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一次约会。◎
闻亭丽对着三号机器前的邓天星偷偷做鬼脸。
说好了下午三点钟《时间的沙》剧组就把摄影棚让给他们,
再这样下去,
等等,陆世澄真听懂了她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吗?她都没问他是不是有空就急急忙忙把电话挂断了。
她懊恼地捧住自己的脸,眼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到四川馆子跟老板交代一句,
但四川馆子距离摄影棚还有一段距离,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半个钟头,
更何况她还顶着妆。她低头看看自己,
其实今天并非是正式开拍,
“拍电影跟你平日在台上演戏剧不一样,
人家处处为她操心,她怎好意思为了自己的私事偷偷溜出去。哪怕只是偷跑出去半个钟头也于心不安。
更气人的是,不只邓天星一个人频繁出状况,《时间的沙》剧组听说接下来的场子是要腾出来给闻亭丽这样一个新人来试戏,也有点磨洋工的意思。明明两三点钟就能收工的戏,
场地一空出来,
副导演拉着闻亭丽向关林赔笑脸:“关导,能不能商量一下,我们这位闻小姐等了一天了——”
话未说完,关林就让人把他们撵到了一旁。
闻亭丽近来对这类事见得多了,心知自己这样的新人在棚里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的。但今天总归情况不一样,情急之下便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那家四川饭馆的电话,倒是有不少人去那儿吃过,但谁也没特地留过馆子的号码。
忽然瞧见一位叫尹明的前辈提着化妆箱路过,闻亭丽灵机一动,忙上前:“尹姐。”
不出所料,尹明正打算回公司,途中恰巧会路过那家饭馆,闻亭丽便写了张纸条委托尹明转交给饭馆的老板。
关大导演这一拍,就拍到了七点钟。若非提前送出那张纸条,闻亭丽早已急得跳脚,现在至少知道陆世澄即便真来了,看到那张纸条也会早早离开,那么她这边再晚也都没关系了。
又听关林在那边骂人。
“眼泪呢?痛苦呢?眼圈都没红在那里干嚎什么?你现在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不是一个犯了烟瘾的瘾君子!”
闻亭丽听得头皮发麻,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一动才发现自己腿有点发软,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这组顶多拍到六点钟就会收工,副导演为了节省一顿饭钱,也就没订饭,这会儿听大伙嚷饿,才急急忙忙让人去外头买夜宵,闻亭丽估摸着还要等上一个小时才能吃上饭。
她饿得受不了,便对副导演说:“我去化妆室喝点水。”
到化妆室门前一看,另一个剧组的演员们为了赶戏正在化妆,房间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闻亭丽忙又退出来。
幸而化妆室的旁边有个用来放剧组杂物的楼梯间,现在那上面堆着几株假枫树,底下的台阶上倒还算宽敞,闻亭丽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便在那堆假树前坐下,又把藏在书包里的曲奇饼找出来,一边吃一边看剧本。
这地方不算隐蔽,回头副导演到后面来找,不愁不能一眼看见她。
吃着吃着,闻亭丽不由得想起了陆世澄。
他若是真赶来的话,今晚就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式约会,四川馆子的菜很美味,约会的时间也不早不晚,一切都再好不过——谁知临时出了这么多状况,这会儿他多半已经回家了吧,闻亭丽沮丧地想着。
忽然有人朝自己走过来。
“轮到我们了吗?”闻亭丽低头将吃的收进书包,“我马上就好。”
然而一抬头,面前的人不是副导演,而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闻亭丽呆呆地对着面前的人上上下下扫视,他面色如玉,眉眼清澈,身穿一套极考究合身的西装,里面是同色西装马甲,领口系着领带,袖口则是一对暗光流转的别致袖扣。
这一身出奇地精致和隆重,但他一走过来,便毫不在意地半蹲在她面前。
他手里甚至还提着一个盒子。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一脸惊喜。
陆世澄看看她蜷身的狭小角落,又看看她身旁的手帕,最后将目光落回她的脸庞,就那样默不作声打量着。
灯光下,他的目光有点异样。
闻亭丽有点窘,怎么偏是在这种狼狈的境况下被他瞧见,她忙不迭就要把饼干收起来,又急急抬手整理头发,一边整理一边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世澄一声不吭弯腰帮她把手帕包起来交给她,又对闻亭丽指指身旁的位置,示意她让一让。
闻亭丽笑道:“这地方很小。”话虽这样说,却立刻朝边上挪了一挪,可陆世澄只是将手里的盒子放到她身边,自己却没有坐过来。
他帮她把盒盖打开,里头竟是三盒菜和一盒饭,看菜色正是那家四川馆子的招牌菜。
闻亭丽怔怔看着。陆世澄把菜一一摆在她面前,又指指闻亭丽的书袋,闻亭丽仍是一脸呆滞,却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便笺簿给他。
【我想你还没有吃东西,所以过来看看你。】
闻亭丽眼睛里浮起细亮的静谧光芒,只是默不作声望着他。
【够不够吃?】陆世澄又问。
闻亭丽噗嗤一笑:“这么多饭菜怎会不够吃,我又不是饭桶……”
陆世澄却笑不出来,他看看她手中那本睡觉也舍不得放下的剧本,厚厚的一沓纸已经被她翻得很皱了。
又抬眼看看她身后的那一大杂物,几株高大的假树将她映衬得格外瘦小。
再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她竟然忙到现在都没能吃上一口热饭。
略一迟疑,伸手朝她的头顶摸去。
闻亭丽心跳如鼓,半垂着眼睛任他抚摸自己。
陆世澄却只一探就收回了手,再看,他手里捏着一片假枫叶,一看便知是刚才她坐下时不小心从假树上粘下来的。
闻亭丽不由闹了个大红脸,也不肯再看他,自顾自捧起一盒热气腾腾的米饭,吃惯了冰冷的东西,米饭的这股子热气尤为诱人。
“真香。”她甜甜地深吸一口气。
陆世澄望着她直笑,随即起身。
“这就要走了吗?”闻亭丽一愕,“你先等一等。”
她放下饭盒,回身在书袋里找寻起来。“上午去办事的时候路过大光明电影院,有部新电影看着还不错,正好明天周日没什么事,我就买了两张明天的票。”
“要不要一起去看?”
陆世澄没有任何犹豫就朝她摊开掌心。
闻亭丽抿嘴直乐,因为怕回家后小桃子乱翻她的包,她特意将票藏在钱包最里层,这会儿楼梯间光线不够明亮,只能凭直觉来找,好不容易翻到了,竟顺手将几张名片一起带了出来,有两张恰好落在陆世澄的脚下。
他俯身帮她捡起,动作忽一顿。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找到那两张票,不经意顺着陆世澄的视线看过去。尽管光线不甚分明,却一眼可见那上面印着烫金的
她脊背一麻。
这是那一回孟麒光过来为父亲吊唁时留下来的,事后她因为从未想过找孟麒光帮忙,也就没把这张名片放在心上,加上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早忘记皮夹子里还有这张名片了。
陆世澄的目光只在「孟麒光」三个字上停顿了那么一下,就很自然地将名片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明明是问心无愧的,这会儿却出现一阵可疑的沉默,要知道她那一堆名片里只有这么一张男人的名片。
“我——”想了一想,她坦然地说。
忽听那头有人说笑着走来:“
“当然是为了那个姓闻的小姑娘,你没听见邓天星说吗,这位闻小姐很有本事,前不久她的男朋友还是大名鼎鼎的孟麒光呢。”
“孟麒光?天星怎么知道的?”
“天星跟孟麒光算是沾点亲带点故,当初他进公司拍电影,就是孟麒光向黄导推荐的。他说前两月某一晚,亲眼看见孟先生在丰云里附近跟闻小姐在一起说话,你想想,若非男女朋友,怎会那么晚腻在一起,没多久这位闻小姐就进了公司,而且一上来就演女主角,天星就以为闻小姐也是孟先生推荐的,几次托她向孟先生问好,这姓闻的只装糊涂,转头就搭上了陆公子,她那样的女子。不过是看哪个男人更有本事就搭上谁罢了。”
“怪不得天星一向很瞧不上闻小姐,今天他该不是故意磨蹭时间的吧。这些事陆公子都不知道吗,那他岂不是——”
二人的坏笑声戛然而止,因为迎面看见了陆世澄和闻亭丽。
闻亭丽早已是目光如刀,那两个人却只怯怯盯着陆世澄瞧,他们此前也见过陆世澄几面。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陆公子冷若冰霜的样子,二人慌忙改道去了另一条走廊。
又有人跑过来说:“你们看见闻亭丽了吗?轮到她排戏了!”
那两人哪里敢接话,副导演抬头看见闻亭丽和陆世澄,忙喊:“亭丽,快来。”
***
闻亭丽直拍到十点多才结束。
收工后,她并不急着走,而是先去化妆室后头的淋浴房洗了个澡。
她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她自问从未得罪过那些人,也不知这帮人哪来这样深的恶意,那些污糟的话像脏水一盆盆泼撒到她头上,最可气的是又不能像真正的污水那样,说洗干净就能洗干净。
怪不得黄远山常说女明星要过的第一关就是流言关。“你漂亮,他们就要说你人尽可夫;你不婚,他们就要说你是没人要的弃妇;你强势,他们就要说你是丧门星。总之只要一个女子出来在社会上做事,势必会有各类乱七八糟的谣言扣到她头上,女明星就更不用说了,更要比旁人承受无数倍的流言蜚语。”
闻亭丽还记得黄远山说起这话时,语气是多么的鄙夷、无奈和嘲讽。
哼,她在心里冷嘲,他们越是如此,她就越要红给他们看!
另一方面,她相信陆世澄绝不会将那些无聊的话放在心上。但她不信他在看到她钱包里的孟麒光的名片时心里一点疑惑也没有。
她怀着一肚子心事出来,夜太深,路边一个人影都没有,疲惫地抬头四处张望,预备招一辆黄包车回家。
忽然瞧见那头树荫下停着一辆车。
定睛一看,不由露出喜色。
陆世澄径直开到闻亭丽边上。
“你怎么还在等我?”闻亭丽欢喜地往窗户里看,“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陆世澄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下车帮她打开车门。
【天太晚,我送你回家。】
闻亭丽嗯了一声。
坐稳后,她扭头看看陆世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
但沉默,亦是一种微笑式的沉默。
车向前开了一段,她也整理好了要说的话,主动打破沉默:“那张名片,是孟麒光来吊唁我父亲那次留下来的——”
陆世澄刚要转动方向盘,闻言动作一顿。
闻亭丽忙抢着说:“我知道你不会主动打听这些事,但即便你不问我也要说的,那一阵邱大鹏和白龙帮为了让我输掉比赛,想尽办法在报纸上中伤我,孟麒光就过来找我……”
她把自己和孟麒光相识的种种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这期间,汽车驶过了七八条马路。
每回路过一块霓虹灯招牌,光影就会在车窗上一掠而过,像流星,短而耀,闻亭丽的心像被这光彻底照亮似的,就那样一直说,一直说。
从孟麒光,说到自己一个人怎么操办父亲的丧事。
从父亲的死,说到自己差点被邱凌云欺负。
说着说着,她哭起来。
这些话在她心头积压得太久了,自从母亲去世后,她没有向任何人诉过苦,周嫂也没有说过,父亲也没有说过。
她早已忘记对人倾诉委屈是一种什么滋味。
每日里她只是很努力地生活,很积极地应对发生的一切。
但现在,她迫切地想把肚子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对他倒出来。
她猜陆世澄会被她搞得无所适从,毕竟在人前她总是乐观活泼的,可她管不了这些了,她心里苦得很、酸得很。
她搞不清陆世澄是什么时候停车的。
她看见他俯身过来用帕子帮她擦眼泪,用的是她给他的那块手帕,他给她擦眼泪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他是那样尊重和体贴她,目光是那样心疼和包容。
她的心一下子更酸涩了,忍不住把头抵靠在他的肩头上,抽抽嗒嗒哭着,滴落下来的眼泪不一会儿就把手帕打湿了。
第52章
陆世澄临时找不到第二块帕子,
很快,衬衫袖口被她的泪水打湿了,西服的袖子也打湿了一小片,
这种无言的包容对此刻的闻亭丽来说更是一种新的慰藉,
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发泄,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终于哭够了。
但她的一只手仍抓着陆世澄的袖子不放,
由于一直被她举着,
关键是他的袖口湿到必须得拧一拧了。
闻亭丽破涕为笑,忙把脑袋从他肩头抬起来,她都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可以这样多,她赧然看着他的侧脸,他那一本正经拧袖子的样子说不出的好玩。但她不想一会哭一会笑的,只是默默无言看着他。
陆世澄整理完自己的袖口,
她难受,他也不好受,他望她一晌,再度倾靠过来。
闻亭丽心尖一颤,她想起今晚楼梯间发生的那令人羞恼的一幕。然而这一回陆世澄并非帮她摘头顶的假叶子,而是异常珍视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然后,他小心翼翼替她把落在腮边的几缕湿发撩回耳后。
他的目色比外面的月色还要温柔。
闻亭丽的胸口一阵急跳,那会儿他果然察觉了她的小心思。
可惜她的头发不大听话,才撩到耳后,又滑落回来,陆世澄大概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不免有点无措,抬眸看看她,伸指再次帮她仔细整理。可是这一次,他的指尖险些碰到了她的脸颊。
他顿在那里。在那极短的距离内,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他的眼神那样暗,让她耳热心跳,一度她以为他会吻上来。但或许她的样子太紧张,让他觉得她还没有准备好,又或者,他不想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吻她。最终,他克制地收回手,回去坐正。
她偷眼瞄他。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转头望着窗外,过半晌,他才平静下来,回脸看向她。
【今晚还想去别的地方吗,你这样累,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这天夜里,闻亭丽一直在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
陆世澄把她送到家以后,因为不放心,又站在路旁目送她上台阶。
她一边上楼梯,一边扭头看他,目光有点舍不得从他身上挪开。
陆世澄站在一盏路灯的下方,光线将他身上的装束照得无比高雅漂亮。
她该是多么迟钝,才会没想到陆世澄打扮得这样隆重是为了这次约会,这是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
可惜她把他这身衣裳弄得那样乱。
她有点想笑,更多的是释怀。
这一场哭,好像把两个人之间过去没能说明白的一些阻碍都冲开了,整个过程他没有用文字表达过什么,他的举动却给了她无数暖心的安慰。
这样想着,她简直等不及下一次约会的到来,还好明天周日两个人都没什么事,他答应明天一大早就来找她。
***
陆世澄一到家,管事就迎出来说:“邝先生和几位大夫在书房等您呢。”
陆世澄点点头,本想直接去书房,低头看看濡湿的衣袖,又改道回房换外套。
可是一进自己的卧房,他就一头倒在床上。
他的心情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平复。当他看到她包里那张孟麒光的名片时,他心里一度酸得要命。
可当她主动同她说起来龙去脉时,他的心又像是沉浸在了巧克力的甜液里。
世上怎会有这样可爱的女孩,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表达,她的热情和真挚,都让他神魂颠倒,无力自拔。
跟她分开已经半个钟头了,他居然又开始想念她了。耳边萦绕着她清脆悦耳的声音,让他闭着眼睛无意识微笑。
一睁眼,就连她的身影也好像打在白色天花板上。
她那双宝光流露的眼睛,就在他的上方跟他对视。
他索性张开两臂平躺在床上,眼睛牢牢看着天花板,他很少如此不理性。但现在,他只是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心境里,就听见许管事在外面说:“澄少爷,客人们都来了。”
陆世澄眉头微皱,过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起身换上衣服,下楼一进书房,就看见邝志林在跟客人们闲聊。
路易斯跟陆世澄最熟,忙起身为双方做介绍。“这位就是陆世澄先生。这是喉科专家谢主任,这是凯琳博士,她是专门研究心理学的专家,刚从香港回来。”
陆世澄上前跟几人一一握手。
凯琳博士和谢主任都是很有个性的学者,平日从不肯上门为达官贵人看病,这回是看在陆家长期资助医疗和慈善事业的份上,才破例答应上门做这次私人化会诊。
这次深夜被邀请到陆家,凯琳博士心里本是不以为然的,尽管陆世澄只有一个要求。
【我想开口说话。】
然而,只这一个照面,凯琳博士便放下了自己的偏见,这位陆家小公子异乎寻常的斯文稳重,使她一见便生好感。
坐下后,凯琳博士正色说:“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讨论先生的病情,据路易斯大夫说,上次您是在昏迷状态下发声的,发音很清晰,而谢主任和路易斯大夫的检查结果也可证明,您的发声器官并无器质性病变。所以我们还是倾向于您的失声是心因性的,治疗可能还得从心理因素方面入手。”
路易斯大夫在旁问陆世澄:“上回病愈后,您一直没能再开口说话吗。哪怕是在极度开心、愤怒、难过的时候?”
陆世澄垂眸看看袖口,这几种情绪他今晚全都体验过,手腕的皮肤上至今还残留着闻亭丽泪水的触感,但——再深的情感牵绊,都没能让他成功说出一句话。
他承认自己很失落,自嘲般摇了摇头。
“也许是刺激还不够大。”凯琳博士道,“或者说危机感还不够强烈。”
【危机?】陆世澄有点好奇。
“您的骤然失声恰巧发生在您双亲出事那一次,上回又是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下突然说梦话,从这两次经历中,我看到一个相同的因素:危机。或许只有在非常紧急的关头才能激发您的本能。要知道您从来都是会说话的,只不过这项本领现在被「锁」住了而已。”
停了一停,她补充道:“上次开「锁」在是一种凑巧的境况下。假如这次能够有目的地诱导您再「解锁」一次,没准可以帮您彻底克服心理上的障碍。”
邝志林担忧地说:“可总不能为了治病,让陆先生再经历一次危险。”
谢主任摇摇手笑道:“倒也不一定是相同的经历,危机的含义相当广泛,不限于□□上的危险,也泛指精神上遇到的一些重大变故或挑战。再往宽泛里说,甚至不局限于陆先生自身,也可以指陆先生在乎的人,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关心则乱」。对于重情重义的人来说,身边的人遇到危险也会对他造成极大的刺激。”
邝志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陆世澄睨他一眼,在本子上写了行字推给凯琳博士。
【我不怕危险,更不怕疼,只要能让我开口说话。不论什么奇怪的法子我都可以试一试,但我有一个要求:一切治疗措施都只能用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牵扯到我的治疗上来。】
邝志林眼底闪过一抹愧色,忙遮掩性地喝了口茶。
凯琳博士跟谢主任对视一眼,振奋地说:“陆先生这样配合,是再好没有的了。但这种病例毕竟相当罕见,治疗上有很大的难度,我们先联合几个学科好好商议,再来为您制定具体的诊疗计划。”
***
闻亭丽睡到八点多才醒转。
昨晚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起床照照镜子,果然唇红齿白。
洗漱完毕,也顾不上吃早饭,兴致勃勃打开衣柜挑衣裳,左挑右挑,挑中了一件芽黄色的长袖旗袍,这衣服是去年父亲用店里唯一一块法国尚蒂伊蕾丝的布料搭配真丝做的,算是她最昂贵的一件衣服。
看看外头天气有点凉,又找一件珍珠白的毛线衫配上,底下准备配珍珠白的皮鞋。
接着,便坐到书桌前打开她那个宝贝粉色珐琅盒,把那条项链戴上。
正对着镜子美滋滋地左照右照,小桃子背着一个小小的斜挎包,胖青蛙似的蹦进来了。
“周嫂呢?”闻亭丽随口问。
“买菜菜。喔喔,姐姐要带小桃子出去玩!”小桃子一边拍手,一边兴奋地在屋子里绕圈圈。
闻亭丽脸一红,把小桃子拉到自己膝盖边同她商量。
“姐姐今天有点事,让周嫂带小桃子去玩好不好?”
小桃子愣住了,旋即直摇头。
闻亭丽为难地咬住唇,小桃子最盼望的就是礼拜天。因为只有这一天她才能多陪陪妹妹。
可是,昨晚她收工那么晚,最后她跟陆世澄在一起才待了两个多小时,也许对于她和陆世澄来说,只有礼拜天才能好好约会一次。
关键是昨天她跟陆世澄都讲好了。
她指了指床底下那只上了锁的皮箱,诱惑小桃子:“要不这样,姐姐打开百宝箱给小桃子取一点钱钱,让周嫂带小桃子去买新玩具好不好。”
往日小桃子总看见她往这次箱子里装钱,她索性教了小桃子一个新词——「百宝箱」。
今天小桃子却对百宝箱一点兴趣也没有,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闻亭丽简直没招,这时,周嫂提着菜篮返回来了,一进门就笑眯眯地说:“小姐,陆先生在楼下呢。”
闻亭丽再次小心翼翼同小桃子商量:“今天姐姐真有事,下礼拜天,下礼拜天姐姐一定好好带小桃子玩好不好?”
“呜哇!”小桃子扭动着身子大哭起来。
***
陆世澄刚把车停好,就听见楼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听声音,恰是从那晚闻亭丽所在的窗口传出来的,他好奇抬头望了望,孩子哭声震天,持续了很久也不肯停。
不一会,就看见闻亭丽牵着小桃子出来了。小桃子的鼻头还是红红的,左手紧紧牵着姐姐的手。
姐妹俩后头还跟着周嫂。
闻亭丽一径走到陆世澄跟前,抬眸看看他,表情好笑而又无奈,像是在说:“没办法,哄不好。”
周嫂更是哭笑不得:“让陆先生见笑了,小桃子非要跟着她姐姐出来,不过没关系,小孩子哄一哄就好了,你们只管走你们的,待会我就把她抱上楼去。”
小桃子充满敌意瞪视着陆世澄。
闻亭丽一脸无奈,俯身轻声告诫妹妹:“小桃子,这样很不礼貌,你忘了,上回陆先生还教过你认字。”
陆世澄并未露出丝毫不快之色,只是蹲下来好奇端详小桃子,小桃子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对视片刻,陆世澄笑着抬头望望闻亭丽,他不知道小孩子的眼睛里可以装得下这么多的戒备和不满。
他起身打开车门,很干脆地请小桃子上车。
小桃子眼睛一亮,马上兴奋地仰头望姐姐。
闻亭丽早已是满脸笑容,垂下眼睛,牵着妹妹的手坐上了车。
周嫂喜出望外,忙在外头把小桃子的小挎包塞进来:“在外头要听姐姐的话,不许像刚才那样对陆先生没礼貌。“
车门一关好,陆世澄和闻亭丽互相望了望。
有小桃子在,电影是看不成了,而对于小孩子喜欢去什么地方玩,陆世澄则是全无经验,他认真观察了一会小桃子,用目光询问闻亭丽。
【我们现在去哪儿?】
闻亭丽腆然说:“要不我们去大世界游乐场吧。”
小桃子听见「大世界」三个字,兴奋得在座位上跃跃欲试,闻亭丽忙用眼神制止,陆世澄却笑着对小桃子点点头,将车驶离闻家所在的小巷,小桃子倍受鼓舞,拍着小手说:“出发,大世界,出发!”
闻亭丽只是笑。
很快到了大世界,下车只觉得太阳大得刺眼,入秋好些日子了,天气还是有点闷热,陆世澄把车停好,在入口处买了两支冰淇淋,将其中一支递给小桃子。
小桃子高兴得直拍肚皮。
“还没说谢谢呢。”闻亭丽提醒妹妹。
“谢谢陆先生。”小桃子这会儿对陆世澄一点敌意都没了。
陆世澄又将另一支冰淇淋递给闻亭丽,闻亭丽心里甜甜的,接到手里却不敢大口咬,她怕把嘴上的樱桃红口红弄脏。
三人并肩向里走。
“等下人会越来越多的,你带小桃子在那边树下面等一会,我先去排队买票。”闻亭丽指指前方对陆世澄说,过去她经常带小桃子到这来玩。对于整个园子的布局已经相当熟悉了。
说完便要走,却被陆世澄拦住,他看一眼混在排队队伍里的壮汉和痞子。
【你带小桃子在这儿等我,我去买票。】
闻亭丽一愣,随即笑着「嗯」了一声。
可是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陆世澄回来,闻亭丽不免有点懊悔,早知道刚才就跟陆世澄一起去了,他大概是从来没有来过大世界的,光是一处一处排队就能把人绕晕。
眼看日头越来越大,闻亭丽只好先牵着小桃子到边上的小卖店买汽水,忽见小卖店后头的小径上来了一行人。
几个经理模样的人巴巴地围着陆世澄。
“早知道陆公子今天过来玩,我们就提前做一番安排了……”
因为隔得有点远,话声有点断断续续的。
陆世澄礼边听边朝这边走,几人忙欲跟过来,陆世澄礼貌制止他们,经理们这才刹住了脚步。
过来的时候,陆世澄手里拿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
闻亭丽立时睁圆了眼睛,竟是大世界的长券(注),此券可以常年免费出入大世界,并且许多设施都不必再排队,头几年大世界开业的时候,秀德几个家境好的同学想方设法托关系弄长券,但最终也没弄来几张。
陆世澄并没有解释这东西哪儿来的,只将长券递给闻亭丽。
闻亭丽一时不知说什么,抬睛看陆世澄额上有汗,忙将手里的冰汽水递给陆世澄。
“天气真热,你先解解渴。”
陆世澄接过汽水仰头喝完,一低头,瞥见小桃子等得有点着急,便指了指那一边的旋转木马。
【走吧。】
不等闻亭丽答话,小桃子早已一个箭步窜出去了。
到了入口处,闻亭丽紧紧牵着妹妹的手朝里走,可她知道陆世澄绝不会对这类游戏感兴趣,回头果见陆世澄理所当然站得远远的,她只得忍笑对他说:“你在外面等我们一会。”
玩了两趟旋转木马,小桃子过瘾极了,兴冲冲去玩碰碰车,陆世澄照例不准备进去,小桃子却突然跑回去拽住他。
“一起,姐姐,我们带陆先生一起玩。”
“陆先生不喜欢玩这个。”
小桃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玩碰碰车?她仰头看看陆世澄,握住小拳头鼓励他,“不要怕,车车好玩。”
陆世澄一愕,周围的人都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有的低笑不已,有的含着善意小声议论。
“小桃子!”
陆世澄却早已半蹲下来对小桃子握握拳头。
【好,我不怕。】
就这样,闻亭丽带着小桃子坐了一辆碰碰车,陆世澄则坐了另一辆。
闻亭丽时不时回头看看陆世澄。
陆世澄百无聊赖转动着方向盘,这边碰碰,那边转转。
闻亭丽是第一次在陆世澄脸上看到「无聊」两个字。
她强忍着发笑的冲动,对他扮了个鬼脸。
陆世澄扬了扬眉,瞟见小桃子频频朝这边回头,忽然将车一拐,直直撞向姐妹俩的车。
小桃子果然被逗得哇哇大叫:“姐姐,跑跑。”
“跑跑跑。”闻亭丽做出很紧张的样子转向左侧。
“追来了。”小桃子看着后方,小脸急得通红,“姐姐,这边,跑。”
闻亭丽忙又转向另一侧,边转边笑。
陆世澄很会玩,躲了几次之后,闻亭丽真觉得刺激起来。有几次明明躲开了,又被陆世澄的车横刺里冲过来撞一下,每当这时。不仅小桃子会像只小青蛙一样蹦起来,闻亭丽自己也开心得大嚷。
她打定主意要回车撞陆世澄一回,蓦然一转向,把车头对准陆世澄的车侧,小桃子紧张得小拳头再次握成一团。“姐姐,加油!”
然而陆世澄只一撤身,那车就灵活向后侧滑走。
闻亭丽笑着直拍方向盘:“别跑,别跑。”
小桃子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用里拍方向盘。“别跑。”
陆世澄笑着松开方向盘,懒洋洋地把手举在两边,闻亭丽的车终于成功撞上去,小桃子再次兴奋得在椅子上跳起来。
这一玩,就玩了快两个小时,闻亭丽全程不停地在笑,直到下车时,脸上还是红扑扑的。
陆世澄到西餐厅给她们买了点果酱面包和牛奶当午餐,三人决定继续去玩别的。
路过刚才的碰碰车区域时,陆世澄突然若有所思朝里一瞥,闻亭丽顺着望过去,只见某辆碰碰车里坐着一位穿旗袍的短发女士。
闻亭丽不由盯着对方打量起来,一来,她很少看见单身女士一个人玩碰碰车,还玩得如此潇洒起劲。
二来,就是觉得这人很眼熟。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中年女子也在兴趣浓厚地注视她。
瞧了几眼,闻亭丽猛然想起她那一晚在陆世澄的生日晚会上见过这位女士。
【你认识她吗?】陆世澄转脸用目光询问闻亭丽,“不认识,你认识她吗?那晚陆家晚宴她来过。”
陆世澄沉吟。【我回去查查。】
“不要紧,我回去问问黄姐。”看得出那人的样子很和善,闻亭丽并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那晚我看见她跟黄姐说话来着,黄姐一定认识她。”
下午又玩了好些设施,最过瘾的是一个叫水枪的游戏,游戏者互相拿水枪向对方射击。
陆世澄枪法准,闻亭丽的枪法也不差,平日也不见得这样疯,今天两个人都玩得像孩子似的。陆世澄被闻亭丽和小桃子的水枪打中了好多处,闻亭丽的裙摆也湿了一大片,倒是小桃子。因为陆世澄和闻亭丽都护着她,反而没怎么弄湿。
出来的时候,闻亭丽笑得喘不过气,抬头看,陆世澄头发和眉毛都湿了,她笑着打趣:“你到底被我打中了多少枪?”
陆世澄笑着甩了甩额发上的水珠,又找帕子擦脸,闻亭丽拿出自己的手帕想要帮他擦一擦,正当这时,有两个小孩旋风似的互相丢着泥巴冲过来,眼看要撞上闻亭丽的后背。
陆世澄眼疾手快,一把将闻亭丽拉到自己身后,可这也没挡住小孩的泥巴丢到她的裙摆上。
一件崭新的芽黄色旗袍立时脏污了一大块。
闻亭丽急得「哎呀」一声。两个小孩见自己闯了祸,吓得一溜烟跑了。
闻亭丽又气又急,才第一次穿就搞成这样。
陆世澄把闻亭丽拉到身前打量,闻亭丽俯身用手帕急急擦着,结果越擦越脏。
“这可怎么办?”远远看着沾了一大坨「粑粑」似的。
陆世澄镇定地想了想,忽然一指前方。
【你们在那边等我,我马上把车开过来。】
上车后,闻亭丽不免有点沮丧,她是打定主意今天要跟陆世澄吃晚饭的,现在这模样还怎么在街上走动?陆世澄大概是准备直接送她回家了,才四点多——
难得今天玩得这样开心,她才不想这么早约会就结束了。
就听小桃子对着窗外说:“娃娃。”
向外一看,原来不知不觉开到了外滩附近,前方是一条安静的马路,里面矗立着许多点着水晶灯的洋货店,小桃子指的正是某家高档洋服店的橱窗里的瓷器娃娃。
怎么绕到这边来了?
陆世澄将车停在街角,下车帮闻亭丽打开车门。
闻亭丽一头雾水牵着小桃子下车,洋服店里的店员大概一眼就看出了陆世澄是个有钱的主,竟破天荒主动推开玻璃门出来。
“先生,小姐,鄙店都是正宗巴黎货,快进来坐坐。”
陆世澄用目光询问闻亭丽。
【要不先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
闻亭丽只是发愣。
陆世澄望望橱窗里的衣服,略一思索。
【不喜欢这家?那再换一家?】
闻亭丽摇摇头,含笑说:“我买不起这里的衣服。”
陆世澄低眉望她一眼,从上衣兜里取出那支闻亭丽送她的钢笔写了行字递给她。
【事发突然,今天我先帮你垫上,改日你请我吃一顿饭好不好?】
闻亭丽只觉得心房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这样温柔和体面。
“我——”
“闻亭丽!“店里突然跑出一个浑身火红的摩登女郎,“果然是你!哈哈哈,怎么这么巧!快进来,我正拿不定主意买哪件呢。”
正是高筱文。
她近前捏了捏小桃子的脸蛋。
“喔唷,这个小不点是谁呀?原来是我们的小桃子,快让高姐姐亲一口。”
末了,她矜持地向陆世澄轻声问好:“陆先生。”
任何人到陆世澄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变得淑女起来,高筱文也不例外。
陆世澄只好也对高筱文点点头,高筱文不容分说将闻亭丽和小桃子拖进店里。
里面还有一位熟人,正是欣欣百货的大小姐董沁芳。
“沁芳姐!”闻亭丽喜不自胜。
董沁芳看看陆世澄,对闻亭丽眨眼睛:“出来玩?”
这句话故意略掉了前头的主语,反而更显暧昧,闻亭丽轻轻咳嗽一声:“嗯。”
高筱文忽然怪叫一声:“你这身衣裳怎么回事?怎么像在泥堆里滚过似的,当心把我们的裙子也蹭脏,快换下来!”
陆世澄敏锐地瞥了眼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店员,店员会意,忙把闻亭丽请到一排排的衣服前。
“小姐,您把尺码告诉我,我帮您把衣服送到试衣间去。”
闻亭丽依旧有点腼腆,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陆世澄的心意。
高筱文却大剌剌推着她向里走:“愣着干嘛,让大家参观你旗袍上的泥巴啊?我瞧这条裙子就很适合你,你赶紧拿进去试试,正好你也帮我看看这件。”
店员陆续给闻亭丽送进来十来套衣服。有裙子,也有秋天的洋装。
闻亭丽每穿一套出来,高筱文和董沁芳就在一旁夸不绝口。不论什么风格的衣裳穿到闻亭丽身上,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陆世澄牵着小桃子在橱窗前玩,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有时候只是稍稍一瞥,更多的时候,目光会在她身上停留一阵。
闻亭丽早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试了一圈下来,最终挑了一件很别致的百合色连衣裙换上。
出来准备结账,就看见店员正将她刚才试过的那些裙子一一塞进布包里。
闻亭丽忙道:“这些都不必打包,我只要身上这一件。”
店员笑吟吟说:“可是陆公子都付完钱了。”
董沁芳在旁说:“高筱文本来说帮你付那套米色洋装的,她说你穿那件最好看,谁知陆先生直接全买了。”
高筱文低声打趣闻亭丽:“你该不会以为人家会让你自己付钱吧?堂堂陆世澄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闻亭丽脸色绯红,这下不知要请陆世澄吃多少顿满汉全席了。
她讪讪环顾四周,猛然发现陆世澄和小桃子都不在店里。
“小桃子呢?”她忙问。
店员说:“刚才小朋友说肚子饿了,陆公子可能是带她到对面商店买吃的去了。”
话音未落,小桃子蹦蹦跳跳拖着陆世澄的手进来了。
她怀里抱着一大堆吃的,小小的斜挎包里也塞得满满当当的。
陆世澄手里还替她拿着一大盒朱古力。
“姐姐,吃吃。”小桃子朝闻亭丽跑过来。
闻亭丽赧然将小桃子揽到怀里,不必问,这都是陆世澄买的。
高筱文故意逗小桃子:“买了这么多吃的呀,我们也要吃,小桃子给不给?”
这一回,小桃子不只看看自己的姐姐,也看看刚才付钱的陆世澄,得到许可后,便大大方方将挎包里的朱古力分给高筱文和董沁芳。
她们三人在那边笑闹,闻亭丽抬头看陆世澄,陆世澄正低眉打量她身上的新衣裳,她问他:“好看吗?”陆世澄对她颔首,闻亭丽抿嘴直乐。
稍后,他们和高董二人在洋装店门口分手。
上车后,闻亭丽理所当然向陆世澄提议去康乐酒家吃。
“反正离这儿不远。”她对陆世澄说,“我请客。”
趁他还没发动汽车,又半垂着眸子轻声问他:“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第53章
陆世澄想了想,
【明天晚上我要见宁波来的人,不过大概七点就能结束,要不我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
“那么,
她每说一个地方,陆世澄就毫不犹豫点头。
“小桃子也要吃。”小桃子听得眼馋,
“好好好,也带上我们小桃子。”
***
当晚到家之后,
“陆先生开车车碰碰碰——姐姐和小桃子,
又兴冲冲将陆世澄给她买的玩具和零食给周嫂看。
周嫂笑得合不拢嘴,
小桃子一径拖着周嫂去闻亭丽的房间看那些新买的洋装。
“姐姐衣服脏了,陆先生带姐姐去买了好多新裙裙。”
周嫂听得一脸疑惑,闻亭丽闹了个大红脸,把周嫂拉出来让她在客厅的桌边坐下,
“这些都是给您的,
周嫂有点无措:“外头的东西都贵得很,
闻亭丽夹起一块点心不容分说塞进周嫂嘴里,小桃子直拍手,周嫂含笑吃起来,边吃边逗小桃子。
“小桃子喜不喜欢陆先生?”
小桃子使劲点头。
“那你早上还对陆先生那样不礼貌?”
小桃子惭愧地嗬嗬笑着。闻亭丽今晚出奇地恬静,闻言也不搭腔,径直到后头去洗澡。
洗完澡出来,周嫂和小桃子都不在客厅了,只听见小桃子在里屋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闻亭丽瞄瞄墙上的电话,没忍住拿起话筒。
她拨的是陆世澄房间的私人专线。
“陆公馆。请问贵姓?”并非陆世澄,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闻亭丽突然有点难为情,忙不迭挂断电话。
也许,陆世澄还没有到家……她这样告诉自己,刚回到房间,忽然听见铃声,又跑回客厅。
“闻小姐,澄少爷回来了。”仍是刚才那人,话声却添了几分恭敬,很快,话筒像是给了另一人。
闻亭丽的心啵啵直跳。
陆世澄将话筒夹在耳朵和右肩之间,就那样一边听电话一边脱外套。
他刚到家,衣服还没来及得换就听见许管事汇报有人打电话过来,许管事很纳闷地告诉他,电话明明都接通了,对方却一声不吭挂断了电话。
陆世澄听闻此话,立刻让许管事打到闻家去。
“你怎么知道刚才是我打的电话?”闻亭丽轻咳一声。
陆世澄松领带的动作一顿,那只是一种直觉,甚至不需要经过大脑的分析。
反正他知道是她。
他无声笑着,将领带解下来扔到床上。
闻亭丽也笑了,问他:“今天晚上你吃得好不好?”
尽管明知她看不到,他还是下意识点点头。
她好像有点怀疑。“可是今晚你只吃了一份牛排就说自己饱了……”
陆世澄瞟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新沏的茶,拿起茶盏边听边喝。
“是不是怕把我吃穷了?少瞧不起人,这点请人吃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陆世澄一笑,垂眸看向茶盏里的茶,那缃色的茶汤一漾一漾的,让他想起今晚闻亭丽坐在西洋壁灯下对着他扬眉说话的样子。
她说话时总是神采飞扬的,不论在什么场合,总是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力到她。
“要不——”短暂的沉默之后,闻亭丽再次兴致勃勃开了腔,“明晚我们吃完饭之后,再顺便去看场电影吧,剧组里的人都说那部电影相当好,可惜今天也没能看成……”
她说话的声调软软的,说完这话便屏息等待着。
陆世澄望望那件刚脱下的外套,那里头有两张电影票。
那是他刚才开车路过卡尔登电影院时下去买的,只因他想起今晚每路过一家电影院,闻亭丽就会情不自禁向窗外望望,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你要是不反对,就敲敲墙壁或者房门给我听。”闻亭丽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买票,这部戏最近热得很,再晚可就抢不到票了。”
陆世澄一怔,下意识打开房门朝走廊上看了看。
闻亭丽半晌没听到敲房门的声音,心想,难不成陆世澄明晚没那么多时间?那就只有周末了,但周末有小桃子在场,电影是无论如何看不成的。
那边突然传来中年管事的声音。
“你不必买票,我已经买好票了。”说话时一字一顿,俨然在念稿子,“票是晚上八点半的。”
许管事手里的确拿着纸条,一边念,一边眨巴着绿豆眼看向陆世澄。
陆世澄示意他继续往下念。
“八点半会不会太晚?你觉得太晚的话,我再令人换一个你方便的时间。”
闻亭丽错愕,结结巴巴说:“时间上刚好,那就……那就这样说定了,晚安。”
陆世澄又迅速写了几个字递过去,许管事忙念道:“好,那你早些睡,晚安。”
这边一挂断电话,闻亭丽便捂着嘴笑起来。
方才真吓她一跳。
亏陆世澄想得出来!
那些话由陆世澄一句一句写出来给她看,总有一种温柔尊重的感觉。但一经那位中年管事说出口,就说不出的别扭。
想来陆世澄也是没办法才想出这个法子。
他总得告诉她他已经买了票。
买票——陆世澄竟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闻亭丽会心地微笑着,回房熨起了洋装,又哼着歌将陆世澄给的大世界长券放到包里。
小桃子抱着新得的娃娃进来了,见状,一脸高兴跑到姐姐身边。
“小桃子还要去大世界,带上陆先生!”
“一定要带陆先生么?”
“一定要带。”小桃子猛点头。
“好吧,陆先生也是很乖的,带上他倒也不是不可以的。”闻亭丽抵住小桃子的额头笑个不停。
收妥长券之后,她打开皮箱拿出一张大额银票。
今晚去康乐酒家的时候并不知这家菜价又涨了,以至于结账的时候差一点就没够数,还好她提前就请陆世澄带小桃子在外头等她。不然陆世澄看着她一块一块数银元的样子,一定又会主动替她「垫上」的。
为了预防此类情况再度发生,闻亭丽决定平日里多备些钱在身上。当然,跟陆世澄送她的这些礼物比起来,一百顿饭也不算什么。但这至少是她的一种态度,就像她那晚送他的那支钢笔一样。
她自顾自在脑海中畅想了一番,把皮箱锁好塞回床下面,顺手把三把钥匙放到自己的书袋里。
小桃子好奇注视着姐姐的一举一动,闻亭丽回身把妹妹抱到床上帮她脱鞋。
“周嫂,小桃子的鞋好像有点挤脚了,礼拜四下午我早点回来,我们带小桃子去做几套新衣服新鞋。”
周嫂在外屋奇道:“你平日里这样忙,何必专门抽时间赶回来,何不礼拜天出去玩的时候顺便给小子做衣裳买鞋。”
忽又想起陆世澄一贯的为人,有他在场,势必不会让小姐花钱。
还是小姐想得周到。
她忙笑着说:“知道了。”
***
这边电话都挂断十来分钟了,许管事还在跟陆世澄大眼瞪小眼。
陆世澄沉默着。
许管事隐约觉得陆世澄有点不痛快,但这事委实不能怪他。
是澄少爷自己突然把他叫进来替自己传话的。
如今话也传到位了,澄少爷却好像不太开心,这让他心里不禁十分忐忑。
过半晌,许管事小心翼翼开了腔:“少爷是不是嫌我对闻小姐说话语气太生硬了些?”
陆世澄抬眸看他。
许管事懊恼地搓搓手,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察觉。比如那句「你不必买票」若是换澄少爷自己来说,自是另一种味道,换他来硬梆梆地转述,活像是在命令人。
他有点委屈:“我也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大不了我下次对闻小姐说话再温和一些。”
陆世澄闭了闭眼,不会再有下次了,今晚他才知道,有些话是断乎不能由别人代传的,一传就变得怪怪的。
他神色缓了缓。
【谢主任不是说凯琳博士已经把治疗方案拟好了?】
“没错,今晚路易斯大夫打过电话,说这次情况有点特殊,一是要用到凯琳博士自己的几个私人设备,而这些设备不方便挪来挪去,二是治疗涉及到三个临床科室,人员调动起来不太方便。所以可能需要澄少爷每天下午专门抽出两个钟头去红十字会医院接受治疗。再就是路易斯大夫可能得在陆公馆住些日子,方便随时记录澄少爷的情况。邝先生只说澄少爷今日太忙,还在跟几位大夫商量呢——”
【帮我给路易斯回个话,明天下午正式开始治疗。】
许管事愣了愣,这么快?“可是,明天澄少爷还要去日新船舶厂。”
陆世澄指了指电话,许管事忙改口道:“我立刻给路易斯大夫回话。”
***
闻亭丽早上一下楼,就有人过来把一封信交给她。
“陆先生让转交闻小姐的。”
打开信封一看,是两张电影票,明晚八点半的场子,订的是楼上优等座(注)。
闻亭丽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太开心的神色,只对那人说:“谢谢。”
她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一上车就忍不住拿出电影票细看,边看边笑。
黄包车车夫几次回头看闻亭丽。
“瞧什么?”闻亭丽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瞅着他。
“怎么这样高兴啦,小姑娘中彩券了?”(注)
“比中彩券还要好。”
今天是礼拜一,黄金影业公司照例会开照会,闻亭丽虽然还不算该公司的职员,但为了跟剧组的人混个脸熟,几乎每次都来。
进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总经理办公室找黄远山,结果还在走廊上就听到里头有人在吵架,闻亭丽正犹豫要不要转身离开,房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拽开。
“我偏要用他/她!”是一脸怒容的黄远山。
闻亭丽来不及撤脚,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黄姐。”
房门仍大开着,一眼就瞥见办公室里坐着几位公司的几位元老,上首则是两位衣着阔绰的中年男子。
黄远山顺手把门一关,凶巴巴地说:“你不在剧组学习,跑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一头雾水:“摄影棚也没开门不是,今天是礼拜一,上午全公司都要开照会。”
“不开了!不开了!”黄远山甩甩手,“统统给我回剧组干活去,你也去!新人就该天天在棚里耗着,没事到处乱晃什么!”
闻亭丽心知黄远山正在气头上,并不与她分辩什么,只嘟了嘟嘴说:“那我走了。”
黄远山在后头叫住她。
“开机前还得试一次镜,你这两天给我认真琢磨剧本,后天上午早些来公司。”
闻亭丽愈发纳罕,不是都定好她是主演了么?怎么又要试镜?
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回头望去,黄远山竟是一脸愁容的样子,心知直接问势必又碰一鼻子灰,干脆另起题目。
“对了,黄姐,向您打听一个人,陆家晚宴那回,在你边上跟你说话的短发女人是谁?”
这回轮到黄远山一头雾水了。
“脸圆圆的,年纪大约三十多,穿一套菊青色的裤装。”闻亭丽细细形容道。
黄远山脸色一缓:“噢,是月照云,怎么了?”
闻亭丽愣住:“名笔月照云?写《南国佳人》的那位?昨天我带小桃子去大世界玩,看到她在一个人在玩碰碰车,玩得可开心了。”
黄远山闷笑:“不奇怪,这正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月照云是为了《南国佳人》开拍专门来上海的吗?”
黄远山点头。
闻亭丽作出惊讶的样子:“居然把原作家也请来了!公司是不是特别重视这部戏?”
“怎能不重视,要知道——”黄远山差一点就打开了话匣子,瞟瞟闻亭丽,又硬生生掐住了话头,“好了,你既知道公司这样看重这部戏,还在这里跟我闲聊天做什么,还不赶快给我到棚里跟前辈们学习去。”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一肚子疑问。她认识黄远山也算久了,从未见过她这副吃枪药的样子。她隐约觉得这事跟她有关,偏偏又打听不出什么。
当天在棚里工作倒还算顺利,只是礼拜一大家好像都有点提不起劲,傍晚时几个剧组陆续收了工,只有《时间的沙》剧组还在赶拍。
原因是男主演邓天星下午又迟到了。
闻亭丽听人说,邓天星最近之所以频频迟到,是因为他在猛追烟土大王罗坤龙的千金罗殊红。
罗殊红虽是富家小姐,却对演戏相当感兴趣,她父亲为了满足她的梦想,曾出资让她拍过一部《春江愁》,可惜罗小姐演技平平,上映后票房惨淡。罗父拒绝再陪女儿胡闹,罗殊红却不甘心就这样退出电影圈,最近经常在各类戏中担任配角,听说演技有了很大长进,现在只差一部出彩的主角戏就能立稳脚跟了。
邓天星只见了罗殊红一面便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但上海滩追求罗小姐的男子不知凡几,邓天星在其中实在不算出众,今天他大约是又在罗殊红处碰了一鼻子灰,来的时候黑着一张脸。
换作平日,闻亭丽会留下来继续学习。可她一想到那晚邓天星等人诋毁她和孟麒光关系的话就怒火中烧,不当面啐邓天星一顿已是好的,更别提跟这个讨厌鬼学表演了。
她痛痛快快收了工,冲完凉换好衣服出来,忽听到隔壁化妆间有人在打电话。
“殊红,你都不给我机会,怎知我待你不是真心?”是邓天星的声音。
闻亭丽暗翻白眼。
邓天星低笑道:“我当然有办法证明我的真心……红,有句话叫投其所好,我知道你是个有事业心的女子,你放心,再等几日你就知道我要送你的礼物是什么了!到那时候我不求你多看我一眼,只要你明白我待你是一腔痴情就满足了。”
闻亭丽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邓天星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这样的话他都不知道对多少个女人说过了,希望罗殊红小姐千万别上他的当。
下到一楼,邓天星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哟,这位不是闻小姐吗?你不是一向最能吃苦耐劳吗,怎么今天这样早就走了,听说你又交有钱男朋友啦。”
闻亭丽简直不能理解邓天星对她的敌意为何这样深,单是为着孟麒光那层关系,好像不至于到这一步。
若是回头反驳他几句,邓天星说不定趁势闹起来。一旦事情传出去,对她的名声只有坏处。毕竟邓天星是前辈,而她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于是只恶狠狠剜了邓天星一眼,转头便要离开。
刚下楼梯,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等等。
邓天星看上去不疯不傻,为人处世甚至称得上「滑头」二字。否则他也不会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电影行业崭露头角。
对于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来说,往往只有在牵扯到自身的利益时,才会主动树敌。
可她自问与邓天星并无利益上的冲突。首先,他们并非同一部戏的演员,其次,他是男演员,她是女演员,在戏源方面并无撞型之嫌。
可是邓天星却一上来就对她充满敌意。
她越想越觉得这其中有问题,站定扭过头,朝邓天星离去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真相永远不会只浮在表面,或许,她该请厉姐帮自己好好调查一下邓天星的背景了。厉姐人脉广、行动速度也快,有她帮忙,不愁不能查清楚邓天星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到门口,迎面吹来阵阵凉爽的晚风,心头的坏情绪顷刻间一扫而空。闻亭丽抬头对着马路粲然一笑,充满期待地看向路边那株梧桐树,树下并没有像上回那样停着陆世澄的车,说好了七点钟来找她,现在才六点钟。周围都是剧组的熟人,不如去四川馆子坐着等吧。
咦,风怎么越来越凉,该不会要下雨吧。
***
凯琳博士等人陪着陆世澄从治疗室出来时,邝志林已在走廊上等候多时,他一脸希冀近前问道:“怎样?治疗顺利吗?”
陆世澄神色宁静。
邝志林忙笑道:“哪有第一次治疗就见效的,是我太心急了,凯琳博士、谢主任、路易斯,辛苦你们了。”
几位大夫围着陆世澄交代了几句,陆世澄和邝志林告辞出来。
陆世澄看看邝志林手里的公文包,突然止步。
【那天让你查一个名叫邓天星的演员,查到什么了吗?】
邝志林取出一份文稿,“先看看这个,这是昨天傍晚一位匿名者寄到报社的。”
只见标题写着:
交际花闻亭丽小姐即将出演黄金影业公司的重头戏《南国佳人》。
【该戏由知名文艺片导演黄远山执导,剧本则由北平名笔月照云女士亲自操刀,以闻小姐的粗浅资历,本是无法担此大梁的,可是据知情人士透露,这位闻小姐十分擅长利用姿色为自己谋取资源……她本是一个裁缝的女儿,念中学时就大交男朋友,没多久便成功地由秀德女子中学转去更好的务实女子中学念书,后来参加选美比赛,更是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夺得桂冠,几位同期参赛的选手都说,闻小姐的票数是一夜之间涨上来的,相当有猫腻,而此次出演女主角,便是因为闻小姐故技重施,黄金影业有内部消息传出,闻小姐能够担任这部优质影片的主角,少不了她那些男朋友的襄助……】
不等将整篇文章看完,陆世澄的脸色便已难看到了极点。
邝志林担忧地说:“此事一经造成影响,闻小姐就再也摆脱不了「交际花」的名头了。《大江报》和《沪城晚报》的几位老板一向消息灵通,他们大概知道闻小姐跟澄少爷很熟,便自作主张将这篇文章按下了,下午特意让人将样稿转送到我的办公室,征询我们的意见。你看,后头还附有不少照片。”
第一页便是闻亭丽参选「沪上之花」比赛时的照片。
陆世澄面无表情。【查清楚是谁做的了吗?】
“是个匿名者。想必已暗中调查闻小姐不少时日,提供的资料十分详尽,文章中绝口不提陆家,只在闻小姐一人头上做文章,这就能确保报社不会因为顾忌陆家而不敢刊登。大报社也就罢了,小报社见了这样内容丰富的原稿,准会按耐不住刊登出来的,大不了日后再登报道歉,横竖先促进一波销量再说——闻小姐最近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陆世澄目光落在文章的《南国佳人》几个字上。
“会不会跟白龙帮有关?”邝志林在旁分析道,“他们不敢动陆家,便拿闻小姐开刀。可是……曹帮主最近忙着跟陆三爷拆伙,邱大鹏一来失去了曹帮主的信任,二来忙着替他那重伤的儿子治病,照理都腾不出手来。”
陆世澄一指文稿。
【不如先查查这部戏的背景。】
“《南国佳人》?”邝志林暗吃一惊,“澄少爷是说——”
陆世澄沉吟,如果他没记错,早在上个月闻亭丽就跟他提过她的戏马上就要开拍了。可是那之后再无下文,既是黄金影业的重头戏,不会无缘无故耽误这么久,多半是某个环节遇到了阻力。
这当口陷害闻亭丽,最大的受益人将会是谁——一查不就知道了。
邝志林若有所思颔首:“我明白了。此事要不要让闻小姐知道?”
陆世澄将文稿揉成一团,等他查到是谁要再告诉闻亭丽吧,不然只会白白让她心烦。
【你派人核实一下今早都有哪些报社收到了这篇文章,务必将其一一截住。但凡有一条漏网之鱼,谣言明早便会见报,那就不可挽回了,尽快吧,我在此处等你。还有,那个邓天星,别忘了着人调查他的底细。】
***
闻亭丽托腮望着街道。
她在四川馆子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还是没看见陆世澄的人影。
期间她因为担心陆世澄直接去剧组找她,特地跑回去一趟,发现陆世澄没来后,又悻悻然折回四川馆子。
不知不觉就等到了七点。
再晚就算迟到了。换作别人,迟到个几分钟不稀奇,陆世澄可是从来不迟到的,唯一的一次爽约,就是上回被陆三爷暗算。
这一想,她担心起来,早知道她就一心一意在剧组门口等了,她跑到街边左右眺望,忽觉额头上一凉,有雨点掉落下来,起先还只是零星的几点,忽而化作瓢泼大雨。
闻亭丽狼狈地抱着脑袋躲回饭店。
七点一刻了。这情形实在不寻常,要不要向老板借把伞回剧组一趟?正想着,有个年轻男子冒雨进来了。
闻亭丽的一腔担忧瞬间化作了惊喜,忙起身迎上去。
“怎么淋成这样?不是开汽车来的吗?”
【作者有话说】
又是小情侣心有灵犀的一天!
本章随机掉落500个小红包。
注1:民国时期全国有180家电影制片厂,年产影片300余部,电影院也多达数百家,上海有17家电影院,观众每天多达2万人次。其中,卡尔登大戏院创建于1923年,业主是英籍粤人芦根,戏院位于上海派克路,有冷暖气装置,附设咖啡屋、弹子房、舞厅、饭店,是当时比较豪华的影戏院之一,票价分为好几档:正厅6角、优等正厅1元、包厢1.5元、花楼2元。——以上资料均出自《民国电影人纪事》《中国电影发展史》。
注2
第54章
陆世澄的眼眉上沾满了雨丝。
【抱歉,
闻亭丽一下子没掩住嘴边的笑容:“没关系,快请坐,老板,
见陆世澄的肩上湿了好大一块,
“你还没告诉我呢,怎么淋成这样?”
【怕你藏在剧组门口的某个角落躲雨,所以下车找了你一圈。】
闻亭丽心中又甜又暖,
“先喝点热的散散寒气,
【嗯,
闻亭丽强忍着没再追问,
“我这人是很公平的。”她秀眉一挑,“迟到就要挨罚,
陆世澄笑着点点头,
这顿饭吃得舒心无比。两个人都饿坏了,点的一堆菜几乎全吃光了。
结账的时候闻亭丽再一次抢着付款。
陆世澄看菜价还算便宜,也就没拐着弯地找借口帮她付账。
但他仍担忧地望了望闻亭丽的皮夹子。
闻亭丽噗呲一笑:“瞧什么,我有钱,你别忘了我在拍戏,黄姐给我的报酬是这个数!”
她甜丝丝地对陆世澄做了个手势。
两个人并肩向外走,雨不知何时停了,
陆世澄想了想。
【你很想演这部戏?】
“当然。”闻亭丽说,
闻亭丽的话声戛然而止,两个人相处久了,许多过去不便说的事,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了。
她差一点就忘了,她一向在人前装作跟邓院长不认识的。
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对陆世澄说,唯独邓院长的事不能说。毕竟邓院长的身后还有厉成英等人。
当初她答应过她老人家的。
她忙改口说:“我就去——请教学校里的老师,她们都鼓励我出演,她们说这样的戏可以让人牢记底层女子的境遇有多凄凉和无助,具有振聋发聩的社会意义。”
对于她的突然改口,陆世澄似乎并没有起疑。
【你们公司还有哪些人想演这部戏?】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闻亭丽心中一动,今晚的陆世澄像是对她演戏的事特别感兴趣。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黄姐倒是说过公司也曾考虑过让更成熟的演员来演。但找来找去,要么年纪不太符合,要么就是气质不太对,而她又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所以这个剧本就一直搁置着,直到她在我同学家里又一次见到我。”
这个所谓的同学,自然就是乔杏初的妹妹乔宝心了。
话说起来,她正是在乔家跟黄远山正式结识的。
而她第一次跟陆世澄相遇,其实也是在乔家。那一晚,她被乔家人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为了逃离那万分狼狈的境地,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向外跑,结果撞到了门口的陆世澄。
那一下撞得非常重。
可是陆世澄非但没见怪,反而替她将发卡捡起来递给她。
他应该是异常敏锐的,说不定当场就察觉出她情绪上的不对劲。那种沉默的体谅,在她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总之,黄姐说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闻亭丽重新扬起笑脸,“没多久我们就愉快地签合同啦。”
谈话当中她巧妙地避开了「乔家」这两个字。这是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晚,她不想被任何糟心的人和事破坏氛围。
陆世澄并不知道闻亭丽是这样想,他只是隐约感到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想了一下,很体谅地顺着她的意思换了个话题。
他停下来看看腕表。
闻亭丽把脑袋凑过来:“几点了?”
陆世澄把手表放低一些方便她看。
“呀,都这么晚了,我们快走吧。”
一到卡尔登影院的门口,闻亭丽就像只蜜蜂一样忙活起来。
“我们买两瓶汽水再进去,噫,烘山芋的出来了,走,去那边瞧瞧。”
陆世澄从来不知道看电影之前还需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好奇地陪着闻亭丽转来转去。尽管闻亭丽问得多买得少,但一圈兜下来,他怀里还是多了一大堆吃的。
闻亭丽还要去看爆米花,陆世澄不得已将她拦住。
【要迟到了。】
入场的时候,闻亭丽讪讪说:“其实我不算买得多的了,你知道我们同学燕珍珍吧,每次跟她看电影,她买的东西还要多呢,再说万一看电影的时候渴了,不好临时出来买的。”
陆世澄一本正经点头。闻亭丽忍俊不禁。两人刚找到位置坐下,电影就开始了。
这可是两个人第一次看电影,闻亭丽在期待之余,还有一种异样的心情,看看四周,场内几乎座无虚席,一圈看下来,只有后排还空着三个位置,电影马上要开演了,这几人也不知还来不来。
闻亭丽心里当然是盼着对方不来的,回脸悄悄看陆世澄,他正认真看字幕上的演员表。
光线映照在他的瞳孔上,一忽儿明一忽儿暗。
大约是察觉了她的注视,陆世澄并未回视她,而是从她手里接过那瓶半天没能拧开的汽水,帮她打开后重新递给她。
闻亭丽腼腆地喝了几口,转头专心看电影,过了会,电影里的女主角跟母亲失散了,观众席上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闻亭丽也忍不住找帕子擦眼角,这一动,不小心将腿上的一包吃的弄到座位下面,忙弯腰去找,陆世澄察觉,也俯身帮她捡。
闻亭丽一抬头,正好重重撞上了陆世澄的脸。
陆世澄一声不吭捂住自己的鼻梁。
闻亭丽也不敢开口说话,只焦急地凑前察看。
陆世澄继续捂着口鼻,无声笑着摇摇头,同时把自己的脸尽量向后仰。
闻亭丽哪肯罢休,陆世澄刚才分明一下子痛懵了,她扳住他的手指,非要看。
在这种幽暗的环境中,人的胆量本来应该小些。但换成是电影院这种场合,越暗,反而越能给人壮胆。尤其是恋爱中的年轻男女,脸皮总要比平日厚一些,闻亭丽就是如此,她怀疑自己是因为太过担忧而忘记了害羞。殊不知是因为四周光线够暗才敢这样。
陆世澄被她夹缠不过,只好松开了自己的手让她检视。
借着荧幕上投过来的一片光,闻亭丽睁大眼睛细细瞧,他的鼻子没出血,但下嘴唇磕破了一点皮。
闻亭丽忙用手帕帮他擦。
陆世澄本能地缩了一下,随即对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痛,闻亭丽坚持扳正他的脸小心翼翼帮他擦。
擦着擦着,闻亭丽的动作骤然变缓了,只听见某处在隆隆作响,是心跳声,可她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陆世澄的心跳,因为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
闻亭丽机械性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他的嘴唇形状很好看,被她轻轻地按住,一半的唇连同伤口一齐被帕子挡住了,她再松开手,雪白的帕子下露出他的唇角。
那微不可见的一点点血红,配上他耐看的脸庞,别有一种动人心魂的吸引力。
她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刚开始的确只是单纯地想察看他的伤口,现在这情形却有种骑虎难下之感——她看上去竟像是在诱惑他。
也许,陆世澄并不会这样想,但是,在这样一种亲密的环境中,这样短的距离内,一切都透着强烈的暧昧气息。
可若是突然缩回手,无疑承认自己正心猿意马。荧幕上的男女在演什么闻亭丽已经完全不关心了,她的视线只在陆世澄的嘴唇上打转,渐渐她感觉到他拂在她手背上的气息越来越烫,像是能烫到她的心窝里去,终于,她大胆地抬眸。
陆世澄的视线并非落在她的手上,也不在她的脸上。
而是落在她的唇上,牢牢地凝在那里。
闻亭丽只觉得耳热心跳,随着她抬眸,他的眸光并未闪退半分。看起来,他的理性正在飞快消失,眼神很暗,眸光里像藏着无形的漩涡,能将人的心魂全部摄走。
这样的陆世澄,异乎寻常的漂亮,也异乎寻常的危险,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闭上眼睛,或是再贴过去几分,她和他之间一定会发生一点什么。
要不要顺着自己的心愿来鼓励他?
她不想假装什么。
她立刻就下定了决心,睫毛轻颤了下,把自己的脸蛋靠过去,这当然比直接闭上眼睛要含蓄许多。但也是一种鼓励,因为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住她。
他果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帕子从自己的嘴角扯下来,他的动作很轻,却没有半分迟疑。蓦然间,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鼻尖,闻亭丽感觉自己就像一朵风中乱颤的蔷薇花,而那缕撩动她枝叶的清风就是陆世澄。
他低头吻住了她。
这种感觉就像是触电。电流从唇瓣一直打进她的心尖。他的气息,他的嘴唇,他皮肤的温度,那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真让人沉沦,可惜他跟她一样生疏。有时候牙齿会磕一下,有时候鼻梁会撞在一起。
吻了一会,他忍不住松开她的唇,抵住她的额头望进她的眼睛里,眼神幽幽的。
这时,只听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低声朝后排走来。
“还好没开演多久。”
“嘘嘘,小点声。”
是后排的三个人来了。
两个人飞速分开,闻亭丽的脸火辣辣的,陆世澄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余光看见他放在座椅扶手上的那只手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握紧,过几秒才沉静地定在那里不动。
闻亭丽一直在冒汗,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这情形简直像在浴池里蒸汗,很快她又发现一个更糟糕的事实,后排传来的声音竟十分耳熟。
那三个走过来的女孩正努力地压低嗓门说话。但她立刻听出其中一个是燕珍珍,紧接着,又辨认出赵青萝和高筱文的声音。
好不容易捱到散场,闻亭丽小声对陆世澄说:“后头是我同学,要不我们从那边走。”
陆世澄一向机敏,闻言并未回头看,而是立即拉着闻亭丽从另一头离开,闻亭丽的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哈哈,我就说前排的人是你!”是高筱文。
赵青萝和燕珍珍也笑嘻嘻凑过来。
“你跑什么?怕我们吃了你?”
闻亭丽飞快瞥一眼陆世澄,也不知是不是亲吻过的缘故,他嘴上本来只是小擦伤,陡然间变得更明显了。
她祈祷朋友们别注意到他的嘴唇,陆世澄大约是觉得太过遮掩反而更引人注目,索性坦然地停下脚步,只是稍稍将脸对着另一边。幸而高筱文等人也不好意思盯着陆世澄的脸一直看。
“前几天约你看电影你说没空,怎么今天就有空了。”三人对闻亭丽挤眉弄眼。
闻亭丽含恨掐了高筱文一把,结果一个没绷住,自己先笑了。
几人从电影院出来,夜晚的马路跟白日一样繁华,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在前头走,陆世澄插着裤兜跟在她们后面。路边有许多小贩在那里叫卖,路过汤圆小摊时,燕珍珍建议一人来一碗,高筱文和赵青萝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将其中一碗捧到陆世澄面前。
陆世澄没吃,却自觉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替她们付账。
后来几个人买橘子,又是陆世澄付的帐。这一来,三人当中最爱捣乱的高筱文都不好意思再闹下去,她眨巴着眼睛对闻亭丽说:“换作是我哥,无故被人搅乱自己跟女朋友的约会,早就想办法把我们轰走了。”
“人家这叫尊重自己的女朋友。”赵青萝问高筱文,“对了,先前你不是说有事要找闻亭丽吗?”
高筱文罕见地露出踟蹰的神色:“唉?我忘了。”
闻亭丽心里只是疑惑,赵青萝问闻亭丽:“过几天你过生日,你还有没有空跟我们一起过?”
这话声音不小,陆世澄本来自管自站在一旁看着对面的街景,听见这话,朝闻亭丽望望。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过生日了?”
“前几天你不是让燕珍珍帮你去学校领毕业证吗,你的生辰那一栏写着农历八月初一,可不就是下礼拜。”
闻亭丽甜笑:“让我想想——反正到时候我们好好聚一聚。”
“这还差不多!高筱文非说你准不会跟我们一起过生日的。”
“好啦好啦,你们别问东问西了。”高筱文扯着燕珍珍和赵青萝向一边走,“再横在人家中间不走,就算陆公子不吭声,闻亭丽可要大大地发火了。”
闻亭丽作势要揪高筱文的嘴,三人早笑着跑了。
直到陆世澄开车把她送到她家楼下,闻亭丽仍捧着自己的脸发愣,吹了这一路的夜风,也没让她腮上的热度减退一点。
在那黑暗的电影院,一切都是由她起的头,她先掉的东西,她撞他的嘴,她执意要帮他擦血……
血——她如梦初醒。
“还疼么?”车厢也不甚明亮,她情不自禁想要凑近看一眼,却硬生生停住了。
陆世澄摇摇头,他眼珠子黑漆漆的,就那样看着她。
闻亭丽故作镇定要开门:“我走了。”
陆世澄忽然拦了她一把,闻亭丽立即屏住呼吸。
【你下礼拜天过生日?】
闻亭丽含笑嗯了一声,小时候最期待生日。因为母亲总会为她准备礼物,这会儿被陆世澄这样郑重其事发问,胸口便有一种暖心的感觉。
陆世澄也笑。
【好。】
闻亭丽禁不住他这样看着自己,今晚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陆世澄,身上都静静地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气息会勾-引人,让她心乱如麻。
再继续跟他待在车厢里,又不知会发生什么,她推开车门,下车后跑了几步,突又折回去。
陆世澄刚好也下车站定,这段时日他总是会在后头看着她进楼开了灯之后再离开。
见状,他一眼不眨看着她朝自己跑近。
“我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你问了那么多《南国佳人》的事。难道你是觉得这部戏有什么不好吗?还是说你也觉得我一个学生不应该出来拍戏?或者说,你觉得我这个角色——”
陆世澄被她一连串的发问逗笑了,从衣兜里取出便笺簿写下一行字递给她。
【我没有任何看法,这是你想做的事,一切只需遵从你自己的意愿,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闻亭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浸在玫瑰花瓣里,她望着这段话直笑。
“好吧。”她满意地将纸条攥在手心里,扭身就走,忽又回身,趁他不注意,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偷亲一口。
***
回屋好一会儿,闻亭丽依旧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动。
亲他的时候太慌乱,她都没注意看他的表情。
有没有碰到他的伤处——绝对没有,她亲的是他的脸,离他的嘴唇那么远。
这一想,不免记起两个人在电影院里接吻的情形,脸颊简直要燃烧起来。
忽听到窗外汽车响,向外一看,正巧撞见陆世澄的车离去的光景,原来他刚才一直在楼下没走。也就是说,在她上楼后七-八分钟后,他才驾车离开。
在这样长的时间里,陆世澄一个人都在车里想什么?闻亭丽从窗前回到妆台前,一抬头,自己先一呆,镜子里的人嘴角弯弯的,眼睛里像撒满了星光似的那样亮。
***
许管事进书房送东西,一眼就看见陆世澄在灯下发呆。
许管事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陆世澄手边。
这是今晚他亲手沏的第二杯茶了,第一杯被陆世澄失手打翻了。
当时他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从未见陆世澄这样神不守舍过。
可是,尽管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发怔。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非常好,是那种轻快的好法,坦荡的好法,让身边每个人都受到感染的好法。
究竟是年轻人!许管事不由也跟着高兴起来。
只是他始终不敢问陆世澄嘴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世澄心不在焉端起茶杯喝了口,忽似被蛰了一下,又把水杯放下。
许管事不由跟着嘶了一声,那伤口——多半是有点疼。
陆世澄倒仍是一种闲静的风度,冷不丁抬头看许管事一眼。
【什么事?】
许管事哪敢多话,忙不迭将一份东西搁到陆世澄面前:“哦,邝先生令人送来的。《南国佳人》剧组的演职人员档案,以及黄金影业公司所有演员名单,都在这里了,邝先生说澄少爷急等着用。”
陆世澄立即接过档案翻开一个一个看。
第55章
第二天一早,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闻亭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筱文在那边呵欠连连。
“还不是因为知道再晚一点你就出门了。有件事昨晚就想跟你说来着,怕引起陆小先生的误会就没说——那天我看到乔宝心了。”
昨晚高筱文吞吞吐吐,原来是因为这个。
“喂,
高筱文在那头喝了口水,
“这事乔太太知道吗?”
“乔宝心谁也没告诉,我也是偶然在她房里撞见她偷藏那人的照片,才知道她谈恋爱了。如今她是打着反对过早订婚的旗号跟家里抗争,
“她听谁说我说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得来的消息,
闻亭丽暗想,乔太太大概是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宝心素来被家里管得极严。一个几乎与社会隔绝的千金小姐,想来无处打听老同学的近况。
“她好像有什么急事要找你,我怕你不想见他,就没把你新家的电话告诉她。
闻亭丽却很坦然:“你帮我告诉她吧,我心里也挺挂念她的。”
“那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刚洗漱完,乔宝心的电话就打来了。
“亭丽,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闻亭丽笑道,“你最近怎么样?”
“我们见一面好吗?上月回秀德参加毕业典礼,黄老师把我们过去得的一些奖状都重新鑲裱了,此外还有几张我们过去一起演出时照的集体照,我想你是很愿意留个纪念的。还有,我自己也有些东西想送给你,过些日子我可能就要去北平了,往后见一面也难了。”
闻亭丽怔在那里,过去的种种,像影子似的浮过她心头。其实在乔太太联合校董会将她撵走之前,秀德中学的一切都是亲切可爱的。尤其是黄老师和同学们,当初曾不遗余力帮助她渡过难关。
算起来,也好久没见黄老师她们了,当即答应。“好,我们今天下午在秀德附近的咖啡馆碰面如何?顺便去看望黄老师。”
乔宝心很为难:“我最近不能出门,我现躲在我表舅这里,一出门就会被我父亲的人抓回去,要不——要不你到孟公馆来一趟?”
仿佛预料到闻亭丽会反对,她强调:“你放心,我表舅白天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两个说说话,我想亲眼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听到这儿,闻亭丽有点疑心乔宝心知道她跟孟麒光的事。可是她认识乔宝心这么久,从不曾见乔宝心算计过任何人,思忖一会,她主动打消了心里的疑惑。
不过她并未答应乔宝心的请求。
“要不等你自由一点我们再一起去秀德?或者你去北平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你吧,主要是最近我实在抽不出空。”
乔宝心的语气充满惋惜:“你忙,你忙,你把我房间的电话记一下,哪天你要是有空,我这边也自由一点,你就给我打电话。”
闻亭丽记下那号码。
刚要出门,电话又响了。
连周嫂都诧异:“今早可真热闹,该不是陆先生吧。”
她笑着去接。
闻亭丽又一次想起昨晚跟陆世澄在电影院里接吻的情景,脸一下子变得滚烫,不等周嫂靠近电话,就火速抢过话筒。
“喂……”她软绵绵地开腔。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沉稳柔和的女声。
“平姐?!”闻亭丽有些失落,是厉成英。
眼看周嫂去了厨房,这才压低嗓门说:“昨晚给您打过电话,可惜没打通。”
“实在抱歉,后来我想给你回电话,又怕打搅你睡觉。关于你说的那个邓天星,我的人已经查到了一点东西,他的确在暗中调查你,几次到四马路那边雇人找记者买资料,详细情形等见面再说,这两天我们尽快碰一面。”
闻亭丽感激不已,忙说好:“好。”
“此外,今日找你,还因为想恳请你帮忙打听一个人。”
“厉姐快别如此说,上次要不是你挺身而出,我和陆世澄未必能从白龙帮手里逃出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您只管说。”
“我们有一个北平来的伙伴无故失踪了,一整晚我们都在找寻他的下落。在他失踪之前,好像跟秀德的一个女学生交往过,你也知道,谈恋爱这种事,女孩们大多不愿意对外声张。所以我们至今没查到他失踪之前究竟是跟哪个女学生在一起。我想起你之前在秀德念过书,由你去跟女孩子们打听,一定比其他人打听得更清楚。”
“我马上试试,您把这人的资料告诉我。”
“他姓佟,今年二十四岁,燕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今年三月份刚从北平来上海。”
说完这话,厉成英半晌没听到闻亭丽回话。
“怎么了?”
闻亭丽回过神来:“情况非常紧急么?”
“非常紧急,他手上有一些重要资料要交给我们,我们必须尽快联系到他,我这边已经派人到处打听消息了。但最快的途径莫过于直接找到跟他交往过的女学生问话。毕竟这孩子极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佟律师的人,可惜现在一切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我明白了,晚上您等我回消息。”
挂断电话,闻亭丽果断给乔宝心打过去。
***
下午一从剧组出来,闻亭丽就叫一辆黄包车赶往孟公馆。
明天她得回公司参加《南国佳人》的试镜,晚上要跟陆世澄出去吃饭,算起来只有下午有充裕的时间去见乔宝心。
她决定速战速决。
走了没多远,车夫突然疑惑地回头张望。
“怎么?”闻亭丽问。
“我老觉得后头那辆车在跟踪我们。”
闻亭丽装作不经意向后望,果见后头不远处有一辆黄包车。可是她这边一回头,那车就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闻亭丽和车夫同时吁了口气。
孟公馆的位置有点偏,走了快一个钟头才到。
闻亭丽全程牢牢抓紧包里的手枪,一到地方,便抱着一包东西下车,她是第一次来孟麒光的私邸,透过黑色雕花铁门栏,能看见里面是一幢气派的半旧红砖洋房,是英式风格的建筑,前庭非常广阔。
她这边一按门铃,花园里就有狗狺狺吠起来。
过不多时,有个穿白袄黑裤的体面老妈子过来开门。
“是闻小姐吧?快请进。”
闻亭丽并未立即入内,反而笑吟吟在大门口立定。“请问孟先生在家吗?”
“不在家,先生一早就出门了。”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她倒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孟麒光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只是一想到孟麒光是个单身汉,她这样单枪匹马前来拜访,很容易惹出什么误会来,他不在家自然是最好。
进去后,闻亭丽尽量目不斜视,却仍不小心瞥见了门厅里的字画和地毯,孟麒光审美还算不俗,房内的布置处处透着一种简洁高雅的气息。
“宝心还在楼上吗?”她站在楼梯口向上看。
“我们表小姐马上就下来。”
“麻烦帮我通传一下,我想直接上去楼找她。”
想起路上跟踪自己的那辆车,闻亭丽又说:“能不能借用一下贵府的电话。”
刚给厉成英那边打完电话,乔宝心从楼下下来了。
“亭丽。”她长高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脸色有点苍白,满腹心事的样子,一下楼就握住闻亭丽的手,“你来,我们到这边小会客厅说话。”
闻亭丽背对着下人把怀里的东西悄悄打开给乔宝心看。
乔宝心一愣,随即绽出灿烂的笑容,不假思索拉着闻亭丽上楼。
闻亭丽带来了一套剧组被淘汰的服装和头套,两人一进屋就忙活起来。
“你有许多日子不曾出去过了。”闻亭丽把黑色的大卷发套到乔宝心的脑袋上,“我想我们难得见一面,一味躲在屋子里说话也没趣,不如一起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你放心,你穿成这样上街。就连你父亲的人也不会认得出你的。”
乔宝心笑着说:“诶诶,你别把头□□得太紧,回来我自己不好拆。”
紧接着,闻亭丽找出剧组里给男演员用的粉膏往乔宝心脸上涂,过去在秀德念书时,两人没少在一起演话剧。对于怎样换装相当有经验,才一会工夫,乔宝心就变成了一个面色黑黄的中年太太。
两人在镜子里相视一笑。
“真丑!”
“不丑怎么出门?”
打打闹闹拾掇一通,乔宝心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两个女孩手牵着手从屋里出来,乔宝心忽又想起什么:“瞧我,待会表舅回来看我不在家会担心的,我得先给他打个电话。还有,我要给你的东西也都没拿,你在门厅等我一会,”
闻亭丽只得先行下楼,下人大约是觉得让客人杵在门厅不符合孟家的待客之道,便将闻亭丽请到右手边的小会客厅坐下,不久又沏一杯花茶送过来。
忽听大门口传来声音,有人进了门厅。
“有客来了?”是个年轻男人的嗓音。
下人们忙应道:“对,是表小姐的同学,这会儿在小客厅坐着呢,刚奉过茶。”
“宝心的同学?”孟麒光的口吻很随意,“她人呢?”
说话间孟麒光已然过了门厅,大约是有点好奇是哪位同学来找乔宝心,路过时漫不经心朝小客厅里瞧了瞧。
见是闻亭丽,他倏地站定了脚步。
闻亭丽只得起身问候:“孟先生好。”
孟麒光乜斜着眼睛打量闻亭丽,过片刻才淡声说:“原来是闻小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闻亭丽沉稳地说。
孟麒光牵牵嘴角,扭头对身边人说:“好生款待闻小姐。”
撇下这句话,他拔步就要上楼,抬头看见一个穿蓝布旗袍的陌生中年太太下楼,不由吃了一惊。
“是我,表舅!”乔宝心忍笑下楼跑到孟麒光面前,“连你都没认出我吗?”
“这是要做什么?”孟麒光一哂,“刚才吓我一跳。”
“我想跟闻亭丽出去走一走。”乔宝心顽皮地说,“不装成这样没法出去嘛。”
孟麒光心想,这主意一定是闻亭丽出的,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瞄了闻亭丽好几眼。然而并未拆穿她,只回视乔宝心:“要用车么?我让小高送你们。”
“不必了,我们只在附近走一走,很快就会回来的。”
孟麒光没再说什么,让人送她们出去,自行上楼去了。
从孟宅出来后,闻亭丽忍不住问乔宝心。
“孟先生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你母亲吗?”
“放心吧,我表舅这人从不多嘴的,不然我也不会躲到他家里来。”
闻亭丽点点头,乔太太至今还很恨着她,听到这件事,说不定会到陆世澄面前编排点什么,陆世澄必然懒得理会。但她可不想给任何人在她和陆世澄之间挑弄是非的机会。
正因为不想在孟公馆多逗留,她才想出帮乔宝心换装的主意。
孟麒光大概一下子就猜中了她的心思。不然刚才也不会用那种神色看她,这人当真聪明得可怕。
他多半在心里嘲笑她自作多情吧——无所谓。
两人准备去公园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又怕碰到熟人,商量一番,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附近的教会小学。
那间教会小学已关闭多年,环境比先头那一块冷僻许多,街上非但没几个行人,咖啡馆更是一家都没有,好不容易才在街角找到一家小吃店,店面也是脏脏的。可是这环境正合乔宝心的心意,两人马上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
乔宝心有好一阵没能自由出门了,坐下后只是怅然望着街角发呆,闻亭丽却很警惕地不断观察周围情况。过了会,乔宝心歪头端详闻亭丽。
“你最近真过得好么,没骗我吧?”她握住闻亭丽的手背。
闻亭丽好奇:“你究竟听谁说我过得不好?”
乔宝心讪讪的,不过她还是照直把当时的情形说了。
“是在罗殊红家里听说的,你也知道罗殊红拍过电影嘛,她认识很多文艺界的人士,那晚不知谁提起黄金影业最近在筹拍一部大戏,有个人就说到了你,他说你的角色很快就要被人替换了,还说这事发生在你这样的新人身上一点也不出奇。我想你准备了那样久,突然演不成了,肯定不开心。”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被人替换了,说这话的人是谁?”
多半是邓天星。乔宝心摇头:“当时他混在一大堆男宾里头,也没瞧见正脸,我嫌那边烟味太大,只远远地听着,后来我表舅过来,那人突然就不说了,我也就没过去追究。”
闻亭丽恨不得马上回公司一趟,但今天的正事还没办成,只得先按耐住,反手握住乔宝心的手:“说说你的近况吧,你怎么瘦了这样多?最近跟家里闹得很不愉快吗?”
乔宝心的语气陡然激愤起来:“那个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祖父摆布了我哥哥的婚事还不够,又来安排我的婚姻,我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这次我非到北平去不可!”
闻亭丽眼里充满了同情,对于乔宝心的这番举动,她是一百个理解和赞成。但她并不认为事情会像乔宝心自己想的那样顺利。毕竟当初她哥哥乔杏初都没能扭过家里,乔宝心目前还在念书,又如何跟长辈斗?像乔家这样的旧式家庭,是绝不会允许儿女有自己的思想的。
不过她还是正色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同我说,你在北平有朋友吗?联系好学校了吗?这样贸然跑出去,我只担心你吃苦头,要不这样吧,我帮你托人在北平找几个靠得住的朋友。”
乔宝心感动地说:“亭丽,你真好。不过你毋需担心这些,学校那边已经有朋友帮我联络了,我的联考分数足够上女子师范大学,那边的招生处看过我的档案,已经同意录取我了。”
说到此处,乔宝心脸颊上忽而闪现一层可疑的红霞。
“朋友?你在北平有朋友?”
还得是关系匪浅的朋友,不然光是帮忙跑学校送档案,就要费很多工夫。
乔宝心大约也知道瞒不住闻亭丽,腼腆地点点头。“他姓佟,燕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这次就是他帮我联络的学校。”
在闻亭丽的追问下,乔宝心羞涩地说起了自己跟佟兆晖相识的经过。
她第一次听说佟兆晖的名字是在学校黄老师的口里,有一次学校请圣约翰大学的法律系教授来讲课,课后,黄老师颇有感触地说起自己一个穷邻居最近惹上了官非,明明是对方无理,邻居却拿不出钱来跟对方打官司,眼看手里的一点微薄积蓄全要赔出去,大伙都急得不得了,这时一个住在附近的姓佟的年轻律师听见此事,主动站出来帮黄老师的邻居免费打赢了官司,佟律师刚毕业,自己也没什么钱,却非常有正义感,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义务帮人打官司了。之后有一次乔宝心去黄老师家里送东西,凑巧在衖堂里见到了佟兆晖。
“我们……我们从此就算认识了。刚开始交往时,他完全不清楚我家里的情况,某一日他听说家里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帮我安排相亲,相当惊讶。我只好把我的痛苦和担忧告诉他,他立即帮我联络北平的大学,他鼓励我出去增长见闻,劝我用心念书,他说我只有在社会上尽早立足,将来才能不再处处受管控。”
听到此处,闻亭丽由衷替乔宝心高兴,口里却打趣道:“他胆子真大,他就不怕你们家告他一个拐骗罪?”
“他什么也不怕,他是我见过的最洒脱勇敢的人,他已经做好准备帮我跟家里抗争了,他说如果家里断了我的经济来源,他就帮我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反正他已经开始挣钱了。亭丽,你不知道,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父亲在北平某所中学教书,母亲也是,他家里虽然很清贫,但家庭氛围是相当开明自由的。”
看得出乔宝心很喜欢佟兆晖,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柔情。
“我听他的谈吐,再听我父亲为我安排见面的那几个小开说话,真是一刻也不能忍受。有的人那样聪明有见识,有的人却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你说我见过佟兆晖那样的人之后,怎么能够同意嫁给那几个头脑空空的纨绔子!亭丽,你……”
她声音低下去:“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看样子北平那边他都帮你安排好了,你打算哪一日动身?佟律师会跟你一起去吗?”
乔宝心的脸上骤然掠过一片阴影。
“我联系不上他,这两天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以往他每天日都会给我打两三个电话的,这两天却一个电话也没有,亭丽,你说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担心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好像下一秒就会哭起来,闻亭丽定了定神,宽慰她道:“别担心,你知道亚乔姐吧,她也是学法律的。自打她去了包亚仁的律师事务所谋职,隔三差五就会去外地办差,经常我们也会联系不上她。没准佟律师也是这种情况,我想他一办完差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可是——”
“这样吧,你困在家里不好动,我去帮你打听打听。”闻亭丽诚恳地说,“你记不记得佟律师最后一通电话跟你说的什么?他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或是说跟什么人在一起?”
乔宝心低头思索。
“前天他是早上八点半打过来的,我听他那边闹哄哄的,就问他在哪儿。他说他在南市的陈家菜市场,刚一个人在路边吃了一份葱开面,还开玩笑说南市的葱开面比市里的好吃多了。我问他去南市做什么,他说有个当事人住在那里,双方约好了早上见面。”
“他当时是一个人?”
“应该是一个人,反正我没听到他跟别人说话,说完这些,他就说要去忙,电话就挂断了,再后来就——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托我表舅帮忙找人了。但表舅嘴再严,总归是我姆妈的弟弟,我跟佟兆晖交往这样的大事,连舅舅也不敢擅自作主帮我隐瞒,我姆妈得知我偷偷找了男朋友,准会闹得天翻地覆的。亭丽,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闻亭丽默默在脑中记下这些信息,宽慰乔宝心说:“回头我偷偷帮你打听打听,我新近认识了一些报社的朋友,她们人面广,嘴也严,有她们暗中帮着打听消息,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的。别担心,在没找到佟律师之前,绝不会让你家里听到半点风声的。”
乔宝心红着眼圈说:“本来是找你叙旧,没想到倒让你跟着挂心。”
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分手,乔宝心怕出来久了叫舅舅担心,匆匆上了一辆黄包车先行离开,闻亭丽则留在原地找电话局。
这地方实在太冷清,找来找去也不见电话局,最后还是马路对面的一间广东商行才找到公共电话,这是是间老字号,专门经营海货和燕窝,生意不太好,里头的职员竟比顾客还多。
电话设在商行二楼走廊尽头的盥洗室。
到了楼上,闻亭丽握住话筒机警地张望四周,偌大一条走廊只有她自己,张望一会,稍稍放了心,电话接通后,她低声将佟兆晖失踪前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厉成英。
厉成英如获至宝。
“人竟是在南市失踪的?!难怪!谢谢你小闻,终于有点头绪了。”
闻亭丽很清楚厉成英的能力有多出众,白龙帮绑架朱紫荷母亲的那次,就是厉成英在很短时间内查到了朱太太的下落,并成功将其营救出来,听厉成英这样一说,她相信只要佟兆晖还活着,马上就会有下落的,但就怕——
“您那边一有消息马上给我回个话,我这位同学担心得不得了。”
厉成英说好:“先前跟踪你的那辆车还在吗?我们的同伴路上出了点意外,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到,这样吧,你找一个人多的场所待着,等我们的人赶到了,你再同我们一起行动,这次非把这个跟踪你的人当场抓获不可!”
闻亭丽心里暖洋洋的,打完电话便要下楼,无意见一抬头,发现这间商行的窗户外居然能看到苏州河一角。
她想起陆家的力新银行就在苏州河畔。
原来这地方离他那样近……她撑在窗台上向外眺望。
不,其实还是很远的,至少她完全看不到陆家的那幢大楼。
陆世澄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心里突然有点痒痒的,回身拨通了力新银行的号码。
“陆小先生中午就走了,您是闻小姐吧?”那边的经理非常热情,“要不要我帮您联系邝先生?邝先生一定知道陆小先生在何处。”
“哦不必了。”这成什么了,像在盯人家的行踪似的。
再说了,明明约好了六点半在沪江大学门口见面,没事又打电话做什么。
闻亭丽心情愉悦向外走,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忽听见后头的公共盥洗室传来「嘭」的开门声。紧接着,一阵急重的脚步直奔她而来。
若在从前,闻亭丽断然不能及时作出判断和反应。但一来她今天两次察觉有人跟踪自己,提前就有了戒备心理。
二来前阵子跟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学枪法时也学了些基础的搏斗动作。对于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算是积攒了一些经验,发觉不对头,迅速向旁边一闪身。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闻亭丽竟有如此漂亮的身手,一时不防备,竟一头栽下了楼梯。
闻亭丽心中正暗自叫好,没想到那人仗着身高的优势,猝然回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一起拽下了楼梯。
闻亭丽惊愕之下,只得用手保护着自己的头脸,连环式地摔下好几级楼梯,好不容易刹住自己,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浑身骨头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而及时保护了自己的脸,若是脸朝下直接扑倒的话,非当场磕掉两颗门牙,抑或是在脸上豁出一个大口子不可,那就破相了。
那人体格魁梧,虽然是同时摔下来,却不像闻亭丽半天没动弹,而是踉踉跄跄爬起来。
闻亭丽目光一厉,掏出手枪瞄准对方的脚踝,就要给他一枪。
偏在这时,店里的员工都问询跑出来:“出什么事了?”
闻亭丽不得已又将手枪压到身体底下,嘴上恨声说:“他抢了我的东西,快帮我抓住他!”
员工们自告奋勇追出去,不一会又悻悻然回转:“早就没影了,店门口的那辆脚踏车也不见了。小姑娘,你都丢了什么,那贼人分明是早有预谋啊。”
闻亭丽回想刚才的情景,不是邓天星,那人头戴鸭舌帽,脸上也包着围巾。但她还是瞄见了对方露在外面的一点轮廓,肤色很黑,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两名太太关切地扶起闻亭丽。
闻亭丽擦了把脸上的虚汗,只觉得手上湿湿黏黏的,一看掌心和胳膊肘上全是血,料想是刚才情急之下抓住楼梯的雕花栏杆,被某个锐角刮破了皮。
闻亭丽忍着痛劲,从包里掏出钱交给其中一位太太。
“麻烦您帮我到二楼打个电话,您就说我姓闻。”
大伙慢慢散开了,剩下那名热心的太太搀着闻亭丽出去,店铺门口有两张供顾客休息的藤椅,她帮着闻亭丽在椅子上坐下。
“要不我帮你打给租车行叫车吧。”
“不用,我朋友很快就来了,您只管去忙,我自己招一辆黄包车去医院就行。”
那太太摆摆手:“小姑娘你不清楚,这个点正好赶上外滩的洋行经理们下班,黄包车车夫都赶到那边去接人了,这边老半天也等不来一辆黄包车的——”
“闻亭丽!”街边有人朝闻亭丽跑来,却是乔宝心,先前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的,就连乔宝心落了一个手袋在小吃店都没发觉,万幸她很快就想起来,并且一回来就找到了,这会儿她正要招黄包车回返回孟公馆,猛不防发现闻亭丽坐在街旁一家店门口,手上全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乔宝心又惊又急。
闻亭丽恨恨地说:“被人暗算了。”
太太看闻亭丽的朋友来了,便放心回了店里。
“好像伤得不轻,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你这样子怎么跟我去医院?不怕你母亲闻讯把你抓回去?我已经叫车了,别担心。”
乔宝心满面焦色:“这时间租车行的车来得不会快,要不你先同我回孟公馆,我直接让我表舅开车送你去医院。”
闻亭丽摇头:“刚才我已经给另一个朋友打过电话,很快就会有车来了。我没事的,面上看着重,其实只是些皮外伤。”
乔宝心跺了跺脚,索性一个人跑到街边去找车,接连跑过了几个街口,好不容易在一条大街上拦到一辆黄包车,赶忙跳上车吩咐车夫绕回去接闻亭丽。
忽一想,最近的一家医院都在苏州河的另一头,以黄包车的脚力,少说也要大半个钟头才能赶到,这样下去非耽误闻亭丽的治疗不可。可若是有汽车护送,只需十来分钟就到了,况且表舅在大医院通常都有熟人。
一急之下,她又吩咐黄包车径直赶回孟公馆。
闻亭丽在原地继续等车,刚才大概是摔懵了,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处处都疼,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肩膀的骨头好像也撞得不轻,亏她刚才还庆幸自己没摔破脸,看身上的伤。即便脸上没破相,也会影响明天的试镜。
对方果真是冲着《南国佳人》来的。
这一想,她万分焦灼地朝街口望去,先前她托那位太太打电话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陆世澄,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虽说陆世澄此刻不在办公室,但那位经理亲口说可以帮她找到邝志林,现在她只盼着邝志林一接到电话就遣车来接她,以邝志林之能,肯定能把她安排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接受检查。
她知道,凡是外伤,越快接受治疗,伤势就会越轻。无论如何她都要以最好的状态参加明天的试镜。
闻亭丽擦了把脸颊上的汗,一眼不眨望着街口的方向。
***
乔宝心一进门就急声喊:“小舅舅!”
孟麒光刚好在客厅接电话,闻言漫不经心回头:“怎么了?”
乔宝心不容分说拖着孟麒光向外走:“小舅舅,你快跟我出去一趟。”
孟麒光向后抽出自己的胳膊,蹙眉说:“去去,没看到舅舅在接电话吗,没头没脑的,这是要做什么?”
“闻亭丽刚在街上被人暗算了。”乔宝心急得语无伦次,“我走的时候她的伤口还在流血,小舅舅,你赶快开车送她去医院。”
孟麒光面色一沉,丢下手里的电话,随手抄起沙发上的外套。
“她在哪儿?”
***
闻亭丽在藤椅上等了一阵,不见任何车过来。
也许邝志林也在忙,要不就是连那位经理都下班了。
不能再傻等了,她得进去拜托店员帮自己叫车。
闻亭丽勉强扶着椅背起身,左肩却好像被人猛锤了一把,竟是钻心的疼。加之一下子起得有点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心里直发慌,这一跤摔下去,可就别指望明天能参加试镜了,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人一下子跑到她身后扶稳了她,她愕然向后看,顿时惊喜交加。
竟是陆世澄。
“怎么是你赶来了。”
陆世澄额头上全是汗珠,脸色极为难看,赶忙扶闻亭丽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蹲下来仔细检查她身上的伤势。
“有人暗算我。”闻亭丽眼里泛起泪光,万般委屈地对他说,“我刚才在里头打电话,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把我从二楼推下来,不,你先别找,那人早就跑了。”
陆世澄眼中戾气暴涨,勉强敛住了,小心翼翼搀扶着闻亭丽扶起来,低眉用目光询问她。
【能走吗?】
“能走的。”闻亭丽早就瞟见陆世澄的车就停在路边,忙搀着陆世澄的胳膊努力向前走了两步,口中却疼得「嘶」了一声。
陆世澄二话不说抱起她向前走。
闻亭丽一滞,然而并未抵抗,只红着脸顺势把头贴到陆世澄的胸膛前。
她听见陆世澄的心跳得很快,看得出他是真着急。
她的心却无比踏实安定。
“你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怎么来得这样快?邝先生给你打的电话对不对?”心里一稳,她的话就多起来。
那边马路上,孟麒光将车刹住,一言不发看着这一幕。
乔宝心早呆住了,那竟是陆世澄。
难怪先前闻亭丽死活不肯让她帮忙叫车。
是了,陆家的力新银行好像就在这边不远。
可是,陆世澄赶来的速度之快还是让她有些意外。想必是一听到消息,就放下手头的事物不顾一切往这边赶。
只有把一个人极放在心上才会如此,她既惊讶,又感动,他们究竟是何时——
看闻亭丽的情状,也是极信任和喜欢陆公子的,他一出现,闻亭丽便全神贯注盯着他一个人看。不然她应该早该注意到舅舅的车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从口袋里取了一根烟放到口里,想起乔宝心在身边,又把烟拿下来,有点烦躁地将烟管捏成两节甩到窗外。
“好了,你的好朋友有人护送,舅舅我可以回家了吗?”
乔宝心仔细察看孟麒光的表情,讪讪地陪笑:“我总归要看一眼才放心,表舅你真好,我们回家吧。”
孟麒光没接话,淡着脸驱车沿原路回去了,忽又猛地踩住刹车。
只见对面马路上疾速地开来了一辆车,车刚停稳,就有两个中年太太跳下来要穿过马路,可当她们看见陆世澄和闻亭丽时,俨然大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回到车里,径自开车走了。
孟麒光瞟瞟闻亭丽和陆世澄离开的方向,目露思索。
“表舅,你在看什么?”
孟麒光坏笑了下:“没什么,走吧。”
***
闻亭丽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注意力却全在门外的陆世澄身上。
大夫正忙着向陆世澄汇报她的情况。
经检查,她左肩脱臼,胳膊上和小腿前侧均有轻微划伤。
现在肩膀已经归位了,伤口也经过处理,但还需在医院观察一晚。
闻亭丽回眸观看周围,病房堆满了水果、点心和水。此外,还有一位负责照顾她的特别看护在床边守候。
她治疗完一回来,房间里就是这样了。
她心里甜得像喝了蜜,陆世澄这方面素来周到得让人没话说。
不过,让她高兴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今天来得这样及时,转念一想,上次他被人暗算时,她也是第一个出现的,这就叫心灵相通吧。
她扭头一个劲地朝外瞄,陆世澄怎么还不进来,她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忽想起乔宝心,忙对看护说道:“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你就说我现在在红十字会医院,身体没什么大碍,请她别挂怀。”
至于厉姐,不必再专门报平安,先前还在车里的时候,她就看到她们的人了。
看护回来说:“乔小姐说她已经知道了,她让你好好养伤。”
【作者有话说】
哟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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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看护一边说,
闻亭丽笑着说:“我又不是动弹不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闻小姐今天可不好乱动的,大夫走之前特地交代让好好养着,
闻亭丽心知多半是乱动会导致伤情恶化之类的词,忍笑点头:“好,
陆世澄推门进来时,闻亭丽正乖乖地就着看护手里的勺子喝下第一勺水,
任谁见了这一幕,
他顺手从看护手里接过水碗。
【我来。】
看护忙退出去,闻亭丽乖乖张口喝水。
陆世澄喂得很小心,
闻亭丽嘴里喝着水,视线却在陆世澄脸上和身上滴溜溜打转。尽管陆世澄的表情看上去跟平日没什么两样。但她隐约感到他的情绪有点低落,
可见事发到现在,
她轻轻对他摇摇头。
“够了,
陆世澄把碗放到一边,抬手摸摸闻亭丽的额头。
“我没发热……不,我现在不想吃水果,你别光在那儿照顾我,你也坐下歇一歇。”
陆世澄默了一会。
【你再跟我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那凶徒长什么样,从哪儿跟上你的。】
一说到这个,闻亭丽就十分气愤,“他跑得太快,我只瞧见他的后脑勺,他很壮,个头约莫有这么高——”
她努力抬起胳膊比划那人的身量,陆世澄眼皮一跳,下意识按住她的手。
闻亭丽抬眸看见陆世澄的神色,不禁一笑:“瞧你吓的,我不乱动,你别那样看着我。可是怎么办,我现在连凶徒的模样都说不出来,我们上哪去找这个人?!”
奇怪陆世澄好像一点也不急,想了想问。
【今天你怎么想到去那地方?这一路有没有感觉有人在跟踪你?】
“我——”闻亭丽顿了顿,“我上午一直在摄影棚,中午跟秀德的一名同学约好下午在麦根路的一家小吃店碰面,她有一些秀德的毕业纪念品要转交给我,一从戏棚出来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不只我这样觉得,连车夫也觉得。但我们都没瞧见身后有什么可疑的人,后来我跟同学在小吃店坐了一会,期间也无任何异常,就出来了。我猜,那人早在戏棚附近就跟上了我。”
说到此处,她自己下了结论。
“我老觉得,这个人推我的目的是想破坏我明天的试镜,我甚至怀疑就是我们公司内部的人干的!”
这个猜测与陆世澄设想不谋而合。
【后来你就去了街对面的广东商行,然后凶徒在二楼对你下了手?】
闻亭丽顿了顿,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那么急要找公共电话打电话。
若只有乔宝心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对陆世澄说的,偏偏当中还牵扯到地下爱国组织的成员——佟兆晖律师,此事事关重大,在厉成英找到佟律师之前,她绝不能对外泄漏半句。
“我心里不大踏实,就跑到对面给你打了个电话,你们银行的经理说你不在,我就准备下楼,紧接着那人就跑到我身后暗算我了。”
陆世澄静静地谛视着她。
闻亭丽隐约觉得喉头发干,她怀疑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好在陆世澄最终没说出什么,只是很信任地摸摸她的脑袋。
【好,我知道了。】
闻亭丽暗自松了口气,心一稳,她就有点躺不住了,她愉悦地望他。“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来得这样及时,你是飞过来的吗?”
陆世澄终于笑了。每回他一笑,眼睛里就像星光乍现似的,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下午我正好在这家医院有点事,邝志林一给我打电话我就赶过去了。】
闻亭丽怔怔看着他,所以他才会后怕成这样。
假如他今天正好不在这边,她岂不是——
她感到无比庆幸,轻轻勾住陆世澄的小指。
大约也知道这样小的幅度不会影响到另一侧的伤,这次陆世澄没有把她的手摁回被子里,只是顺势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
这间病房很静谧,秋阳从窗外探入,正好直射床边的陆世澄身上,他坐在那儿,就像坐在一层金灿灿的纱帐中似的,她不好意思老是盯着他看,干脆转眸望着天花板,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偷偷瞄他一眼,竟看见他闭着的睫毛在轻颤。
他的情绪并不如他表面上那样平静。
他在懊恼,在自责。
她轻声细语问他:“下午你一直在医院?你不舒服吗?”
陆世澄很坦然地指指自己的喉咙。
“嗓子不舒服?”闻亭丽有点茫然,蓦然睁大眼睛,“你是说,你在治疗你的哑疾?”
陆世澄露出笑容,点点头,忽听门外的随从敲门:“澄少爷,邝先生来了。”
邝志林带来了一大堆补品和水果,进来后关切地端详闻亭丽的脸色。“怎么样,伤势严不严重?这歹徒真是可恨至极!闻小姐,请你务必放心,凶徒绝对逃不掉。”
邝志林一向会做人,这一点闻亭丽早就清楚。无论在什么场合,他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让人觉得熨贴无比。她感激地冲他一笑:“我真过意不去,叫邝先生也跟着担心。”
邝志林在床边寒暄了几句,笑着对陆世澄说:“有两桩重要的事要向您汇报。”
陆世澄望一眼闻亭丽,闻亭丽忙说:“我没事。”
陆世澄把看护叫回来,在一旁很注意地观察看护照料闻亭丽的光景,确定看护还算仔细之后,这才放心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贵宾会客室,邝志林掩上房门。
“上次那人又给报社投文章了,被我们的人及时截住了。这次投递的对象是主登文艺界新闻的小报《影评报》和《电影之花》,稿子是今天现写出来的,还热乎着呢。”
【人有人路,妖有妖道!近日,为了争取《南国佳人》女主角的名额,交际花闻亭丽小姐再出新招,前日忙着约某位大户公子看电影,今日又打扮得花枝招展造访另一位富绅,真可谓「左右逢源」,「脚踏数只船而不翻船」。闻小姐如此深谙名利场中的游戏规则,想来《南国佳人》女主角已经非她莫属,凭此片的制作规模,闻小姐红遍沪上指日可待。】
像上次那样,文章后面附着好些照片。
第一张是在卡尔登电影院门口拍的,照片里的闻亭丽准备上一辆汽车,镜头很小心地只拍了陆世澄的侧影。但谁都能看出闻亭丽是跟一位衣着体面的富家公子在一起。
后面几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则是在一幢大宅门口,闻亭丽笑吟吟地随着一位下人进入大门,镜头一直追着闻亭丽,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主屋为止。
第一批照片陆世澄只草草翻了下。
翻到第二批照片时,他的目光半晌没挪开。
“这是今天下午才洗出来的,我已经令人查过了——”邝志林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说了,“那是孟麒光的住处。”
【所以呢?】陆世澄毫不在意地把照片扔到茶几上。
“我是笑这人手段拙劣,竟用这种低级的法子来败坏闻小姐的名声,闻小姐一心要抓凶手,想必早已将今天自己去过哪些地方都一一告诉澄少爷了。”
说这话时,邝志林不忘鉴貌辨色,眼看陆世澄并没有要接话头的意思,只得转换话题。
“据广东商行的人说,那壮汉的确是在闻小姐上楼不久之后才上的楼,因他穿着还算体面,店里的人也就没太在意,闻小姐上楼后一直在走廊尽头打电话,第一个电话大概打了一分多钟,第二个电话倒是没说两句就挂了——”
陆世澄目光一抬。
【她一共打了两个电话?】
邝志林不明就里,点头道:“店里的职员是这样说的,再后来,就听见闻小姐从楼梯上滚下来。刚才周威他们回话说已经查到些门路了,最迟明天就能逮到人。”
【别明天了,我要今晚就见到凶徒本人。】
陆世澄在便笺簿上写下一个名字交给邝志林,“果真是他?!好,我马上令人去办。”
邝志林快步走到桌边打了一通电话,回来就看见陆世澄仍望着桌上的照片发呆。
陆世澄的眸光很深,很静,不知在想什么。
邝志林在一旁焦灼地踱了两步,忍不住说出自己心里的疑惑。
“恕我直言,我实在想不通闻小姐为什么非要在那条街上打电话,明明再走两条街就有很繁华的洋行和百货公司了。况且据广东商行的店员说,那并非是对外开放的公共电话,而是他们内部用来盘货的电话,闻小姐同他们借电话时声称「自己有很急的事」,店员看她那样着急,才同意她用电话。”
陆世澄淡淡睨一眼邝志林。
【你想说什么?】
邝志林苦笑:“我只是怀疑闻小姐打电话的事与凶徒暗算她的动机有关,所以才在店里多打听了几句。从拨线的时间上来看,闻小姐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了澄少爷的办公室。但第一个电话却很神秘,是一个静安寺附近的一个公共号码,我猜,这通电话才是闻小姐急于借电话的真正原因。此外,还有一件事让我想不通,闻小姐跟孟麒光此前有过来往么,下午闻小姐为何专门请假去孟公馆?”
***
邓天星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对着天花板得意洋洋吐出个烟圈。
肩膀忽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你不是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罗殊红边说边在沙发对面坐下,她身上穿着一套刚从巴黎schiaparelli’s买来的红色套装,整个人艳丽如芍药。
邓天星用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上下打量罗殊红,嘴边浮起一抹懒洋洋的笑容。“殊红,你真美。”
罗殊红显然不吃这一套。“你不是晚上还要回摄影棚拍戏吗,怎么这会儿约我出来?说吧,到底什么事?“
邓天星不紧不慢将手上的东西递给罗殊红。
“你抓紧时间看一看,争取尽快进入角色。”
“《南国佳人》的剧本?”罗殊红诧道,“给我看做什么?这部戏不是早都定好演员了。”
“谁说定好了?”邓天星神秘一笑,“你没看到最近黄导演总跟那几个公司元老吵架吗?过去这两年,黄导因为执意要按照她的想法来做片子,已经连赔了好几部,等到筹拍《南国佳人》的时候,公司的账面上已经没什么流动资金了,得亏拉来飞迪儿影视公司的几位老板进行投资。不然这部戏拖到明年也没办法开拍。”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邓天星笑得很开心,“这可是我在经理办公室门外亲耳听到的。可以说,这部《南国佳人》决定着黄金影业今后的生死存亡,现在公司元老们的意见很统一:不如找一位有观众基础的女明星来担任女主角,这样上映时不至于一点号召力都没有,几位制片人也坚决反对找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来当主演,这几日黄导一直在跟他们吵!不过她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坏坏地笑起来。
“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罗殊红沮丧地说,“实不相瞒,这部戏刚开始筹拍我就找黄导做过自我推荐,她一口就回绝了我,就算闻亭丽不演,她也不会答应让我演的。”
“她说的话不算!”邓天星嗤笑,“搞搞清楚,现在制片人才是说话算的那个。你想想,眼下公司里有档期的,又符合角色气质年纪的女演员总共才几个?段妙卿的《牡丹魂》上个月就开拍了,沈莺莺刚进《大宅疑云》剧组,其他人要么是有戏在拍,要么无法像你这样独担大梁,你可是前年就主演过《春江愁》,之后扮演的几个配角口碑也都极好,你已经攒下了不少影迷,只差一部主角戏就能彻底站稳脚跟了,只要闻亭丽被替换掉,你就是当之无愧的人选。”
罗殊红眼里燃起了希望。
“可是——”
“别可是了,明天上午公司搞试镜,几个制片人都会到场,你早些过来听消息。到时候一定会出紧急状况的,一旦闻亭丽被踢走,你就安心等着公司安排你进组吧,剧本也给你拿来了,你先安心在家里好好弄一弄。”
罗殊红仍有些迟疑:“……你怎么敢保证闻亭丽一定会出状况?万一人家明天表现好呢?”
“傻子,当然是有十足把握我才会这样说。”邓天星语气异常得意,“话说起来,这次试镜还是黄导提出的,她倒是对闻亭丽有信心,可惜明日第一个狠狠打她脸的就是闻亭丽。”
“你该不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吧?”
邓天星嗤之以鼻:“搞搞清楚,名利场中,什么是上三滥?什么又是下三滥?这地方,从来只有红与不红之分。你就是太老实,所以才在公司里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你以为闻亭丽就是靠什么正当手段得到这个角色的?就凭她一个从来没演过电影的新人?你呀,未免把人想得太单纯了,我不过是帮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机会罢了。别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邓天星绝不会连累你。况且此事我做得很隐秘,任谁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再说,闻亭丽很快就要成为一枚弃子了,到时候谁会帮她出头。”
说着,他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到罗殊红的手背上。
“殊红,机会稍纵即逝,下次要等到《南国佳人》这样的好戏,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为了帮你把这机会抢回来,前前后后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爱你,凡是你想要的东西,我粉身碎骨都要帮你弄来。”
他的语气和眼神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迷恋。即使是心肠再硬的人,面对这景象都会心软一瞬,罗殊红虽然飞快把手抽回来,脸却红成了一团,她忙借着喝咖啡遮掩。但无法掩饰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羞意和期待。
她转眼就恢复了常色,起身,拿起桌上的手包和剧本向外走。
“我走了。”
邓天星脸上笑容不减,但表情多少有点失落。
谁知罗殊红突然回头看邓天星,“喂,我要去对面百货公司买点东西,你要不要送送我?”
邓天星顿时乐开了花,忙起身跟上去。
心里却暗自得意:苦追三个月,还不是要被我拿下了?罗殊红什么都不缺,唯独在拍戏这事上不能随心所欲——黄远山挑演员从来只看人不看钱。如今我成功帮她弄到这个角色,她心里不被狠狠打动才怪,接下来再设计几出罗曼蒂克的戏码,早晚她得是我的人。
一路上,他不断说着笑话哄罗殊红开心,在罗殊红被逗得捂嘴直笑的当口,他定睛瞟了下她戴在手上的金刚石戒指,真不愧是烟土大王罗坤龙的千金,这样硕大的一颗钻石,凭他现在的片酬不知道要拍几部戏才能买得起。
只要娶了她,今后他何须再整日苦哈哈耗在剧组拍戏?一想到昨天在片场又被导演骂了一通,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早就受够这窝囊气了!
说起来,这次的事办得的确有点太冒险。但谁叫富贵险中求呢,不够险,他也没办法拿下罗殊红。同时,也正因为够险,任谁都不会怀疑是他做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特地到苏州找的流氓,此人现在已在回苏州的火车上了。就算陆家有通天的本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今天闻亭丽的表现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闻亭丽今天跑到孟公馆去。
一个小姑娘独自跑去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去做什么去了。
看到那些照片后,陆世澄不气得当场跟闻亭丽翻脸才怪,哪还顾得上帮她找凶手。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推她下楼的了。
想到此处,邓天星差一点笑出声。
晚上他陪罗殊红在新雅吃晚餐,坐在玻璃窗前,刚好能看见对面矗立着陆家名下的枫华大厦,邓天星打完电话回来,志得意满冲着那幢华灯如星的建筑物吹了声口哨,他已经打电话回公寓确认过了。果然没人怀疑到他头上,瞧吧,陆家的公子也不过这点手段。
晚上回剧组,邓天星又一次迟到了,剧组的人都在等他。可是他一点愧意也没有,他现在也算公司的当红小生,影迷们都是冲他来的,没有他,这部戏就没有票房,导演最多就是骂他一顿,还能拿他怎么样?
可他刚进化妆间化妆,导演就把他拉到一边。
“小邓,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邓天星摸摸耳朵:“您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明天起你不用来了。”导演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面无表情说完这话,扭头就走。
“等等。”邓天星把人拽回来,“我不过是迟到一次,导演你用不着这样吓唬我吧,我可是《时间的沙》的男主演,戏才拍到一半,你叫我别来了?”
导演垮着脸说:“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公司的几位元老全都同意了。有人给《时间的沙》投了一大钱,足够我们拍两部戏还有多,人家只提出一个条件:马上换男主角。正好剧组很多人早就对你不满,公司上层立即就同意了。对方还推荐了华虹公司的朱小舟,片酬和票房分红也都谈好了,朱小舟比你名气更大,我们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邓天星的笑脸彻底僵住了。
“瞎讲!谁那么好心突然投这样大的一笔钱?再说这人又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你别告诉我就是为了搞我?”
导演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人家就是为了搞你。
他拍拍邓天星的肩膀。“小邓啊,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这次得罪的分明是个狠角色。假如你还想在这一行干,最好赶紧向人家当面赔个罪,态度诚恳些,话说得软一些,人家说不定能放你一马。至于我这部戏,你就别想了。”
“导演——”邓天星这下彻底慌了,吓得抓住导演的胳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是公司的老人,您一定得帮我跟黄姐他们说说好话,当初我入行第一部戏就是您导的,您常常说我很有前途的。”
“是,你的确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不然也不能只拍一部戏就红起来,可惜你从来也不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在剧组不敬业也就算了,在外头也不上道,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这次得罪了硬茬吧,我们也爱莫能助,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邓天星眼睁睁看着导演扬长而去,忽然想起什么,黑着脸朝门外跑去。
***
孟公馆。
邓天星一边擦眼泪,一边愤恨地诉说今天的遭遇。
“孟大哥,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做主。当初我进黄金影业公司,就是您推荐的,他们明知我是孟家的远房亲戚,这样做分明是不把您和孟家放在眼里!”
孟麒光点了点雪茄上的烟灰。“所以连你自己也弄不清楚是谁在对付你?”
“我有一个猜测,这件事很可能是陆家指使的。”邓天星的语气不太确定,说完,不好意思挠挠脑袋,“话说起来,这件事还跟孟大哥有关。前几月的某一晚,我路过丰云里的某条衖堂,看到你和闻小姐在路边聊天。”
孟麒光笑容微滞。
“我也是偶然撞见的!”邓天星忙道,“我只记得当时已经很晚了,孟大哥你好像一直在跟闻小姐说话,后来闻小姐参加选美比赛,孟大哥身为逸菲林的股东,却跑到欣欣百货去捧场,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桩新闻,就猜你和闻小姐是一对恋人,可是没过多久,我就看到闻小姐跟陆世澄走在一起,我心里很替你打抱不平,我这人向来直爽,就忍不住在剧组里呛过闻亭丽几次,要说得罪人——也就这几次算是了。”
孟麒光轻哂:“你的意思是,就因为你呛过她几次,闻亭丽就唆使陆世澄这样对付你?”
“我也……不是很确定。”邓天星眼神闪烁,“但要说最近跟我有过节,又能拿出这等大手笔对付我的,除了陆家再没有第二个。我是万万没想到闻亭丽这样记仇,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陆世澄面前说了什么,陆世澄一出手就这样狠。”
孟麒光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孟大哥,我、我真是因为气不过才针对闻亭丽的,我素来把你视作恩人,看不得有女人耍你,怪只怪我年轻气盛,才会做下这糊涂事,今后我绝不这样莽撞了,陆世澄这样一搞,我相当于被整个行业封杀了,孟大哥您无论如何得帮我想想办法。”
“今天闻亭丽在街上被人暗算,也是你找人弄的?”孟麒光忽道。
邓天星活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顿时哑了火。
但他马上就作出茫然的表情。
“她被人暗算了?我全不知情。孟大哥,您想想,我跟她一没有仇怨,二没有利益冲突,暗算她有什么好处?您跟高家的高庭新公子那样熟,高庭新跟陆世澄关系素来很不错,只要你肯出面,陆世澄绝对会放我一马的。”
有那么一刻,孟麒光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邓天星。他的眸光很冷,冷得像冰。
就当邓天星快要顶不住这样的目光时,孟麒光突然笑了一下:“好,我替你想想办法。”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电话。
对面足足过了快半个钟头才回话。
“麒光,我打听了一圈,一点办法都没有。大伙听说是陆家要搞人,谁也不敢站出来当和事佬,都知道陆世澄做事一贯有自己的准则,从不随随便便为难人的。我好不容易联系上陆世澄身边的邝先生,才知道闻小姐下午因为受伤被送到了医院,陆世澄至今还在病房寸步不离守着闻小姐。假如这事与那姓邓的小子有关,陆世澄这次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麒光,我劝你也别插手了,当心引火烧身。”
孟麒光故意将话筒举得高高的,以便邓天星自己能听清楚,听完高庭新这番话,邓天星的脸色已是一片死灰。
“还不承认是你做的?”
邓天星只是擦汗。
孟麒光冷笑:“既然你也知道我孟麒光不喜欢被人耍,还不快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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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大夫进来查房时告诉闻亭丽:可以下地走动,
此话一出,闻亭丽如蒙大赦,当即要求看护搀扶她出去给周嫂打电话。
打完电话便在走廊里慢慢踱步,
闻亭丽只得先行回房。
躺下后想起陆世澄临走前告诉她的事,
若是有朝一日他当面开口跟她说话……她想象着那场景,不禁自顾自发笑,
她记得邹校长曾说过陆世澄小时候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的。
“小小年纪就常常语出惊人。”这是邹校长的原话。
如今陆世澄都这样大了,
突然意识到,平时她跟陆世澄基本是靠着手势和文字来交流,陆世澄很少在纸上正式地称呼她什么。
若是换成当面对话,不知他会称呼她什么?
「闻女士」、「闻小姐」——这倒是符合他沉静的个性,可是以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这称呼未免过于客套。
直呼她的大名「闻亭丽」?——亲密倒是够亲密了,但在她的印象中情侣间好像只有吵架时才会这样。
要么就是——「亭丽」?
她东想西想,
忽听身后看护说:“陆先生。”
闻亭丽欣然回头,正是陆世澄回来了。
她望着他直笑,她的这种笑容是最具有感染力的,陆世澄不禁也露出笑意,他的神色跟走之前没有两样。但他身后的邝志林的表情却有点复杂。
然而,邝志林转顷刻间就恢复了往日那热络而不失分寸的态度。
“闻小姐一定饿了吧,澄少爷已经让人去康乐酒家订晚饭,您还有什么要吃的要买的,只管吩咐门外的随从。邝某还有一点急事要去办,就先失陪了。”
闻亭丽忙说:“您去忙。”
尽管邝志林迅速恢复了常态,但她没有漏看他眼中的戒备之色。
她心里疑团百出,邝志林已经许久没有用刚才那种眼神打量她了。
难道说——
等等,今天在广东商行她一共打过两个电话,邝志林该不是在帮她找到凶徒的过程中查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将视线挪回陆世澄的脸上,希图从他的眼神里探究出什么,陆世澄却望着另一旁的看护,看护回道:“吃了一点水果,下地走了十分钟……”
闻亭丽忍不住提醒陆世澄:“你身上还全是血呢,要不要请人帮你拿一件干净衣裳过来。”
陆世澄低头看看自己,看护乖巧地说:“陆先生的随从一早就去拿衣服了,这会儿估计快回来了,我出去瞧瞧。”
等看护掩门出去,陆世澄坐在床边,握住闻亭丽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这是两人第二次握手。陆世澄的指尖温度比她要高,握在手里很温暖。
那是一种很具体的真实感,她下意识将这只手攥紧,她在想,要不要主动跟他解释一句。
陆世澄立刻有所察觉,他抬头看看她。
闻亭丽装作在欣赏他的手,事实上,她第一次见到陆世澄时就注意到他的手好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柔滑圆润,现在这双手握在她手里了。
陆世澄把脸凑近一点,闻亭丽心一慌,抬眸谛视他。
陆世澄深色的瞳孔里只有她的影子。
他示意她看他的手,他的指节都被她攥得有点发白了。
闻亭丽一愕,忙笑着松开,她试图从陆世澄的眼睛里看出一点什么,但她只看出平静、包容、体谅——这一切让她想起清晨的海面。
哪怕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怀疑,她都不会像此刻这样不安。可是那里面连一点理所当然的指责、或是高高在上的审视都没有。
这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在她沉默的当口,陆世澄也在旁瞅着闻亭丽,他想了一想,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便笺簿,在上面写了个「桃」字。
闻亭丽立即明白他这是问她要不要把小桃子和周嫂接来。
她心窝一暖,摇摇头说:“前头我已经把我受伤的事打电话告诉了她,待会她就会带小桃子来医院的。不不不……不用你去接,我已经帮她们从车行雇了辆车。”
她指了指挂在床尾栏杆上的书袋:“我要那个。”
陆世澄帮忙递给他,闻亭丽当着他的面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册和两张奖状,翻开给他看。
“看,这是当初我在秀德中学念书时参加校外演出的照片集,下午我那同学给我的。“
她指指照片上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
“就是她,乔宝心。你应当也见过的,我在秀德念书时同她关系最好。”
她定神望望陆世澄的神色,又说:“她家里正安排她相亲,她为了跟家里抗争,特意填报了北平的大学,现在她躲到她表舅家里去了——也就是孟麒光家里。”
陆世澄的眼睛里终于起了微澜。
“今早上乔宝心给我打电话,她说她不日便要出发去北平,临走前很想见见我,可她又不方便出来。因为怕被家里人又捉回去关禁闭,就约我去——”
陆世澄抬手捂住闻亭丽的嘴。
闻亭丽胸口突突直跳,这是陆世澄第一次打断她说话。
她怔怔瞅着他。
陆世澄缓缓对她摇头,很认真的样子。
他信任她,所以他什么也不问,她更无需向他交待什么。
闻亭丽眼圈一涩,笑容立时轻松起来。
“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答应去见她,可我不想在孟公馆逗留太久,就提前从剧组拿了一些头套和化妆品,到那后把乔宝心化成了一个中年太太,之后我带她去到附近的麦根路小吃店说话,我们都觉得这样更轻松自在,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她回孟公馆,我独自去对面的广东商行打电话,紧接着在二楼遇到了凶徒。”
这一次,她没有强调自己只给陆世澄打了一个电话。但也没有进一步阐明她究竟打了几个电话。
厉成英是她必须坚守的底线。
但她同时也在他面前做到了最大化的坦诚。
说完这些话,她心中释然不少。
再看陆世澄,发现他在微笑。
对望片刻,她顺势将自己的脑袋倚到他的肩膀上:“你笑什么?”
陆世澄在她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
闻亭丽嘴角高高翘起,咕哝道:“我饿了……饭怎么还不来?”
***
在闻亭丽嚷饿之后不到五分钟,康乐酒家的饭菜送到了。
陆世澄在床边用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吃,就像当初他重伤卧床时,她对他做的那样。
直到把闻亭丽喂饱了,陆世澄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份。
“尝尝排骨,排骨好吃。”她在旁边指指点点。
“陆先生,原来你挑食呀!你居然一块鱼都不碰?”
陆世澄手中的筷子顿在那儿,闻亭丽笑着捂住自己的嘴:“好好,我不说了。”
恰巧邝志林返回,见此情形,不禁打趣着说:“我发现只要闻小姐在场,永远不必担心不够热闹和有趣。”
闻亭丽坦然同邝志林打招呼,邝志林仔细瞧一番二人的神色,仿佛暗暗松了口气。
他特地等到陆世澄吃完饭才说正事:“那人已经抓到了,姓黄,是苏州人。”
闻亭丽忙问:“是不是跟邓天星有关。”
陆世澄对她颔首。闻亭丽喜出望外,邝志林便将来龙去脉告诉闻亭丽。
“这个邓天星也太歹毒了,我说他为什么总在剧组散播关于我的谣言,原来是为了帮人抢戏。”闻亭丽气得要从床上跳下来,又被陆世澄摁了回去。
邝志林接话:“对于邓天星这等贪慕虚荣的穷小子来说,罗家才是一步登天的踏板,这次的事固然要冒极大的风险,却能在最短时间内打动罗小姐的心。假如叫他侥幸成功了,从头到尾他只需给那苏州无赖支付一点「人工费」,算起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可惜这姓邓的终究只是个市井无赖,眼界和手段着实太低级了些。”
外头随从敲门道:“有位闻小姐的同事求见。”
门一开,却是黄远山。
“黄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黄远山手里拎着几袋水果和补品,进来先热情地跟陆世澄问好,又跟邝志林打声招呼,这才对闻亭丽说:“明天不是要试镜了嘛,我想提前交代你几句,结果到处找你不到,适才给你家里打电话,周嫂说她正要带小桃子出门来医院看你,我才知道你受了伤,恰巧我在这附近办事,就率先开车过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亭丽恨声将邝志林的话又复述一遍。
“好个瘪三!”黄远山气得浑身乱颤,“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尽干这些缺德的勾当!难怪他前几天老就跟我打听《南国佳人》的进展,原来是打着这个馊主意,我看他真是作死!”
气咻咻骂了一顿,又笑叹:“我还纳闷邓天星这次究竟踢到了哪块硬石板呢,原来是——陆小先生雷厉风行,痛快!痛快!”
她眉开眼笑对陆世澄说:“对于《时间之沙》重拍和调换男主演,黄某举双手双脚赞成。自打这姓邓的臭小子拍了两部还算叫座的戏,就一天飘似一天,这次陆小先生出手整他,公司里就没有一个不拍手称快的,关键找来的朱小舟比邓天星演技更好,其实吧,当初我们也曾考虑过找朱小舟,他只推说自己没有档期,没想到陆小先生派人跟他一谈就谈拢了,陆先生这样有眼光有魄力,真看不出是第一次投资电影。”
她说了一箩筐的恭维话,边说边觑着陆世澄的反应,在陆世澄身上永远看不到高傲和敷衍,他一直在听她说话,并且听得相当认真,这给予了黄远山莫大的鼓励。
她兴奋地搓搓手:“电影行业正需要您这样有实力的投资商,陆小先生听说过美尼公司吧?他们两兄弟五年前在北平建公司,短短几年就发展起来了,仅去年一年就赚了六十多万大洋。若是由陆家来做电影,绝对会比美尼那样的小作坊发展得更快,陆先生,不如我们借着这次机会好好谈谈将来的合作?敝公司除了《时间的沙》,还有许多精彩绝伦的剧本,有家庭伦理片、文艺爱情片、武侠片、侦探片、喜剧片,陆小先生一起了解了解?”
陆世澄微微一笑。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
他对电影业毫无兴趣,这次不过是要整垮邓天星而已。
闻亭丽不便插言,只是笑。
黄远山倒也不生气,大咧咧地转移话题道:“瞧我,忘说正事了,亭丽,你现在伤成这样,还能不能参加明天上午的试镜?”
“当然能参加了!”闻亭丽急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角色,就算是断了腿我也要去的。”
“呸呸呸,什么断腿。”嘴里虽啐着,黄远山脸上却浮现自豪的笑容。
她将明早的试镜安排一五一十说了。
前一阵,《南国佳人》拉到了飞迪儿几位老板的投资,一跃成为黄金电影公司的顶级重头戏,现在各方面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选角上始终存在争议,为了让黄远山乖乖听从安排,制片人请到了玉佩玲、乐知文、小蝶君、林曼如来跟闻亭丽一起试镜。
黄远山每说出一个名字,闻亭丽的心就咯噔一下。
玉佩玲前一阵才被评为电影皇后,所到之处无不万人空巷。
小蝶君生就一张极有观众缘的脸,出道后所拍的几部电影票房都很不错,被人冠为「票房灵药」。
林曼如是黄梅戏出身,身段和体态是一绝,尤其擅长哭戏,素有「空谷幽兰」之称。
乐知文是知名童星,也是闻亭丽唯一打过交道的女演员,上半年两人参加青少年话剧比赛时,闻亭丽就对乐知文的敬业和表演才能钦佩得五体投地,上次比赛乐知文以微弱的差距输给了她,这次不想办法扳回一局才怪。
“飞迪儿几个老板生怕自己的投资不能回本,卯足了劲要打造一部热片呢,这才半个月,不知弄出多少新花样来了。我倒是想拦,没能拦得住。亭丽,你脸色怎么变了,你没问题吧?”
闻亭丽一抬头,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脸上,包括陆世澄。
“没问题。”她昂起脸,“当然没问题。”
黄远山走时,陆世澄亲自送她出去。
邝志林同陆世澄一起站在台阶上目送黄远山的背影。
“澄少爷,听这意思,闻小姐似乎胜算不大,可是……连我也知道闻小姐这几月没事总拿着剧本在看,再不然就是起早贪黑去摄影棚里学习,付出这么多心血,就这样被别人一脚踢开,闻小姐到时候一定会很难过。反正明天要去黄金电影公司细谈《时间的沙》的票房分利的问题,不如顺道——”
陆世澄不假思索摇摇头。
邝志林愕了愕:“也对,这总归是闻小姐自己的事业,以她的个性,未必愿意我们帮忙。”
陆世澄却是另一层想法。
自打他认识闻亭丽,就没见她输过。
他只是对她一贯有信心罢了。
***
这边闻亭丽自顾自纠结了一阵,马上就释然了。再怎么发愁也不可能改变结局,又何必浪费心力去发愁?所以当陆世澄推门进来时,闻亭丽已经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儿吃橘子了。
陆世澄的眼睛里不觉溢满了笑。
闻亭丽冲他招手。陆世澄走到床边,顺便接过她手里的橘子放到床头柜上。
“我送你一件衣服好不好?你看,你上次那件糊了我的眼泪和鼻涕,这次的又被我的血蹭脏了。咦,你这袖扣真别致,是什么做的。”
她好奇地摩挲他的袖口,没想到一低头,头发不小心勾住了陆世澄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帽。
“哎呀。”她叫痛。
陆世澄无奈把住她的手腕,仔细帮她分开那一缕被钢笔勾住的头发,闻亭丽自己也用手去乱摸,结果一会儿摸到了陆世澄的下巴,一会儿又摸到陆世澄的鼻梁。
他不由得笑起来,她也忍不住笑。
他忽然低下头亲她一口,闻亭丽反亲他一口,他索性用手固住她的脸,在她脸上乱亲一气,闻亭丽闭着眼睛吃吃轻笑,正腻着,门外突然冒出一个小孩稚嫩的嗓音,伴随着「啪啪啪」的敲门声。
“姐姐。”
两个人像触发了弹簧机关一样,飞速分开,陆世澄撤身的同时没忘记扶一把闻亭丽,因为怕她扯动伤口。
周嫂进屋时就看见这一幕:闻亭丽一只手还没来及从陆世澄的腰后撤回去;陆世澄似要走开,手却扶着闻亭丽的肩膀。
陆世澄佯装无事在自己的裤袋里一掏,没摸到什么好玩的,便随手从果篮前拿出个圆滚滚的花旗橙子,蹲下来递给小桃子。
小桃子眼睛一亮,她还没吃过这么漂亮的橙子呢,陆世澄耐心帮她剥好皮,又递给周嫂一个。
小桃子吃高兴了,抱着那外国橘子想要上床。
“姐姐痛痛了,小桃子呼呼。”
周嫂忙将小桃子抱下来,闻亭丽在小桃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姐姐不痛。”
周嫂一脸担忧打量闻亭丽:“真要把人急死,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闻亭丽把事发经过粗略地说了一下,周嫂早注意到病房里水果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看护也候在一旁,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感动不已地说:“陆先生,你这样年轻,却这样会照顾人。”
陆世澄礼貌地向周嫂点点头,又朝门外指指,意思让她们在屋里说话,自己出去待一会儿。
小桃子从小挎包里掏出一粒朱古力糖踮脚送给陆世澄。
“陆先生,吃。”这是小桃子表达感激的一种方式,小小年纪的她已经听得懂一些大人之间的对话了,她明白了是陆先生把受伤的姐姐送进了医院。
正好邝志林进来,见状笑道:“邝伯伯最喜欢小桃子了,这糖能不能也给邝伯伯吃一粒?”
小桃子很大方地给了邝志林一粒,想了想,又返身补给陆世澄第二粒。
看护在旁打趣:“不得了,这么小就知道搞区别对待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
当晚周嫂和小桃子在病房的隔间里睡下了,陆世澄半夜才回陆公馆。
次日早上大夫过来查房时,闻亭丽强烈要求大夫帮自己拆除纱布。
陆世澄固然担心她的伤势,却也知道这场试镜对闻亭丽来说至关重要,经过一番商议,外科主任终于同意闻亭丽早上出院。但下午必须马上回来继续稳固治疗。
临走前外科主任又给闻亭丽用了一次止痛针。
“别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主任强调说,“这两天的恢复至关重要,万万不可以做大动作。”
此话一出,大伙都暗自为闻亭丽今天的试镜捏了把汗,闻亭丽面上倒是一点也不发愁,只是在去摄影棚的路上明显比往日要安静许多,也不缠着陆世澄说话,也不对着窗外左顾右盼,只全神贯注翻看剧本。
陆世澄时不时望她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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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快到公司时,
可是她下车时连包都忘了拿,
闻亭丽自己也傻了眼,
“我……”
陆世澄体谅地摸摸她的脑袋,
【待会我来找你。】
“嗯。”闻亭丽抱好书袋重新穿越马路,走出去好远了,
看她回望,
他在守护她,
她顿时觉得心里甜丝丝的,昂首对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等我好消息吧。”
再进去时,闻亭丽几乎是一步三回头,
一楼办公室已来了不少同事,闻亭丽径直到楼上办公室去寻黄远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说笑的声音,一大帮人簇拥着一位艳光四射的女郎进来了。
闻亭丽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玉佩玲竟然比荧幕上还要漂亮十倍!
大厅里的几个同事也像集体丢了魂似的,就那样呆愣愣地看着玉佩玲。玉佩玲旁若无人跟身边人说笑:“那就是陆世澄?嗬。”
一个「嗬」字,却比直接夸赞还要让人浮想联翩。
她身旁的经理笑着接话:“过眼难忘吧?陆家的二爷三爷就是出了名的相貌标致,
闻亭丽不大喜欢听人用这种口吻谈论陆世澄,瞟瞟那人,看着像玉佩玲的经理。
玉佩玲懒眼含笑:“他一大早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
话说戛然而止,几个人看见了楼梯前的闻亭丽。
玉佩玲眼睛一亮,驻足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殷勤地做起了自我介绍:“玉小姐好,我叫闻亭丽,是——是黄金影业公司新招的演员。”
玉佩玲倒没什么架子,含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大大方方对身边的经理说:“黄远山挑新人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好了。”
那黑瘦经理戒备地瞅一眼闻亭丽,就示意玉佩玲看身后。
只见另一拨人从大门口进来,当中是个穿藕荷色长裙的小个头女人,正是小蝶君,陪同小蝶君进来的黄远山和黄金影业的几位元老,以及三位制片人。
小蝶君是一张标致的方圆脸,杏眼、柳眉、俏鼻。即便不说话亦含着三分笑意,让人一望就心生好感。
望见前方的玉佩玲,小蝶君嘴边的梨涡动了一动。
“你也来了?”
“我不能来么?”
“那我走。”小蝶君说走就走。
众人哄堂大笑,黄金公司的几位元老上前忙将小蝶君请回来。
“使不得!使不得!二位可是业内出了名的好朋友,这玩笑可开不得。”
小蝶君这才捉住玉佩岭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臂,两个人笑吟吟手挽着手向上走,大伙众星拱月围上去,期间除了黄远山急匆匆对闻亭丽丢了个眼色,其余的都没空搭理她。
闻亭丽不以为意,只好奇周曼如和乐知文什么时候来,在楼下稍站了一会,就听楼梯上「咚咚咚」一阵响,黄远山带着大队人马再次下楼,说是周曼如和乐知文的车已经停在楼前了。
周曼如一进来,闻亭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周小姐不大爱说话,气质有些懒懒的,五官也显得有些平淡。但她的身段和风韵却比前面两位女明星更出众,站在人群中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似的,一举一动间仿佛有艳光流淌。
闻亭丽看得移不开眼,她看过周曼如的每一场戏。不管是哭戏还是滑稽戏,每一幕都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一直觉得周曼如是年轻一辈中最有灵气的女演员。
乐知文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亦是打扮得最朴实的,穿一件男式西洋白衬衣配驼色背带裤,气质清冷,待人却相当有礼貌,她一眼瞥见闻亭丽,立即拨开身边的人群朝闻亭丽走来。
闻亭丽开心地迎上前。
“好久不见。”
“听说你如愿考上了圣约翰的声乐学院,恭喜恭喜。”
“我记得你上的是沪江大学,医科对么?”在这个漫长的暑假,同一届的学生们见面总少不了这样提问。即便乐知文也不例外,她这样问,可见自那次比赛结束后一直很关注闻亭丽的动向。
“是沪江大学,但我的分数不够上医科。”闻亭丽笑着说,“最后改报的教育系。”
乐知文还待说话,一位制片人亲自跑过来招呼:“乐小姐,会客室茶点都准备好了,请移步上楼。”
众人不容分说拥着乐知文走了,闻亭丽不得已也跟着上楼,抬头眺望走在最前方的周曼如,心里只遗憾刚才没能跟周曼如搭上话。
二楼设有灯光间、化妆间、服装间及演员休息室,此外还有一间宽敞的摄影室,此次试镜就安排在摄影室里。
落座后,黄金影业的几位老板迟迟不肯开场,玉佩玲忍不住打个呵欠:“黄老板,要不早点开始吧,下午我还要赶去杭州参加西湖大剧院为我举办的影迷见面会呢。”
她说起话来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俏皮劲儿,让人没办法生气。
“马上马上!”黄远山当即示意几个助手下楼,这架势分明在等人。
小蝶君等人面面相觑,导演在此、制片人在此、相关剧组人员也都在此,还能有什么重要人物没到场。
忽有一位工作人员进来对着黄远山使个眼色,几人齐刷刷出席。不多时,黄远山等人陪同一位女子进来了。
闻亭丽眼睛倏地睁大,女子圆脸短发,笑容可掬,正是上回在游乐场见过的那位中年女士。
“月照云!”有人率先出声。
在座的即便没见过月照云本人,也一定听过她的大名,她是当今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一,光是一本《红尘韶光》就卖了数十万册,前年三通公司将该书改编成电影,上映后票房居然超过了当时最受欢迎的美国笑片。之后又有几家公司陆续将她的三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均获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
现在业内流传着一个迷信的说法,就是月照云的书相当旺票房,并且极其能捧角儿,因此各大公司几乎是抢着购买。
玉佩玲身边那位姓陈的经理第一个跳起来。“月女士是何时来沪的?!您下榻在何处?和平饭店?哎哟,和平饭店的房间太小了,我们再重新帮您安排食宿如何?这是佩玲,她早就想认识月女士了。”
小蝶君身边的助理也不甘示弱,也挤上前道:“月女士,这边请坐。”
月照云像是不大习惯这种场合,目光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黄远山义不容辞帮着解围。
“好了好了,月女士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平日她也不大出来应酬,我们也是三请四请才把月女士请到上海来的,大家别太热情,当心把人家吓跑了。”
月照云顽皮地对众人指指自己额头上的汗:“诸位甭见笑,月某一到人多的场合就出汗。尤其在美人面前爱紧张,这毛病也不知何时才能改一改。”
她说话时有着北平人特有的爽朗和幽默,屋里的人不由都笑了。月照云被安排坐在飞迪儿的杜老板身边。可是她一坐下就欠身同对桌的周曼如打招呼,周曼如也一改方才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主动离开自己的座位,亲亲热热地握着月照云的手说话。
闻亭丽不由想起周曼如主演的第一部戏就是由月照云某书改编的《春申往事》,周曼如从此得爆大名。看样子,在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黄远山又拉着闻亭丽和乐知文上前介绍。
月照云跟乐知文显然也相识,一开口就叫「小文」。可是她在跟闻亭丽打照面时,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闻亭丽不免心生忐忑,迄今为止她跟月照云打过两次照面,一次是在陆公馆,当晚月照云在人堆里看着她和陆世澄离开,另一次则是在游乐场,自己又是和陆世澄在一起。
也不知这两次都给月照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好在她最不怕的就是跟人套近乎,立刻在肚子里预备了一番话,打算一开口给月照云留下一个好印象。
“月女士,我——”
这时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走过来剪断了话头:“月女士,茶来了,快请这边坐!”
闻亭丽再一次被晾到了一边,她自己倒没什么,黄远山却有点看不过去了,她忙让底下人帮闻亭丽在乐知文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一找才注意到,其他四位女明星桌面上都有錾金的名牌,闻亭丽面前连张纸片卡都没有。
换作旁人难免生恼,闻亭丽却是个心大且自信的。非但没有因此感到自尊心受损,反而兴致盎然在那儿打量平日里只能在电影里见到的几位大明星。
黄远山在上首含笑开腔道:“鄙公司的《南国佳人》即将开拍,该片投资高达十二万大洋,严格按照好莱坞的规模进行筹备和制作,力图打造一部具有影响力的精品电影。导演正是黄某,制片人则是飞迪儿公司的几位前辈,编剧则是名作家月照云女士,摄影师大家也都认识,(注)是美国纽约电影专科学校毕业的。如今在业内鼎鼎大名的郑小璋先生。去年上座率最高的《怒潮》一片就是由他掌镜的……”
众人面上无风无浪,但闻亭丽明显感觉到一股暗流开始悄悄涌动。在摄影棚里待了这几月,她对业内的情况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心知凭这片子的投资规模和制作班底,足以打动任何一位当红演员。
“该戏的主角南淇是一位性格复杂的女性,自十六岁学生时期登场始,至三十一岁香消玉殒结束,戏份贯穿全片,对演员的演技和形貌挑战极大,公司经过多番讨论,一致认为选角一事需慎之又慎,征集了多方意见,最后决定通过试镜的方式选定女主角,鄙公司的罗殊红小姐原本也是参选者之一。但因为昨日临时出了点状况,今早她已主动申请退赛……总之,非常荣幸能请来上海电影界最优秀的青年女演员参加试镜,为求公平起见,比赛将采取公开试镜及公开打分制。与会者有上海电影协会翁主席、卡尔登影院戴?罗恩经理……”
黄远山的助手谭贵望将剧本一一分发给四位女演员。闻亭丽对这剧本早已烂熟于心,接到手里也没看,黄远山却在上头对闻亭丽使了个眼色,闻亭丽纳闷翻开,一下子傻眼了。
竟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三幕戏。
“鉴于敝公司的闻小姐在预选期间就将剧本背熟了,为求公正,这次不再用原剧本。而是请原作月照云女士根据女主角的性格重新拟了三段戏,都是独角戏,分别是南淇十六岁、二十四岁、三十一岁时的生活场景,每场戏八分钟……”
闻亭丽越听越觉得心慌,比起几位女明星,她唯一的优势就是熟知剧本,现在连这优势也没了。关键是,三段戏里有两段需要用激烈的肢体动作来展现情绪,可她的胳膊——
不容闻亭丽多想,一位同事就过来让她去化妆室做准备。一个姓赵的场记气咻咻闯进来说:“楼下来了好些报社的记者。”
举座哗然。
“不是说好了要保密的吗,究竟谁通知的报社?”
乐知文淡讽瞥向对面的小蝶君和玉佩玲,玉佩玲冲小蝶君翻了个白眼,小蝶君却似笑非笑盯住这边的周曼如。
只有周曼如淡定自若翘着二郎腿阅读手里的剧本。
闻亭丽的眼色也跟着几个女明星转来转去,起初她料定这帮记者是玉佩玲的经理找来的,后来又怀疑是小蝶君放的风,现在么,她已经彻底糊涂了。
她只看出,这角色大家都想抢。
“实在拦不住了!刘老板,黄导演、顾老,要不让他们上来吧。”
“限定三十名记者上楼,每家报社分一个名额。还有,稿子发出之前得先让我们公司的公共事务部先过目。”黄远山掏出手帕擦擦汗。
在四位女明星去往化妆间时,三十名记者将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
“周小姐,您因为受伤的缘故有半年多没拍过戏了,此次来黄金影业参加试镜,有什么想对影迷们说的吗?”
“听说最近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在追求玉佩玲小姐,不知此事确否?玉小姐讲两句。
“小蝶君!小蝶君看这边!您跟玉佩玲向来是劲敌,这次您有信心赢过玉佩玲吗?”
“乐知文小姐请留步,九月中旬您就要开学了,有没有想过大学的功课会跟拍戏产生冲突,您打算如何化解这一矛盾?”
闻亭丽耳朵被吵得要炸开,好在她这边人少,只在走廊里卡了一会就顺利摸进了化妆室,其他几位女明星则各自被围堵在某角落接受采访,依闻亭丽看,采访只不过是幌子,这帮记者起码有一半是影迷。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各大报纸少不了为自己偏爱的女明星说话,到那时候一场舆论恶战在所难免。
好不容易安置好这帮记者,比赛顺序上又出现了摩擦,四位女明星都以自己另有安排为由,纷纷要求早点上场,可她们又都不肯第一个试镜。
之后在选择化妆间时也不消停,女明星们自己都还没说话,经理们就不容分说争抢那间最靠里的两间独立化妆间。
这样闹来闹去,试镜一直拖到九点多才开始。
不出所料,闻亭丽被安排在第一个试镜,不必说,这又是出自三位制片人的授意,像闻亭丽这样的小角色,自是越早下场越好。
为了不让大家看出自己是带伤上场,闻亭丽特意挑了一件长袖的旗袍换上,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一下妆容,就匆匆上场了。
一进去,就感觉无数道目光朝自己设来,席上依次坐着翁主席、刘梦麟、黄远山、三位制片人,每人拥有独立的打分权,分数最多者胜出。
月照云女士则作为重要嘉宾在旁边观看比赛。
闻亭丽望望席上,又望望外廊上的记者们,她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周遭的氛围告诉了她这一点,席上起码有三位重要评选人毫不掩饰地打起了呵欠,记者们的目光更是透着漠然和挑剔,这让她产生一种感觉:接下来不论是随便走个过场,抑或是奋力拼一把,都改变不了结局。
是错觉,她旋即告诉自己,不努力到最后一刻才不要认输。
“闻小姐,开始吧。”黄远山尽量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开腔。
第一场戏只有一行字。
【十六岁的南淇放学回家,意外发现母亲又咯血了。】
根据闻亭丽的理解,这场戏的重点在那个「又」字上。
「又」——说明南淇的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咯血,那么一味的惊慌失措是不对的,这里的南淇必须表现出一种富于经验的担忧。
这个尺度很难把握,演过了就显得假,演得不够又无法打动人。闻亭丽只在脑海中回想父亲住院时的光景。不,不是父亲第一次被邱大鹏重伤,而是后头病情加重的那几次。
当时自己是怎样一种情绪来着?
或许是那段经历给闻亭丽留下的刺激太深,她几乎只用了两秒钟就进入了状态。
这场戏一演完,制片人不再频频打呵欠了,屋内外一阵鸦雀无声。
很快进入第二场戏。
【二十四岁的南淇望着桥下的滔滔的江水,无数次想纵身跳下。但最终,求生的意志让她走下大桥。】
关于这幕戏如何演,闻亭丽先前在化妆间里独自揣摩了许久,二十四岁的南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论生活带给她什么样的苦难,她都坚强地扛了过去,这次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居然让南淇彻底丧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相信不仅仅是日常生活的痛苦,或许还有来自亲友的背叛和欺骗。
闻亭丽想象着「南淇」这一路走来的心理状态,泪花不知不觉从眼角冒出来。
屋子里的人尽可能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闻亭丽的表演。但她脸上的的确确表现出了一种真切的悲痛和绝望,真得不能再真。
在众人的注视下,南淇摇摇晃晃走到桥头,表情空茫地望着下面,仿佛有风吹来,吹涩她的眼眶,她木着脸立在桥头,无意识圈紧自己的胳膊。就在这时,她的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
很快,她的额头冒出了大颗冷汗,脸色更是煞白。与此同时,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强烈复杂的情绪,她开始崩溃恸哭,嘴唇和下巴难以控制地颤抖。
只这几个动作,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个「南淇」刚刚遭受过一场毒打,她全身上下都是伤。所以,她的行动是如此困难,所以,她的痛楚里还含着一股强烈的惧怕和恨意。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是表演,却让人忍不住误会这女演员是真的受了伤,太逼真了,她的每一次皱眉,每一个哆嗦都能让人跟着心头一紧。
在座的只有黄远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面在心里为闻亭丽喝彩,一面暗骂闻亭丽为了表演不顾自己的死活,有那么几次,她担心得差点从席上跳起来,最终因为怕影响闻亭丽的状态,又强按着坐下。
这场戏演完,屋内屋外不复方才的平静,而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嗡响个不停。
身为文艺界人士,大伙都知道优秀演员往往能将悲痛等不同情绪展现得惟妙惟肖。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将躯体上的「疼痛」演得如此逼真的。
方才那一幕,让人不知不觉跟着咬紧牙根,他们开始用全新的目光认真审视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演员。
到第三场戏时,周围投来的目光里,隐隐约约多了一份期待。
黄远山反倒担忧起来,假如最后这场不比前两幕戏发挥得更好,只会让人产生落差感。反倒不如「一开始不够好,后头好」来得好。
另一方面,演员是能感知观众对自己的期待的,压力一大,就容易发挥失误。
她紧张地把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
她没猜错,闻亭丽的的确确在发愁该怎样表演。
【三十一岁的南淇独自坐在黄昏的房间里抽烟,抽完一根烟,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没有前因,没有交代任何背景,没有人知道南淇为什么这样做。
编剧月照云甚至没有花笔墨描写南淇此刻的表情和情绪。
这场戏给了演员最大程度的发挥空间,却也让人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二十四岁那次扛过去了,三十一岁的这一次为何走得如此决然?
一个人独坐在窗前抽烟时,「南淇」的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什么。
一直揣摩到最后一刻,闻亭丽都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样演绎。
“闻小姐,时间到了。”
闻亭丽硬着头皮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道具,「窗前」有桌有椅,她若有所思走过去坐下。当二号镜对准她时,状态瞬间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衣服也没换,眼神和姿态却足足苍老了十岁,抽烟的姿势很娴熟,甚至透着点油滑的感觉,坐姿也有点「不正经」,一手抱胸,另一手懒洋洋夹着烟。
众人看得大气不敢出,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南淇」跟前两幕戏的「南淇」联系在一起。
「南淇」静静对着窗外吐烟圈,脸上没有激烈的情绪,相反,她十分豁达和平静。
低头掸掸烟灰,她的鼻腔里哼起了歌,歌是十年前流行过的渔光曲,曲调有点悲伤,可她哼唱得很轻松。
哼了半截,不知想起了什么,南淇「哧」地一笑。接下来,她没有再吸烟,也没有再哼歌,只是夹着烟管在那儿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她看上去不像一个真人,倒像一座木雕,她的脸上没有恨,也没有悲,只有一片空白,她安静到连头发丝都垂在那儿一动不动。
看到此处,场内有人不由自主松松自己的领口,太压抑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闷感压在心头上,这女人的神态活像是陷进一个看不见的深渊,那是生活中的的沼泽,现在的南淇,正随着沼泥缓缓沉没,没人可以伸手拉她一把。
不少人被这一幕勾起了内心深处的忧恐,生活的路从不平坦,自己的沼泽地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可是,这个女人显然已经累坏了,因为只有最深的绝望,才能让肢体产生这种麻醉性的失力感。
直到被香烟烫到了手指头,南淇才有了一点反应。但她并没有立即撒开那根烟,而是机械地转过头盯着它看,这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空心人。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里毫无预兆地流下了两行泪水,嘴边却勾起一丝厌世的笑,随手丢掉香烟,倾身到抽屉里摸出一把匣子枪,动作很从容,表情也很随意,就像平日里在抽屉里找脂粉一样。
随后,她闹着玩似的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桌子上有面小镜子,她对着镜子比划来比划去,俨然在找寻一个最合心意的位置。
突然间,她毅然扣响了扳机。
“砰——”伴随着那声响,南淇像一尊被击碎的雕像,颓然坍塌在桌上。
死寂的感觉滔滔的潮水淹没这房间,房间里刹那间变得悄无声息,每个人都像被这看不见的冷水呛住了,胸口憋闷难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远山霍然起立,太拼了!简直不要命!
以闻亭丽这会儿的伤势,根本不可能毫不迟滞地做出这般流利的表演,可是她做到了。
她举手扣抢的动作要多果决就有多果决。相应地,伤口必然也是要多痛就有多痛,可她面上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
这段表演把人的心弦一点一点拉到极紧,再残忍地将心弦一下子割断。短短几分钟,黄远山感觉自己也跟着南淇死了一回,她现在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只想大口喘气。
不知谁率先爆出一声喝彩:“好!”掌声轰然而起。
***
没等分数出来,闻亭丽就急匆匆出了屋。
刚才她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在强撑,这会儿是一刻都撑不下去了,受伤的肩膀在一跳一跳地痛,痛得她冷汗直冒。
迎面围上来一大堆记者。
“闻小姐,我认出你了,你是上回青少年话剧比赛的冠军。难怪黄老板说你是天才,刚才这段灵得不得了。”
闻亭丽越急着抽身,越是挪不动,偏偏黄远山还要主持比赛没有跟出来,不然还能帮着解围。她只得忍痛笑道:“实在抱歉,我得尽快去一趟盥洗室,稍后再接受各位的采访行不行。”
记者们惦记着尽快尽快回去盯住第二号登场的玉佩玲,怎肯放闻亭丽离开。
“就说两句就成!闻小姐,这是你第一次拍片子吗?以前有没有在别的片子里跑过龙套?”
这时玉佩玲带着一帮人出来了,先前她一直按照规定在化妆间休息,这会儿一出来,不期然看到记者们对闻亭丽如此热情,不免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姓陈的经理警惕地觑了闻亭丽两眼,干巴巴笑着说:“借过、借过,轮到玉小姐试镜了。”
然而,记者们一心想要从闻亭丽处弄点采访资料,竟是推也推不动。
忽有人强行分开人群走过来。
“闻小姐,先前黄老板说你崴伤了脚,约我过来为你诊治,怎样?还能走动吗?快随我到那边诊视。”
闻亭丽惊喜出声:“路易斯大夫。”
路易斯二话不说扶着闻亭丽向外走。他是沪上名医,记者们多少都听过他的大名,一时也不好再拦,眼睁睁看着他二人顺利突围。忽听有人说:“那不是陆公子吗?”
记者们集体向后看,闻亭丽心口猛地一跳,也跟着回望。果见一眼就看见那高挑的身影站在走廊另一侧。
陆世澄身边是邝志林和黄金公司负责业务的沈副经理,再后头,是《时间的沙》的导演洛光明。
沈副经理和洛光明正唾沫横飞跟陆世澄说着什么,陆世澄的目光却望着这边。
他望一眼闻亭丽,随即对路易斯大夫使了个眼色,路易斯忙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我们走吧。”
闻亭丽不敢让自己的笑意明晃晃挂在脸上,乖乖随路易斯转身。
玉佩玲早迈步朝那边走去,她像是对陆世澄充满了兴趣,一路盯着他的脸瞧个不停,到他身前时,她站定了脚,等着他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她不信陆世澄没有听说过她,她有点好奇像他这样矜持文雅的公子哥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同她搭讪。
陆世澄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旁处,稍后转身就走。
玉佩玲顿觉扫兴,嘟了嘟嘴,昂首迈入摄影室。
“陆公子是专程来看玉小姐试镜的吧。”有人瓮声瓮气冒出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众人一顿。
陆世澄诧异皱眉,邝志林也愕了愕,但他随即把否认的话咽了回去。
洛光明却急忙笑着说:“不是的,陆先生是过来洽谈《时间的沙》注资一事的。”
他却忘了,这种事越解释越容易引人猜测,他这一回应,记者们马上就来劲了。
“这样巧的吗?怎么偏偏在玉佩玲小姐试镜这日来贵公司洽谈业务?对了,从前没有听说陆氏家族对电影行业感兴趣,为何这次陆小先生突然要投资电影了?是不是因为玉小姐这次要主演黄金影业的电影。所以特地以这种方式为她保驾护航?”
“陆先生,你跟玉佩玲小姐是何时认识的?”
陆世澄理也没理就径直上楼去了。
记者们无奈之下,只得掉头围住玉佩玲的经理。
那姓陈的却只是暧昧地说:“这个嘛……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闻亭丽险些气破肚皮,刚才她可是全瞧见了,就是这陈经理丢出的那句「陆公子是专程来看玉小姐试镜的」才引来了骚动。
她真想揪住这人的三角脸面前问他要不要脸。
玉佩玲也真是的,怎么雇了这样的人当自己的经理。
直到进休息室重新上药时,闻亭丽仍未完全消气,忽听隔壁有人说:“这个陈茂青真够厉害的,随随便便一句话就给玉佩玲添了一桩新闻,对方还是陆家,不怪玉佩玲红成这样,照我看,小蝶君和周曼如手边的所有人马加起来也不及一个姓陈的会搞事。你瞧着吧,就算今天玉小姐试镜不利,也会凭借着新的新闻霸占明天的报纸的。”
闻亭丽听得一愣一愣的。
路易斯对于这些事毫不关心,只忙着检查闻亭丽的伤势。
“闻小姐拼命之前能不能稍稍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闻亭丽面露愧色:“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你演第二幕戏的时候我们就来了。”
“那陆小先生他——”
“也在。”
所以陆世澄看过她的试镜了!闻亭丽眼睛亮亮地问:“他怎样说?”
路易斯苦笑:“还能怎样说,陆小先生自是担心得不得了,闻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很想争取这次机会。但你得牢记健康才是是首位的,没有健康一切努力都将是零。”
“是是是。”闻亭丽心虚地叹口气,“对了,我不想缠太多纱布,最好衣裳外面看不出才好。”
“这些事陆小先生都交代过了,放心,我有法子。”
弄完胳膊,闻亭丽重新将外套穿到旗袍上,不慎扯到伤口,口中「嘶」了一声。
“这时候知道痛了?先把这两片药吃下。”
闻亭丽口里吃着药,耳朵却忙着听动静。自从玉佩玲进去后,走廊上的掌声就没有断过,这让她的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尽管试镜时她拼尽了全力,但她对于自己能否胜出她可是一点底都没有。
她盘算着出去瞧瞧其他女演员的表演,横竖她的试镜已经结束了,不必担心犯规。可她没想到路易斯给的药丸里有点安眠的成分,没等她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忽听有人在耳边叫自己。
“闻小姐!闻小姐!”
闻亭丽一睁眼,不禁吓一跳。除了路易斯,面前还站着一堆人。
为首的是个姓鲍的导演,今天这场试镜比赛,由他负责接待工作。看闻亭丽醒了,他笑着说:“闻小姐,大家都在那边等你呢。”
闻亭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所有演员的试镜都已结束,翁主席要宣布比赛结果了。”
***
闻亭丽赶到会议室时,里头已然吵成一团。
“这分数你们怎么敢打出来的呀?连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闻亭丽都有八十七分,玉佩玲小姐却只有八十分,摸摸自己的良心,这分数你们自己相信么?敢将这样荒谬的结果公布于众,就不怕大众的唾沫星子把你们黄金影业淹死?”
黄远山试图安抚众人:“各位不要急,这分数是几位评选人当场打出来的,打分时除了翁主席和制片人在场,各家报社的记者也都在,你们不信我们的话,总该相信外界的意见,这结果究竟客观不客观,问问他们不就行了。”
记者们不便得罪两头,只得含含糊糊笑着说:“几位女演员的表演各有千秋,实在分不出谁最好。”
陈茂青等人岂肯罢休,趁黄远山不注意,一把夺过打分页的细栏,一看就怪叫道:“你们瞧,第二幕戏闻小姐居然得了九十四分,其他四位女明星平均只得了八十多分,一幕跳河的戏,凭什么能拉开这样大的差距?!姓黄的!你们若是早就内定人选了尽管直说,何必利用玉小姐的名气来给你们的新戏造势?”
某位制片人尴尬地咳嗽一声。
陈茂青立即刹住话头,改而围过去。
“杜老板,您怎么说?”
大家心里都知道,飞迪儿公司的几位投资人打定主意要让玉佩玲或是小蝶君来出演。为此,曾亲自带着剧本去造访几位女演员,而杜老板是制片人当中出资最多的,也是历来最反对闻亭丽出演的,大伙都盼着杜老板说一句公道话。
杜老板的笑容有点勉强:“其实,第二幕的打分是最没有悬念的。”
此话一出,连女明星们都沉不住气了,小蝶君满脸诧色:“那也不至于差十来分,请杜老板具体说说,我的表演究竟差在何处?”
另一人也说:“我们周小姐试镜时外头可是哭声一片,我就不信凭周小姐的演技,还能输给一个新人。今日不把话说明白,谁也不会服气的!”
杜老板想了想说:“几位的表演固然发挥出了以往的水准。但闻小姐并没有按照传统的法子来演这场戏,她的痛苦不限于情绪上,更体现在肢体上,表演逼真到令现场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真的「受了伤」。鉴于此,女主角一出场时的麻木绝望、以及稍后因为觉得不值而毅然放弃寻死……这一系列情感转变都变得合情合理了,杜某在行内浸淫这么多年,像这样富有层次的临场发挥也是第一次见,实不相瞒,刚才看闻小姐表演时,杜某都不禁捏了把冷汗,有鉴于此,打分时杜某才给了高分,绝没有徇私舞弊之说。”
黄远山趁势道:“这样吧,为了保证比赛的公正性和透明化,鄙公司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拷贝,今天的试镜片段都制成拷贝寄给五位参选者留做珍藏,你们不信我们说的话,总可以自行对比影像里的片段,诸位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慢慢平息下来,却又听周曼如身边的助理气咻咻地说:“等到拷贝制出来,你们戏都开拍了。即使我们觉得不公平,又能找谁说理去!?反正你们已经借助此次试镜提前帮你们的新片打响了名气。刘老板、黄导演,你们这出缓兵之计盘算得够好!”
“就是嘛,你们少来这一套!”屋内再次喧腾起来,有位黄金影业的内部人员趁人不注意,悄悄将一个纸团塞到陈茂青的手里。
陈茂青狐疑打开,一看就露出冷笑。
“杜老板、刘老板、翁主席,容陈某再确认一句:闻小姐在第二幕戏时表演疼痛的功力打动了你们,所以才值得高分?!”
“可以这样理解。”
陈茂青冷哼一声,快步走到闻亭丽面前,一指她的肩膀说:“那你们为何不提她是真受了伤?!闻小姐昨日就因胳膊脱臼住进了医院,今日她带着伤来表演疼痛,岂非歪打正着?我还纳闷今日明明不算冷,闻小姐偏偏穿这样厚实,表演时穿长衫、下戏后又加外套,原来是生怕我们看出她手臂脱臼!翁主席,您是上海戏剧协会的主席,您给句公道话:这叫不叫作弊?”
杜老板等人纷纷露出错愕的神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远山,你知道她受伤的事吗?”
黄远山早已变成了哑巴。
“取消她的成绩!”陈茂青带头抗议,“这种情况非立即取消资格不可!”
眼看局面闹得一发不可收拾,闻亭丽无法再泰然处之了,站起来坦然说:“我的确是受了伤!但这与今日的比赛结果并没有因果关系。首先我并不知道今日将表演什么片段,受伤非但对表演毫无益处。反而会严重阻碍一些肢体动作,如果有的选,我情愿不受伤。其次,除了第二场戏,剩下两场戏都与受伤无关。”
“是啊,别忘了闻小姐一幕戏和第三幕戏也都表现出色,动不动就说人家作弊,未免太过分了吧。”
“但她靠着第二幕戏拉开分数差距是事实!刚才你们可都听见了,杜老板亲口说了因为闻小姐表演「疼痛」够逼真才给闻小姐高分,这一下可是拉开了十几分的差距。可事实上,那段表演完全是基于闻小姐身体上存在真实的疼痛才如此出彩,归根究底,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把戏!假如她没有受伤呢?这一环节还能拿到高分吗?未必吧!黄经理,你别躲,今日你们不给个说法,就等着明日见报吧。”
几个明星经纪人越吵越凶,记者们也纷纷跟着起哄,有人举着照相机对着闻亭丽「咔擦咔擦」拍个不停。
闻亭丽心中恼恨,却也只能尽量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护住自己的头和脸,可这也挡不住记者们把镜头伸到她脸上来。
“闻小姐,你若是问心无愧,何必躲镜头?正面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吧。”
有的甚至将镜头怼到她的肩膀前。“闻小姐,你的伤在此处吗?要不让我们瞧一瞧吧?请把外套脱下来!怎么,像陈经理说的那样担心自己露馅儿吗?别躲啊!”
突然有个人影走过来推开周围的相机,喝道:“你们别太过分!”
闻亭丽一震,竟是乐知文,乐知文满脸不屑把记者的相机推开。
记者们顺势将乐知文围住:“乐小姐,关于今日的试镜结果,您是否也觉得不公平?您一定也同意取消闻小姐的成绩吧。”
乐知文扭身去走廊,一班记者忙又追上去。
闻亭丽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感激。
“安静!“翁主席在上面说,“经委员会紧急商量,一致认为闻小姐受伤一事纯属意外。证据之一,就是今日的三幕戏是月女士昨夜临时写出来的,这一点翁某和戏剧协会的同事们均可作证,闻小姐带伤参赛只能证明她极其珍惜此次机会,并不能证明她有作弊的意图。但考虑到她的受伤为第二环的表演增色不少,为求公平起见,我们决定取消选手们第二幕戏的成绩,仅以第一幕戏和第三幕戏的分数总和来重新判定比赛结果。”
闻亭丽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陈茂青等人却仍不服气。
“这就算了吗?她存心隐瞒自己受伤的事难道不是恶意违规?干脆取消她全部的成绩,否则这叫什么公平。”
黄远山忍气说:“上礼拜就通知闻小姐参加试镜了,难道她仅仅因为受伤就不参加吗?况且,若是闻小姐今日一来就对我们说她胳膊脱臼,你们是不是又要说闻小姐在争取同情分?!
“试镜的片段大家都看在眼里,除了第二幕戏,第一幕和第三幕谁能看出闻小姐身上带着伤?谁能?!她简直是拿命在演。现在第二幕戏已经剔除了,光拿第一环和第三环来比评,平心而论,这对于带伤参赛的闻小姐才叫不公平,她都没说什么,诸位还有什么不满?”
又将话头抛到陈茂青一人身上:“陈经理,你要是不服气,请你将你的这套说辞发到明天的报纸上,让社会各界来评评理,如何?”
陈茂青这才没话讲了,翁主席和几位制片人重新宣布两环比赛分数:“一号闻亭丽小姐第一环得分八十九分,第三环得分八十一分;二号玉佩玲小姐第一环得分八十三分,第三环得分八十分……周曼如小姐第一环得分九十分,第三环得分八十分。”
统计的结果是闻亭丽和周曼如并列第一,乐知文和小蝶君第二,玉佩玲第四。
这下又炸开锅了。
“搞出两个第一,难不成还要再比一回?”
周曼如第一个不同意。
“抱歉,我下午还得去正新公司摄影棚拍广告。”
另一人提议道:“要不这样吧,今天贵公司请到了好些文艺界人士前来观赛,不如从其中再请出一位最有声望的前辈充当临时评委,由此人再投一票决定最后的结果,这样既不用重新比,大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周曼如身边的钱经理听见这话,忙接过话头:“这主意不错,不如就推选月照云女士来投票。她是《南国佳人》的编剧,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笔下的角色。相比在座诸位,她是最理想的人选,各位以为如何?”
一听这话,闻亭丽的心就凉了半截,周曼如就是演月照云的《春申往事》走红的,凭月照云和周曼如的交情,怎么也不可能选她来演南淇的。
枉她努力了这么久,结果到头来还是没她的份。她咬咬唇,求助似的看向黄远山,黄远山也有点不知所措,忙在上头说:“我看这事还得好好商榷一下——”
杜老板却带头拍板:“也好,月女士此前一直在北平,本身并未参与此片的制作过程和投资,由她来打分,最能服众。月女士,您自己的意思呢?”
不论先前现场怎样吵闹,月照云只是坐在那儿悠闲自在地喝茶,这会儿不容她再做世外高人了,她马上放下茶杯左右一顾,审慎地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月某也盼着有个最合理的结果,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身为《南国佳人》的编剧,月某只凭自己的感受投出一票,我不希望报社同仁对月某的选择进行任何形式的揣则、诋毁和影射,今日投完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各位若同意,月某就厚着脸皮当这个临时评委。若是信不过月某能秉公投票,不如现在就提出反对意见,杜老板也好早些另请高人。”
记者们纷纷拍胸脯应了。“月女士,你投吧,我们都信任你的眼光。“
翁主席笑着说:“月女士,难得报界这样配合,你就投票吧。”
月照云将两手交叠搁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看看周曼云,又看看闻亭丽。
闻亭丽心里像猫抓似的,从未有过这一刻,让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她就像一条不幸落在岸上的鱼,不管怎样扑棱都跳不回海里去。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跟月照云打交道的每一个细节,实在找不到任何迹象能让她相信月照云会选她。
她紧张到汗流浃背,无望地等待最后的宣判。
忽听月照云说:“我选——”
闻亭丽的心几乎蹿到了嗓子眼里,只见月照云对周曼如露出歉意的笑容。“我选闻小姐,她的表演方式,比较符合我心目中的「南淇」。”
场内一片哗然,闻亭丽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是不是高兴得过了头,脑中竟像清洗过似的一片空白,她听不清周围人都在说什么,也分不清眼前诸人的面貌。只依稀看到月照云目光里的鼓励,还看见黄远山在台上高兴地说着什么,当然还有某些充满恶意的注视……她顾不上消化这一切,怔然片刻,一股狂喜的情绪注入她的心间。
她赢了!
有人走过来对她伸出手:“恭喜你。”
是温和而友好的语气,闻亭丽急忙回握对方的手:“谢谢您,周小姐。”
相握的一瞬间,闻亭丽有点想哭,周曼如的掌心柔软温暖,让她一度舍不得松开手。
乐知文也过来了,对着闻亭丽面前竖起两根手指:“两次。不过你别笑得太早,下次我一定赢回来。”
这次闻亭丽不容她走开,上前用力抱住乐知文。
***
下楼时,记者们早已将大厅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大部分报纸都将宝押在玉佩玲等人身上,没想到最后爆了个大冷门,消息传出去,越来越多记者赶来堵在黄金门口,人人都希望从当事人口中撬出几句新鲜热乎的话。
“闻小姐,你认为这次你能赢过小蝶君这些前辈,靠的是实力还是运气?”
路易斯试图带闻亭丽突围,但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哪里挡得住这样多的记者。
黄远山在后头大嚷:“让一让,让一让,闻小姐有伤在身,有什么要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喂,别挤。小谭,公司那几个安保去哪儿了!”她的大嗓门也不管用了。
一片混乱中,忽听到那边有人说:“什么?《时间的沙》男主角换了?这部戏不是都拍了一半了吗?”
“邓天星因为屡次触犯剧组纪律被开除了,公司决定换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演。投资人是陆小先生,有什么话可以问他和邝先生。”
邓天星被开除?朱小舟来演?这一连串的消息对于关注电影的记者们来说不啻于重磅炸弹。最令人意外的是,陆世澄竟乖乖地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即离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陆家人从不接受采访。
“陆先生!请留步!”记者们忙不迭朝陆世澄蜂拥过去。
这一来,闻亭丽面前的「肉墙」被不动声色拆除了一大半,心中高兴,赶忙随路易斯向外走。与此同时,又有两个随从模样的人悄无声息过来帮他们开路,没多久就帮助他们利挤出去了。
路易斯带闻亭丽上了一辆半旧的黑洋车,驱车赶往惠群医院。
刘主任在外科诊室等候多时,万幸闻亭丽的情况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在重新包扎上药之后,刘主任免不了教训她几句,闻亭丽一句也不敢啰嗦,乖乖回床上躺着养伤,看护看闻亭丽还算听话,这才放心提着水瓶出去打水。
闻亭丽人虽躺在床上,思绪却像野马似地在驰骋,忽听到外头有人过来了,忙下床走到门口,兴冲冲地说:“我赢了!”
【作者有话说】
注: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有国人专程到国外学习电影。程树仁16岁考入清华学堂,1919年考取公费留美资格,请求学习电影,被婉拒,改学教育,毕业后考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硕士,同时自费考入纽约电影专科学校。1922年10月毕业,获得美国电影摄影师执照,进入纽约「名伶影片公司」长岛摄影场实习。1922年10月毕业,获得美国电影摄影师执照,进入纽约「名伶影片公司」长岛摄影场实习。
此外还有陈寿荫,他是上海人,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1921年进入好莱坞做事,在新泽西州山立格摄影场、高尔温影片公司担任演员、记者,在环球影片公司做副导演,在《猩红杉》《疑惑》等影片中扮演角色。孙瑜,重庆人,清华学堂毕业后来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后在纽约摄影学院学习摄影,1926年孙瑜回国,成为中国著名导演,代表作有《野玫瑰》《大路》《长空万里》《武训传》。上海人徐琥,1919年自费留法,曾在巴黎商业大学、巴黎专门影戏美术学校学习电影化妆。1923年,徐琥回到上海开办光华影戏学校、昌明电影函授学校、双澄化妆广告公司、神州影片公司,担任过上海明星影戏公司、百合影片公司的副导演兼化妆部主任。
第59章
来人却不是陆世澄,
“是是是,你赢了。”燕珍珍和高筱文不容分说把闻亭丽往床上摁,
闻亭丽哑然失笑:“你们怎么过来了?别担心,我没什么事,大夫说好好养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高筱文消息最灵通,
女孩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闻亭丽喜在心头:“你们先坐下来喝口水再说行不行?这边有水果,
邝志林笑着吩咐看护:“把水果切好端过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装满了新鲜水果和营养品,
闻亭丽忙用牙签扦起一块瓜堵住燕珍珍的嘴。
黄远山在一旁招手:“我说,这蜜瓜确实甜,你们不尝尝吗?”
“黄姐别拉偏架,电影还没开始拍,你就充当起闻亭丽的经理人了?”
一片笑闹声中,
“邝先生。”
邝志林在门外止步:“还没向闻小姐道贺呢,
闻亭丽问:“陆先生他……没来么。”
“哦,澄少爷在事务所跟黄金影业的人谈《时间的沙》的合作事项。鉴于陆家是第一次投资电影业,澄少爷特令几位陆家相熟的律师主理合同事宜。此外,日新船厂有几桩要务立等澄少爷的示下,这些事都亟待处理,澄少爷一忙完就会来找闻小姐的。”
闻亭丽不好说什么,只得笑着嗯了一声。
邝志林看看闻亭丽受伤的肩膀,笑容微敛。
“恕邝某多嘴一句:再重要的比赛还是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下次万万不可如此拼命了。今天的事,不只澄少爷牵肠挂肚,连我们听了也相当震惊。”
闻亭丽赧然点头。
“我已经派人去接周嫂和小桃子了,闻小姐只管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他们一声便是。”
闻亭丽目送邝志林离开,一回房就听黄远山说:“又是定蛋糕又是定台子的,万一人家另有安排呢?先听听闻亭丽自己怎么说吧。”
“她回来了。闻亭丽,大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打算怎么过?”燕珍珍问。
闻亭丽一愣。
“你自己都忘了对吧?”赵青萝上前扶住她,“上次在卡尔登电影院门口,你可是亲口说要跟我们一起过生日的,你不会要变卦吧。”
“变什么卦?!当然要跟你们一起过,暑假里我们也没能好好聚一聚,趁这机会尽兴玩一天吧,我们去康乐酒家大吃一顿,吃完就去看电影,全部费用我来报销。”
黄远山摆摆手:“这次我来请吧。我让人去仙乐丝定一个大包厢,再订些酒菜和西点,大家跳舞划拳玩上一整天,岂不比看电影更热闹自在。今天的试镜比赛,闻亭丽委实给我长脸,于情于理都该我来做东,就当预祝《南国佳人》拍摄顺利了。”
高筱文却说:“别呀,老是这几家吃来吃去的也都吃腻了,我哥新筹备了一家粤菜饭店,预备礼拜日正式开业,厨子是从广州和潮州两地请来的大师傅,那些菜保管你们全都没吃过,开业那日每桌都便宜一块大洋到五块大洋不等,岂不比去康乐酒家划算得多?”
燕珍珍奇道:“你居然肯光顾你哥的生意?”
高筱文厌烦地说:“他手里生意太多管不过来,前几日用饭店的一半分红诱我做东家之一,否则我才懒得帮他拉生意呢。”
闻亭丽欣然鼓掌:“那就这样说定了。”
恰在此时,周嫂和小桃子来了。女孩们像蜜蜂见了糖一样忙围住小桃子。
黄远山朝门外瞟了眼,见是陆家的随从帮忙把周嫂和小桃子送来的,不由得会心一笑,对闻亭丽挤挤眼睛:“放心,那天我们玩到傍晚就散,不会闹你一整天的。”
闻亭丽只装糊涂。
黄远山也不拆穿她:“这几天好好养伤,下礼拜《南国佳人》可就正式开机了,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这几天你抓紧时间把学校和家里的事都安排一下,省得到时候弄得焦头烂额的。”
众人待到四点钟才走。
周嫂听看护说闻亭丽为了比赛把自己弄脱臼了,吓得一个劲念「阿弥陀佛」,又怪闻亭丽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说万一弄出什么后遗症可怎么办。
闻亭丽无奈叹气,今天每个人见她少不了说她一顿,想解释几句,好像也没多大意思。毕竟他们是真的关心自己,只好「嗯嗯啊啊」点头,一面带小桃子认字卡。
等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陆世澄过来,闻亭丽有点躺不住了,让周嫂去外面帮忙买几份报纸来解闷。
过不多时,就听周嫂在门外说:“陆先生。”
闻亭丽赶紧趿鞋下床。
这回进来的正是陆世澄,他身后是刘主任,刘主任在向陆世澄交代她的病情。
“这两日千万别再乱跑乱动,出院后的两个月也要避免用患侧提重物,不必担心,闻小姐年轻体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闻亭丽便站定了脚,然而眼睛望着陆世澄,笑意藏不住。
刘主任含笑告辞而去,周嫂顺手将报纸递给闻亭丽:“喏,《沪江早报》和《电影周报》都卖完了,只有《申江报》了。”
陆世澄不等闻亭丽伸手,直接从周嫂手里拿过报纸,另一手握住闻亭丽的胳膊肘,稳稳当当把她往床边领。周嫂见状,二话不说把小桃子拉了出去。
闻亭丽就这样被他一路牵着到了床边,陆世澄随手将报纸放到一边,按着她未受伤的肩膀让她在床边坐下。
闻亭丽仰头看着陆世澄,她知道,接下来要轮到陆世澄教训她了。
这些人当中,陆世澄是最有资格生气的。毕竟受伤那日他第一个赶到她身边,住院期间更是无微不至照顾着她。
她却因为一场比赛让自己的伤势再度加重。这事她无法辩驳,试镜时陆世澄也在,她对自己有多狠,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会是什么反应,她心里也有点没底,偷眼一瞟,他的装扮依旧整洁得无可挑剔。但额角有汗,分明是一忙完就急匆匆赶来了。
她灵机一动,抢先说:“我帮你倒杯水。”
他却再次把她摁在床边,俯身望向她受伤的肩膀,默半晌,抬头用眼睛问她。
【疼不疼?】
闻亭丽忙摇头。
陆世澄一言不发蹲下来看看她腿上的几处擦伤。随后,重新直起身端详她的脸色,看了一会,面色稍霁,从口袋里取出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小本子,在上头飞快写下几行字递给她。
闻亭丽料定他会劈头盖脸说她几句。例如那一次她在义卖会上惹怒了陆世澄,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让她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他只是一贯理性和知礼,但不代表他生气时言辞不犀利。
她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去看本子的字。
陆世澄望着她笑起来。
【一整天都没好好吃东西,饿不饿?晚上想吃点什么?】
闻亭丽怔忪片刻,心头一松:“我不饿,我现在哪有胃口吃东西,我一直在等你!”
她兴奋地起身,边说边把脸凑到他面前。
“我赢了!我真的赢了,我太高兴了!”
他点点头,是,她赢了,他很为她高兴。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你是不是有点怪我?”
陆世澄睨着她。
胜利和荣耀让她整个人在发光。
谁有立场怪她呢?
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包括他在内。
她是个孤儿,万事只能她自己做主。一个角色对别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对眼下的她来说却是全部,就算只有一线机会,她也会拼尽一切去争取。
哪怕再心疼,对于她这种对于成功的渴望和野心,他也只有选择体谅和理解。
在陆世澄长久而无声的注视中,闻亭丽渐渐不安起来。他的眼神始终是冷静柔和的,让无法她猜透他此刻的情绪。
这大概是两个人自确定关系以来,第一次在某件事上产生龃龉。他自有他的立场,可是她——她也不想在原则问题上退让。
他会不会因此认定她毫不在乎他的想法?她想了想,轻轻抓住他的手:“你听我说——”
陆世澄却摇摇头。
【我没有怪你,因为你没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这次是我太大意了,才会让坏人伤害到你,下次我会更好地保护你。】
越是深沉复杂的情绪,越是无法用平静的方式表达出来,他写得很快。因而字迹显得有些潦草,然而字体仿佛有生命力一般,一一在纸上跳动着,闻亭丽无意识摸了把纸片上的几行字,一下子竟像触到了他的心,滚烫的,柔软的。
写完之后,他摸摸她的脑袋,动作充满疼惜的意味。
闻亭丽只觉得喉头像堵了一团棉花。
没有指责和规劝,他把「下次注意」留给了他自己,她看着那行字,轻声喊他:“陆世澄——”
陆世澄立即露出认真的神态听她往下讲,他并不知道,他这种温柔专注的样子有多让她倾心。她情不自禁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他含笑侧头看她。
“我说——”
***
接下来这几日,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照料闻亭丽。
自从母亲去世后,闻亭丽已经许久没过得这样惬意了。除了吃和睡,什么事都不必她操心,几天下来。不但伤口顺利痊愈,就连气色也比没住院之前养得更好。
在此期间,有一位老熟人前来探望她,是包律师身边的助手律师刘亚乔小姐。
刚好那会儿陆世澄和周嫂都不在,闻亭丽午睡刚醒,就听见刘亚乔拎着一袋营养品在走廊里打听:“闻亭丽小姐住在哪间病房?”
闻亭丽大喜过望,忙对看护说,“那是我学姐,快请她进来。”
刘亚乔一进屋就松了口气。
“还以为自己找错病房了。昨天给你家里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我担心你出事,遂给青萝她们打电话,结果她们告诉我你住院了,究竟怎么回事,身体还好吗?”
闻亭丽笑着说:“没什么大碍,上礼拜不小心把胳膊摔坏了,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亚乔姐,你找我什么事?”
刘亚乔笑着觑了觑看护,看护后知后觉拿起水壶,等到看护掩门出去,刘亚乔才开腔:“包律师从美利坚回来了,他听说你找过他几次都扑了空,对你深感抱歉,他最近会一直待在上海,让你尽快拿着合同去跟他兑换那笔钱。”
闻亭丽一滞,随即点点头说:“我明天——”
不行,明天她过生日。
“后天行不行?”
“没问题。对了,你们那部戏什么时候开机?沪江大学九月中旬就开会,到时候你既要上课又要拍戏,确定能忙得过来吗?”
闻亭丽笑着说:“亚乔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向精力旺盛,再说黄姐到时候也会根据我的课程随时进行调整,不会影响我学业的。”
***
当晚,闻亭丽把自己明天出去玩的计划告诉了陆世澄。但她没说为了庆祝生日,只说是好朋友们想要聚一聚。
她拿不准陆世澄是否还记得她的生日,比起自己主动告诉他,她更期待他能够自己想起来。
说这话时,陆世澄正帮她削苹果,闻言像是很意外,抬头朝她看过去。他问她明日会玩到什么时候,需不需要他去接她。
“不用来接我,我大概会——玩到六七点钟再回家吧。”
陆世澄没再多问,一整晚,他都没有主动提起她过生日的事,闻亭丽隐隐有点失望。
第二天一早出院到家,闻亭丽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透气,周嫂也不知从哪位病友口里听了个偏方,一回家就煮了一锅艾叶汤逼闻亭丽重新洗了个澡,说是这样可以祛病气和晦气。
洗漱完,闻亭丽找出上次那条百合色的洋装穿上,这柔美的颜色相当符合她此时的心境,又将陆世澄送她的粉钻项链戴上,揽镜一照,相当满意,她高高兴兴打扮完自己,又将小桃子捉到自己身边装扮一番。
忽听到窗外的喇叭声,原来是高筱文几个开车来接她来了。
闻亭丽向周嫂撒娇:“要不您跟我们一起去吧,求您了。”
周嫂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不去,你们一堆小姑娘,我一个半老太太去凑什么热闹。”
闻亭丽只好牵着小桃子出来,周嫂急急忙忙追到门口:“你们下午是不是还要去跳舞?那种地方人多眼杂,万一照看不过来就糟了,要不等中午你们吃完饭,我去把小桃子接回来,上次就跟你说小桃子的鞋子有点挤脚了,不如顺便给孩子买几双鞋袜。”
闻亭丽想了想:“一点半左右您去高家的饭庄接小桃子,正好我想打包几个菜给您带回家尝尝鲜,那家饭店地址在……”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门一开,面前冒出一个大礼盒。
“生日快乐!”赵青萝等人在门口欢声说,“快打开瞧瞧。”
闻亭丽二话不说拆开礼盒上的缎带,里面是一个米色的光滑皮质小手袋。
“在巴黎le
闻亭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高筱文和燕珍珍笑着将闻亭丽肩上的背包扯下来,“你如今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别再整天背着你这只旧书袋到处跑了。何况今天你是寿星,快换上这新手袋让我们瞧瞧。”
闻亭丽欣然将旧书袋和新皮包全搂到怀里。“我进去拾掇拾掇就出来,你们在客厅等我,周嫂,赶快沏茶。
进屋掩上门,闻亭丽兴冲冲将书包里的钱和枪取出来放到新手袋里,可惜新手袋尺寸太小,想再塞一个皮夹子进去是不行了。
闻亭丽犯起了难,为了请朋友们好好吃一顿大餐,她特地在皮夹子里塞了很多银元,想了想,只好将自己的「百宝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把皮夹子放进去,另取了一张银票,预备银元不够的时候再去街上的银号兑换。
又仔仔细细将那份合同塞回箱子里。
忙完这一切,她在床边直起腰,冷不丁看见小桃子站在一旁。
她吓一跳:“你什么时候跟进来的?”
“钱钱,百宝箱。”小桃子蹲下来摸了摸床底的皮箱。
闻亭丽心头一松,还好小桃子没有注意到她那把匣子枪,她忙将箱子锁好,抱着小桃子起来:“是呀,箱子里都是姐姐攒的钱,好多好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但是这箱子小桃子不能乱碰,走走,我们出去。”
***
几人上了高筱文的车,燕珍珍和赵青萝一左一右霸着小桃子不松手,闻亭丽被迫坐到前方的副驾室里,见座椅上堆着一沓报纸,便随手翻看起来。
凡是电影相关类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黄金影业公司试镜比赛的新闻,每篇文章的末尾都会不例外提一句——“闻小姐神龙见首不见尾,笔者深憾未能采访到其本人。”
“瞧见了吧,这次你试镜算是出名了。”
赵青萝在后头接话:“闻亭丽,我劝你这几天就别看报纸了,那些难听的话我怕你看了糟心。”
闻亭丽却对此看得很开。
“嘴巴张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电影总归要上映的,我这个新人究竟是不是靠走后门入选的,等他们看了电影自有定论。”
燕珍珍一拍手:“你们听听,我真喜欢她这副骄狂派头。”
高筱文哼笑:“别人是鲜花,她呢,是仙人掌,渴不死,晒不死,风吹不倒,雷劈不动——”
闻亭丽听得直笑,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花花电影》上的另一则新闻攫住了。
该报道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中心是玉佩玲,旁边有个年轻男子的侧影,两人距离非常近,很明显是偷拍的,因为照片上男子的轮廓有点模糊。
但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陆世澄。地点她也瞧出来了,正是那日试镜比赛的走廊上。
标题是【近日又一豪门公子拜倒在电影皇后玉佩玲的石榴裙下。】
文中写道:“当日天气炎热,该豪门公子为了追求玉小姐,竟专程赶到试镜场外守候,一直守到下午才离开。此人受过高等教育,身家万金,为人低调谦和,向来受沪上名媛青睐……此番痴情举动,不知能否俘获玉小姐的芳心。”
全文没有提到陆世澄的大名,但正文里隐晦地提到了几处陆家的背景,让人不难猜到文中说的就是陆世澄。
不必猜,这稿子定是玉佩玲身边那个叫陈茂青的经理发布的。
有了这桩绯闻,即便当天试镜赢的人是小蝶君或是周曼如,坊间的注意力也会被玉佩玲一人全吸走。被人追求并不损及她的个人形象,反而有利于为她争取到一些符合她自身魅力的剧本和角色。
偏偏那天的比赛爆出了她这个大冷门,陈茂青的如意算盘最终落了空。否则这几天电影类的报纸恐怕全是玉佩玲和陆世澄的花边新闻了。
高筱文忍不住问:“这上头写的是陆公子吧?玉佩玲我也打过几次交道,她本身人不坏,最坏的是她身边那个陈茂青,这人是电影界的老油条,一贯喜欢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帮手底下的女明星抢风头,对了,陆公子知道这件事吗?难道他就任凭他们乱写?”
燕珍珍嗤之以鼻:“他们巴不得陆家回应呢,一旦陆家站出来跟他们扯花头,在外界眼里无异于不打自招,这件事可就永远撕扯不清了,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像陆世澄这样,理都不要理。”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热闹的爆竹声,原来已经到饭店了。
这家由高庭新兄妹新开的饭店名叫「鼎新大饭店」,取「革故鼎新」之意。
在做生意这一块,高庭新公子是越挫越勇,继上次投资逸菲林百货公司失利后,这次他决定从小本买卖开始做起,比起高家的其他买卖,一家粤式酒楼固然是毫不起眼。但与同类餐馆相比,也是声势不凡,今天是开业第一天,高家请来了好些客人来捧场,不是达官丽殊,就是商界巨子。
进去一看,装修豪华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大厅铺满了从苏门答腊运过来的柚木地板,就连盥洗室的壁灯据说也全是从意大利国订制的手工水晶灯。
高庭新听说妹妹带了一帮朋友来捧场,亲自迎下楼来,看见闻亭丽,俊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不得了,大明星来了。”说着便指挥仆从将一行人领到二楼的贵宾包厢落座,自己立在桌边,将胳膊扶在闻亭丽的椅背后面,“听说闻小姐是今日的寿星?正好赶上鄙店隆重开业,岂不是喜上加喜,想吃什么随便点,这桌由我来买单。”
闻亭丽面含笑容,身子却不大自在地向前面倾了倾,高筱文拍开哥哥那只绕在闻亭丽肩后的胳膊。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把你的臭手拿开。”
高庭新一脸无辜把手举得高高的。
“高筱文,你扪心自问,我何时打过你这班同学的主意,哪一次不是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再说,闻小姐她已经有了——”说着一笑,“你们慢慢吃,我去招待别的客人。”
众人只得笑脸相送,重新落座后,赵青萝一边翻看菜单一边问。
“黄姐怎么还没来?”
“外头是不是黄姐的声音?”
黄远山像是遇见了什么熟人,在门外说了好一会才进来,一进门就说:“筱文,你们高家可够有面子的,光是上楼这几步,我就碰见了公共租界工部局局长、法租界巡捕房警长、王家白家孟家一干人,这一路忙着打招呼,脸都快笑僵了。”
“刚才你跟谁在外头说话?听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黄远山瞟瞟闻亭丽:“哦。一个熟人,年纪有点大,说了你们也不认识。怎么样,菜都点好了吗?”
“请客的老板还没到,我们怎敢点菜。”大伙笑道。
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吃到一半时,小桃子要上厕所,燕珍珍饮料喝多了也告内急,闻亭丽便和妹妹同燕珍珍一起出来。
这间酒楼设计得相当洋派,两个相邻的包厢旁内各自有一扇暗门,进去即是一间精致的公共盥洗室,另有女士专用的化妆沙龙,里头摆了几张供人休息的桃红色沙发。
闻亭丽带妹妹上完厕所,就听隔壁的休息室有人说话:“最近怎么全是这桩新闻,这位姓闻的小姐名字好耳熟。喔唷,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当初跟乔家大少爷谈过的那个女学生?”
“是她。当晚只说她是宝心的同学,可是我记得一整晚杏初都把这女孩带在自己身边。”
另一人忍不住冷笑道:“瞎讲八讲,我们杏初什么时候把这位闻小姐带在身边了?明明是她想借着宝心同学的身份接近杏初而未得逞,你们忘了?当晚乔家就因看出她是什么货色把她撵走了,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瞧,这不是马上就要当戏子了。”
“你们可别小瞧她,听说她最近正跟陆家的少爷来往,有一次我女儿去卡尔登看电影,凑巧看到陆世澄跟闻小姐入场,听我女儿说,陆公子很把这位闻小姐放在心上,对她车接车送的。”
“那——为什么这篇新闻又说陆世澄在追求玉佩玲?喏,这说的是陆世澄吧,究竟哪个女朋友才是真的?”
乔太太却笑了:“先不论玉佩玲是不是真的,反正陆世澄跟闻亭丽不可能是真的。别以为男人都是色迷心窍的货色,他们个个心里精明得很,陆家如今虽是陆世澄当家。陆老太爷却还在世,陆老太爷岂会同意孙子娶个穷家女进家门?要钱没钱,要门第没门第,要前途没前途的,哪个男人会同她认真?不过是玩玩罢了。”
闻亭丽一怒之下,便要冲出去,谁知刚一动,就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抓着,低头就见妹妹睁大眼睛痴痴听着,一脸的惊恐和不解。
闻亭丽只得又把一肚子的火压回去,温声对小桃子说:“我们先去上厕所。”
燕珍珍却无论如何吞不下这口恶气,恨恨然对闻亭丽说:“不狠狠教训她一次,她只会越来越过分。”
说着撸起袖子闪身出去,冷冷笑着说:“我当哪位太太这样嘴碎,原来是乔太太。我跟闻亭丽是同班同学,我怎么不知道她是你说的这样?张口贱胚子,闭口没人要!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体面的太太口里说出来的,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女儿?你也配做一个女人和母亲?!”
乔太太愣了愣,旋即黑着脸斥道:“你又是从哪蹦出来的?躲在后头听墙角,一点家教都没有。”
另外几位太太赶忙帮腔:“小姑娘不要太凶哦,乔太太究竟是长辈,你怎能这样说话?!”
“做长辈就该有做长辈的样子,乔太太欺负闻小姐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在仙乐丝门口,想必亚乔姐已经告诉过你造谣生事的后果,这才过了多久,您就忘记上次吃过的教训了,要不要我们再把刘大律师再请过来给您上上课?”
乔太太平生最恨之事,莫过于那次在仙乐丝被闻亭丽当众殚压得无法还手。如今燕珍珍旧事重提,登时让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还敢提上次的事,那不过是你们的同伙帮你们拉偏架。刚好今天我也有两位律师朋友在场,不如请他们再帮忙评评理。”她抓住燕珍珍的手向外拖,不堤防被闻亭丽一把甩开。
“乔太太。”闻亭丽目光凌厉,冷飕飕地说,“见好就收吧!”
乔太太颈后一凉,短短两月不见,闻亭丽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东西,那双与她平视的眸子里,分明藏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刀锋向外,伺机而动,说话时不见急躁。反而沉稳有度,这哪还是初见时那棵任人摧折的脆弱小树苗,竟隐约有一点参天大树的影子,脚下有根,无法撼动。
这种危险的气息,乔太太只在那些亡命之徒身上见过,她莫名觉得犯怵,更多的是困惑,对峙间,气焰不由得矮了三分。
***
“你——”
这时,两边包厢里的人都听见了盥洗室的动静,纷纷探头出来看。
闻亭丽面不改色将燕珍珍从乔太太身边拉开。
黄远山一看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气急败坏将文太太拖到一边:“江姨,您怎么老是找闻亭丽的麻烦?”
乔太太故作镇定抬手理理自己的鬓发:“我找她的麻烦?我才没这个闲工夫。刚才我们几位太太在休息室里闲聊,这个小姑娘突然就冲出来教训我,不信你问赵太太她们。”
“好了好了,没事了。”几位太太出来打圆场,“远山,原来你跟闻小姐关系这样要好?闻小姐,听闻你即将出演黄金公司的重头戏?恭喜恭喜,方才真是一场误会……乔太太,我们不是还要去对面的卡蒂埃珠宝店取首饰吗?反正饭也吃完了,要不就走吧,顺便消消食。”
***
闻亭丽和燕珍珍被人簇拥着回了包厢。
坐下后,闻亭丽不放心看看小桃子,小桃子倒是没哭没闹,但有点呆呆的。也不知是被乔太太的那番话吓到了,还是有点困了。
闻亭丽心里只懊悔不该带妹妹出门,忙倒果汁给小桃子喝。
“江姨她——”黄远山疲惫地揉着脸,“算了,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亭丽,今天是你的生日,千万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人和事生气。”
“就是就是,我们才不要被那种人扫了兴致,燕珍珍,方才在阵前,你可谓骁勇无敌,来,奖励你一块排骨。”
“啐,把我当张飞了?”
大家都笑了,闻亭丽也重新露出笑容,兴致勃勃地举杯。
小桃子在吃了一份甜点后,也恢复了精神头,仰着小脑袋,叽叽喳喳地要吃这要吃那,闻亭丽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顿饭一直到两点钟,快散席时,周嫂终于露面了。
“您怎么这样晚才来?”
周嫂在门口笑着跟众人打声招呼,神神秘秘将闻亭丽拖到外头。
“跟你说件事。”
原来,周嫂不是到得太晚,而是到得太早。
其实她十二点多就到楼下了。可是她想着,在上楼接小桃子之前,不如先去把孩子的鞋袜买好,这样等接到小桃子,就能直接带孩子坐车回家了。
这一逛才知道,这跑马厅附近的百货商场价钱都很离谱,店里小孩子的鞋袜竟比大人的还要贵,像她这样俭省惯了的人,是绝对舍不得花这样多钱买一双小儿鞋的,尽管闻亭丽给她的钱足够多。
末了,她决定到布料行裁几块布回家自行做算了。不料布料行的料子也比别处贵上许多。
她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到头来一无所获,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走到了一家顶气派顶辉煌的洋行门前。
只一眼,她就瞧出这家店与众不同,门头悬着海棠红的丝带,橱窗里的灯光亮如繁星,门厅的地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灿亮得像镜子,真担心走在上面会打滑。
招牌上面是一串外国字,周嫂一时没弄明白这洋行是卖什么的,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便将额头贴到玻璃窗上往里看,只见店里的人仿佛镀着一层异样的金光似的。
正瞧着发愣,店里一个西崽冲出来驱赶她。
“走走走,不要在门口乱看。”
周嫂忙要走开,忽听有人讶然道:“周嫂?!您怎么在这儿?”
一回头,就见陆世澄和邝志林从一辆车上下来,说话的恰是邝志林。
陆世澄瞥一眼西崽,西崽马上换了一副面容。“陆先生,我不知你们是认识的。女士,刚才多有冒犯,我向您道歉。”
陆世澄看看四周,又好奇看看周嫂的身后。
周嫂仍在发愣,邝志林却知道陆世澄想问什么,笑问:“周嫂,您一个人出来的?闻小姐和小桃子呢?”
周嫂如梦初醒,忙将今日她和闻亭丽的一番安排说了。
“我就转啊转啊……不知怎么就转到这家店门口,谁知道在这里碰见了陆先生和邝先生,真是巧。”
这当口,一个中年经理推门出来,热情地对陆世澄说:“陆小先生,您真准时,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亲自过目了。”
就这样,周嫂云里雾里跟随陆世澄进了这家水晶宫一般的珠宝店。
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个个衣饰非凡。
陆世澄旁若无人领着周嫂向里走,周嫂也不敢乱看,很快就如贵宾一般被安排坐在一间暗紫色的贵宾厅里,身后是一间内室,一堆经理和洋人忙着在里头伺候陆世澄。
邝志林在另一端打电话,稍顷,走到近前向周嫂含笑赔了一声罪,就自行到里头找陆世澄回话去了。
于是乎,小厅里只剩下周嫂一个,时不时有人将水果点心送到她面前来,人人都对她客气得不得了。
周嫂一句也不敢多说,一下也不敢乱动,正襟危坐待在那儿,只时不时竖起耳朵听听里头的动静,内室的仆欧一直在跟陆世澄说外国话,她也闹不清陆先生究竟是来谈生意还是来买东西的。
忽听楼梯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几位珠光宝气的太太下楼来了,领头的那位太太说:“乔太太,恭喜你新得了这样漂亮的一对耳坠子,换我是你,天大的气也该消了。”
另一位太太似是笑着哼了一声。
“乔太太素来不是爱生气的人,只怪今天那两个小姑娘自己跳出来找麻烦,我们闲聊我们的,她们倒认真问责起来,也不知哪来的野孩子,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她那样的出身,能懂规矩才怪。”有人讽声笑道,“我算是想通了,这小贱人突然变得如此嚣张,无非是因为要当电影明星了,要么就是新交了陆世澄做男朋友,她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就可以不把乔家放在眼里了,真是做梦。”
至此,周嫂终于听出了门道,不由得当场变了脸色,竟是那位难缠至极的乔太太。
太太们跟着笑道:“小姑娘还是太年轻,不知这世上就数男人最靠不住,真要把男人的青睐当做资本,就等着一场空吧。方才那篇新闻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陆世澄最近又在追玉佩玲小姐——”
话音未落,一位女店员走到楼梯前低声打断几个人。
“乔太太,周太太,刘太太!”女店员紧张地指指贵宾室这边。
几人纳闷地往下一看,却只看到一个装扮寒素的半老太太,正要喝问女店员在搞什么鬼,忽见一个年轻男子从贵宾室里出来。
店堂里倏地一静。
这人径直走到光线下站定,仰头朝楼梯上的几人看去,明明是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却像锥子似的,简直能刺穿人的心。
乔太太双腿直发软,却强装镇定对旁人说:“我们走。“
这时,贵宾室里一个洋人追到陆世澄身后,用蹩脚的中文请示道:“陆先生,再同您确认一遍,这上头是用中文字烫上「闻小姐生日快乐」吗?”
洋人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红色锦盒,一看便知里头装着贵重首饰。乔太太回头一看,脸色愈发难看。
陆世澄没有接洋人的腔,却示意邝志林将乔太太拦住。
“乔太太。”邝志林脸上惯有的世故笑容不见了,语气相当冷淡,“我们不清楚你究竟跟闻小姐有什么过节。但我们已经不只一次听到你当众诋毁闻小姐了,这行为相当不体面,既侮辱了闻小姐,也降低了你自己的人格!作为闻小姐的朋友,我们希望乔太太以后对闻小姐放尊重一点。这不是劝告,而是郑重的警告!仅此一次,希望闻太太不要再做一些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
他一句一句慢条斯理说着,丝毫不见戾气。然而每说一句,乔太太的心就抖瑟一下。
她倒不是非要跟闻亭丽过不去,只怪这段时间家里糟心事太多。老爷处处碰壁,儿子儿媳也不省心,莉芸原来不是怀孕,而是月事不调,最近正忙着吃药调理身体,杏初虽然每晚按时回家,但一颗心不知道落在何方。
最气人的是,宝心这孩子最近也开始学得不听话了。不但不肯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还整日嚷着要去北平念书。
面对这失控的局面,乔太太感到深深的无力,她这个做母亲的,难道还能害自己的孩子不成?这些年她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到头来只换来子女对她的抱怨。
要是丈夫争气些,她平常又何需如此处处要强。不,杏初和宝心从前不是这样的,归根结底,这些变化是从兄妹俩认识闻亭丽开始的,所以她一看到闻亭丽就来气。
但——陆世澄那静若寒潭的眼神让她知道,方才的这番话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警告是认真的,对闻亭丽——似乎也是认真的。
她不禁暗自咬了咬牙。
但是心里再不服气,面上也只得服软,为了解决资金上的困境,丈夫最近一直在托高庭新帮忙牵线向陆家的银行办贷款,她作为长房的当家人,更是舍下脸面四处奔走。不然今天也不会专门跑到高公子的新店来捧场。
像高家这样的暴发户,乔家以前何曾放在眼里过。
这些都不提了。她只知道,要是把陆世澄得罪狠了,乔家将来的日子绝对会比现在难过十倍。
她只得嗬嗬笑起来,只是笑声像吞了一把沙子似的干涩难听。
“话说起来,想当初闻小姐转到务实中学去念书,还是我帮忙办的,我怎会故意为难她呢,误会,只是一场误会,闻小姐那边,还请陆先生帮忙转达我的歉意。”
***
周嫂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却很会讲故事,当时的场景被她描绘得活灵活现。
“那么多店员,那么多朋友,大家就那样看着乔太太向陆先生赔罪,乔太太那面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我瞧她那样子,前头心里有多气,后头就有多解气!叫她整天欺负人,如今也碰到硬茬了吧。”
闻亭丽一声不吭听着,她倒不因为乔太太服软觉得解气。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深恨过乔太太。自打听过邓院长那番话,她就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乔家那种封建大家庭,乔太太也只不过是个被困在牢笼中的傀儡而已。
让她开心的是陆世澄的态度,他总会光明正大站出来维护她。而且,亏他昨天晚上装得没事人一样,原来他压根没忘记今天是她的生日。
真想问问周嫂有没有瞧见锦盒里是什么东西。但最终决定保留一点神秘感,于是强忍着,只将小桃子抱出来交给周嫂。
赵青萝和燕珍珍则帮着在街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大伙在原地目送周嫂和小桃子离去,这才笑嘻嘻结伴去往仙乐丝。
闻亭丽痛痛快快在仙乐丝玩了一下午,期间在舞池里遇到了好些务实、秀德、甚至慧珍女子中学的女学生。
大家都是因为暑假无事才相约出来跳舞,听说今天是闻亭丽过生日,这些女孩干脆也加入了庆贺的大军,跳舞的跳舞、玩桥牌的玩桥牌,玩得不亦乐乎。
玩到五点半时,闻亭丽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说好这个点就散的,可是朋友们似乎没有散场的意思,她不忍心扫朋友们的兴致,只得装作无事的样子,笑哈哈跟大伙跳舞、聊天。
末了,还是众人当中阅历最深的黄远山看出闻亭丽心不在焉。
她抬腕看了看时间,笑着拍拍手说:“昨天我只订了下午场,时间已经快到了,大家若还有兴趣继续跳舞,我立即跟老板续一个夜晚场继续跳。假如想换个节目,譬如去看电影、吃冰淇淋什么的,那就不必再续订了。”
“走吧走吧,先吃东西再看电影。”
女孩们一呼百应,闻亭丽趁机溜到帐房去买单,结果被告知黄远山昨天就结了账。
她只得摸出一把小费交给洋领班,让他速速到对面大光明影院买二十一张头等票,刚才她数过了,在场的女孩子一共是二十一名。
“等她们到了电影院门口,你就把这些电影票拿出来给她们,就说已经付好钱了。”
这话恰巧被路过的同学听见:“这是怎么回事,专门请大家看电影,自己却急着要走?”
闻亭丽一个劲地强调自己并不急着走,只是家里临时有事需回家一趟。
赵青萝扑哧笑出声。“是是是,你不急,那就请你多待一会吧,诶诶,怎么又跑?”
黄远山更是促狭地帮闻亭丽叫了一辆黄包车,推她上去,又假模假式吩咐车夫说:“她说她不急,一点也不急,路上慢点走就行了。”
闻亭丽什么也不说了,只笑着对朋友们招招手。
看看时间,到底还是晚出来了半个钟头,陆世澄一向守时,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她家等了一个钟头了。
现在的她归心似箭,恨不得嗖地一声飞回家,谁知刚走一会,天上哗啦啦下起了倾盆大雨,车夫被浇得眼睛都睁不开,不得已停下来到后座找斗篷。
偏在这时,街上有汽车疾驰而来,还好闻亭丽眼尖及时提醒车夫一声。不然两个人都要被这不看路的汽车撞翻。
饶是及时躲开了,车夫仍在雨里摔了一跤,膝盖似是摔破了,坐在雨地里灰心丧气地说:“小姑娘,你再叫别的车吧,我、我是走不动了。”
这车夫的可怜光景让闻亭丽想起自己的父亲,怎忍心苛责,照旧将车费付给了他,自己急急忙忙跑到电话局从车行重新雇车。
可气的是,暴雨天叫车的人格外多,连续打了四通电话,一辆车都没叫到,整整在电话局里耗了半个多钟头才等来一辆车。
***
陆世澄敲了敲闻家的大门,门内很快响起脚步声。
周嫂开门见是他,忙笑道:“陆先生!快请进!”
陆世澄礼貌颔首,进屋后下意识看看四周。
“我们小姐还没回来。”周嫂热忱地说,“不过应该快了,您先坐,我给您沏茶。”
陆世澄目送周嫂进了厨房,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拜访闻家,客厅里的摆设跟从前一模一样,只是茶几上堆满了这次医院给她开的药片,闻亭丽自己的一本英文书也放在上面,书页上贴着图书馆的借阅标签,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她向来喜欢读戏剧,陆世澄俯身拿起来翻了翻,又看向客厅左手边的斗柜,那上面摆着闻亭丽读小学时登台表演《西游记》时的照片。他走到斗柜前饶有兴趣地端详相片里的她,那时候的闻亭丽一团稚气,可是她连猪八戒都演得那样好。
此时恰是黄昏,卧室的房门都开着,迎着侧橘黄色光线望去,忽想起自己在她家养伤时的情形,不禁有些失神,从怀里取出首饰盒和一封信,将其轻轻放到茶几上。
他希望她一进家门就能看见自己送她的生日礼物。
“陆先生,请喝茶。”周嫂的话声打断陆世澄的思路。
周嫂有点局促,放下茶盏后并不敢顺势拉着陆世澄说话,依旧带着怯怯的笑容退回了厨房。
陆世澄独自坐在那儿喝茶,可是坐久了究竟有点无聊。于是百无聊赖拿起茶几上的一叠识字卡一张一张抽着看。
在这个稍显简陋的家里,随处可见儿童物品,识字卡、小玩具、小零食……每一样都充满了稚趣,每一样倾注了闻亭丽对妹妹的爱心和耐心。
她是那样爱护自己的家里人,这一点,他第一次来她家时就知道了。
对了,怎么没看见小桃子,忽听某个房间里传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梦呓声,看样子还在午睡。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可是闻亭丽还没有回来。
一看钟,已经七点半了。
周嫂讪讪出来捻亮客厅里的灯。陆世澄起身,稍后才明白,这个家全靠闻亭丽一个人支撑。所以处处俭省,连用电也得算计着来。
“小姐多半在路上了。”周嫂搓了搓手,“要不我给她几个同学打电话问问?”
【不必,我等她好了。】
忽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外面居然下起暴雨来。
陆世澄望着露台上那白茫茫的雨幕,开始担心闻亭丽出事,到厨房请周嫂出来给邝志林打电话。
邝志林很快就回了话。
“仙乐丝的领班说,闻小姐跟她的同学六点多就在仙乐丝门前就分了手,那帮女孩去对面看电影,闻小姐则自行坐黄包车离开了,雨这样大,用车的人多,怕不是堵在路上了?需要我立即派人去接吗?”
陆世澄对周嫂点点头,周嫂便对那边说:“就那麻烦邝先生了。”
挂断电话后,陆世澄对周嫂做了个「不必担心」的眼神,自行回到沙发坐下。
周嫂却有些不知所措,为了缓解气氛,笑着开口说:“陆先生,要不——”
话头刚起,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里蹿出来。小桃子睡醒了。她今天出去玩得太兴奋,回来后坚持玩到快五点钟才趴到床上睡着了,这会儿刚醒来,表情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陡然看见客厅里的陆世澄,不禁呆住了,过了会,懵懵懂懂朝他冲过去。
陆世澄无声一笑,半蹲下来接住像火车头一样冲向自己的小桃子。
“小桃子,还不快跟陆先生问好。”周嫂试图将小桃子从陆世澄的手臂里抱起,“乖囡,我们先去洗把脸好不好,当心把口水蹭到陆先生衣领上。”
陆世澄却浑不在意,被小桃子拉着起了身,跟着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路过茶几时,小桃子指了指那个首饰盒。
周嫂吓得忙说:“那是陆先生带来的,小桃子不许乱碰。”
小桃子很懂事,改而指向自己新得的小棋盘。
陆世澄指了指,想玩吗?
小桃子高兴点头。
周嫂放下心来,回到厨房里为陆世澄续了一杯茶,出来笑道:“从来没见过像陆先生这样有耐心的年轻人。对了,今天在那家洋行多亏陆先生帮小姐出头。不然那位乔太太一定会越来越过分的,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个女人实在是——”
小桃子正忙着跟陆世澄玩棋子,听见「乔太太」这三个字,仿佛大受刺激,气呼呼地说:“坏人!大坏蛋!”
陆世澄了然地摸摸小桃子的脑袋,小桃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拖着陆世澄就往里走。
“打坏人去!”
周嫂回过神来,忙追上去:“使不得,那是你姐姐的房间。”
小桃子却死活不松手,很快就拖着陆世澄推开了闻亭丽的卧室。
陆世澄停在门口不肯进,他指指房里,对小桃子摇摇头。
【没有你姐姐的同意,小桃子不能带任何人进你姐姐的房间,懂吗?】
小桃子却十分激动不安,眼看自己拖不动陆世澄,居然自行跑到了闻亭丽得床边。
一进去,便吃力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又翻出闻亭丽的书包。
陆世澄果断走进房间,准备将小桃子抱出来。
小桃子却已经从皮箱子掏出一个皮夹子给陆世澄看:“钱钱,姐姐有很多钱钱,姐姐不是赤佬,坏人不许欺负姐姐。”
陆世澄先是一怔,随即默然,连周嫂也隐约明白了几分,想必乔太太说小姐的那些污糟话,全叫这孩子听见了。
孩子哪分得清人话和鬼话,只当乔太太说的是真的。这孩子大约在担心陆先生会像乔太太所说因为嫌弃闻家穷酸而不认真对待姐姐,想通这一切,周嫂瞬间体谅了小桃子的一系列古怪行为,这孩子,在用这种方式为姐姐撑腰。
果不其然,陆世澄不但没有嘲笑小桃子,还相当配合她。
只见小桃子歪着脑袋拍拍皮箱:“ru先生的钱钱多,还是姐姐的钱钱多?”
陆世澄毫不犹豫指指闻亭丽的皮箱。
小桃子满意了,一股脑将箱子里的几张支票和合同摆在陆世澄面前。
最大的是那份合同,她认定那是大钱,特意将它翻给陆世澄看。
“姐姐有大钱钱。”
陆世澄无奈笑着,欲将其合拢塞回箱子,无意间一瞥,仿佛在在合同的扉页上看到了「陆世澄」三个字。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笑容一下子凝在脸上。
***
闻亭丽对着车窗外不断眺望,一场雨足足耽误了她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好不容易到家了,雨却突然变小了,真是够气人的。付好钱下车,一眼就看见陆世澄的汽车停在楼下,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上台阶。
到了门口,她一边用手帕抹脸上的雨珠,一面从新包里掏钥匙开门,奇怪的是,房内竟然异常安静。
开门一看,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
闻亭丽在鞋架边换鞋,口里喊道:“周嫂,周嫂。陆先生呢?是不是到巷口接我去了?”
忽瞧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海棠红首饰盒和一封信,疑惑之下,忙上前拿起。
只见信皮上写着:闻亭丽女士亲启。
那是陆世澄的笔迹。
笑容一下子爬上了闻亭丽的脸颊,她高兴地捧起首饰盒和那封信,却没有急着打开盒子,四下里一环顾,瞧见过道尽头的露台上有人。
虽然隔着一扇落地玻璃门,但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陆世澄的身影,难怪他没听见客厅里的动静。
这时周嫂牵着小桃子从厕所出来了,看见闻亭丽,着急地跺了跺脚:“你怎么才回来,陆先生都等你几个钟头了。”
闻亭丽蹑手蹑脚推开门,顺手将首饰盒放到阳台的藤桌上。
慢吞吞走到陆世澄身后,出其不意地,她踮脚捂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陆世澄没有任何回应。
“喵呜、喵呜。”闻亭丽调皮地叫了两声,继续捂着他的眼睛,含笑绕到他面前。这时,陆世澄极慢地、极僵地将她的两只手从自己的脸上扒下来。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怎么了——等太久,不高兴了?”
陆世澄回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心头一跳。陆世澄的目光竟像是万丈寒冰,将她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她有点发懵,正要牵住他的手,不期然看见他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底直蹿至全身。
那份合同!
那份她跟包亚明律师签订的,报酬高达两千大洋的合同。
她的后背开始冒冷汗,这东西明明一直锁在她的皮箱里,怎会突然跑到陆世澄的手中。
她有点慌了,陆世澄的表情太不对劲,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就那样用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盯着她。
她忙要开口解释,一肚子的话却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想必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份合同,恰是当初她一再接近他的初衷。
那上面明明白白签着她的名字,清清楚楚按着她的手印,被藏在她的床底下,没人可以栽赃。
她忽然欲哭无泪。
“我……”只说了这一句,陆世澄扬手一挥,将那份合同甩到她脸上。
哗啦啦一声响,薄薄的纸张伴随着夜风轻飘飘落到地上,被风吹开的地方,恰是写着「两千大洋」那一页,无比讽刺。
闻亭丽失神地看着两人脚下的合同。陆世澄拔步就走。
闻亭丽如梦初醒,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身。
“我承认!这合同是我签的!”她的眼泪簌簌而下,“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那段时日我父亲住着院,我的日子非常艰难。要不是有人帮了我一把,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回报对方的恩情,我才答应帮忙调查你的——可是很快任务就结束了,那之后,每次与你交道都不再带有任何目的,我对你动了真心,我早就爱上了你!这些事你都知道的。”
陆世澄侧脸线条若隐若现,显示他正紧紧咬牙。
她那样会演戏,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没人能猜透,他只知道,这份合同是她自己亲笔签署的,什么卫英帮?打从一开始,她就满口谎话!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任务来的。
可笑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汩汩流血,每呼吸一下,那地方就剧痛无比,迎面瞧见藤桌上的首饰盒,更觉得双眼刺痛。
在这光线黯淡的露台里,鲜明的海棠红也仿佛变成了肮脏的黑色!
他猝然将首饰盒拿起来,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
闻亭丽那双含泪的黑眼睛,被盒子里的宝光映得一亮。
那是一串鸽血红的红宝石项链。
每一颗都有大拇指盖大小,形状饱满,颜色殷红,宛如一颗颗跳动的心,盒盖底下是洁白的缎面,上面烫着一行金字。
【祝闻亭丽小姐生日快乐】
闻亭丽心如刀绞,可惜眼前凝了一层厚厚的泪壳,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见他面无表情从盒子里抓起那项链,作势要将其扔出露台,闻亭丽瞳孔一缩,踮脚抱住他他的胳膊:“求你!求你别这样伤害你自己的感情,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陆世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像燃着两小簇熊熊火焰,不等她再次开腔,手掌一松,让那条项链垂落在她面前。
那串流动的红光就那样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她含着眼泪,错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容地将项链系到她的脖颈上,打量一晌,然后缓缓抬眸,用无比讽刺的目光望着她。
【这大概是你想要的吧。】
他毫不留情返身推开阳台门,向外走去。
闻亭丽哭着再次抱住他的腰身:“你好歹听听我的心里话再发脾气!从头到尾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相处至今,能告诉你的事,我从不会向你隐瞒一个字,只这一件,只这一件!因为牵连太广,所以才没办法向你阐述清楚。可是,我对你是不是真心,你一定能体会得到——”
却被他一把甩开。
她跌坐到藤椅上,惶然抓起桌上的那封信,拼了命地追上去。
外头仍在下雨,等她追到楼前,陆世澄已经驾车离开了。
她果断跑到陆家最初安排下来的那帮护卫面前。
“麻烦你们,赶快送我去陆公馆。”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开口请陆家的人帮忙,竟是为了追陆世澄。
***
开到半路时,车窗外的雨丝再次变成了倾盆大雨。
闻亭丽却对窗外的雨声无动于衷。她读着手里的信,拼命咬住手指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亭丽:
今天是你的十九岁生日。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我想尽量隆重些,毕竟这是我们相识之后为你过的第一个生日。
说来有些遗憾,我原盼着经过一段时日的悉心治疗,我的哑疾能有所好转,可惜几位大夫想了许多办法,最终没能奏效。他们说我的声喉完全没有问题,无法开口也许只是欠缺一个契机。
不管怎么说,直至你过生日的这一天,我依旧没能如愿开口同你交流,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只好再次写在纸上了。
我猜你看到这里会笑,我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人,正如有一次你问我究竟何时对你动的心,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我很确定,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印象很深了。
那一晚在黄金剧院的后台房间里,由于你的突然闯入,那枚本该射向我的子弹,不巧擦过你的手臂。
你因为担心自己会死,当场就吓哭了,知道只是皮外伤后,你又噙着眼泪笑了。
我由此误以为你是个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千金小姐,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你正独自一人支撑自己的家庭。你哭,是因为担心你出事之后,你年幼的妹妹和你病重的父亲会无人照料。
那之后,不管何时见你,你脸上总有笑容。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笑,似乎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生活,你拍戏、送报、照顾自己的父亲、参加各类比赛,风里来雨里去,累病了也不抱怨。
诚如邹校长所说,你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人。
唯一一次看你发怒,是那晚在仙乐丝你跟乔太太打架,你打得很凶,像一只尖刺竖起的小兽,我担心这件事无法善终,本想暗中帮你一把,结果你不但自己顺利解决了问题,还解决得那样漂亮。
夜里回到家,我忍不住会想起你对乔太太说的那些话。你说她可怜,你说你的人格比她高尚一百倍。想着你说这些话的神态,我不禁会失笑。
对你的怜惜和爱慕,就是从那些时日开始的吧。
只是我自己没有察觉。
我猜你又要笑了,我承认,在我因为重伤住进你家之前,这一切就早早地开始了。即使没有那次意外,我也会很快弄明白自己有多喜欢你的,在你家养伤的那段经历,只不过是让我对你更加倾心而已。
时至今日,我对你的爱已经深到令我自己都意外。
如果爱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就让行动来说话。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挑了这条项链做你的生日礼物。自古以来,红宝石就被人为地赋予了勇敢、热情、充满生命力等寓意,而这些特质又与你身上的种种优点如出一辙。
是的,在我心中,你就如一颗独一无二的红宝石——明亮、勇敢、坚毅、美丽、璀璨。
哪怕偶尔身处在黑夜里,你也熠熠生辉,照亮你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适合这条项链的人了,希望你能喜欢这份生日礼物。
还记得那句俄文吗?我最真诚、最美丽、最可爱的闻亭丽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陆世澄。”
读到最后,闻亭丽已是泪如雨下,摸到颈上的项链,心口痛到无法呼吸,恍恍惚惚抬头,惊觉已经到了陆公馆的大门口。
她迅速抹了把眼泪,犹如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塞入自己的怀中。
陆家的铁门旁点着白晃晃的路灯,她冒着大雨上前敲门。
不多时,侧门应声而开,有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出来了,是一位面熟的陆家下人。
对方果然认得她:“闻小姐。”
闻亭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您好,我找陆小先生,麻烦帮我通传一声。”
刘管事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住,澄少爷吩咐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一版的中间漏了几千字的存稿,现已补上。
第60章
闻亭丽急声说:“您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当面跟陆先生说,
刘管事望了眼闻亭丽脖子上那异常夺目的红宝石项链,稍稍迟疑,
这间门房设在侧门内,面积大约有二十来个平方,
她的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熬,
刘管事大约去了十多分钟才返回。
“闻小姐请回吧,陆先生不会见你的。”
“您有说是闻小姐找他吗?!我真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说了,
闻亭丽就这样被「请」出了陆家的门房。刘管事心地不错,
闻亭丽丧魂落魄立在门口,那句「他不想见你」像一颗锐利的钉子直插入她的脑仁,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她不死心地上前拍拍门,可这次再没有人过来应声。茫然回过头,就看见前方停着那辆车,两名随从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望见他们,
他一定会消气的。
她继续在门前等候,不断有雨点溅到伞下,将她的衣裳浇湿了半边,那股冷意简直能沁到她骨头缝里去。
她知道,陆公馆历来戒备森严,门外的这些情形自会有人告诉陆世澄的,她不信他会忍心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但她料错了,刘管事离开之后,非但再也没有人出来招呼她,就连驱赶她的人都没有。
眼前的陆公馆像是陷入了沉睡的兽,无比的黑,无比的冷酷。
她怀疑,就算她在雨中等到天亮,陆世澄也不会理她的。
就在这时,原本幽黑的陆家花园,突然亮起两道雪白的亮光。
是一辆汽车。
汽车一路疾驰,很快驶入花圃前的主道,伴随着两道越来越近的车灯,陆家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
车内坐着的并非陆世澄,而是邝志林。
闻亭丽并没有失望,哪怕是邝志林,也比刚才那种无望的等待要强一百倍。
“邝先生,请你带我进去,我想见见陆先生。”
邝志林用一种奇特而陌生的眼神打量闻亭丽,只这一个照面,闻亭丽心中的希望就被浇弱了几分。
那种戒备的神态又重新回到了邝志林的脸上。
果然,他只是很客气地说道:“闻小姐,太晚了,雨也大,这样下去你会着凉的,我让他们送你回家。”
“不,在没见到陆先生之前我是不会走的,邝先生,请你帮忙传个话,我跟陆先生之间产生了一点误会,我只见他一面就走。”
邝志林无奈地说:“闻小姐,你应该很清楚,一向我只负责传话,不能擅自替澄少爷做任何决定。刚才这话是澄少爷自己的意思,他请你立刻离开陆公馆。”
闻亭丽面色一白,再大的雨浇到头上,也不会比这句话更让人浑身发凉。
隐约听见邝志林叹了口气。
“你们护送闻小姐回去吧。”
闻亭丽心一横,双手松开伞柄,眼睛一闭倒在了车边。
雨点立即噼里啪啦打在她的脸上,但她纹丝不动躺在那儿,就听邝志林讶然低喝道:“闻小姐?闻小姐!”
闻亭丽不肯睁眼,不管用什么方法,总要再见一次陆世澄才死心。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这一猛子倒在雨中,竟真的昏过去了。
***
不知昏睡了多久,闻亭丽被一阵奇异的动静惊醒。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高阔的法式屋顶,她的思绪仍旧有点飘忽,迷迷糊糊在枕上转动脑袋,不期然看见了一扇漂亮的窗。
闻亭丽猛地坐起身,这房间她来过,是陆公馆一楼的客房,她崴脚的那一次,陆世澄就令人把她安置在此地。
没有错,窗外正是陆家的花园一角,而刚才吵醒她的,恰是花园里的鸟叫声。
她心头一喜。
没有陆世澄的准许,谁敢把她安置在陆家的客房。看样子,昨晚在得知她昏死过去后,陆世澄到底还是对她心软了。
她忙下床穿鞋,床头柜摆着一份粥点,这让她益发欣喜。这时一个老妈子蹑手蹑脚推门进来了,恰是上回负责照顾闻亭丽的刘妈。
“闻小姐,你醒了。”
“刘妈,又给您添麻烦了。”
刘妈热情地说:“快别这样说,大夫说你没什么事,就是情绪太激动了。闻小姐先吃口东西,我去告诉邝先生你醒了。”
她将手中托盘递给闻亭丽,里面是牙粉和毛巾等物。
闻亭丽对着刘妈离去的背影发问:“昨天晚上是陆先生让人把我送进来的吗?”
“正是呢。澄少爷听邝先生说你昏过去了,急忙让人把你抬进来,还连夜去请路易斯大夫给你瞧。”
闻亭丽心里甜津津的,捧起毛巾和牙粉,进盥洗室里细细梳洗一番。
出来不见刘嫂返回,便慢吞吞将那碗粥喝了。
不一会,刘嫂回来了。
“邝先生请闻小姐去客厅见他。”
闻亭丽忙随刘嫂出去,客厅里,那扇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大开着,犹如打开了一扇通往天堂的门,不断有阳光、空气和怡人的花香涌入客厅。
邝志林独自坐在阳光里看报纸,看见闻亭丽,他忙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和报纸。
“闻小姐,请坐。”
闻亭丽看看四周,没有看到陆世澄。
邝志林挥退客厅里的下人们。
“澄少爷不在家里,他一早去公司交代事情了,今晚会启程回南洋。”
“什么?”闻亭丽浑身一震。
“南洋本就堆了不少要务,此前澄少爷因为舍不得跟闻小姐分开才迟迟没动身,经过昨晚……澄少爷似乎觉得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必要了,所以决定尽早启程。”
闻亭丽无法控制自己的失措:“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
“难道他以后都不想再见我了?”
邝志林欲言又止。
闻亭丽冲口而出:“他要是不想见我,昨晚为何还要管我的死活?就让我死在雨里不好吗?!”
“闻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闻亭丽跌坐到沙发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邝志林叹口气:“我不大清楚你跟澄少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应当很清楚澄少爷的为人,他这人,向来很懂得体谅人,从不冲动行事的,这样做,应当是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
闻亭丽低声哭起来:“我不相信他会做得这样绝!难道他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她轻易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暴露在人前,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昨晚之前,她跟陆世澄还是那样要好。
他是那样喜欢她,视她若珍宝,全心全意对待她。
他们两个在一起时,总是那样有默契、那样快乐,她原以为,他们两个会一直这样要好下去。
谁知才一夜——
从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
她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为了不让邝志林瞧见她眼里的泪水,她倔强地转过头去,默然良久,哑声说:“我想给他写一封信,还请邝先生帮忙转交给陆先生……”
“这个没问题,但是我得提醒闻小姐,澄少爷在处理问题上从不拖泥带水,这与——”
他顿了顿。
“澄少爷的成长环境有关,自小到大,算计提防他的人多,真心待他的人少,可只要他察觉对方是一腔真心,必然也以会一颗赤子之心来相待。所以,当澄少爷决定跟闻小姐在一起的那一日起,他就对闻小姐交付了自己的全部信任和爱护。这一点,闻小姐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闻亭丽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可一旦发现自己被玩弄或是被欺骗,澄少爷也是绝无可能回头的。若非性格如此果决,以他的生活环境早就被人害死了。你的信,我可以帮忙转交,但澄少爷究竟会不会看就说不准了。即使看了,他也未必会改变心意,这一点还请闻小姐做好心理准备。”
闻亭丽不响。
邝志林起身送客:“闻小姐先请回吧,中午之前将信送到我的办公室楼下即可。”
闻亭丽一进家门,周嫂满脸焦色迎上来:“怎么一整晚没回来?跟陆先生吵架了?”
闻亭丽失魂落魄走进自己的房间,用脊背抵住房门,疲累地闭眼吁了口气,再睁开眼,不经意瞥见了桌面上的那份合同,一颗心顿时像针扎似的刺痛。
合同的扉页上浇了雨,纸面变得有点皱巴巴的,想是昨晚周嫂好奇之下到露台上察看,没看到他们两个,倒意外发现了这合同,于是顺手帮她拿回来了。
她不想再看见那东西,赌气将其塞进抽屉。
坐下后,她心烦意乱找出纸和笔给陆世澄写信,无意间摸到口袋里陆世澄写给她的那封信。
展开,信里那一行行赤忱的文字,让她一看就眼睛发酸,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到纸上。
但她很快将眼泪擦干,低下头,无比认真地写下第一行字。
【我要告诉你一千遍一万遍,我爱你,我没有在你面前演戏……】
***
上午十点钟,闻亭丽带着那封信匆匆赶到力新银行的楼下。
料着邝志林提前跟印度门房打了招呼,闻亭丽一来,对方就客客气气接过了她的信。
闻亭丽目送对方进楼,她知道,接下来除了被动地等待消息,她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十一点多,邝志林终于派人下楼回话了,说刚才已帮她将信交给了陆世澄。若是澄少爷看了信之后态度有松动,势必会去找她的,劝她莫在楼下苦等,径直回家等消息。
闻亭丽连声说谢谢。
她回到家万分等待,直至傍晚时分都没能等来陆世澄的电话。
那封信就像石沉大海,没能激起半点回响。
她拿起皮包出了门,邝志林说过,陆世澄今晚会启程回南洋。在此之前,他想必一直在力新银行或是枫华大厦交代事情。
她径直赶往力新银行。
有了上午的经验,力新银行负责看门的印度人对闻亭丽不再防备,在闻亭丽给了他一笔小费之后,主动透露了陆世澄的行踪:“陆公子下午三点钟就走了,如果我没听错,邝先生好像跟司机说他们要去振兴大厦开会。”
闻亭丽果断招了辆车去往振兴大厦。
可是这幢楼门口的西崽却因为不认识闻亭丽,死活不肯透露陆世澄是否还在楼中。
闻亭丽不得已在街对面一家洋人开的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样只要陆世澄一出来就能看见。
默默等了一阵,闻亭丽心酸地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单词本翻弄着,她和陆世澄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时,她和他就是用这个小单词本交流的。
这上面还留着他的笔迹。
【你菜点得太多了。】
【谢谢。】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在读到这些字的时候,就如同看到他那英俊沉静的脸一样。
越是往下翻看,心中就越是酸楚。
字字句句都是回忆。
她在咖啡馆里闷坐着,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了,再过一晌,路边便亮起了橙黄色的路灯,这让她想起那段日子陆世澄去摄影棚门口接她的情形,当时他正是站在这样暖黄的路灯下等她,每次出来看到他颀秀的身影,她的心头就会生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才多久,这幅景象就要变成回忆了。
她鼻根直发酸。不管是手里的单词本,还是窗外的路灯,凡是与他相关的回忆,都让人发自心底地眷恋,这让她如何轻易舍得放手。
突然看到一群穿西装的人从对面洋行出来,闻亭丽登时睁大了双眼。
陆世澄出来了,许多人围着他说着什么,这让他看上去愈发遥远,她一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了。
闻亭丽赶忙出了咖啡馆,但她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他跑去,而是选择静静地站在街道的这一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发现了她并在陆世澄耳边说了句什么。
陆世澄顿了顿,回眸朝街对面看来。她抓着装满两个人回忆的单词本,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她深信,陆世澄看到她这样子准会心软的。
不出所料,陆世澄并没有挪开视线,而是长久地看着她。闻亭丽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穿过马路朝他走去。
她要主动一点。这一次再不主动,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等陆世澄吩咐,那帮人就非常识相地散开了,一行人中只留下了邝志林。
闻亭丽走到陆世澄面前,泪光盈盈地看着他。一夜不见,他憔悴得像生了一场大病,眼圈有点发红。
再看,她愕住了,不对,他在发烧。
原来,昨晚不只她一个人在煎熬中度过。
“你生病了?”
陆世澄一声不响望着她,“你看我给你写的信了吗?”
陆世澄依旧无动于衷。闻亭丽擦了把眼泪,将手里的单词本递给他。
“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那你写在这上面好了。”
陆世澄喉结滚动,闻亭丽知道他是想起了从前他们相处的情形,从第一次起他们就是这样交流的,连她的这句话都跟一开头一模一样。
来之前她特地做了很多准备,她在小单词本的封面上写了无数个「我爱你」「对不起」,他只需一低头就能看到。
只要……只要他肯从她手里接过去。
然而,陆世澄只是深而冷地看她一眼,便回身拉开车门上了车。
邝志林走过来压低嗓门说道:“闻小姐,请走吧。”
闻亭丽牢牢盯着车内的陆世澄。陆世澄始终不肯转过头来再看她。
她终于有点绝望了。
诚如邝志林所言,陆世澄在荆棘丛中长大,父母双亡,日日活在豺狼虎豹身边,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很难原谅谎言和欺骗,经此一事,他绝无可能再信她了。
她的眼泪,她的可怜,她的痛苦,如今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表演罢了。
邝志林仍在旁边温声说:“澄少爷已经同路易斯大夫打过招呼了,闻小姐平时觉得哪里不舒服,今后可以给路易斯打电话。至于陆公馆和力新银行这边,就请还闻小姐不要再来电了。一则,澄少爷短期内不会回上海,二则,澄少爷不希望你再打搅他的生活。”
全程,陆世澄都不曾往车窗外看一眼,他的身周像是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闻亭丽仰头把眼泪倒回眼眶里,果断朝反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陆世澄的车毫无预兆就启动了。
闻亭丽没再停下脚步,更不曾回头,走得异常决然。汽车轰鸣声消失在街角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一部分死了。
***
当夜闻亭丽发起了烧。
路易斯连夜带着梅丽莎护士上门来看她了。
“邝先生说闻小姐刚出院没多久,昨夜又淋了雨,怕她生病,走之前特地拜托我多关照关照闻小姐。”
闻亭丽把头埋在被子里听路易斯跟周嫂说话。
陆世澄待她始终是大方周到的,即便现在两个人分手了,她也不能在这上面挑出他一点点的不好。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他不再属于她。
他的温柔、忠诚、体贴,他的喜怒哀乐,从此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硬起心肠将他的一切从脑海里全部剔除翻了个身,兀自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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