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睡得一点儿也不好,书房的罗汉榻上,残余了美人靠过的异香。


    昨晚,她笼统待这不过两个时辰,竟也能留下香气。


    兰殊身上的气息并不难闻,相反,可谓是国色天香。


    可少年昨夜发了那样的梦,再嗅到这股熟悉的香,怎么,也无法安寝了。


    秦陌坐在榻前,眼底发青,捏了捏眉心,正准备掀褥下榻,屋门被人轻轻叩响。


    再见到那张困扰了他一夜的芙蓉面,少年实在难以露出好脸色。


    兰殊秉承新妇之责,伺候他更衣洗漱。


    说是伺候,兰殊望着他眼底的烦躁,很识相地只是试了试盥洗盆里的水温,浸湿帨巾,将外衣挂于衣架,便垂眸立于一旁,从始至终,没有碰过他。


    洞房花烛夜将新娘弃至门外,任哪个女子历了这么一遭,都该是心灰意冷,凉下大半截心肠的。


    秦陌对崔兰殊现下的态度,颇为满意。


    要是她能够再动作利索些,少磨磨蹭蹭,就更好了。


    入宫的驰道上,兰殊艰难提裙下车,身上的礼服繁重,走得有些慢。


    怪只怪上辈子,秦陌太惯着......或是懒得管她。


    任由她随性穿着,全无要求她行贵妇的端庄打扮。


    成日在府中,还如做姑娘似的,只着轻便襦裙,随时在长廊上奔跑嬉闹。


    这会儿层层华服缠身,反而不习惯起来。


    顶着秦陌冷漠嫌弃的目光,她头皮发麻地垂首,只能奋力快步往前。


    --


    先帝驾崩当年,李乾不过九岁。


    小儿年幼,江山难托,先帝不得不留下遗诏,由摄政王秦葑兼中枢四位宰辅执掌朝政,辅佐太子,共理国政大事。


    后来秦葑战死,章肃长公主未免李氏江山大权旁落,接过了亡夫的虎符,垂帘听政,代掌军机大事,制衡中枢。


    起初,对于国朝最为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成了她婆婆,兰殊敬畏而胆怯。


    重来一遭,坤仪殿内,两侧宫女福身挑开彩幕珠帘,兰殊再度朝那御座看去,却十分欣赏而敬爱长公主的傲然仪态。


    毕竟表里如一的高傲,比佛口蛇心可强太多了。


    兰殊上前行礼叩首,为她奉茶。


    章肃长公主接过茶水,浮着茶沫的同时,双眸凝向了她身旁的少年,蹙起眉梢,“秦陌,什么出息?洞个房,比你新妇的气色还差?”


    话音一坠地,兰殊不由愣怔。


    此话,前世长公主并未斥过。


    上一世,兰殊险些成为国朝第一具新婚之夜的冻死骨,伏小作低,最终逼迫新郎官软了心肠,得已入了屋,与他共枕。


    虽未圆房,至少,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落进长公主的耳中。


    这回,分房这么大的动静,到底瞒不过。


    秦陌当然听得出母亲隐晦的敲打,也不戳破,只字不提昨晚分房的事,直楞楞跪了下来,拱手作揖:“孩儿无能。”


    他摆出一副新郎体力不济的孬样,故意顺着她的话,和她对着干。


    章肃长公主唇角抽搐,剜了秦陌一眼,朱唇轻启,满腹训斥的话,呼之既出。


    李乾坐在旁边,狠狠干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滔天的怒火。


    长公主见李乾目光示意着大殿四周的宫人,终究忍了忍,没有当庭发作,以免叫人传出去,令小夫妻更加难堪。


    她温和缓慢地喝下了儿媳递来的茶水,甚至按民间规矩,给了兰殊红封。


    继而,引她上前,又仔细端详了她一会,摇头斥了句:“素了。”


    兰殊微微抬首,只见长公主伸手探向头顶的叠鬓,摸出一支流光溢彩的钗环,别到了她仅缀几点珠花的盘髻上。


    上一世,兰殊身着世子妃的翟衣拜礼,搭配着满头珠翠,盛装打扮入宫,成为了国朝最美的新妇。


    章肃长公主那时看她许久,妆容钗环无不完美,只觉多加一笔,都是画蛇添足。


    这回兰殊仍着了规矩的华服觐见,深青色鞠衣,胸背鸾凤云纹织金,但为了不让秦陌久等,妆发十分简约,头上并无冠子,也无金箔点鬓,髻发上,只有几朵珠花映衬。


    反倒将长公主疼惜小辈之心,勾出了几分。


    “这簪可是姑母平日最喜欢的一支,弟妹好福气!”李乾对此温言笑道。


    兰殊谢过长公主,仰首望着她一双睥睨的凤眸难得温柔了瞬,甚至探出手,朝少女的鬓角摸了摸,忽而体会到了何谓爱屋及乌。


    长公主待她良善,皆沾了秦陌的福。


    可在九年前,为保江山无虞,长公主向先帝献上秦陌代李乾出塞北作质,弃子求荣之举,让两人的母子情,从此蒙上了一层阴霾。


    如今长公主权倾天下,两人是母子亦是君臣,一个拉不下面说,一个心里赌着气,交流间,总是别扭与苛责。


    对比下来,自小在长公主身边长大的李乾,反而更像是她的孩子,更懂她的心意。


    婚嫁之礼于东宫举行,兰殊于礼,也需给一家之主敬茶。


    李乾作为一国储君,年方十七,却早有了成熟男子的稳重模样,威仪不浮于表,说起话来和风细雨,温润如玉。


    只见他含笑接下茶水,亦给了红封。


    长公主见状,眯缝了眼,直接问道:“你包了多少?”


    李乾笑了笑,“自是要比姑母给的少,怎好抢您家长的风头?”


    “我又没要这风头。”长公主薄露笑意,轻嗤了声,转首问向身后的安嬷嬷,“前廷的席面在安排了吗?”


    安嬷嬷如实作答,长公主听到太子特意召了梨园的戏班子进宫唱戏,双眸瞬向兰殊,“喜欢听戏吗?”


    “喜欢。”兰殊点了点头。


    长公主续问她都爱听什么戏,兰殊想了想,答了几出知名的,长公主让安嬷嬷一一记下,“待会就让他们唱这些吧。”


    李乾蹙起眉稍微笑道:“姑母不听素日最喜的《莺莺传》了?”


    长公主瞥了他一眼,“多大年纪了还听《莺莺传》......你没听见人小姑娘都爱《穆桂英挂帅》吗?”


    李乾掩唇,似笑非笑起来,“弟妹刚刚不也说了《金玉奴》这类曲目吗?”


    长公主愣怔,随即同他一并笑了起来,含笑间,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了秦陌。


    兰殊在一旁看着他俩说起话来亲密无间,一个眼神便心领意会,忍不住,觑了一眼秦陌的神色。


    只见少年薄唇微抿,直接冲李乾剜了眼,“你怎么不问问我喜欢听什么?”


    李乾啧了声,“你又不爱听戏。席上备的可都是你爱吃的。”


    秦陌脸色稍霁,轻哼了声。


    兰殊以前没有领会,如今再看这三人的状态,反而觉得长公主当年忍痛让秦陌替李乾作质受苦,为的就是一个手足情。


    皇城位于权力的漩涡中心,是个吃人的魔窟。


    秦家数代功勋,当之无愧的将相世家,章肃长公主深受先帝偏爱,嫁入秦府,如虎添翼。


    先帝临终前,会将摄政王之位交予秦葑,除却对于长女的偏袒信任,也因只有秦家的后人,才能握得住庞大的军权。


    秦家几代人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在军中的地位,已经分毫不可撼动。


    太子彼时年幼势弱,若没有军方的扶持,只怕撑不到继位之日。


    然,纵使秦家忠烈满门,洛川王赤胆忠心,可功高盖主,少不得受人弹劾。


    李乾继位后,即便血亲相连,也不得不忌惮秦家的势力,私下做过不少打压,逐渐将长公主架空削弱。


    可在他病入膏肓之际,却还是立了秦陌做摄政王,代为理政,足见其之信任。


    由此看,长公主爱子,为之计深远。


    只不过如今的他们,都还是半大的少年,什么都还看不出来。


    秦陌再怎么年少成名,在长公主这,永远只是个置气生母弃子的孩子而已。


    --


    为了喝兰殊这杯新妇茶,章肃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今早都辍了朝。


    寒暄过后,长公主需回凤阁与各大宰辅周旋理事,到午膳设宴,才能再回后.庭。


    临走前,她温言询问了兰殊可有入宫玩过,得知她深待闺阁,严词勒令秦陌带着新妇去逛一逛御花园解闷。


    秦陌敷衍应声,两人并肩走出殿门。


    秦陌于长廊回首,见长公主与李乾皆已远去,瞥了眼兰殊:“《金玉奴》是什么?”


    少年不爱听戏,自然对戏曲了解不深,但他也不是有闲情单纯来问戏的人,只是兰殊一时间没反应出他问这话的缘由,不由愣了一愣。


    秦陌见她迷糊,双手交叠,朝着太子与长公主远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为什么说你点了《金玉奴》的时候,他俩合伙看了我一眼?”


    兰殊这下回过味来。


    原来,看见长公主同太子殿下更为亲切,说着他俩心照不宣的话,少年状似神色如常,却也不是,无动于衷。


    只是不影响他与李乾兄弟情深。


    兰殊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珠钗,似是垂眸思忖了好一片刻,温言揣测:“可能......是他们同时想到了这部戏曲,还有一个别名。”


    秦陌微微眯了眼,狭长睥睨的凤眸,与他母亲如出一辙,“什么别名?”


    兰殊干干咳了声,双手攥于胸前,有些难以启齿般,一字一字,凝向少年的眼睛道:“棒、打、薄、情、郎。”


    秦陌:“......”


    秦陌双眸一凛,冷冷笑道:“你在,暗示什么?”


    兰殊瞪圆了眼睛,根根卷翘分明的睫毛下,一双麋鹿般的眼眸清澈,叠声切切:“万万没有这个意思!是这部戏本身就很出名,我觉得公主娘娘爱看,顺口提出来的!”


    少年眼睛眯缝得更深,兰殊干干与他对望着,巴掌大的芙蓉面,端着全是不知者无罪的模样。


    秦陌睨了她半晌,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唇角:“不是去逛御花园吗?走吧。”


    兰殊望着他眼底闪过的凉意,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少年把她丢在了御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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