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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闻亭丽迷迷糊糊听见小桃子清脆的说话声,


    立刻有人围上来。


    “醒了?”


    闻亭丽看着四周,这玫瑰色的房间,


    忽一眼瞥见坐在枕头边上的小桃子,不假思索就要伸手把妹妹抱住,却被周嫂按住。


    “快别乱动,


    随着周嫂的讲述,


    陆世澄呢?她焦灼地打量四周。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周嫂忙去应门,下一秒就见陆世澄领着一个人进来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闻亭丽暗吃一惊,一夜之间,陆世澄就憔悴了一大圈,眼珠子显得格外漆黑。


    她甚至无暇打量陆世澄身后那人是谁,就迫不及待向他伸出手,陆世澄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可是两个人的视线一下子被小桃子的脑袋遮挡住了,小桃子凑到姐姐脸上担忧地看来看去:“姐姐,还在拍戏呢?”


    闻亭丽微讶望向陆世澄,就见陆世澄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又看向周嫂,周嫂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


    再定睛一看,原来陆世澄身后的那个人是黄远山。


    黄远山也正用一种默契的眼神同她交流。紧接着,黄远山俯身同小桃子说:“当然是在拍戏了,你忘了黄姐姐是大导演了?昨天那场土匪戏,小桃子演得棒极了,所有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喏,这是剧组给你的奖品,昨天你姐姐扮的女侠就是用这把道具打的土匪,你收着它做纪念吧,下次我们再找你客串别的角色好不好?”


    说话间,从包里掏出一把玩具枪隆重地颁发给小桃子。


    小桃子的视线在几个大人脸上转来转去,黄远山历来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大姐姐,听见这话,疑虑终于消失了,兴奋地点点头,伸出小手接过那把玩具枪,十分珍惜地把玩着,周嫂趁机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姐姐还要拍下一场戏呢,我们去外面等着吧。”


    闻亭丽喉头发涩,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爱护这孩子,事发之后,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叫小桃子相信这可怕的事件只是在拍戏。


    她的目光在陆世澄脸上轻轻扫过,同时恳切地对黄远山说:“谢谢你,黄姐。”


    黄远山眼眶微红:“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种客套话?这杀千刀的白龙帮,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戏……”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拍戏?!你先给我安心静养,万事有我顶着。”


    闻亭丽无声握住黄远山的手,黄远山看她精神状态不错,表情渐渐松弛下来,陪坐了一个多钟头,这才告辞离开。


    陆世澄坐到床边的沙发里,把闻亭丽的手珍重地放到自己的唇边。


    “那把玩具枪是你准备的?”


    陆世澄勉强牵牵嘴角,他不敢开口。因为怕被她听出自己嗓腔里的哽意。


    闻亭丽却是另一想,哪怕是昏迷不醒时,她的潜意识里也在担心小桃子会被吓坏,没想到陆世澄安排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周道,这下她彻底放心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摩挲着,摩挲他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看得出,他仍陷在深深的恐惧和自责中。


    她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昨天你来得真快,我一说那日你送我的礼物,你就猜到我将你送我那把袖珍枪藏下来了,这就叫心有灵犀对不对,喂,干吗老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在想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保护好你。”


    闻亭丽目光一涩:“这怎么能怪你?!由来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何况邱大鹏这次是以命相博,那种下三滥的招数谁都防不住的,你再自责,我就哭给你看。”


    陆世澄勉强牵牵嘴角,但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他正色同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邱凌云没有死——”


    闻亭丽目光一厉:“他在哪儿。”


    “我要留他一命。”陆世澄附耳同她说了几句,闻亭丽脸上的黑气慢慢消散,如释重负叹口气:“我还担心他死得太容易了,也好,就这么办!”


    两个人的情绪都稍稍好转。“饿不饿?”他抚了抚她的额头。


    “饿。不过你绝对猜不到我现在最想吃什么。”


    “刀鱼面。”


    “你怎么晓得我想吃这个?”


    “随便一猜就猜中了啊。”


    闻亭丽笑不可抑:“好吧好吧,我还要吃糟田螺。”


    “我去买。”


    “我还要吃憩虹庐的粉果和太史田鸡。”


    “我去弄。”


    “别忘了飞达西点店的奶油栗子蛋糕!”


    “都给你买来。”


    吃过饭后,闻亭丽有点昏昏欲睡,陆世澄帮她把被子拉到胸口,静静在一旁守护她。


    等她睡熟了,他并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小心翼翼帮她将腮边的两根碎发拨开,目不转睛望着她的睡颜,坐了大约有大半个钟头,才很轻很轻地起身。


    走出大门,邝志林马上带人迎上来:“都已经安排好了。”


    屋里屋外都是他的人。


    陆世澄面色稍冷,有点不放心地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周威等人惭愧地说:“澄少爷放心吧,这回绝不会再出岔子!”


    ***


    金神父路,某幢洋灰色花园洋房内。


    陆克俭在二楼窗户后向外张望,口中不断催促道:“都在磨蹭什么!都这么久了,车马还没备好吗?”


    两人应声跑到楼上来,一左一右将陆三爷的轮椅抬起,一路小跑着往楼下而去:“三爷,曹帮主还想见您一面呢,就这样不告而别?”


    陆克俭两手紧扣着轮椅扶手,铁青着脸说:“有什么好见的,整件事都是邱大鹏自作主张,从头到尾与我毫不相干,再说白龙帮常年打打杀杀,这回不过是死伤了几个兄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要怪就怪他曹帮主治下不严,听凭那对姓邱的父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如今人已经死了,也算是吃了一回教训。”


    “可是——听白龙帮的人说,邱大鹏虽说死得透透的了,他儿子的尸首却至今还没有找到,不怕别的,就怕这小子万一活下来,会向三爷施行报复,您别忘了,那日他们父子想上车跟我们逃走,却被我们一脚踹下去。”


    “报复也该报复陆世澄,关我什么事?”话虽这样说,陆克俭的眼神却有些闪烁,“拨几个人去暗中打听邱凌云的下落。一旦发现他的藏身之处,马上斩草除根。好了,我们快走,半个小时内务必出城!别坐铁路,也别坐轮船——”


    说话间,客厅的两扇圆拱大门霍然洞开,有人闯了进来,陆克俭待要掏枪震慑对方,却被人踢中轮椅的轮子,这让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屋内的护卫们从四面八方冲上去,可转眼就被闯进来的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陆三爷狼狈地向前爬了几步,用最快速度将手里的枪上了膛,回身就要瞄准陆世澄。不料陆世澄已经走到他身后,不紧不慢将他的手踩在自己脚下。


    “啊——”陆三爷痛得面孔扭成一团,“陆世澄!你发什么疯!”


    陆世澄蹲下来薅住陆三爷的头发,逼他正视自己的眼睛。


    “什么时候回的上海,经过我的同意了吗?”陆世澄的语调是那样平静,甚至很温和,但陆三爷却浑身哆嗦起来。


    这小子太知道如何气他。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他早就受够了!


    “我想什么时候回上海,就什么时候回上海,用得着你批准?这两年多来,我像个窝囊废一般躲在北平,你这做侄子的风风光光在上海把持着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陆世澄将一把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陆三爷恐惧地吞了吞喉咙,这个侄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事到如今,先把命保住再说,“你先别开枪!无缘无故就来找我麻烦,我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邝志林在旁冷冷开腔:“三爷,明人不说暗话,这次绑架的事是你指使的吧?”


    “什么绑架——”耳边一声炸响,一粒子弹险险擦过他的耳廓,精准地打在他视野前方的地板上。陆三爷惊恐地望着那冒烟的弹孔,喉咙里那些狡辩的话语,全咽了回去。


    “我问,你答,答错一句,我就叫你身上多一个窟窿。”陆世澄的声音冷得像冰块。


    陆三爷白着脸拼命点头。


    “什么时候跟邱大鹏勾搭上的?这次的绑架计划你们计划了多久?除了你和邱大鹏父子,上海这边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陆三爷冷汗涔涔:“我也不想收留邱大鹏,是曹帮主亲自到北平来找我帮忙,我实在是抹不开面子,才勉强答应让那姓邱的在我的私邸里安置一段时间,这次的绑架计划也是邱大鹏出的主意,我并不知道他要绑架你那位闻小姐。”


    对上陆世澄的眼神,陆三爷硬着头皮说:“对、对不起,这次是三叔错了,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碰你的人——”


    忽听见子弹再次上膛的声音,这次是来真的,陆三爷面如死灰,浑身筛糠一般抖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有道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大门口,瞧见这一幕,顾不上自己也有被射中的危险,飞扑上来死死按住陆世澄持枪的手。


    陆世澄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因为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包括邝志林在内。


    “澄儿。”陆老太爷厉声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把枪放下,你不是答应过祖父绝对不伤你叔父的性命!”


    陆三爷自觉有了倚仗,不顾体面冲着父亲哭喊起来:“爹,快救我!”


    陆世澄牢牢地握着枪,无论陆老太爷怎么扳扯,都不肯松手。


    陆老太爷情急之下,沉声道:“别忘了去年我们之间达成的协议,当时你答应放过你三叔,祖父答应不干再涉你和闻亭丽之间的事,难道你想毁约?!你就不怕祖父事后找你那位闻小姐的麻烦?”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睛里堆起浓浓的杀意。这一次,对象分明是陆老太爷,邝志林在旁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打了个寒颤。


    好在澄少爷迅速遮掩好眼中的那抹戾色,他望着地面无声笑了笑,很无辜地问了句:“祖父,你都不问问三叔做了什么吗?”


    陆老太爷恻然叹气:“不管你三叔做了什么,祖父都不希望再看到陆家子弟自相残杀。你那位闻小姐受了委屈,祖父可以代表陆家给她一点补偿。但你得听祖父的话,别再把枪口对准自家人!”


    邝志林忍不住开腔:“老太爷,可是这一次,是三爷先把枪口对准澄少爷,澄少爷差一点就死在三爷的手里了!”


    “我们祖孙俩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陆老太爷暴喝一声,声音震荡在宽阔的厅堂里,像狮吼,让在场的人心头阵阵发凉。


    “记住了,你是陆家的儿孙,永远别为了外人为难自家人,祖父如今只剩下你三叔一个儿子了,你忍心叫祖父伤心吗。”


    陆世澄的表情没有快意,也没有愤恨,只有麻木的平静,他嘴角慢慢上扬,带着讽意问:“祖父,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当年我爹娘被人设计害死,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凶手可能是你另外两个儿子吗?”


    陆老太爷哑然失声。


    “您自诩精明,当年的事破绽那么多,我不信你没有瞧出他们兄弟俩有问题。还是说,你明明心里有疑虑,只因他们是你心爱的艾巴雅所生的儿子,所以才要自欺欺人!”


    陆老太爷反手就是一个巴掌,陆世澄脸庞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手指印,他无动于衷,用手背擦拭着嘴边的血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视线,随着他的起立,一点一点在拔高。由一开始的仰视,变为平视,最终变为俯视。


    他开始俯视自己的祖父。


    陆老太爷额角一跳,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那个弱小的孙儿,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


    在一种无形的压迫下,一向不懂屈从为何物的他,竟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这让他顿觉丧失了尊严,心中愈发恼恨起来。


    陆世澄将祖父表情的每一个微妙变化都看在眼中,包括那微颤的皱纹,以及冷硬如刀的嘴角。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


    年幼的他,曾经指望从这位长者身上得到足够的关爱和保护。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他曾期盼着这位长辈早日查清真相替自己的父母主持公道。但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发指的父亲。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惨死的真相。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处找寻答案,后来他无意中走进祖母的房间,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屉里的日记。自从祖母去世后,这个房间便被祖父下令封锁起来,他是趁晚上没人时,悄悄摸进去的。


    通过祖母的日记,他才知道,祖父与祖母成亲后,始终相敬如宾,祖父对自己的发妻全无半点感情,联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时,祖父偶然遇到那个名叫艾巴雅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就丢了魂魄,为了娶她进门,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举遭到了陆家族人的强烈反对。因为陆家祖先当初来南洋闯荡时,就亲口立下一条规矩:陆家后代绝不允许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无法公然反抗族规,索性带着艾巴雅去别院常住,为此,祖母几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头就死了,为了怀念这个女人,祖父不但亲手抚养她留下的两个儿子,还计划着让他们认祖归宗。不久之后,这两个儿子顺利跟着祖父回到了陆家大宅……


    想到此处,陆世澄的胸口又开始作痛,一切罪恶,都源于祖父毫不掩饰的偏爱!


    当年在看过祖母的日记后,年幼的他就隐约感觉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等来公道了。


    公道,他得亲手去讨。血债,就得血来偿!


    时隔十六年,同样是三叔参与谋划的绑架案,祖父依旧选择偏袒自己的小儿子。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他无声笑了笑,作势将枪管从三叔的头上移开。陆老太爷趁这机会,冲着身后自己的随从说:“还不上来救人?!”


    可叫他出乎意料的是,随从们只是望着陆世澄,没人应声上前。


    陆老太爷惊讶回头,恰对上长孙平静无澜的目光。


    面对他的震惊和无措,长孙微微一笑:“祖父,您大概忘了,现在陆家掌权的人是我。”


    陆老太爷脚下一晃,眼看他们要将儿子绑起来,再次冲上去挡在前面,高喝道:“很好!看来你已经不把祖父放在眼里了,可你别忘了,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陆家给予你的!要杀,不如从陆家最老的那个开始,先把你祖父杀了,再杀你三叔也不迟!”


    那几人愕然停手,静等着陆世澄的示意。


    陆老太爷一口气上不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声喘息,他不是不明白,这类威胁。对于如今的长孙来说,软弱得像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怪就怪,当年他的偏心还不够彻底!


    要不是自己当初对这孩子怀有极深的愧疚,他也不至于坐视这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而不管,直至有一天,被这个孙子夺权、夺势、乃至夺走人心!


    如今大势已去,一贯强硬的他,不得不将头放低几分,柔声说:“澄儿,祖父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藏着许多恨。但是为了当初那件事,你二叔和三叔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二叔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样样都要靠人照料,你三叔呢,也失去双腿成了废人,看他们这样,你心中即便就算有再多的恨,也该放下了。”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神里不仅仅充满嘲弄,更迸发出强烈的憎恨,放不下!最无辜的是母亲,陆家的是非,从头到尾与她无关,遇害,仅仅因为她是陆家的长媳。


    本来,他们连他也不打算放过的!


    要不是母亲拼死相护——


    不,唯有死亡,才能让祖父真正感同身受。


    陆老太爷眼角泛起了泪光,短短几分钟,他俨然又老了十多岁,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同长孙商量:“你那位闻小姐并没有伤到不是吗,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留你三叔一命,无论什么条件祖父都可以答应你。”


    一旁的陆克俭预感到什么,疯子般在父亲腿边挣扎起来:“不,爹,你千万别听他的,这小子恨我入骨,势必会叫我一无所有的!与其那样,我情愿死!”


    ***


    闻亭丽半夜醒来,瞥见自己的床边睡着一个人。


    她一惊,但马上发现那是陆世澄。


    她不禁微笑,睁大眼睛,悄悄凑过去观察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黑暗里,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看见他的侧脸,他大概是太累了,头枕着胳膊,睡得相当沉。


    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她想把自己的脸蛋贴在他的手背上,又怕把他惊醒,天气愈发冷了,他这样睡着,势必会着凉,回身把自己的被子扯一半过去盖在他身上,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陆世澄攥在自己手里。


    哪怕他睡得这样沉,也不曾松开她的手。


    她没由来得有些心疼,失神良久,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扯到他身上,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悄悄挨着他躺下。


    ***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陆世澄在床边帮闻亭丽削苹果,周嫂送来报纸,闻亭丽随手一翻,就看到一条新闻。


    【南洋巨富陆鸿隽老先生正式宣布与第三子陆克俭断绝父子关系。】


    闻亭丽默契地瞥一眼陆世澄,按耐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自顾自对着正文读下去。


    正文当中,一句也没提陆老太爷为何要突然把陆克俭逐出家门,只宣布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许再姓陆,此子名下的股权、厂子、地产,更是悉数被陆家收回。


    报上没提现金,想必陆老太爷另有安排。但哪怕一次性给陆三爷再多现金叫他出去另立门户,这则公告都意味着——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能再以陆家人自居,也无法再打着陆家的旗号兴风作浪。


    从今往后,陆家是陆家,他陆克俭是他自己,白龙帮这样的江湖帮派若再想跟他搅在一起,得先掂量掂量究竟值不值。


    这下子,陆克俭算是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了。


    但闻亭丽很清楚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炼狱还在前头等着陆克俭。陆世澄没看她,继续削着手里的苹果:“想问什么?”


    闻亭丽笑着摇摇头,接下来几天,陆世澄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无论她想干什么,他都顺着她,不论她想吃什么,他都想方设法为她弄来。


    朋友们轮流来探望闻亭丽,闻亭丽心情无比舒畅,每晚都睡得极香。


    她终于亲手除去了心头大患,从此连这城市的空气都比从前清新。


    她同陆世澄商量:“等我出了院,我想回一趟南京。”


    “想去祭拜伯母和伯父?”


    “嗯,我爹走得太憋屈了,至今我还会梦见他老人家临死时的那张脸,他不仅恨死了邱大鹏,更放心不下我们姐妹俩,我想亲自到他坟前告诉这一好消息,这下他老人家总算可以瞑目了。”


    “好,我陪你回南京。”他把苹果切下来一块放她嘴里。


    闻亭丽吃着苹果,忽然兴起:“要不我们在南京玩几天?我虽是在南京出生的,但很小的时候就来了上海,南京的风貌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们这次在南京好好走一走。”


    他笑着点头,正说着,周嫂过来说有客来访,陆世澄跟闻亭丽对了个眼色,暂避到书房去。


    不一会,就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上楼来。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忙要下地迎接。


    是那位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比起上回见面,她的面颊丰润了不少,不再那么像骷髅,只是身板仍很瘦小。


    丁小娥抢先扶住闻亭丽,刚进门时,她还有些无措和紧张,看到闻亭丽如此欢迎自己,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曹仁秀在旁笑道:“她听说你生病了,非要来亲自看看你。”


    “闻小姐,你好些了吗?”丁小娥期期艾艾开腔,“老早就想来探望你了,上次的事,我真过意不去,我还以为你跟那个黄导演要拿我寻开心,没想到你们真把卖电影票的钱都捐出来了——”


    她无措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大家已经收到你和黄导演筹集到的款子了,是那个姓刘的女状师送来的,郑姐的肺痨拖了好些日子了,刘状师一来就把郑姐送去了医院,那两个日本工头一开始还不肯,刘状师把他们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状师咧!她可真神气,她说这些钱是你们那个什么女工基金会捐给我们的,不用我们还——”


    说着说着,丁小娥忽似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到床头柜,揭开篮子上的布,让闻亭丽看里头的鸡蛋。


    “这是我们姐妹几个凑钱买的,这东西最补身体了。”丁小娥诚恳地说,“底下还有一罐洋奶粉,听说生病时喝最管用。”


    在她的认知里,这已经是最好的补品了,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丁小娥每说一句,她就噙着泪花点头一次。


    “闻小姐,曹小姐说你们给我们办了夜校,要教我们大家认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丁小娥的表情愈发惶恐,嗫嚅道:“可是,你和黄导演都不认识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因为——”闻亭丽抽抽鼻子,“当初也有人这样帮助过我。”


    丁小娥有些惊讶:“闻小姐以前也在工厂里做工?”


    “没做过女工,但我当过接线员,还当过报童呢。”闻亭丽笑着说,眼中泪光若隐若现,“别忘了,我也只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


    要不是当初有人不计回报地帮助他,她又怎有今日。


    她握住丁小娥的手:“请你相信我,你们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所以,请不要感到不安,坦然接受我们的帮助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好些日子没上微博,一上去收到了几条意料之外的私信和评论,瞬间梦回几年前连载《攻玉》的日子。


    比起《攻玉》时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心自私的女主,你这种烂文笔还是别写了”之类的吐槽,这次换了个说辞:“皮下换人了吧?”和——“你这是帮谁写的影视化定制文?”


    oh


    写这篇文的起因很简单,就是无意中看了一部名叫《新女性》的民国电影,女主演是阮玲玉,拍摄于1935年,画质相当差。但不管是影片里体现出来的先进思想还是女主角的生动演技,都让我「大为震撼」。


    之后我一口气看了几十部民国老电影,《哀乐中年》《神女》《太太万岁》《不了情》《乌鸦与麻雀》《小城之春》《姊妹花》《夜半歌声》《万家灯火》《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马路天使》《桃李劫》等等等,由此认识了舒绣文、白杨、蒋天流、阮玲玉、陶金、石挥、朱嘉琛、上官云珠、胡蝶等一众优秀演员。


    光是看电影还不过瘾,为了进一步了解这些早已消失在荧幕上的老演员的生平,又找了一些关于这些演员的自传或是传记来看,包括《舒绣文传》、《白杨传》、《胡蝶回忆录》、《电影大王张善琨》《龚稼农从影回忆录》,以及当时记录电影明星生活的《良友》等杂志,透过这些书籍,我发现那一时期不管是多么有名的女演员,没有一个不命途多舛。


    要么遭人玩弄被抛弃、要么英年早逝。即便有平安到老的,婚后也是立刻消失无名,再要么就是一辈子被谣言滋扰。看着看着,我就萌生了想写一篇民国女演员为主角的小说的想法。


    为了不断更,这篇文直到存完才开始连载,每一部分内容都是我想表达的,有个读者把她的订阅截图发上来,要求我修文,这是不可能的,真要按照你的想法一改,那就变成你的故事了,那或许比我写的这个版本要精彩许多。但也违背了我自己的创作初衷,一个写作者连自己的构思都不尊重,还谈什么其他。所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是只能这么写。


    这几年我很少发微博了,一方面我本人比较话唠,有话都在生活里跟朋友亲人们聊完了;另一方面,单位也在管控这方面,等忙完《冬至》再版的事,很可能直接注销微博。这篇文我也很少写作话,今天这段是临时写的,直截了当在此说清楚:我的笔名皮下没换人、这文不是影视定制化、不修。谢谢。


    第102章


    丁小娥的到访,


    好在她本身也没什么大碍,


    仅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双珠》剩余的棚内部分都拍完了,


    为此,秀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


    几位股东里,最高兴的当属高筱文,


    《双珠》的棚内戏虽然拍完了,但外景部分还没结束,原计划是要去宁波的少白岭古道等地采景的。但考虑到临近年关,


    腊八这天,


    另一堆则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尚来不及一一拆开看。


    “今天我在家休息……”闻亭丽像只懒猫一样趴在沙发边缘,轻声细语讲着电话,“你呢,你早上吃的什么?咦,我好像听见高庭新的声音了,又是为那个游乐场的项目来找你?……你昨晚落了东西?我找找,什么样子的盒子,急等着要用吗?待会我找到了,马上叫老李给你送过去。”


    听着听着,闻亭丽噗嗤一声笑起来。


    “陆先生好大的架子……好吧,不是不可以亲自给你送过去。但你得一个人在办公室等我,再就是,像上次那样把吃的喝的都提前准备好……等等,我好像找到了,是一个方盒子对吗,好重,落在茶几下面了。”


    陆世澄在那头说:“你帮我打开看看有没有摔坏,董事会等着要用。”


    闻亭丽不明就里,将听筒放到一边,小心翼翼拆开盒子,眼前倏地一亮,里面竟是一块钻光熠熠的女士手表。


    那璀璨光芒像是游动的银蛇,一下子就游进了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把手表从底盒上摘下来,目光细细描摹着,透过透明的背壳,能够清楚看见标芯里转动的复杂齿轮,表壳边缘刻着一行「P」打头的字母,俨然与陆世澄常戴的瑞士手表是同一个牌子,款式独特而秀气。


    她听到他在那边说:“喜欢吗?新年快乐。”


    她的心早已像浸在绵软的奶油里面:“你真是……”


    挂完电话很久,她仍对着手表微笑发呆,应是专门为她定制的。因为她从未见别人戴过类似的款式。


    她试着将手表套在手腕上,居然一寸不差。


    周嫂进来,看见闻亭丽在那儿笑吟吟发呆,随口问:“陆先生中午过来吃饭吗?”


    闻亭丽忙跳起来:“他不来,我也不在家里吃,您不用给我们留饭,我得出门了。”


    与他送的新年礼物一比,她顿觉自己准备的那份礼物不够别致,等不急要出门去首饰行里逛一逛,这时董沁芳打来电话:“速来我家,高筱文很不好!”


    闻亭丽火急火燎驱车赶往董沁芳家,上楼,董沁芳的卧室门开着,往里看去,就见高筱文躺在窗下的长榻上,脚边放着好几个大行李箱。


    燕珍珍和赵青萝也在,两人迎出来说:“前些日子就发现她不对劲,只要参加宴会,不喝个酩酊大醉绝不罢休。今天这样冷的天气,莫名其妙带着一大堆行李来找沁芳姐,一问,只说要离家出走。”


    闻亭丽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长榻边,摸摸高筱文的额头,好歹没发烧,只是身上酒气冲天。高筱文紧闭着双眼,面朝沙发里侧默默流泪。


    “出什么事了?倒是说话呀,你要急死我们是不是?”


    高筱文猛擦一把眼泪,从沙发上跳起来:“同样是高家人,他高庭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呢,不过是投资了一部电影,我爹就骂我败家子,口口声声把我的股份都收回去!凭什么?难道只有高庭新姓高,我就不姓高吗?”


    她一边哭嚷,一边挥开赵青萝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这两年,他高庭新先后赔了多少笔买卖了?办百货公司,他打不过沁芳姐。开餐馆,生意赶不上人家锦东饭店十分之一。买地皮建游乐场,被白龙帮狠坑了一把。看见陆世澄投资电影大赚一笔,他也跟着凑热闹去跟黄金合作,结果呢,黄金的两部新片没能打过你们的《春风吹又生》,赔得一塌糊涂。他都胡闹成这样了,我爹还是一味惯着他,到我这里,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统统是错!闻亭丽——”


    她心酸地抓住闻亭丽的胳膊:“别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你说,我的傲霜粉膏卖得是不是很好?第一次投电影,我就狠赚了一笔,你说我是不是很有生意头脑?”


    “有。”闻亭丽恳切地说,“你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高筱文倒回榻上,流泪满面地说:“明明我才是会挣钱的那个,他高庭新是正宗败家子。可是只要我从家里要点钱做自己的事,就像犯了什么死罪一样!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高家人,我要出去自立门户,我倒要看看,将来到底谁才是更有出息的那个!我已经买好票了,明早就坐船去香港!”


    大伙吓一跳:“一个人去香港?不行,这太冒险了,你别说气话。”


    董沁芳性子到底沉稳些,在旁叹一口气:“筱文的这些苦恼,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回她真不是在说气话。”


    高筱文愤然抹眼泪,“今早,我大哥又拿了一笔款子去找陆世澄,说是眼下局势越来越不好,做药品说不定有利可图,异想天开就要去注资陆家的药厂。虽说陆世澄最后没理他,可是我大哥计划要挪用的钱,有一笔是我刚从在鼎新饭庄账上收回来的,当初说好了酒楼有我一半的,他却说挪用就挪用。我不过跟高庭新吵了几句,我爹就说家里的生意不许我插嘴!我的肺都要气炸了!这几年,我拼命在我爹面前证明自己,到头来全是一场笑话,我这个女儿,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外人!”


    闻亭丽听得五味杂陈,轻轻攥住高筱文的手,待要开腔,高筱文赌气甩开她的手:“怎么,你也要劝我乖乖回家?”


    “我的确是要劝你,不过我要劝的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一旦走出这一步,你就不再是依附于高家生活的高家大小姐,从今往后万事都得自己一个人扛。我要是你,要么不动,要么想好了再动。”


    “什么才叫想好?我就不信你从黄金影业出来时,就提前把一切都仔细规划好了。”


    “首先,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日一走出黄金的大门,我就告诉自己,今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咬牙走下去。假如一碰壁就回头,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抱定这个信念,千难万险也都走过来了。”


    高筱文莫名伤感,她相信,这些都是闻亭丽的肺腑之言。因为她知道闻亭丽这一路是如何走过来的,不禁颓然把脑袋抵在榻上:“老实说,我有些犯怵了,这一步,实在是太难走了……香港那边我又人生地不熟的,这一去,只会比你和黄姐当初更难的。”


    “那就不走,要么改去稍近些的别埠发展,要么,留下来舒舒服服当你的高大小姐,反正又不会缺衣少吃。”


    “绝不!”高筱文的火气又一次蹭蹭蹿上来,“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了!”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世事难两全,你总要学会取舍。”董沁芳无奈地说。


    高筱文惭愧地低下头,思虑一晌,抬起头说:“我想好了,这条路,我走定了,我高筱文不比任何人差,与其窝窝囊囊在家做个「二等公民」,不如出去闯一闯,我就不信我闯不出一番天地来!我也不碰不熟悉的行当,一到香港我就筹办一家小型的化妆品公司,先从我做过的「傲霜」粉膏做起,我马上联系当地的化学公司,只要有合适的地块就先租下来。”


    大伙精神一振,高筱文身上,有着许多人都没有的果敢和冲劲。一个乐观勇敢的人,即便跌倒了也会很快爬起来的。


    闻亭丽说:“我要是你,走之前,还会想办法从家里多带些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要你姓高,高家就有你的一份,手上资金越充分,接下来的路就越好走,该争取的利益不能轻易放开。若是不管不顾就这么走了,才是真正便宜了你哥。”


    高筱文眼睛亮晶晶的,叫她高兴的不是别的,而是朋友们如此支持自己的决定,她的语气越发欣喜起来:“放心,我已经联络了亚乔姐,她会帮我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要到手的。”


    高庭新倒还算痛快,没费什么唇舌,就将鼎新酒楼的一半股份折算成现金给了妹妹。可这件事同时也惊动了高家长辈,高老先生大发雷霆,他不过一个旧军阀出身,当年机缘巧合之下跟别人做钱庄发了一笔大财。如今虽然腰缠万贯,思想上还是老一套。


    在他心里,女儿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像儿子,将来是要支应门庭的,女儿这次擅自决定去香港创业,无异于触犯了他的天条。当即严防死守,不允许女儿再在从公账上多拿走一分钱。


    闹到最后,高筱文也只从家里拿到三万大洋,这比她最初预估的少了不知多少,关键她这一闹,家也不好回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去香港自谋发展这一条路。


    朋友们担心她还没立业就大吃苦头,七凑八凑又拿出一笔,强逼着高筱文收下。


    闻亭丽和黄远山一商量,干脆将公司预计投资新片的一笔款子,都挪出来给了高筱文。


    这可是一大笔钱,高筱文死活不肯收,黄远山骂她:“当初我们创办公司时,你给我们拿钱可是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如今你要出去创业了,却不让我们帮你,是不是压根没把我们当朋友?”


    闻亭丽等人把高筱文送上船,七手八脚帮她在客房安置,迟迟舍不得下船。


    赵青萝看高筱文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忍不住哭起来:“你们瞧瞧她,什么都不会,这一去,说不定会活活饿死。“


    高筱文啐道:“我非但饿不死,还会把公司办起来,倒是你,一个立志要做大律师的人,整天多愁善感,你看你的偶像亚乔姐什么时候哭哭啼啼过?燕珍珍,你别躲在那边偷偷抹眼泪,我还等着你把你的小说新章寄给我呢。”


    可是她嘴上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搂着燕珍珍和赵青萝大哭起来。


    闻亭丽把自己和邝志林的电话号码一并抄给了高筱文:“记住,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要强得多,一个人只有学会解决问题,才能迅速成长。但若是实在应对不了,也别硬抗,立即给我们打电话。”


    高筱文佯装生气把她们统统赶下船,可转眼又从舱房里跑出来,躲在甲板上的人群后面一边抹泪一边往下看。


    闻亭丽几个站在码头上,久久不舍得离去。直到那艘船变成一个黑点,才无比失落地收回视线。


    ***


    高筱文这一走,黄远山和闻亭丽不禁开始为资金犯愁。


    《春风吹又生》固然卖座,但票房收入全部捐给了「帮助女工」基金协会。


    闻亭丽最近倒是接了不少广告,但年前各项开支太大,钱一到帐,马上就要拿出去跟外头的合作伙伴结算款项,另一部分,则需发放给员工们作年终酬劳,葛小姐等人的投资款前期已经花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投在了玉佩玲的新片里。前阵子好不容易攒下一笔,又一次性拿给了高筱文。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要想资金迅速回笼,莫过于让《双珠》提前上映,最好能赶在年节时期排片,那样票房会更理想,横竖棚内戏已经剪辑得差不多了,就剩几场外景没拍,不如早些动身去少白山拍外景。


    这一提议,得到了公司上下的赞成,碰巧当地下了几场雪,全剧组的人都很振奋,最后一幕戏主要剧情是女主珠儿放弃幻想提刀下山寻仇,拍摄时,若是闻亭丽身着一身黑色的侠客装,在白茫茫的雪山里踽踽独行,这样的画面拍出来,不知有动人心魄。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距离除夕只剩两天了,这一来,原计划的南京之行要推迟不说,就连除夕也没办法在家里过。


    周嫂忙着帮闻亭丽收拾行李,嘴里一个劲地念叨:“没见过忙成这样的,就不能安安心心过完年再出去拍戏?陆先生也不管管你!”


    “陆先生才不会絮叨我呢。”闻亭丽将折好的衣服一件件塞进行李箱,“办公司不是儿戏,哪能随心所欲,再说上海的电影市场竞争这样激烈,你不拼,有的是人拼,随随便便就把你甩到后头去了。”


    “我是心疼你太奔波劳碌,再就是小桃子,你这个当姐姐的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到时候别人家热热闹闹,我们家冷冷清清,万一这孩子闹起来怎么办。”


    闻亭丽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为此,她提前给小桃子买了成摞的童话书和几大盒积木块,就怕小桃子在家里觉得闷。


    她还拜托燕珍珍和赵青萝有空就过来陪小桃子玩。但过年那两日她们俩也得在家守岁,不能整日陪在小桃子身边。


    好在还有陆世澄。


    他答应她,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会经常带周嫂和小桃子去大世界游乐场玩,游乐场玩腻了,他就带小桃子去网球场学球、去茂丰公园找小朋友们玩耍、去书店看书、去百货公司买衣服和玩具,总之他已经安排了好多节目。


    闻亭丽稍稍放心,陆世澄一向富有耐心,有他关照,倒也不怕小桃子和周嫂寂寞。只是她自己心底多多少少有点遗憾,除夕佳节,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她却要在此时离家去拍戏。


    当晚出发之前,她以为陆世澄会来送她,没想到药厂临时有事,一直等到轮船启航,也没看到他露面。


    闻亭丽顿感失落,独自倚着船舷眺望,不经意发现周威几个也混进人堆里上了船。


    第二天傍晚,轮船顺利抵达宁波码头,刚下船,就有大客车来接他们,这是谭贵望提前联系好的,一辆车刚好装得下剧组一行人。


    周威等人上了另一辆车,远远跟在他们车后。


    汽车一开到郊区,路就有点不好走了,走走停停,捱到日暮时分也没抵达目的地,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纷纷要求司机在路边随便找家饭馆停车,等大家填饱肚子再继续赶路。


    谭贵望忙说:“前面就是宝光寺了,这家的素菜远近闻名,每有达官贵人到少白道古寺赏雪,都少不了在这家宝佛寺落脚,那日我可是托了好多关系才提前订到一桌,眼看就要到了。”


    走了没多远,果然看见了一座佛寺,墙内种着参天古树,寺内梵音不绝,寺门口停了十来辆豪华洋车,排场极阔,一看就知是某些富贵人家结伴出游。


    大家不禁庆幸谭贵望提前订了一桌。不然这时候冒冒失失走进去,未必有饭吃。正说着,洋车里下来几位太太。


    闻亭丽凝神一看,居然大部分都认识,乔太太自不必说,旁边那位周太太和她女儿,也曾打过两回交道。


    黄远山在车里悄声笑道:“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撞见江姨也就算了。那位周太太,我实在不想看见她。上回在高家,她对你态度那样冷淡,搞得我以为你得罪过她,后来看到她带着女儿往陆世澄跟前凑,我才明白怎么回事。”


    闻亭丽不置可否。


    “听说周太太的丈夫如今在南京炙手可热,她为了帮衬丈夫的事业,一心要给女儿谋一门上好的亲事,也不知怎么就认定了陆世澄是乘龙快婿,大约在她看来,陆家的大部分产业都在南洋。不论将来国内战事如何,对陆家影响甚微。于是一到上海,便到处打听陆世澄的喜好,想尽一切办法让女儿跟陆世澄碰面。”


    说到这儿,黄远山摇头直笑:“估计后来陆世澄对她说了什么,某一日突然不敢往前凑了,又不知听谁说了你跟陆世澄的关系,于是将这笔账都算到了你头上。待会她要是找你麻烦,你别理会,我来对付她就行了。”


    说话间,两人下了车,先到大殿佛像前上香,出来后,黄远山去净手,闻亭丽独自在寺里闲逛,刚走到侧院门口,没提防地上有一堆残雪,脚下滑了一跤。


    闻亭丽自己倒不觉得什么,拍拍手就要起身,谁知迎面有人嗤笑一声:“是她。”


    抬头看去,就看见几个珠光宝气的富太太站在对面,其中一个恰是乔太太,看见闻亭丽摔倒,乔太太倒没说话。


    说来奇怪,自从乔宝心回过一趟上海,乔太太对她的敌意仿佛就消失了,那位周太太却笑得极开心:“这不是那位姓闻的大明星吗,大过年的,你也出来清游?”


    另一位太太说:“她哪有这样清闲,听说是出来拍戏,这一行,挣点钱也不容易。周太太,那边地滑,我们就别过去了。”


    周太太别过身去:“也好,我们去别处逛逛。”


    人走远了,话声却不高不低飘过来:“什么大明星,说白了就是戏子。这不,大过年的还辛辛苦苦在外头「卖艺」,也没见谁对她嘘寒问暖的。”


    闻亭丽非但不怒,反觉可笑,正要起身,后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当当扶住她的胳膊。


    闻亭丽只当是黄远山,任由她扶着自己起来。不料一回头,就对上孟麒光俯视自己的眼睛。


    “孟先生。”


    想起那晚在高家发生的事,想也不想就把手抽回来。


    孟麒光分明是偶然路过,他望一眼那群太太的背影,再瞥向闻亭丽弄污的双手。


    闻亭丽自顾自掏出手帕擦了把,孟麒光环顾四周:“这么远的路,他就派了两个跟班跟着你?”


    “什么?”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上回白龙帮那件事,他还没有吃够教训吗?”


    闻亭丽待要接茬,孟麒光却蓦地转过头,若无其事对着前方打招呼:“黄姐。”


    原来是黄远山找过来了:“麒光?你怎么也在此地?”


    “这几日在宁波谈生意,表姐想上山赏雪景,就顺路送她一趟。”


    不等黄远山走近,他突然压低嗓门:“不觉得周太太说的很有道理吗?大过年的,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外面拍戏,可见他并没有把你当一回事。”


    他的表情半真半假,语气也半真半假。对于此类挑拨离间的把戏,他显然乐此不疲。事实上,在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孟麒光在她面前早已不再伪装,他开始完完全全做他自己,这一来,两个人相处的氛围反倒轻松了一点,像两个彼此知根知底,却永无可能走在一起的老熟人,但也称不上敌人。


    这一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倒真是复杂,她瞪着他,他含笑目视前方:“我这人再坏,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大过年的出来喝冷风,我是替你不值。”


    她一嗤:“谢谢孟先生替我不值。”


    说话间,黄远山已经走到了跟前,两人不约而同打住了话头。


    ***


    吃过晚饭,剧组一行赶去附近的宾如归旅社下榻,可巧周太太乔太太等人也在同一家旅社入住。


    周太太母女俩派头极大,光是箱笼就有十几箱,另带了五六个随从,母女俩捧着手炉在客栈门前指挥随从们搬动行李。忽瞧见闻亭丽吃力地帮着剧组同事搬东西上楼,周太太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哪还是淑女,我看她野蛮得很。”


    这趟出来,剧组预算有限,闻亭丽等人住在条件较简陋的前楼,乔太太等人则住在后楼。周威几个大概是为了就近照顾闻亭丽,也住在前楼。只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始终装作不认识对方。


    闻亭丽进房安置行李,却发现房中连个热水壶都没有,忙下楼去找茶房讨要,忽听见后院极热闹,隔着窗户朝天井一看,就看见几位太太坐在火炉边打牌。


    周小姐抱怨说:“姆妈,这地方一点意思都没有,横竖雪景也赏完了,佛也拜完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回上海吧。”


    “傻孩子,你不说,姆妈也要带你早些回去的,大后天就过年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操办呢,乔太太,孟先生明天也下山吧?”


    “他说想在这里住两晚,也许后天再下山。”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咦,不会是惦记着那个女明星吧?他们这些年轻后生,一看到漂亮女人就像丢了魂似的。”


    闻亭丽本以为乔太太会趁机大说她的坏话。不曾想,乔太太只是笑着给对家太太丢出一张牌:“二饼。”


    周太太有些讪讪的,另一太太帮她解围:“都说少白道风光好,我看不过是荒山野岭,也就那几个戏子为了挣点铜钿肯在这种地方吃苦了,大过年的待在空山里,活像孤魂野鬼似的。”


    闻亭丽下楼而去,下楼见了茶房,忙向对方打听公共电话机在何处,忽听外头传来汽车声,仿佛有新的客人来了。


    闻亭丽也没多在意,谁知走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远山把脑袋探进来笑着说:“你快出来。”


    闻亭丽一头雾水跑出去,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庭前,庭前黑漆漆的,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谁。


    她一下子懵住了,生怕自己看错,末了还是站在那两人后方的周嫂含笑喊了一声:“小姐。”


    闻亭丽狂喜地朝他们跑去:“你们怎么来了?!”


    陆世澄:“小桃子想你,我也想你,干脆一起找你来了。”


    闻亭丽凝视他的眼睛,喜悦充满她的心:“我、你——我都要高兴死了。”


    小桃子在姐姐腿边蹦蹦跳跳:“陆先生说要给姐姐一个惊喜,姐姐你惊不惊喜。”


    “惊喜!惊喜!”闻亭丽蹲下身对着妹妹的腮帮子亲个不停。


    旅社老板闻讯而来,热忱地说:“陆先生,里边请。”原来邝志林提前帮陆世澄在此间订了两间上房,陆世澄住一间,周嫂和小桃子住一间。


    在等待开房的间隙,陆世澄插着裤兜在闻亭丽的房间里参观。


    对着那斑驳的墙壁、生锈的洋铁管、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他不禁一阵沉默,把茶房叫进来说:“把我的东西送到这间来,把闻小姐的行李箱拿到后楼去,我要跟她换房间。”


    闻亭丽忙拦住他:“有什么好换的,隔壁就是黄姐,我和她夜里随时有事情要商量的,你换到这间来,样样都不方便。再说,你那间上房也没比我的高级到哪里去。不过是略大一些,你摸摸我的床褥,我说自己怕冷,老板就帮我铺了三层厚褥子,你那间未必有我这间暖和呢。”


    他们特地把房门敞开了说话,稍后又一起下楼去找周嫂和小桃子,小桃子第一次看到这样厚的雪,等不及跑到庭前堆起了雪人。


    迎面遇上孟麒光和周太太一行。周太太许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表情有些讪讪的,主动跟陆世澄打招呼:“陆公子,这么巧。”


    又用目光示意女儿同陆世澄问好,周小姐嘟着嘴把头转向一边。


    陆世澄没吭声,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孟麒光身上。孟麒光也在此地,这令他感到相当意外!


    他和闻亭丽,本是一前一后走着,一望之下,他立即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极自然地牵住了身后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心中一荡,下意识要抽回手,陆世澄却不肯放,只斜睨着前方的孟麒光,她忍笑由他牵着了。


    直到一行人走开,陆世澄才松开她的手。


    “周太太回去乱说怎么办?”她问他。


    “她不敢。理他们呢。我饿了,陪我去吃饭好不好?”


    第二天天不亮,乔太太、周太太都由孟麒光护送着下山去了,陆世澄一行则留了下来。


    大年三十晚上,闻亭丽和陆世澄在火堆旁守岁。


    在上海时,人人都忙于是非、忙于得失,所以时间总是不够用。


    一到了山里,时间都变慢了,从天黑到睡觉前,有大把光阴可以虚度,像现在,对着摇曳的火光,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一切俗世间的烦恼都抛到了脑后。


    闻亭丽把头靠在陆世澄的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着话。


    “你听,那飒飒的声音,怕不是野兽来了吧?”


    陆世澄侧耳一听:“不是,那是积雪从树梢上掉下来的动静。这季节,山上的野兽基本都冬眠了,你怕?”


    “有点,听说有时候它们饿极了,会跑到农舍偷鸡吃。”


    “那也是快开春的时候了,何况那也算不上偷,深山老林本来就是它们的地盘,是人非要跑来打搅乃至猎杀它们。不过是被叼走几只鸡,也没什么好说的。”


    “很对。”闻亭丽吃吃地笑,“想不到陆先生的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我以为就我经常突发奇想呢,你看你头顶的那颗星星,真的好亮,是北极星吧,无论春夏秋冬,它好像总是在那儿。”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地上捡起一根柴火棍递给陆世澄:“要不我们许个愿吧,小桃子早上说了,除夕是新旧交替的时刻,今晚在最亮的那颗星下面把自己的愿望写下来,一准会实现的。”


    陆世澄一边转动着手里的火棍,一边笑着说:“那不过是幼稚园的先生为了哄小朋友寒假练字编出来的话,你也当真。”


    “好玩嘛,试一试又不会少块肉。”她推着他转过身去,“你写你的,可不许偷看我的。”


    她随手捡起另一根柴火棍,唰唰唰在地上写起来,料定他写完了,忙探头去看。


    哪知一回头,就被陆世澄用手盖住了眼睛。


    “又开始耍赖了,是谁说的不能偷看?”


    “真小气,要不我的也给你看。”


    他不肯松手,她就作势要咬他的手指,刚咬上,陆世澄就触电般把手缩回去,睁眼一看,陆世澄低眉看看自己的指尖,又抬眸看向她,没作声。


    闻亭丽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样大,后来有点意识到了,心怦怦直跳,一眨不眨跟他对视。


    陆世澄倾身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上她的唇瓣,他的呼吸和身体都好烫,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危险气息,在他的引诱下,她的呼吸也莫名开始发颤,他们吻了好一阵才分开。


    后来有人来了:“他们两个是在后院吗?”


    闻亭丽火急火燎伸脚去擦地上刚写的那行字,百忙之中,不忘朝他那边偷瞄。


    他们俩居然许的是同一个愿望。


    回去的路上,她问他:“你偷看了我的?”


    “没有。”


    “那为何会一字不差?”


    “谁知道?也许是你照抄我的。”


    “贼喊捉贼吧你。”


    “谁是贼,反正偷看的人不是我。”


    “我不信,你不如说:我们两个心有灵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有默契的了。”


    “我们两个心有灵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有默契的了。”他朗声对着头顶的星辰说。


    她笑不可抑。


    闻亭丽在山里拍了十天戏,陆世澄几个也在山里待了整整十天。


    等到他们一起下山,年也过完了。


    第103章


    正月二十,《双珠》毫无预兆提前上映,引起极大轰动。


    四月份,玉佩玲的《天堂花园》顺利杀青,


    这是玉佩玲的转型之作,


    话说回来,玉佩玲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闻亭丽担心她再这样整晚失眠下去,


    大家都集体松了口气,结果,该片一上映就广受好评。


    有位资深影评人如此评价:“从前只当这位玉小姐是个讨喜的花瓶,最多演些轻浮虚荣的都市丽人,或是豪门少奶奶之流。一旦跳出既有的框架,


    “玉小姐有此飞跃式进步,想必与前一阵的解约风波有关。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人在遭遇坎坷之后,往往对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另一方面,也少不了名导演黄远山的指点。可见演员和导演,是互不可缺、荣辱与共的。”


    闻亭丽和黄远山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来,为帮助玉佩玲成功转型而感到高兴。二来,也为秀峰连续三部片子都取得了上佳的成绩而自豪,秀峰自此转亏为盈不说,更彻底在上海电影市场站稳了脚跟。


    五月底,高筱文写信来,说自己的傲霜公司已经正式营业,名下产品除了招牌产品「傲霜」粉膏之外,还推出了「绮年」口红和「迢迢」香水,由于用色新颖,颇合当地女子的喜好,试营业一个月,生意还算不错。


    信中附上了高筱文的近照。


    相片里,高筱文对着镜头咧嘴直笑,身上像往常一样穿着极夸张的服饰,帽子上的红色羽饰不知是不是鸵鸟的羽毛做的。


    照片并非独照,高筱文身边还环绕着几位年轻朋友,大约是去了香港之后新认识的,她素来喜欢结交朋友,为人又讲义气,一下子交了这么多朋友,倒也不让人意外。


    几人轮流传阅着高筱文的信件和照片,边看边笑,悬着数月的心总算是踏实下来。


    再过一个礼拜,乔宝心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她写信告诉闻亭丽,自己已经顺利通过了院内和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联合选拔考试,过不多久就会去美利坚念书。


    透过信纸,仿佛能看见宝心那文静可爱的笑容。


    读完信,闻亭丽不禁怅然叹口气。


    宝心也要走了,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程努力。


    她自己,也有新的打算。眼看秀峰走上了正轨,便回学校递交了复学申请书,可惜本学期的课程基本已经结束了,要等九月份开学之初再办理入学手续。


    趁着这空档,闻亭丽给月照云打电话,商量着将她的新书买下来改编成电影,并力邀月照云来上海担任编剧。


    月照云很爽快地答应了,但由于这部小说还有最后的一部分没写完,她打算继续闭门创作一段时间,等到彻底完工再来上海同她们汇合。


    偏在这时候,北平的形势急转直下,闻亭丽和黄远山忧心忡忡,不断催促月照云动身。这一天,月照云都买好票了,临上火车前却突然发起了高烧,几个当地朋友紧急将她送去协和,一查,居然患上了脑炎。


    闻亭丽和黄远山急得团团转,但也知这时候病人不宜奔波,只能被动地等医院方面的消息。经过一日一夜的抢救,月照云的病情稳定下来。但究竟什么时候能出院依旧说不好。


    这天晚上,黄远山在闻家同闻亭丽一起等消息,闻亭丽一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黄远山说:“医生确认月姐可以坐火车了,我连夜去北平接她。”


    “不行,最近公司事情太忙,你得留下来主持大局,我和李镇跑一趟,他在北平有不少熟人,有他沿路打招呼,万事都方便些。”


    “不,你是大东家,你留下来主持大局才对。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去的,我让陆世澄陪我一块去。”


    这话不过是安慰黄远山,陆世澄的闸北药厂最近开始出货了,药品正成箱成箱送往抗战前线送,陆世澄每晚都在厂里亲自盯着,有时候一待就是一通宵。


    她不想在这当口让他因为自己朋友的事分神,正如他也从不会干扰她的工作一样。


    因此,她决定独自去北平接人。


    黄远山却死也不同意:“如今你一出门,别人一眼就认出你是谁。等你到了火车站,怕是走得走不动,我和李镇去比你们去方便多了。”


    闻亭丽亦步亦趋送黄远山到门口,客厅里电话又响了,周嫂坐在沙发上打毛衣,顺手就接电话。


    闻亭丽立在大门口同黄远山又说了几句,迟迟没听到周嫂叫自己,纳闷地跟黄远山对了个眼,转身回屋问:“周嫂,是谁打来的?”


    周嫂呆呆地举着听筒,脸色白得吓人。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月姐那边情况不好?!”


    “不、不是——”周嫂骇然张了张嘴,“邝先生刚才打来电话说,日本人突然开始攻打北平,叫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


    四周的空气瞬间冻住了,在闻亭丽和黄远山震骇的目光里,周嫂呆呆地站起身,膝盖上的毛线团一下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得老远。


    ***


    消息传出,举国震怒,全国各地都爆发了针对日军侵略行为的抗争活动。


    文艺界不遑多让,连夜号召上海业内同仁一起筹办抗日救亡宣传活动(注)闻亭丽和黄远山顾不上料理公司的事务,每晚都跑到电影协会和话剧协会帮忙。


    三天后的傍晚,闻亭丽得到一个消息。顿时喜上心头,驱车赶到康定路金司徒庙附近一幢灰扑扑的老楼前。


    马上有人过来开门,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闻亭丽同对方点点头,随他进了屋,一径穿过天井上到三楼,到了卧室门前,门打开,就看见月照云靠坐在床上喝水,床边负责照料她的正是刘护士长。


    闻亭丽鼻根直一酸,这一病,月照云几乎瘦脱了相,她都快认不出了。


    月照云朝她伸出双臂,劫后余生,两个人情绪说不出的激动。


    “我以为这回要困在北平出不来了。”月照云一开腔,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万万没想到……亭丽,谢谢你。”


    她的眼中,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泪壳,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刘护士长:“我知道您是亭丽的朋友,我并不敢冒昧打听您的名字,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谢谢你们。”


    刘护士长把闻亭丽拉到门外,未等她开口,闻亭丽用力搂住了她的肩膀。


    刘护士长眼中隐现泪花,却含笑道:“你一贯比别人坚强,人都救出来了,还哭什么,你也晓得,我不大懂得安慰人的。”


    “不,不用您安慰,我自己哭一哭就好了,刘姐,这趟多亏您。”


    “当初你一次次冒着风险帮我们的时候,又何尝多说过什么?”刘护士长叹气,“国难当头,同胞们本就该互帮互助。正要问你,这五千大洋是你送来的吧?你别装糊涂,当日只有你晓得那个联络地址。”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要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不肯收:“报纸上面说日本人的暗杀行动越来越猖獗,我想,你们的处境一定十分艰难,我也不敢擅自同你们联系,只能用这种方式支持你们了。不,求您一定收下,这是我以厉姐亲妹妹的名义捐助的——”


    一听到「厉姐」二字,刘护士长迅速别过脸去。


    静了几秒,她回过头来对闻亭丽说:“我得先请示组织的意见,再告诉你能不能收。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连夜转移,你也赶快带月女士离开此地。”


    黄远山得到消息,在闻家大门口焦急踱步,一看到闻亭丽的车开过来,便急奔过去扶月照云下车。


    她跟月照云不仅是多年好友,更是彼此的知己,国破家亡,千里逃难,此番重逢,免不了痛哭一场。


    经过商量,月照云先在闻亭丽家中安置一晚,次日再转到黄远山家中去休养,黄家没有小孩子,环境相对更安静。燕珍珍一直将月照云视作自己的偶像,听说她被接出来了,夤夜赶到闻家探望。


    月照云在床上说:“我那本新小说……不拍也罢,这些日子,我的胸膛里时时刻刻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我虽是一介文人,也想为我的国家出一分力,路上我重新构思了一个爱国题材剧本,题目就叫《抗争》,明早就开始动笔。不,你们别劝我,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几人相顾默然,唯有点头。


    自这天起,闻亭丽和黄远山白天继续参加上海爱国剧作协会的排练,晚上则紧锣密鼓筹备新片。


    可惜月照云身体还很虚弱,常常写几页就要停一停,这日中午,闻亭丽看月照云脸色不好,苦劝她休息,月照云却不肯歇笔。


    写到傍晚时分,床上「沙沙沙」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回头望去,就看见月照云不声不响栽倒在床上。


    几人忧心如焚,忙打电话请路易斯大夫,经过一番救治,月照云悠然醒转,路易斯神情严峻对其他人说:“她必须马上停止手头的工作,这样下去非常危险。”


    月照云在枕上摇头,闻亭丽凑到她面前,就听她气若游丝地说:“我不能停下来,大家都在等我的剧本,只差十幕戏就能完成了。”


    闻亭丽泪如雨下:“可是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你再耗费心力了。”


    “没有什么不允许的……我……”月照云又一次陷入昏迷。


    秀峰的人闻讯赶来探望,顾杰担忧地说:“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让月小姐再动笔了,但公司的损失又该如何弥补?几位主演的服装刚刚做好,布景和道具也花去了不少预算,相关演员的档期也都提前空出来了,这时候剧本突然夭折,前期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黄远山断然说:“不会让这部戏中途夭折的,大不了后面几幕戏我来写。”


    “不行。”谭贵望一个跳出来反对,“师父你整天东奔西跑,每天睡不到三四个钟头,再熬夜写剧本,身体非垮掉不可,何不交给柯庆来做,他是编剧部的经理,由他来续写再妥当不过。”


    “柯庆?他虽然才华横溢,但个性也颇桀骜,剧本到他手上,他一准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前文全部推翻重写,那还是月姐的本子吗?”


    这一想,几乎找不到合适的编剧人选。一方面,此人必须思想上跟月照云高度一致,最起码能够摸准她的创作意图。另一方面,还要足够尊重月照云,不会乱改她的前文。


    最重要的是,这人要有一定的写作功底保证不会狗尾续貂。


    众人一筹莫展,闻亭丽忽说:“我想到一个人。”


    燕珍珍飞快赶到黄家,听完闻亭丽的要求,不禁呆住:“我?我来帮月姐续写《抗争》?你别开玩笑,我怎么行?”


    “你行!”闻亭丽毅然说,“除了你,没人可以。从务实女子中学与你做同桌开始,我几乎看过你的所有小说手稿,你的写作水平我最清楚不过了。再说,你一直将月姐视作自己的偶像,她的文风和写作特点,你无比熟悉;她要表达的观点,你发自内心地尊重。由你来续写,不必担心故事走向出现偏差。”


    燕珍珍的头依旧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那可是月照云的故事,凭我的能力肯定续不好,再说月姐也不会同意别人替她续写的。”


    “别人来写,她未必同意,你就不一样了,她一直将你当作自己的后辈,还曾经亲自帮你修改小说。好,我也不勉强你,我和黄姐马上去找柯庆。”


    “柯庆?那个狷狂书生?”燕珍珍一把抢过闻亭丽手里的文稿,“不可以!不能把月姐的心血交给他!”


    对上闻亭丽笑眯眯的眼睛,燕珍珍自知入套,无奈点头:“好吧,我姑且试一试。”


    可燕珍珍不仅仅只是「试一试」,她这人,外表散漫不羁,可一旦应承了某件事,比谁都较真,在闻亭丽的鼓舞下,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写了五天,困了就随便打个盹,饿了就胡乱嚼一口面包,写到最后,头大如斗,双腿软得像面条。但两眼炯炯有神,天不亮就兴冲冲来找闻亭丽和黄远山。


    恰逢月照云身体好转,三人轮流传阅燕珍珍新写的稿子,越读越惊喜。看到最后,月照云已是流泪满面。


    燕珍珍吓傻了:“是不是对我的续写部分很失望?”


    “不,这完完全全是我想写的故事,辛苦你了珍珍。”


    燕珍珍还在发懵,闻亭丽却已是喜极而泣,推她一把:“听见没,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把珍珍的名字……写在我的前面。”月照云叮咛,“我不是在说客套话,提携后辈是一方面,难得的是她完全没有曲折我的本意,后文很多情节比我设想中写得还要好,没有她,这个故事可能就没下文了。所以她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要编剧,请你们一定按照我的意思办。”


    一番波折,《抗争》终于开了机,全体人员对这部戏投入了最大的热情,几乎是拼尽全力在赶拍。


    闻亭丽几乎是最忙的那个,平时她每天好歹能跟陆世澄在一起吃顿饭,这次却连续一个礼拜没见到陆世澄的面。这天中午陆世澄打来电话,她又没能接着,心里不免十分牵挂。


    傍晚,她的戏就全部拍完了,眼看暂时没有别的事要忙,便要去药厂找陆世澄,忽听小田在楼上喊道:“闻老板,有电话找你。”


    电话里那人的声音却相当陌生:“闻小姐,我们那日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的,我姓苗,是刘向之的下级。”


    当日那个开门的少年?


    闻亭丽没作声。


    “前些日子,刘老师带人去北平营救一位伙伴,按照行程,最迟昨天早上就能返回,可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我……我担心出了事。”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稚嫩,说话时,一直在发抖。


    “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平时我只跟刘老师单线联系,现在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得出刘老师很信任您。所以、所以打给电话公司查了贵公司的电话,我也明白自己违背了纪律,但再拖下去,就怕错过营救时机。”


    闻亭丽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会是陷阱吗?


    她确曾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此人,若非是信得过的手下,当日刘护士长绝对不会让他在场。


    但她还是觉得整件事有点蹊跷。踟蹰间,想起厉成英的死,心上像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厉害。


    少年说得对,万一错过救人的最佳时机,她会抱憾终身的。


    她想到一个人,嘴里只笑道:“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挂断电话,她就火速给刘亚乔打过去。打从一开始,刘亚乔就就很清楚自己跟邓院长的关系,别人的立场或许有可疑,刘亚乔的立场绝对值得信任。


    刘亚乔在律师事务所加班,听到是闻亭丽打来的,只当她是为女工慈善基金会的事找自己:“我有急事要忙,过两天再去找你。”


    闻亭丽沉声说:“亚乔姐,我有个熟人突然不见了,姓刘,你认识她吗?”


    空气短暂地凝固一秒。


    “晚上八点,在我家碰面。”刘亚乔果断挂了电话。


    这一来,闻亭丽愈发确信刘护士长是真的出了事,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厉姐遇害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画过。即便是大热天也让人觉得浑身发冷。晚上赶到刘亚乔家,发现她的脸色并不比自己好看多少。


    “傍晚那通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亭丽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刘亚乔痛苦地跌坐在椅子上:“是,向之姐的确是出事了,与她同车的,还有三位地下爱国组织的成员,上一通电话还告诉我已经顺利把人救出来了,当晚就失去了音讯,奇怪逮捕名单上面并没有新增人员,可见他们并没有被逮捕。”


    她担忧地深吸一口气:“我猜,他们很可能还卡在戒严区附近。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城,再这样藏下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日方发现。最棘手的是,刘向之是我的上级,我既不清楚其他成员的联络方式,也无法越级向上求助,只能被动地在原地等消息。”


    闻亭丽急得团团转,忽道:“我听说国际红十字会的车目前还可以出入北平。假如找到红十字会的成员帮忙,是不是有办法通过他们进城找人?”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路易斯大夫。


    “可是这当口,谁又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刘亚乔蓦地卡住了,“等等,我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陆世澄。”


    闻亭丽怔了一怔,刘亚乔解释说:“陆世澄那间药厂有单独的运货路线。而且陆家名下的惠群医院有几位大夫是国际红十字会组织的成员,我这里有一份详细名单,就不知……陆世澄不肯趟这滩浑水?毕竟我们组织此前从未跟他打过交道。”


    “不,他一定肯帮忙的。”闻亭丽面含微笑,语气十分笃定。


    ***


    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到大生药厂,陆世澄却不在办公室里办公,而是在后头的车间跟生产经理一起点货。


    天气热,只见他敞着衬衣领口,两边的袖子也高高卷起。即便这样,额头上也满是汗珠,眼见经理领着闻亭丽进来,他有点惊讶,把她带到较凉快的风口处:“怎么这时候来了?吃饭了吗?”


    闻亭丽悄声说:“我有急事找你。那是亚乔姐,你见过的。”


    陆世澄这才注意到闻亭丽身后的刘亚乔。


    刘亚乔忙冲他点头,陆世澄礼貌颔首。随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闻亭丽,闻亭丽附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抬抬眼看向左右:“好,去我办公室说。”


    三人一上楼,刘亚乔便将大致情况对陆世澄说了。陆世澄没接茬,俨然在思考。


    刘亚乔面沉如水,一颗心却秤砣似的往下沉,她既没有说清楚刘向之等人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交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当口去北平。合作讲究坦诚,在一方处处有所保留的情况下,另一方是很难答应帮忙的。何况,这不是什么小忙,而是大忙。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陆世澄会是什么反应。不知不觉间,她的眉头担忧地拧成一团。不料陆世澄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好,今晚我就带人去北平,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给我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立场的口头暗号,否则我怕他们不信任我。另外,请将他们的失踪的可能范围、各自的相貌和年纪尽可能描述清楚。”


    刘亚乔喜出望外。


    但最让她意外的是陆世澄和闻亭丽之间的默契。


    她这边刚同陆世澄交代完相关细节,闻亭丽便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陆世澄面前,两个人低声说起话来。


    刘亚乔赶忙避到一边,但还是不小心听见了几句。


    “我当然要跟你一块去。我会易容,会扮老太太,会骗人,有我在边上,事情会顺利许多……”


    陆世澄一听到「骗人」这个字,就在那儿笑起来:“你也知道自己会骗人……你那部戏那样重要,怎么放得下?大不了我找一个真老太太跟着我。”


    闻亭丽被这话逗得直笑,边笑边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交谈起来是那样放松、融洽,引得刘亚乔情不自禁再次回头看去。


    恰巧看见陆世澄伸手帮闻亭丽撩动落在肩上的头发。


    奔走这一路,闻亭丽的头发有点散开了。陆世澄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落在她的头发上,一会儿落在她的脸上,掩不住的喜爱,那样专注,仿佛像除了闻亭丽一个人之外,他的眼睛里根本装不下别的事物。


    这温柔的一幕,让刘亚乔紧绷的心弦也获得了片刻的放松,她笑着摇摇头,走得更远一些,以便他们两个说些体己话。


    陆世澄当夜就出发去了北平。


    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任何消息。


    闻亭丽忙于拍《抗争》,忙于参加各类抗日活动。但内心有多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再担心,她也没有失去理智,这件事情上,陆世澄自有他的办法,正如当初她营救月照云时有自己的一套那样,他既不能多问,也插不上手。


    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等。


    可是她没办法克服内心的忧惧,几乎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潜意识里也竖着一只耳朵,生怕漏接陆世澄打来的电话。


    这天,她一忙完便像往常那样守在电话机旁边,两手捧着脑袋,手指插在头发缝里。她已经想好了,今晚要是再没消息。无论如何也要采取新的行动,突然,电话响了。


    是刘亚乔打来的,一向沉稳的亚乔姐,嗓音里居然带着哽意:“他们都回来了……你放心,都好。”


    闻亭丽在沙发上一蹦三尺高:“他呢?”


    刘亚乔显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我们也在找陆先生,他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他才好。但听那位路易斯大夫说,陆先生好像一回来就直接回陆公馆了。


    闻亭丽拿起手包就向外跑,等她开车赶到陆公馆,陆世澄却不在,刚好邝志林也来了陆公馆,看见闻亭丽,惊讶地说:“陆小先生一回来就直接去找你了,你们没碰面吗?”


    闻亭丽掉头往家赶,岂料一回家,又对上周嫂愕然的目光:“陆先生看见你不在家,又开车去找你了。”


    闻亭丽再次跳回车上,周嫂哭笑不得:“你们两个怕不是糊涂了,你现在只管进屋等着,陆先生早晚会找过来的。”


    闻亭丽却说:“我准备去药厂,待会陆先生再来电话,您就说我在药厂等他。”


    在陆世澄的办公室里等了约莫半个多钟头,就听见有人上楼来了,那人很急,径直走到办公室门口。


    闻亭丽等不及就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却听陆世澄「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


    陆世澄把外套脱掉来扔到她身后的沙发上,再将里面的衬衣袖口扯高一点给她看。


    他的右胳膊上有很大面积的一片擦伤。闻亭丽心疼得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伤处,快给我看看。”


    陆世澄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由着她摆弄自己。


    闻亭丽把他弄到沙发前,他便一头倒下。


    闻亭丽找来纱布和药瓶要给他上药,他就举起胳膊乖乖让她擦。


    她找到冷水和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降温,他明知自己并没有发烧,也随她把自己的额头弄得水津津的。


    可当她开始一粒粒解他的上衣扣子,准备帮他察看肩背和胸腹有没有枪伤时,他的终于憋不住了,笑着捉住她的手:“我没事,刚才我是装的。”


    他笑得很开心,很满足。


    “你怎么这样!”她都快担心死了,他还同她闹着玩。


    陆世澄把她搂在怀里:“对不起,我只是……”


    他只是贪恋这种被她全心全意呵护的感觉。


    她瞬间就原谅了一切,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摩挲:“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他亲吻她的耳朵,“这几日很担心我?”


    “担心得觉也睡不着,怕你出事,更怕你回不来。”


    “我答应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只要有一口气在,爬都要爬回来见你的。”


    闻亭丽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只许说一次,以后不许说了。”


    “好。”他什么都答应她。


    他的呼吸热热的,烫着她的掌心。


    那异样的热度……闻亭丽狐疑地摸摸他的额头,没在发烧,余光瞥见他的上衣被她解开了一半,这才醒悟他的呼吸为何这样烫,她有点懊恼,更有点赧然,刚才自己真是太急乱。


    她矜持地垂下眼皮,讪讪地想要帮他把扣子重新扣上。他却躲开她的手,自顾自起身站到一边扣衣扣。


    这方面,他素来是绅士和守礼的,那些新式风气,他一点也没沾染上,他有他的原则。哪怕两个人感情这样深了,也是发乎情止于礼。


    她忍不住偷瞄他的侧脸,看见他的耳根子全红了。


    陆世澄一个人对着窗外静了好半晌才算恢复神色,回来问她:“饿不饿?我让饭店送点吃的才来。”


    他一回来,她的胃口就回来了,他们俩头挨着头坐在一起吃,她吃得比他还多。


    饭后喝茶的时候,闻亭丽低声问他:“那日你答应帮忙的时候,也没仔细追问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心里就一点疑惑都没有吗,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知道。”陆世澄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厉姐也好,邓院长也罢,她们都是帮过你的人,你的长姐就是我的长姐,你要保护的人,就是我要保护的人,这方面我是没有原则的。”


    闻亭丽倏地捂住自己的脸。


    陆世澄含笑凑到她面前察看,她不肯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身子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只管躲着他的眼睛。冷静了很久,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陆世澄,我有点爱你。”


    “「有点」?你把手放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闻亭丽把手放下,望进他的眼睛里:“陆世澄,我很爱很爱你。”


    他这才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她,窗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他们走到窗外查看,原来是药厂的货车在那里起货。


    路灯下,能看见一箱箱的药品被搬到车上。接下来,它们就会被送往急需药品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国难当头,人人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当初收购这片废墟时,许多人都笑陆世澄是败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蓝图,在废墟上一点点建设了这座新式药厂。到了紧要关头,它又以一种毫不张扬的方式,默默为国效力。


    她欣赏他的为人,喜欢他的作风,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陆世澄两手撑着栏杆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吗,看着这些货车游龙一般陆续出发,我总觉得那是我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懂他的意思,坚持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代他早逝的母亲实现了当初的抱负。但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母亲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凭他怎么努力,也回不来。


    她欷歔,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弥补的遗憾,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拥有的一切,珍惜每时每刻。


    她下意识握紧他的手,陆世澄太聪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两株相连的树。可是,当他们想再说点什么时,却只是缄默,时局的艰难,让两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


    当晚,陆世澄送闻亭丽回家,很晚才回到陆公馆,邝志林在书房等他。


    “出什么事?”邝志林心事重重迎上来。


    陆世澄有点疲惫,揉了把自己的脸,坐下来思考,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下,看到陆克俭跟几个日本军官走在一起。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想尽快核实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陆克俭大概是疯了。


    一条丧家之犬,为了夺权、为了报复他和陆家,居然情愿跟一帮侵略者虚以委蛇。


    不行,他必须得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真相,并及时采取行动。


    邝志林听完整件事,不由惊怒交加:“这个败类!他以为自己还能当初跟白龙帮勾结那样借力打力、全身而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陆世澄把脑袋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着眼睛。


    局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陆克俭会一条道走到黑的。


    至于祖父——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维护的小儿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后的反应。这样想着,陆世澄嘴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即又沉默下来,他对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对陆克俭的恨意还要深,这使他都有点意外。


    ***


    战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继沦陷。


    报上每天都有各类刺心的报道,走到街上,人人都愁云满面。闻亭丽和黄远山抱定一腔信念,争分夺秒拍摄《抗争》。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刚睡下,忽然被远方的一声声隆隆的巨响所惊醒。


    闻亭丽心里仿佛有预感,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口,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出来了,在底下惶然地说:“大囡,我心里好慌,那是什么动静。”


    “您别怕,我先打个电话。”


    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楼,不等拿起话筒,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深夜时分,这声音让人无比惊骇,闻亭丽白着脸上前开门。


    陆世澄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要难看,一进屋就说:“日本人开始攻打上海了,马上跟我去陆公馆。”


    “好。”


    闻亭丽上楼收拾行李,眼看周嫂还在发愣,厉声说:“您快进屋收拾东西。”


    这种时刻,没时间想东想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去了陆公馆,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说,陆家的客轮就停在码头,随时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帮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后才上楼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刚在陆公馆安置下来,客厅电话响了,却不是找陆世澄的,而是找闻亭丽的。


    “是我,闻老板。”是谭贵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烟,“别怪我冒昧,你家电话没人接,我猜陆公子把你们接到陆公馆去了,师父她——”


    闻亭丽心房一抖:“出什么事了?!”


    “战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刚好离秀峰不远,师父一得知这消息,就开车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拦不住她。我想,师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摄影机和胶卷,我马上出发去追她,但我怕……”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撂下电话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不忘检查手包里的手枪。


    “去哪?”陆世澄急忙拦住她。


    “去找黄姐,她一个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带回来。”


    许管事等人面面相觑,那附近正在打仗,闻小姐这是不要命了。


    陆世澄却毫不犹豫地扣住闻亭丽的手:“我同你一起去。”


    他们上车出发。


    越往前走,街上越乱,远处的炮声像雷声轰隆作响,老人小孩的哭声不绝于耳,华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陆世澄神色异常冷峻,闻亭丽也是咬牙切齿看着这一切,这美丽的都市,可爱的人,热闹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间,全变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红!


    陆世澄一路开得飞快。


    距离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弹声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响,闻亭丽整个身子都绷成一团,当初她们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图它租金便宜、场地也够大。没想到,恰恰因为它身处边缘地带,战火率先从那边燃起来。


    突然间,前方的天空窜起一团浓烟,那是——


    闻亭丽瞳孔一缩,不要!她脸色苍白,喉咙发紧,死死攥住陆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将车停稳,就慌里慌张跳下去,结果因为没站稳,结结实实向前扑倒在地。但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往火光里跑去。


    在这巨大的火舌面前,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短短几秒钟,秀峰已被一片火海吞没。


    “不——”对着熊熊火光,她绝望地哭嚷起来。


    她想哭,想骂,想杀人,想随手找到些什么去把火扑灭,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她彻底丧失了理智,横下心就要往里面冲,却被陆世澄一把抱在怀里。


    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全完了。她的《抗争》胶卷,她当初费尽千辛万苦保下来的摄影器材,她和同伴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摄影棚!


    她的雄心壮志!


    听着闻亭丽哀戚的哭声,陆世澄喉结滚动,痛惜地将她抱在臂弯里,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脑勺。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论自己做些什么都无法安慰到她,忽听见那边传来「哗啦啦」一声巨响,有两个人咳嗽着从里面跑出来。


    竟是黄远山和谭贵望。黄远山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片巨大的旗帜,狂乱地挥舞着旗帜向外冲,缓一口气,扭头又要往火海里闯。


    谭贵望跌倒在地,不及再追上去。


    “黄姐!”闻亭丽不由分说冲上去抱住黄远山的腰。


    黄远山力气大得出奇,刚抱上去,就被甩在地上,陆世澄追上去死死拽住黄远山的胳膊:“黄姐,不能进去,你会没命的。”


    “没命就没命。”黄远山声嘶力竭哭起来,“那是我的命啊!我的电影,我的秀峰!我还有什么希望,我要跟这帮侵略者拼命!”


    闻亭丽潸然泪下,陆世澄费了好大力气,将黄远山连抱带拽拖到车边,谭贵望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急忙帮着把黄远山往车里塞。


    前一秒,黄远山还在激烈挣扎,后一秒就毫无声息了,闻亭丽凑近一看:“不好,黄姐厥过去了,得赶紧去医院。”


    黄远山面如金纸,额上温度滚烫,路上,闻亭丽帮她检查,才发现她的胳膊和腿都烫伤了。


    闻亭丽急得直掉眼泪,好在没一会,路易斯就赶到了陆公馆。然而,用过药打过针,黄远山的高热却丝毫未退,牙关咬紧,肌肉也异常紧张,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把她按住。


    路易斯把一块软毛巾塞到黄远山的嘴里,又弄了几个冰袋盖在她的腿上和腋窝里帮助降温,越处理,路易斯的面色便越难看:“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我担心会发展成喉痉挛。”


    闻亭丽脑中一空:“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的情况比我预想中还要糟糕,或许是情感上遭受重大创伤所致,又或者是刚才在火海里的时候吸入了大量的浓烟。总之是临床上一种非常罕见的情况,我姑且给她再用一剂镇静剂试一试。”


    要用的药只有红十字会医院有,陆世澄动用一切办法去把药调来。然而用完第二轮药,黄远山的情况丝毫不见好转,甚至嘴唇颜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谭贵望急得蹲在墙角抱头痛哭。


    闻亭丽顾不上伤心难过,两手交握在一起,默默抵着自己的额头,这让她看上去像在祈祷,实际上,她的脑筋正飞快转动。


    她毫不怀疑路易斯的话:再这样下去,黄姐会没命的。


    她的心,顷刻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害怕失去黄姐。


    可是最好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了,最好的药也用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不,她想,也许大家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心病还须心药医!


    黄姐对电影的热爱,堪称至纯至性。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黄姐也离不开电影,秀峰的被焚,对黄姐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帮黄姐重新建立信念……


    想着想着,闻亭丽猛然抬起头,意外发现陆世澄一直在边上静静望着她。


    “需要我做什么?”


    闻亭丽莫名感动,握紧他的手:“我想马上接几个人到陆公馆来。”


    ***


    很快,曹仁秀、顾杰、小田、李镇、柯庆和玉佩玲来了,就连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月照云也赶来了。


    大家聚集在房门外,无比担忧地望着房内床上的黄远山。


    闻亭丽跟大伙低声交谈几句,众人微微颔首,闻亭丽回屋半蹲在黄远山的床边。


    “黄姐,你看,大家都来看你了。”一开口,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所有人都在,没有一个舍得离开,大家都等着你醒来带我们拍电影,你知不知道,你是秀峰的主心骨,公司被烧还可以重建,你要是倒下了,秀峰就迎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屋内外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玉佩玲哭得妆都花了,冲到床尾说:“黄老板,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把我从华美挖过来,才拍完第一部片子,你就要撂挑子吗?!我还等着你帮我量身打造下二部呢,你快给我醒来,真没想到你这样不负责任!”


    梅丽莎护士刚好端着托盘从外面进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忙要把玉佩玲请出去,闻亭丽却冲她直摇头。


    李镇原本只是低头不语,被玉佩玲的话所触动,抬头红着眼圈说:“黄老板,那回你来苏州找我,我对你避而不见,你不惜三顾茅庐,对我拍胸脯说誓要创办一家与众不同的电影公司,我被你的志向和魄力打动,毅然辞掉报社主编的工作加入秀峰,我没看错人,《春风吹又生》《双珠》《天堂花园》……每一次你和闻老板都能出奇制胜,跟你们在一起做事,我李镇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现在呢?一场火就把你打垮了?你要是就这样醒不来了,我第一个瞧不起你!”


    床上的黄远山依旧昏迷不醒,眼角却无声无息滑落一行泪。


    闻亭丽心弦一颤,忙凑得更近一点:“我知道你能听见,黄姐,你听我说,秀峰是被一把火烧毁了。但我们秀峰人还在,我相信只要大家不走散,一切都可以重来。大不了我们先往南走,去武汉、去重庆,再不然就去香港,高筱文去香港的时候,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如今她那间小公司已经办得像模像样了,可见只要开了头,万事都难不倒我们。”


    她抹了把眼泪:“你想想,秀峰刚成立的时候,全公司只有我和你两个人,连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再看看现在,我们身边聚集了那样多的新鲜力量,大家都等着你带我们往前走,黄姐,你听见了吗——”


    突然间,路易斯惊喜地说:“她好像真的能听见,梅丽莎快过来,病人的肌张力已经不那么高了,快给她喂药。”


    闻亭丽惶然退到一边。这一次,药喂下去没多久,体温就有了下降的趋势,闻亭丽喜极而泣,与大伙相拥在一起。


    再过一个钟头,黄远山的情况进一步好转,闻亭丽脱离般软倒在床边的椅子上,等情绪稍平复,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迁移事项。


    公司没了,当务之急是公司员工们的生计问题。


    “等到黄姐情况再稳定些,我们就动身。愿意跟我们去香港或重庆的,请举手。不愿意走的话,秀峰也绝不勉强,我会额外支付一笔遣散费。”


    众人齐刷刷举手,只有编剧部经理柯庆例外。


    他没好气地说:“一大家子都在乡下,拖家带口地逃难不方便,我打算回乡下避一阵,再说我对当前的战局颇有信心,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闻亭丽不容分说从包里取出一沓银元塞给他,足有四百块之多。


    “这——”柯庆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秀峰从不亏待自己人,您为公司效力这么久,这是您应得的补助,快拿着,家里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当然,将来柯先生再想创作电影剧本,欢迎您随时联系我们。”闻亭丽笑吟吟地说。


    柯庆赧然点头。


    陆世澄仰头望望天花板,没忍住又朝那边看去,他早说过,闻亭丽的灵魂是金灿灿的,秀峰的被焚,对她造成的打击一定不小,但她撑住了。在这方面,闻亭丽一向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


    邝志林看在眼里,由衷感叹:“闻小姐跟黄远山这份交情,委实让人动容。说实话,从前我多少对闻小姐有点偏见,可是后来接触多了,越发欣赏闻小姐的为人处事,她真是、真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子。”


    ***


    一夜之间,陆公馆成了一个临时收容所。


    曹仁秀和顾杰等人刚安顿好,立刻把父母兄妹也接过来,吃晚饭时,饭桌边起码围了几十号人,弄得陆公馆嘈杂不堪。这也没办法,眼下人心惶惶,租界毕竟相对安全些,尤其是陆公馆。


    月照云等人只担心会打搅太甚,没想到陆世澄毫不介意。不仅管吃管喝,还让人把后楼的客房一一拾掇出来,以便众人当晚在陆公馆安置。


    玉佩玲百忙之中不忘把闻亭丽拉到一边,打趣她:“他真是好涵养、好脾气,先前曹仁秀的姆妈不小心在书房门口吐了一地,那味道真是臭气熏天,陆世澄不但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还帮着拿毛巾递水,这种时候最见一个人的真品性了……他要不是你的男人,我非把他弄到手不可。”


    闻亭丽气笑:“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赶紧去睡一会吧,在黄姐床边守了一整晚,眼圈都熬红了。”


    平时玉佩玲排场极大,吃穿用度无不考究,动辄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她却极讲义气,整晚忙前忙后,毫无怨言。


    面对这群可爱的伙伴,闻亭丽心里时时荡漾着一股柔情,她同陆世澄商量究竟是去香港还是重庆,陆世澄毫不犹豫说:“香港。”


    “怎么说?”


    “香港的电影行业相对繁华些,别忘了你的《抗争》才拍到一半。”


    【作者有话说】


    夫妻其心,其利断金。


    注:8月15日,上海戏剧界抗日救亡协会在卡尔登大戏院召开大会,召集了周璇、金山等一众一心救国的名演员,主席欧阳予倩在会上大声宣布:“上海戏剧界救亡演剧队现在正式成立!”并立即组织13支救亡演剧队到上海周边地区演出宣传。


    本章有红包。


    第104章


    动身前,


    女工夜校是秀峰当初用《春风吹又生》的票房收入所创建的,


    校方目前雇有十名年轻女教师,除了教女工读书认字之外,也负责给失业女工推荐工作,


    闻亭丽和陆世澄赶到时,学校基本不剩几个人了,


    “闻小姐,


    闻亭丽急声问:“她们人呢?”


    “都走了。”丁小娥心有余悸,“这一打仗,大家都吓得到处跑,


    亚乔姐!她居然比自己来得更早。闻亭丽感动地松一口气,有亚乔姐帮着安置,倒也不必担心女工们会流离失所了。


    丁小娥担忧地指了指床上的郑姐:“没想到临上车前,郑姐突然开始咯血,刘状师怕郑姐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就先把她安置在宿舍里,


    “你呢?”闻亭丽握住丁小娥的手,


    丁小娥咧嘴一笑:“我不放心郑姐一个人。”


    闻亭丽别过脸去,危难时刻,聪明人都顾着自己逃命,只有傻子才讲义气,可偏是这样的傻子格外可贵,让人心生敬意。


    她回脸对着床上的病人轻声说:“郑姐,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


    郑姐努力地把自己的脸转向床里侧,以免咳嗽的声气喷到闻亭丽的脸上。


    “我这是肺痨哩,怕是治不好了,闻小姐,你们赶紧带小娥走吧,不要再管我,我已经够拖累人了。”


    说话间,她愈发激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是「空隆」「空隆」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肺叶从喉咙里咳出来,伴随着这刺激神经的声响,空气里开始弥散一种奇怪的气味。


    郑姐愈发惶恐,将被子拉高盖住自己的脸,陆世澄将闻亭丽和丁小娥拨开,俯身把郑姐从床上抱起来,郑姐一惊:“不行,陆先生——”


    她嘴边还有带血的唾沫星子,这一动,便蹭到了陆世澄的衣襟上,陆世澄却毫不在意,对闻亭丽说:“走吧,先把她送到惠群医院。”


    丁小娥还在发愣,闻亭丽却极有默契地率先帮陆世澄打开宿舍的门,一行人匆匆到了陆世澄的车前,郑姐又开始挣扎:“这怎么好意思,会把您的车弄脏的。”


    陆世澄不容分说把她放到后排的座位上,又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给丁小娥:“她出了很多汗,路上说不定会伤风,请你先帮她擦一擦。”


    他是如此礼貌、细心、热忱,这回连丁小娥也不再拘束:“好。”


    闻亭丽从头到尾没说话,只甜蜜地凝视着陆世澄。车走了一段,闻亭丽问丁小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丁小娥恻然:“不知道,等郑姐安置好,我兴许一个人回乡下老家。”


    回乡下老家?那个对丁小娥的死活从来不闻不问的老家?闻亭丽几乎可以想见丁小娥接下来的命运。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香港,到香港后,我们公司需要人手,不如你来帮我。”


    “我?”丁小娥受宠若惊,“我能帮上闻小姐什么忙?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我不行的。”


    “你行的。”闻亭丽苦笑,“你不识字,并非因为你学不会,而是你的生活环境自小没给你识字的机会,你跟着曹小姐她们好好学,相信不出三个月就会上手的。”


    丁小娥仍有些踟蹰:“我……我真的行吗。”


    “真的行,假如你肯来帮我,我会非常高兴的。小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为人。”


    闻亭丽的语气是那样真挚,丁小娥的表情由疑惑不安,一下变为欣喜:“好,我听你的,我跟你们一起去香港。”


    惠群医院因为地处法租界,暂无战火侵扰的可能,把郑姐安置在此处养病,是最理想的选择。


    大夫收治郑姐期间,闻亭丽给刘亚乔打电话告知此事,也省得她冒着危险再跑一趟。


    用过药后,郑姐的情况稳定下来。


    闻亭丽和丁小娥都松了口气,闻亭丽悄悄去账房处帮郑姐缴纳全部医疗费用,没想到陆世澄早已提前缴过了。


    丁小娥还想再陪郑姐一会,说好了过两个钟头闻亭丽再来接她走。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疲惫地把头靠在陆世澄的胳膊上,两个人许久没说话。但沉默中自有一种会心的默契,她无聊地抓着他的手,一根一根摆弄他的手指。


    路过慈心医院时,闻亭丽无意间一抬头,突然浑身一震。


    “怎么了?”陆世澄立刻就察觉到了。


    “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了,但是——不可能。”她摇摇头,“肯定是我眼花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一回陆公馆,就向陆世澄借用他的书房,在他疑惑的目光里,进书房反身把门一关,拿起桌上电话给刘护士长打过去。


    “向之姐,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闻亭丽吞了吞喉咙,“刚才我好像在慈心医院看到邓院长了,会不会是我看错了。”


    刘向之沉默片刻,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你没看错,她老人家是回来了。”


    闻亭丽骇然,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怎么会回上海来?上海随时可能会沦陷,万一这期间邓院长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有多危险。


    却听刘向之带笑说:“这会儿邓院长就在我身边,她老人家想跟你说几句话。”


    “亭丽。”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


    “邓院长?!”闻亭丽心怦怦急跳,“您真的回来了,您怎么这时候回上海?!太危险了!”


    邓毅以亲切的语气说:“是,刚回来,我都听向之说了,这一年多来你成长得真快,听说你拍了很多部新式电影,还成立了帮助女工基金会?”


    闻亭丽除了抹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邓院长忽然叹口气,沉声发问:“我还听说,你们的秀峰电影公司刚被烧毁了?”


    “是,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司被烧毁了,我们人还在,我和黄姐准备去香港重头再来。”


    “好好好。”邓院长欣慰叹气,“院长真为你感到骄傲,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经足够坚韧,相信往后很难再有困难能够打倒你,”


    “可是您呢?”闻亭丽不死心地说,“您真的要留下来吗?”


    “这是我的使命,这场保卫战,需要我这样的人留下来出力,我们的战士和病患也需要慈心医院做后援。”


    她用调皮的口吻说:“就像你,如今秀峰和电影也成了你的使命和你肩上的重担,对不对?”


    “可是当年您受了那么重的伤,您的手,如今都好了吗?”


    “能做一些简单的手术了,会恢复得越来越好的,别忘了,手术室就是我的战场。”邓院长的语气是那样振奋和轻松,全然听不出任何伤感的况味。


    默了默,邓院长带着笑意说:“亭丽,后会有期。”


    闻亭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后会有期——


    对着邓院长,这四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害怕,害怕这一别,就再也没有重逢之日。


    她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那个初夏的夜晚,她因为走投无路,冒冒失失到邓院长的办公室去求她老人家帮忙,危难时刻,邓院长毫不犹豫拉了她一把。而现在,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邓院长以身赴险。


    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却竭力用轻松的语调说:“后会有期。我只有一个请求:您和向之姐务必保重自己,我也会保重自己,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会笑着重逢的。”


    “好,院长答应你,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挂断电话,闻亭丽扶着书桌滑坐到地上,捂脸痛哭起来。


    这座城市,留下了太多宝贵的回忆,留下了太多值得她牵挂的人。她尤其放不下邓院长和向之姐,如果不是秀峰被烧没了,而她那部付出无数心血的《抗争》才拍到一半,她是绝不肯走的。


    但,诚如邓院长所说,这是她们的使命,她自己,也有使命。


    不知道是不是陆世澄有所交代,这期间没有一个人过来敲门,她可以尽情地释放积压已久的情绪,无所顾忌地大声哭泣。


    哭到筋疲力尽,哭到浑身脱力,哭到胸口发胀,她才觉得轻松一点,把头埋在膝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休息了许久,用帕子将眼泪抹干净,重新抬起头,若无其事起身出去。


    一出去,她便平静地将玉佩玲顾杰等人找过来:“都准备好了吧?我们要出发了。”


    生活总要继续,而她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能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以崭新的面貌重新出发。


    ***


    邹校长忙着部署务实女子中学往南迁移的事,暂时还不能走,听到消息,带着燕珍珍和赵青萝赶到码头上送别。


    码头上人山人海,一眼望去都是忙着逃难的百姓。


    闻亭丽与她们站起一起,时不时被人撞一下。幸而四个人始终紧抓着对方的手,才不至于被冲散。


    燕珍珍和赵青萝在路上说好了不哭,可是一看到闻亭丽,还是不受控制地哭成了泪人。


    闻亭丽心酸地想,自己刚转到务实女子中学时,燕珍珍和赵青萝给予了她多么大的友善,那段时光几乎是粉红色的,校园里常常能看到她们三人结伴而行的身影,还有高筱文,四个人这份坚不可摧的友谊,一百年都不会褪色。


    今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她一左一右拥抱着她们,三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别哭了,孩子们。”邹校长神色愀然,“还记得务实的校训吗?第一项就是要乐观。眼下就是最需要乐观精神的时候,校长坚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的。”


    “校长……”三个人集体发出呜咽声,像是小狗受了伤,三颗脑袋齐齐转到邹校长面前。邹校长一脸疼惜地将学生们搂在自己怀中。


    不管怎么说,这次上海各大学校的内迁行动,路上有大批师生互帮互助,邹校长绝不孤单,而赵青萝和燕珍珍,因是随着父母一起走,想来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这样想着,闻亭丽心中多少安定了一点。


    时间实在不早了,闻亭丽依依不舍离开她们上船,邹校长三个在码头上对着她摇手,就如当初她们送高筱文一样,迟迟舍不得离开。


    上船后,闻亭丽进盥洗间脸上的泪痕洗干净,又出来,把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整理。小桃子昨天虽然有点吓着了,但因为是第一次坐船,仍然很兴奋,拉着月照云、丁小娥几个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忽然「咚咚咚」跑进来说:“陆先生来了。”


    闻亭丽没抬头,继续蹲在行李箱面前:“正要去找你呢,你是哪间房?”


    谁知陆世澄进来时,居然顺手把门虚掩上,这是少有的情形,她惊讶地仰头看着他。


    他把她从行李箱前拉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待会我就下船了,你们先走,我过些日子再走。”


    “为什么?!”闻亭丽大吃一惊。


    “一方面,我得处理陆克俭,另一方面,我得将大生药厂的设备都运出来才能走。你想,那地方在华界,厂子里设备又新,日本人早就虎视眈眈了,若被日本人侵占厂子,岂不完全违背我母亲建西药厂的初衷?我走可以,但必须把厂子里的设备和原料也都一起迁出去。”


    这一说,闻亭丽就理解了,可她还是担心不已:“大概要耽搁几天呢?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世澄失笑:“没事的,上海要迁设备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最近大量工厂都计划往重庆迁呢,今日还成立了「上海工商界南迁同盟委员会」,大家同仇敌忾,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放心带他们去香港,我最多比你晚二十天到。对了,邝志林会比我先走,等他到了香港之后,你可以直接找他,记住了,任何时候邝叔都是值得信赖的。”


    这下闻亭丽彻底放了心,可心底还是泛起浓浓的不舍,用胳膊环住他的腰身:“有什么事我会找邝叔的。你最多比我迟二十天到,不许说话不算话。”


    她蹲下去在行李箱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看看喜不喜欢。”


    “给我的礼物?”


    “嗯。”


    陆世澄以一种相当珍重的态度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银亮的铂金指戒。


    转动指环,就看到内侧镌刻着一行小小的字:you


    他凝视着闻亭丽,心里充满幸福的感觉。


    她催他:“快试试大小,哎哎,别戴错了,是戴在中指上的,”


    他一试,尺寸再合适不过,这样戴在手上,每时每刻都能看见这枚指环。


    他煞有介事把它再往指节深处再推一点,把手举高给她看:“好了,从此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两个人在舱房里腻了一会,陆世澄在床边走来走去,再三帮闻亭丽检查有没有落下什么,趁闻亭丽不注意,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大额支票悄悄塞进她的包里。


    闻亭丽全不知情,不一会,船长过来说要开船了,陆世澄才一步三回头下船。


    这回换他在码头上目送她,闻亭丽倚在船舷上遥遥望着他。


    哪怕隔得这么远,她也确信他能看见她全部的表情,她将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盖了一下,将这个无形的吻,轻轻朝他吹过去。


    陆世澄果然低头失笑,又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闻亭丽托腮与他对视,当真是鹤立鸡群,那样高挑漂亮,光是站在那儿,便自成一道风景。


    终于,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不见,闻亭丽无奈收回视线,依依不舍回了舱房。


    ***


    半个月后,客轮顺利抵达香港天星码头,隔着老远,就看见码头上飘荡着两条长长的红色横幅。


    【热烈欢迎上海秀峰影业全体成员顺利抵达香港。】


    【热烈欢迎著名电影明星闻亭丽女士、电影皇后玉佩玲女士、著名导演黄远山女士、著名作家月照云莅临香港。】


    闻亭丽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弄来的这两条横幅,高筱文总是这样夸张,往往事还没办,先把声势摆足。


    只一眼,她就在人堆里捕捉到了高筱文的身影,高筱文今日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超长连衣裙,头上戴着阔边帽,远远看着,好似一团移动的火焰。


    她们刚下船,那团火便向她们直扑过来,先将闻亭丽抱了个满怀,又扑向担架上的黄远山。


    黄远山休养了这些日子,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只是力气还未完全恢复,被高筱文强行搂在怀里,半晌出不得声,无力地举了举手,闷声说:“快放手,姓高的,一见面你就要谋杀我吗。”


    大家都笑起来,因是战乱时期,码头上人多且乱,男女老幼个个困顿不堪,那种地狱般的景象看着让人心酸,最要紧的是人挤人,才说两句话,她们就被冲撞得站得站不稳,黄远山的担架更险些被人冲到地上。


    还好高筱文带了几个朋友来帮忙,大家拼了半条命才护着一行人从人潮中挤出来。


    高筱文的公寓在中环,房子不算大,豪华程度也与上海的高公馆没得比,但高筱文自己明显住得很开心。


    在这里,她是女王,凡事她自己说了算。虽然每日辛苦奔忙,甚至担惊受怕,但那种成就感,绝不是当初在高家做「二等公民」时能比拟的。


    等到饭菜摆上桌,高筱文豪情万丈在屋子当中拍了拍手:“诸位,让我们把国恨家仇暂时先放一放,今晚畅畅快快吃喝一回。”


    闻亭丽到处找报纸,又忙着在屋里找电话。按理说,陆世澄十天前已经从上海出发了。但时局瞬息万变,陆世澄随时可能会滞留在上海,她打到陆公馆,电话却迟迟没有人接。若是他还在上海,陆公馆绝对有人接电话,只有全体离开了上海,偌大一间公馆才会没人。


    这下闻亭丽彻底放了心,她猜,最多过个十天就能见到陆世澄了。


    当晚,闻亭丽和月照云、周嫂、小桃子同挤在一张床上,旁边那张床则挤着丁小娥、玉佩玲和曹仁秀。


    大家连翻身都有点困难,但大约是暂时远离了战火的缘故,晚上竟睡得空前实沉。


    因黄远山还在病中,找房子的任务就落在了闻亭丽的头上,第二日一大早,月照云和丁小娥留下来照顾黄远山,高筱文开车带闻亭丽一行人出发了,顺便带她们参观自己设在香港永安百货的「傲霜」化妆品专柜。


    高筱文没说错,她那间柜台生意好得不得了,闻亭丽站在边上看了又看,发自内心替高筱文高兴。


    几人出来上车,高筱文说:“那日一收到你们的电报,我就开始马不停蹄看房子,你们这么多人,房间肯定不能少,同时还要兼备办公的职能,最佳选择是租下一整栋楼。但因为时局紧张,中环这样的办公楼租金比去年高了不少。”


    “那怎么办?”


    “别急呀,碰巧九龙塘那边有间小厂子倒闭了,老板正急着转租,有职工宿舍,我看了很满意,就是位置偏僻些,待会你们自己再看看行不行,不满意再另找地方。”


    没想到闻亭丽一去就相中了。


    整间厂子占地至少有五亩,前楼是一幢灰白的两层小楼,可供大家办公,中间的厂房已经被搬空了,天花板极高,将来完全可以搭建摄影棚。


    后边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约有二十间,间间独立,用来做职工宿舍再合适不过。


    宿舍的后窗种有大株大株颜色艳丽的鸡蛋花,味道极浓郁,一派南国景象,赏心悦目。


    走廊尽头两边各有一间很大的公共浴室,可以各自做女职工浴室和男职工浴室。租金固然是有点高,但对于目前的秀峰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四角俱全的场所了。


    曹仁秀等人自是没话说,玉佩玲却多多少少有点嫌弃,这宿舍跟她在上海的洋房比起来,就如厕所差不多大小,最要命的是还没有单独的卫生间。


    但她也清楚这时期能找到这样合适的地方已经不容易了。在闻亭丽询问她意见时,便耸耸肩说:“先凑合住一阵吧,回头我自己再单独找地方住,月姐也喜欢清净。到时候我可以跟她一道出去找房子。”


    闻亭丽随着她,自己很愉快地直接联络老板过来签合同,付款的时候,意外发现手包里多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支票(注),愕然一看,是香港这边的银行户头,随时可以支取。


    她甜蜜微笑,把支票轻轻塞回手包,另外拿出自己的钱付账。


    搬好家,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商量《抗争》补拍一事,公司遭了火灾,许多事得从头再来,为了尽快回血。除了拍摄《抗争》,她们还计划同期抢拍一部《雁南归》,以保证票房收入。


    但不管拍一部还是拍两部,首先要有一间像样的摄片场,在秀峰的新摄影棚搭建起来之前,最好的法子就是租。租摄影场(注)、租摄影机、租剪辑室——总之能省则省。


    意见达成一致后,闻亭丽便马上联络本地的电影公司,消息传得相当快。第二天,就有两家公司主动联系她们。


    第一家名叫兴发,由一位姓洪的本地商人创办,该公司在默片时代也曾拍过不少片子,后因经营不善而倒闭,如今专门靠租借场地和设备赚钱。


    洪老板开的价格很合理,不管秀峰拍多少天,都按总价结算,且不需要另付押金,可是闻亭丽参观完这家摄影棚之后,心中很是失望,摄影机居然还是旧式的百代骆驼牌摄影机,灯光设备也太老了。


    另一家倒全是一流设备,只是那并非是电影公司,而是一家名叫艾菲琳的外国胶卷厂,艾菲琳的老董事长名叫菲利普,毕生迷恋电影,后因不甘心长期去电影院买票看别人拍的片子,索性自己出钱在郊外搭建了一个玻璃摄影棚,同时还斥巨资购买了最新式的摄影机和炭精灯等设备,闲暇时招几个演员,拍一些风景纪录片和滑稽片自娱自乐。


    老董事长去世后,这摄影棚便闲下来了,他儿子小菲利普不忍看着大笔资金闲置,干脆对外出租,联系闻亭丽的是该厂经理,名叫罗便臣。


    闻亭丽对艾菲琳的摄影棚相当满意,谁知罗便臣一开口就是天价,租期三个月,租金是三万大洋,另需交一万大洋的押金。倘若拍摄期间造成任何损耗,需按市价赔偿。


    谭贵望倒抽一口气:“这价钱都够重新搭一个摄影棚了。”


    那洋人得意洋洋地说:“没办法,谁叫贵公司急着借场地拍片呢,目前本地只有两家有空档,另一家兴发想必也联络过你们了,他们那条件……啧啧,总之,我们艾菲琳摄影棚是本地最good的一间,就连本地某些正规的电影公司都没有这条件,你们绝不会亏的。”


    这些话,句句戳中秀峰的软肋,可她们再急,也没道理被人当作肥羊来宰,谭贵望还要与这洋人讨价还价,闻亭丽却笑吟吟将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


    “罗便臣先生,请将我的名片转交给你们老板小菲利普先生,同时转告他一句话:租金,我们一个子儿都不会付,不过等到电影上映,秀峰可以考虑将一成票房收入分给贵公司。当然,前提是双方合作愉快,若是中途发生龃龉,秀峰随时会终止与贵公司的合作。”


    罗便臣瞠目结舌:“这简直是痴心妄想,我们小菲利普先生绝不会同意你的要求的。”


    闻亭丽却不再同他啰嗦,起身潇洒而去,回去后,曹仁秀和田灵气呼呼将刚才的事说给玉佩玲等人听。


    大家纷纷帮着出主意,黄远山却只问闻亭丽一句话:“到底行不行?”


    闻亭丽莞尔:“行的,等着瞧吧。”


    两天后,艾菲琳的老板小菲利普果然主动约闻亭丽去半岛酒店喝咖啡。


    小菲利普年约四十,典型的英国人长相,经过两日的冷却,他的态度分明已经软化。但面上还是冷冰冰的,一坐下来就用如鹰隼般的目光看着闻亭丽:“我也见过不少电影明星,别人都不像阁下这般精明,闻小姐真不考虑转行专门做生意吗?”


    闻亭丽莞尔:“我就当菲利普先生这话是在夸奖我。”


    小菲利普慢条斯理喝口咖啡:“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此一时,彼一时。香港不是上海,秀峰更不是上海的那个秀峰了。闻小姐,你提出的条件如此苛刻,没有哪家公司会答应的。”


    闻亭丽神情悠然:“可我们中国人还有一句俗话:腹中有粮,心中不慌。秀峰虽是被迫迁来香港,但实力并未折损,黄远山导演、玉佩玲小姐、月照云女士,以及我闻亭丽,随便哪一位都可以独当一面,最可贵的是我们始终团结在一起,这就是秀峰「腹中的粮」,那日菲利普先生主动联系我们,不正代表您十分认可秀峰的影响力吗?”


    菲利普哂笑:“我算是明白,闻小姐态度为何如此强硬,就因为我们艾菲琳是主动联系的那一方,所以你料定我会先低头?”


    闻亭丽语气诚恳:“合作贵乎坦诚,从来没有输赢一说。我只是很确信一点,不管谁跟我们秀峰合作,都会收获至多。因为秀峰成立至今,从未在票房和口碑上打过败仗,并且非常擅长与时俱进,这一点不只贵公司知道,本地其他电影公司也很清楚。”


    可是说实话,秀峰比起黄金和华美那样的大公司,还差得远呢。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黄金迁来了,也未必能在香港打开市场,说不定水土不服,闻小姐最好不要拿些空头支票来跟人谈条件,万一票房惨淡呢?我岂不是一个子儿都赚不到?还是实际一点吧,不要净提一些让人发笑的要求。”


    闻亭丽但笑不语。


    菲利普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上,一时也没话讲,等了片刻,眼看闻亭丽仍是纹丝不动,只好板着脸说:“看来没什么好谈的了,再见。”


    可是才过三天,艾菲琳那边就给闻亭丽这边打电话:“闻小姐,菲利普先生答应你的条件了。若您方便,请明天一早来我们公司签约,一切按照闻小姐所说的来办。”


    满屋欢呼。


    闻亭丽拍着胸脯笑道:“绷了这些日子,总算敲定了一件大事,今晚大家放松放松,我去买饮料。”


    其实她想趁便在外头给陆公馆打电话,她到香港都十多天了,陆世澄还是消息全无。


    最令她不安的是,昨夜她做了一个顶奇怪的梦,梦里她站在大生药厂的门口,明知道陆世澄就在办公室里等她,可是走来走去,就是找不见他那间办公室,最后她急得直喊:“陆世澄——”


    惊醒时是半夜时分,她坐在黑漆漆的夜里直喘气,心房处空荡荡的,仿佛凭空缺了一大块。之后她再也没能睡着,暗想,今天无论如何要跟陆世澄联络上。


    谭贵望和曹仁秀怕东西太重,忙跟闻亭丽出来,路上,谭贵望兴奋地问闻亭丽:“闻老板,你早料到艾菲琳的老板会同意我们的条件?”


    “从你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艾菲琳那间摄影棚条件好不好?”


    “当然好啊,好得无可挑剔。”


    “这样好的条件,却有整整三个月的空档期,说明什么?”


    “他们的摄影棚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受欢迎?”


    闻亭丽笑笑:“本地的小型电影公司无法接受小菲利普的开价,小菲利普也看不上这些电影公司的影响力,双方处于胶着状态,机器越放越不值钱,每年还得请人来维护保养,到头来损失最大的还是小菲利普。好不容易有新的电影公司南下,还是秀峰这样有一定口碑的电影公司,你猜他还坐得住吗?一旦他主动联系我们,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三成。”


    谭贵望气笑道:“我说呢,亏他还那样傲慢,尤其是他手底下那个罗便臣,话里话外都是一副没听说过秀峰的语气,搞得我和小曹都快没自信了。”


    “做生意的为了逐利,往往不肯泄露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也无可厚非,不过——”闻亭丽扬了扬秀眉,“只要我们自己认可自己的实力,话语权便始终在我们自己手上。倘若明明是珍珠,被别人打压几句,就把自己当作塑料珠子贱卖,那才是人间惨剧呢。”


    曹仁秀和谭贵望心服口服。


    买完东西,闻亭丽在路边找了间电话局给陆公馆打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打给邝志林的寓所,也无人应声,回去的时候小曹和谭贵望叽里呱啦讲个不停,闻亭丽一路只是沉默。


    进屋后,曹仁秀大喊:“我们回来啦,闻老板买了好些菜,今晚有鱼和排骨吃了。”可是众人并没有欢天喜地迎上来,个个脸色都极不对劲,就连平时最爱说笑的高筱文都很沉默。


    闻亭丽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眼瞥见月照云悄悄在那边藏什么东西,忙冲上去抢下来。


    那是一份报纸,闻亭丽盯着上面的标题,半天都没动静。


    “怎么了?”谭贵望和曹仁秀走到闻亭丽身后,一望之下,顿觉眼前一黑。


    【昨夜大生药厂发生火灾,商界巨子陆世澄葬身火海。】


    两人惊恐万分,一目十行往下看。


    “昨夜,陆家名下大生药厂突然发生爆炸,现场火势凶猛,足足三个小时才扑灭,事后于现场找到十几名名男子尸骸,其中一位正是南洋鸿业的陆小公子陆世澄先生,据案发时的目击者声称,事发时曾看到陆世澄与那位前一阵被逐出家门的陆三爷争执。故此推测另一具尸首很可能是陆克俭,尸首上的翡翠首饰残迹亦证明了这一点。至于剩下的十余名遇害者,正是日本军方的人——


    “起火原因仍在调查中,陆公子爱国心切,大生药厂由他一手创办,抗战爆发后,该厂已陆续为前线送去无数箱急救药品,日方对其早已虎视眈眈。如今迁移工作尚未完成,陆公子便惨遭横祸,这分明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阴谋。本报痛惜不已,扼腕不已,呜呼哀哉!”


    短短一篇头条新闻,字字诛心。曹仁秀生怕闻亭丽倒下,惶然扶住她的胳膊。不料闻亭丽一脸轻松推开曹仁秀的手,笑着说:“假的,别信,这种假新闻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我都看烦了,真是讨厌。”


    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她,月照云抹了下眼圈,上前扶住闻亭丽,闻亭丽抽出自己的胳膊:“好好地扶我做什么?月姐,连你也把这样的假新闻当真?”


    她脸上堆满笑容,随手把买来的饭菜都堆在桌上,自顾自走到盥洗间去洗手。


    黄远山和丁小娥亦步亦趋跟着她,闻亭丽一脸莫名:“都说了那是假新闻,我才给陆公馆打过电话,陆世澄已经在来香港的路上了。”


    她不容分说把房门关上,可是紧接着,里面就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小桃子仿佛有预感,跑到门前拍打房门:“姐姐。”


    众人慌忙把门踹开,就见闻亭丽倒在水池边,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出来。刚好附近有家私人诊所,高筱文连拖带拽把大夫请到家里。


    晚间,闻亭丽终于苏醒,醒来后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就要掀被下床,黄远山吓得忙按住她:“去做什么?大夫说你需要休息。”


    “我没事。”闻亭丽看着黄远山,


    黄远山喉咙直发紧,忙别过头去擦眼泪,她没敢告诉闻亭丽,不只《民乐晚报》刊登了陆世澄遇害的消息,《沪江报》、《大申早报》,甚至本地的《华商报》等权威报纸都陆续证实了这一消息。


    《沪江报》上面甚至刊登了火灾现场的物品照片,有块手表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可从那烧剩的金属圈形状来看,还是能认出是陆世澄常戴的那块,那是很独特的款式,她跟陆世澄也算打过多次交道,这一点她敢确定。


    最可怕的是,就在刚才,董沁芳打来电话说,陆老太爷好像因为受打击太严重,已经一病不起,这消息目前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但报上很快会刊登相关新闻。


    她不敢想象,闻亭丽究竟要花多久时间才肯面对现实,接下来几日,没有人敢在闻亭丽面前提这件事,闻亭丽自己也绝口不提,她甚至不肯再接触报纸。


    表面上,她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一大早就如约去找菲利普签合同,回来后便跟月照云讨论《雁南归》的剧本创作事项,下午又跟高筱文去跟本地几个百货公司的股东打麻将、学粤语、交朋友,席上妙语连珠,几位太太都对她一见如故。


    晚上回来后,她又陪小桃子讲故事。


    她是那样忙,忙到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忙到谁跟她说话都没空听。


    有时候却睡得过分的早,不到八点就躲到房里睡大觉去了,不管谁敲门都叫不醒。


    没人可以劝她,因为她是那样镇定自若。不发泄,不倾诉,所有的情绪都被她自己严严实实捂住了。


    没两天,菲利普那边准备好了,秀峰这边便带人正式进棚补拍《抗争》,这下子,闻亭丽更有理由忙了,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中午,菲利普那个叫罗便臣的经理突然跑进来说:“闻小姐,上海有人来找你。”


    闻亭丽霍地起身,一不小心就踹翻了脚下的凳子。


    “是一位很体面的先生,他在会客室等你。”眼前哪里还有闻亭丽的影子。她以旋风般的速度跑到会客室,进去一看,脸上的惊喜之色瞬间凝固了。


    不是陆世澄,那是邝志林。他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面色憔悴不堪,活像大病一场。


    “闻小姐。”闻亭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故人重逢,她却丝毫没有喜悦感,只有满腔的恐惧,邝志林开始对她说话了。可是他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听也听不清楚。


    渐渐地,她好像听懂了一点:


    还在找,陆家的族人也正想办法往上海赶,但基本上已经希望渺茫了。


    是陆三爷跟日本人害的。


    陆三爷早年在日本留过洋,认识一些日本军官学校的学生,上次日本人攻打北平,陆克俭凑巧认出了其中两人,他便以大生药厂为投名状,要求这两个日本人帮他将陆家在南洋的掌事权夺回来,事成之后,他回南洋执掌陆家,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产业全部献给日本人。


    事发当晚,陆世澄在厂子里指挥迁移事项,陆三爷带着一大帮日本兵去大生药厂找陆世澄的麻烦,大概是因为脱身无望,陆世澄便引爆了事先藏在库房里的炸药。


    陆克俭和日本人当场被炸成肉块,但相应地,陆世澄也没能逃过一劫。等到邝志林闻讯赶到,现场已是一片火海。


    所以报纸上没有写错,陆世澄真的死了。


    但闻亭丽不信,一点也不愿意相信。


    可对她说这话的是邝志林,这个人几乎是看着陆世澄长大的,他不会连陆世澄的东西都认不出来。不,内心仍有一股强大力量支撑着她,她不相信他会食言,他从来没有对她食言过。


    邝志林低声啜泣:“现在陆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和程律师坚持不肯宣布澄少爷的死讯,陆老太爷目前已经无法理事了,而一旦宣布澄少爷的死讯,南洋那边立刻会引起大的骚动。所以要尽量拖延,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现场没有一点痕迹能够证明澄少爷还活着。”


    他强行打起精神,将自己带来的一个手提箱放到闻亭丽面前。


    “这是澄少爷先前放在我处的,他担心自己坐船来香港的途中,闻小姐会有什么急事找他,就提前放了一笔钱款在我处,必要时一起汇给你。”


    那似乎是很大的一笔钱,但闻亭丽的灵魂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另外,这是澄少爷的部分遗物,我想,闻小姐说不定想留作纪念,就一并带来了。”


    「遗物」两个字,一下就刺激到了闻亭丽,她猛地转过头,定定看向箱子里的东西,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烧焦的手表。


    “都在这里了?”


    “什么?”


    “火灾现场找到有关他的遗物,都在这里了?”


    “是。”邝志林声音在发抖。


    闻亭丽埋头对着皮箱翻找起来,翻着翻着,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他没有死!”


    邝志林仿佛没听懂。


    “我说陆世澄没有死!”


    她的表情是那样冷静,两眼明亮有神,整张脸都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一边说一边举起自己的右手给邝志林看:“出来前,我送了陆世澄一枚铂金指环,他将它戴在左手的中指,他告诉我,他会一直戴着它,而这堆遗物里没有这枚指环。”


    邝志林满脸震惊地看着闻亭丽,但渐渐地,震惊被狂喜所替代。


    “你是说——”


    “是,他没有死,那具尸首不是他!他或许受了伤,但他一定还活着。”她紧紧抓住邝志林的手,语气虽然充分喜悦,却不失沉稳,“那天晚上的爆炸是他设下的一个局,他害怕暴露自己未死的身份被日本人所侦知。所以暂时不敢联系我们,他现在一定在赶来香港的路上!”


    【作者有话说】


    注:抗日战争爆发后,政府开始实行外汇统制政策,法币成为纸币本位制货币,并且规定一切公司款项必须以法币收付,将市面银圆收归国有,以一法币换银圆一元——《银元时代》。


    注:民国时期,租摄影棚拍电影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像新华影业公司拍摄第一部开始拍摄《红羊豪侠传》时,就是租用的电通股份有限公司的摄影棚。美国环球影片公司电影《金莲花》摄制组来上海拍摄外景,也曾租用商务影戏部的摄影棚,还委托商务影戏部代为剪接和冲洗——《民国电影人》。


    第105章


    一个月后,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逐渐笼罩大地,戏院也正式迎来了一天当中最繁忙的时刻。


    这边霓虹灯刚刚点亮,


    字迹颜色鲜红如血,


    “快看,


    “什么傅真真,那是闻亭丽,


    “对对对,闻亭丽,我好喜欢她的那部《南国佳人》。”


    “哼,


    “你胡说!闻小姐可是天生的演技派,玉佩玲那种木头花瓶岂能跟她比。”


    “你才胡说!玉佩玲早就转型成功了,你没看她最新的那部《天堂花园》吗,当时电影院多少人都看哭了。”


    戏院经理听得喜笑颜开:“诸位,先不要吵,两位女明星这不是一起演戏了吗,


    闻亭丽坐在戏院对面的酒店大堂,


    她边上坐着小菲利普。


    短短二十多分钟,海报下面已然挤得水泄不通,小菲利普看在眼里,不禁眉开眼笑:“闻小姐这海报设计得可真妙,电影还没上映就引起这样大的关注度和讨论度,看来将来不必发愁票房问题了,我这颗悬着的心,也总算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闻亭丽将墨镜重新架到鼻梁上,笑笑说:“菲利普先生的中文说得越来越好了。”


    “比不上闻小姐学习粤语速度之快,我最佩服闻小姐的一点,就是你比一般人都要懂得适应环境,聪明人之所以聪明,其优点恰在于这一点,我们人类总归是社会性动物。”


    闻亭丽没接茬,只心不在焉看着窗外,“闻小姐莫不是在等人?”小菲利普看看腕表,“你坐,要不我就先回厂里了。”


    小菲利普一走,闻亭丽的脸色淡下来,看看时间已是六点整,等不及找侍应生要了当天的晚报,全神贯注地翻阅起来。


    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连广告都要细细看上两遍才罢休。


    今天报纸上倒是有熟人的消息,在一个很起眼的位置上写着【上海老牌织业世家子弟乔杏初先生正式宣布与妻子白莉芸女士离婚。】


    对此,闻亭丽早有所闻,对于二人离婚原因,外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该报却直接得出结论:“最大导火线莫过于乔家已是日暮西山,白家人不愿再与这艘「破船」共沉沦,所以才要早点拆伙。”


    闻亭丽漠然翻过报纸,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上海的情况。


    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陆世澄一定会安然无恙来找她的,这些日子,她以匿名的身份在香港发行量最大的几家报纸上日复一日刊登一则相同的广告。


    【每天傍晚我都在香港格罗士大饭店酒店等你,从六点等你到十点钟,风雨不误——小橘子。】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连邝志林都被蒙在鼓里。今天,她再次准时来到此地守候,看着落日一点一点西沉,眸子里的光线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看来今晚又要失望了。


    她消沉地用勺子搅着咖啡,桌子前方突然投下来一道阴影,有个人站到了她的对面。


    闻亭丽缓缓抬眼,这人的手表和衣裤相当考究,分明是个家境富裕的年轻男子。


    这使得她的心猛地一跳,忙不迭抬头看,可是马上失望了,不是陆世澄。


    这个人她也认识,乔杏初。


    她想起刚才那条报上新闻,据说一离完婚,白莉芸就潇潇洒洒独自去重庆办厂去了。


    这个结局,令她对白莉芸刮目相看。


    乔杏初指指她对面的椅子:“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闻亭丽很随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年过去,乔杏初这个名字对她不再有任何意义。如今她看他的眼神,平淡得就像在马路上偶然撞见某个街坊邻居。


    乔杏初眼中的情愫却要复杂得多,坐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却不喝,只是凝望着对面电影院的海报,确切地说,他在打量海报上的她。


    今非昔比,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狼狈不堪从乔公馆跑出去的小姑娘,她的成功如此耀眼。哪怕是再不希望她过得好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当今这世道,想要做到这一步是极不容易的。作为一个占尽优势的富家子弟,他对此心知肚明。


    他想由衷对她说一句「恭喜」,却有些开不了口。


    他惭愧。


    一想到他们乔家曾把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就觉得刺心,他是帮凶之一。但凡她的个性稍微软弱一点,说不定早就葬身在社会的无情铁掌之下了,此次重逢,绝非他所愿,他原想继续保持缄默,却鬼使神差开了口。“我离婚了。”


    闻亭丽没什么反应,他读懂了她眼中的事不关己,嘴边不禁浮现一丝苦笑。


    才两年,就已经物是人非。他的初恋、他们乔家的风光时代、他的婚姻,统统都回不去了。


    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惆怅的气息,连闻亭丽也感觉到了,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都在那儿怅望着夜灯下的人潮。


    南国就是这点好,再晚,街上也不会冷清。可是这种热闹对于寂寞的人来说,并非是一种心灵慰藉,反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刺激。越走到热闹的人群中去,这种寂寞感就越浓重。


    像现在,四周笑语喧天,唯独他们这张桌子一片岑寂,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们两个跟周遭热闹的氛围隔绝开来,他们没办法融入进去。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乔杏初终于把视线转回她脸上:“保重。”


    他走了。


    闻亭丽举起咖啡杯,对着他的背影自顾自喝一口,不是不感慨的,好歹也是在她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男子,只是那段时光在她心里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了,自然也就激不起什么感慨。


    喝下这口咖啡,就当作是纪念那个曾经青涩的自己吧。


    刚放下杯子,桌面上落下一片阴影,又有人来了。


    闻亭丽倏地抬头。


    孟麒光。


    嗬,今天是什么日子。


    孟麒光直截了当拉开椅子在她对桌坐下。


    这就是他跟乔杏初的不同之处,他霸道得多。


    “这么巧。”


    孟麒光招手叫侍应生过来点了杯茶。


    “在等人?”


    闻亭丽「嗯」了一声。


    孟麒光没有追问她在等谁,而是在对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闻亭丽没办法忽视这种略带侵略性的目光。


    “孟先生是路过香港,还是打算在这里落脚?”


    “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上海沦陷了,我又不想躲到法租界里做寓公,所以准备去美国。”


    对上闻亭丽微讶的目光,他的口吻越发随意:“我这人,一向是没什么原则的,生来是冒险家,哪里有好机会我就往哪里走。”


    是,这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是彻彻底底的投机主义者。不论身处什么世道,他都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


    “不过——”他意味深长望着她,“若是我在香港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可以不走。”


    闻亭丽并没有接茬,而是另起话题:“宝心最近怎么样?我最近刚换了住址,还没来得及跟她写信跟她联络。”


    “很不错。”孟麒光漫不经心看向窗外,“在学校适应得很好,这学期还成功申请到了奖学金。但由于跟家里断了联络,手头一直不算宽裕,往往一天只舍得吃两顿,早上是面包配牛奶,晚上是牛奶配面包。”


    闻亭丽忍俊不禁。


    “她不肯接受我和她母亲的帮助,说是要自力更生。但她对国内的战况一直很关注,打定主意一毕业就回国效力。对了,你该知道她现在不叫乔宝心了。”


    “嗯,她的新名字叫江明。”


    宝心还告诉她,将来回国之后,不会再踏入乔家大门一步,离家出走的这一步路,宝心走得相当彻底。


    说起来,这两年人人都有变化,有的人改头换面。有的人开疆辟土,有的人风光不再,而宝心,算是其中变化比较大的一个,从名字到性格,都与过去的自己做了道别。作为好朋友,她由衷为现在的江明感到骄傲。


    只是,一说到宝心,不禁让她想起上海的那些人和事。


    “我才知道沁芳姐去了重庆,出来的时候太急,也没与她好好道个别,我很关心她的近况,一直在等她联络我呢。”


    “对,董小姐带着她们欣欣百货的全体员工一起去了重庆,预备到那里之后再新建一家欣欣百货。”


    “带上了全体员工?”


    “确切地说,连同员工的家属在内,一大帮人,浩浩荡荡从上海逃出来。董小姐宣称自己只要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亏待手底下的老员工。”


    闻亭丽笑叹:“沁芳姐真有魄力。”


    “人人都有结局。”孟麒光再次将目光转向她,“你呢?”


    闻亭丽不响。


    孟麒光瞥一眼她手边堆起来的报纸:“陆世澄还是没有消息?”


    杯子里的咖啡已经空了,闻亭丽招手再点一杯,孟麒光看着她慢慢饮啄着那淡褐色的液体,牵牵嘴角:“这些日子,你天天晚上在这里等吗?”


    闻亭丽依旧不作声。


    “有没有想过,陆世澄如果还活着,一早就来找你了。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就不肯接受现实。””


    闻亭丽露出微愠的神色:“现实,什么叫现实?!”


    孟麒光不再发言,而是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茶,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面上透出一种罕见的严肃,过片刻,他自嘲地摇摇头:“其实我又何必劝你,我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等人?”


    他默然良久,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放在桌面上,“找了快两年,至今一无所获。要是哪天见到这个人,她一句话就能决定我是留在香港还是去美国。”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枚硕大无比的钻石戒指。


    “可惜我这位朋友一开始就对我抱有偏见,也总是怀疑我对她不是真心,她却不晓得,人是会变的,当初不较真,不代表后来不较真。假如某天有机会,我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喜欢她,这份喜欢现在并没有掺杂别的,只为她这个人。假如她肯接受我,我会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说完这话,他极缓地抬眸看向闻亭丽,目光深澈得像能看进闻亭丽的心里。


    “闻小姐,你说我能找到这个人吗?”他一语双关问她。


    闻亭丽无动于衷望着那枚戒指,那晶亮的光芒真是动人心魄。


    对于孟麒光来说,这无疑是最真诚的一次表白。


    但她的心毫无波澜。


    “不,我想,孟先生应该还没有找对人。”她对孟麒光摇摇头,用同样诚挚的口吻说,“或许你和你这位朋友并没有你想象中合适。甚至你们的观点里存在永远磨合的地方,这导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接受你的心意,与其无望等待,不如及早去找另一个真正跟你心灵相契合的人。”


    聪明人从来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孟麒光哑然片刻,把视线挪向窗外,戏院海报里的闻亭丽仿佛也在对这边微笑。一个是对面活生生的她,一个是画报里的她。一个在玻璃窗内,一个在玻璃窗外,亦真亦假,如真似幻。


    他在心里苦笑,尘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绮丽的梦罢了。身为梦中客,又何必太较真,他轻笑:“你劝我别太执着,你自己呢,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三个月?一年?两年?假如到最后你也没能等到陆世澄,你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跟他在一起过,他只陪了你这么短的一段时间。”


    “不,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只会庆幸自己跟他有过这么美好的一段,我会带着这份宝贵的记忆,好好地、用心地生活下去。”


    孟麒光忽然有点醒悟了,她的性格底色跟他是如此不同,生活于她。就像是一场不计较得失的旅行,不管沿路发生什么事,在她眼里都自成一道风景,她会从一桩桩好事和坏事中汲取养分,然后继续前行。


    人人都说他孟麒光活得潇洒,这样一看,他何尝真正潇洒过?大约她说的真没有错,他们两个从头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他不无嘲讽地看着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庞,是时候该动身去美国了,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留恋的。他从裤袋里拿出钱结了账,临起身时,却又站定了脚:“我会在香港逗留一段时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闻亭丽默默注视着他洒脱离去的背影,他永远不会直白地对她说一句:“闻亭丽,我喜欢你。”


    哪怕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处处有保留、处处懂得为自己留后路的,这样即使被她当面拒绝,他也能保留自己的尊严。她微喟,他还是太过精明和懂得自我保护,女人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发自内心感到放松。


    也许是她太挑剔了,她自省地想,毕竟被陆世澄那样的男子爱过之后,稍微次一等的爱情已经不能满足她的心。


    这时候,大堂门口有人推门进来,带进来一阵夜风,很清爽,莫名让人想起上海的春夜。突然之间,她刻骨铭心地想念起陆世澄来。


    在上海,曾经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和陆世澄在一起吃饭、说笑、谈心,他们无话不谈,也接吻,也拥抱……


    那令人怀念的日日夜夜。


    寂寞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又有人过来了,可不等闻亭丽充满期待再次抬头,就听到侍应生礼貌地说:“小姐,我们茶座准备打烊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坐到了十点钟。


    闻亭丽走到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街上的行人不见少,都是来戏院看电影的。


    她戴着墨镜和帽子,倒也不必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她踽踽独行,思绪不知不觉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身边有人在叫卖什么,她也没在意,不曾想有人追上来,一束花从斜刺里伸到她面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叫闻亭丽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急忙回头,却是一个花童。


    “小姐,买花吗?”


    闻亭丽怅然若失,当然不会是他,茫茫人海。难不成她还能指望陆世澄能在街上认出她。


    她失落地接过那束花,给花童一点钱,掉头继续向前走,那花童却再次追上来,闻亭丽无奈地笑了笑:“小兄弟,前头我已经买过你的花了。”


    花童却不容分说将一大捧花塞到她怀里,喘着气说:“姐姐,你是叫小橘子吗,后头那位先生叫我把这花送给你,他说他的肩膀受了一点伤,暂时跑不快,生怕你跑了,叫我赶快追上你。”


    闻亭丽呆呆回头,一眼就瞅见了那道颀长的身影,在霓虹灯下,那人漂亮得就像是一个幻影。不,不是幻影,因为那影子正艰难地朝她这个方向挪动。


    闻亭丽顿时泪盈于睫。


    手里的花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拔腿就朝他跑去,唯恐跑不快。


    她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可是他也不肯停在原地不动,而是尽可能一点一点向她靠近,仿佛哪怕是这样短的距离,他也担心两个人也被人群走散。


    她的视线被泪水搞得模糊不清,却不敢眨眼。终于,越来越近了,他停下来对她大大地张开双臂,她风一般冲上去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


    房间里,闻亭丽紧紧抱着陆世澄,不肯松手也不肯眨眼。


    这是陆家多年前在山上置办的一所大宅,多年来只留有几位陆家的老下人守房子,陆世澄这一回来,管事们犹如劫后余生,整幢楼都沸腾起来。


    他们很快发现陆世澄肩部有枪伤,大管事带人弄来一张小床把陆世澄抬上二楼卧房,上楼的时候多有不便,陆世澄却不肯放开闻亭丽的手,闻亭丽心有戚戚焉,全程紧依着他上了楼。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惊心胆战察看路上早已察看过的那处伤,陆世澄想要撑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环住他的肩膀:“你别动,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她的热泪洒在他的额头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一再用手触碰她的面颊,来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再说这故事。


    路上已经讲过两遍了,但闻亭丽仿佛听不够,劫后余生,双方心里都像被飞机轰炸过一样震荡不安。唯有不断聆听彼此的声音才有真实感。


    关于整盘计划,两个人其实早已达成共识:留下邱凌云一命、布局引陆克俭入套、彻底销毁药厂——但她真没想到那一晚陆世澄会把邱凌云引去了大生药厂,日本人恐怕至今以为那晚跟那帮日本人同归于尽的是「陆世澄」。


    他低头亲吻她的指尖,耐着性子再讲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时候,我就查到了陆克俭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陆克俭已经疯了,对那几个日本陆军军官许下承诺,只要他们帮他铲除陆世澄,就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实业交给这几个日本人,以便他们向上级领功。


    在陆克俭看来,这是一笔异常划算的买卖。因为上海的产业对陆家来说只是一小部分,把它们交给日本人,自己照样可以回南洋呼风唤雨。


    陆世澄既不可能让自己这位三叔染指大生药厂,也不可能把母亲的心血留给日本人,提前销毁更是不现实。在战时,这间药厂一夜的产量就可以帮到不少前线受伤的战士。


    唯有等到前线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更没有想过让手下人留下来帮忙完成这一步。万一事败,这帮手下势必会死在日本人手里,这是他自己的执念,关乎到他跟陆克俭之间的私人恩怨,没理由让不相干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决定自己动手。


    购买炸药、部署密道、添置旧车和新身份……


    他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他故意放消息给陆克俭,让他们以为他打算潜夜离开上海,走前会销毁厂子里的上千台机器。


    几名日本军官垂涎大生药厂已久,果然当晚就有行动。


    至于邱凌云,当日留下此人就是为了对付陆克俭。


    邱凌云醒来时发现身边只有几个白龙帮的兄弟,误以为全靠自己命大才侥幸活下来,在身边几位白龙帮「长辈」的照拂和怂恿下,邱凌云除了继续恨着他和闻亭丽之外,同时也对陆克俭产生了强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陆克俭见死不救,父亲未必会死得那么凄惨。


    等到安排好一切,陆世澄让人把邱凌云引到大生药厂附近。邱凌云以为当晚他们叔侄当晚会有一场谈判,特地带着手枪而来。一方面预备瞅准时机将他们两人一起杀害,另一方面准备以此为筹码重回白龙帮做堂主。岂知还在半路就被陆世澄打晕,随后,陆世澄给邱凌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绑好了扔进后备箱。


    至于那枚指环,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来套在邱凌云手上,二来他也想以这种方式告诉闻亭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很快会来找她。


    他知道大生药厂附近布满了眼线,当晚,他故意一个人把车开进了厂子里,以引诱陆克俭尽快行动。


    他打赌陆克俭一定会来,他这位三叔不仅要夺回家产,更要他死,难得他落单一次。即使明知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险尝试一把。


    他料得没错,陆克俭来得很快。


    而他一进厂子,便将车停在树丛后的暗道里,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将邱凌云从暗道运到三楼的办公室,把邱凌云扶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后,给邱凌云喂了一粒氰-化钾,再拧亮办公室的灯,接着点上一炉火,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纸扔进去燃烧。


    这是最重要的一环。


    厂子里一共埋了三处炸-药:电梯里有一处、生产车间有一处,而最重要的一处,就埋在他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为了引陆克俭上楼,他必须伪造出自己仍在办公室销毁陆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紧接着,他从办公室出来,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楼,将自己常开的那一辆罗尔斯·罗伊斯留在厂区里继续迷惑他们,自己从后院翻墙出去,就这样徒步走出去一里多地,在路边找到了他提前准备好的一辆旧车。


    上车后,陆世澄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


    他已经忘了那时候自己都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浑身上下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喉头发紧,双眼锐利如刀,像只狩猎的豹子,等待猎杀时刻的到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身后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他如释重负,脱力般伏在方向盘上。直到这一秒冷汗才从额上涔涔淌下来。


    来不及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开离开了闸北,接下来便按照原定计划连夜离开上海。但麻烦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陆世澄的名义调兵遣将。


    更麻烦的是,他连邝志林都得瞒住。因为这一局不只顺利除去了陆克俭,还如愿炸死了四个日本军官。


    日方虽然心存疑虑,但毕竟陆世澄的「尸首」也在火灾现场被发现。如今所有人都认为是叔侄俩为了抢夺大权才酿此悲剧,陆家骤然失去当家人,陆家人的表现理应表现得「合乎常理」。


    一旦邝叔表现得不够伤心,或是被日方发现邝叔跟他暗中有联系,他们便会迅速弄明白整盘棋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不管是他还是邝叔,都会被日本人缠上。


    他更没有让周威等人跟随自己南下,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陆家直如一块被各方人马觊觎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胁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谨慎一点,小心一点。


    好在接下来的事还算顺利,他稍作乔装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汉的轮船。


    抵达武汉之后,他因为担心闻亭丽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不得已到邮局给她拍了一封电报,当时的武汉城风声鹤唳,那封电报一下被人拦截下来,很快就有人来酒店对他实施暗杀。


    尽管已经听过两遍,但一听到此处,闻亭丽的心还是再次紧缩成一团:“是日方的人?还是重庆方面派来的?”


    陆世澄背靠着床头,苦笑着说:“什么来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电报写得语焉不详,用的又是假名,这行径本就十分可疑,没准他们怀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们内部的叛徒……”


    总之他没有身份,百口莫辩,若是持枪回击,更坐实了他的可疑。总之历经波折才顺利脱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却中了一枪,之后伤口一直在流血,带伤上路的话未免太引人注目,他只好在武汉滞留了一段时日。


    “若非这番变故,我早到来香港同你汇合了,何必让你悬心这么久。”


    他虽是轻描淡写的口吻,闻亭丽却听得揪心至极,这一路,不管是炸毁药厂之后连夜从上海出来,还是想办法在武汉那队暗杀他的人马手底下脱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虑,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她再次哭起来。


    这乱世,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陆世澄故作轻松去亲吻她的泪水:“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那泪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声。


    她果然不哭了,担忧而焦灼地察看他的伤口:“又疼了吗?”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忙解开他的衣扣亲自察看,哪像他得说的那么简单,伤口明明还未痊愈。“大夫怎么还没来?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们在九龙塘那边。我和黄姐在那边租了一个厂房,前面做摄影棚和办公楼,后头做员工宿舍,现在一家人都暂时住在那里,我们刚把《抗争》剩余的部分补拍完毕,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罗士大饭店,看到报纸了?”


    “嗯。”他含笑看着她。


    再也不会弄错的。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独一无二的暗号。


    她也终于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现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来了,喜悦充满了她的心,她把脑袋轻轻贴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的陆先生从来不食言。”


    陆世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忽道:“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这天一早,邝志林被人接来了此地。从武汉出来那日,陆世澄就想办法给邝志林传了一份秘密口信,邝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马不停蹄赶来香港与陆世澄汇合。


    陆世澄看见邝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说不出的愧疚:“邝叔,对不起。”


    邝志林热泪盈眶:“什么也不必说,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


    闻亭丽不胜欷歔,这年头,人人见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没事就好」来宽慰自己。而对于亲人朋友来说,「没事就好」也的确胜过一切。她红着眼圈上前跟邝志林拥抱:“邝叔。”


    陆世澄一愣,随即便高兴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随他称呼邝志林为「邝叔」,却是如此自然而又亲切,可见在她的心里,早已把邝志林看作自己的亲人。


    邝志林眼圈更红了,一边点头,一边在闻亭丽的肩后应了一声,松开后看看她,又看看陆世澄,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小闻,还是在黄金剧院的后台,一晃都这么久了,小闻早已不再是那个小闻,上海也不是那个上海了。”


    三个人都痛心不已,坐下来后,陆世澄满腹心事给邝志林沏茶,闻亭丽关切地向邝志林打听上海的战况。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邝志林想了想说:“慈心医院好像跟红十字会医院暂时合并了,这回淞沪会战,慈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成功抢救了不少我们的战士,那日一个朋友在医院见过那位邓院长,说她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却还坚持在临床第一线做手术,精神矍铄,反应比年轻人还要机敏,那份大无畏额精神,委实让人心生敬意。”


    闻亭丽愀然听着,听到邓院长的名字,她的心情再一次低沉下去。但一想到她老人家一生都在忠实地做自己,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实在有负于邓院长对她的教诲。


    她不便再细细打听刘向之,即便打听,邝志林也不会对一个内科病房的护士长有印象,料想刘向之也同邓院长一样,也在为保家卫国而战,这让她的心灵多少安慰了一点。


    她含泪点点头。


    当晚,邝志林在后楼安置下来,陆世澄又着人去九龙塘把周嫂和小桃子也接来。这一晚,陆家这所老宅空前热闹,在战时,人与人之间仿佛比从前更懂体谅,也比过去更知道友善,小桃子感受到了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在大人们之间穿来穿去,笑个不停。


    某日一早,大管事神色匆匆送来一份报纸,闻亭丽正同陆世澄在书房里说话,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一桩大新闻。


    她和陆世澄一起坐下来看。


    只见标题写着:【著名爱国实业家——南洋鸿业陆鸿隽老先生因幼子勾结日本人一事饱受打击,不幸引发旧疾,于今夜凌晨三时去世。】


    这是足以撼动整个实业界的大新闻。


    正文里面写着:“此前陆克俭已被逐出家门,但在陆老太爷的坚持下,族谱上依旧保有陆克俭的姓名,想来是打算等到合适的时机,重新将爱子纳入家门……经此一事,陆家族人深以为耻,一致同意将二房从族谱上彻底除名,以免污损陆家多年来的爱国名声,此消息一经传出,原本瘫卧多年的二公子陆克安,突然口吐鲜血数升,当场气绝身亡。陆老太爷更是一病不起,没几日便病逝于南洋——”


    文中最后,撰稿人用辛辣的讽刺口吻说:“本报似乎不该再称呼此卖国贼为「陆克俭」,此贼已被族中彻底除名,世上再无「陆克俭」,只有「无名氏」——一个可恨可耻可鄙、毫无做人底线的无名氏。”


    闻亭丽心中无比快意,悄悄回眸看向陆世澄,不期然在他嘴边看到了一丝恶意的微笑,这使得他既像一个如愿以偿的孩子,又像一尊杀气腾腾的罗刹。


    这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恰是陆世澄的黑暗一面。


    这盘棋走到现在,每一步棋子的走向都在他计算之内,算得够准,没有意外。


    每一个当年残害过他父母的人——不论是直接行凶者,抑或是间接的凶手——陆世澄一个都没有放过,他不仅是要他们死,他还要这些人失去自己最看重的东西之后,再在痛苦中死去。


    这种方式,正如他们当年对待他父母的方式一样狠。


    她却毫无保留地将他再次抱紧,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看透了他的每一面。不管是光明面,还是阴暗面,都是陆世澄,她都体谅、都理解、都钟情。


    陆世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默然吻着她的眼皮,她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每天都要对她说三遍这话。


    早上,他们两个在花园里的藤桌上对坐着吃早饭,她吃她的粢饭糕,他喝他的果汁,好端端地,他就把水杯放下:“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傍晚,他们手牵着手在长满鲜花的山道上面散步,闻亭丽望见那橘色的晚霞,不由得心生欢喜,将手指向天际,叽里哇啦说得起劲,他又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夜里,他和她在月光下看报纸,光线暗,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看到后来,闻亭丽索性把报纸扔到一边,捧着他的脸要亲他,他忽然把脸躲开,眼睛看着她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作者有话说】


    闻亭丽:结结结!


    这两章都有红包。


    本章有一部分原本属于第106章,怕追更的伙伴们看得不过瘾,被我强行合并到前面一次性发了,大结局(下)主要内容包括亭丽在香港的继续创业以及两个人的婚后甜甜甜甜蜜日常,最开始的版本是八千多字,昨天修稿的时候忽然还想再多写点(主要舍不得亭丽和陆世澄,另外就是一小部分内容得想办法过审),我的习惯是不喜欢断断续续分成几章发,啥时候修好啥时候一次性发上来,估计至少要攒一个礼拜,这几晚不用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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