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回过头,发现兰殊避退下人后,自个径直从衣柜里拿出了另一床被褥,放到了屏风外的美人榻上。
她默默铺好了两副床,主动问他睡哪个。
秦陌愣了会,毫不见外地,往床榻前一坐。
一双深邃的凤眸与她四目交汇,秦陌带着他惯有的倨傲,轻轻巧巧地打量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也含满了探究。
面对少年全无谦让地选了床榻,兰殊不嗔也不恼,仅一个颔首,用极柔和的声音询问道:“耳房已经备足了水,世子爷要不要先洗漱一下?”
秦陌注视了她一会,回答:“你先去。”
兰殊乖乖听命,而后,从衣柜拿出换洗的衣物走入耳房,至挽着柔软的湿发出来,她都没再同他多余一句话。
更没有欲擒故纵,隔着屏风,在浴室中弄出一些有的没的的声响。
见少年在里屋一直迟迟不动,兰殊以为他没发现她已经洗漱完毕,不得不从铜镜前起身,拿着帨巾绞着头发,走进屏风内,与他温言禀复:“世子爷,耳房的水已经换好了。”
秦陌乜了眼她身上端庄严实的素纱中单,低头,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原还担心她会一.丝不.挂地出来,他连被角都拽到了手上,就等着反手将她一捆,卷成一条花卷,老老实实塞到床角去。
合着,他高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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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秦陌趿鞋从耳房出来,兰殊仍安静坐在了铜镜前,仔细绞着如瀑般的发尾。
高台上的烛火微晃,映着她白生生的芙蕖小脸。
摇曳的烛火下,少女的姿容如玉,像个描在画上,不真实存在的人。
她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梳理头顶的湿发,犹如天鹅梳羽,手腕的袖口因她引臂的动作,滑落到了手肘处。
她的手,比那素纱袖衣还要白。
少年不由怔了会神,只觉得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
兰殊透过铜镜,瞥见了身后伫立不动的人,目光凛凛朝着她看,以为是自己绞头发一直亮着灯,打搅了他的安眠。
“就快擦干了。”
兰殊忙不迭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乱中失力,不慎扯下了几缕发丝,她疼得眼眶一红,也只敢几不可闻地轻嘶了声。
秦陌朝那地上掉落的青丝掠了眼,没再巡逻似的站在她身后,转头入了里屋,放下了床前的幔帘。
他并没有催促,但不过一会,屋内的灯就被兰殊熄灭。
秦陌面朝里侧,并未阖眸。
直到听见她在美人榻前掀开被褥的动静,隐隐传来了平缓入睡的轻浅呼吸声,确认她不会突然爬上他的床,秦陌才缓缓闭上了双眸。
忍不住,心里嗤笑。
他在干什么?
怎么跟防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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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没人投怀送抱。
入眠后,少年的脑海中,又出现了一团乱糟糟的梦境。
梦境里,空澄的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梅雨,雨打芭蕉。
他坐在铜镜前,拿着一抹帨巾,仔细帮着怀里的一抹俏影绞头发。
他们像是在外淋了场雨,刚回屋洗漱完。
男人手上的动作已经竭尽温柔,奈何还是一时不慎,扯落了她几根秀发。
迎着女儿家回眸过来的嗔怒,他失了耐心般,嘴上厌欠了句,“这么麻烦,不然剪了吧。”
那樱唇上努起的弧度转而抿直成了一条线,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嗤地笑了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趋渐灼热。
只见她有意无意的,只着了件一片式的裹胸裙,便出了浴桶,露着大片雪白的肩臂,沟壑深陷,轻纱柔软,紧贴着玲珑腰身。
“你是不是没有正经的睡袍?”他喉结微沉,抽了抽唇角,捏着她的耳朵,低斥了声。
却还是没抵住她的引诱,话音一坠地儿,男人擎住她的后脑勺。
揪在他臂膀上的指尖,渐渐发白,只见她的眉眼如秋波剪水,贝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他一壁观赏着她隐忍的样子,一壁禁不住伸出两指,钳着她的下颌,迫她将唇齿分离,贴近她耳边:“忍不了就出声,我想听——”
少年蓦然睁开了双眼。
整个人如遭了五雷轰顶,僵在了榻上。
秦陌的眼前一片发黑,心口似被人猛地砸了一下,咚咚狂跳的怀中,并没有香软可口的美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
幔帘外,少女的呼吸声又轻又浅,一点儿都没有想过惊扰他的安眠。
独有一丝异香从帘帐外溢入。
秦陌抵着鼻尖,香气萦绕不绝。
他心烦意乱地翻了个身,哑然察觉到下半身一阵湿漉漉的异样感,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少年脸色煞白,不得不撑腰起身,眼底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懊恼,犹如困兽一般。
懊恼完,又徒留一丝内心的迷茫。
没头没尾的梦,姑且认作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春梦。
少年仍是不懂,为何梦见的又是一名女子。
又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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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没有做任何的梦,睡得很沉。
直到秦陌出门晨练,银裳端着盥洗盆入屋,于榻前轻轻摇了她好几下,她才苏醒过来。
一睁眼,对上银裳惊疑不定的视线,“姑爷昨晚与姑娘圆房了?”
兰殊茫然了双眼,一张素白的小脸上,全无历过房事的靡靡艳色。
银裳微红着稚嫩的脸蛋,“门外守夜的元吉说,昨晚,世子爷叫水了。”
兰殊的双眸更茫然了,她竟睡得这么沉,连他起来了都不知道。
银裳望着兰殊懵懂无知的神色,失望之余,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盥洗过后,银裳于铜镜前为美人梳妆,捋着她一头乌黑的秀发,透过镜子看向她,忧思关切道:“姑娘还未来葵水,为了自己的身子,还是劝着姑爷再等等的好。”
这下兰殊倒是笑了。
她这话,说得秦陌很着急似的。
他根本不会碰她。
上一世,若不是她可劲儿地强求与引诱,她也不会沦为他枕席上的玩物。
至于昨晚,他本是爱干净的人,许是睡闷了汗,才叫人抬水洗漱的吧。
秦陌的体质十分特殊,夏天像块冷玉石,冬天却似个小火炉。
上一世,他时常忙到深夜晚归,她撑着眼皮守在床灯前等他,有时也会不慎困睡过去。
第二天,也只会发现自己抱着一个“人型巨偶”。
他动静向来不大,她都不知他几时回来的,也不知他何时上的榻,自己又是何时,不知廉耻地拱进他怀里。
但她确实极爱抱着他。
想起那些她自以为甜蜜的旧时光,兰殊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流淌而过。
有些可笑,又不可避免地,发酸发胀。
未等她琢磨出这是个什么心态,元吉从长廊大步流星而来,轻叩门扉,躬身恭敬入门,迎面给她,递来了一枚香囊。
“世子爷让小的送来给娘子的,希望娘子以后戴着。”
银裳眉稍微蹙,紧着将桃木梳放下,探手替她接过,抵于鼻尖先嗅了嗅,有些不解,“这是,寺庙里的檀香?”
“嗯......”元吉也不懂秦陌的用意是什么,只知世子爷一大早就去了趟太医院,似是去看病,回来,却把这个丢给了他。
元吉为其美言了句,“张太医说此香可助安神宁心。”
安神宁心?
兰殊从银裳手上接过香囊,闻了一闻,气味清冷寡淡,确实凝神静气。
非常适合拿来阻挡她的侵袭。
毕竟做过七年夫妻,秦陌的性子,她还是清楚一二的。
他这是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上一世,秦陌也曾明里暗里斥过她太香,容易招蜂引蝶。
只不过她那会满心满意都是他,一双星眸无时无刻不对着他闪闪发亮,从未想过招惹别人。
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一块冰,想必也难在面对一个女子那样爱慕的眼神下,说出太狠绝的话。
现下,她不那么花痴了,他反倒真实起来。
她又嗅了嗅那犹如身临神像脚下,青灯古佛的香囊,与自己身上如花似蜜的女儿香,截然相反。
兰殊沉吟片刻,无奈地笑了笑。
他这是暗示她清心寡欲,少打他的主意吗?
兰殊探手将香囊穗子顺了顺,如他所愿地,将它别在了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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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说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梦,坐在太医院,任由张院正把了半晌脉,憋到最后,只说自己被梦魇住了。
张院正却说他脉象沉稳,身上也毫无任何迷香蛊毒的痕迹。
什么异常都没诊出来,只能给他安神香,开了副平心静气的汤药给他。
秦陌照医嘱喝了两盅,也不知有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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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少年再度不情不愿地回到院子,却发现他的新妇正在指点丫鬟收拾她的物品,搬离主屋。
托银裳今早儿规劝的福,兰殊特地入宫与长公主道明了未有初潮的实况,小夫妻暂且有了合理的分居借口。
她正要搬去后头的掬月堂。
秦陌在心底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倒也乐闻其见,睨了她一眼,不由觉得“堪破人心,善解人意”的崔氏女儿风评,并非空穴来风。
她很识相。
临走前,兰殊怀抱着胭脂盒,不急不缓地回头,适如其分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个小小请求,“还望明日回门的时候,世子爷,可以赏点面子。”
秦陌微一颔首,低低地嗯了声。
两人之间就像是达成了某种合作的默契,无需话语言明。
兰殊离开后,秦陌进门,发现屋内甚至备好了一个香炉,提前点上了檀香薰屋,唯恐有异味残留了般。
秦陌从来不用香,这会闻着这宁神的味,倒也觉得未尝不可。
悠然回到了独享一院的夜晚,少年松下一口气之余,心口却不知怎的,来了一丝莫名的空落。
崔兰殊那双清泉般的澄澈眸子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秦陌怔了会,晃了晃脑袋,把她晃了出去。
心想,今夜,他当能有个好眠了吧。
事实,却不如所愿。
还是那间有两株异色山茶的屋子。
黄花梨木搭建的拔步床稳当沉重,竟也能咯吱咯吱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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