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秦陌走出屋门, 轻轻帮她关上了门。
转过长廊,只见他安排在她身旁的暗卫,从梁顶上跃了下来, 一落地,便单膝跪到他面前,抱拳道:“王爷, 抓到了。”
这一夜, 崔宅的主人全都聚在了大厅里, 语笑连连。
浑然不知院后的书房内,上次那名黑衣人,再度窜进了窗。
上回,那人走的匆忙,只打开了长匣子,还没有仔细翻找里面的东西, 就被人发现,险些被逮住。
这几天, 他提防着兰殊身边的高手,一直没再现身, 今晚看见人都聚集在了前厅, 以为是个绝佳的时机。
不想, 秦陌早安排好了人手, 一直都在等着他。
自上次暗卫同秦陌传信密报有人入崔宅偷窃,秦陌便察觉事情不太对劲。
这会儿鱼上了钩,他连夜将人关到了柴房审问。
对方明显是个不怕死的, 可秦陌要的从来不是他死, 只是想逼出他嘴里的真话。
而他审问人的手腕,秦陌此生, 大抵不想让兰殊看到。
“是沈太师”
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对方奄奄一息道。
秦陌的神情毫无温度,“他让你找什么?”
“找一份信。隆庆十八年,他曾经写给崔墨白的信函。”
秦陌的眼眸幽深难测,总算明白,为何沈衡之前会一直捏着崔宅的钥匙。
他怕是抄家的时候没搜出那封信,才惶惶不安这么多年吧。
一听到眼线说崔宅书房挖出了一个盒子,这就按耐不住了。
可秦陌早就见过那盒子,空无一物。
到底是什么信,竟让那老狐狸这么紧张?
那封信,又究竟在哪里呢?——
第二日,一大清晨,赵桓晋带着姐姐弟弟们,踏上了回长安的航船。
再不启程回京,这趟年假可就真得潇洒过头了,指不准陛下心里正怎么嘀咕他们。
秦陌有心照应,与他们结伴同行,一起坐上了回京的船。
兰殊站在了码头上送行,同秦陌四目交汇,脑海中不由闪现过她昨晚拉住他手的画面。
她心头一紧,脸色不由泛出了一丝困窘,转眼,秦陌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秦陌憾声道:“我这趟是忙里偷闲,朝中公事未了,可能要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了。”
本也没指着你留在这。
兰殊脑海中蹦出的第一句回嘴,本是如此,可视线一与他交汇,那张恍若天人的俊颜,就仿若成了一张大写的五千万。
要不说吃人的就是嘴短呢。
兰殊稍微缓下了语气,干咳了声,“我也有事要做。”
“暗卫我留下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若遇到难处,叫他们传信给我,我即刻就来。”
兰殊顿了顿,回绝道:“我不像你,那么多仇家。你把他们带上吧,省得群殴少人打不过。”
话到最后,兰殊几不可闻地撇了下嘴,露出了一点嫌弃。
秦陌却勾起了唇角,仿佛从她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抽丝剥茧出了一缕甜蜜的关怀。
兰殊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秦陌高兴完,仍是坚持把暗卫留下,斟酌了会,他坦白道:“昨晚,他们在书房抓到了上回偷窃的黑衣人。”
兰殊有些意外,“他又来了?”
可书房真的没有贵重物品啊。
秦陌道:“我审过了,他说,是沈太师派他来的。”
“沈太师?”兰殊的神色更惊异了,完全意想不到。
秦陌沉吟了会,还是将前世他与沈衡斗到了死的情况,说给了兰殊听。
兰殊美眸圆瞪,始知那一向高风亮节的沈家老太公,才是使绊子的幕后黑手。
兰殊不解道:“可便是我与他孙女沈幼薇自小有些过节,我与他并无交集,他来偷我的书房作甚?”
秦陌继而讲诉了昨晚,他审问窃贼的结果,“他不是来偷你的东西,他要找的,是一封十六年前的书信。”
兰殊迟疑道:“十六年前?”
秦陌道:“对,十六年前,隆庆十八年,他写给你父亲的信。”
兰殊的蛾眉紧紧皱起。
秦陌犹豫了良久,再度开口问她,“朱朱,隆庆十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殊凝望着他迫切的眉眼,思绪一下被回忆插满,心口开始一阵接着一阵抽搐起来。
兰殊从不想重提旧事,也不愿去回想,当年她在刑场看到的画面。
先皇既然将她的爹爹从史书上抹去,不叫世人评说,那便让那件事,伴着他一起,尘封在土里。
兰殊从来不想去倾诉什么,更不想去听别人对她爹爹评头论足。
不想去辩解,也不想去乞怜。
只是兰殊从来也没有想过,当年一事,可能暗含了更深的一面。
甚至,涉及了党争。
秦陌同她说,爹爹的事,可能是他扳倒沈衡的唯一线索。
兰殊原也以为自己这一世,不会同秦陌再有纠葛。
她本拒绝了他无数遍,想着他迟早有一天觉得无趣了,自然会主动离开。
可他偏偏不撞南墙不回头。
随着她近日对他的心绪开始有了一丝浮动,兰殊越发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他也是当年之事的牵连人。
而秦陌越是锲而不舍靠近,她越是没有办法去忽视掉当年的那件事,给他俩的人生,都带来了巨大的转变。
如果他还是要坚持往她身边靠近,兰殊即使忍痛揭开自己心口的伤疤,也终是要同他说清楚的。
“如果我说,我爹爹就是当年导致大周北伐失败,害你出塞作质的人。”
“秦子彦,你还要喜欢我吗?”——
隆庆十八年,是大周发起北伐之战的第三年。
江南大旱,遍地饿殍。
崔墨白挣扎许久,最终不忍心看百姓遭难,背着朝廷开仓放粮,将本该运往前线的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军粮,拿来救济了灾民。
前线粮草供应不上,北伐之军不得不后退千里,致使大战失败。
秦陌因此,从不谙世事的小世子爷,变成了在异国他乡如履薄冰的质子,活泼开朗的性情大变。
隆庆帝龙颜大怒,下旨处斩崔墨白。
圣旨到了刑场之时,监斩官望见满城举伞相送,泪流满面的百姓,终是在念到“渎职”之后,一时没忍心,将后头的原因说下去。
崔墨白救了他们,却要在他们面前遭到处斩。
前方战事万般紧迫,可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监斩官担心引发群愤,只能奉命将其处斩,而没有将旨意彻底念完。
回京之后,他进宫谢罪,将在临安街所看见的一切,尽数陈诉给了隆庆帝听。
那场面实在令人难以忘怀,老天爷降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雨,满城却只充斥着百姓的啼哭之声。
市井围得水泄不通,那一天的万民伞,覆盖了整个城池。
随着时间的推移,隆庆帝心中,也逐渐开始生出了疑虑,自己是否杀了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盼着战士凯旋,却又何曾,盼着百姓煎熬于水生火热之中。
渐渐的,崔墨白便成了隆庆帝心中的一道逆鳞。
他不愿再提起他,更不希望世人去评判他处斩他的对错,便将他的一切,伴随他一起,埋入了黄土之中——
秦陌走在皇城驰道上,耳畔边一直都在回荡着兰殊所说的话。
秦陌在战事的主张上,一直十分关注后方粮草的供应。李乾一定要收拢户部掌权,也是为了握紧钱袋子,给将来的战争做足保障。
这种种思想,皆因他们在卷宗看见北伐之战大败的因由,便是粮草供应不足。
当年在突厥寄人篱下的日子,在秦陌眼前一幕幕闪过。
北伐战败是大周的前耻,也是秦陌心中挥之不去的疼痛。
可他并不知晓这与兰殊的父亲开仓放粮有关。
秦陌骑马走在了前往御书房的皇城驰道上,脑海中一时间,有些生乱。
前方转弯处,出来了一辆马车,辘辘朝着他这厢驶来,秦陌略一停顿,有意让道。
对方却比他反应更快,及时给他让出了前进的路,秦陌高坐在马背上,微眯起眼,方看清那车前左右晃动的灯笼,上头描了一个“沈”字。
两方同时前行,即将擦肩而过。
那车夫奉命吁了一声,车厢在秦陌身旁停下,窗帘缓缓掀起,秦陌垂眸一瞥,正对上了沈衡的视线。
他一个年过花甲的人,一双眼眸却还同年轻时一般无二,仍是黑白分明,眼尾上攒满了笑纹,一切深不可测的城府,尽数藏在了那和蔼可亲的笑容里。
他在车里掬了手,“老臣,给王爷拜个晚年。”
秦陌深深看了他一眼,微一颔首,将身姿放低了些许,勾起唇角,“太师今日怎么得空出门了?”
沈衡自做了闲官之后,基本都是躲懒在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安享天年了。
沈太师叹了一息,“都是儿女债,不还清,我这把老骨头也落不了地。”
秦陌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看了眼,道:“太师是来给沈御史求情的?”
沈衡摇头悔恨道:“沈珉自甘堕落,祸国殃民,老臣没什么可辩解的。老臣只恨自己家教不严,教出了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之辈。”
听听这话,说的多好听。
秦陌扯了下唇角,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
沈衡温声关切道:“王爷刚从江南回来?”
秦陌看他一眼,揶揄道:“太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的风吹草动,您却还是很清楚?”
沈衡咯咯笑了笑,一双眼眸说不出的慈祥,“贪污案情严重,杭州都没有乱声传出,听说多亏了崔家二姑娘在江南慷慨解囊,一番决然举措稳住了局面,当真巾帼不让须眉。长安都已经传开了,老臣的耳朵再聋,这样的佳话,总是要听见的。”
话罢,他看向了秦陌,续道:“王爷也是重情之人,不惜自己揽下三五份差事,也希望她的家人前往陪伴,一家子携手共度难关。那孩子,倒真是个有福气的。”
不知为何,一听到沈衡说起兰殊,秦陌的心头猛地突了一下。
总感觉他那双老狐狸眼里面,莫测得很。
上一世,秦陌后院起火,思来想去,少不了他的算计。
“这个年过得的确还可以。可惜就是大家都长大了,少了小时候的闹腾劲,也没了压岁的红封可领。”秦陌叹息一声,意味深长提了提唇角,“太师儿孙绕膝,除夕的红封,一定发了不少出去吧?”
沈衡的眸色微动,眼角的笑纹益深,“别提了,就老臣那点微薄的俸禄,一年到头,都搭这上头了。”
“太师的红封竟给的这么大?真是叫晚辈羡慕不已。”
沈衡眯眼笑了笑,掏了下袖口,却真拿出了一个大红封,朝前一递,慈祥地调笑道:“王爷现在的年龄,要说压一压岁,也是给得的。”
秦陌佯作露出一丝小辈的惊喜,“这怎么好意思?”客套一句,倒也二话不说收下了,疑惑道:“上元节都过了,太师身上竟还随身带着红封?”
沈衡叹笑道:“正好去孙女那儿,给人发剩下的。这孩子人生地不熟,总是希望底下人,多多照顾她一些。”
沈家的孙女有一箩筐,秦陌并未怎么关注过沈家女眷,一时也没细想他这话的内涵,敷衍地回应了句,再不过闲谈三两句,两人就此作别。
直到秦陌来到御书房门前,开口请刘公公通传,刘公公却躬身道:“沈昭仪做了羹汤给陛下,陛下正好回福宁殿同她说话了。”
秦陌的太阳穴嗡地一声,“沈昭仪?”
刘公公微笑答道:“王爷刚回京,还不知情,陛下前日添了新人,刚纳了沈家二女,沈幼薇入宫。”
秦陌神色一凛,后知后觉出沈衡所言之意,扭头便朝着福宁殿奔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李乾一举端掉了工户两部, 沈珉也因巡盐期间收受贿赂,被停职查办。
然中枢老臣一派树大根深,他心知不可能一下就将他们彻底击垮, 正等着他们出手捞人。
秦陌难得有了一丝消停,便马不停蹄朝着杭州赶了去,一心只想陪兰殊过上元节。
恰在这时, 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太师, 忽然在上元节的宫宴上现了身。
晚宴毕, 私底下恳求拜见李乾。
李乾原以为他是过来给沈珉求情的,毕竟他是老太师的嫡长子,又是沈家的顶梁柱。
沈衡一到李乾面前,替子跪拜谢罪,长袖一抬,潸然泪下。
李乾连忙扶起这位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 心里已经掂量二三,他得给他一个面子。
沈衡却没有给长子求情, 只道他有负圣恩,理应革职严办。
李乾见沈衡大义灭亲, 心里不由生出宽慰之情。
沈衡拭了拭眼角泪水, 忧愁开口道出只是失去沈珉, 家中老幼无可所依, 他也早已年迈,只怕沈家日后,没了立足之地。
李乾念及他是年事已高, 曾为大周戮力劳心, 终是不忍心他老年生活凋零。
沈衡提出送孙女幼薇入宫,道是沈幼薇思慕陛下已久, 迟迟不肯出嫁,眼看就快要过了双十年岁,只希望李乾成全她一片痴心。
乌罗岚的容颜在李乾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么多年,她时常望着夜空发呆,仍然怀念着草原上的月光。
李乾心中已有了预料,待大周将突厥击败,她迟早都会飞出皇宫,回到那片广阔无垠的土地里去。
李乾不由再度看向了墙上的大周国土版图。
纳一个女子入宫,扳倒沈家的领头羊沈珉,这是一笔不亏的买卖。
身处帝王位上,原就无法情有独钟。
李乾颔首应下了沈衡的请求。
却并不明了,子彦为何会火急火燎闯进了福宁殿,一进门,还因脚步过于急切,不小心趔趄了下,扬手打翻了沈幼薇送给他的莲子羹。
沈幼薇吓了一跳,抬头迎上了洛川王凛凛的眼眸,悻悻站在了旁边,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招惹了这位冷面王。
李乾失笑道:“到底是什么事,竟叫你如此惊慌?”
秦陌望了那地上的羹汤一眼,长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也知自己一时关心则乱。
秦陌并不确定当年李乾的病弱,是否是沈幼薇所致。
只是兜兜转转,她仍如前世那般,走进了皇宫深墙。
冥冥中,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拉回到他的面前。
秦陌心中不由生寒,实在是怕兄长的命运,终是会如前世那般,不可逆转。
可若要李乾平白无故怀疑沈幼薇,怀疑一向高洁的沈衡,秦陌没有足够的证据。
秦陌即刻拱手道了歉。
李乾见他特意到福宁殿来寻他,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婉言令沈幼薇离去。
秦陌坐到了他旁边,柔声开口询问:“哥,你还记不记得隆庆十八年发生的事?”
李乾:“你是说北伐战败那年?”
秦陌点了点头。
李乾的脑海瞬间被回忆灌满,“怎么会不记得。当时父皇要你替我出塞作质,我不同意,说哪有弟弟替哥哥的道理,你明明也很害怕,偏偏却说你虽比我小,却比我强壮。”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乾在心里,永远记住了秦陌对他的这份恩情。
不论将来是何等形势,子彦都是他的弟弟。
秦陌一下陷入幼时的纯真回忆中,同他一并笑了笑,续问道:“那你可还记得,舅舅有没有同你说过,大周当时为何会战败?”
“不是粮草供应不足吗?”
“具体是哪一处的供应出现了问题,他有说过吗?”
李乾想了想,摇头道:“我那时年龄尚浅,父皇每日考我功课,却很少同我讲朝政。”
看来李乾也并不知情。
秦陌眉宇紧蹙,只得往前靠近了点,像幼时般拉住了他的衣袖,沉吟良久,终还是提出了口,“哥,我想看禁卷。”
窥看先皇秘辛,绝不是什么心怀敬意的举止。
秦陌以为说服李乾,要耗费很大的口舌。
李乾却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问道:“你刚刚那般问我。你想看的,是不是就是隆庆十八年的禁卷?”
秦陌的沉默,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李乾并没有如他所料的讶然,激烈反对,反而默然了会,叹息道:“想不到,还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秦陌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李乾娓娓道来。
隆庆帝崩逝那日,曾特地拉着李乾到了床前,同他交代,倘若日后有朝一日,子彦回来了,想查隆庆十八年发生的事,提出要看禁卷,你记得答应他。
当时,隆庆帝从枕下拿出了一把钥匙,放到了他手上,嘱咐他,除非子彦提出要看,否则不可擅动。
李乾并不明白隆庆帝所指,听着他剧烈的咳嗽,只能擦着眼泪答应。
李乾将钥匙从橱柜中取出,递给了秦陌,“那份卷宗虽列为禁卷,却并没有随父皇埋入皇陵,一直都在大理寺保管机密要件的密室里。”
秦陌接过钥匙,不由回想起隆庆帝小时候把他抱在怀里掂重量的情形。
大周北伐战败,秦陌成为了受害者之一。
隆庆帝被迫送外甥替独子出塞,何尝心里不疼。
战士无过错,百姓亦无过错,而他斩崔墨白的是非对错,隆庆帝心中觉得最有资格评判他的人,当是秦陌。
他自知对不住这个外甥。
只是为何隆庆帝猜想有朝一日秦陌可能会想知情,大抵是心中预料,他若归来,必然会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
大周未来,主战与主和,必当还会纷争不断。
然隆庆帝是否察觉出当年战败一事,与主和派恐有关联,秦陌已无从得知——
当秦陌拿着钥匙推开了大理寺密室的石门,兰殊也迈上了回京的船板。
年十六,秦陌他们启程离开没多久,朝廷一开工,户部即刻遣八百里加急,往临安颁发下来了一道召令。
赈灾贪污一事已尽数查清,户部的新任尚书当年受过公孙霖的举荐之恩,年前收到公孙霖千里之外寄回来的书信,知晓了崔二姑娘在杭州的举措。
尚书大人即刻吩咐主簿带着众人敲上算盘,将兰殊的计划仔细估算了一遍,虽有风险,却确实可行。
加上公孙先生的美言与赞誉,尚书大人有意支持兰殊的举措,决定将兰殊替朝廷出资的那一大笔赈灾款,以批款给兰殊实现同里小镇变革的形式,弥补给她,并将这场变革,重新规划回了朝廷给予厚望的拨款项目。
兰殊重新得到了皇商的竞选权,户部召令,要她即刻启程回京,交出一份她对于同里小镇五年规划的呈文。
并非不信任她,只是那么大一笔款项落在了她手里,朝廷心中总是要有个数的。
自在码头同秦陌作别,兰殊对于当年之事的疑惑,就一直在心中挥散不去。
揭开伤疤,断然是灼心之痛。可她也很想知道,爹爹之死,是否真的另有隐情。
思来想去,兰殊还是决定回一趟长安。户部的召令一来,她便留下银裳等人指导村民在开春将桑苗种上,自己即刻启程回了京。
一入城门,兰殊赶了个大早,先上了一趟户部,将同里小镇的一应事项,尽数交代清楚。
从户部出来后,她望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命车夫带她前往了玉清观,中途恰好遇到了兰姈,挽着篮子,也正要去上香。
兰姈一开始见到她,面露惊诧,听了她重得皇商竞选资格的好消息,打心里为她高兴。
兰殊跪在蒲团上,对着爹爹的牌位呆了许久。
兰姈点上香火,来到了她旁边,和颜道:“怎么不把你在杭州干下的大事,同爹爹汇报一下?他听了肯定会引你为傲的。”
兰殊沉吟了会,笑道:“娘亲还在旁边呢,叫她听了,肯定又要骂我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出头了。”
兰姈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努嘴道:“娘亲对你一直都是爱之深,责之切,心里却比我们几个,都要更疼你。”
兰殊捂了下额头,笑了笑,心里不由自主追忆起来。是啊,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他们家则一反常态,总是严母慈父。
但又比之旁人,更加幸福美满。
父母郎才女貌,恩爱非常,几个孩子相互打闹,感情甚笃。
却因一场惊变,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两姐妹在玉清观上完了香。
兰姈转头又拉着她去了相国寺,说自己好不容易求到了一条在正厅大佛眼皮子底下的顶带穗子。
想把她的名字写上去。
兰殊笑道:“那穗子千金难求,你不写姐夫,不怕他吃醋吗?”
兰姈瞥她一眼,“他比你安分多了,孩子也比你听话,整天也都在我眼皮底下转悠,看得到,管得着。唯独你,不让我省心。只能叫神明,多帮我照看着点。”
兰殊一点儿也不愿同秃驴打交道,可也不想扫姐姐的兴致。兰姈将她生拉硬拽到了相国寺,一进庙宇,便同大师提供了兰殊的生辰八字。
那监寺的大师却轻皱眉宇,双手合十道:“崔二姑娘的名字,早已在台上供着了。”
两个兰面面相觑,皆是吃惊。
兰殊跟随大师走到了大佛眼底的台前,仰头遥遥一望,果真发现了自己的名讳。
底下注明上供的日期,竟是庆元一年,迄今已有七年。
大师拿来了上供的功德簿子,翻到记载她名讳的那页,七年,每年那位供奉者前来捐功德,大师都会让他重新写出今年的祈愿。
而他每年写的,都是同样的四个字。
寿比南山。
大师微笑解释道:“贫僧一开始看到这句话,原还以为这盏灯,供的是一位老人。”
今日始知,竟是个年轻的姑娘。
兰殊看着那簿上熟悉的字迹,眼眶稍红,一时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样祝福老年人的词汇,总感觉像是故意的揶揄。
兰殊都能想象出当年的少年,站在佛像前,对着簿子稍一思忖,提笔落下这词时,唇角浮起的那抹吝啬少见的笑意。
而这样的揶揄,从年少至长大成人,他自己悄悄写了七年。
兰殊凝着那“庆元一年”看了许久许久。
“我感觉你好像对长寿有执念。”
“如果我有九两,你有一两,我们合一块就是十。”
“我拉着你走上去,应该能给你添点重量。”
那个牵她走上了长寿坡的少年,在同样的那年,听闻这相国寺大佛前的穗子,也是一等一的灵物。
费尽心思,求得一缕。
这样常伴青灯古佛,就在佛祖眼皮底下盯着的圣物,旁人都巴不得写上自个的名字,恳求佛祖庇护自己。
而他二话不说,提笔落下了她的姓名。
我对佛祖别无所求,只愿他保你一生,平安顺遂。
第113章 第 113 章
兰姈探首看向了那功德簿子上的字迹, 大气不失清隽,应是出自一名儿郎手上,甚至能从他每年愈发沉稳的笔锋中, 看出他心境的一种长大成熟。
只是一过经年,他年岁渐长,愿望始终如初。
兰姈隐隐猜出了这人是谁, 转过眸, 正想同兰殊开口, 只见那厚厚的功德簿子上,骤然落下了两滴泪水。
兰殊一吸鼻尖,连忙擦了擦眼角,将簿子还给大师,以免再度溅坏了上头的纸张。
兰姈诧异地环上了兰殊的肩膀,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抚慰, “这是怎么了?”
兰殊摇头摁了摁眼眶,苦笑道:“发现了一个大傻瓜。”
兰殊抬首朝着那垂直的穗子望去, 不由想起邵文祁那挂了满树的姻缘牌。
师兄忙活大半天,都知道暗示她去发现他的心思, 避免一番心血白费。
秦子彦却笨的很, 这么多年, 从没想过告诉她。
就好像只要她过得好, 知不知道无所谓。
兰姈叹息道:“当年你俩和离,你说他不喜欢你。如今看来,只是年少太含蓄。”
“好在现儿也不算晚,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兰姈问道。
兰殊沉吟良久, 道:“我不值当的。”
她不当值得他这么多年的牵挂的
兰殊原以为秦陌是个断袖,原以为他对不起她, 原以为自己上辈子救了他一命,这一世在他这儿借点权势,保护家人,怎么也谈不上过分了些。
她原以为自己是在同秦陌化干戈为玉帛,可当她逐渐醒悟出前世另有隐情,如今回想,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何其自私。
如果秦陌没有背叛过她,这一世,他一开始,也只是个毫不知情的懵懂少年。
她明明在前世就已经知晓了是爹爹害他出塞作质,导致他性情大变。她还是利用了他。
甚至,还口口声声要同他做朋友。
她就不想想,即便她想同秦陌和解,那他就一定会愿意吗?
那柄伴随他出塞的匕首至今还在他床头放着,他又何曾,说过原谅爹爹的话?
她却还在他年少无知的情况下,令他有了庇护她一辈子的想法。
试问,兰殊如何承得起?
兰姈一时不解她此言何意,握着她的肩膀,皱眉斥道:“胡说什么?殊儿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望了眼那功德簿子,“何况王爷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连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深刻感受到了。
兰殊眼眶湿润,只摇头笑了笑。
那只是他还不知晓她是谁的女儿,如今他全然已经知情,当不会再选她了。
兰殊心想——
兰殊从相国寺出来,便与兰姈分了道。大半年没回京,她想去趟崔府,探望一下老太公。
兰姈道了声也好,犹记得她上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他还念叨兰殊来着。
兰殊笑了笑,“我现在就亲自去让他念叨。”
她目送姐姐提裙上车,并没有告诉兰姈,她去找太爷爷,是为了询问当年爹爹与沈太师的关系。
姐姐与弟弟们对于爹爹的事情均不知情,兰殊也不想惹得家里更多人伤心。
她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的难过,却不知一些终该浮出的真相,是瞒不住的。
那些在乎她的人,只会更心疼她总是独自一个人,默默渡过那些无人倾诉的黑暗时光。
兰姈的马车辘辘走在赵府的路上,半路,被两个便装的大理寺官员截下。
那官员靠近车帘,先朝着皇宫的方向揖了一揖,小声恭谨道:“奉圣命,密查隆庆十八年崔墨白渎职一事,还请崔大娘子,同下官走一趟。”
兰姈心头莫名一咯噔。
对方温言道:“崔大娘子不必惊慌,赵大相公如今正在大理寺。”
那两官员领着兰姈的马车前往大理寺,回头望了眼崔二姑娘去往的方向。
他们原是被要求将崔墨白四位子女都带回大理寺,但兰殊去的地方,恰恰同这件案子的主审官洛川王相同——
上一世,爹爹认罪伏首,从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句冤。
兰殊知晓真相后,一直以为是爹爹心怀不忍,独断专行。此时再想,爹爹爱民如子,但他一生亦是恪尽职守,当日带她出去看病,面对那么多灾民,他也是偷偷拭泪,恨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崔墨白早已决定一意孤行,那他既知粮仓里有足够的储粮,一早便该放出去了。
何苦忍到了大旱后期。
同兰殊有相同疑惑的,还有翻阅了那箱子禁卷的秦陌。
在那些封存的卷宗里,字里行间,一位温柔细心的江南大吏,随着他一桩桩一件件的行事政绩,跃然纸上。
崔墨白在比启儿还要年少的时候高中状元,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心怀正义,为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却从来不凭着一腔性情行鲁莽之事,谨慎而洞察入微。
作为新朝第一任状元,崔墨白当封六品官,直接入翰林院深造,留在上层做学问。可他主动请缨去下层做县令,一生追求,便是替民做主,为民伸冤。
崔墨□□明能干,政绩斐然,从县令一路升上抚台,期间种种记录,都表明他是一个实干为民的好官。
他待下也十分温和,只要不是什么大错,几乎从不出口训斥,只会想法子帮忙弥补。
秦陌读到他如何帮手下遮掩打坏衙门水缸一事,不由联想到他在家里,绝对也是一个慈父。
否则怎能养出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兰殊。
秦陌唇角不经意浮出一抹笑意,再往下看,发现崔墨白虽然仁慈,但在做事上,规矩却从来不省,一言一令,都要求留下记录,甚少允许下头越章办事。
秦陌的眉宇微蹙。这样一个行为准则的人,他会在没有收到确切的指令前,便打开粮仓吗?
崔墨白做为江南筹集粮饷运送前方的枢纽官,在饥荒出现之前,他从来没有缺空过前线一笔粮饷,允诺的数量与时间,一直都是说到做到。
他是爱民如子,但他也不像会全然不顾前方战士的人。
秦陌翻查笔录,发现东窗事发之时,崔墨白下狱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正是崔家老太公。是他发现粮饷没能及时供应,也是他,保全了崔墨白的后人。
兰殊来到院前,并不知太爷爷院中已有客人,老管家刚同她汇报完老太公还在午休,她提裙迈进院槛,秦陌坐在院中的石桌前,转过头,同她四目交汇。
兰殊心头莫名抽了下,一刹那的愣怔。
秦陌秉公而来,本可直接遣人唤醒老太公问话,但他曾闻兰殊道太爷爷年事已高,晚上少眠,基本只在中午得已安睡一会,就没有派人打扰他。
他坐在院中悄然等候,看见兰殊,目光露出一丝惊异,起身上前,柔声问她何时回的京。
兰殊如实作答,对于他温柔态度的毫无变化,心中冒出了些许嘀咕。
秦陌不仅没有露出一丝芥蒂,转而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红封,轻声问她:“我听闻沈衡给的压岁红封模样十年如一日,你小时候拿的大红封,是这样的吗?”
秦陌原是想顺便拿来询问崔老太公的,现儿正好遇到了当事人。
兰殊接了过来,只见红纸上永远印着一枝高洁的梅花,经年不变,拆开朝里面一看,熟悉的金叶子,只是数量翻了一倍。
兰殊颔首,不忘好奇道:“你这个年龄,还能领压岁钱?”
“我特地向他讨的。”秦陌勾唇,眉宇泛出愁色,看向兰殊道,“沈幼薇入宫了。”
兰殊悚然一惊,秦陌看着她泛白的脸色,直截了当地询问她前世是否见过沈幼薇对陛下有什么不当的举动。
兰殊摇了摇头,只道自己也只是凭空猜测。
“我如今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了。”兰殊道。
下一瞬,正屋的门由内打开。
崔老太公醒了神,看见兰殊,慈眉善目地唤了她一句。
兰殊走上前,给太爷爷问安。
崔老太公笑眯着眼,转眼见秦陌高挑的身影随之而来,心中冒出了一丝疑窦,眉宇微微皱起。
支摘窗外,远远透过画屏,只见崔老太公坐在正椅的身影。
崔老太公午休不喜旁人在侧,此时身旁无人伺候,便主动起身去拿茶壶,想给他俩斟一杯茶喝。
兰殊连忙道:“我来。”
说着便朝帘后桌上的茶壶走去。
崔老太公和蔼朝着她背影看了眼,回过头,秦陌寒暄不过几句,便单刀直入,温言询问他可知当年北伐之战缺失的那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粮饷,去向何处。
崔老太公并不知秦陌已经翻过了禁卷,下意识看了兰殊一眼,摇头说自己不知情。
兰殊泡茶的手势一顿,端茶过来,替太爷爷和秦陌奉上茶水,温言同崔老太公道:“王爷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太爷爷不必为了我说不知的。”
崔老太公震惊了瞬,望着兰殊勉力维持的无恙神色,面容划过一丝沉痛。
面对秦陌直接询问他当初同崔墨白见面的场景,崔老太公只能如实讲诉当年他作为户部尚书,发现粮饷供应不足竟出自两浙的空缺,心中骇然不已,私下赶到了杭州,见过崔墨白最后一面。
“墨白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惊诧,而后面色茫然了良久,垂眸说粮仓已经空了。”
崔老太公听见他说自己不忍百姓受苦,开仓放粮,震惊到不能自拔,连声斥他糊涂!
“面对我的责骂,墨白沉默了许久,说一切都是他的过错,给我唯一的遗言,就是恳求我保住他的家人。”崔老太公道。
兰殊呆了片刻,半张着嘴,眼泪一瞬间破眶而出。
秦陌见不得她落泪,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起身想帮她擦拭。
“我没事。”兰殊脑海中一时是爹爹的音容笑貌,一时闪过秦陌给自己写的功德簿子,心中愧怍,转过身子,自己胡乱朝脸上擦了擦。
秦陌只好收了帕子,续问老太公可知崔墨白与沈衡的关系。
崔老太公的年龄与沈衡相近,两人都是三朝元老,官拜一品,同朝共事多年,彼此也有些了解。
崔老太公道:“沈太师原是墨白的恩师,墨白年幼失怙,流落江南,两人亲如父子。后来沈太师身居高位,是朝堂主和派的领袖。墨白是个纯臣,不适合参与党政。沈太师希望他一心为民做事,不愿叫人以为他俩是党羽,两人便逐渐疏远。后来,两人只偶有书信来往,我听墨白提过,彼此说的都是生活趣事。”
兰殊黯然伤神,呢喃一声,透着哽咽,“若都是生活趣事,会特意找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搜回去吗?”
崔老太公浮沉官海多年,一下就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秦陌同崔老太公说出了窃贼口中的那份信函。
“晚辈如今正在调查此事,来此,也是想询问出一些关于那份信函的线索。”秦陌道。
崔老太公并没有听墨白提过这样一份信函,垂首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了兰殊。
犹记得他见墨白最后一面,恰好兰殊跑来书房寻爹爹,正站在了门外。
墨白交代完后事,转头看见她,便喊她进了门,同她私下说了几句话。
崔老太公问道:“殊儿,你爹爹当时可有同你说什么?”
兰殊低眸想了许久,只记得爹爹当时的嘱托,满口只有家人,并没有提及其他。
兰殊道自己会再好好想想,开口的嗓音,鼻音浓重。
崔老太公心疼地看了看她,叫她先出了门,单独留下秦陌。
兰殊一退避,崔老太公便不由扶住秦陌的胳膊,近乎想要跪下,痛声讲诉墨白的几个孩子无辜。
“王爷,您要他们怎么去评判自己父亲的对错?墨白又是否,真的是大错特错呢?当年江南的场景,他们比我们任何人感同身受。”
“老朽此前不愿说,只是不希望上代的恩怨,带到这一代来。这件事害了您,可他们几个,何尝不可怜?当年是我私心保下了他们,有什么罪,老朽一力承担,还请您和陛下,不要开罪他们”
秦陌掺着他,严词承诺他不会伤害崔家四个子女分毫,崔老太公才松下了一口气。
崔老太公看着秦陌,望了眼门外女孩映在窗户纸上的身影,哀叹道:“你们的姻缘,确有我的私心。我原想着如果你们能白头到老,那一切的恩怨,便能得到释怀。”
“不曾想,有缘无份,险些造就了一对怨偶。”崔老太公痛惜道。
秦陌顿了顿,默然无声。
从崔老太公的屋门出来,兰殊的思绪仍在九天之外游走,回想着当年与爹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刻,企图找出那封信是否留存的踪迹。
秦陌出来后,同她并肩离去,路上兰殊一直出神,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门槛,差点儿被绊了一下。
秦陌及时伸手托住了她。
四目交汇,秦陌望着兰殊顿滞的目光,沉吟了会,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开仓放粮是渎职的?”
自看过了那些卷宗,对于崔墨白,秦陌的印象里,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官。
秦陌并非不明事理的人,不会只从结果去评定一个人的过错。
他是因此事受害了,可大抵因为那是兰殊的父亲,令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绝对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终还是想知道,兰殊嫁给他之前,对此事知不知情。
她当初对他的那些好,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亏欠。
人在情谊不明时,总是患得患失的。
尤其是苦苦追求不到的时候。
兰殊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默然良久,给了他最不想听的回答,“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淡漠着冲他笑了声,“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忍你这么久。”
秦陌的眸眼一点点晦暗下来。
兰殊转过了身子,避免他看见她眼睛蒙上的一层泪光,疾步离去。
第114章 第 114 章
秦陌回到了王府门口, 一副身影萧索。
他一进门,便待在书房中,独自坐到了日头偏西。
直到邹伯过来小声劝他晚膳已经备下, 他忙了一天脚不沾地,多多少少吃点东西。
秦陌心不在焉,强打着精神, 站起了身。
走出书房, 他顺着邹伯朝前厅走去, 远远看见回廊之上,家仆引着一道翩跹的身影,疾步而来。
秦陌在门前顿住了脚步,只见兰姈半垂双睫,眼角残留着啜泣的绯红,眉宇间尽是忧色。
兰姈已经从赵桓晋口中, 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那满城送来的万民伞,竟都是爹爹渎职的罪证。
是他导致了大周北伐战败, 令秦陌迫不得已,出塞作质。
兰姈抬首一见秦陌, 便将手上握着的东西紧了紧, 福身作揖。
秦陌仍旧十分有礼地接待了她。
前厅内, 兰姈一开口, 忍不住先同他躬身致歉。
不是为了替爹爹求得秦陌的原谅,只是家中受了他这么多年的照顾,她实在是于心有愧。
连她都这般内疚, 何况兰殊。
今日, 兰姈在大理寺不见兰殊,询问官差, 始知她去崔府,正好会撞见秦陌。
回到家中,兰姈早早在门口等候,只等到了兰殊泪眼朦胧的身影。
兰殊只道沙子进了眼,什么都没多说。
兰姈已经很久没见妹妹哭过了,这必是难过到了心尖处。
赵桓晋同她说,他从秦陌那儿得知,是兰殊给出了此事的提示。
兰殊对当年之事,比他们都先知情。
对此,兰姈沉吟了良久,哽咽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她的眼中含着湿意,“我之前还骂殊儿笨,如今才知晓她为何会在遇到灾情时,孤身一人,执意散财。”
只有兰殊知晓,爹爹当年的无能为力。
而兰姈明明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很多事却后知后觉。
看似素日长姐如母,很多时候,反而是兰殊为了她,默默承担得更多。
她这个妹妹天生一副笑脸,从不倾诉自己的难过与委屈,兰姈一回想到白日兰殊口中的那句“我不值当”,心便一抽一抽地疼。
兰姈不知秦陌会同兰殊说什么,傍晚看见兰殊六神无主的样子,以为是秦陌觉得兰殊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两人起了争执。
兰姈见她这般伤怀,想也没想,就朝着洛川王府冲了过来。
兰姈不是不怕遭到秦陌的白眼,只是不希望他将气落在兰殊身上,她愿承担外界对于父亲的一切责备。
可秦陌道:“我没有和她吵架。”
待秦陌黯然将兰殊今日所说的话语如实道出,兰姈面色微窘起来。
她原以为是秦陌朝兰殊发了通脾气,未料到竟是妹妹又一次婉拒了人家。
明明是拒绝的那方,她自个儿却看着那么伤心。
兰姈揩了下眼角,思忖着兰殊对秦陌说的话,摇头痛心道:“我不是想来同王爷狡辩,也不求王爷还像以前那般对我们。”
“可我还是想同王爷解释一下,殊儿,她绝对没有故意骗你,更不似她口中说的那般一直在忍你。”兰姈的目光迫切真诚,紧紧捏着袖间的帕子,眸光泫然,“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我敢确认,她在嫁给你之前,她真的不知情!”
秦陌的目光一下朝着她看了过去。
兰姈悲怆道:“我们崔家的孩子,还不至于那般没脸没皮。我们若是知情,她若是知情是绝对不会舔着脸嫁给你的!”
话音甫落,兰姈眼眶微红,伸手将一直捏在袖中的手帕拿了出来,只见素白的锦帕里,裹藏着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小泥偶。
小泥偶已经有了些岁月的褪色,却仍然保存的十分完好。
这个配着阎罗王面具的人偶,秦陌少年时期就见过。
那时他们去南疆出差,兰殊担心自己认床,便将它带在了身上,睡觉时,总是握在手里,挨都不让他挨一下。
秦陌当时见她如此防备,还心想什么小孩子气的玩意,他才不稀罕碰呢。
此刻,兰姈将它递到了他手上,轻点了点那绕耳扣上的铁片小面具,示意他,揭开它的真容看一看。
秦陌用指腹轻轻一推,那凶神恶煞的阎罗王面具底下,一副面如冠玉的少年脸庞,露了出来。
秦陌的双眸微微睁大。
那狭长的凤眸,睥睨的神色,微微抿直的唇角,不是那时可恶的他,又是谁呢。
少女当年的小气,从来都不在于这玩意有多贵重,而是这东西,会暴露她的心。
兰姈怆然道:“哪个小姑娘,年少不喜欢英雄呢?若她早知当年一事,又怎么敢轻易将你藏在床头?”
兰殊最初的爱意,只是少女最单纯的心动。
炙热,内敛。
从萌生的初始,藏在这么一个小人里,每日每夜傻乎乎地看着。
一直看到天降福泽,竟真来了一道圣谕,令她梦想成真。
“哪个小姑娘,不愿意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
从最开始,他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秦陌凝着那张精雕细琢的少年面容,心口就跟剜出了一道大口,血流了一地,浑身发冷,四肢发痛的麻木起来。
她嫁给他的时候,定是欢欣雀跃的。
秦陌不由回想起前世她刚嫁进门的模样,总是一见他就忍不住笑,有时他都不懂她在高兴什么,可看多了她的笑容,心里便觉得明媚敞亮。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笑容越来越少。
秦陌的太阳穴嗡地一下,登时想起了那日他质问她为何发现他见异思迁,竟连吭都不吭一声。
兰殊的回答,充满了自卑的笑叹,“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觉得我不配吧。”
“不配什么?”
“不配做你的妻子。”
他当时还纳闷,她能有哪里不配呢?
兰姈说她以前并不知情,那她是嫁给他之后,才发现自己原不止是高攀,更是迫害他的罪臣之女?
以前只是别人提一嘴纳妾,她便敢闹两三天脾气。
后来发现他三心二意,她问都不敢多问一句。
除去为了给家人报仇,是不是也因为她喜欢他,却由于自己爹爹的选择,她生了愧疚心。
兰殊没有办法指责自己的爹爹,甚至在她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认为爹爹的选择有大错,可越这么想,她对秦陌的愧疚便越深。
所以后来的她,才开始不敢在他面前,多任性一点。
她不敢说,也不敢对他生气。
秦陌的心一阵接着一阵紧抽,疼得长吸了一口气。
兰殊的出现,就像逼仄窗口透进来的一缕光,毫无征兆闯入了他的心扉,又刺眼,又引人不自觉上前,驱散着他心底积压的阴霾。
而他沉浸在她给的温暖与舒朗中,却没有及时发现那些逐渐朝她笼罩的乌云,直到她突然消失的那一刻,才惊觉她身上的光芒灭了——
窗外,夜幕四合,阒寂无声。
高台上的烛火,随着丝丝拉拉的凉风晃动。
兰殊独自一人到了玉清观,再度坐在了蒲团上,凝着爹爹的牌位,出神了良久。
小时候,她一直都是崔宅小院里,最不听话的小孩。
娘亲三天两头便会对着她扶额叹气,可爹爹却爱助纣为虐,宠溺她任何一刻的调皮模样。
她小时候最喜欢在爹爹的书房四周跑动,这样一犯什么事,她就可以及时躲到爹爹身后。
那日的夜晚,月色像今日一样忽明忽暗。
她在书房外头的草丛里捉萤火虫,听到了屋中一声强烈的斥责,走上前,透过门缝,听到了爹爹和太爷爷的谈话。
兰殊那时还小,一点儿都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记住了那个数字。
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她嫁给秦陌,成了尊贵的摄政王妃。
有一日,她去拜访崔太爷爷,同样在门外,无意间听到了他同别人讨论这个数字。
她从他们激烈的争执中,恍悟出那原来是一笔亏空的军粮数额,是致使北伐战败的导火索。
从那以后,兰殊对秦陌充满了内疚。
也是从那以后,她看待秦陌,愈发不像是夫君,而是无法偿还的债主。
很爱,却不敢爱,不敢言,不敢怒。
夜以继日的郁结积累,终究促使了两人分崩离析的结局。
往事如烟,兰殊心中不由朝自己唏嘘了两声,再度回想前世门内那与老太公对话的身影,同当朝太师沈衡,竟是一般无二。
而沈衡的城府何其深,将人性拿捏得何其准。
他悄无声息往兰殊的内心覆上一层阴霾,在她最爱秦陌的时候,发现自己配不上他,一步接着一步,让她成为了秦陌心口永远的疼痛。
回想过往,爹爹恩师的大红封,一直悄悄给到了兰殊及笄之年。
换言之,自她嫁给秦陌,就再没有收到过大红封。
她原以为是对方觉得她已为人妇,此时看来,是沈衡对墨白儿女的情义,在她成为秦家宗妇后,到了尽头。
兰殊后知后觉地在心中腾起了一丝遭人算计的恼意,望着崔墨白的牌位,竭力回想着爹爹入狱前,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显露的每一个神情,企图从中找出一点含冤的线索。
“从小因为预言被迫当男孩子,不准出门,让殊儿受委屈了。”那日夜,崔墨白蹲下身,握着她的肩膀,眼里全是怜惜与自责。
兰殊并不知他在遗憾没法再看着她长大成人,成为亭亭玉立的姑娘,望着他心疼的眸光,挠头道:“还好的,当男孩子有当男孩子的好处啊,姐姐天天要学女工,我就可以玩。”
“你总是会往乐观的一面想。”崔墨白沉吟片刻,摸着她的头,笑了笑,“爹爹相信殊儿以后遇到任何困难,都能释怀地走出来。”
兰殊懵懂道:“殊儿会的。”
“殊儿是个坚韧的好孩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但爹爹仍希望你可以明白,不论你日后有了何等境遇,你永远不是一个人,兄弟姐妹,同气连枝。”
“我会对姐姐弟弟们好的。”兰殊颔首道。
便是当年小小年纪的这么一句承诺,在姐姐弟弟们离开后,叫兰殊自责了许久。
总觉得对不起爹爹的嘱托。
好在这一世,姐姐弟弟都有了比较好的将来。
兰殊继续回想,后来,爹爹最后转过了身,再回头,便拿出了他得到的第一把万民伞。
他知晓她不喜欢僧寺,却还是恳求她明天同姐姐弟弟们一起,陪娘亲抱着刚满月的弘儿,去寺庙祈福。
并把这把万民伞,作为给弘儿添福的礼物。
兰殊依言听了他的话,第二天从寺庙回来,却发现爹爹已经被官差抓了去。
崔墨白并不想他们看见他被缉拿的场面,支开了他们所有人。
兰殊每每回想到这一刻,心中泛出延绵的沉痛。
然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
再度,浮现出了那把万民伞的模样。
沈衡当年负责派人抄了崔宅,宅子上上下下,他都搜过一遍。
如果那封信在崔宅,早应该落回了他手中,不至于令他惴惴不安到现在。
是以,若那信函还在,绝对不在崔宅。
而从东窗事发至沈衡抄没崔宅,彻底离开崔府的东西,只有那把为弘儿祈福的万民伞。
兰殊的眼底划过了一丝清明,连忙从蒲团爬起了身。
她一出观门,便同随侍交代:“即刻备车,我要回临安。”——
兰殊前脚刚赶回临安,一回来,连盏茶都没喝,自个骑上了一匹马,直接冲着灵隐寺奔了去。
灵隐寺终年香火鼎盛,山脚下车水马龙,时常堵得水泄不通,乘马车怕是要排大半天的队,但独个骑马,就方便多了。
一进寺庙,兰殊逮住门口引客的小沙弥,便开始打听灵隐寺的了空高僧正在何处。
当年他们入庙为弘儿祈福,接待他们的,正是一名法号了空的师父。
小沙弥合掌“阿弥陀佛”了句,惋言告知前主持了空大师已经圆寂。
兰殊默哀片刻,只得直言问及当年托在寺庙供奉佛祖的那把万民伞。
小沙弥道大香客的供品一般都会放在大殿两侧的供奉台上,可他引着兰殊入殿,却没有找到那把伞的踪迹。
小沙弥只好将她引见给了现任住持了痴大师。
了痴是了空的师弟,听了兰殊对于万民伞的表述,沉吟了会,稽首合十道:“那把伞,贫僧有些印象。”
了痴回忆道出了空在世时,将那伞放在了正殿的房梁之上,得以受香火熏陶。后来,却曾有人暗中来寺偷盗那把万民伞,只是被了空及时制止,且并未发现有什么玄机。
了空心怀困惑,于佛祖面前问了一问,佛曰那把伞尘缘未尽,了空便把它送往了山下,回到了红尘之中。
兰殊迫切问道:“大师可记得他送哪儿去了?”
了痴解释了空师兄当时一出山门,就在山脚下遇到了收伞的有缘人。
“那施主说自己名叫灵溪,只道来自舟山。”
兰殊询问其相貌。
了痴摇头,十几年过去,除了记得当时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其他已经全无印象,且她将伞拿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兰殊前脚离开了灵隐寺,策马朝着城门口驰去,刚好在城门口,遇到了从蜀川归来的邵文祁。
邵文祁特地回到了江南,本是想着陪她一同帮助村民种植桑苗,继续培养两人之间的情意,结果发现她不在,听闻她回了京,正打算往长安追去。
他坐在车内等待城门放行,远远在车帘外,望见了一道不同往常的身影。
这还是邵文祁第一次看见兰殊骑马,也是头一回发现,素日看起来那般柔美的一个姑娘,骑马的姿容,竟是如此英姿飒爽。
隐隐透出了另一股似曾相识的风姿。
特别像长安城那位,每日打马上朝的国家栋梁。
邵文祁眼中先是一亮,随而被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前夫烙印,惹得黯然神伤。
听闻她说要去舟山,邵文祁只道是“幸好”。
“幸而是遇见了,不然南辕北辙,我又要同小师妹错过了。”
兰殊温和笑了笑,邵文祁听说她要去寻人,自己正好在舟山也有熟人,便欣然与她一同前往。
舟山地处浙江边沿,隔岸相望。
两人到达舟山,正好是渔市最热闹的时辰档口,兰殊牵马入城,见集市繁茂,人潮如织,一时之间,不由愁眉紧锁。
就一个名字,还是经年以前的人,偌大的舟山,她何时能找得着呢?
却不料整个舟山,无人不识灵溪。
邵文祁带她迈进了集市中心的一间茶馆,这儿的掌柜是邵文祁在外经商结交的故友,一听他们来找灵溪,打量了他俩一眼,笑吟吟道:“邵兄也是慕名而来,特意携佳人来向灵溪仙者寻求姻缘庇护的吗?”
邵文祁先觑了兰殊一眼,见她眉宇下意识微蹙,同掌柜澄清道:“这是我小师妹,刘兄莫要乱开玩笑。”
刘掌柜连忙朝兰殊作揖致歉,那一张和气生财的脸,叫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的,兰殊颔首回笑,一心扑在了他方才口中的“灵溪仙者”上。
刘掌柜见她好奇,噙着笑意,娓娓道来。
舟山的百姓历代捕鱼为生,渔业发达。
灵溪仙者最初始,出现在当地的桃花山上,自称是蓬莱仙岛下凡的仙使,特来庇护舟山百姓。
后来,渔民每逢出海,都会先去灵溪观里,拜一拜灵溪,询问出海时辰,只要遵循灵溪所言,这一趟便会平安顺遂。
久而久之,舟山百姓最信奉的就是灵溪观。
兰殊询问起灵溪观的地点,“竟这么灵,说的我也想去上一柱香,叩拜一下了。”
刘掌柜却面露了难色,道出灵溪观常年香火鼎盛,来往香客如过江之鲫,灵溪仙者却素日节俭,不愿扩建庙宇,地小人多,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
“姑娘若只想单纯上香,山脚下便有香鼎,可若想上山见仙者在舟山,要用香火供奉灵溪观三年以上,才有机会见灵溪仙者。”
兰殊讶然,一时发起愁来。
刘掌柜提壶沏茶,续笑道:“不过你们是来巧了,灵溪仙者不仅庇护出海,还庇护姻缘,也是灵的很。过几天,正好遇到了灵溪观一季一度的姻缘会,只要过了灵溪设下的关节,便有机会见她一面,受到她的庇护。”
这也是为何刘掌柜一见他俩结伴,第一反应便是他们来参加姻缘会的。
刘掌柜笑道:“灵溪仙者开设的姻缘会,有趣的很。四周许多年轻男女都爱来历一遭,借此看看彼此的缘分呢。”
兰殊虽不确定此灵溪是不是她要找的灵溪,但心想这是见灵溪的一个机会,不由便多问了几句。
刘掌柜解释道这姻缘会也不是人人可去,首先要得到灵溪仙者发放的邀帖。
而就在明晚,灵溪会派仙童乘仙轿下山,例行游街,凭机缘朝两边洒下邀帖。
在灵溪仙者心中,众生平等,届时所有人都戴面具上街,不论富贵贫贱,都是一样看缘分得邀帖。
兰殊心中想着去抢一抢这邀帖。
翌日夜晚,她戴着面具,同邵文祁出现在了仙童必经的大街上。
若有机会同兰殊一道去参加姻缘会,邵文祁自是乐意至极的。
只是兰殊一心想的是万民伞,为了增大他们得帖的概率,同邵文祁商议一人站一边。
当仙童驱着白马从街头尽处缓缓过来,车帘内点着袅袅香炉,一路恍若仙气缭绕。
众人趋之若鹜,待仙童靠近兰殊所处的位置,她翘首一望,对面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乱成了一团,她已经看不见邵文祁所在之处,更不知他是否得到了邀帖。
正是犹疑,仙童一扬手,一道打着丝带的红帖,朝着兰殊头顶飘了下来。
中间不知有多少人跳起哄抢,那晚风就像是在愚弄他们一般,打着旋不让他们得逞,却将这邀帖,直接落在了兰殊手上,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兰殊尚有愣神之时,旁侧却有一人,忽而将她的帖子一抢,扭头跑去。
兰殊美眸圆瞪,提裙朝那小偷的身影急追,连喊了好几声“站住”,然人山人海,不过一会,那人影就只在她眼中剩下了一个黑点的影子。
兰殊急得不行,一时脚步过快,一个趔趄,差点朝地上栽了下去。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摔跤可不是小事,万一遭遇踩踏,必是要人命的。
幸而旁边站了个好心人,见状及时扶了她一下。
那沉稳的双手一托,兰殊整个身子前倾的猛然力道,在他那儿不过如一场轻风的劲,转眼就被他化解了。
兰殊感激涕零,抬起眼,却正对上一张阎王爷的面具。
面具底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眸,目若寒星。
第115章 第 115 章
兰殊望着那副冷脸的面具, 脑海中,忽而闪过了一幅过年以前的场景。
在那间老旧的小酒坊里,窗外, 捧着一轮明月。
少年的眉眼,总是透着一些隐藏内心的孤傲,不甚明白她为何非得带个凶神恶煞的阎王爷泥偶, 讥讽道:“辟邪啊?”
她当时顿了顿, 低头握着泥偶看了眼, 唇角衔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道:“世子爷可说对了。”
舟山四面环海,月光折在海中,漫散四处,映照夜色,使得天地之间犹如披了一层银辉。
那乌漆嘛黑的铁面具将他遮挡的严严实实, 兰殊不过看了他一眼,却已经认出了是谁。
她早已学会了不需握着那小泥偶入睡, 可他却真的,成了那时时为她辟邪的阎王爷。
兰殊心头猛地一跳, 目光下意识闪躲了下, 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面上维持着不动声色, 也没显露出自己认出了他,只装陌生人般的,小声致谢。
那阎王爷默然片刻, 点了个头。
他会出现在这, 兰殊谈不上多意外。
她能想到那时唯一离家的万民伞,姐姐的记忆与她相同, 受大理寺问话,自然也能吐露类似的线索。
兰殊打眼看去,只见那欺负她的小偷,遭到了一位头戴无常面具的秃子伸腿,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那秃子双手合十,假惺惺“罪过”了句,不是静尘又能是谁。
而那邀帖,遭小偷手一甩,挂到了街边屋檐院里冒出的石榴树杈上。
兰殊走上前,踮脚伸手,完全够不着。
她犹疑着要不要向人求助,还没回首,腰迹忽而被人一握。
那被她擦身而过的阎王爷,见她够不着,二话不说上前,托起她的腰,直接将她举了起来。
女儿家纤细娇柔,落在他手上,犹如托了只睁大琉璃眸子的猫儿。
兰殊震惊了瞬,眼见邀帖近在咫尺,迅速伸手,将那红帖子摘了下来。
心中却骂,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装作不认识,他嘴上不戳破,却偏要在动作上拆她的台。
可当兰殊脚尖触到地面,握着帖子回过头,那阎罗王却好像知道她定会斥他举止亲昵,转眼溜了个无影无踪。
仿若那敢怒不敢言的少年郎,气不过你的生分,偏要来惹你一下,又怕你真生了气,惹了就跑。
兰殊咬了咬牙,不远处传来听见一声呼唤,她转过头,看见邵文祁追寻过来的身影。
邵文祁见她手上得了邀帖,不由替她高兴了瞬,紧而微皱眉头,“我刚刚才发现那仙童散帖,看似毫无章法,实则都丢给了成双来的男女。闹得我费了好大的劲,也抢不到。小师妹是怎么拿到的?”
兰殊道帖子最初始,确实是晚风送过来的。
邵文祁抵颌思忖,笑道:“莫不是他把你同身旁站着的男子看成一对了?我四周都是儿郎,他便一点儿不朝我们那厢洒。”
兰殊不由困惑道:“我当时身旁是名男子吗?”
邵文祁颔首,回忆道:“好像是个戴阎王爷面具的,个子还挺高。”
兰殊愣怔,她当时的注意力都在仙气飘渺的香车上,并没有注意身旁站了什么人,直到后来险些摔了一跤,才发现人群中,有秦陌的身影。
邵文祁端详着她的神色,有意无意打趣道:“许是灵溪仙者,给小师妹另定了一份缘分?”
兰殊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吸引香客的手段,你还真信她有神通?”
兰殊打开了那帖子,见里边要求两人携同,斟酌片刻,恳请师兄帮忙与她一同前往。
她自是不信桃花山上真有神仙,能吃香火这碗饭的人,不过是更会洞察人情世故,俘获人心。
兰殊所料不错,只是她并未料到,这单是抢着了邀帖,还远远不够,他们洞察的目光,竟高超至一眼堪破真相。
翌日,兰殊与邵文祁刚到山脚,装模做样挽手并肩向前,递上邀帖,山门前的仙使却一把将他们拦下。
“两位施主请留步,今日是桃花山上的姻缘会,兄妹,不可进山门。”
兰殊讶然,“您哪里看出我们是兄妹了?”
那仙使摆了摆手上的拂尘,躬身严肃道:“神明脚下,不可说谎。”
兰殊一时噎了声。
仙使见她短促的沉默,愈发确认他们并非一对。
邵文祁望着兰殊眼底自然流淌的心虚,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转眼,身侧走来另一对情侣,擦肩而过时,俊美秀拔的男子,乜了邵文祁一眼,似讥似笑地遗憾道:“看来你们给人的感觉,还不像有情人。”
那一副恍若天人的样貌,不是洛川王,还能是谁。
秦陌命人特意买了一份邀帖过来,兰殊下意识朝他身旁的女子看了眼,不由睁大双目,眼睁睁看着他俩朝前肆无忌惮迈进了山门,而后被不留情面赶了出来。
秦陌曾同她说过静尘师父还擅男扮女装,兰殊原是半信不信,今日一睹真容,不由心生佩服。
且看那一头墨发如云,柳叶眉轻挑,水蛇腰漫扭,谁人不道一句风情万种。
然一眼叫仙使识破,抬手怒斥,“休想欺瞒仙者!”
静尘的小白脸转眼被拂尘扫了两把,两道火辣辣的红印子浮了出来。
这场景,难免有些狼狈。
邵文祁对着秦陌躬身轻笑了两声,竟不知是惋惜,还是反击,“可惜这般高明,却也还是不成。”
秦陌直接剜了他一眼。
兰殊忍不住问他们是怎么被看出来的。
静尘抚掌合十,叹息道:“那小师父叫王爷亲我一下。”
秦陌当然是宁死不屈。
静尘倒是风轻云淡,不由呢喃了声:“大家都是男人,我都不介意。”
秦陌睨了他一眼:“你在做什么梦?”
都没想到这灵溪观竟有些道行,四个人站在山门外发起愁来。
秦陌双手交叠,望着山门口,微微眯缝起眼。
兰殊一见他摩挲了下手上的铁腕口,心知他生了硬闯的心思。
她有意无意开口:“这观宇在当地声望极高,灵溪仙者也从未违法乱纪,眼下又是盛会,我们还是不要搅扰了百姓的好。”
静尘随在秦陌身旁多年,亦稽首认同,见秦陌看了眼兰殊,那眼中暗含的情意,便是打死也同他装不出。
静尘不由福至心灵,合掌提出建议,“不然您俩试试,好歹是前夫前妻,比我们有夫妻相。”
兰殊顿了顿,邵文祁义正言辞道:“这也还是撒谎,只怕再拆穿一次,那仙使真要记住我们了。”
秦陌亦是一本正经:“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话音甫落,他朝兰殊走了两步,冲山门扬了下巴,“你不是也想上山吗?敢不敢去试试?”
既少年相识,知根知底,如何不擅长互激。
你要说敢不敢这种,兰殊可就不畏了,当即昂首挺胸,朝着前方迈步而去。
秦陌并肩而来,两人一路上都在小声讨论如果看门仙使待会说了什么,他们该如何应对。
秦陌目光掠了过来,突然问道:“如果他也叫我亲你一下呢?”
兰殊僵了一会,只听秦陌续道:“我不想亲额头了。”
兰殊下意识抬起眼,四目交汇,只见秦陌的双眸,朝着她的唇角落了下来。
兰殊的心头莫名发紧。
此时他们已经靠近了山门口,那神通广大的仙使近在眼前,目光正往他们这厢凛凛扫来。
兰殊轻咬了下樱唇,细白的十根手指,忍不住在袖下蜷缩。
好在那仙使仅一点头,就这么让他们进去了。
兰殊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秦陌却仿佛眼底含满了失望,竟还特地停了下来,上赶着同仙使理论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兰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山上走去——
都道这桃花山一季一度的姻缘会有趣,不仅是求神庇佑,更供有情人玩耍游乐,一路上山,会有不同考验的关卡。
兰殊听闻上一回的姻缘会,灵溪仙者曾特地十台阶设一位仙童问话,来考验上山情侣的默契。
为了顺利见到灵溪,昨儿个,她还同邵文祁提前做了下功课,背了背以往的那些考题。
然他们连山门都没进,真是白瞎这一场苦读。
这会儿临时抱佛脚,兰殊在山门走向上门石阶前的这段路程,同秦陌试问道:“红烧排骨还是糖醋排骨?”
一二三同时回答。
“红烧排骨。”
“糖醋排骨。”
两人一愣,睁眸异口同声对问道:“你不是喜欢红烧\糖醋排骨吗?”
这默契,真不知是一点没有,还是过了头。
兰殊长叹了口气。
两人已经到了台阶前,一位白糯可爱的小仙童冲他们微笑躬身,就在兰殊以为他要开口发问之时,小仙童道:“接下来这段路,请大哥哥背大姐姐上山。”
兰殊惊呆了瞬,目光朝前方一探究,看见一群背人的背影,恍然大悟灵溪仙者更换了考验。
这桃花山,当真人算不如天算。
秦陌已经在她面前识相蹲了下来。
兰殊没有办法,只好俯身上去。
柔软熟悉的触感一贴上背,秦陌顿了一下。
兰殊见他目光一往后来,薄唇微启,下意识先捂了他的嘴,“闭嘴。”
她当然知道自己比起年少时,重了不少。
兰殊细嫩的指尖上,是男子鼻尖扑来的温热气息,秦陌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轻轻嗤了一下,“上回不是背过了吗?”
兰殊经他一提醒,才回想起上元灯节那晚,他背她回过屋。
只是那段路比较短,眼下,可是要登大半座山,体感自然是不一样的。
小仙童友好提醒道:“不见到下一位仙童,切忌不可将姐姐放下。”
兰殊的蛾眉紧蹙,不由眯缝着眼朝山上望去,只见方圆十里,哪还有第二位仙童的身影。
一口气走了几百个台阶,兰殊见旁的人经不住停下来歇息,秦陌尚且游刃有余,连汗都没露一滴,忍不住问道:“我胖的多吗?”
“不多。”
兰殊刚松了口气,秦陌道:“也就多了六斤二两。”
常年习武之人,手上练过的重型武器无数,对于重量的变化,心中还是很有数的。
“不用说那么具体”兰殊干咳了声,眼神飘浮了下,认真道,“我这是劳累过度的虚胖。”
秦陌勾起唇角,十分敷衍地应了声嗯,听着就不信。
兰殊忍不住轻勒了一把他的脖子。
旁边气喘吁吁的小情侣见着了,女方不由攀比道:“你看看人家相公,还有闲情打情骂俏。”
男方一下生了气,直接把她放了下来,“那你去找别人。”
两人站在半山腰吵起了架。
兰殊见势不妙,拍了拍秦陌的肩膀:“我们走快些吧,不然容易遭人恨。”
“主要是你遭人恨。”兰殊补充道。
转眼,旁边另一名男子看见兰殊,惊鸿一瞥,不由就看直了眼。
身上的女子气得敲了把他的额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真的很好看。”
“你——”
兰殊只好把头埋了起来。
秦陌笑道:“看来我俩都遭人恨。”
话音甫落,他将兰殊背稳,一时间,健步如飞起来——
好容易在半山腰的转弯处,见到了第二位小仙童。
兰殊连忙从秦陌身后跳了下来,提裙与他一并向前,回头朝着山下那曲折蜿蜒的石阶望了望,不由唏嘘心想,亏是换了人,这般长的路程,若是邵师兄,只怕是到不了这。
眼下,也只有他俩最先到达。
然第二位小仙童表达了恭喜之意,紧接着,却拿出了一条双环的细链子。
小小灵活的身影,先扑在了秦陌脚下,朝着他右脚踝扣上了一环,而后要求他俯身伸出左手。
秦陌一弯腰,左手腕就被他用链子另一环扣上。
秦陌眉心一跳,一抬手,便牵着腿一同,成了个金鸡独立的姿态。
“这是何意?”秦陌不解道。
兰殊抵颌旁观,端详了半晌,“可能是,你残了的意思?”
这不就是缺胳膊少腿了吗。
秦陌的面色发沉。
小仙童握着拂尘,轻轻微笑,“请姐姐扶着这样的哥哥上山。”
兰殊凝着前方还有半山的石阶噎了片刻,上前掺住了他。
秦陌一路被兰殊掺着,一跳一跳的,眉头的青筋狂跳不止,忍不住嗤了声,“你说这灵溪仙者是真想庇护有情人,还是在拆散有情人呢?”
兰殊甚少见过他这么滑稽的样子,侧首偷笑了笑,唔了声,“这灵溪,当真是个妙人。”
两人并肩走了几十步,秦陌看了她一眼,望向自己如今一瘸一拐的样子,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兰殊看向他。
秦陌道:“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在战场上缺胳膊少腿了,就像现在这样,你还会要我吗?”
兰殊眉梢一挑,秦陌续道:“神明脚下,不可说谎。凭你那时的良心回答。”
兰殊沉默了良久,“会。”
秦陌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兰殊道:“够自恋。”
秦陌道:“不是自恋。只是反复被坚定选择,生出的自信。”
秦陌说完,侧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叹笑了声,笑容惨淡,“可我却没有给到你这样的感觉。”
兰殊的视线不由朝他看了过去。
秦陌提了提唇角,回忆着讲诉起当初他听闻她不惜纵火杀郑祎时,真的很生气为什么她遇到事了,却不同他说。
“我一直觉得是你把我当作了外人。现在回想,是我没有给到你足够的自信,才叫你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山岚吹过林荫中的小道,携来阵阵桃花的清香。
秦陌在兰殊的掺扶下,仍是一跳一跳上前,可那步子却不再令兰殊忍俊不禁,心思不由只落在了他平缓而伤感的话语中。
秦陌哑声道:“那时的我,是更被爱的那个。”
“我欣喜于这样的感觉,高兴自己不论是什么样子,都会被坚定选择。却没有及时发现,你同样需要这样的选择。”
秦陌看向她,漾着柔情的目光中,包含了绵绵的心疼与自责,苦笑道:“是我不好,所作所为,都没有给到你有恃无恐的感觉。”
“也没有叫你明白,不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的妻子。”
兰殊的脚步不由一顿。
“不过你也报复回来了。现在的我,再也没有那般自信你会选我了。”秦陌惨淡笑道。
却不知是不是两旁桃花映红,兰殊仿佛见到了素来最是倔强的他,眼眶底下泛出了一抹薄红。
“这种忽上忽下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秦陌道。
兰殊道:“我从未有蓄意报复的意思。”
秦陌看她一眼,扯了下唇角,“嗯,是我应得的。”
兰殊噎了会,默然片刻,坦诚道:“其实那时,你也不是不疼我,受宠时,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地位没有那么薄,也曾幻想过即使你知晓了真相,也不一定会抛弃我。但这么想,对你不公平。”
就像是仗着情分,胁迫他接受自己的身份。
兰殊那时心爱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给他受委屈。
然秦陌交心道:“所以我说,是我不好。”
“明明应该给你的第一想法,是不信我会为了这点小事和你计较,毕竟哪个女婿在老丈人底下,不要吃些苦头?”
“我既得了他最宝贝的女儿,总该给些下马威的。我只是提前受了这份苦,后来,你不是都补回给我了?”
兰殊停下了脚步,呆呆看向了他。
“不要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我娶了你爹爹的女儿,这种赔本的买卖,其实是便宜了我。 ”秦陌一本正经道,“如果现在叫我再去一趟北漠,回来还能娶你回家,我倒是一千个一万个乐意。”
兰殊撇过脸,小声嘟囔了句,“休想。”
秦陌轻笑了下,认真续道:“在我心里,其实你比任何人,乃至我自己,都重要很多。”
“可我却没有及时领悟,也没有及时叫你知晓。”秦陌遗憾道。
“现在说好像迟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怕。崔兰殊,不好的是我,你真的很好,大可自信一点。”
四目交汇,煦风将兰殊鬓角的碎发拨向了耳后,她怔忡地将秦陌望着,脑海中,却不由闪过了另一幅儿时的画面。
兰殊一直都记挂着自己幼时给予爹爹会照顾好家人的承诺,那一句前世未能兑现的誓言,羁绊了她的一生。
可当儿时回忆蓦然清晰,兰殊忽而回想起,其实在她说完诺言之后,爹爹欣慰地笑了笑,继而却摇了摇头。
“不论要对谁好,殊儿都要先自己过得好。”
“姈儿墨守成规,却从不糊涂;启儿自小板正过头,但好学上进;弘儿虽才刚出生,以后也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他们虽各有不足,却也不会想将一切担在你身上。”
“我知殊儿自小责任心强,这是优点,却也是我担心你的地方。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你可帮可助,却不要委屈自我。”
爹爹最后想教会她的,从来不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只是希望她日后遇到难事,不当自责过深,要学会释怀自我。
可兰殊却没有会晤,后来的日子,总是习惯把担子往自己身上扛,无形之中,便压得失去了自我。
如今回想前世,不论是沈衡,沈幼薇,还是卢四哥哥,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哪一个不是只要她坦诚直面,释怀去找人倾诉一二,便会漏洞百出。
可没了自我的人,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陷入作茧自缚中。
那前世种种的误会,除却他人的心机叵测,兰殊醒过神后,也知晓自己并非毫无过错。
倘若心志坚定,岂会遭人挑唆。
秦陌要是真不爱她,她再委曲求全,又能强求什么。
她若不卑不亢,不畏人言,又有何可惧可怖。
便如今世,她从一开始就坦白了身世,坦诚无畏,反而,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兰殊扼腕摇头,忽而觉得自己傻的可笑。
笑着笑着,心中压抑多年的阴霾,逐渐驱散开来。
第116章 第 116 章
两人终于在这场你背我, 我掺你的考验下,到达了山峰。
第三名仙童更为年长,看似十五六的光景, 行完稽首礼,便为他们递上了解渴的茶水。
然后将他们领到了观宇右侧的房檐下。
那檐上有一串红结札起的金铃铛,面上散着七彩光晕, 似是有些灵性的模样, 兰殊方抬头打量了一把, 仙童站在他们中间,请他们各自抬起左右手,朝他们手上系上了一条红绳。
仙童有条有理缠绕着两人的手腕,温言讲诉着牵绳的玄机。
“仙者曾言,两人要在一起,便如两手间牵上了一条绳, 从此成为羁绊。”
“若背道而驰,只会觉得彼此扯得难受, 各行各道,拉扯过头, 便会分崩离析。唯有携手同行, 方能长长久久的, 将羁绊维系下去。”
话音甫落, 红线牵好,仙童将他们引到了铃铛下方,要求他们心中默念一句对于彼此的誓言, 不许提前讨论暗示。
“若铃铛响, 便说明二位心中所念一致,此生有缘, 即可进殿拜见仙者,得到她的庇佑。”
恰好此时四周无风,兰殊默然凝着秦陌看了好一会,一时也想不出他会念什么,同仙童微微蹙眉道:“若是没响呢?”
“若是没响,二位还是希望在一起,可到左侧的香鼎内点香,以后每日上山供香,香火供上三年,可以再得一次祈愿的机会。”
能供香火来换机会,换言之,就是可以用钱来解决?
兰殊心里琢磨着与其等风这样没有定数的,不如直接使银子了事,略有隐晦朝仙童询问:“如何才能令它此刻作响呢?”
都到了山顶,离进门只差一步,兰殊心想这灵溪仙者怎么也不至于拒客千里之外,便是铃铛不响,顶多就是要再收笔见面费,应当可以解决。
仙童却道:“用诚心。”
兰殊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那仙童却也没有别的门路给了。
秦陌道:“不如先念念看?”
兰殊见他双手已经环握,做出了祈愿的姿态,只好与他一同上前。
秦陌勾起唇角:“记得心要诚。”
兰殊几不可闻地撇了下嘴,伸手握拳,脑海中一时没有想法,扭头瞅了眼秦陌,望着他鬓若刀裁的侧脸,只蓦然回想起成婚那夜,结发盒子上的,那两句相守的诗。
前世,两人浓情蜜意那会,秦陌后来特意给她补过结发的环节,还诚心念过盒上相守的誓言。然她那时恃宠而骄,摆出一副记恨他年少成婚时的轻狂模样,只哼了他一声,低低笑着,故意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而这一世,直到和离,她都没有同他结发做过夫妻。
兰殊心中冒出了一丝歉意,闭上双眸,心中轻念,念至最后一字,一缕清风拂过,抚向了她的鬓边。
叮铃铃,叮铃铃,金铃轻轻摇曳。
伴随着路过的山岚,吹向了山谷之间,生出了一丝延绵不绝的回响——
两人如愿迈进了观门,隔着若隐若现的珠帘,见到了端坐在神坛上的灵溪。
她三十出头的光景,不见岁月的刻痕,清灵如少女,超然出尘,身着白衫,头戴长纱,眉目和善,宛若观音。
灵溪一见他们,温言笑道:“来了对金童玉女。”
她的话语亲切温和,不像那受人供奉高高在上的仙者,倒似人间盼着给有情人牵线搭桥的喜婆。
兰殊礼貌福身,随而开门见山,直言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灵溪听她竟问起万民伞,不由站起了身,负手肃然询问:“你是何人?”
灵溪的话语中透着戒备,兰殊并没有敌意,坦诚道:“小女子姓崔,是那把万民伞主人的后嗣。”她看了眼秦陌,“这是我朋友,我们只是来寻旧物,并无其他恶意。”
灵溪的警戒,转而成了震惊:“你是崔公的女儿?”
她口中那一句崔公,兰殊听到了无比的敬重。
转眼,灵溪一把掀开了珠帘,走下神坛,亲自来到了兰殊面前,她目光紧切,冲兰殊端详了好一会,凝着她眉眼间与崔墨白略有相似的神韵,长吸了一口气,眼中蒙上了一层泪光。
兰殊见她落泪,尚且懵懂,只见灵溪抬起衣摆,俯身便跪了下来。
兰殊惊疑不定,连忙托住了她。
灵溪含泪拱手道:“灵溪受崔公救命之恩,此生有幸能再见到崔公的后人,心怀感念。请恩人受灵溪一拜。”
兰殊一时看向了秦陌,两人面面相觑,均有些茫然。
灵溪抬手请他们上座,端来茶水,见兰殊面容困惑,便同他们道出她原是越城人,经历过隆庆十八年的那场饥荒,劫后余生,出于其他一些因缘,才搬来了舟山。
“当年整个浙江,越城的灾情最是严重,如果不是崔公离世前开仓放粮,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了。”
“灵溪观中的孩子,皆是那场灾情生还者的后嗣。”
“若无崔公,亦无灵溪。”
话音甫落,灵溪感恩戴德,朝着兰殊又是一拜,同她细细说出了崔墨白当年是如何亲自领着粮车,如天神一般来到越城,救济他们。
兰殊头一回听到他人明言谈及父亲,口中含满了赞誉之词,不经意湿润了眼眶。
兰殊擦了擦眼角,觑了秦陌一眼,不敢忘却正事,再度询问起那把万民伞的下落。
灵溪短促的沉默,看了他俩一眼,道:“那伞就在后山,保存得很好。”
秦陌道:“后山哪里?”
灵溪轻吐了一口气,“后山,崔公庙。”
兰殊双眸微睁。
灵溪站起了身,似怅然似欣慰地笑道:“外人皆以为我这只是当地一个旁门左道的小观,可越城的一代老人,却都知我这儿,是崔公庙。灵溪从初始到现在,都不过是崔公的守庙人。”
原来,当年崔墨白落狱处斩,成了罪人,越城的百姓却十分感恩他的义举,心心念念想给他建一座庙宇。
可罪人是不允建庙的,他们想背着朝廷,偷偷供奉一位斩首示众的罪臣,只能寻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偏僻之处。
灵溪自小修道,会看风水,便主动站出了身,提议帮崔公寻建庙之地。
兜兜转转,她来到了地处浙江边沿的舟山岛。
灵溪落脚在了桃花山,假借仙神下凡之说,实则占山看守,帮助百姓偷偷祭奠崔墨白。
灵溪观初始,都是越城百姓乘船跨江前来上香,因香火鼎盛,便在当地引起了注意。
加之灵溪自己有些本事,可观天象助渔民出海,时间长了,渐渐在当地得到了不少人心,从此成了所谓的仙者。
灵溪收拢了当年所有的万民伞,存放在后山的神像洞中。
后来听闻灵隐寺还有一把,便千里迢迢将它接了过来。
灵溪叫人引他们前往后山,蹙眉道:“后山庙中的万民伞放在了一块,数量庞大,要找出恩人想要的那把,可能有些困难。”
“无碍,我仍记得那把伞的模样。”
临走前,灵溪特地提醒他们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她当初为了不让官府发现他们私下叩拜罪臣,选择建庙的地貌很是特别。
桃花后山是块风水宝地,但人迹罕至,皆因边缘靠海,山石冰凉,一到夜里,潮水上升,山谷四周气温骤降,会变得十分寒冷。
秦陌颔首,下意识道了句,“我会护好她。”
灵溪不由将他与兰殊再打量了番,衔笑问了句:“你俩当真不是夫妻吗?”
兰殊道:“不是。”
“不是?倒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对,都更有缘分的样子。”灵溪道。
兰殊问道:“仙者当真有神通?”
灵溪摇头笑道:“只是会看些天文地理,面相人心。”
兰殊默了默,直言道出灵溪门檐下的金铃铛,设定不好,响不响看天意的,倒不如让香客出钱,摇响它。
灵溪笑道:“恩人这话说的,就把灵溪当作捞钱的了。”
“我要庇护的,本就是真正有缘分的人。若无缘分而强求者,三年上香,不过是给时间表明真心。这只是灵溪给他们人生的一个小小考验,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要经历的还很多。”
兰殊仍替那些辛苦到达山顶,却被铃铛判定有缘无份的人可惜,“三年,是否还是过长?”
灵溪只简单看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笑道:“恩人觉得难熬,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更痴的人,从前世便开始强求那一缕虚无缥缈的缘分了。”
秦陌瞳仁一缩,有些诧异地看了灵溪一眼。
灵溪笑而不语,迈步回到了神坛之间——
当仙童带兰殊穿过林荫小道,到达山谷那一扇藤萝遮蔽的庙门前,兰殊的心不禁向上缓缓提起。
可当她真的见到那百姓心中的崔公神像,一双睁大的星眸,泫然冒出了湿意。
那一个巨大的山洞,成了一尊精心雕刻的人像的神瓮。
四周都点了亮堂堂的火光,并无洞穴的阴暗潮湿,供台前的鲜花蔬果仍飘着清香,时时都有人来上香打扫。
在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山洞中,崔公的神像足有三层阁楼高。
秦陌仰头看见供台上那张面如冠玉的脸,眉宇间的明朗笑意,同兰殊有五分的神似。
神像脚下都是万民伞,堆山码海成了一片。
秦陌一靠近,竟彷佛听到了满城的哭声,叫他久久愣神在了原处,整个人宛若置身其中。
兰殊红着眼眶,走前两步,朝神像下拜。
秦陌跟着抬起衣摆,兰殊又拦住了他。
秦陌道:“只是拜一拜百姓心中供奉的神明,祈求一下庇佑,二姑娘也要拦吗?”
兰殊欲言又止,“你这样会折煞他的。”
秦陌跪到了她身旁,默然片刻,提了提唇角,朝着神像拱手道:“崔公当年给晚辈吃的苦头,的确有些苦。崔公心中若真愧疚,不如托梦同你家二姑娘说说,叫她以身相许,你我便互不相欠了。”
兰殊一下急了:“你——少在爹爹面前胡说!”
秦陌睨着她道:“是你非要计较,又不同意我的赔偿条款。”
兰殊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脾气同他分说。
她叩下三个响头,起身走向了万民伞,“应该就在这里,我找一下。”
崔墨白曾同她说,那第一把万民伞,是他为官之前得到的,正是那把伞,坚定了他未来的路。
在崔墨白年少的时候,曾为了给一方受贪官剥削的百姓申冤,冒死拦下了知州的轿辇。
那是他和沈衡结缘的开始,也因此事,他同沈衡一起得到了百姓感激的一把万民伞。
沈衡上京时,把伞留给了他,寓意传承。
崔墨白一直很爱惜这把伞,最终也成为了受人爱戴的好官。
可当兰殊千辛万苦将那把伞寻出,却在山洞门口,遇到了沈衡派来的杀手。
那守在山门口的小仙童被他们残忍杀害,双方争执间,兰殊为了避免他们破坏崔公庙,拿着万民伞逃向了山谷
夕阳已经垂落,兰殊摔得头昏眼花,再睁眼,发现自己掉到了另一个洞口高悬,犹如天窗的山洞之中。
兰殊不由想起少时在南疆,她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跌下过类似的山洞,正心中唏嘘着撑腰起身,又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
兰殊美眸圆瞪。
就在方才打斗的片刻,他俩才觉察到彼此手腕,牵着一条羁绊的红线。
此前他俩的步调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拉扯。
直到兰殊摔落,那红线骤然紧绷,秦陌回过眸,想也未想,扑着跳了下去。
兰殊的腿在滚下斜坡的过程中受伤了。
秦陌正蹲在她身旁,聚精会神地帮她包扎,一双手心微微发麻,明明早已经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他,望着那膝盖上不断渗出豆大血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血。
当真是可笑。
又当真是,心疼不已。
他尽量垂首挡住了双眸,将内心的惶恐藏匿,显得不那么心急如焚。
兰殊的第一反应倒不是疼,反而愣了会,先伸手挡了挡裸露的雪白大腿。
秦陌忍不住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兰殊立时噎住。秦陌帮她包扎好,把撸起的裙角给她摆回原位,紧接着,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这是做什么?”
“怕你冷。”
兰殊捏着身上的男子外袍衣领,发现除去洞顶的月光,四周昏暗潮湿,根本架不起火焰。
随着天色变暗,甚至,开始弥漫出了一股寒气。
兰殊眼睁睁看着洞顶上一些湿润的石头缝处,渐渐结出了一层薄冰。
兰殊睁大双眸,猛然想起了灵溪叮咛他们及时回去的话。桃花后山地理位置特殊,一入夜,山谷宛若步入了寒冬。
他们这一摔,约等于掉入了一个逐渐降温的冰窖之中。
兰殊心骂糟糕,忍不住斥责秦陌愚笨。
既发现她摔落,就该及时想法子脱身去找救兵,再杀回来寻她才是。
这下可好,两个人都出不去了。
掉一赔二,这命赔得不能再赔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秦陌道,他在红绳骤然绷断的那瞬间就彻底慌了神,只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话音甫落,秦陌见那寒气逐渐下落,又将长衫解下,加到了兰殊身上。
直至秦陌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素纱中单,整个山洞,被一片寒冷笼罩。
兰殊一把拦住他,“再脱你就没衣服了。”
秦陌道自己身强体壮,不畏严寒。
兰殊腿受了伤,又经不住冷,渐渐有了些昏迷的趋势,却还是义正言辞道:“你若是冻死了,我赔不起大周一个新的战神。”
秦陌见她长睫下落,忍不住抱住了她,兰殊被他揽在了怀中,扑腾了两下,没有力气挣扎。
“崔兰殊,不许睡。”
兰殊的眼神已有些迷迷瞪瞪。
“别逼我亲你。”
兰殊蓦然睁了眼。
秦陌嗤地笑了。
兰殊无可奈何地叹息,“笑吧笑吧,笑不死你。”
兰殊有些昏沉,却仍能感受到秦陌吐气成圈,以及他隐隐约约的颤抖。
她身上裹着他的衣袍,心中轻叹了口气,缓缓朝他挨近几分,贴在了他心口上,给他一点依偎的温暖。
秦陌彻底圈住了她,兰殊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炙热的胸膛,迷迷糊糊说起,当年她离开洛川王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把那条抱枕拿走了。
“因为它非常暖和。我想着你不怕冷,留着也没什么用。可是,后来冬天的时候,我抱着它,却感觉它没有以前那么暖和了。”
“明明之前,每逢冬天,一晚上抱着它,都觉得很温暖”
可她离开长安的那三年,一到冬天,不管屋里生多少炭火,手脚还是冰凉冰凉的。
秦陌的睫羽牵动了一下,拥着她,握着她的手,探进了自己的袖衣内,紧贴着他的手肘。
“现在好些了吗?”
“嗯。”
兰殊贴着他结实的手臂,想起了小时候,她也很喜欢用小冰手,偷袭批公文的爹爹。
兰殊不由落下了泪水,心中感激秦陌对于爹爹的谅解,开口同他道谢。
秦陌见她的意识越发迷糊,为了提起她的精神,捏了捏她的腮边道:“你既希望我不要怪他,不如和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提起崔墨白,兰殊苍白的双靥鲜活了瞬。
她长吁了一口气,打起劲,娓娓道来,“我爹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兰殊说了好多小时候关于崔墨白的回忆,那个她从来无法随性所欲提起的人,现在,终于获得了倾诉的出口。
秦陌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反问几句,提着兰殊的精神,可她的说话声还是逐渐降低。
“朱朱,你要是栽在这儿,可就便宜了我想和你死同穴的想法。”
兰殊的上下眼皮打着架,秦陌戏谑的语气侵入她的耳中,激得兰殊睁开眼缝,眯了他一眼,“你想和我死同穴?那你还毁了我的遗体?”
秦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滞了瞬。
兰殊冷冷哼了声,“你以为我死了就没看见,你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秦陌欲言又止,沉吟了许久,时间长到兰殊以为他找借口没找出,等待的过程中,缓缓陷入了昏沉。
隐隐约约,只感觉唇边一片温凉的触感滑过。
兰殊的最后一抹意识,只听到了一句哑着嗓音的呢喃,宛若甜言蜜语。
“是我自私,想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第117章 第 117 章
兰殊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获救的, 只知道她一直被秦陌紧紧环住,在意识模糊中,眼角闪过了洞外的火把光芒。
四周逐渐温暖, 她仿佛被带出了山洞,却仍然被人呵护在了怀中。
直到落到了暖烘烘的被褥内。
有人悄悄的,在无人知晓的夜里, 一点一点将她披散下的碎发别向耳后, 轻喃着宽慰了她一句, “没事了。”——
后半夜,兰殊睡得十分安稳,秦陌衣不解带守在了她身侧,握着那柄万民伞观察。
他撑开了伞面,瞧了许久,未察觉任何端倪。
外面夜色渐浓, 尚有余寒的春夜,更深露重。
秦陌将伞收拢, 回想到今夜,仍有些后怕。
他长吁了口气, 目光停留在了兰殊白生生的脸上, 望着她眉宇松懈下来的疲态, 说不心疼, 是不可能的。
秦陌坐在了榻边,凝视着她熟悉的眉、眼、口、鼻,久久不曾回神。
看着看着, 他支着颌, 不经意一个闭眸,坠入了一场短暂的梦中。
他梦见了前世的一段后续, 在他辛辛苦苦找到了销声匿迹的卢尧辰后,两人坐在了那间小屋中。
卢尧辰早已是病入膏肓,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不需秦陌亲自动手,他也活不过今日了。
他虽然一直病弱,却不至于药石罔效,秦陌问他怎么回事,卢尧辰的目光掠过他满头的华发,惨然笑道:“可怜我帮着沈衡套你,竟也中了他的套。我原以为他是个同情我的,不曾想他也不愿我活。”
秦陌沉声问道:“你为何要帮他?”
卢尧辰的面容毫无血色,笑而不语,闭口不谈他的真实动机,只道:“因为我恨大周,我恨你们。”
“你,李乾,长公主,我恨你们所有人!”
秦陌直直同他对视,接收着他眼中的恼怒,“那兰殊呢?”
卢尧辰咬牙切齿的神色僵了一下,“崔二妹妹,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
秦陌痛声道:“兰殊一直将你视为朋友。”
卢尧辰凄凉地笑了声,“她是我的朋友,可她也是你的妻子。只能怪你俩破绽太多,轻而易举就能击垮。也怪你自己,太喜欢她。”
秦陌的心犹如被猛地砸了一下,双眸微睁。
卢尧辰摇头道:“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你们这样的人物,怎么敢轻易泄露出自己的喜欢?”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翌日,兰殊悠悠在鸡鸣声中醒转,睁开眼,只看见了床头的邵文祁。
兰殊迎上了他略有欣喜的目光,愣怔片刻,正想撑腰起身,腿处一阵猛烈的疼痛,令她先嘶地吸了口凉气。
邵文祁的眸子忧思关切而来,询问她哪儿不舒服。
兰殊眼看他仿佛就要掀开被子,给她检查一番的阵仗,思忖她腿上那一处伤口,着实不适宜叫他来瞧,连忙道了声口渴,不动声色将他支了开来。
趁着邵文祁倒水的空隙,兰殊端靠到了床头。
邵文祁给她喂了水,接回杯盏,听着兰殊口中的致谢,灼灼将她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向她倾诉自己在后山找她的时候,简直是心急如焚。
听了他一番衷肠,兰殊有些感动,再度温言开口感谢,邵文祁神色复杂,叹息道:“自回了大周,感觉你一天比一天辛苦。倒不如我俩游历海外,四周经商的时候自由自在。至少,不用提心吊胆。”
兰殊知晓他是关心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开怀地哎了声,“人生哪有一直一帆风顺,无风无浪的,当下遇到事了,也不能躲着不去解决。说点开心的,不说这些丧气话。”
邵文祁默了半晌,朝着她榻前靠了靠,“我买了条更大的船,可以航行很远,天涯海角,都去得了。”
兰殊恭喜道:“这不就是件高兴的事吗?”
邵文祁见她面露喜意,温柔地笑了笑,忽而握住了她的手,“小师妹,你可愿”
话音未落,屋门突然遭人重重叩了几下。
不待兰殊请进,门吧嗒一声,由外向内推了开来。
秦陌拿着一碗氤氲的药,一副脸色黑沉,走进门,温言道:“吃药了。”
邵文祁坐在床头并未挪身,企图接过药碗,亲自喂兰殊吃药。
秦陌捏着药碗没松手。
兰殊只好主动接了过来,说要自己喝,一口闷下,真是从嗓子眼苦到了脚趾尖。
秦陌接回碗,搁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侧头看了邵文祁一眼,同兰殊道:“我有事同你说。”
兰殊见他神色严肃,柔声开口请邵文祁先出去。
邵文祁方才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帮她掖了下被角,转身走出房门。
秦陌靠近床沿,拿起了床头旁边的万民伞。
他昨晚推敲了许久都没发现它有何端倪,思来想去,还是想咨询一下兰殊,看看她是否有什么线索。
兰殊坐在床头,手轻轻抚过了伞面。
秦陌凝着她微垂的侧脸,尖细的下颌线,比之她刚从海外回来的时候,仿佛是瘦了一些。
秦陌脑海中不由回想起邵文祁方才的话,自她回来,从端午盛宴开始,一茬接着一茬的事儿,日子就好像没有哪一刻消停过。
在他身边,她总是会身不由己卷进明争暗斗里。
秦陌一双眼黯了黯,兰殊不知想到了什么,撑开了伞面,将顶头的伞柄一拉,那伞柄竟同伞架分离开来,露出了一个空心的口。
兰殊回忆道:“小时候我在书房玩,不小心折断过这把伞的伞柄,吓得坐在地上哭。爹爹非常爱惜这把伞,却没有生气,反而为了避免娘亲知晓我又闯了祸,悄悄找人把它修好了。”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对于父亲的思念,“但断了的伞柄哪能复原,为了掩盖着折痕,爹爹便叫木工找了根更宽的竹子,将它与原柄完全嵌合在了一块,盖住了原柄。外表看起来,这根伞柄就是原柄,实则,里头还有一根。”
话罢,兰殊将伞柄朝着地面一抖,一卷泛了黄的信函掉了出来。
兰殊凝着那落在被褥上的信件,心头猛地抽了下,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一壁渴望着它出现,一壁又并不希望,它真的存在。
兰殊犹豫了一下,把信件递向了秦陌,没有主动选择看。
她并不想知道爹爹视如生父的人,具体是用何等话术来欺骗他的。
信函共有两封。
秦陌打开了信函,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当年的真相。
当年,崔墨白上折子痛陈灾情,朝廷却要求各方,以前线战事为重。
崔墨白苦苦支撑,最终实在不忍心看见百姓日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破例写信向宰相沈衡求救,言说江南百姓的不易。
沈衡第一封信函回道自己最近正在同高句丽的使者洽谈,届时会想办法同邻邦借军粮,叫墨白先不要着急,若有眉目,他会及时通知他。
第二封信函,则道借粮有望,诏书不日便会下达,让墨白别让百姓等,先开仓。
按理诏书一日不到,地方是不可轻举妄动的,可崔墨白相信了沈衡,立时开仓放粮,解救百姓。
可他不知,沈衡在谈判桌上,最终并没有同高句丽提出借粮。
大周北伐战败。
崔墨白犹豫再三,难忘沈衡的照拂之恩,选择了独揽罪行——
兰殊的腿还需要静养一段日子,秦陌不愿她左右折腾,再三叮嘱暗卫保护好她,自个先回了京城。
当秦陌将隆庆十八年的一切真相还原,拿着陛下亲批的逮捕令来到沈家门口,沈衡似是早有所料,穿着太师的朝服,坐在了正厅之内,一见秦陌进门,为他沏下了一杯茶水。
秦陌沉吟片刻,命大理寺官差退回门外,在他对坐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沈衡静静盯着他看了许久,说他和秦葑很像。
想当年他与秦葑就战和两方不同的主张,在朝堂上打得不可开交,最终没赢过秦葑,让他开启了北伐之战。
“那是我前半生最挫败的时刻。”
秦陌:“所以你为了反击,不惜毁掉了当年大好的赢面?”
沈衡辩驳道:“我都是为了大周的百姓。”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权力。”
沈衡噎了片刻,痛声斥骂战争对于百姓的伤害,反讥秦陌同他的父亲一样嗜战,杀孽过重。
“江山已经无虞,洛川王也当兮福知进退。”沈衡冷声道。
秦陌嗤地笑了声,凛着嗓子看向他,“国土沦丧,也叫无虞?”
“杀孽过重?当年阖国四围,哪个没有虎视眈眈盯着中原沃土?你口中的为国为民,就是万事以和为贵,割让国土,让百姓流离失所,终身寄人篱下?”
“我只恨不能踏平了整个北疆,叫那群觊觎神州的虎狼鹰犬,再不敢生出半缕冒犯之心!”
沈衡望着他眉宇间同秦家一脉相连的杀伐之气,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成王败寇,我认输。”
秦陌见他全无任何悔过之意,忍不住斥道:“太师口口声声为了百姓,那崔墨白,就不是你眼中的大周子民,他就不无辜吗?”
沈衡的神色动了一下,道:“墨白心系百姓,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墨白是我的知己,我知道他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秦陌戳破道:“崔墨白一力承担,是为了报恩。倘若他真的支持你,为何没有销毁那份书信?”
沈衡噎住。
秦陌怒声斥他道貌岸然,心狠手辣,崔墨白视他如父,可他却对崔墨白的孩子痛下杀手。
“你可知兰殊险些摔下悬崖身亡。”
沈衡无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怨,只能怨她自己,选择站在了你那边。”
秦陌的双手不由蜷起,猛然回想起上一世,兰殊嫁给他最终的下场,心底冒出了无尽的沉痛。
卢尧辰那几句摧心的话,再度在秦陌耳边响了起来。
“秦子彦,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害你。”
“你让她成了你的软肋,她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沈衡获罪下狱。
隆庆十八年的真相,时隔十六年,终于迎来了昭雪的一日。
酒楼瓦舍,百姓茶余饭后,对此事议论纷纷。
有怜崔墨白无辜的,也有斥他对沈衡愚忠的;有赞他爱民如子的,也有难以苟同他不等诏书,私开粮仓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只浙江一带,各地曾受当年恩惠的百姓,默默筹资,建起了感恩的庙宇。
这一日,秦陌在朝堂汇报了沈衡一案的结论,刚下朝,暗卫躬身上前,传达兰殊回京的消息。
秦陌多日不见她,一时心念得紧,连忙策马前往了赵府。
一进赵府,秦陌随着管家的引进,疾步来到了院内,刚好看到了坐在树下同邵文祁吃茶的兰殊。
春日明媚,桃枝叠影,他们背对着他,捧着茶,并肩坐在了一块。
邵文祁似是说了个笑话,刚好逗兰殊盈盈笑了个不停。
树上落了一片叶子在兰殊的鬓边,邵文祁转头看见,轻柔帮她拂去,兰殊抬头,两人四目交汇。
这一近乎写意的画面,正好落在了秦陌眼里。
管家上前躬身,兰殊回过头,只看见秦陌止步在了不远处,定定望着他们。
她起身朝他款款过去,那轻盈敏捷的步伐,足以叫秦陌安心她的腿伤已无大碍。
秦陌简明节要同她交代沈衡已经入狱,将在牢中渡过自己的余生。
兰殊道自己想见一见沈衡。
秦陌将兰殊带去了大理寺,上车前,兰殊特意吩咐了一辆车拉了一大箱的东西,跟在了身后。
到了大理寺,兰殊提裙下车,奴仆卸下箱子,秦陌定睛一看,发现箱子里都是崔公庙收集的万民伞。
兰殊走下昏暗的牢狱,见到沈衡,什么都没有说,只在牢差开锁后,领着奴仆,将那一把把从舟山带回来的万民伞,放在了他的牢房内。
沈衡的眸眼滞了好久,厉声质问她这是何意。
他甚至提高了嗓音,“你是想让我愧疚吗?”
兰殊依然什么都没说,放下万民伞之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秦陌一直都有些沉默。
兰殊在他来赵府时,就发现他的眉宇间,隐隐透着一层忧郁与怅然,尤其是同她的视线交汇那刻。
此时再看,秦陌眼底暗沉,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劳累。
自从江南回来,他一直为崔墨白一案奔波劳碌,不曾有一刻停歇。
兰殊让他同自己一并坐马车回去。
秦陌连日操劳多时,一上车,本想只是闭目养神,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静谧无声。
秦陌的双眼有着隐隐的青色,车窗外透入的淡淡夜光将其衬得更甚,显得他整个人疲惫不堪。
兰殊不愿打搅他,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她微掀车帘,同车夫轻声交代改道,准备先送秦陌回府。
当马车在洛川王府门口停下,秦陌睁开双眸,神思还有点迷糊,下车后,一见自己家门,下意识朝着车内的女孩,探出了手。
他俩已有多年不曾坐过同一辆车,以至秦陌对于这样一幕的记忆,还停留在了她是他妻子的时光里。
兰殊愣了愣,明知他迷糊了,指尖却还是微不可察地,发起了颤。
犹记得年少成婚,回门的那日,他一股脑只知自己逃出车厢,还是她截住了他的衣袖,叫他记得牵她下车。
后来,他虽总是同她吵吵闹闹,却未再有一次,忘记过下车时,托她一把。
是她在一点一滴的生活中教会了那个轻狂恶劣的少年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可她却没给他机会好好爱她。
夜风一吹,秦陌得了片刻清醒,一下反应了过来,此世已不再是前世,她也不会跟他回家了。
秦陌兀自收了手,揉了揉额头,苦笑了声。
“走了。”
秦陌刚转过身,兰殊:“等一下。”
秦陌回眸看了她一眼。
风吹过了车帘,兰殊探出车厢,鬓角的碎发随风往后。
“你今天都没怎么说话,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秦陌愣怔了下,垂眸黯了黯,“我没什么烦心事,我只怕你烦心。”
兰殊狐疑地出了声,“嗯?”
秦陌盯着她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扯了下唇角,讥诮道:“怕我总是不请自来,打扰你俩双宿双栖了。”
“怕你心里指不准怎么烦我,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秦陌微微挑起的唇角还未提上耳边,便趋渐平直了下来。
兰殊反应了好一会,才回想起今日在赵府,邵文祁的手落在她耳畔边时,正好被秦陌撞见。
师兄只是好心帮她摘走头上的落叶,她和他,并无逾举。
兰殊心里已有了解释的话,却没有蹦出齿缝,睨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吃醋了?”
秦陌顿了顿,闷闷道:“你知道还问。”
他轻轻冷哼了声,不咸不淡地转头,独自朝着偌大的王府离去。
大抵是这么多日子下来,被他百依百顺惯了。
兰殊心里明明是不盼着他误会的,可见他居然敢使脸色,冲着他的背影回了声冷哼,掀下车帘,一句也不同他多说。
第118章 第 118 章
自洛川王府门口一别, 兰殊却没再见过秦陌的身影。
兰殊还以为他是真同她呕上了那口闲气,正坐在院中出神,心想着不理就不理。
转眼, 只见亦有几日不见的赵桓晋终于回了家,可在兰姈屋中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待住,便又穿着官袍出了门。
兰殊前往兰姈屋中关心询问, 始知北疆有了异动。
边关的密探送来了最新的北漠信息, 突厥内部出现了内乱。
此时此刻, 正是大周出征的最佳时机。
上一世,秦陌便是抓着这个时机重启了北伐之战,一举收复了所有沦丧的国土。
这一世,金銮殿上,整个殿堂听了密报,沉静了会, 仍有各方不同的观点冒了出来。
李乾端坐在龙椅之上,朝着最前排掠去一眼。
秦陌似有所感, 不动声色与李乾飞快地交换了下视线,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一向在早朝上游神装死的洛川王突然躬身出列, 直言他要出征, 他要打仗。
犹记得上回出战, 少年尚未及冠。
一经数年, 秦陌凌厉的五官完全长开,身上那股子意气风发,与过世的秦葑, 仿若一个模子刻了出来, 往那一站,玉树临风, 目下无尘,清贵犹如降世的神兵。
自沈家倒台之后,主和派早已是一盘散沙,翰林院的大学面色铁青,死撑着最后一点儒生的清高做派,颤声道出当年北伐战败的前车之鉴。
秦陌的眉头一压,杀伐之气便露了出来。
这位刚刚还在讲道理的俊美男儿,瞬间成了一尊不讲情面的杀神。
他不过拂了下袖,就叫旁边好几个文官吓得小腿一阵抽麻,头顶上的直翅官帽都歪了。
连三朝元老沈太师,秦陌都是说掀就掀下了马,眼下,还有几人敢惹他。
指不准四五条小辫子在他手上揪着,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一群新生的主战派,顺势站了出来发声。
秦陌废话也不多说,直接立下了军令状。
要换作当年那个少年的他,李乾的心口大抵要被他吓得晃上一大晃,如今,他对他深信不疑。
李乾只暗暗吐了口气,望了眼四周阒静的氛围,不由感叹这小子唬人的气势,越发炉火纯青。
森严皇宫的飞檐下,宫灯上,腾云祥雾,龙飞凤舞。
秦陌一出殿门,仰头看向了天空西北方向,眼底是不可退避的坚韧,似如一道闪电,终将劈向那沦落故土的天穹,拨云见日——
秦陌准备出征夺回沦丧故土的消息,不日便插翅一般,在京城的街头巷尾传了开来。
兰殊知晓那迟来的一战,终将是要来了。
好在,此时的时机,要比上一世内忧外患的情形,成熟稳定得多。
可兰殊的心里,却蓦然在得知秦陌将要出征的片刻,猛地一抽,有一瞬间的空落。
秦陌一忙完朝堂上的纷争,将北伐之战板上钉钉下来,便想着同兰殊说一声,走到赵府,赵桓晋却说她已经回了杭州。
她早已不是那个无论他忙到多晚,都会在家中等他回家的姑娘。
秦陌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一双眼晦暗了瞬,失望之余,也欣慰她有自己要忙的事情,有自己的生活。
他微微勾起唇角,宽慰自我地想,这样挺好的。
总比以前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来好——
待得七月,灼日高悬于长空之上。
突厥内部之乱达到了顶峰,出征前的一应事宜,也皆以基本具备完全。
今日,秦陌入宫同章肃长公主请安,信誓旦旦许诺一定一雪前耻,把当年玄策军失败的那一仗,重新打回来。
章肃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一壁忧心,一壁宽慰。
没有哪位母亲会期盼孩子以身犯险。
可秦家的孩子,当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就在出征的前夕,军机处再三复盘各项的开支与战前的一些初步策略,秦陌在旁边谨慎听着汇报,门口一位内官躬身走来,道是外头来了一名女子,愿为出征捐献物资。
秦陌正坐在沙盘前,听着文长青分析的北部局势,打发王参军出去接待。
王参军掀帘而出,随后,又弯腰回了来,觑向秦陌,“王爷,这一位,我觉得您亲自接待,会更好一些。”
“对方捐的数额很大吗?”秦陌一壁询问,一壁依言起身。
这几月筹划以来,民间也有不少富绅主动前来捐赠粮草物资。
这份未雨绸缪的效应,还是崔墨白放粮救民的事件沉冤昭雪,激发了百姓的共鸣。
数额大些的,军部为了表示感激,一般都会请上司出面亲自答谢。
秦陌走了出去,四目相对,只见兰殊对他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身后长长的车队,托运而来的大批粮食。
“当年爹爹欠下的三十二万六千八百石粮草,十六年过去,连本带利,我替他还给朝廷。”——
边疆战事将起的消息一出,兰殊便第一时间赶往了江南,从扬州一路往下征集,从散户手上购置了大批的粮食。
一次性想买那么多粮食,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兰殊去年在临安灾情中的作为,令许多佃户对她心生敬意,纷纷帮着她走邻宣传,介绍储粮充足的富户富农,让她得已在数月之内,赶在出征之前,筹集到了数额足够的粮草。
兰殊前不久刚散了家当,得到户部的支持后,归回不少,这会儿,又尽数撒了出去。
得知兰殊一回京,先跑去了北大营捐赠物资,兰姈忍不住笑骂道:“小没良心,当年你卷了那么多盘缠出门,挣钱回来不先孝敬我,全往别人那处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兰殊摸了摸自己的良心,“不痛。”
兰姈捏起她的脸。
兰殊吃吃笑着,同她细细分析起当今局势,认可朝廷夺回故土的主张。
兰姈叹道:“看来王爷当年送你去读书,真是没送亏。”慨叹过后,她握住了她的手,“可我只盼你无忧无虑。”
兰殊笑道:“我也不怎么忧,多的是人挡在前头。”
但这些愿意挡在前头的人,总也要得到支持。
她只是想要支持他们。
兰姈当然知道她口中指的是谁,勾起唇角道:“王爷见你如此慷慨解囊,可有感动得痛哭流涕?”
“他?痛哭流涕?”兰殊想想那画面,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足足两辈子,她连哭都不曾见他哭过一回,痛哭流涕,这个词基本是与秦陌绝缘的。
只是兰殊回想到昨儿在北大营看见秦陌的画面,他自然代表将士感激了她,可那副面容,却好似心事重重的。
这么多个月不见,也没像往常来找她。
她当然知道他很忙,可心里不知怎么,莫名有些空落。
今日正是中元节,一家人说好了来赵府团聚。
两个兰帮着厨房把晚宴安排妥当,玉裳特意从库房拿出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好心想给大伙儿尝尝,噙笑捧着酒瓶询问二小姐可曾喝过。
兰姈点了点玉裳的额头,先笑回道:“她可曾是洛川王府的人,什么贡品没见过。”
兰殊却短促的沉默,虽说她自是见过,只是这样的贡品,秦陌从来不用,也从来不拿它们赏赐底下人。
当年玄策军横空出世,建下的第一件丰功伟绩,便是平定西域,一战成名。
将士原当最有资格享用这类贡品。
可这些贡品,于大周,是震慑四方的炫耀品,对于他们而言,回忆起那些沙场上亡故的同僚,心里,只会不是滋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兰姈听着她一声叹惜,也淡了兴致,命人将酒瓶放回了库房中,“外邦的东西也不见得好,还是喝我们自己的酒吧,更喝得惯。”
兰殊颔首,忽而想起以往的今日,秦陌都会在陪她吃完晚宴后,悄悄溜去江边自酌。
而她为了避免他醉在外头,总会去抓他回家。
如今,倒是没人再管着他了。
临近黄昏,大门远远传来了马车辘辘停下的声音。
兰殊走出厅门,打眼一望,弘儿眉心紧蹙,紧跟在赵桓晋身旁迈进了门,两人不知因什么原由,起着争执。
兰殊朝前迎了几步,只见弘儿拖着拽着赵桓晋不肯撒手,哭着嚷着着要求他去同二姐夫再说一下,带他一块出征。
崔弘不解嚷道:“我想去前线,我可以打仗!为什么他们都去了,偏把我留下?”
赵桓晋劝慰道:“你年纪尚小,还不是时候建功立业。”
弘儿愤愤道:“我哪还小了,二姐夫在我这个年龄,早已是声名远扬。”
赵桓晋道:“小小年纪不要总想着做英雄,英雄就是知道其中辛苦,才执意叫你留下。”
兰殊犹记得前世秦陌出征北伐,赵桓晋擅谋略,懂兵法,亦随行同他一并前往。
可这会儿,当兰姈关切询问起赵桓晋请缨的折子可得了批复,赵桓晋却摇头道:“洛川王要我留京陪陛下稳住朝堂。”
话音甫落,赵桓晋朝兰殊觑了一眼,只见她心不在焉地站在了长廊前,游神良久。
战场上凶险难料,他这是不想弘儿和姐夫出事,才将他们都留了下来。
他倒是还有心思保全她的家人,大战在即,可有想过他自己的安危?
往年,每逢七月十五,秦陌都会到曲江边缘的护城河口,流放白莲灯。
战场上马革裹尸,多少亡魂流离失所,逢节想要祭拜,都无坟可上。
秦陌素日杀伐果决,喜怒不形于色,唯独每年中元节,看着桌上热腾腾的晚宴,身边仍有亲人陪伴,他联想到沙场上亡故的同僚,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些悲凉。
夜趋渐深沉。
兰殊饭后消食,漫步走出了后院的小门,不知不觉来到了江边,再度看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流水上至云雾,下至地谷,通往世间各处。
秦陌躬着身子,垂手将白莲灯浮落水面,哀悼上万的将士亡魂。
兰殊止步岸边,忽而觉得,他越长大,身姿越挺拔,一道颀长的背影,落在水中,却显得孤独伶仃。
秦陌眉间的褶皱若有若无,似有所感,回眸朝她所在的方向望来,一双寒眸明显亮了亮,又侧了开来。
兰殊走近,帮着他将剩下的莲灯,尽数放入了水里。
转眼,只见他以地为席,瞭望着水流的尽头,拎起酒壶,一口气灌下了半壶。
兰殊蹲在他旁侧,连忙伸手,强行将酒壶夺了下来,“酒不是这么喝的。”
烈酒入腹,秦陌目光清明,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关心我?”
兰殊僵了会,“你这是什么话?”
她还不能关心他了?
兰殊据理力争道:“撇开上辈子的恩怨不说,这一世,单凭我们几次过命的交情,我此时阻扰你借酒浇愁,完全合情合理。”
秦陌空了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便是这么个拎得清、算得明的人儿,才叫他无计可施。
明明不过一个弱女子,却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还叫他感觉难对付。
千军万马尚且长了颗人肉心,会憎恨,会怨怼,她却坚若磐石,面对上辈子与她耳鬓厮磨了无数个日夜的混蛋男人,还能心如止水的,同他做朋友。
如果秦陌没有记起上一世,他这一辈子,大概已经被她牵着鼻子,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秦陌一壁在心里唾弃自己,一壁不由自主地,双眸朝她瞟了去。
他知晓自己出征在即,不应有过多的牵挂,也不该羁绊他人,他能控制自己这段日子不去扰她,可人已经到了眼前,看一眼便是少一眼,怎么忍得住。
秦陌的目光专注极了,除了映出的一点月光浅浅,剩下的,全都是她。
兰殊圈着膝盖,若有所感,侧头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几月不见,冒出了生分,她的双靥莫名发烫起来,脱口而出道:“你近日都没来找过我了。”
话音一坠儿地,兰殊自己先恨不得咬了舌头——她好好说这个作甚。
这话怎么听,都像嗔怪似的。
怎么,人不来找你,就连看你的资格都没了?
兰殊赶忙自圆其说,讥诮续道:“这么乖巧,难不成终于记起来,你对不起我了?”
秦陌睨了她一眼,沉吟良久,只垂下眸,叹息。
兰殊心头一跳,看向了他的眼睛,“你默认了?”
秦陌张了张嘴,盯着她的芙蓉面,脑海中不断回荡起卢尧辰临死前说的话。
他之前一直都很后悔,只想着自己喜欢她,只知道没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却从来没去想过,她回到他身边,于她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即日,他便要出征。
离别近在眼前,一回想起她独自一人留在王府的那些担心受怕的时光,秦陌的心,头一回出现了迟疑。
便是这一瞬的疑虑,叫他选择了沉默。
如果他不纠缠了,她是不是就能过上平静祥和的日子?不必再面对那么多勾心斗角,不用成天到晚殚精竭虑。
秦陌心想,抬眸与兰殊四目交汇,他又控制不住地,有些反悔。
兰殊原是一颗心提了起来的,可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对上他的视线,悄无声息地长吁了口气。
不等秦陌开口翻供,兰殊撇了下嘴,翻起白眼道:“说谎的人,这辈子都讨不着媳妇。”
秦陌轻啧了下。
兰殊扑哧笑出了声,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前世,多年以前的一个画面。
那时她满心欢喜嫁给了秦陌,朝朝暮暮云游回来,她笑盈盈同他们介绍她的夫君。
暮暮当时见秦陌不苟言笑,忧心忡忡将她拉到了一边,皱眉问道:“就他这脾气,你俩能把日子过好吗?”
兰殊回眸看了秦陌一眼,同她笑道:“你别看他不说话,可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很多时候,都是心软的。”
但凡是个心软的人,又有几个抵得住兰殊那双猫儿般的琉璃眼眸。她可会顺杆往上爬了。
转眼,秦陌见兰殊碰见他们那么高兴,果然主动提出了邀请,请他们回府吃席。
当夜,席面上,暮暮悄无声息盯着秦陌的冷淡凤眸看了老久,最终在分别时,同兰殊结论道:“只怕就你看的出,我除了被淬一脸冰,真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明明是一句讥讽,兰殊却暗自欣喜了许久,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个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
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低眉顺眼,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今时今日,当兰殊再度凝起他那双深邃的眸眼,才发现自己一眼看透的能力,一点儿也没变。
他分明就是觉得自己凶险难料,才在这儿糊弄她。
如今的她,不论秦陌有没有记起一切,她都已经开始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直到这一刻,兰殊才意识到,当她重拾了他们之间缺失的那份信任,记忆不再是最重要的依据,他的眼睛,总会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
兰殊一副看破的睥睨神色,秦陌没法,只好坦白道:“不见你,是怕见得多了,会忍不住想把你一起捆走。但我要去的地方不安全,我舍不得你跟我吃苦。”
兰殊吐了吐舌头,“说得我就会乐意去似的。”
“嗯,我只是怕我乐意。”
秦陌若无其事地笑了声,笑完后,望着那顺着水流飘远的白灯,慎重道:“要跑趁现在,等我回来,你可就没机会了。”
他眼底含满了戏谑的笑意,这话却透着一丝真心。
兰殊轻哼道:“我自会把握机会,用不着你操心。”
秦陌建议道:“不求富贵,但求安稳。”
兰殊见他这么认真,冷笑揶揄道:“我选夫君你还要求这么多,若真相中了,届时要给你发喜帖吗?”
秦陌僵了下,瞳仁中心深处,隐藏着无尽的苦涩,最终还是应了声好。
这一句好,待兰殊反应过来,一颗心瞬间宛若被人揪了下,周身的血气有些发凉。
可她这么问,又该期盼他回答什么。
便是不好,那一个不知猴年马月的“等”字,兰殊也知他说不出。
她亦无法去干扰他北伐的决心。
只是那一刻心口的凉意,叫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陌已经站起了身,柔声问道:“后日,可以来城门,送我出征吗?”
兰殊抬起眸,秦陌的目光,正看向了河岸尽头。
护城河在屹立千年的古城墙下流过,那星星点点的河灯,盘旋在城墙底下,犹如守护它的那些军魂,转世之前,辗转回到人间,再望了它一眼——
翌日,兰殊捏着鼻子迈进了和尚遍地的相国寺,点下了一盏祈福大周将士凯旋的长明灯。
入夜,兰殊站在橱柜前,翻出了自己新裁的狐裘披风。
前世,两次出征,她都给他做了保暖的披风。
这一世,她原以为轮不到她再操这份心,可真到了这一刻,竟还是一针也没落下。
兰殊能够理解秦陌心中的顾虑,这辈子,那么多事发生了变化,即便上一世打过一仗,这一次,他也没法去打包票能赢。
需知骄兵必败,他的谨慎是应该的。
兰殊将披风叠好,明日一早,给他饯行正好送上。
军队天不亮便将启程,兰殊早早睡下,省得明早精神不好,叫人瞧着担心。
烛火一熄,引来漫漫长夜。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记挂着起早床,她只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的一开头,却是她穿过洛川王府花团锦簇的后院,遇到了上一世的自己,蹲在水池边洗手。
她从未亲自动过手,可素白的双手,此时却仿佛沾满了仇人的血迹,怎么蹭也蹭不掉,望着池中黯然失色的自己,那一张年轻不经事的面容,不自觉落下泪来。
“怎么就是洗不掉呢?”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终究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再也不是什么单纯明媚的崔家二姑娘了。
兰殊看着心疼,不由上前握住了她,擦拭着女孩眼角的勒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这一世,他们都好好的,一个都没少。”
“真的吗?他们,都还在?”池边的女孩呆呆地看向她,反握住她的手,紧切地一一问过。
兰殊一一作答,同她分享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圆满人生。
池边的女孩破涕而笑,呢喃着说:“太好了,太好了”
最后,她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抬起眸眼,问道:“那,子彦呢?秦子彦他,好不好?”
兰殊被她抓着手,默然良久,视线飘忽开来,唇角浮出一抹无奈的笑意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啊。”
“那你呢?你不喜欢了他吗?”
兰殊愣了一下,屋外,悠悠响起了鸡鸣之声。
第119章 第 119 章
城门之外, 启明星仍在天际闪烁。
兰殊赠出了威风凛凛的披风,秦陌望着那熟悉的织锦绣工,难得没脸没皮了下, 要她给他系上。
那攘挟进披风内的铠甲冷若冰霜,里面的身骨却滚烫如火,仿佛随时都可以为自燃, 去照亮这黎明破晓前的夜。
他只是伸手触了下襟口的系带, 上头留着女儿家指尖的余温。
秦陌暗自抽了抽心口, 最后的一点放肆,上前,虚抱了她一下。
他其实很想说一句“我会想你的”,在喉咙里打了个圈,还是临阵脱逃,咽回了肚子里。
男人闭了闭眼, 淡淡笑了下,心知不能再逾矩, 从善如流地松了手,翻身上马。
“走了。”
又是这样简单明了的两个字。
兰殊已经听过了四次, 却是头一回, 仿若从这简短的告别, 听到了满腔的不舍之情。
算上前世, 兰殊已有四次送秦陌出征。
前世,第一回,她害怕得不行, 哭着求他别走;第二回, 她仍是哭,却不愿拖他后腿, 摆出了一副坚强模样,静待他凯旋。
这世的第一回,她盼星星盼月亮,数着日子他走;第二回,如今,此刻,兰殊出神了许久,不知自己的心,在空荡些什么——
一路回家,兰殊都有些魂不守舍,刚走下马车,提裙迈上石阶,小厮向她递来了邵文祁的邀帖,邀请她今晚去茶楼看戏。
兰殊筹粮的这段时日,同里小镇的改革,邵师兄帮忙照看了不少。
她有心请他吃一顿谢宴,便收下了邀帖,想着今晚设宴答谢他。
夜幕降临,兰殊走向江边的茶楼,却看见一路铺满了花。
店小二将她引上了楼顶的天台,只见四周彩灯莹莹,灯上不是蝴蝶就是鸳鸯,搭配着两句美好的情诗。
兰殊早已不是刚及笄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懂这阵仗,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一咯噔,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迟疑间,兰殊走向了其中一盏栩栩如生的兔子灯,那灯的形状,眼是眼,鼻是鼻,扎得精致又好看。
兰殊的脑海中却忽而闪过了另一盏迥然不同的兔子灯,唇角一勾,扑哧笑出了声来。
“何事好笑?”
邵文祁风度翩翩出现了在她身后,兰殊闻声,猝不及防回过头,望着他那一双从不凌厉的温和眉眼,一颗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邵文祁难得露出一缕羞赧,“小师妹,我”
兰殊抬手打断了他,沉吟片刻,长吸了口气,抬起双眸,“师兄,你先听我说。”——
三年后。
大周大军一路北上,近乎收复了大半沦落的城池,当下战局,只差最后一击,便能将突厥彻底赶出国境。
军营得了一批新的军妓,有几个姿色颇为不错,带头的官兵眯眼打量了好一片刻,噙笑提议将这几个送帅帐里去。
刚走至帐前,却被路过的王参军拦了下来。
王参军一眼瞥过,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微微笑道,“新升的后勤指挥使?”
对方谄笑道:“嗯。”
王参军道:“大帅平日只抱着他的披风睡觉,你把她们送过去,是叫她们挤床底吗?”
后勤指挥使讶然,倒也机灵,即刻明白了王参军的好心提醒,连忙拱手致谢,转头将人送了回去。
王参军叹了一息,走进帅帐,只见秦陌正坐在沙盘前,手上握着一副请柬发呆。
他的样子实在走神的紧,以至王参军已经走到了他身旁,他都没注意。
直到王参军出声行礼,秦陌回过神,连忙将柬子一合,温言叫他坐。
王参军拱手坐下,斟酌片刻,道:“我听说,大帅提前了出战的时机?”
“嗯。”
王参军干咳了声,“之前我们不是商量过,给突厥一些考虑投降的时间,秋分之后,再出战也不迟?”
秦陌沉声道:“来不及了。”
王参军不由询问:“来不及什么?”
秦陌没有直面回答,冷声反问道:“参军觉得有何不妥?”
王参军连忙站起了身,拱手不敢,心中忍不住骂了文长青和曹立等人好几遍。
他们几个得了提前出战的军令,个个对秦陌骤然改变计划心存好奇,却都不敢来质疑他,便拱火叫他过来挨枪挡刀。
秦陌解释道:“颉利禄要想投降早就投了,与其跟他耗着,不如直接把他打回家去。”
王参军低眉称是,转而寻了个忙活的由头,快速退出了帅帐。
他闷头从帐营中走出,那几个满怀好奇的将军,看见他的身影,立马涌了上来。
文长青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样,问出是啥原因了吗?”
王参军捋了下山羊须,故作深沉道:“颉利禄迟迟不投降,大帅耐心耗尽,也是意料之中。”
文长青倒不是不信他的话,只是不解,“就为这?这也配他数日愁眉不展的?”
秦陌出战素来是心有成算,不慌不忙,他这回虽提出了提前出击,可连着几日六神无主,免不了叫人心里犯起嘀咕。
这也是他们生出好奇心的原由,他们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心神恍惚。
王参军轻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充满了弦外之音。
文长青一听就觉得有故事,不由领着众人朝前走近了几步,果不其然,王参军掩手低声道:“你们也知道他的脾气,问是问不出的。只是我方才进去的时候,他没留神到我,叫我看见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份喜帖。”
“写的什么?”
“崔二姑娘的成婚时日与地点,那吉日,恰好在秋分前。”
文长青心神领会,皱紧眉头,轻嘶了好一声,另几位老将也纷纷露出唏嘘的神色。
可也有位新晋的年轻将军,不明其中关节,傻乎乎地发问:“那崔二姑娘是谁?她成婚怎么就能改变作战时间了?”
他这一问委实单纯,声音自然也清脆了些,王参军生怕人听了去,忙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简略解释了句。
只见那小将睁大双目,骇然良久,只得叹声:“颉利禄完了。”——
久谋太平盛世,一战且定乾坤。
元成十年一战,是一直沦丧故土的大周,真正的捷报。
而后,玄策军锐不可当,直接咆哮北上,彻底收复了久失的山河。
自此,大周的版图,终于回归了高祖时期的完整。
整个国朝,呈现出兴兴向荣的景象。
长安城得了大捷的喜讯,满城普天同庆。
孰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疆,云游被抓来充当军医的华圣手刚刚把满身是伤的秦陌包扎好,直骂他为了赢不要命。
“好在现在打完了,不然我看你有几副抗造的身体。”
秦陌披上外袍,若无其事道:“总不能临阵脱逃吧。”
华圣手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真的毫不畏死吗,他不信的。
可为何,仍能那么坚定呢。
秦陌就像一尊受人供奉的战神神像,令人仰慕敬畏,白日受众人朝拜,待喧哗散去,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高处,身边,只剩下烧尽的香灰。
这日夜,月色阑珊。
秦陌坐在了案几前,盯着她送来的喜帖发呆。
她忽然出现在了一边的矮榻上,扑在绒毯里看了会话本,觉得无趣,见他端坐在一边,俊美如画,便过去跪坐在他旁边,赖到了他身上,双手交叠放在他腿上,下巴贴着手背。
任由他的手心,来回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那熟悉的女儿香一靠近,望着她眼底的痴情笑意,秦陌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犹如蝶翼,每每往上一卷,直直将你望着,就好似扑在了你心上取蜜。
忍不住,就想把身体里唯一一点甜,留给她。
纵使是梦,秦陌不舍地搂着她,将自己所有压抑的心绪,化作了一句咬耳的低语:“我好想你。”
床榻之上,秦陌闭着双眸,沉浸在梦境之中,心口一阵思念的疼痛,不由捏紧了手上的婚宴请柬。
可她远在千里之外,已经,快出嫁了——
战事告捷,朝廷发来了犒赏令,命大军即刻拔营,准备班师回朝。
收到这份军令的时候,秦陌正在附近的汉城,找寻一位声名远扬的玉匠。
秦陌前阵子退敌,顺便碾轧了一座附庸突厥的边境小国。
这个国家仗着突厥的势,时时欺压沦丧的大周百姓,趴在他们身上吸血。
文长青拿着军令来集市寻他,远远看见他朝玉匠递出的那一枚玉玦,犹记得他血洗小国皇室,染满鲜血的手,亲手摘下了他们圣殿上的圣物,冷声道:“狗仗人势者,怎配得到神明的庇佑,这圣物不如让我拿去,庇佑我所爱之人。”
文长青偏过头,看向洛川王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度迷人的凤眸,深邃,冷冽,从不收敛杀意,显得又美丽,又冷酷无情。
而这看似无情的男人,此刻却用他那沾满了杀戮血气的手,仔细将那圣物并着一块白玉一同递与了工匠,恳求他以此玉为心,做成一枚可以悬挂心口的项链,作为贺礼,送给一位,待嫁的新娘。
思及兰殊,秦陌无情的神色终于动了动,宛如冰铸的眼神,柔软了两分,不再凌厉得那么不近人情。
文长青看着他温柔的神色,第一次觉得他们所向披靡的大帅,有一些说不出的可怜——
大军的大部队已经开始从北疆动身回朝,所有倾慕英雄的长安女儿,翘首盼着洛川王领军归来的一天。
秦陌却悄悄抗了旨,早已离队而去,连夜赶路,来到了烟雨蒙蒙的蜀川。
邵家所居的青岩山庄,在当地闻名遐迩。
秦陌才到山脚,山下小镇的门口,已经铺满了红绸彩缎,迎接千里而来的客人,一路上山,两边摆满了“邵崔联姻”的仪仗。
吉时在日落时分。
新娘远嫁而来,早已先接到了山庄歇整,此时正在厢房理妆,等待吉时拜堂。
秦陌并没有随着贺喜的人群去往前厅,而是趁人不注意,翻进了后院之中。
他想,去看一看新娘。
远远在窗台前看见屏风内,梳妆镜前的红影,秦陌钝住了脚步。
外人大抵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几乎是陌生的。
所有人以为,以他那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性子,断不会有任何东西,是他不敢要的。
可秦陌此刻,远远望着镜前梳妆的一抹俏影发呆,明明双眸里泛出无尽的思念,却点到为止的,没有靠近半分。
一身红衣的媒婆从长廊扭着腰身走过,秦陌只得眼观鼻异观心收回视线,躲在了假山后。
媒婆并没发现他,笑吟吟进门道:“吉时快到了,新娘子好了吗?”
屋内传来了陪嫁小丫鬟的回话,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新娘子的婚服这么长啊?待会走到正厅,跨火盆的时候可要注意。”
“这是姑娘专门根据姑爷的喜好,特意裁来的样式。”
“好着呢。”
媒婆一声尖着嗓子眼的称赞,躲在假山后的男子,那一副铮铮肋骨内,供放着她的那处,忽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喉头一股腥甜涌来。
秦陌压抑了多年的思念倾泻而出,才发现,他积年累月磨练出的理性,在走进邵家山庄那刻,就已彻底化作了渺渺青烟。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嫁给别人。
秦陌捏住了假山的边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媒婆离开后,小丫鬟盯着新娘的头髻看了许久,似是落了什么东西,哎呀一声,忙不迭迈出了门。
屋中一时只剩下了那道红影,仍在镜前梳妆。
如果他现在过去,是不是就能在拜堂前,把她抢走?
她会愿意跟他走吗?
秦陌忍不住往前迈了几步,走到了廊前。
只要迈过门槛,转过屏风,他就能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见到那张灼人的芙蓉面。
他恨不能健步如飞,又有些近乡情怯。
秦陌站在廊下,攥住了拳头,正打算迈入门槛,却在这时,那令他魂牵梦绕的,甘如清泉的嗓音忽而朝他响起——
“你怎么来了?”
却是从身后而来。
第120章 第 120 章
秦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只见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此刻正正站在他面前,穿着十分普通的素色襦裙, 手上端着一个琉璃盏,盏上放了几枚精致的糕点。
全然不是新娘的扮样。
“你——”
屋内的俏丽红影听到了人声,从妆台前半抬起了身子, 朝着门外张望, “殊姐姐, 怎么了?”
“没事。”
兰殊歪出脑袋冲着屋内笑了下,连忙拽住了秦陌的手,拉着他往二门方向跑去。
她急吼吼地,边跑边斥道:“王爷好好的席面不去,跑后院来作甚,你是想毁了内院所有女眷的名声?”
秦陌低头看了眼她熟悉的纤纤玉手, 冰肌玉骨的点点温暖,从拽着他手腕的那处传了过来。
是活生生的她。
他实话实说道:“我想来找你。”
兰殊蹙起眉稍, 回头瞪了他一眼,“来找我也不能去新娘屋里啊。”
“我以为你是新娘。”
“怎么可能?”兰殊停下了脚步。
他们刚好走到了二门边的杨柳下, 风簌簌起, 吹过了女儿家额间的鬓发。
四目交汇, 秦陌站停身子, 望着她那双迟疑的琉璃眼眸,忽而就笑了。
兰殊完全搞不懂是什么状况,只觉得他笑的莫名其妙, 又莫名其妙地, 好看极了。
这便是距离产生美吗?
她也是许久,许久都没见过他了。
秦陌笑完, 如实相告道:“递到我军帐里的喜帖,写的是你的名字。”
兰殊又是一句:“怎么可能?”
秦陌见她不信,直接将帖子从袖间拿了出来,与她对峙。
兰殊凝着那帖子上的姓名,眉皱成川,“这些下人办事也太粗心了!是崔氏二姑娘没错,但不是我,是五房家的二姑娘,兰绮。”
她一字一句,一本正经地同他澄清解释起来,秦陌似在听,又似在一味地盯着她出神,一直勾着恍人的笑痕。
兰殊见他心不在焉,似是满目戏谑,二话不说将请帖没收了去,警告道:“你不许把这个错误说出去,丢人!绮妹妹听了也会不开心的。”
秦陌笑而不语,眼睛里荡满了笑意。
兰殊见他一身束衣便装,后知后觉想到他刚刚说的军帐收帖,“你从前线特地赶过来的?”
“嗯。”
“那——”
“已经打完了,赢了。”
兰殊目露喜色,不由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就知道你可以!不枉费我这些年一直给你们送冬衣和粮食。这三年,我什么钱都没存下。”
怪不得他们这些年总是收到额外的粮草和取暖的棉袄,原来是她。
秦陌又笑了笑。
兰殊感觉他今儿个好像特别高兴,不过打了大胜仗,谁不高兴呢。
她也高兴。
高兴之余,兰殊不忘问他千里迢迢过来,赶了多久的路,有没有吃东西。
秦陌望向了她手上的糕点,看着像是她的手艺,摇头道:“没吃。”
旁边刚好有一石桌歇脚处,兰殊拉着他坐在桌前,大方邀请他先吃几块糕点,垫垫肚子。
为国家做出如此杰出贡献的人,怎能叫他饥肠辘辘呢。身为受惠的大周百姓,兰殊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时隔多年之后,秦陌回想起这天,都觉得那是雾气缭绕的川蜀,最晴朗的一天。
兰殊的厨艺素来卓绝,但这一天,她做的糕点,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份。
“本来是拿去给绮妹妹垫肚子的,新娘子一天忙下来,基本都是没时间吃东西的。”兰殊道。
秦陌听她这么经验之谈,不由想起当初她嫁给他的那天,他当时根本就没有留心过,她是不是饿着肚子。
秦陌心里有些难过,一时间,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兰殊哪是什么墨守成规的,能偷偷给别人送吃的,自然也没有饿过自己。
她并没有同病相怜的意味,只是简单出于对同族姊妹的关怀,这会见他不吃,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抢了人的吃食,连忙解释:“厨房还有的,我待会再给她送就好了。”
两人又续旧的闲聊了几句。
兰殊问他会待多久。
秦陌道:“马上就得走了。”
“喜酒怕是喝不了了,陛下已经连发了三道军令遣他回京,再不给他面子,满朝文武都要弹劾我居功自傲了。”
兰殊啊了句,才反应过来,他打了大胜仗,当然要先班师回朝。
可他却先来了这。
“你的婚礼,我自然要来的。”
“可这不是我的婚礼啊。”兰殊笑着拱了拱手,“我替绮妹妹谢谢您?”
“你当然要替她谢我。我为了进门,可是送了厚礼。”秦陌倨傲了声。
兰殊笑意益深,又拱了拱手,简直是鞠躬作揖。
再抬起头来,秦陌早已往前迈了一步,迎面,是他坚实宽厚的胸膛。
只见他伸出双手,朝她身后,环上了她的后脖颈,微微俯首,将一枚精致的同心玉,戴在了她的胸前。
“这个是送你的。”
兰殊捻起玉面,置于掌心看了看。
玉心雪白无暇,由内往外泛着一点红晕,好似少女脸红的娇靥,好看至极。
四周环绕的玉玦犹如月白的光晕,通透白皙。
“这雕的是兔子?”
“嗯。小玩意,据说可以庇护长寿,就给你捎了回来,便当是我的手信。”
兰殊弯了弯眸子,努嘴致谢。
秦陌朝着她经年不变的芙蓉面又着意看了两眼,柔声问道:“中秋节,会回长安吗?”
“嗯。这些年姐姐一直责备我为了赚钱跑太远,我快挨不住她骂了,不止中秋会回去,应该还会在年底,把生意都挪回长安去。”她瘪起樱唇委屈道,他却又笑了。
时辰已经不早,秦陌得赶在天黑之前启程。
兰殊将他送到了门口,秦陌的两位随行护卫就在后院门口等他。
两人在门前作别,正好遇到了赵桓晋迎面而来。
赵桓晋显然有些诧异秦陌的出现,看了眼他身后的随从,紧接着问道:“怎么带这么少人来?”
要知道他这颗项上人头,如今的价值已经高达二十座城池,百万黄金了。
秦陌含蓄道:“不好大张旗鼓。”
主将擅自离军,被当朝宰相抓了个正着。赵桓晋轻笑一声,瞧了眼他这千里迢迢赶来看美人的风尘仆仆样,转首将自己的亲兵侍卫,分了一半给他。
秦陌临走前,回头看了兰殊一眼,眼睛似是藏了千言万语,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中漾着柔和的笑意,“长安见。”
兰殊眉眼弯弯:“嗯。”——
兰殊重新回到了厨房,端出一盘新的糕点,走向了新娘子的屋门。
自那日茶楼分别,邵文祁便一个人乘船离开了长安,再度驶向海外。
不想半途中,遇到了从崔府溜逃出来的崔兰绮。
崔兰绮身为崔氏新晋的第一美人,却丝毫不向往豪门贵胄的生活。
崔氏给她说了一门皇族宗室的上好亲事,正要把她当礼物一般送出去,崔兰绮一生想为自己活一次,便逃了出来。
邵文祁知情后,不但没有劝告她,甚至在崔府搜船时帮她遮掩,还答应她,带她一同去海外,看一看外面的大好山河。
有什么能比身陷困顿,遭遇救赎更容易让少女动心的呢?
崔兰绮如愿嫁给了心上人,整个人又欢喜,又惆怅。
兰殊把点心递到了她唇边,见她捂了捂小腹,悄声在她耳边道:“现在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别担心,你现在很漂亮。”
崔兰绮笑了笑,笑容间,却夹杂着一些惨淡的意味。
要不是那一夜的荒唐,她怀上了邵家的骨肉,文祁哥哥,原不会娶她。
邵文祁为了她的名声,对家人都说是自己情难自已,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崔兰绮看向了兰殊。
这样美丽的女子,天下哪个男儿会不喜欢呢。
如果那晚她没有趁邵文祁喝醉,冒充了他口中呢喃的另一个人,他也不会情难自已。
崔兰绮紧紧拽住了兰殊的手,“殊姐姐,我怕”
我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兰殊不知她心中的九曲回肠,只以为女儿家远嫁,除去欢喜,都会有一份未知的胆怯,宽慰道:“没事的。师兄很好,也会对你很好。”
崔兰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默然片刻,突然问道:“殊姐姐是怎么放下王爷的?”
兰殊顿了顿。
崔兰绮回忆说起她记得兰殊刚知晓自己被选中嫁给秦陌的时候,每天都很开心。
她明明那么喜欢他,后来,却说不爱就不爱了。
崔兰绮并不知她态度转变的其中,经历了整整另一世的风波与锥心之痛,只觉得兰殊姐姐,真是世间最豁达的女子。
兰殊笑喊了她一句傻丫头,“才出嫁就在这询问一个高门弃妇,你是怕不遭我恨吗?”
崔兰绮连忙晃了晃她的手,“我没有这种意思”
兰殊道:“我经历的事情,你永远不会经历的。”
崔兰绮低低嗯了声,眉宇间,仍是隐有一缕忧色暗含其中。
兰殊续道:“即便真到了那种时候,你也会有自己的选择,现在假设这些没用。”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去爱,这样即使不爱了,也不会后悔,也能好聚好散。”
崔兰绮问道:“姐姐和王爷便是如此,才能继续做好朋友的吗?”
兰殊一时没有说话。
恰在这时,媒婆再度走进了门,笑吟吟说吉时到了,新娘子该盖上盖头,到前厅拜堂了。
兰殊衔笑将旁边架子上摊开的红盖头顺手拿下,正打算为兰绮盖上。
那刚刚慌忙跑出去的小丫鬟正好赶了回来,手上捧着一个锦匣子,“等一下。”
兰殊的手一顿,小丫鬟将锦匣子放在了梳妆台前,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精致的金羽簪。
小丫鬟嘻嘻笑着,站到了崔兰绮的身后,“这是邵老夫人昨夜特意交代奴婢去她屋里取的,说是她戴了数十年的簪子,送给姑娘做成婚礼。”
崔兰绮微微抬头,只见那簪子形如一只展翅而飞的朱雀,三把长羽拖尾,有种别样的异域之美,点缀着她的凤冠旁侧,衬得她一身火红的嫁衣,美轮美奂。
崔兰绮欢喜得不行,扭头看向兰殊,只见殊姐姐凝着她头顶的珠钗,神色一凛。
“这是西域一个亡国的图腾。你以后要是看到有人身上有这个,记得立刻绕道。”
那年,杭州崔宅的书房内,秦陌嘱咐的嗓音,犹在耳侧。
原来,她真的见过这个图腾。就在香料铺子旁边,第一回见到邵老夫人的时候——
喜堂之上,高朋满桌,邵老夫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在正厅之上。
左右端坐的宗族耆老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不已,新郎官站在了堂前,愁眉紧锁,反复搓着双手,来回踱步不安。
赵桓晋陪着兰姈站在了喜堂旁侧观礼,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在等新娘子进场,最先出现在堂外的,却是兰殊。
兰殊喘着气,第一眼看向了高堂之上,空无一人。
邵文祁眼角一触及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看向了她,当兰殊的目光顺势而来,四目交汇,他却不甚自在地侧过了头。
兰姈见兰殊神色苍白,穿过帘帐来到了她身边,刚想张嘴关切,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血淋淋的护卫,冒死赶了回来,扑倒在赵桓晋身边禀告:“大人,王爷在半山腰处遭到了埋伏!”
兰殊蓦然瞪大了双眼,二话不说转身,直奔山下而去。
“小师妹!”邵文祁急促喊了声,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不由随在她身后追了过去。
崔兰绮正循着媒婆的指引,来到了前厅的大门之前,却只听见了四周一阵纷乱之声。
她听到有人喊新郎官,下意识掀开了盖头,却只看见邵文祁,追着兰殊冲出了山庄门外——
邵老夫人最初听闻儿子不争气,并没有追到那洛川王心尖上的女子,原是十分不满。
后来发现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叫兰绮的姑娘,一打听,竟和那崔氏二姑娘出自同一家族。
崔兰绮与崔兰殊,只有一字之差。
邵老夫人心中,一霎那,生出了另一计阴谋。
那宛若笔误的新娘姓名,不过是她请君入瓮的手段而已。
一路上山,张灯结彩,迎亲仪仗,挂的都是邵崔联姻,秦陌下意识以为是兰殊,自然没有防备。
邵老夫人费尽心思降低了洛川王的警戒心,只为恨不能杀秦陌快之。她甚至没有顾及儿子的婚礼,亲自带人埋伏在了山下,誓要为报亡国之恨,送秦陌上西天。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秦陌来这一趟,从来就没想过眼睁睁看着兰殊,另嫁他人。
兰殊火急火燎到达山腰时,只见密林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的先锋精锐,个个身穿铠甲,恍若要来打另一场仗,正匍匐等着时机,为秦陌冲锋陷阵。
有这等精兵强将在手,那些个亡国余孽,如何能是对手?
没挨几下,便束手就擒了。
只是其间,并没有看见邵老夫人的身影。
兰殊见秦陌好好地站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安然无恙,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身后跟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兰殊转眸,只见邵文祁跑在了最前处,刚下台阶,就被一旁的年轻小将,以刀抵喉。
邵文祁停顿脚步,先看了一眼兰殊,目光掠过秦陌,眼底的情绪复杂。
秦陌见兰殊迈步朝邵文祁走去,示意小将退后。
小将的神色愤怒而倔强,“大帅,就是邵家设的埋伏!这厮不安好心!”
秦陌仅瞥了他一眼,小将只得收刀,咬牙撤向一遍。
兰殊已经走到了邵文祁的面前,“师兄,那喜帖上的笔误,你知不知情?”
邵文祁何等圆润的一个人,却在对上她视线的那瞬间,一时沉默下来。
脑海中,闪现过当年茶楼的画面。
他鼓起了勇气同她表露心扉,兰殊却说,她想,再等一等。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里已经了然,她想等的是什么。
兰殊骨子里是个很炙热的人。
在喜欢上秦陌的那天起,她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托付了出去。
即便没有结果,即便她拿得起放得下,可送出去的东西就是送出去了,她也收不回来了。
他嫉妒秦陌,嫉妒得发疯。
以至那日他明明察觉到了喜帖的不对劲,却仍然纵容下人,就这么将它送了出去。
邵文祁的不答,便是答了。
兰殊的心口一阵发凉。
邵文祁垂首沉默,再抬起眸,忽而,死死瞪向了兰殊身后,瞳孔蓦然睁大。
不远处一块高悬的岩石后,一道黑羽冷箭,朝着兰殊的身后破空而来。
兰殊只感觉背后袭来一道短促的风,她猝不及防回头,一道倾长的人影,猛地扑向了她。
紧接着,一声利器穿膛的闷响,血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秦陌紧皱了下眉头,握住了她的肩膀。
兰殊惊魂甫定地抬头,却坠落在他逐渐涣散的深邃视野中。
夕阳沉甸甸地下落。
男人如玉山倾倒,落在了她纤细的肩头上。
胸口,淋漓不止的鲜血,将她衣,染得愈发艳烈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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