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好痛。
是如此陌生,又让她熟悉的疼痛感,遍布四肢百骸,仿佛曾经蔓延她一生的诅咒。
好冷。
下肢的血液在此刻仿佛已经凝固成了冰,十指僵硬难以活动,似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她匍匐在地面,发出一声艰难的呻吟。
她在哪里?
五条凛的意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茫然过,她尝试着回忆着上一瞬间的情形,可一切都如同笼罩了一层雾那般,无论如何也无法追忆起来,她如今唯独所记得的,仅仅剩下她的名字,还有她的身份。
她是五条凛。
一位因为身体的缘由,被族中长辈所深深厌恶着的……世间仅存的第二双六眼。
其余的,其余的一切……
“凛小姐,凛小姐?”有侍女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五条凛回头看去,看到廊前有一道身影,正毕恭毕敬地跪俯在那里,她的一半身影,都没在如墨般浓稠的阴影之中,深深地低着头,五条凛只能看到侍女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
五条凛微微蹙起了眉头,接下来的一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跪在那里?”
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
为什么要下意识地询问面前的女子这般尖锐的问题?她自是因为族中代代相传的苛责才被迫践行规定,否则,轻是责罚饭食,重则辱骂殴打,女子在这里向来都是没有人权的。
“欸?”那侍女的身体僵直住了,她像一具木偶,停滞在了原地。
下一秒,侍女换作了带着哭腔的声音,重重将额头凿向了地面,一声又一声,如同重锤一般,凿在了五条凛的心上:“小姐,请小姐赎罪!”
“我并非有意让小姐不愉快,请,请小姐赎罪!”
此刻的身体实在是太沉重,也太疼痛了一些,她根本无法及时上前将正在自我伤害的侍女扶起,她动了动嘴唇,她在心中想道,不,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难道,不是一直都如同现在这样,始终被困在一隅方寸之地,困在一具连站立都做不到的孱弱躯体之中么?
“你,不要这样做,快起来……”因为一时焦急,五条凛被自己呛住,咳嗽了几声,察觉到了嗓子透出的甜腥气才勉强缓过神来,她只能换一种方式,半强硬地迫使侍女停下此刻的动作:“扶我起来,去院廊那里呆一会儿吧。”
那侍女停下了颤抖着的脊背,弱弱地回了声是。
五条凛想了想,随后脱口而出:“顺便帮我去和哥哥说一声,我有些想他了,想见见他。”
她却没有得到回应,得到的,只是一阵沉默。
“不可以的,凛小姐。”
侍女回答的十分恭敬,温声细语地对她说道,不可以。
五条凛愣愣地抬起头,她蹙起眉头,似乎根本没料想到自己的这个请求会被拒绝,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却听那位侍女抬起头,语气有些痴狂地说道:“悟少爷是五条家最尊贵的人,是指引我们方向的领路人,因此,绝不可以有任何人能够打扰到少爷,拖累他前行的步伐。”
那女子的脸色惨白,与逐步渗出她额角的血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猩红血液坠落地板,渗入黯淡的缝隙里,她的眼里没有一丝高光,她穿着相对华丽的衣服,布料裁剪都极其讲究,具有御三家应得的风范,神情却僵硬的像是傀儡。
面前的女子正如同眼前的家族一般,华丽的外表下透着郁沉的死气,像是即使快要凋零了也还要裁剪摆放整齐的插花。
不对劲。
无论什么地方都很不对劲,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五条凛尝试从榻榻米上爬起,即使双足沉重地像铁块,即使触地的同时,刀尖刺破足底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还是强撑着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让一下。”她抬手制止了尝试阻拦自己的侍女,神情冷的像冰,语气坚决无比:“……我要去见悟。”
无论如何,她也不打算继续被困在这一隅方寸之地,也不打算在这散发着腐朽霉气的潮湿污渍里面多待一秒。
可她还未来得及走到廊前,相对脆弱的腹部便被一脚击中了,她此刻迟钝的身体,即使能预判到攻击,也无力去格挡。
她向后飞了几米,脊背撞到墙壁,咬紧牙关,将吃痛的呻吟咽进腹里。
“你这个孽障!”
便宜父亲的声音相当尖锐,宛如被踩中了尾巴的尖叫鸡,他对着五条凛的方向叫骂道:“居然还想影响悟!你在最初的时候就不应该出生!”
“你不过是他的负累,你活着,给他带来不了任何的帮助,你只会拖垮他的脚步!”
“去死,你应该直接去死!”
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晃地晕眼睛,一切都模糊的像假的,唯有痛感无比真实,五条凛的舌头抵着自己的上颚,将血液咽了回去。
她仿佛听到了自己在笑。
“混账,你笑什么!”便宜老爹在那里暴跳如雷,见他的模样,似乎还是想上来给她补上两脚。
五条凛低低地笑着,她的气息很虚,她笑着说:“父亲。”
“父亲,您怎么还活着呀?”
带着十足的调侃,与一百分的嘲弄之意,仿佛此刻即使被迫跪在了泥地里,她也要发自内心地看不起面前的男人。
五条凛自是察觉到了面前这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自己生物学上父亲的家伙在暴跳如雷,还想冲上来给她补上几脚,可她却一点都不惯着,直接将刚刚攒了半天劲的一缕术式接力推了出去,刚好打在面前这年轻时可能小有姿色的老白脸面门上,打得他脸部都凹陷了下去。
他牙齿横飞地飞了出去,侍女的尖叫响彻院落,而属于罪魁祸首的五条凛,一边口鼻喷血,一边冒出了快意的笑,她边笑边骂道:“忍你很久了,老东西!”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她此时此刻,已经无需再忍耐。
可那痛感实在是太真实,也太超过忍耐阈值了,她的眼皮沉重,浸着血缓缓闭上。
……
再睁开眼时,画面变了。
没变的是她的脑袋,依旧是一片空白,一片混沌,仿佛什么都不再记得起来了。
“凛?”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像大热天将人浸泡在了冰凉清澈的池水里,很清爽,很好听。
她发觉自己坐在轮椅上,肩膀上放着一只布了些许茧的骨节修长的手,手背上有很显眼的青筋,和青紫色的血管,白生生的,很好看,然后这只手抬起来,像她揉小白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
小白是她小时候摸过的一条拉布拉多的名字,不过小动物并不适合在家族里养,只一个月又不见了。
她抓住这只手,眼睛雾蒙蒙地回过头,她鼓起嘴巴,拖长尾音,稍微有点儿羞恼地喊了一声:“杰——”
“抱歉抱歉。”揉完了小姑娘的脑袋,夏油杰耸了耸肩,有些无辜地抬起了手:“嗯?怎么了?刚刚看你一直在发呆的样子,所以没忍住从幻想里喊醒了你,在想些什么。”
“……”五条凛很明显地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她诧异地发现,她居然忘记了,她刚刚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发呆了。
“好吧,女孩子在这个年纪会带着些自己的小秘密,不愿意告诉别人,这也是挺正常的事情。”夏油杰微笑着耸了耸肩。
顺便,他方才推着轮椅的手,还落了一只在她的后颈,替她轻轻揉捏着脊柱和脊椎——这确实能缓解一点她的痛苦,即使聊胜于无,这是夏油杰在与她相处时习惯做的一些事情,她今日却察觉到了脖颈微微一凉,打了个寒颤,像是太久没体验过了,所以坐在轮椅上闪躲了一下。
“嗯?这个力道不大满意吗?凛小姐?”夏油杰半开玩笑地问道。
“没有……”五条凛这会儿也有力气开玩笑回去:“就是看了最近火的一本连载漫画,感觉后颈挺重要的,得保护好不能被砍。”
“欸——还有这样的漫画啊。”夏油杰的手收了回去,他一面接着话茬,一面咕噜噜往前推着轮椅,顺着小姑娘的话头说道:“我还真的没听过呢。”
“可能是因为我更宅一些吧,杰的修行程度还完全不够呢。”五条凛往后仰了一下,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之后带杰一起看。”
“好啊。”夏油杰笑吟吟地回应她,今日天气挺好,秋高气爽,有微风,无紫外线,是难得可以让五条凛外出放风的日子。
“凛。”
五条凛听到杰在轻轻喊她的名字。
“嗯?”她在这时终于完全侧过了眼,可在,当她看清楚夏油杰此刻的穿着打扮以后,她的表情忽然怔住。
杰今日没有穿黑色打底微微透紫的那身高专校服,他穿着一身神棍的袈裟僧炮,他此刻的这身穿衣打扮,和他的年纪完全不符。
他的头发过长了一些,除了一部分盘起来成了经典的小丸子以外,他的另一部分长发几乎完全垂坠至了腰侧,随着风,他的发尾扫过她的脖颈,有些痒意。
“怎么了,凛?”杰的声音慵懒,见面前的少女呆滞,他的半截身体都快从她身后压了过来,少年成长为青年以后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身体会更加扎实,带着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牢牢地将她困在了臂弯里。
他却根本没有用上任何力气,淡淡的檀香便浸染到了五条凛此刻的鼻息,她的呼吸瞬间变了调,也因为这个迎面而来的怀抱,彻底动弹不得。
最后,五条凛很勉强地从喉咙里面憋出来了一句:“杰……?”
“嗯。”
他应了一声,他的鼻尖抵住她的颈窝,眷恋地轻轻嗅了嗅,此刻的他宛如什么大型犬,极端地具有侵略性,而且无一举措不在透着占有欲。
五条凛半路卡了壳,支支吾吾了半天,忍住不去感受自己发烫的面庞,她问出口的话语都有点儿烫嘴了:“杰……你怎么……?”
“什么?”青年笑吟吟地将五指陷入她的发尾,轻声道:“那个时候,不是凛之前说过的吗?想要我来把你偷走。”
那是传出了他叛逃消息的那个夜晚,五条凛非常熟练地被送到了抢救室,又如同往常一样被从生死一线拉了回来,将将苏醒,转到了特殊病房里。
而他用咒灵让所有看守的人“陷入沉睡”,随后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她的病房。
少女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与忧郁,她就那样坦然地朝他张开双臂,眼眸清澈见底,似乎能将他心底最阴暗闭塞的念头,一览无余地倒映进去。
“杰……要把我偷走吗?”
那时候的凛,是这样询问他的。
而他究竟做了什么回复呢?
他在那一刻,并没有结束道别,直接落荒而逃,而是选择上前几步,紧握凛的手,将她揽入了怀中,打横抱起。
——他屈服于了,那时的他的内心,最为阴暗,也最为真实的念头。
“不对!”打破这阵遐思的,是五条凛,她的双手叩紧了轮椅扶手,用力摇头:“不管怎么想,都很不对劲!”
杰他根本就不像会做出来了这样事情的人,好像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能去解释,杰当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怎么了?不开心吗,凛?”青年爱怜地揉着她的发尾,温声安抚:“放心呢,没关系的,五条家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尤其是曾经觊觎你力量的那条老狗,想将你的力量给到其他臭猴子身上的那些混蛋,如果凛需要的话,可以当着你的面,一点一点解决掉呢。”
明明声音还是杰的声音,却平白让凛的背后充斥了一阵凉意。
她用力挥开了轻轻揉捏着她发丝的手,因为反作用力,险些从轮椅上滚下,却被青年唤出来的咒灵直接接住,摔在了上面,并没有造成痛感。
“很惊讶吗?”他如墨般的眼神更加晦暗了些:“难道,你并没有想到吗?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啊,凛。”
“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神愤怒地简直要冒火,五条凛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这句话语,震声道:“杰才不会这样做,杰应该是——”
“应该是什么呢?”
五条凛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不轻不重地攥住,她被迫扬起头来,与面前的青年对上了视线。
“应该……”
明明遭受过多少痛苦都没有哭泣过,此刻的她见到青年的眼神里染上的癫狂,却忽然缓缓红了眼眶。
而正是这泪水让面前的夏油杰仓皇收回了手,并没有进一步地做出伤害她的局促,反而单膝跪在了原地,有些局促地将她环进了怀里,也再没有方才的游刃有余。
仿佛在这一刻,才恢复了原貌。
五条凛呆滞地想,简直就像深渊为了蛊惑心智,根据原型凝聚出来的那个幻象似的,无论会不会给人造成影响,可依旧是那个,存在于自己记忆里的杰啊。
就像现在一样。
……等等。
她的目光又迷茫了起来,五条凛听到,她这样询问自己。
深渊到底是……什么?
“……抱歉。”夏油杰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还在温和地对她道歉:“对不起呢,凛,我不应该对你生气的。”
“我怎么能够强迫你无条件地接受我的任何样子呢?”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让你陪在我的身边……凛。”
“……不要丢下我,不要否定我,我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五条凛沉默许久,这才终于开了口。
她摇着头轻笑:“不是的,又错了。”
“因为,杰不会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哦。”
即使杰想要她去接受自己,他也根本不可能会去强硬,会去请求。
杰一定只会微笑着对她说:“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凛。”
“凛的抉择,一定都有凛的意义。”
……
天空在这一刻完全晦暗了下来。
五条凛察觉到她正机械式地迈动着双腿,奔跑在满是瓦砾和废墟的地面。
身体已经麻木到不再疼痛了,她仿佛这辈子都没这样轻盈过,只是喉咙的后部还在泛着药物的苦涩,大腿上的针孔还在往外冒着血,眼前一切的一切,都无一例外不在提醒她,她用了过量缓解自己诅咒的药物。
她要去哪里?
她在哪里?
哦,对了,她正在战场上,兄妹俩的通感告诉了她,现在悟有危险,所以她要去找到哥哥。
哥哥此刻正在和两面宿傩对战——那位是在传闻中最强大的,数千年前恶名昭彰的诅咒之王,本来早早被封印了,可如今他的封印被打破,又仰卧起坐一般地重现了人间。
她的哥哥五条悟的身上,背负着击败两面宿傩,拯救整个城市……整个国家,乃至全人类的使命,因为两面宿傩他啊,像个只会将人类砍瓜切菜杀掉的大变态,绝不能让他为非作歹。
没关系,没关系。
五条凛告诉自己,战场已经近了,不远了,她一定要竭尽所能,去尽力帮上悟的忙才行。
没关系,一定来得及的,没关系……
五条凛的脚步凝滞住了,在那一刻,她几乎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开始了倒流。
愤怒,悲伤,绝望。
一切可见的负面情绪,铺天盖地地涌入她的脑海,在她看清楚了,她的面前,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一幕的那个时候……
两面宿傩端着伏黑惠的身体站在战场中心,而哥哥已经倒在了地上,鲜血在他的身躯下汇聚成了小溪,他的眼眸睁的很大,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无法回应她的声音。
而两面宿傩终于有闲工夫回过头来,他在看清楚五条凛的一瞬间,身上的几双眼睛同时就瞪大了起来,发亮了一瞬,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那个六眼的亲生妹妹?”
“世界上的另一双六眼?”
“有意思。”他的舌尖扫过唇齿,咧出来了一个张狂的笑:“想必,杀掉的过程也会非常有趣吧?”
五条凛察觉到她的唇齿之间溢出了几乎咬碎牙齿的怒吼:“宿傩!”
“怎么了怎么了,要这么热情地呼喊本大爷的名字?”他笑得吊儿郎当:“是因为哥哥倒在地上没办法让你继续撒娇了么?那可真是抱歉呢,没继续多留他一会,让你们兄妹二人见上最后一面……”
“杀了你!”五条凛能听到自己此刻的声音接近尖锐,她怒吼道:“一定要杀了你!”
“呵,那可一定要加把劲啊。”他根本没有将她此刻的愤怒放在眼里,语气像在逗弄一只上蹿下跳的小动物:“单凭这点努力,完全就不够呢。”
……确实不够。
没有经历过任何系统化的训练,有愤怒加持的她也根本无法企及两面宿傩的高度,更不必说,她的身体还是这样强弩之末的状态。
可即便是血液几乎流空,眼神枯萎,视线迷离的倒在地上,五条凛仍然死死瞪着面前的敌人,像是要将这张面容印刻在骨血里。
她的神情并没有因为亲眼见证兄长的死亡,而动摇半分。
更别提即将到来的自己的死亡了。
两面宿傩的大手落下,五条凛闭上了眼睛。
……
她听到了耳畔传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她坐在生日蛋糕前,双手合十,垂眸许下心愿。
“生日快乐,凛——”硝子换成平日时,多少有些没干劲的声音,今日都透着欢快。
“生日快乐,明年也要比今年更加爱哥哥一点哦。”悟笑吟吟地对她说。
“凛,别让自己太累了,有些时候,适当地歇一歇吧。”夏油杰将蛋糕往她的面前推了一把,他轻声道:“许个愿吧,凛?”
“就说……希望我们可以一直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他引导道。
五条凛轻轻笑了笑,笑声蕴含的另一层情绪微不可查。
“许愿吗?”
“那就希望——”即使此刻没有半点记忆存在,她的目光却依旧坚定:“没有任何事物能迷惑蛊惑我前行的脚步吧。”
“我确实可以适当地休息。”她勾起唇角:“只可惜,不在这场绵延不断的幻梦里。”
我当然会陪伴在大家的身边。
等到醒来以后。
第72章
“凛……”
她被迫见证了至亲与挚友的死亡。
她亲眼看到杰倚靠在墙壁上,半截身体没进阴影里,血液融进了黑暗里,衣袍的袖子半截垂坠着,缺失的身体部分都看不太清晰。
而哥哥正站在杰的面前,他抬起手臂面对着此刻的杰,即将当着凛的面前,予以他最后一击。
五条凛的双足仿佛被钉在了地面上,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她听到杰用虚弱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除此之外什么其余的话语都未能说出来,但是非常明显的,他正在朝向她求助。
凛听到杰这样说道:“凛……杀了我。”
她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交杂着嗓子里溢出的血泡混淆着发出声响,她明白现在的杰一定很痛很痛,按照正常的情况,她应该冲上去,挡在作势攻击杰的悟面前,然后大声地制止他们。
可五条凛并没有这么做。
她慢吞吞地扶着墙退了出去,回避掉了这个场面,她能意识到那时的气氛在她离开以后变得更加凝滞了一些。
……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单纯地去靠挚友与至亲的“死亡”根本不足以动摇她吧,于是她的面前又显现出了许多美好的画面。
像是大家围坐在在一起,正在陪同她过生日,她安安静静地坐着,身边间歇性有嬉笑打闹,吵吵嚷嚷的声音,美好漫长的仿佛根本就没有尽头。
可五条凛却没有依照他们所想的,在那一刻许愿这一切都能蔓延下去,直至永远。
一切都非常非常的不对劲。
即使此刻颅内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可也不知是出于直觉,还是第六感,她仍旧非常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推开了周围所有人,像是自动屏蔽了身体上传来的所有痛觉似的,从轮椅上站起,忽略了他们的呼唤,随后健步如飞地往内室走去。
在那里,放着哥哥在她年少时给她带来的全息游戏机。
在那里,也许她能够寻找到结束这场幻境的真正答案。
“凛!”身后的呼唤声在此时此刻显得愈发尖锐了一些:“为什么不停下来呢?”
“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
“明明前方的那一切都那样痛苦……”那声音如此蛊惑着她:“就像你无法选择的降生一般痛苦,不是么?”
“可是现在,我能够予以你一场选择啊,凛!”
五条凛对那声音充耳不闻,径直走向了内室,然后推开了房门,而出现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她在咒术高专屯放游戏的秘密宿舍,而是她幼年时的房间。
她跌倒向前,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落地疼痛,只落进一道温暖的怀抱之中,被温柔地环住身躯,圈进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
凛与悟的标志性的银白色头发,还有苍蓝色的瞳孔,似乎都源自面前女人强大的基因遗传——即使年少时的记忆稍有模糊,可五条凛一眼便追忆起了,这是并没有陪伴自己多久的母亲。
母亲并未缠绵病榻,因为那个男人而死,她此刻眉目温柔如画,轻轻地喊着女儿的名字:“凛……我的凛。”
“一定很累了吧?辛苦了呢。”
“就这样在妈妈的怀里睡一觉吧?”她的声音像温柔的海妖吟唱,无时无刻不在引人沉沦。
的确,“母亲”对于曾经的五条凛而言,是不忍触碰的禁忌,内心最为纯粹无暇的净土。
“妈妈。”五条凛从女人的怀里抬起头,定定地望向面前那双眼睛,她清脆地说:“我有好好地成长为一个很优秀的大人哦。”
您一定会为了我自豪吧。
倘若……您如今还在的话。
女人的神情微微怔愣,可她很快就切换成了更加甜美的笑容:“凛,妈妈不需要你让自己多辛苦,在妈妈这里,你永远都可以是个孩子……”
“不对哦。”五条凛敛唇笑了笑:“我和哥哥的性格,绝对不可能遗传自那个恶劣的男人,只有可能来自母亲内心深处的那份力量。”
“如果是妈妈的话,一定会这样告诉我吧。”
“做的很棒哦,凛,妈妈为了你而骄傲。”
一切大概只是一场梦,即使有着甘美的甜蜜,也只不过是在毒药外裹了一层的蜜糖,引诱她在温柔乡中坠落沉沦。
死亡也好,强行构筑的爱也罢,全部都只是拙劣的谎言。
“你究竟,是怎样发现的??”
母亲已经消失不见了,她重新悬坠在了无尽的虚空里,一切美好的场景都在此刻化为泡影。她的身体正在无限下沉。失重感源源不断地传来,五条凛在空中定住身形,她的长发被吹散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狂乱的网。
“非常明显的骗局吧。”五条凛咧起唇如此笑道:“虽然有些时候模仿的很相似,可是我能感受到话里话外的某些源自其他方面的诱导与违和感,那并非是希望我获得幸福,而是想将我强行留在这场梦里。”
她即使是在这时,仍旧没有停下思考,五条凛一边在口中与那道声音虚与委蛇着,一边试图拨开自己记忆的迷障,她耐心回想着,她究竟是从何时起,被强制拖进这场幻梦中的呢?
似乎是,从默默琢磨“达摩克斯之剑”的那个时候开始。
她越清醒,方才被蒙蔽住的那些记忆在此刻就变得越发清晰,她越深思越觉得后怕,倘若自己方才动摇那么一刻的话……
恐怕现在就已经在以失败者的姿态迷失到死亡了吧?
她话语落下,那道声音陷入了沉默,似乎正在因为她口中的那句“拙劣”而有些尴尬与恼怒,却没有直白地表达出来。
“所以,我早早就被你盯上了。”五条凛这会儿仍然在试图套话:“你究竟是什么呢?是天理吗?是如今真正掌控天空岛的存在?你的手已经足够长到可以触碰到提瓦特大陆以外的那个世界了么?还是说……真正的天理,早已经陷入了沉睡,甚至……”
早已陨落呢?
她停止了这无限的坠落,五条凛察觉到自己的脖颈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死死扼住,强迫式地夺走了她此刻的呼吸,她尝试凝聚身上的术式进行反击,却发现根本不足以做到,就仿佛在此刻,她的力量被强制剥夺了。
那声音在这会儿很明显有些气急败坏了,隐忍地骂道:“闭嘴。”
会愤怒,能有情绪,那就说明,神性并没有那么强。
会恼羞成怒,就说明她方才的猜测至少有一方面已经符合了现实情况,多少说对了一部分。
“咳……不过,你……杀不了我。”她在这个时候甚至还有心情笑出来:“现在的窒息感就和方才的疼痛一样,都是一种强制施加的心理暗示,你对我的影响此刻仅限于此。”
这也是它方才百费周折,竭力想要将她困在幻境的真实原因吧。
因为目前的她,无法被它直接地杀掉,只能通过这种相当被动的手段。
在五条凛断言的同时,她又察觉到自己周身的空间发生了变化,这让五条凛此刻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毕竟,在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她可就太难被影响到了,无论它再给自己创造什么样的幻境也无济于……
无济于事?
五条凛环顾四周,察觉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处院落门口。
此处颇有璃月茶庄那边,依山傍水的建筑风格,是自带着园林的一道小院。
“……”这又在跟她玩什么把戏呢?
不过算了,她总归是不会受影响的就是了……欸?
五条凛顺着园林的长廊往前走去,这是一道四四方方的小院,装修不错,很有水墨画的风格,郁郁葱葱的植被,单是看着心情都会下意识地变好。
只能夸奖一句,审美不错,她修尘歌壶时也很难有这个审美,日后的五条家可以按照这个风格去……
她听到了柴火的噼啪声,还有嗅到了米饭在锅灶里缓缓被闷熟的香气。
她看到了一位系着浅蓝色围裙的熟悉背影,熟悉到她没忍住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句:“啊?”的声音。
“怎么了?”正站在锅灶前的少年回过头来,语气略微有些不耐烦,可在看清楚她呆滞地表情以后,声音又很快软了下来,他挽起的衣袖白生生的,手上还握着一把菜刀:“很快就好了,我不太熟悉你想要的口味,所以今天做的还是鳗鱼茶泡饭,鱼用的是璃月港那边新鲜采买的海鱼。”
五条凛:“……啊?”
她看着面前系着蓝色小猫围裙,正一本正经地朝她确认着今日到底要吃什么的散兵,当场就呆滞了。
“到底怎么了?”他的面庞白玉无瑕,又被灶火熏出来了一点烟火气,微微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刀便走上前:“今日状态这么不对,发烧了?”
五条凛:“……在思考,你为什么在做饭。”
她确实现在挺震惊。
虽然散兵确实会做饭吧,可在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亮堂堂的小院里,没有做任何流浪客或是执行官打扮的男孩子,就这样身着围裙站在她的面前,一副,嗯,洗手作羹汤的模样。
她是一点都不敢想啊喂!
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刚刚散兵笑吟吟俏生生地提着刀站在手术台前,一边回头对她笑:“稍微等等,多托雷就快杀好了。”
这种可能性才更大一些吧,趴。
散兵的表情很明显变得不对劲了一些,他微微蹙了蹙眉:“怎么,不希望我来做饭?”
“还是说,神里家那位和我的那位至冬前同事的手艺更加符合你的口味么?”他扯起唇角,发出一句气音:“嗯?家主大人?”
五条凛:别这么喊我,真的折煞我了。
而也就是在这时,五条凛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身后的某人握住,抬起,准确无误地将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喃喃自语道:“嗯,身体很康健,无大碍。”
五条凛抖了抖,回过头时,只看到了戴着金丝眼镜,笑容恬静的翠发青年,她瞳孔地震,支支吾吾:“呃,白……白先生?”
“喊我白术就好。”白大夫此刻的语气,实在比之前在璃月追着她喂药的时候要温和多了,少了许多严厉。
“还是说你的这张嘴,又在惦记医师做的药膳了?”散兵没好气地呵了一声:“今日我已经在尝试璃月的新菜系了,你再等等……”
五条凛:等等,等等。
我现在确实应该叫你们等等啊!眼下这幻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颤抖着抽开了白术捏着的手腕,喉咙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我,我去躺会……”
然后她就遁走了,总感觉气氛凝重的有些吓人,可是刚刚进去内室,推开卧室的房门以后,就被正随性地躺在竹床上的人吓了一跳。
“绫人先生——”五条凛倒吸一口凉气,匆忙后退几步作势掩上门,闭着眼睛做出一副掩耳盗铃模样:“我刚刚什么都没看到,我只是跑错房间了,打扰了打扰了,我这就走……”
房门被一双抬起的手不轻不重地摁住,打断了她脚底抹油开溜的动作。
神里绫人今日的穿着与他在稻妻那会儿截然不用,他只简单地搭了一身璃月风格的素色衣袍,清冷如同白梅,很明显是方便居家的穿搭,笑起来时却又冰雪笑容。
神里绫人以不容她抗拒的力道反方向推开了门,敛着眼眸,轻轻说了一句:“没有走错,凛,这里就是你的房间。”
五条凛:“……”
如果没有走错的话,绫人哥怎么可能会这么一副随手一张游戏立绘的现象级穿搭呆在她屋子里面呢。
而且这身衣服胸口的外袍真的遮掩的不甚明显,也不知究竟是哪个画师的手笔,五条凛颤着手缓缓抬起,靠拢胸口的圣光,在神里绫人晦暗的目光注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住他的宽松外袍,合拢,然后揪起多余的布料用力打了个死结。
神里绫人:“……”
五条凛一边后退,一边劝告道:“绫人哥,出门在外即使是男孩子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她现在是清醒着的,如果换成喝了点小酒的她,小手真就顺手那么一下,变得不大老实,那怎么办呢?
抛下这句话,她便脚底抹油地二度开溜了,自己的卧室有人,但她不想仔细思考她的卧室为什么会有个绫人哥这个值得考量的问题,她在现在,迫切地想离开这个稀奇古怪的幻境——她总有一种不好的猜测,那就是这层幻境才是那道声音的最后手段。
……这算是什么手段啊!用各式各样的纸片人男神强制留下她的心吗!不要以为她会因为这种事情动摇啊!
五条凛一口气走到了书房,砰地一声推开门,然后,她又觉得一定是自己打开门的方式不大对劲,砰地一声将它关上,过了会儿,她又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如此来来回回反复了好几遍。
五条凛:“……”
她清了清嗓子:“海哥,您,您怎么在这里?”
她面对一些高智商角色的时候总会下意识肃然起敬地用起敬语,没办法,改不掉。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自称文弱学术分子的男人倒仍旧是须弥那会儿的老一套衣服,手里捧着一本璃月古籍,似是一副看得出神的模样,虽然头也不抬,只是开口时就在刺她。
五条凛:“……”
她该怎么说呢,这种有点儿哽人且非常目中无人的态度,实在是太契合艾尔海森他本人了一些。
“我只是有点奇怪……”算了,在这种前提下好像不管有谁呆在这里都不算奇怪的,所以五条凛最后只是幽幽叹了口气,并且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了。”
艾尔海森抬眸瞥了她一眼,在五条凛此刻一脸迷茫的下一秒,他却合上了手中的书,同她对上了视线。
这一刻,五条凛觉得她仿佛对上了艾尔海森他的天才脑电波。
他正在用目光询问她,方才她的那一系列举措……
是否算是变相的邀请。
“……!”
五条凛忽然觉得后脖颈一凉,在身材差距与自己很大的男人正式起身给她带来压迫感前,她及时脚下生风退出了书房,口里还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完全没有!我错了,您慢慢看——”
她是真的很害怕自己此刻的一言一行都引发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毕竟此刻她陷进的这个幻境实在是太奇怪了,仿佛时刻都有可能,会发生一些在她的预判之外的事情。
后脖颈流汗地关上了书房大门,同时她还自嘲一般,苦中作乐地心想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嗯,她这个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金屋藏娇,毕竟书中自有黄金屋……
说起黄金屋,她好像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
想什么,什么到。
“凛——!”青年那元气满满的声音从院门外就响了起来:“我海钓回来了哦!”
“凛,我今天也很想你呢,你有没有很想我呢!”
因为前句话刚抬起脚步想上前迎接的五条凛,在听到后半句时觉得晴天一道霹雳。
不是,哥们。
有人比她更早咆哮出来,她远远听见了阿散含着怒意的声音:“喂,达达利亚,别用这种让人火大的语气打扰她。”
“嗯?那又怎么了?”五条凛几乎可以从此刻达达利亚的音色里辨别出他无所谓的神情,他带着笑意说道:“凛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五条凛:“……”
这后面是不是还多少隐藏了一句,凛是属于大家的呢。
太感谢了,这句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否则她肯定会当场崩掉。
远远察觉到了风元素力与水元素力乒乒乓乓撞在了一起干起架来,这两道力量都异常可观,五条凛察觉到了足下自己此刻的梦中情房开始了可怕的摇晃。
五条凛:不好!我的漂亮房子!
她没继续藏下去,而是忙不迭地冲出门,嘴里还喊道:“别打了!”
别打了别打了,你们别为了我而打起来了!要打去野外打啊!去野外打你们俩没轻没重的都很容易伤及无辜野花野草野丘丘人,更何况她刚见到不超过二十分钟的漂亮屋子!
而五条凛刚赶到院门那里,便看到了已经有人先她一步揽住了正在干仗的二人,一道和璞鸢挥在二人之间,划出来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少年夜叉面无表情地落在他们中间,止住了这场没打起来的世纪战役,而很明显,散兵正在尝试飞眼刀,达达利亚也不甘示弱地双手抱胸捏着手上的弓箭,谁也没去服谁。
五条凛很感动。
“魈——”
魈在这里,这就说明,在场还是有一个为数不多的正常人的。
“谢谢你呀,他们要是真的打一场架我就该头疼了。”五条凛站定在了少年面前,发自内心地欣喜夸奖:“还好你在。”
少年鬓角的头发不足以完全遮掩住耳廓,方才还面无表情一副清冷少年仙君的魈侧过了脸回避她的视线,可他的耳廓在这一刹那间便变得透红。
“……凛。”他轻声喊。
“嗯嗯。”五条凛自动在颅内屏蔽了那厢达达利亚的活蹦乱跳和提起手里的鱼篓挥舞示意的行为,很有耐心地回应道:“怎么了?”
“今日……今日,得帝君的应允,我可以休息一段时日,不必在夜晚时也继续在荻花州一带,巡视。”
五条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并未读出话外之意:“嗯嗯,这是好事情呀,魈,你终于肯给自己放个假啦?”
本来就是嘛,如今的璃月,足够安定和平,没必要夜以继日地巡逻。
“……我,我的意思是。”他的耳廓此刻红的几乎泌出血来:“凛,今夜,我……”
魈的性格从来都是内敛过头的,也不会直观地呈现出自己的内心想法,如今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说到这种程度已经和明示无异了。
“今夜,我能,陪伴于你身边。”
五条凛:“……”
她这会儿就算只是个榆木脑袋都完全可以听明白了。
她做了什么回应呢?
她爆炸了,字面意义上的。
她的咒力在如此刺激的高压条件下当场暴走了。
五条凛红着脸骂道:“淦!给我造了个什么幻境!就拿这个来考验干部是吧!”
第73章
苍天可鉴呀。
她五条凛行的端做的正,即使上辈子当真有过些许针对纸片人男神的虎狼之词,可她实在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方面的矮子呀——
真的要她脱离那些玩笑话语,将思想化作现实……她可不会去做这种事情。
因此,在被魈满脸认真地凝望着,并且抬手握紧了她的手掌时,五条凛连说都不会话了,路都走不动道了。
“混蛋……”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丝骂声,红着面庞在那里咬牙切齿:“到底送了我个什么幻境啊。”
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将她拽住,深陷其中,不断沉沦吗?她就很像这种人吗!
可耳畔的一句嘲笑还是让五条凛当场定住了,因为那个声音从虚空中传来,传递到她的耳畔,相当玩味地询问她道:“如果我要告诉你,这是可能出现的某种未来呢?”
五条凛抬手用力一拍耳朵,啪的一声打在自己的耳廓上,声音清脆。
这也让方才面色通红的魈敛去了那略微显露的一丝进攻性,毕竟魈的本质便足够温和,他的神情瞬间化作了担忧:“凛……你怎么了?”
“没……没事。”五条凛的步伐趔趄了一下,她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让,让我静静。”
这是……可能出现的某种未来?
什么未来,她把大家都拴在璃月的某处依山傍水的小宅子然后金窝藏娇的未来吗!虽然之前抽卡的时候满口一定要让你们住进我的尘歌壶那番话,她确实是说出来了吧,可她没想真的去做呀。
五条凛决心不受这番言语的蛊惑,因此产生动摇,她转身大踏步往后院走,结果恰巧与一位正在往前面走的人,迎面撞了正着,她的鼻梁咚地一声砸在了对方的胸口上,此刻,从鼻梁上泌出来的那番酸涩感,瞬间让她的眼睛都缩紧成了一团。
后者抬手扶住了她,五条凛一抬首,结果看清了一位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人。
这个不行!
这位绝对不行!
即使本质上想做成攻略游戏也绝对不可以!
她几乎是在抬头看清对方的那一瞬间起便在心底扯着嗓子,像尖叫鸡一般嚎叫了起来,不过即使内心此刻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表面上还是要努力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低着头,小小声,相当老实地喊道:“帝,帝君。”
她察觉到头顶覆上了一只手,轻轻揉了揉,这可是两个世界她最为尊敬的,一直以来视为最值得信任长辈的存在,五条凛自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帝君产生任何想法……不对,用想的那也不行。
“怎得今日,忽然重新用上了敬语?”他的声音依旧宽厚温和,像一盏泡了很久的茶水,浓郁清冽,可此刻的帝君说出的话语却叫五条凛睁大了眼睛:“之前不是已经提过了么,唤我钟离便好。”
声音还是帝君的那个声音。
五条凛抬起头,望向钟离先生的眼睛,剑眉星目,不怒自威,让她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想将视线抽离,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面前帝君的大不敬之举。
她支支吾吾,下意识地回答:“今天的大家……好像,都很奇怪?”
这太奇怪了,为什么大家会聚集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而且一副习惯长期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模样呢?明明都是来自于七国不同范围内的存在,明明大家本应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嗯,她好像发现了这道看似美好的幻境里,最为直观的违和感,究竟是出在哪里了。
大家本应拥有自己的生活。
就譬如艾尔海森,他渴望平静的生活,当代理大贤者也不大行,他最安逸的日常应该是在教令院做书记官,而并非在这一隅偏僻的院落里阅读璃月的古籍。
还譬如绫人先生,他是神里家的家主,也是社奉行的执掌者,他的背后是整个国家的宿命,他的举措都影响着稻妻,他不应该,嗯……留在璃月,在这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隐居?
又比如达达利亚,他是最直脑筋也最忠诚的那个孩子,绝不可能对至冬的女王不忠诚,也绝不可能因为某些缘由限制住前行的脚步。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
整场幻境里,最让她觉得微妙且违和的那个点,应该就是,她不觉得大家会为了她而放弃自己当下想要守护的东西,只陪伴在她身边吧。
正如同她本人一样。
她也有无法放弃和割舍的一切,她的哥哥,她的挚友,喊她凛前辈,凛姐姐的那些孩子,甚至五条家那里努力想要成长起来帮上她忙的女子们……
提瓦特大陆的一切,还有大家于她而言固然重要,可她更觉得,大家应该是在自己的领域殚精竭虑,闪闪发光的存在。
他们的步伐,不应因为她而驻足。
就像她五条凛……也不曾为了任何事情而停下脚步一般。
于是,她面向钟离,说出了自己最困惑的那一点:“我感觉,今天的大家,好像都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而且这个变化,绝对不是因为她自恋哈,她是真觉得是从自己的身上开始起始的,甚至可能正是因为她?
“凛。”
钟离先生方才摸她脑袋的手轻轻放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大家确实是因为你而留在这里的,可并非是为了守护你。”
“你忘掉了吗?”
“……你忘掉了也好。”
他抬手将个头小小的少女环进怀中,而这时的五条凛才意识到,自己的这副身躯仍旧是属于她在现世时的身躯,指尖无血色,头发是银灿灿的色泽,散发着微弱的光华。
五条凛被环在钟离的这番怀抱中,尝试挣扎了一瞬,可是眼神却又再度混沌了起来,她的意识陷进了混乱当中。
她的,属于神明的力量去了哪里?为什么她在进到提瓦特大陆以后,没有因为那位魔神的力量,随之改变一些形态?
“我忘掉了?”五条凛头一次抬起手,想要推开面前的岩神,她挣扎了起来,她喃喃地,有些慌乱地问道:“……我忘掉了什么?”
一些方才并不存在的记忆忽然撕开了屏障,强制灌进了她的大脑。
“并非是……为了守护你才留在了这里。”
“而是……”五条凛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飘渺虚无,宛如还在梦里:“你为了拯救我们,才将我们留在了这里。”
最初,这道影响是从枫丹开始的。
诅咒应验,原始胎海淹没了整个国度,国民们在海水中沉睡淹没。
而须弥那边,世界树与大慈树王一并被彻底污染,小吉祥草王无力回天,整个须弥的子民有一部分被禁忌知识诅咒,精神崩塌,还有一部分陷入了无限轮回且再也醒不过来的梦中。
稻妻则是遭遇了深渊的侵蚀,雷电影的永恒并未成为真实,因此……
五条凛确实早早提供了预警,也带着大家奋力反抗过,可他们却一并被搅入了名为命运的漩涡,在浪潮里,无力地挣扎与沉浮。
她只来得及救下几位能运用神之眼自救的存在,然后将大家留下了当下相对而言最为平安的璃月里。
但那也只是一部分罢了,在如今这看似风平浪静的院落之外,再遥远一些的地方,便是尸横遍野,一片荒芜,还有正在侵蚀一切的深渊的力量在不断地靠近。
大家并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是因为一切都被残酷地摧毁殆尽,如今也只能在璃月这片最后净土之上勉强抱团取暖了。
所以钟离方才才会如此安抚她道,忘记了就好。
“不对!”五条凛在这道看似安逸的怀抱中挣扎了一下,她将眉头死死锁紧,喃喃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对!
她自然毫不怀疑坏结局出现的可能性,可她为何只带着所有人暂时龟缩在这一方之地,汲取着片刻的平安呢?她不应该反抗到最后一刻,再运用游戏魔神的神柄,获得重新来过的机会——
五条凛忽然止住了挣扎。
是啊,原来如此。
她的心里出现了合理的解释,而真相远比方才的幻境更加残酷,因为……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重新来过的几乎了啊。
这并不是一个可以无限制读档重来的游戏啊。
她已经失去了将一切都化作游戏的能力。
这才是为什么她会被留在这里。
这才是为什么,大家愿意和她一起留在这里。
在这方天地里,在仅剩不多没有被完全吞噬的安全地带,安静地度过最后一丝平安的时光,静待最后的结局。
“凛。”
少女的眼里仿佛失去了高光,她被神明牢牢地牵制在怀中,而身侧又有少年夜叉站在了她的身侧,缓缓抬起手,握紧了她垂落的手。
长年累月紧握兵器,在指尖凝聚成的薄茧轻轻划过她的皮肤,掀起一阵战栗。
“留在这里吧,凛。”神里绫人站在另一侧,他的笑容冷的像雪地里即将凋零的梅,他低着头,将少女的指节轻轻覆在了自己的面庞上:“在这里的所有人,无一不失去了至亲,挚友,乃至整个国家。”
“至少,在最后一刻……”
“唯独希望着,你可以留在我们身侧啊。”
为何要独身一人,去面临那般残酷和凄凉的结局呢,凛?
她的指尖在此时此刻,被夜叉少年的唇齿轻轻地含住,噬咬,齿尖没进了她的指腹,激起一阵战栗的酥麻,可这带着痒意的疼痛却并不能带来足够的清醒。
为何要去反抗命运呢?凛。
她的脖颈最细嫩的皮肤与代表着弱点的大动脉正在被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耳畔仿佛出现了万千的声音,无一例外不在劝诱她留下,永远留下。
永远地留在这里,便不必再去面临既定的坏结局。
永远地留在这里,不必去直面残酷的未来与真相。
留下来吧,凛。
你已经足够累了,让自己休息一下吧。
“……”五条凛只觉得她在被很多人挤过来挤过去,大脑一片混乱之余的同时,她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达达利亚!”
这声音很高昂很有穿透力,立马就在她面前窜出来了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迫不及待地问她:“在的,凛!你想和我贴贴吗?”
“不!”她忍无可忍,挥拳上前:“我要跟你打一架!”
一拳打破了方才那逐渐黏腻,脱离实际的范畴,也将身侧几人的目光都打到了清明了几分。
和达达利亚打一架的结果就是,青年被她摁住一边胳膊,翻过来后脑勺向上擒拿放倒在地上,他唔唔着不断求饶,五条凛顺势就侧坐在了他的腰上,岔开双腿黑着脸蹲坐,摆出来了一副宛如学院大姐头的架势。
“首先!”五条凛黑着脸抬起一根手指:“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应该是无论如何都会奋战在最后一刻的那种类型,这层幻境几乎是对我们全员的玷污!”
“其次!”她颤着手伸出第二根手指:“用纸片人男神引诱的这层方式实在是太阴了,但凡我的心智不够坚定真的被糊弄过去了,这个算你厉害!”
“再还有——”五条凛深吸一口气:“无论是我还是大家,都不可能让这种结局出现!”
她终于想到了破解这场拖拽着她下沉,不断侵蚀她神智的幻梦的方式。
“游戏暂停。”她仰起头,大喊一声:“我要强行结束这场支线,回归我的主线!”
果不其然,随着她话音刚落,周围的一切景物再度坍塌,在虚空里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声音:“五条凛!你又要坏我好事!”
“五条凛,你这只从头到尾都本不应该出现的小虫子!”
她当然没任由对方怼着自己骂,在彻底醒来之前,抬手凸了个国际友好手势,噼里啪啦怼着对方就来了一大段连贯且不重复的璃月国粹。
……骂到那个声音到最后都不自信了,底气都弱上了几分。
嗯,璃月文化,博大精深。
——
可这场梦境最后的结局于她而言,也多少算是一场警示。
这是在告诉她,也许她现如今,并没有多少次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了。
她从幻境里睁开眼睛,可是只第一眼就察觉到了大事不妙,她大骂一声,因为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丢进了一个冰天雪地的荒地,身体的体温极速流逝了不知道多少,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晾了多久。
看来那道力量无法直接杀死自己,现在就在采取一些间接影响的方式了,幸好她清醒的比较早,否则再晚一些,恐怕就连自救都来不及了。
五条凛艰难地呼吸了一下都快冻出冰碴的嗓子和刀割似的肺部,她想调动自己的力量回到现实去回点体温,却意识到方才用概念能力“结束游戏副本”的行为,耗费了很大一部分力量。
她蜷缩起了身躯,正在积极思考究竟要怎么再这场茫茫雪原自救时,远远便听到了一句炮弹似的呼喊,由远及近,速度很快:“凛——”
下一秒,一件毛绒绒的斗篷将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罩了进去,而斗篷里是一具散发着体温的躯体,隔着布料予以了她一些温度,也足矣让差点冻僵的她,鲜活了一瞬,而是没冻成生鲜。
得救了,没有被某个东西的阴谋诡计弄死。
五条凛蜷在这坨斗篷里,蜷在这个怀抱里,她现在实在是太冷了,就连声音此刻都实在有点儿变了调:“……达达利亚,谢谢你。”
听罢她的感谢,青年的声音瞬间就轻快地上扬了起来,如若他身后又跳尾巴,现在铁定在摇吧,他开心地回答道:“没关系哦,凛~”
下一秒,青年的话锋一转,整个人的气势都凌冽了许多,语气里也带上了些许杀意:“所以,凛,是谁把你丢在这里的?”
到底是谁,对你做了这样过份的事情?
他在问话的同时,脚步不停,长靴陷进厚厚的雪地,发出了很扎实的踏过积雪的声音。
“……那个,其实我暂时还不知道。”五条凛默然,她确实很不喜欢这种敌人在暗她在明的感觉,可一定要实话实说的话,那确实就是,她不太知道。
“不过首先可以排除需要对上的确实是天理。”五条凛诶嘿一声,自豪说道。
达达利亚的脚步停顿了一瞬,他有些无奈:“这种时候就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吧,凛。”
五条凛:……她没开玩笑啊!排除了要跟真天理打架这可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啊。
如果她现在从斗篷里探出脑袋,就能发现她正被达达利亚足下生风地抱着往回赶,他甚至在催化自己的邪眼,强迫地提升自己的力量与速度,在雪地上比在平地冲刺还快,一路风驰电掣地将五条凛送回了家。
达达利亚有一个很热闹温暖的大家庭。
这里有温暖的壁炉,燃烧着明黄色的火焰,还有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这些都是达达利亚的弟弟妹妹们,漂亮的妇人给她盛出来了一碗满满的蔬菜汤,五条凛呆呆地说了声谢谢伯母,然后接过汤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姐姐姐姐,你是哥哥带回来的女孩子吗?”
“姐姐!你是哥哥他的什么人呀?”
“漂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姐姐,你的头发好漂亮呀。”
小萝卜头们七嘴八舌,唯有其中一人,一句就问到了重点。
“姐姐,你就是凛姐姐吧?”冬妮娅笑得甜甜:“哥哥经常和我们提起你。”
五条凛听地一愣一愣的:“达达利亚经常提起我?”
提起她什么呀?和他打起架来的时候,气拔山兮力盖河,每一次都让他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宿敌兼挚友的那个女人吗?
“是呀。”冬妮娅掰起手指,逐字逐句地数:“哥哥说,凛姐姐很漂亮,有着比阳光还灿烂的头发,一眼让人忘不掉的眼睛,是他去璃月以后印象最深刻的那个人,而且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心脏都会加速……”
五条凛:他真的不是因为想到跟我打架所以激动地加速了吗?
托克将脑袋塞了过来:“什么什么?凛姐姐吗!让我看一眼让我看一眼,她是什么样子的,哥哥他的意中——”
意中人是什么样子的!
美丽的妇人一拳砸在了闹腾的不行的小儿子脑壳上,她气场十足,笑眯眯道:“乖孩子们,都不要打扰你们的哥哥带回来的客人哦。”
五条凛一脸敬畏地目送鸭鸭的妈妈将这群小萝卜头带走,而在这时,达达利亚才终于端着处理冻伤的药膏,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后面:“托克还有冬妮娅他们呢?”
五条凛:“被你们妈妈收拾走了?”
“好吧好吧,如果他们留在这里,确实会打扰到你休息,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有无限大的活力,有时候我也不太能招架下来。”达达利亚耸了耸肩,提及弟弟妹妹时,笑得宠溺。
五条凛笑吟吟地接下话茬:“嗯,我懂的,这个应该是家族遗传。”
达达利亚:“……”
虽然不知道凛现在特指了什么,但是总有一种她没说啥他好话的感觉。
“至冬的天气很冷,需要户外劳作的人也很多。”达达利亚道:“为了防止皮肤和四肢冻伤,我们会准备特制的药膏……我来帮你涂一下?”
五条凛不疑有他,很习惯地递了只爪过去,就像二人之间之前并未发生过什么尴尬的事情似的。
事实上,五条凛也并没有将那番言语放在心上就是了,她看达达利亚的眼神依旧是包容的,像看自家的傻崽子好大儿。
“对了。”
药膏涂到了皮肤上,好像还要反复揉搓才能起效果,很快她的手背手掌就开始了发烫,五条凛忽略掉这层触感,如是问道:“你怎么会突然去雪原那边找到我?”
“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从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里惊醒,随后冥冥之中突然觉得……”达达利亚一面轻轻摁压着她冻到青紫色的手腕,一面回答:“觉得,如果我没有及时去到那里的话,可能会发生让我后悔一生的事情也说不定。”
“然后就看到了,凛一个人倒在那里,生死未卜,我的心脏都快停跳了。”
“后悔一生也太夸张了……”五条凛喃喃道。
“不夸张。”达达利亚认真地打断她,他蔚蓝色的眼睛此刻静谧如海,他一字一句,说的真切:“因为凛是我重要的人。”
第74章
“你……做了一个怎么样的梦?”
火舌在壁炉里噼啪地跳跃着,暖黄色的火光倒映在她莹润的眼眸里,悠悠闪烁着。
等到四肢逐渐恢复了知觉以后,五条凛才察觉到了自己被握在青年双手掌心的右手,此刻实在是烫的慌,也许是至冬特制药剂的原因吧,皮肤被药膏浸润的地方,都开始了些微的灼热。
方才那一大碗杂蔬汤也已经唏哩呼噜地进了她的肚子,见了底,她的胃暖洋洋的,这个有壁炉的房间也暖洋洋的,五条凛的双脚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看着窗户外被隔绝了的风雪,忽然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惬意。
可她还是觉得被达达利亚此刻握紧的手有那么点儿不自在,看着他难得认真的眉眼,便也没有扫兴地直接抽离,而是如此低声问道。
可她却只是得到了一阵沉默作为回应。
“该不会是……”五条凛打了个颤,半开玩笑式地接下了自己的话茬:“该不会是,梦到我把你们全都藏在了一个院子里面……”
应该不至于吧,幻境这种东西应该不会是共通的吧?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去吧,毕竟,她并没有做什么过份的事情,最多只是给达达利亚来了个擒拿,并且把他摁在了地上……而已。
“我梦到了你。”
“……欸?”
“我梦到了凛被我捡了回来,我们成了相处很好的家人。”达达利亚的唇角忽然翘起:“捡回凛的那一天,窗外也是像今日一样大的风雪,凛看起来和手搓的雪球一样大,凛和我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冬妮娅也好,托克也好,大家都很喜欢你。”
五条凛忽然不说话了,她紧紧闭上嘴巴,认真地听着达达利亚的言语。
“梦里的凛成为了我的家人,非常非常重要的家人。”
“我对于凛而言,也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所以……”他闭上了湛蓝色的眼眸,弯起唇角笑了:“所以,凛才会在我拿着一把木剑就踏上变强之旅以后,追着我遗留下的蛛丝马迹,跟着我的步伐,追上只留下一封家信就不告而别的我,然后把我当场摁住,痛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道,你知道这样子会让伯母多担心吗。”
五条凛:“……”
这听起来确实很像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之后又因为种种原因,和我一起误入了深渊。”
五条凛动了动嘴巴,因为她的记忆里确实有一段那会儿的过去,那也存在于各式各样的支线之一,达达利亚如今一提起,她便非常完整地回想了起来,而且一切情形都历历在目。
至冬国的极昼与永夜,还有雪夜之下遍布了天幕的极光,她在冰原上和一众达达利亚的弟弟妹妹们坐在一起玩狗拉雪橇的游戏,不过当时并没有条件真去捉一只雪橇犬,于是身为大哥的达达利亚便成了在前面拉雪橇的,嗯,精力十足的雪橇犬高配。
她的确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时光,也确实在那时发自内心地将所有人都当作了自己的家人,也正因如此,在察觉到本名还是阿贾克斯的达达利亚如此不告而别时,当场炸毛,拍板冲出去要揪他回来,结果纠缠之前(她单方面痛打鸭鸭时)两个人误打误撞一起坠入了深渊深处。
下落的瞬间,个头比她更加高大一些的少年几乎是完全出于本能,将她死死地拥进怀中,用身体作为庇护,然而幸运的是,两个人在当时都没有摔到很惨,在深渊里出乎奇迹的安然落地,随后一同度过了一阵在深渊摸滚打爬的时光。
“凛,那个时候,和你相处的每一天,我都很愉快。”达达利亚仰着头微笑着回忆:“我还记得,凛当时还会主动做水煮史莱姆给我吃,虽然我吃完以后就吐了一晚上快要死在那里……”
五条凛抬起空出的那只手扶额:“这种事情应该是应该嫉恨一辈子的才对吧。”
达达利亚这孩子怎么回事呢,这么不记仇。
“可那是凛的一番心意呀!”达达利亚睁大了他清澈的眼睛:“凛予以我的一切,我都会非常珍惜地珍藏起来的,不管是宝贵的记忆,对练时的疼痛,还是食物中毒的史莱姆……”
五条凛:好了最后那一项真的是不必反复强调的!
“可是在梦境的后来……”达达利亚缓缓蹙起了眉头:“梦境的后来,我们成功地一起离开了深渊,我如同现在一般,加入了愚人众,然后,与凛渐行渐远。”
“凛阔别了至冬,开始了你自己的旅行,虽然我日常有趁着职位之便将自己往你所在的国度外派吧,可是我们相处的时间还是不像之前那样多了。”
五条凛抬手扶额:非常自觉地就承认了他以公徇私的事情啊喂这小子!
“再后来……”达达利亚的眉头蹙起,他的手掌仿佛是下意识地捞起了面前少女的掌心,五指陷进她的指节缝隙,十指相扣,在五条凛开口提醒之前,他喃喃道:“世界开始塌陷。”
“死亡,鲜血,蔓延了我曾经肉眼所见的每一道大陆,人类如同尘埃,被弥散的黑暗吞噬,强大的魔兽也没有半分反抗的气力。”
“我开了魔王武装,用上了邪眼和神之眼的所有力量带你离开那里,再然后……”
再然后,达达利亚看到了,凛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泣。
她是个坚强的女孩,曾经她在至冬的冰原上奄奄一息时,也不曾动摇内心半分,袒露半点的软弱。
可她却抱着邪眼的力量反噬,就连神之眼都出现裂痕开始黯淡的自己的躯体低声抽泣了起来,她握紧自己的掌心,喃喃道:“等着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凛那个时候对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凛说,其实你还有一个很糟糕的家族,你的身体实际也没有我想象中的这样好,真实的你可能连实际行动都会受到限制,你被困在属于你的牢笼里,至今还未获得自由,而如今的一切,像是一场游戏,也像是你经历的全新的世界。”
“凛对我说,对于你而言,你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足矣救下所有人。”
而那个时候,达达利亚是怎样回应她的呢?
每一幕别离的场面都足够刻骨铭心,不需要任何的提醒,五条凛很简单便能回忆起那一刻的场景。
【“好啊,如果是凛的话,一定能做到的吧。”】
青年的唇角溢血,鲜血将他灰色的外套都粘成了黯淡的黑褐色,他那时肯定很疼很疼,可他仍然在对面前的女孩笑着:“等到那个时候,再与我多说一些……你的事情吧,凛。”
达达利亚,好感度,满级。
……
幸好,那一切都只是万千支线构筑的坏结局之一,五条凛仍然还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咬住嘴唇,睁大了眼睛:“你……记起来了?”
“那个梦境实在是太深刻了,简直就像重新让我经历了一遍,想不记起来都有些难吧。”达达利亚神情认真:“可是我将它和现在的世界对比了一下,多多少少发现了些区别,比如说,现在的我并不是从小和凛一起长大的,根据这一点,我从中悟出来了一个道理……”
因为达达利亚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五条凛忘记了将手抽回来,她有点儿结巴地问道:“那个,什么道理?”
“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凛和我做家人一起长大的那个世界啊。”
五条凛:“……”
“啊啊啊,凛酱,不要扯我的耳朵,疼疼疼——”达达利亚开口不断求饶,可他的表情仍旧是笑着的,甚至笑的还有些傻:“好吧,真实情况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在看到凛的第一瞬间就那样开心,仿佛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了。”
“原来并不是因为我寻找到了一生的宿敌呀,而是因为……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就已经认识凛了。”
“虽然因为某种原因,忘掉了那一切,可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凛说过的,想要救下我,所以才需要付出的应有的代价吧?”达达利亚已经无需任何解释说明,完全完成了全部的自我脑补,他非常欣喜地握紧面前少女的手,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她:“凛,谢谢你——”
五条凛只觉得面前阳光的青年背后仿佛有一条尾巴在摇,周身透出的气质也像极了一只大型犬,太过热情的态度与信任感,一方面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的撇过了脑袋,避免去直视时被他的眼神烫到,一方面又让她的内心升起了些许欣喜,毕竟好消息是,她从今日开始,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记得这一切了。
可还有那么一方面是……
她又开心又担忧地喃喃开口道:“所以,真的只有达达利亚一个人回想了起来吗?还是大家全都……”
全都已经记起来了呢?
她面前的青年愣了愣,随后相当激动地攥紧了她的手掌,将脑袋伸上前,拖长尾音:“欸——?!”
“凛!你口中的大家是什么意思?”达达利亚此刻的语气波动极大,言语里渗出了些许的语气,话里话外都焦急无比:“凛!难道除了我以外,像这样子的还有很多人吗?”
五条凛仰头避开达达利亚的视线,非常心虚地左顾右盼:“是,是这样的,如果那个时候我已经和你稍作解释了的话,那你应该可以明白,我每一次重开游戏时的时间线和地图,都是不太确定的……”
“我还以为,我是那个特别的——”
“嘘嘘嘘。”五条凛赶紧竖起手指,示意达达利亚别这么大声:“用这种说法肯定会让人误会的啦,鸭鸭你对我来说肯定是特别的啦。”
“真的吗?”达达利亚此刻颤着鼻音问道:“有多特别?”
特别的第一个限定五星?特别的第一个歪了她的男人?特别的能打深渊?
好吧好吧,她的脑子现在稀奇古怪地想些什么呢,真的游戏数据的事情不能提,还是用更加合适的方法对他说吧。
五条凛弯着眼睛,甜甜一笑:“是特别的家人哦。”
与此同时,门外吱呀作响的房门此刻终于不堪重负,被砰地一声撞倒,包括伯母在内的一众达达利亚的家人全噼里啪啦地摔成了一片。
很明显是因为方才偷听八卦的时候现在一起摔了出来的。
人在尴尬的时候会显得很忙,于是伯母一面拿起扫帚一边咳嗽着说:“我,我来打扫下卫生。”
托克却很激动的模样,开口就道:“大哥!所以你是不是被发好人卡了?”
“托克。”冬妮娅制止了弟弟往哥哥心上继续扎刀子的做法,认真纠正道:“不是发好人卡,而是家人卡。”
达达利亚:“……”
托克这会儿看自家亲大哥的表情更同情了,安慰道:“哥哥!没关系的,虽然凛姐姐说除了你以外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人,可是你是她特殊的家人呀。”
达达利亚此刻更沉默了,整个人都被阴影埋了进去。
五条凛尔康手:“不不不,稍微等等,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
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呀!
不过也恰在此时,窗外的风暴忽然大了起来,北风鬼哭狼嚎地撞在了窗户上,连带着整栋房子都跟着一起晃动了起来,摇摇欲坠。
五条凛的表情忽然正色了起来,她垂眸望向窗外变得不太正常的风雪,开口做出了道别:“抱歉,谢谢各位方才的收留,我要走了。”
那个代替了“天理”的存在,这次似乎不再演戏了,要直接了当地露面了,而且也不是她自我感觉良好,很明显这一次是冲着她来的。
达达利亚很在乎他的家人,他也有一个足够温暖的家庭,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除他以外都是普通人,他还需要照顾自己弟弟的心灵,用善意的谎言给自己编织一个玩具销售员的身份……
她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就连累到这个家。
“拜拜啦冬妮娅托克你们都是好孩子哦!还有谢谢伯母你的杂蔬汤真的很好喝!”
因此,做出了匆忙的告别以后,她抓起达达利亚挂在墙上那件好像是愚人众分发的毛绒绒厚实斗篷系在身上,咒力在这一刹那之间弥散至全身,她的足尖点地,轻盈地如同蝴蝶一般翩然离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以前便已经消失了踪迹,而且走的时候还未忘记将门带上。
“等等!凛!”达达利亚自然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一人走到隐藏在至冬的风雪的未知黑暗中,一把握上了弓箭就预备出门,可临走时他却顿住了脚步,回头望向了仍然还在愣神的弟弟妹妹,还有母亲……
他的步伐僵硬了一瞬。
“阿贾克斯,对于你来说,那个女孩是怎么样的人呢?”妈妈上前为他整理了一下领巾,如此问道。
“……重要的,特殊的。”达达利亚的话语停顿了一瞬:“想要好好保护的人。”
“那就去吧,一路小心。”妈妈笑了,为他系紧另一条抗风的斗篷:“外面天冷,穿好衣服,别再像之前一样总是露肚子,然后……”
“平平安安地回来,日后等有空了,再把那孩子邀请回来做客吧。”
“这么讲礼貌,她是个好孩子呢。”
“……好!”
……
五条凛自然不会将自己置身于独自硬刚的处境,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面前的地图,步伐不停,将外面猛烈的狂风与暴雪引出了至冬的居民住宅区。
她早就展开了无下限去屏蔽范围伤害,可那力量仍然是在神明的概念之上,她还未来得及朝向其他的神明求助,便被击中了脊背的要害。
并非是无下限不管用了,而是那份力量甚至凌驾于“无限”的概念之上,这和两面宿傩那家伙的攻击有所不同,不过也异曲同工,总之都是挺不讲道理的流氓技能。
五条凛咬紧唇角,并未因为这一击狼狈落地,而是极速刹了个车,换作正面迎敌。
头顶的岩元素力带着她的脑袋一起嗡嗡作响,这代表着方才岩神的契约庇护代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不过,看起来并未屏蔽全部的攻击,剧烈的刺痛感并非在开玩笑,方才那一下完全是在奔着她的性命去了。
她冷眼回眸,望向虚空之中的敌人,即使是在这种时刻依然不打算嘴上饶人:“还真是辛苦你了呢,花了这么大的力气都没办法侧面解决掉我,最后终于要掀翻棋盘了么?”
“即使是一位劣质仿品,还能拥有和你的哥哥一般厉害的嘴巴,或许我应该夸奖你。”那声音反唇相讥地回敬了过去,虚空之中,缓缓步出来了一位四手樱发的“老熟人”,这外表让五条凛当场一愣。
不过她却很快便意识到了,这并非是宿傩,而只是披着宿傩角色皮的另一种存在,只不过宿傩的这张脸更让她掉好感罢了……
“随便你吧。”五条凛耸肩,笑地一脸轻松:“倒是你,连一张像样的脸都造不出来,还需要借别人的样子,真实形象就这么见不得光吗?”
“放心吧,小丫头。”对面的“宿傩”抬手摆出了释放术式的姿势,咧齿一笑:“很快去撕碎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嘴。”
倘若只是对上咒力,五条凛当然不畏惧,她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与那时的宿傩没有一战之力,可重点是,面前的这位,大概率是远在宿傩之上的存在。
几番交手,她最终还是落了些下风,不过她的性格终究是不会叫自己吃亏的,即使肩膀上和腿上都多了些许被切割的伤口,她也在刹那间用无下限给自己治疗了个通透,还反手用反转术式轰了回去。
顷刻间,茫茫雪原掀起一阵雪雾,幸好这是一片足够大的空地,否则如此大的动静,很难保证不会影响周边的生命。
五条凛能察觉到,此刻有各式各样的力量正在往这一带赶来,无一例外都是与自己有所链接的力量。
而对面的冒牌宿傩自然也能察觉到这一点,在五条凛再抛赫时,他再度切换成了另一幅面孔……这一次,则是天理维系者的面容。
“在害怕么?这也自然。”对方咧齿冷笑:“毕竟你即使拥有了缺胳膊短腿的神格,也终究只是一份伪造的凡人之躯,蝼蚁又如何能企及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
“你误会了。”五条凛耿直回应:“我只是在想,你这人怎么长的男女老少的。”
话音刚落,她便察觉到了一阵铺天盖地的力量朝向她的方向袭来,五条凛瞬身试图避开这道攻击,可依旧免不了周身的空间都被压缩坍塌,就在她觉得这下不能完全躲开之时,却看到一位忽然出现的女子,与“天理维系者”战在了一起,让她免去了方才的致命一击。
是冰雪的力量……
是她素未谋面过的,属于至冬的那位女皇?
“五条凛。”她如此呼唤她的名字:“我只能继续拖延一会,现在,由你来召唤尘世七执政麾下其余神座的力量。”
五条凛用最快的速度翻译了一下:她让我把其他的神明摇过来一起打架。
可……只是神明的力量,想要去动面前这造就了无数次恶劣结局的存在,可能还是有些吃力的吧。
五条凛察觉到了,甚至无需她的召唤,此时的风神与岩神已经相继赶来了这一带,这也让她略微安心了一些,也终于可以屏息凝神,寻找突破点。
“我以游戏之神的名义……”五条凛抬首望向面前,她的面前闪现过了无数场景:“召唤所有支线中存在的,与我相处过的,各位不同的已经满级好感的角色。”
她在那同时抬起手,摆出了领域展开的手势,将她的咒力弥散在整个雪原:“以及……”
“将大家[无限]地留在不必抵达那些坏结局的现实。”
话音刚落,她的力量便被反方向抽空坠落,一阵风托住了此刻笔直坠落下来的少女,可温迪冲上前去之时,却在身后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几乎与摩拉克斯一同接住了凛,可他回过头时,却看到了一双暂且迷茫懵懂的,与他别无二致的眼睛,看到了他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面容。
……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此刻的钟离也听到了身后源自不同故友,口中熟悉的呼唤。
“……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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