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榆不太认同云轻的决定。
人的梦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进入别人的梦里便失去了自主权,一旦迷失,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江白榆按住云轻的手腕:“不可。”
浮雪也说道:“师姐,不如我们先给她渡点修为看看情况?”
范二郎怕他们拖下去,突然一撩衣袍往云轻面前一跪,“仙姑!筠娘身子弱,经不起这样的煎熬,请你现在立刻救救她!”
云轻连忙扶起他,说道:“筠娘这噩梦来得蹊跷,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她说着看向江白榆和浮雪,“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这入梦的方法,与你们理解的不一样。”
一句话把江白榆说得一愣。为什么是“你们”?连她自己的师妹也不知道这方法吗?
一般人入梦的方法五花八门,但万变不离其宗,总体来说都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闯入他人的梦境里,由于身为外来者无法掌控梦境,所以才显得凶险。
而云轻的方法取自羲皇无字书,与以上完全不同。
阵名:同梦。
布阵者可以直接以第一视角体验他人的梦境,阵中两人用同一个身份做着同一个梦,故名同梦。
在同梦阵中,云轻不仅能以筠娘的身份见证梦境,还能一定程度操控筠娘的行为,从而改变梦境的走向。
云轻让范二郎把筠娘身体摆好平躺在床上,双手置于小腹,在其头顶百会穴一拳之外点了一盏灯。
她以一根红丝绳两头分别缚住她和筠娘的手腕,在筠娘身边盘腿而坐,叮嘱其他人:这盏灯不可熄灭。
云轻说:“若是熄灭,我和她都会死。”
实际上她并没有说实话。灯熄灭了,无非意味着同梦失败,她会立刻从筠娘的梦境里脱离出来,仅此而已。
之所以把后果说得这么严重,是为了试探江白榆。
江白榆对她古怪的忠诚始终让她无法放心,她觉得他若是存心对她不利,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之后她便闭眼祝祷,缓缓地沉入梦中。
……
云轻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漆黑的棺材。
她一身孝衣,跪在棺材前,麻木地给前来吊唁的宾客还礼。宾客们窃窃私语:
“才办婚礼又办葬礼,不吉利啊!”
“可不是!这韩老汉也是可怜,儿子媳妇死的早,好容易把孙女拉扯大送出了门,眼看能过几天宽省日子了。”
“可惜啊,范家郎君多好的人品,能薄待了他?他没那个命啊!”
“这口棺材好啊,我听说为打这口棺材,花了二三百两银子。”
“范家真是财大气粗。”
“范家这样的大户,怎么会与韩家结亲?”
“听说是范二郎一眼相中的,老夫人不同意又能怎的。”
“到底是不般配。”
……
她是韩筠娘,出身于广陵城一个匠人家。十五岁嫁为人妇,婚后不久便失去了她在这世间最后一个亲人。
云轻感到内心涌动着酸涩、孤独和迷茫,那是筠娘的情感。她不舒服地抚了抚胸口,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一片白光遮过眼睛,眼前情景变了。
她正捧着茶碗,将茶碗高高地举过头顶,羞怯地说道:“阿娘,请用茶。”
她心中是甜蜜和欣喜的,她嫁给了她爱的男人,男人也爱她。
她面前端端正正坐着个衣裙华贵的妇人,纹丝不动。茶碗捧了很久,她胳膊酸痛,禁不住地颤抖,茶盖与茶碗之间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云轻心中涌起愤怒,这愤怒是属于她的,而非筠娘的,筠娘的情感是惶恐。
云轻此刻被两种情感撕扯着,精神上很分裂。她很想把茶碗掀翻,但是努力了几次都不成功。这个行为是筠娘抗拒的,她做不了。
同梦阵中,只能在不违背做梦者意愿的前提下去改变行为。
“阿娘。”梦中的范二郎在提醒妇人。
妇人终于伸手接过茶碗,假惺惺地说了句:“你快起来,地上凉。”
妇人嘴唇碰了一下杯沿便把杯子放下,说道:
“若非二郎执拗,我是不会抬你进门的,也不知道这小子中了什么迷魂药……既入了我范家门,便是我范家妇。你原先在韩家那小门小户的习性都得改,要不然以后丢了人,传出去说我没管教你。”
云轻心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感受着筠娘的决心:一定要听阿娘的话,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范家妇,只要我做的好,阿娘一定会喜欢我的。
一声叹息。云轻能理解她。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她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如履薄冰地活着,她有更好的选择吗?
梦境又是一转。
云轻看到自己手里捧着一个瓷罐子,她好奇地打开罐子,筠娘没有抗拒。
里头是满满一罐子小圆球,杨梅大小,用桔叶儿包裹着,看样子应该是一种吃食。云轻捻了一颗送入口中,细甜香浓,还怪好吃的。
耳边传来妇人的骂声。
“她不过是咳两声,你就巴巴的寻来这东西,一颗杨梅要十几种药材去炼?
她是金子做的吗?我养你这么大怎么从来不见你为我寻摸这东西?还得沾了儿媳妇的光才吃得上一口衣梅!”
云轻心想,原来这东西叫衣梅。
“要吃让她自己去买!就那几个破烂嫁妆我看她能吃几个!我大手使钱把人抬进门,先花几百两买棺材!
如今又是山珍海味的养着,公主都没她娇贵!你韩家人可真是做的一手好买卖啊,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你们要脸不要了?”
“阿娘,我不是和你说过吗,筠娘说了,买棺材的钱权当借的,往后从明月楼的租金里慢慢还。”
“你别给我提明月楼!她就陪嫁那么个破楼还闹鬼,如今租都租不出去,你还巴巴儿地派人去收拾,你平时不是挺会做生意吗,怎么这种赔本买卖也上赶着做?”
“阿娘,你少说两句吧。”
“你还护着她?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到底给你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把你迷得连亲娘都不认了?!”
云轻感觉脸痒,摸了摸,已经是满脸的泪水。
悲伤过后,筠娘开始诚惶诚恐地反思。她觉得自己忽略了婆婆的感受,对婆婆不够尊敬和爱戴,而且她对丈夫的示好也享受得太过心安理得了。
云轻摇头叹息。这个筠娘实在是太善良了。
可是善良的人啊,你是否知道,对于一个软弱的人,善良通常不会成为保护你的铠甲,而只会成为刺向你的尖刀。
筠娘开始讨好婆婆,给婆婆做鞋做袜,做吃做穿,婆婆从来没给过一个好脸色,还时不时地罚她跪祠堂。
在筠娘战战兢兢地跪祠堂时,云轻看到婆婆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就像一个皇帝终于驯服了他唯一的臣民,或是一个儿童在虐杀小动物时对挣扎与惨叫的欣赏,充斥着一种扭曲的得意与快感。
云轻真想一剑捅她个对穿。
筠娘的恐惧与日俱增,讨好与顺从几乎成为了她的本能。
她唯一所能仰仗的只有男人的爱,因此她面对男人时也越来越卑微,她为这爱而庆幸,也为这爱而苦恼。
在她迟迟没能怀孕、婆婆扬言“再不生就滚出范家”时,她的恐惧达到巅峰。
她看到婆婆送了个陌生女人给男人,在男人拒绝之后,她再次跪进了祠堂。
……
梦境是混乱的,有时候还会重复,云轻自己也很混乱,又要骂骂咧咧又要哭哭啼啼的,就像一个身体里住进两个灵魂,要疯。
但她已经知道了唤醒筠娘的办法,那就是解决掉她的恐惧。
她恐惧的根源在于这个该死的婆婆,那就解决婆婆。
讨好是不可能讨好的。
讨好这种人,就像对血魔献出自己的鲜血,这一举动并不会得到任何善意的回馈,只会让对方更加贪婪、想要从你身上索取更多血液。
一剑捅死是最简单的,可惜筠娘不接受。
弄出个孩子也许能让婆婆暂时对她态度缓和,可惜在梦里也没有造人的条件。
云轻尝试贿赂婆婆身边的大丫鬟,被大丫鬟冷嘲热讽;尝试念咒控制婆婆、尝试摆阵……都没用。她浑身的手段到了梦里都使不得。
筠娘是梦境的主人,梦境的规则由她决定,她不懂这些,这些自然就不会起作用。
云轻终于发现,她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之前吹牛吹大了,在范二郎面前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还要钱,真是的,她被自己的猖狂给逗笑了。
又经历了几次梦境后,云轻有一次路过大门,她心想反正没头绪,不如出门看看。
筠娘并不抗拒她出门。
走出范府大门,先看到一片民居,云轻知道那应该是筠娘出嫁前生活的地方,现实中这片民居肯定不在范府大门口。梦中的时空被拼接了。
民居中有形形色色、充满生活气息的人,打水的男人,洗衣洗菜的女人,沿街叫卖的商贩,路边玩耍的儿童……
云轻穿过民居,街上的人渐渐的少了。
不仅人少了,就连路边的房子都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就像一幅画被水泡过那样,模糊不清,看不出本来面貌。
云轻以为梦境又要变换了,但是并没有。
咦?
她迷茫地站在街边,看着眼前仿佛被水侵染的景象,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奇怪的猜测。
梦变成这样……会不会是因为,筠娘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太少了?她没有见过,自然缺少想象?所以梦境就出现了空白?
那么,既然筠娘的梦境出现空白,她可以弥补上吗?
云轻想起寻仙城的街道。寻仙城的街道比广陵城窄一些,不过同样热闹。她闭眼努力回忆着那天在大街上看到的唱戏的和耍猴的……
睁开眼睛,一个穿着粗糙戏服、伴作圣曦娘娘的男戏子正在街边咿咿呀呀的唱戏,唱的是圣曦娘娘显圣逼退洪水的选段。
而在他旁边,一只小猴子蹲在木架子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朝云轻伸手要钱。
果然,出现了!
云轻还没来得及高兴,眼前一花,梦境转换,她又跪回了祠堂。筠娘重新回到她熟悉的恐惧里。
云轻耐心地等待梦境转换,再次经过范府门口时,她又踏了出去。
穿过民居,云轻调动所有注意力,集中精神回忆寻仙城的点滴,街道逐渐变得清晰具体起来。
云轻能感受到,筠娘对这陌生的世界是有好奇心的。
她刚要给筠娘见识点好玩的东西,眼前一花,她已经在流着眼泪给婆婆做羊脸肉。
云轻想尝口羊脸肉都不能,这是给婆婆的,她怎么可以偷吃呢!
再次等到出门的机会,云轻穿过民居后便发足狂奔。
一边跑,一边回忆她在龙首山修行的经历。
她只挑选那些令她快乐或者平静的回忆,她希望这些情感可以抵消一点筠娘的恐惧。
雨后的山林充满青草的香气,阳光从枝叶间斜着投下来,一束一束的,光似乎有了形状。
她在这树林间奔跑,耳边是风与鸟共同奏鸣的乐声,这乐声超越世间所有的丝竹管弦。
她突然停下来,一抬胳膊,一只小松鼠从树上跳下,落在她手臂上。
松鼠吱一声,她仿佛听懂了松鼠的话,抬起另一手,摊开掌心。松鼠将一粒松子放在她掌心上,她哈哈大笑,朝松鼠道谢。
她与松鼠告别,继续奔跑,眼前景象一转,她跑进了一片花田。
嫩黄的野花簇簇挨挨,正如一席铺到天边的绒毯,她弯腰往绒毯上一捞,捻起一枝黄花,鼓起腮轻轻一吹,花瓣四散,随风而舞,翻卷着飘向远方。
她突然拔地而起,足尖踩着花瓣向天空飞去。
那是她初初学会御风诀。
风卷着她的衣服和头发猎猎作响,她像一只无牵无挂的鸟儿,眼睛里只有天空。
天空湛蓝、辽阔、宽广无垠,像一个温柔宽阔的胸怀,无限度地接纳她,包容她。
她在空中踏了几步,便从花瓣上落下,踩上一片竹叶。
花田不见了,她正在茂密的竹林上方穿行。细雨如丝,扑在她的脸上,天地间一片静谧。
她感觉自己要融化在这细雨里,成为一颗雨滴,与千千万万颗雨滴一样,在这天地间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跑到竹林尽头,她一脚踏空。
“啊呀呀——”
底下是一片悬崖,浓雾笼罩,她坠入浓雾中,却并不恐惧。就好像一切回到最初,周围一片混沌,没有高兴与忧愁,没有快乐与悲伤,甚至没有她自己。
穿过浓雾,噗通一声,她落入水中。
眼前一片蔚蓝。
那是大海。
那年她学会了避水诀,师父带她们去了大海。
她像鱼儿一样游动,她抓起一片彩色的贝壳,贝壳缓缓开合,朝她吐了口泡沫。
她同不知名的鱼群嬉戏,一只鱼儿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她穿过一大丛紫色的、茂密的水草,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
好大一条鱼啊!
她顽皮地踩了踩鱼头,大鱼突然一仰头把她顶出水面!
她直直地飞出水面,滞空片刻,却并未下坠,此刻她脚底已踩上了一块石头。
她踏着石头飞奔,面前出现一条蜿蜒向上的山路。她沿着山路奔跑,一直跑到山顶。
站在山顶望过去,脚下是波涛一样的云海。云海尽头,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如金丹映雪,如白浪吐朱。
她心中升起一股壮阔的豪气,朝着红日呐喊道:
“我要做名扬四海的大英雄!我要让龙首派天下闻名!”
眼前景象开始褪色。仿佛一匹花布被反复揉洗,一次比一次浅淡,终于褪到一片空白。
云轻缓缓睁开眼睛,梦醒了。
低头看一眼筠娘,很好,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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