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是大周出名的少年英雄。


    他十四岁便随军出征,曾做为冲锋首将,率领骑兵打头阵。


    当时敌方阵营见他面容稚嫩青涩,不过一毛头小子,便与众士兵调笑,谁去拿了这娃娃的首级,赏银一两。


    后来两军交战,他驰马飞过,一枪挑下了敌军大将的首级。


    “小飞将”由此而来,秦陌的身价也因此一战,水涨船高。


    刚过束发的年纪,敌国对于他的首级悬赏,已有黄金万两两座城池。


    弘儿的卧榻前,至今还摆放着当时民间盛行的辟邪泥偶——手握红缨枪,马踏飞燕的少年将军。


    孩童见到自己倾慕的英雄,自然是十分喜悦的。


    坐在廊下眯眯笑着的乳母却骤然直起了身躯,恭敬地拉着孩子退到了一旁,训诫的语气:“不要乱喊......”


    秦陌面不改色,走过来,直接揉了揉弘儿的脑袋。


    弘儿齐整的头发被他的大手拨成了鸡窝,心里却乐开了花。


    启儿小心翼翼地冲他递去了矢羽,“姐夫来投壶吗?”


    乳母被这声“姐夫”喊得心肝儿颤,忙想上前阻止,兰殊却挽住她,轻言细语安抚:“世子爷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我本就是姐姐。”


    只不过望着启儿弘儿面对秦陌殷勤的样子,以及秦陌双眸里闪过的一丝对于哄小孩的不情不愿,兰殊不由想起一句俗言——这世上,孩童和小动物,最能分辩出真正温柔的人。


    兰殊觉得她的弟弟们可能都随了她,眼睛比较瞎。


    但她也没有上前缓和,静静等待着少年回应。


    乳母被她挽着,也没再有所动作,心里却莫名生出了一丝怆然。


    殊儿,喊他世子爷吗?


    这么生分......


    孩子心思细腻,启儿望着秦陌略有不耐的神色,似也感觉到了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僭越了身份,羞赧地垂眸,捧在手心的矢羽,渐渐收了回去。


    箭尾刚垂落至膝盖处,忽而,又被人从手里抽了去。


    不过一个抬眸,俊美少年随手一投,矢羽正正落进了耳壶中。


    两个孩子的欢呼抚掌声中,秦陌主动从箭筒里拿出了另一只矢羽,向旁侧的弘儿招了招手,“你姐姐刚刚教你的动作不太对,那样是赢不过别人的,过来。”


    他说的漫不经心,却叫兰殊双靥登时发了红。


    她不由轻咬了下樱唇,怀疑他是故意来下她的面,才答应陪他们玩的。


    但看在弟弟们高兴的份上,兰殊暂且记下这一笔,默不作声,在一旁观看。


    凝望着两个孩子灿烂的笑容,兰殊蓦然回忆起前世,弘儿染疫去世的画面。


    清瘦的脸蛋,躺在病榻上,明明难受的不行,还是对她不停地笑,温言细语哄着她别哭。


    那样青春正盛,才刚长开的小树苗般,却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怕死,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从戎,像姐夫一样,保家卫国。


    “二姐姐,其实我一直想让姐夫教我射箭......可是我怕我学艺不精,叫他瞧了笑话,丢你的脸,就一直没敢开口。”


    那时,秦陌刚好出征平定西北,正在沙场上浴血杀敌,并不知晓长安城有个病逝的少年,也曾盼过同他并肩作战的一天。


    兰殊望了眼秦陌握着小小孩童的手,正在给弘儿做示范,不由心想,投壶也属射艺,弘儿那点关于他的,小小的私心愿望,此时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恰在这时,崔老太太身边的柳妈妈过了来。


    柳妈妈见了秦陌,脸上堆满了笑意,对乳母张氏,却生出警惕,生怕她会在姑爷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随便寻了个活计,先把她支开了。


    继而,同兰殊欠身,说是老太太有几句教诲,喊她回寿安堂听。


    兰殊双眸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却不得不随在她身后离去。


    而她一走,弘儿反拉住了秦陌,朝他招了招手。


    秦陌挑起一边眉稍,俯下耳畔,只听小毛头声音糯糯地问:“姐夫,你是不是惹姐姐不高兴了?她今天一天都不是很开心。”


    秦陌疑惑地望了眼崔兰殊的背影,她有不开心吗?


    明明这一天,她一直都摆着一副笑脸。


    而且,他也信守承诺,没缺她要的体面。


    弘儿却一本正经地拽过他,贴在他耳畔,认认真真道:“不怕。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教你如何哄姐姐开心。”


    秦陌弯着腰,蹙眉听他把话说完,忍不住嗤地一笑。


    这样就能哄她开心?


    崔兰殊是小孩吧。


    他可没这闲情哄她。


    --


    果不其然,崔老太太喊兰殊过去,说的还是上辈子的那些话。


    除去一些场面话,诸如受了委屈可以同家里说,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同家里说。


    继而,便是提及老太太的娘家郑氏,她该喊句小表舅的一家子,要入京了。


    也是要她提点的意思。


    说来这表哥荣登恩科,授外任已有七年,至今才回京,这本事是真不怎么样。


    要提点,凭自身才学,也难。


    可他不止是崔老太太的亲侄儿,还是兰殊的姐夫。


    沾上这一层关系,崔老太太要兰殊哄好秦陌,侍奉好长公主,有机会提拔一下她的亲侄儿,也完全可以苦口婆心说成是为了她姐姐兰姈的日子好。


    毕竟,崔兰姈同郑祎成婚多年,一直无子,早犯了七出之罪。


    正是怜惜她是崔家的女儿,郑家才到现在,都没有让她做门下弃妇。


    兰殊听着老太太口中对于姐姐难掩的苛责,嘴上只能乖觉应声,眼底却晦暗不明。


    --


    回家的路上,马车辘辘前行。


    车厢静默无声。


    秦陌下午还要回趟枢密院当值,直接坐在马车内,简单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脑海里的画面一闪,却好似回到了刚刚离开崔府门口的那瞬间。


    他抬衣上了车,回眸,只见女儿家一双澄澈的双眸,泛起了湿意,红着眼眶,偷偷将两枚红封塞给了崔府的老管家,似是委托他,交给什么人。


    上车后,她仍透过车窗,遥望着远远被甩在身后的崔府大院。


    他见她愁容满面,随口便说了句:“想回家,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反正他也没空约束她。


    女儿家却似是得了莫大的恩许,欣喜地对他弯弯了眼眸,红扑扑的眼眶,跟兔眼儿一样,含着笑,“谢谢夫君!”


    秦陌睁开了双眼。


    马车已经转了弯,驶向主干道,将高门大院遥遥甩在了身后。


    少年懊恼地捏了捏太阳穴,真不知自己最近是中了什么邪,总是梦见与现实截然相反的画面。


    眼前的少女,完全不是他梦里的那样。


    没有红扑扑的兔子眼眶,也没有对他感恩戴德的倾慕模样,低垂着眼眸,神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目光,一丝没往他这厢瞧。


    --


    后来的日子,两人一直分居,人间太平。


    掬月堂比起秦陌的清珩院大了许多,兰殊搬过来,反而比以往住的自在舒服。


    她成日安安静静宅在院子里,种花修草,颇为识相的,远离着他。


    可便是互不打扰。


    秦陌三天两头就得见她。


    梦见她。


    还都是那样的梦。


    好在,不用在现实中老对上女孩的清澈眼眸。


    不然少年真的要被自己着了魔般的龌龊心思逼疯。


    --


    这日清晨,秦陌顶着昏沉的脑袋,至枢密院上值。


    昨晚又被那副勾魂摄魄的娇躯折磨了一晚,少年的眼眶有些发胀,干涩地盯着手里的狼毫,神色晦暗不明。


    院里当值的内侍见状,静静伫立一旁为他磨墨,没敢同他说一句话。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值,马车辘辘回到东宫。


    秦陌提衣下车,回屋刚斟下一杯热茶,刘公公迈着小碎步从台阶下走来,请秦陌到汇贤堂议事。


    秦陌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强打着精神,从桌几前起身,跟在了刘公公身后。


    一进汇贤堂的门,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早在他之前,先到了屋里等候。


    那身影生得禀姿秀拔,负手而立于墙壁挂着的兰草图前,仰头盯着那盛开的兰花,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回眸望见秦陌那一瞬,他唇角露出一点彬彬有礼的笑意,上前作揖:“世子爷。”


    秦陌看着赵桓晋如此恭顺谦逊的模样,蓦然想起小时候第一回见他,他还是齐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公爷,街头拉帮结派的混世魔王。


    那会儿秦陌七岁,正是纠结应该加入哪个娃娃阵营的年龄,赵桓晋当时十五,恣意嚣张,不羁不驯,稳坐少年派系里的头头帮主。


    秦陌儿时还钦慕过他。


    可惜两人还没机会结缔深刻的大哥小弟情,现实催促他们各自长大成人。


    昭和十八年,大周北伐之战大败,年仅七岁的秦陌入突厥作质。


    再过两年,江南突遭天灾,民不聊生,齐国公临危授命治理水患,离京下了江南,而后却遭诬陷勾结寇匪,通敌叛国,满门抄家流放。


    直至李乾束发之年,入朝听政,办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尊师齐国公平反。


    七年发配边疆的颠沛流离,赵桓晋重回长安,早已不复当年的鲜衣怒马模样。


    秦陌此刻听着他迟来的贺婚祝词,看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眸眼,分辨不出真心假意。


    如果说秦陌是东宫刚开封的明刀,那赵桓晋,就是李乾袖中藏匿的毒蛇。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