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打开门板,葛风穿着一身青蓝短打,站在门前,笑眯眯的,给他们送来了一提油果子。
兰殊一双清澈的眼眸亮晶晶起来,连忙致谢,“正愁没早膳吃呢。”
葛风笑了笑:“这东西北方没有,我还担心你们会吃不习惯。”
兰殊毫无顾忌地夹起一个油果子便咬了口,欣喜道:“葛妈妈经常做这个给我吃的,她说阿娘小时候最喜欢吃油果子了。”
兰殊冒名顶替的少女,名为陆贞儿,她的母亲原是这家酒坊东家捡来的闺女,后来被洛阳的富商认了回去,一夜飞上枝头,做了富贵千金。
本以为是天降好运,结果认回去没多久,就被迫嫁了人,而后难产离世。
葛风一想到这位早逝的故交,面露伤怀,缅怀逝者的同时,试探着问了许多陆贞儿的往事。
兰殊对答如流,令葛风的警戒心一下消弭了大半。
秦陌默然守在一旁,欣慰于她的争气。
当日交代她的那些家世背景,崔兰殊竟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葛风见她言行一致,说的事也对的上,基本信了她大概,视线一转,探向了秦陌。
他先对少年嘘寒问暖了番,继而提及他们初来乍到,很多不熟悉,建议他可以先带陆贞儿到小镇的集市逛一逛。
秦陌颔首认同,看了兰殊一眼,提起唇角,“小姐最喜欢热闹了。”
少年做起戏来,单是一声温柔的“小姐”,就不知酥了多少女儿的心肠。
兰殊羞赧地笑了笑,在心里,冷不丁翻了个白眼。
吃完早膳,他们出了门。
在东宫,兰殊一个不过及笄的少女,总是规规矩矩梳着妇人头,穿着素雅而不招眼。
这会儿做回小女儿装扮,明艳的水红色襦裙,娇俏的双髻,几朵海棠花姝丽,点缀其间,衬出了她本有的好几分绝色。
便是头戴帏帽,只在前头掀起一隅,仍引来了无数路人惊叹。
而她俏皮灵动,完全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小小姐,望见什么都是满目的新奇。
珍珠面头的绣花鞋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一闪一闪着莹润的光泽,照在青石板路上。
秦陌的脚步,不由紧紧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红色的背影微微出神。
他从未看清过梦境中那道随风散落的红影,到底长什么样子,但他每回苏醒,心口便没由来地泛疼。
兰殊忽而回了头。
一双澄澈的双眸,含着几分娇媚灵动,看了他一眼,莞尔朝他唤了声,“二哥哥!”
他这会乔装的家仆,姓周名麟,在家排行老二。
陆贞儿与周麟青梅竹马,素来亲昵地称呼他是“二哥哥”。
兰殊朝他走了两步,轻拽了拽他的袖口,“我们去前面的首饰店看看好吗?”
秦陌微不可察地扫了葛风一眼,牵起唇角,与她点了点头。
两人都在尽心尽力地扮作一对私奔的小情侣。
首饰铺内,铜镜前。
南疆人嗜银成性,兰殊入乡随俗,拿起一支做工精细的银玉簪子,纤细的手指朝鬓边轻点,别上了发髻右侧,对镜照了会,转回身子,笑盈盈问向少年:“好不好看?”
秦陌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琉璃眼眸,眼波莹润,就像一只草垛里吃素的麋鹿,抱臂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朝向柜前摆卖的银饰,举手认真地帮她拨弄起来。
少年眉目肃然,引臂在她头顶上左右拨整,兰殊背对着镜子,眨巴了下眼。
见他总是弄不好般,兰殊抬起素白的小手,朝发髻上摸,“还是歪了吗?”
秦陌正好簪上了最后一支钗,她手一伸过来,两人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块。
少年犹如遭了针碾,不自在地瑟缩了下。
他负手而立,于背后反复擦拭着痉挛的指尖,垂眸看她一眼,难得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温柔道:“好了。”
兰殊睁着一双清澈的眸眼,回过头去,对着铜镜一瞧,美眸圆瞪。
少年把她簪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银筷子精。
兰殊白生生的芙蓉面登时泛出红晕,娇嫩欲滴的樱唇,狠狠抽搐了下。
兰殊反复咬紧着后槽牙,碍于葛二叔的面,不好发作,只能皮笑肉不笑的,透过铜镜,瞪向她身后的少年,“二哥哥喜欢就好。”
秦陌好像听到了她磨牙的声音。
少年几不可闻地嗤了声,看向她白里透红的脸。
崔兰殊五官清绝秀雅,标致到便是这样滑稽的妆造,竟也消不去她的姝色半分,看久了,反而成了另一种诡异的美丽——好漂亮的一只筷子精。
秦陌微一眨眼,眼神犹如闪烁了一下。
兰殊见他又是一副恨不得把她眨出眼外的样子,就像是见了什么避之若浼的秽物,心里更气了。
天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度量,才遮住眼底隐而不发的怒色,面对他的躲闪,泛出一丝虚情假意的娇羞来。
葛风看着这妆造另类奇怪,没敢打搅少年间的小情趣,只以为南疆边境山高皇帝远,北方贵族的风尚流行变化莫测,他等俗人还暂时不能意会罢。
秦陌走到柜前结账。
与此同时,门口大步流星走来一位差使,紧切地在葛风耳畔说了会话。
葛风面露难色,转头同兰殊道:“城门那边有要事处理,我得马上过去一趟。”
秦陌望见他愧疚的视线下,闪过一丝揣摩,主动开口温言道:“葛二叔有事先忙,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兰殊配合着同他对望了眼,其中不乏两人的默契与情意,弯眸笑道:“二叔放心,我们都这么大人了,走不丢的。”
待葛风疾步离去,须臾过后,秦陌从首饰店出来,手上握了一盒的钗。
兰殊凉凉瞟了他一眼,眉眼含笑,在他耳畔轻声细语道:“世子爷后不后悔?”
要不是为了捉弄她,他何至于如此破费。
秦陌唇角噙了丝冷笑,没接话。
要不是她刚刚同店家说把她头上的簪子全包起来,他何至于照单全收。
兰殊听出他笑容中的寒意,摸了摸细挺的鼻尖,找补道:“不过这边的玉器银器着实要比我们那儿便宜一些,多买些回去也不是不好,还可以变卖了折现。”
她倒退着身子与他说话,眉梢唇角都携了些狡黠的笑意,秦陌在她面前,低眸看着她的绣花鞋面,走得漫不经心。
兰殊自顾自续道:“我刚刚仔细检查过了,您眼光还是很不错的,这几支都是上等的好簪,我认识不少长安首饰铺子的老板,等回去以后,我一定给您变卖出一个好价......”
兰殊比了比手势,比出一个丰厚的倒卖价格,说的正起兴,身后忽而有人疾步从她身边蹿过,猛地撞了她一下。
她一晃没了重心,连着跌了好几步才站稳,不知不觉就站到了路中央,一回头,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那跑在车前的马匹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发了疯似的冲她狂奔而来,车轮滑得飞快,几乎与地面擦出了火花。
兰殊惊疑不定地瞪大了双眸。
怎么这回换了条路线逛,还是遇上了?
上一世,兰殊也在入镇的第二日,遭遇了集市的惊马。
她这回特地错开了那条街,竟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快闪开!”
那驾座上的车夫朝她拼了命地嘶喊。
兰殊始料未及,楞愣望着那高头大马,三魂七魄没一个在家。
眼看着马车转瞬即至,她下意识抬袖闭眸,只听见骏马骤然扬蹄的长嘶,腰迹忽而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环住。
少年将她猛地一拽,两人一并摔入了旁侧的菜摊底下。
那飞驰的轮车原地打了个转儿,撞上了旁边的梁柱,彻底消停了下来。
车夫从车上滚落,忙不迭爬到了另一侧的菜摊子下头,心急如焚,连忙朝底下人探出了手。
一众行人的帮助下,只见秦陌护着兰殊,从摊底渐渐挪了出来。
除了受了些惊吓,兰殊没什么大碍,少年的左手臂擦掉了一大块皮,血染得袖口一片猩红。
兰殊下意识先朝他手臂探看了眼,秦陌微微皱了皱眉头,适时将环在她腰迹的手松开,双眸微不可察地,乜过旁边的羊肠小巷。
方才一霎那情况危急,许多摊贩行人都没看清。
少年原是先跃上了驾座,张手想凭一己之力勒马。
秦陌自小力大,武艺上天赋极高,牵住一匹疯马,于他本不在话下。
偏偏那会儿,秦陌望见了羊肠小巷里,藏着一道青蓝身影,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场意外。
秦陌勒住惊马不足为奇,可周麟不过一介家仆,如何能有如此神力?
少年转而装出一副吃力的模样,撑足了也至多将马头扬起,调换一点弧度,紧而跃下马车,抱着兰殊往旁处的摊桌底下滚去。
望见摊下有一道锋利之处,秦陌还特意将手臂撞了上去,擦掉了一块血肉,显得他这一系列救护的动作,完成得十分艰难。
兰殊留意到了他这一故意的举动。
她当时手心撑在了他胸前,还抬头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如今两人安然站在了路边,兰殊顺着他探向羊肠小巷的目光看去,瞥见那道一直藏在暗处窥视他们的青蓝身影,回过味来,心口顿时泛出了一丝苍凉。
所以上一世的今天,他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才选择救她受伤的吗?
回到酒坊。
兰殊将小药箱从柜子里找出,坐于桌前,撸起他的袖口,望向那一片血肉模糊。
上一世,她还以为他舍身相救,心疼不已,对着那胳膊上与此雷同的伤口,哭了老半天。
对他爱慕的心,也变得愈发浓厚。
结果,只是人家的一场戏码。
兰殊心里自嘲地笑了声,对着他的伤口,唏嘘道:“国朝有世子爷,真是百姓的福气。”
为了完成任务,戏竟演的如此之足。
秦陌没回话,兰殊打开药箱,拿起棉团沾了层药酒,垂眸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口,面无表情地上起药来。
秦陌兴致缺缺地看了眼她手上的动作,脑海里,却在那一瞬间,晃过她另一副可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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