里面,便顾不得方才还讲究的规矩体统,吱呀一声推开朱红色的大门。

    殿中另一人便见正在说话的四爷若有所觉地回头,他忽然止住了话头,听到这突兀地推门声以及随后跟来的轻盈步伐后便立刻急切地起身往外头走去。

    宝月快步往里走了两步,便见前头那个身着白袍的熟悉身影,他在这挂满白幡的大殿中显得尤其沉静冷肃,仿佛和冰冷的皇权融为一体,竟然令宝月觉得有些陌生。这一瞬间的陌生从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可她的身体却下意识地如同扑火的飞蛾,投林的乳燕一般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怀里。

    四爷紧紧揽住扑入他怀里的珍宝,她依偎在那个冰冷的,带着烟熏缭绕的香烛气息的怀抱里,二人深深地相拥,两颗空落落的心终于安然地放回肚子里,四爷紧紧贴在她的颊侧,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过了许久,久到他们都觉得养心殿里的火盆烧的殿中温度太烫了,初春的夹衣里闷出了汗水,两人才留恋地松开彼此,可目光却还缠绵不舍地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哥哥为何见瘦?”宝月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巡睃,忽然怔怔地留下泪来。愣了好半响她才伸出手去摸了摸四爷的脸颊,薄而温热的一层皮肤下,是清晰可触的,温润又棱角分明的骨骼。

    他一愣,然后很快温和地笑起来,周身的冷冽在这一瞬间融化了,“大约是思念卿卿的缘故。”

    宝月的眼睫羞怯地颤动起来,她抿着唇,带着满腔的思念和心疼,被他这话弄得又哭又笑,红着眼睛好不可怜地瞧他。

    四爷用炽热而爱怜的眼神舔舐过她的脸颊,几乎想要立刻倾身去吻一吻她的眼睛,他的喉结缓缓滚动两下,最终却还是克制地捧起她的脸,用指尖拂去她脸颊上残余的泪水。

    见宝月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四爷牵起她的手,和从前一般无二地带着她往里走去。

    他们绕过一面山水屏风,便到了这几日四爷办事的地方,宝月往殿内投来一眼,神色便立刻凝滞住了,脸上的红晕像爬山虎一样疯狂地蔓延开来。

    “嫂嫂。”许久未见的十三爷从茶盏后露出一个侧脸,朝她尴尬的一笑。

    仅仅隔着一个丝线织就的山水屏风,纵然视线受阻,可有什么动静耳朵里却自然是一览无余。

    “咳。”四爷轻咳两声,神色自然的牵着宝月在十三爷对面坐下。

    宝月攥紧四爷的衣袖,视线越过朝她和四爷行礼的十三爷,虚虚落在后头的博古架上,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十三爷不必多礼。”

    三人在殿内坐下,目光不约而同地错开,将这座并不算大的宫殿细细观察了个遍,沉默地喝了几盏茶后,宝月连对面墙上挂着的画里鸭子和芦苇的数量也能数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抚平心中尴尬,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多年不见,十三爷清瘦许多,家中福晋可还好么?”她直直地盯着自己裙角简洁的花纹,轻声问道。

    十三爷立刻又从座上起来,四爷熟稔地伸手,飞速拦住他欲要下跪行礼的动作。十三爷一边胳膊被四爷拉着,一边胳膊支在桌上,他努力挣开四爷,既不能太用力失了恭敬,也不能不用力。最终无果,只能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勉力回答道,“仰赖万岁爷和娘娘多年关照,臣一家无恙,大恩大德,万死难报。”

    “十三爷与四爷是骨肉至亲,血脉兄弟,万不必如此言重,”见十三爷表情并不赞同,宝月又道,“这儿没有旁人,只论亲情手足,十三爷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反叫你四哥伤心。”

    再看四爷神色,便见他眼中隐隐流露出赞许,显然是对宝月这话的深以为然,不必问也知道,四爷心中从来也都是这样想的,只是断然未曾亲口说出来给十三听过。

    “眼下老八他们未必有多服气,隆科多不曾深交,马齐也不是可以信任的人,有你在朝堂上,你我兄弟同心,我才能免去后顾之忧。”四爷道。

    “是,”十三眼眶泛红,四爷多年不变的信重叫他感动不已,“臣弟碎首以报皇兄之恩。”

    四爷叹气,无奈地同宝月对视一眼。好罢,从臣变成臣弟,万岁变成皇兄,也许是十三爷在恪守君臣之礼外,因兄弟之情能做到的最大退让了。

    第87章

    四爷与十三许久未见,连着几日都留十三在宫中,二人挑灯长谈,从前设想的条条新政就在他们口陈陈中铺开,多年未说过的话在这几日里说了个尽兴。据苏培盛所说,二人说在兴头上的时候,到了夜里三更殿中也依然明亮。

    直到今日宝月来了,十三到底不便在养心殿留居,四爷才算是把十三放回了家里,临别时天色已晚,四爷却依然意犹未尽,“眼下要紧的还是先帝丧仪,待局势一旦稳定,朕绝不再容那等尸位素餐之人。”

    他眼中虽不免有些遗憾,却也并未因得到皇位而立刻被冲昏了头脑,他已蛰伏了这么多年,又何妨为了唾手可得的果实暂且忍耐这一时半刻。

    “皇兄思虑周全,”十三拱手道,“只是不知十四是否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八哥在朝中经营多年,未必肯善罢甘休,若要用寻常法子同他们角力,咱们虽也不惧,可到底就要多费力气惮压他们一干人的气焰。”

    但若是十四在京中便不一样了,内有九门提督手下的两万人马,外有十四的西北大军,强权在手,便不必再用什么怀柔手段同他们虚与委蛇。

    “你考虑的很是,朕早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信了,算算时间,如今他应当也接到了,”四爷和十三想到一块儿去了,谈起事情来,二人的脚步便又停下了,“叫他回来不单是为了震慑朝臣,十四身为人子,汗阿玛临终前,他囿于战事,未来得及到床前尽孝,如今怎能不即刻回来?只是战事到底未定,未免策妄阿拉布坦趁机生乱,还需派人暂代西北军务才是,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十三推辞不过,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来,“恕臣弟逾越,我听闻年羹尧在四川一应负责供给西北粮草,所作为并无缺失,又熟悉前线情况,若只需人暂代军务,他和副将岳钟琪或许可为。”

    “这个人不可以,”四爷皱眉,“他和雅尔江阿结为姻亲,去年又授意自己的小舅子娶了老九的女儿,此人如今表面虽无异动,可却不能不防着他暗地里朝着老八。”

    简亲王到底是宗室,又何况这门婚事是先帝赐婚,但若是年羹尧不但不避嫌,反而更进一步,再与他们结为姻亲,对象还是与八爷同心同德的九爷,那此人的立场便不言自明了。

    后头这件事别说是十三爷,就连宝月也不知道,两人纷纷露出意外的神色。十三面露愧色,“臣弟不谨,竟不曾听闻此事。”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我都不曾听说过。”宝月才是最意外的那个,去年她去的虽少些了,但也多少参与了一些交际宴会,竟然也从来没听说过九爷和年羹尧的这层关系。

    “老九并不曾声张,”四爷挑眉,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宝月的脑袋,“我一开始不过是想知道年羹尧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叫你这样关注,不想还能得知这样大的惊喜。罢了,就叫岳钟琪暂领,年羹尧那儿派个信得过的御史过去看着。”

    十三爷默默低头应下,他不知道为什么宝月要关注年羹尧,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十三爷走后,四爷也并未休息,他点起灯,开始翻阅康熙在位最后一年里各地送来京城的折子,包括其中一些康熙亲信的密折。他从前能经手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不过是这座庞大国家里的冰山一角,只有从这些东西里,他才能快速掌握如今天下真实的情况。

    如今已是两更天了,他却依旧不知疲倦,埋首在文山书海之中。他披着衣裳,案几的左边垒起摇摇欲坠的高高一沓,跳动的烛光照见他聚精会神的神情。

    长时间下来,四爷不免有些疲惫口渴,他下意识要喝茶,却只拿起一个空荡的茶碗。他的目光在案几上巡过,并无茶壶,他不愿浪费时间叫苏培盛进来倒茶,忍着口渴,吞咽两下又争分夺秒地看起奏折来。

    忽然一盏茶放在他的眼前,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纤细的手。

    宝月摁住四爷正在看的那本折子,她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朝他怒目相向,“六更你就要去乾清宫奉灵,现下已不足两个时辰了,还不肯休息。”

    她今日太累了,精神一旦松懈下来,便天地不知地昏睡了过去。直到夜半醒来时,才发觉身侧无人,朝外间一看,便见果然还燃着烛火。

    “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四爷倒也不恼,反倒抬起头来朝宝月轻笑。

    他满含笑意的眼中布满血丝,面上也带着疲倦,大半夜了不去休息,竟然还有心思调笑,宝月一时愈发生气了。

    “这些东西你往后还有几十年可看,何必要急于这一时呢?若是伤了身体根本,再细心的调养也不能完全补救回来了,岂不是因小失大?”她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四爷轻轻将她往身边拉,宝月挣扎两下,便不情不愿地顺着他的力气在他身边坐下。

    “我知道,玉娘都是一心为我好。”

    殿中虽有火盆薰笼,可她只着一身寝衣便出来了,四爷笑着摸了摸宝月的手,觉得有些发凉,便将她拉进怀里,解下披着的狐裘,匀一半出来盖到她身上。

    “但其实没有很多时间,”他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宝月顺滑的长发,眉头紧缩,“先帝丧仪一毕,便要御门听政,我不想因为不熟悉朝中事务而不能辨别底下人话中的真假,以致于贻误时机。”

    他要做一个当之无愧的皇帝,做一个不宁祖宗失望,宁天下人爱戴的好皇帝,这才不负康熙托付神器之深恩,将来万年以后,也有颜面与康熙黄泉相见。

    烛火劈里啪啦地在夜里跳动,宝月沉默,她趴在桌子上,将那一盏茶往四爷面前推了推。

    四爷端起那杯茶,眉目间晕开温柔,一张狐裘将他们两个裹在一起,彼此都能听到身边人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忽然他挑了挑眉,那盏茶只有半杯。

    “——只有半杯,我竟不知你这几日爱喝这样浓的茶,”她的脸埋在手臂里,声音闷闷地,“效用过了便不许再看了,好歹休息几个时辰。”

    “好,”他抿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浸润五脏,轻声哄她,“你先去休息,我晚些就来。”

    宝月不动,撑着下巴慢慢地开始收拾眼前那栋由奏折堆砌的危险高楼,她有一下没一下依照条陈,按奏折大致的类别分开堆放,对四爷的话充耳不闻,“我已睡足了,既然你不必多久,我等你片刻便是。”

    他被她这话一堵,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好小心地将她裹在狐裘下,便继续更用心地看起折子来,力求早将手上的这一沓看完,好叫她早些回去歇息。

    蜡烛又静静烧却一截,四爷放下最后一本折子,揉着眉心抬头的时候,才发觉宝月不知什么时候便已躺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了。还说自己睡够了,他无声一笑,轻轻将她往怀中更深地一揽,便连着狐裘将她一整个横抱起来,缓缓往内殿走去。

    夜凉如水,一室春生。

    “快醒醒。”一张温热的帕子覆上宝月的脸,将她从朦胧的梦中唤醒。

    宝月睁开眼睛,便见四爷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床侧。

    她连忙起来洗漱,珍珠将衣裳一件一件地往她身上套,玛瑙在一侧飞速将她的头发盘起,再带上一两件素色玉石点缀。

    “你先去便是,我很快就追上来。”宝月见四爷还坐在一旁等她,便叫他先走,嗣皇帝要主持丧仪,若因为她到的晚了,这个名头她可当不起。

    “时间还够,无妨,”四爷抿了一口茶,“今日是你们到宫里来的第一日,你得和我一起去。”

    宫中不似圆明园,奴才们捧高踩低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当年孝懿皇后刚过世,德妃又无暇理会他,他们几兄弟都住在阿哥所里,可那些奴才待他可远不如老九老十。虽然不至于吃什么亏,至多是没有那么精心罢了,可他却不愿宝月受人一丝怠慢。

    先帝的太妃们已早早到了,见新皇与潜邸时的侧福晋相携而来,心中一时都各有计较,宜太妃最大胆,隐隐含着笑意的目光转到一早到场的福晋这儿。

    福晋一改在王府中的沉默退避,神采奕奕地清早赶到了乾清宫,享受这一刻的扬眉吐气,做了太后的德妃未到,先帝后妃中原本为首的贵妃佟佳氏便很识相地退后,将位置让给这位紫禁城未来的女主人。宜太妃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不快。

    九爷与四爷不睦,宜太妃原本就对四爷继位之事暗含不满,更见不得福晋如此得意,就是板上钉钉未来的皇后,如今到底也还没有名分,倒是迫不及待地到长辈面前耍起威风了。

    她乐得看福晋的笑话,见福晋面色僵硬,甚至幸灾乐祸地希望她闹起来才好,在先帝灵前闹事,那这位新皇可有好戏叫天下人瞧了。

    福晋恨极宝月如此下她的脸面,实在不明白她究竟给四爷灌了什么迷魂药喝,从前在潜邸也就罢了,如今他做了皇帝,不为天下臣民表率,竟然还如此颠倒纲常,视礼法体统如无物。叫她第一日就在众人面前得了个没脸,往后她这个皇后做的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未多时,太后便一身素衣而来,她先叫皇帝平身,又示意殿中诸人免礼。她头一个在棺椁前跪下,眼中流露出哀痛,眼角也浸出眼泪,众人纷纷在她身后跪下为先帝哭灵,一时殿内哀泣不绝于耳。礼毕三道后,太后便带着诸人避退后殿,为来先帝灵前执礼的王公大臣们让出地来。

    第88章

    太后人虽未至,对乾清宫方才的动静却了如指掌,她平静的目光从这些在紫禁城里共住了一辈子的‘姐妹’们身上拂过,如今四爷已经登基,日月改换,这些太妃们和他们的势力却还盘踞在东西六宫里,前朝换了主人,后宫亦然,岂能再放任她们在别人家里兴风作浪。

    昨日是初来乍到也就罢了,今日丧仪一毕,福晋和宝月便理当依照礼数去太后宫中拜会。她们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回了慈宁宫,殿中陈设一新,仿佛又进入了永和宫里,再无从前孝惠章太后殿中那股浓烈的香料气味。太后命周嬷嬷给她二人倒茶看座,闲话几句后,便说起正题来。

    太后道,“如今皇帝已经登基,从前潜邸侍奉的身边人还留在外面也不像个样子。你们二人从前管着府里的事,回去列单子拟个位分出来,给皇帝与哀家过目,待先帝山陵事毕,便接进宫里行册封事宜。”

    新皇的妃子们都住了进来,先帝的妃子自然得将东西六宫挪出来,只是康熙博爱,这么些人,几座奉养太妃的宫殿多半是住不下的,还得想个别的解决法子,想到这儿,太后便轻轻蹙起眉头。

    “妾现下便可说与皇额娘听,潜邸中也没有几个人,何须再列单子。”福晋朝着宝月微微一笑,话语中意有所指,“总不过李氏、宋氏、郭氏三人而已,只是妹妹从前同皇上住在圆明园里,只怕早将这几位在王府里的姐妹忘了。”

    这是在和太后告状呢,宝月在心中冷笑,要做皇后了可真是有底气。

    “潜邸有多少侍奉万岁的人,又该封怎样的位分,本不是妾应当置喙之事,妾不敢插手,一概由姐姐、万岁和太后娘娘处置便是。”

    太后的目光深深在宝月脸上停滞一瞬,微微笑道,“也好,皇帝宵衣旰食,少不得你这个贴心人在旁侍候。哀家叫你办事,免不得疏忽了御前,届时皇帝若要找我要人那可怎么好。”

    听了太后这话,福晋眼中不免有些遗憾,竟然没有因此惩戒宝月。不过能叫宝月退让,她的目的便也达到了,商定后宫妇人位分的事情也让宝月插手,岂非是将来还要让她继续和自己一起掌管宫务。如今到了宫里,天下万民瞩目,太后百官在侧,四爷总该收敛些,她决不许瓜尔佳氏再与从前一样既要占去宠爱,还要分夺自己的权柄。

    宝月与福晋告退后,太后便靠在座上叹起气来,“我倒没想到,老四心这样硬,竟然还是个情种。”

    周嬷嬷一边为轻轻她揉着太阳穴,一边徐徐开解起来,“皇上重情重义,这是好事,奴婢瞧着这位也并非恃宠而骄之人,并不眷念权位,娘娘不必担心。”

    “就是要眷念哀家也管不着,只是真想不到竟还有要烦恼皇帝的妃妾东西六宫都装不满的一天。”太后闭目揉起眉心来,不禁有些头痛,如此一来,宫中分明有地方主,却还要把这些太妃们赶出去也未免显得皇帝过于无情了,得重新想想办法了。

    不恃宠而骄的宝月憋着一口气回了养心殿,她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在太后面前忍下福晋,只是知道真正应该去找谁而已。

    她坐下喝了一盏茶,就开始向四爷控诉福晋在太后面前排挤她的行径。见她动了真气,四爷也放下手中的奏折,替她续上一盏茶来,“那玉娘要如何呢?”

    “倘若太后说要选秀,你不许答应。”

    “我可以不选人进宫,只是宗室皇亲也总有要婚配的人,将来咱们阿午也要择选妻妾,若要将祖宗规制完全废止,不可。”四爷想了想,很认真地答道。

    “那我要做皇后。”宝月依然很生气。

    “现在还不行。”他沉吟着拨动手串,竟然真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宝月的气一下就散了,她吞吐两下,“我其实是想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圆明园去?”

    四爷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盏茶,又重新拿着奏折看起来,就知道她不是什么胆大的人。

    “圆明园到底是王府规制,若要移驾,应当先修缮一番才是,否则恐怕不合乎礼法。”四爷挂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偏要吊她的胃口。

    “皇上,陛下,万岁,”她开始不依不挠地恳求他,“无妨的无妨的,天子显德以示民,如今正兴战事,国库空虚,万岁抑一己之欲,爱恤下民,是大仁德也。怎会有人不明美意,反倒用礼法来说嘴呢。”

    他连连点头,仿佛真是被她这一番话说服了,一本正经道,“冯媛当熊,婕妤却辇,无过此贤也。便依玉娘所说,待先帝山陵事毕,咱们便回圆明园去。”

    宝月嗔视,也回过味来他不过是假意不答应,故意要看自己的笑话而已。若再说这样的话,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宝月并不大关心格格们的位分,她的气撒完了,又得了四爷过些日子便回圆明园的承诺,第二日高高兴兴地就去阿哥所瞧阿午去了。潜邸统共也没有几个人,福晋很快拟好了名单,依照太后的要求将自己拟定的位分写在一旁,拿去给四爷瞧。

    “太后瞧过了?”四爷扫了扫这单子上的寥寥几行,似笑非笑地抬头看着福晋。

    “并未,皇额娘为先帝日日垂泪,伤心不已,妾不敢烦扰,窃以为由皇上定下章程再禀报皇额娘为上。”福晋低着头,仿佛很恭顺地答道。

    四爷哂笑一声,气焰高了,聪明却不见长,“你放在这儿罢,朕会与太后商议的。”

    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不悦,福晋面色一僵,“是。”

    她回到景仁宫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四爷只怕是看出来她有不想太后插手宫务的心思,可她也并无错处啊,昔年先帝那样奉养孝惠章太后,可宫务从三个皇后再到佟佳贵妃手上,什么时候叫孝惠章太后插手过?

    也许并不是这个愿意,福晋绞尽脑汁地开始想,“难道是觉得我拟给瓜尔佳氏的位分低了?”

    是了,福晋冷笑起来,皇上定然是觉得自己将瓜尔佳氏和李氏同列妃位,辱没了他的心肝宝贝。却也不想想李氏有一儿一女,瓜尔佳氏不过只有一个儿子,二阿哥又成亲在即,推恩母亲本就是应该的,她二人同为妃位,自己将瓜尔佳氏列在李氏之前,已是看在瓜尔佳氏是满族大姓,在潜邸又是侧福晋的份上了。

    见福晋神色愈发凛冽,侍奉在一旁的云筝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又是何苦呢。按照侧福晋的身份和她与皇上的情意,贵妃也当得,那可是皇上,想要过得好,只有顺着他心意来的,福晋这样不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么。

    只是福晋愈发听不进她的话了,她暗暗想,算算年纪,她再有两年也可以出宫了。

    在万钟声中,素幡之下,四爷领着兄弟们和百官宗室到康熙灵前举茶、上食,再是奠酒行礼三道,礼仪未毕,一个蓬头垢面的素服男子便急哄哄地闯了进来,他哀嚎一声,便扑通一下跪在四爷与康熙灵前痛哭起来,正是日夜兼程,从西北赶回的十四爷。

    还在后殿哭灵的太后听到禀报,也哀恸不已,在周嬷嬷的搀扶下哭着就往前殿而去。

    四爷和十三爷努力将哭伏在地上的十四扶起未果,见太后来了,得救般地将位置让开,母子二人泪眼相对,太后亲自去拉十四,十四才流着泪站起来同太后问安。

    待他悲痛的情绪止住,又红着眼睛再朝四爷与康熙棺椁的方向跪下磕头,“策妄阿拉布坦已被逼入深地,臣不负汗阿玛与皇兄所托,只恨在边地四年,不能速剿逆贼,叫汗阿玛亲眼得见喜报。”

    四爷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扶起,这回十四爷很顺畅地就随着他的力气起来了,“好!好!大殓未毕,汗阿玛神魂犹在,听到你的军报,才能安心的走啊!”

    众臣与八爷在旁,见四爷与十四爷兄弟一心,心下都多少有了计较,面上自然愈发恭顺起来。

    今日礼毕后,太后便带着十四回到慈宁宫里,她拉着十四转了个圈,细细看了一会,寄回来的信再多,也比不上见到人一眼来的好。她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十四消瘦刚毅的面孔,他脸上还带着连日赶回京城的憔悴,不由泪从中来。

    十四虽然从小聪明机灵,但并不是有恒心毅力的孩子。故而知道他帮着他四哥夺位,自己也就随他去了,想着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也好,谁知道他私下里居然和老四商量好了,不知怎么叫康熙同意他领兵西北。这一去就是四年,战场之上千钧一发,她夜里不知为他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十四练成这副样貌体魄,不知在那风沙里吃了多少苦头。

    “额娘,别伤心了,汗阿玛已算的上高寿了,”十四还以为太后是在为了康熙伤心,他左右一看,小声去逗太后,“汗阿玛这样的英明皇帝,是要去天上做神仙的。”

    “谁为你汗阿玛伤心了,”太后见他还是从前那副不着四六的样子,一时又哭又笑,下意识瞪他一眼,又很快反应过来,忙忙补救道,“先帝大行以来,哀家每日食不下咽,早已心如死灰。幸而我儿回了,否则哀家真是恨不能随先帝而去。”

    十四摸了摸脑袋,没敢告诉他万分激动的额娘,四哥给他的信里可是说等送康熙入了山陵地宫,就要他再回去督战的。

    第89章

    “分封后宫一事,儿臣听说了,都是多年侍奉的老人,即便没有子嗣,儿臣以为也可以封赏一个嫔位,以示嘉奖。”

    这日四爷同太后请安后,便提起了关于后院中人位分一事,此事本应是皇后职责分内的事情,太后见这事居然是四爷主动来提,心中便有了计较,想必皇后的提案是并未叫四爷满意的。

    “皇帝不好女色,区区二三人,就是都封做嫔,也装不满东西六宫。”太后笑着摇头,话语里竟带着一些戏谑,大约是头顶阴云散去,从皇帝的妃子变成了皇帝的母亲,太后说话也比从前敞亮许多。

    “儿子明白额娘的意思,”四爷垂睫,目光游移,“安顿太妃的宫中狭窄拥挤,强令妃母们住进去未免显得苛刻,过些日子朕便效法汗阿玛,到圆明园理政,届时奉养额娘往畅春园颐养天年。”

    “皇帝仁孝,不惜抑自屈己,这样固然是好。只是任由她们留在禁中,皇帝万乘之躯反倒退避圆明园,这也不合乎礼数,只怕她们也惶恐难安哪。”

    太后思索一番,却到底觉得不妥,就是住到圆明园去,宫里也是后方。尤其是那些育有成年皇子,从前同她并列妃位的,多少和前朝有着瓜葛,若将她们留在宫里,还是天子近旁,只怕也给了有异动之人窥伺的机会。

    “是,先帝圣明,亦不曾忘却故人,自有留下遗诏,”四爷与太后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妃母中育有皇子,成年开府者,可出宫随就于王府养老,以全孝养之德;若只育有公主,公主出嫁,亦可案此条例出就公主府中。她们身边侍奉的奴才,随行亦可。”

    “古今难有先帝这样的圣君,”太后亦是感叹一声,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宫中旧人得闻此事,必定欣喜若狂。”

    “此事儿子只有劳额娘代行先帝旨意,吩咐下去,”四爷面有愧色,“儿子不孝,不能叫额娘安享天年,还得为世俗琐事烦扰。”

    太后讶然,这是非但不是世俗琐事,还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他竟不留给初入后宫,还没有树立威信,培植亲信的新皇后?即便他对皇后不满,这样能一举站稳脚跟的事情留给他那位心爱的侧福晋也可,何必要托付给自己。

    四爷并不在太后面前掩饰对福晋的不满,他平静道,“皇后在王府中便久病,不能理事,事务从来由侧福晋一手打理。儿臣有意立皇贵妃协同周全宫务,只是她年轻,一应事务概听额娘处分才是。”

    原来这是给好处来堵自己的嘴了,太后突然觉得面前自己这个儿子未免有些太陌生了,她看了四爷一眼又一眼,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句,“皇后尚在,便册立皇贵妃,除却孝献一人,本朝从来无此先例。”

    即便是在康熙一朝,孝懿皇后的皇贵妃也是在孝昭皇后死后所立。依照孝献皇后之例册封妃妾,若叫人说当今皇帝肖似先祖父,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朕知矣。”四爷沉默一瞬,最终只吐出这重若金石的三个字来。

    太后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帝就是天地间最大的规矩,说要说嘴,自有御史们来说,轮不到她这个深宫妇人。可看着四爷,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先帝的后宫人数众多,若到了嫔位以上,从来都是攒着功绩一同大封后宫。当年封嫔的宜嫔惠嫔等统共七位,单独封嫔的,也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先帝的垂爱,是一阵摸不着的风,停留了一瞬,就很快了无痕迹照拂到下一处春水之中。只是太宗皇帝之于宸妃,顺治皇帝之于孝献却不然,可无所遁形的,浩荡的雷霆,昭炽的烈阳,就一定更好吗。

    “帝王之爱,重若千钧,凡人哪堪消受,”太后微微一叹,“你细思量之。”

    “儿臣明白,”四爷不愿让太后烦忧此事,便主动提起十四来,“这几日儿臣留十四在宫中,非但为便于他在汗阿玛灵前尽孝,也是因他久违额娘膝下。额娘不必担心,西北战事将了,至多明年十四便可以归来侍奉额娘膝下了。”

    “哀家知道了。”

    被他宽慰的太后不是很高兴,并且觉得方才好心提醒他很是多余。

    四爷走出慈宁宫,回到养心殿里,殿中一片静谧,莫名显得空荡。这倒是一个很看得进折子的环境,他拿起奏折翻了两页,平静地开口问道。

    “娘娘呢?”

    “娘娘往阿哥所瞧三阿哥去了,”苏培盛端上一盏茶来,“这是明目养神的茶,娘娘走前特地吩咐奴才的。”

    四爷应了一声,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便继续埋首案几。

    大约到要用晚膳的时候,宝月才掐着点回来,养心殿里点起了蜡烛,现下正是冰雪初消之时,外头的风冷的刺骨,比冬天里下雪的时候还要可怕。

    她解下外头雪白的大麾,提起湿淋淋的裙角,满口都是抱怨,像被风雪沾湿了爪子的娇贵猫咪,“从养心殿到阿哥所未免也太远了,紫禁城里千好万好,只这一点也不如圆明园一半来的好。”

    “怎么不做轿子去?”门外的冷风跟着一块吹进来,闷热的殿内也显得清爽起来,四爷拿着奏牍的手稍稍松开,视线挪到宝月身上来。

    “我想走走而已。”宝月朝他笑,其实她只是不太习惯坐轿子的时候七八个在下头抬着,但是这些东西说出来也许会显得很可笑。

    她换了裙子,他们又一块用了晚膳,宝月见他一直面色沉沉,拿着他最爱的折子也不高兴,便揽着他的脖颈坐到他怀里,笑吟吟地仰头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顺心了事了?”

    他扶住她的脑袋,捏一捏她脸颊上雪白的软肉,眉目平静地丢下惊雷,“先帝棺椁奉安地宫后,就封你做皇贵妃,好不好。”

    宝月面上闪过难以置信,她微微张口,沉默一会儿道,“福晋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难道还要受她节制?”四爷挑眉。

    “你原先总顾及弘晖的面子”她又想到一个理由。

    “他自己也做阿玛了,已明白事理,若还和小时候一样要我处处呵护他的面子,又能当什么大用。”四爷一句就把她的话又堵了回去,他软下语气,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是不是有点害怕?玉娘。”

    宝月低头,顺着他的力气倚在他胸前,她眼中带着茫然,四爷比她自己还要洞悉她的心思,她也说不清这是不是害怕。

    “今日额娘说,太宗皇帝和世祖皇帝的偏爱会叫人难以消受,你也会觉得如此吗?”四爷语气低沉,原先他不曾考虑过这些东西,只想把配得上宝月的东西都给她,可如果这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不会啊,”宝月理所当然的回答打断了四爷难得的多愁善感,她想了一下,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你必须只爱我才行,我不害怕,我很享受。”

    四爷眼中渐渐流露出笑意,指尖在她一如往昔的眉目上划过。她的性子或许比当年沉静了一些,但在他面前,还是一模一样的。那个莽撞的,贪婪的,撬开他的心门,又狠狠占据不挪动的坏孩子。

    “我害怕,只是我不爱改变吧,”宝月仔细剖析自己心中的想法,她自己都觉得很困惑,“就像我不习惯宫里,就想回圆明园,如果能维持从前在圆明园那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变就好了。福晋在王府,我在圆明园,虽然她是主母,可我并没有真正向她屈膝过几次。”

    又或者说,即使自己朝福晋再多行礼,福晋对她说再多难听的话,可福晋也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她的生杀大权,除却阿午那一次,她在四爷的庇护下,一直活在一个世外桃源里,故而无法对这些东西产生向往。

    “若要说的话,该害怕的是你才是,”宝月想明白了后,一下便大胆的叫人心惊,她抬起头笑地幸灾乐祸,“你要做英明皇帝,要顾及天下人之言,要担心身前身后之名。上朝的是你,御史难道能冲进圆明园里骂我么?”

    “促狭鬼。”四爷含着笑意点点她的脑袋,是他想多了,才会把宸妃和孝献皇后的例子套到宝月身上来。

    宝月只得意的在他怀里笑。

    “御史若不监察百官,探问民间,一味只盯着我的私帷事,可称得上是失职了,”他又笑着说,“太宗世祖当朝之时,又有谁敢置喙,百年以后无非尘土掩没。若是这样的骂名,我自当得无惧,只要玉娘不怕。”

    “只是福晋可不会管这些,她定然是受不了你这样无情的。”

    无论四爷做了什么,在福晋眼里总之都是她的错。宝月几乎能预见自己平静生活又立刻被打破的样子,不过对福晋而言,也许自己存在就是错的,她们早就是剑拔弩张,她想象的平静生活一戳就破,甚至可以说从没有存在过。

    尤其到如今,福晋视若珍宝的世子之位变成了太子之位,退让可无法叫福晋和她和平共处。

    听了这话,四爷只含笑不语。

    第90章

    三月十五日,四爷带着宗室及百官齐聚山陵,奉安大行皇帝的棺椁,六次祭酒三爵礼毕后,永安大典礼成,如今年号虽然依旧仍用康熙,但四爷已圈好新的年号,明年元日一过,便是彻底的天下一新。

    新帝尚在藩邸之时,就不是好相与的性子,故而文武百官们在御门听政的第一日也都悬着心小心奏对,只是四爷的雷厉风行却到底打了这些习惯了康熙年间宽仁风气的官员们一个措手不及。

    后来被康熙交给八爷的催缴库银一事便是头一个被拿来开刀的,京中官员就在天子脚下,这几年来已陆陆续续还上了亏空,可远在天下各处的地方却不然。

    然而地方官员不少都与京中沾亲带故,官官相护,仅凭户部几个郎中,想要辐射到全国各地也绝非容易的事,四爷在朝堂上点出相关的人来细细盘问,见他们仍然支支吾吾试图粉饰过去,不由勃然大怒。

    他看完了各地最后两年送来的所有折子,对地方的情况知道的比朝臣还要详备,被质问的朝臣听着他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额间的冷汗瞬间浇汤似的流下,到最后只能唯唯而对,口中念皇上圣明而已。

    四爷仍不解气,他冷笑一声,“朕岂八岁登基之君哉。”

    原本还尚怀侥幸,寄希望于新帝三年无改父道的朝臣们听了这话心中瞬间一凉,依照惯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这些亏空亦是同理,大多免了了事,谁料这位皇帝不但不免去以示仁德,反倒催逼愈急切。

    没过多久,四爷深感口上催促还款的困难,便下令成立会考府,由十三爷领头,将地方总督巡抚的亏空一并清查,再派遣钦差去地方定人追缴,有十三爷坐镇,自然再不必担心有贿赂钦差,瞒报亏空之事。

    “哥哥!我似乎真的被骂了。”

    十三爷开始主持追缴亏空不久,便是册封旨意下来的时候,两件事一块发生之后,宝月很快就听到了不和谐的风声。

    “哦?”

    四爷从折子堆里抬起头看她一眼,见她不但不生气,一双眼睛还愈发明亮,嘴角也带着诡异的笑意,便低下头放心的继续看起折子来。

    他将康熙时候的密折制度放宽到全体官员,无论官阶大小,只要有事,便可直接向皇帝上报,折子的数量呈十数倍的增长,如今小太监们把批完的折子拿走发还,都得用斗车一车一车的往外推。

    “他们说、”宝月话未毕,便趴在桌子上笑的前俯后仰,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说、说你荒淫,我奢靡,你为了养我,便叫十三爷去找地方官员搂钱。”

    “这个,我早听说了,”四爷笔下不停,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流言而已,无足挂齿。户部账册是公账,六部尚书、监察御史人人都能瞧见,等银子回来了,年底账册一开,自然无人再提。”

    “正是呢,我就是一个人能花的再多,能有先帝几十位母妃们多?”宝月还在玩笑,显然也并没把民间的话放在心上。

    四爷这下连应都不应一声了,自从他把密折放宽了,他就像被案几拴住了一般,每日的活动范围几乎都在这里,除却吃饭睡觉的时候,宝月等闲没法在旁的地方瞧见他的人。

    她走近他的案几边,便见他打开一本折子草草看过两页,立刻合上又去看别的,十来本里至少五六本遭受这样待遇的折子。

    “这是什么?”宝月伸长脖子从他手底下去瞧。

    “请安折子,”四爷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耐,“我早说了,要事才发密折,恭贺登基,报送祥瑞的,也算是要事么?”

    “第一次么,地方的人也摸不清你的性子,下次就好啦。”宝月安慰地给他锤锤肩,投去怜悯的一眼。

    例行完成了解语花的任务后,她正欲走开,却被四爷一把扯住了手腕,一只朱笔被强势地塞入她手里,他把她的手紧紧包住,“好玉娘,这些无用的折子你便帮我批复了罢,只写知道了便是。”

    “你家先祖,可是有言后宫不得干政的。”宝月笑不出来了,看着这成堆的折子觉得应该怜悯一下自己。

    “是吗?”他眉毛都不动一下。

    “是啊,那块碑还在那儿呢,我方才刚路过呢!”

    “这种东西,也能算政?”四爷冷笑一声,那大清只怕是要亡国了,他威胁似的看宝月一眼,“我原本打算下个月搬去圆明园的,只是若折子看不完,少不得就要推一推了。”

    宝月一下被捏住了命门,她忍气吞声的坐了回去,“怎么不叫公公们代你批复?”

    “前明宦官之祸才多少年,本朝可不能重蹈覆辙,绝不能开宦官干政之先例,”四爷点点案几左边那一沓,示意她从那儿开始先翻一遍,“再说密折密折,若不是直接上给朕的,与名存实亡何异。”

    那你这个‘政’的尺度可真够能伸缩的,后妃可以太监不可以,宝月暗暗腹诽,“你写一张知道了给我瞧瞧。”

    “玉娘这样细心。”四爷颇为意外,笔迹不像也无妨碍的,总归是些请安折子。

    “谁叫咱们万岁爷说,不是直接上给他的,就如同名存实亡呢。”

    宝月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当朝的官员们自然不会来问皇帝的字迹变化,但她可是记得从前博物馆里展览过他的朱批的,万一自己写的哪封就被展览出去了,那可丢不起这个人。

    届时讲解员便同人介绍,某某皇帝叫某某妃子代批奏折,天哪,昏君妖妃的名头是别想再摘下来了,再说那时她都变成一抔灰了,有冤又要向谁诉?

    想到这儿,宝月便静下心来,细细描摹了几遍四爷的字迹,随后便拿空白的纸张仿写一遍,罢笔很得意地拿给四爷去瞧,“怎么样,是不是很像?”

    “唔,的确不错,”四爷匆匆扫过一眼,很卖力地夸奖她,“很有几分神似了。”

    宝月被这句夸奖冲昏了头脑,四爷的书法可是他尤其擅长的,称得上大家了,当年仿写康熙的字体他也是信手拈来,得他一句神似多不容易呀,于是喜滋滋地就开始在奏折上描。

    外头的阳光越来越昏暗,四爷和宝月的案前也摆上了烛台,宝月放下朱笔,伸了伸腰,揉着自己酸胀的脖子道,“我真的不行了,眼睛涨。”

    她话语里还带着几分委屈,她今天至少写了几千个,指尖都在抽,可看着那一沓进程不过三分之一的奏折,愈发觉得泄气起来,“朝廷究竟有多少官员。”

    “三万多,”四爷也稍稍缓神,揉了揉鼻梁,“在地方的约莫一万八千多人,你先去休息罢,我晚些就来。”

    “嗯嗯,”宝月迫不及待的点头,灰暗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她凑上去亲一亲四爷的脸颊,“早些休息,今晚反正是看不完了,明日再说罢。”

    “好,我再过一个时辰就来。”四爷无奈,笑着同她约好一个时间。

    宝月这才放心走了,四爷注视着宝月被玛瑙领着离开的背影,她困得连路都看不清了,只知道一味地跟着玛瑙走,险些在高高的门槛上摔了一跤。

    他下意识起身,见玛瑙将宝月稳稳扶住,慢慢消失在夜色里,才放下心来,回到座上接着瞧折子。张起麟立刻悄悄端来一盏早备好的浓茶,宝月不许四爷总喝浓茶,可她不在的时候,谁又能管的住皇帝呢。

    “找个人查查,外头说你们娘娘奢靡的流言是怎么回事。”四爷沉声吩咐,他虽然目光仍然盯在折子上,可语气中却满是寒意。

    “是。”张起麟低头,默然无声地退下。

    月上中天,宫墙之内一片静谧,方方正正的宫室内陆续亮起柔和的烛光,宫墙之外的酒肆瓦舍之中,仍然是细乐声喧,人满为患。

    三三两两的公子阿哥们聚在一起博戏,伙计们端着酒坛菜品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最近怎么不见你出来玩?”一个身着锦袍的浪荡公子哥儿朝对面另一个人问道。

    那人摇一摇骰子,打开一看,便撇了撇嘴,“别提了,为着那事,我家里人仰马翻的,我哪敢触我家老太太的霉头。”

    “承恩公府的也要愁那事呢?叫你家皇后娘娘提一提不就免了?”锦袍公子显然不以为意,他掀开自己面前的盖子,“哟,我赢了,你喝!”

    那人将酒一口喝了个干净,几锭金子破石头一样的被随意丢在桌子上,他一声冷笑,“我家娘娘贤德,岂会做这样的事,不似那等以色事人,荧惑上心的,不知是哪里来的狐狸精。”

    锦袍公子眼珠一转,就挂着一抹笑意接近那人打听起来,“五格,听闻当今这位皇贵妃,那可是国色天香,貌比杨妃,叫当今十余年不曾罢手啊,可是真的?”

    五格睨他一眼,“可不止貌比杨妃,昔年修建圆明园,一草一木可都是依照江南景致而建,无非是因着那位出身江南,多少稀奇花木,也生生叫当今为她种活了。”

    “害,花花草草的么,能值当几个钱,哄哄美人开心,我也乐意啊。”那锦袍公子折扇一展,很是不以为意。

    “那时候是那时候,到底还有规制在呢,现下的圆明园可不同以往,若要修的如畅春园一般大,国库是造不起喽。”五格挑着眉意有所指道。

    五格这话一出,那锦袍公子连骰子也不丢了,抽着气喃喃自语。

    “真是——汉皇重色思倾国,也不知是什么花容月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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