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一鹤有轻微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黑尾铁朗很早之前就知道,在排协固定的体检时还会帮忙遮掩一下报告单。


    那对今井一鹤来说是少年时代不愿回忆的梦魇,黑尾铁朗也在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到过去的伤痕。


    今井一鹤已经很少回忆起曾经的往事了,人或许是会主动规避一些让自己感到痛苦的记忆,那是大脑的自我防御机制。


    他会选择毕业后入职黑尾铁朗所在的排协,很难说是不是一种另类的自我保护方式。


    只要对方站在自己面前,他就不会感受到迷茫和恐惧。


    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并没有多么值得言说,也不需要另一位当事人去长久铭记。


    因为今井一鹤仅仅是个,在苦难的泥潭中被对方拉了一把的胆小鬼。


    *


    今井一鹤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从国小三年级开始崩塌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会经常换工作,总是带着他搬家,今井一鹤开始了总会被迫转学的生活。


    和赤苇京治分开的那天,他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父亲塞进了搬家公司的汽车后仓。


    小孩子没有彼此的联系的方式,即便同在东京,那个阶段的他也没办法和赤苇京治取得联系。


    他短暂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想要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对天生性格不算开朗的今井一鹤来说,是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


    频繁搬家和转学,让生活里的每一天都仿佛是一场酷刑。


    被消磨掉的自信,并没有养成的沟通技巧,来不及订做的新校服,阴郁的外表,都让今井一鹤觉得自己是人群里的小丑。


    太过显眼,也太过突兀。


    他都记不起是从哪一天的哪个瞬间开始,他开始恐惧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开始拒绝听见任何窃窃私语。


    但他无能为力,他的生活只能被推着继续,在死寂的家里,在常年酗酒的父亲面前,他说不出一句求救的话来。


    今井一鹤像是差点溺死在其中的鱼。


    他和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隔着一层屏障,并且逐渐回想不起来自己以前的样子,甚至偶然在东京街头遇见曾经的好友,第一反应也是避而不见。


    找一个阴暗的角落,藏起来。


    不要看见我,不要评判我,如果从对方口中听到一句熟悉的嘲讽,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熟悉的鄙夷,今井一鹤都觉得自己会就这样流着泪死去。


    他胆小又懦弱,并不知道自己主动放弃了一个被拯救的机会。


    今井一鹤在糟糕的生活里越陷越深。


    而他的不合群,在一部分人眼里是另一种讯号。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他不小心撞到了对方的桌角,又或者是拒绝了一次搭话,亦或者是在交谈的时候没有抬头,总之,新的地狱还是将他拖了进去,而他本人却毫无办法。


    国中生的群体霸凌是什么样的呢。


    嘲笑,谩骂,然后动手,棒球棍打在哪里才是最疼的,今井一鹤早就有过切身的体验。


    一个被家庭抛弃、又早已惧怕社交的人要怎么脱离这样的生活呢。


    那个时候的今井一鹤找不到出路,他觉得活着很痛苦,但又没有办法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来。


    如果问他这一生种,什么是最值得骄傲的事,那就是他很爱很爱自己。


    今井一鹤经历过心理治疗之后,关于多年被霸凌的经历,已经没有太多记忆了。


    而今井一鹤和黑尾铁朗之间,开始于一次寻常而又不寻常的见义勇为。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国二那一年。


    今井一鹤被一群不良少年堵在小巷种,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被一群人拳打脚踢。


    他天生身体不好,后天又有些营养不良,完全无力反抗,好在他有学会保护自己。


    今井一鹤偶尔会想,小巷里很暗,角落里还有一滩腐烂水果渗出的污水,为首的霸凌者往他身上泼了半桶水彩染料,他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他不知道黑尾铁朗是怎么发现他的,在无数次求救无果之后,他已经学会了沉默和噤声,这样的反应偶尔会让很多人感到“无趣”,这样被找事的频率也会变低。


    总之黑尾铁朗还是出现了,用一段手机播放的警笛声吓跑了那群不良少年,然后走上前将他从污水中扶起,询问他哪里受伤了。


    很奇怪,黑尾铁朗的身高比那群不良少年还要拔尖一点,连身形都有常年运动的健康,比那群早早沾上烟酒的不良少年更有气势。


    但对方爽朗关切的问询,却没有让今井一鹤感到厌恶。


    今井一鹤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在那时,害怕自己弄脏了对方的手,下意识地甩开了对方,愧疚的同时却支支吾吾连一句道歉都不能好好说出口。


    黑尾铁朗于是后退一步,仍然表情自若地和他交谈,然后带他到常去的排球俱乐部,借了医药箱给他包扎伤口。


    从那次之后,今井一鹤总是被刚好路过的黑尾铁朗救助,再往后,他们就会在放学的路上“巧遇”。


    黑尾铁朗性格相当外放的人,今井一鹤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家伙,就算对方说十句,他只回应一句,黑尾铁朗都有办法精准理解他的意思,然后面不改色地继续和他“聊天”。


    今井一鹤很佩服这个人,也很感激对方,再迟钝的人,次数多了也会知道所谓的“巧遇”只是一种不曾言说的体贴和关心。


    今井一鹤一直觉得自己很好养活,明明天生体质弱,又常常营养不良,但愣是病病歪歪地活到他遇见黑尾铁朗的那一天。


    他就像在岩石缝隙中艰难存活的植物一样,只要给他一点点的阳光和雨水,就能恢复生机,蓬勃生长。


    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用什么来定义一个是否幸运,究竟是全部的苦难,还是黑暗尽头那一点曙光。


    至少今井一鹤觉得足够了。


    他像一个笨拙的孩童刚刚学习走路一样,磕磕绊绊地在黑尾铁朗的引导下勉强学习正常的社交方式。


    对方不必说得太多,今井一鹤就能努力去改变自己。


    他或许比他想象中的更有勇气,也更渴望从糟糕的生活中脱离出去。


    黑尾铁朗不止一次夸赞他聪明,因为他发现今井一鹤记忆力绝佳,他随口说的一点小事,对方都能记得很清楚。


    黑尾铁朗烦恼的作业题目,对方作为一个小他一岁的学弟居然几步就能算出答案。


    后来黑尾铁朗和他聊天时候的口头禅变成了:“今井,好厉害啊。”


    今井一鹤早在多年的生活里习惯了贬低和鄙夷,家人也好,遇见的同龄人也好,没有一个人会像黑尾铁朗那样夸赞他。


    他从这一声声夸赞中找回了自信。


    而后,黑尾铁朗怂恿他去参加了一场东京都一年一次的国中生数学竞赛。


    今井一鹤拿到了金奖,并在转瞬间成为了学校内的风云人物。


    很奇怪。


    曾经他被大多数人视而不见,人们对他的标签是“那个古怪的转校生”,但等他闪闪发光的时候,那些赞叹钦佩的视线又会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明明他还是那个他,只不过是参加了一次竞赛而已。


    只不过值得被人正视而已。


    当他被绝大多数人在意的时候,当他的存在感逐渐鲜明的时候,那些曾经肆意践踏他的人,反倒不敢再次上前。


    因为会有许多人惊讶地询问他为什么受伤,并感同身受似的义愤填膺,这些人不限于同学,老师,甚至从前经常见他被不良少年堵到角落的保安。


    当他和黑尾铁朗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对方看起来很开心,真心实意地恭喜他,并且送给他一副平光镜,表示戴眼镜的话优等生的气质更浓一些。


    不过今井一鹤心里却很平静。


    那些事,那些人,在他心里掀不起一丝波澜,不过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和黑尾前辈说出口。


    黑尾前辈的夸赞才是最让他开心的事情。


    起码,他不会让黑尾铁朗被别人鄙夷,“他怎么和这种人交朋友”。


    然后,他们约定好了一起考进音驹高校。


    今井一鹤拿到了几次竞赛奖金,并决定离开父亲自己一个人生活,考近音驹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还暗自琢磨过跳级的想法。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的话,他们或许会成为同级生,甚至同班同学。


    但国三的末尾,今井一鹤被父亲强制要求转校,这本没有改变他考进音驹的想法,可在一切即将走入正轨之前,他被“恶鬼”缠上了。


    他记不起“恶鬼”的长相了,只记得对方身上的金属配饰,总会在碰撞的时候发出响声,记得对方伸手扯下他的平光镜,狠狠踩在脚底碾碎。


    *


    今井一鹤并不知道自己把心里那句感慨无意识地小声说了出来。


    黑尾铁朗听到之后眸色一暗。


    他并没有每一次都及时赶到,否则他面前这个人不会留下这样的心理阴影,他们也不会在后来断了联系,哪怕再见面也仍旧渐行渐远,直到今井一鹤报名加入排协宣传部的那一天。


    黑尾铁朗有些焦急地给今井一鹤顺气。


    今井一鹤闭着眼睛,想尽量让自己从不良反应中脱离出来。


    可惜周围的声音太过嘈杂,金属餐具和器皿碰撞的声音让这种应激反应没办法彻底平复下去。


    恰在此时,身后座位上的某人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位先生,知道你很急,但先把腕表塞进袖口里面。”


    白发青年从座位上起身,指了指黑尾铁朗手腕上的金属腕表,道:“我有点家学渊源,懂些医学知识,他应该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刺激源很有可能也有金属。”


    黑尾铁朗一愣,已经顾不上这人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了,动作迅速地把腕表往上推了推,用衬衫袖口盖住。


    白发青年抬手招来服务生,命令道:“把顶灯打开,其余客人都请出去,今天的账单费用全免,然后给一倍赔偿金。”


    黑尾铁朗看楞了,“……啊?”


    他以为对方在开玩笑,再高级的咖啡馆大概也不会答应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吧?


    可没想到服务生保持着完美的营业微笑,迅速执行了白发青年的指令。


    “好的,小少爷。”


    咖啡馆的顶灯被打开,亮得甚至有些刺眼,原本温馨淡雅的氛围一扫而空。


    其他服务生动作迅速地和客人们讲明缘由,并提出了补偿方案,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领班的服务生还不忘贴心地询问:“需要我帮忙联系一下救护车吗?”


    白发青年摆了摆手,“不用,轻微的应激反应,远离刺激源之后很快就会消退。”


    黑尾铁朗瞬间大致了解了白发青年的身份。


    ——大概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之类的?


    “谢谢。”黑尾铁朗郑重道。


    可惜白发青年似乎并不领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他揽住今井一鹤肩背的手臂,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拿开。”


    黑尾铁朗:“?”


    这一幅要棒打鸳鸯的语气让黑尾铁朗一头雾水。


    白发青年“啧”了一声,道:“你抱着他有什么用,白长这么大块头,把光都遮住了怎么让他平静下来?就算是情侣也要懂点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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