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蕴和觉得不过分。
不仅不过分,还觉得十分合适,大争之世,每日战死之人不计其数,凭什么这里面只有平民百姓,却没有杨成周严信这种达官显贵?
应当是有的。
如果没有,她会让他们有。
这个世道有太多的不公平,有人生而尊贵,有人生而卑贱。有人俯视众生高高在上,有人一生为奴为婢卑贱如泥,可当死亡来临,这些高低贵贱便没有任何意义——在死亡面前,应当众生平等。
而不是庶人为了贵人的军功冲锋陷阵,贵人们一边吃茶一边将功劳尽揽其身。
她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的东西,便努力去改变,既然重活一世,便不能辜负这机遇。
比如说,她现在便想要让杨成周死,死在她自己手里——她想为前世的兰姨报仇。
当然,在这儿之前,她得先把石都照顾好。
兰姨习的是杀人的剑术,于百米开外取人性命的箭术却不擅长,能在密林之中便取杨成周项上人头的,还得看未来有箭无虚发之称的石大将军。
石都伤得重,说话极为艰难,她便也不着急问石都问题。
石都已被她救下,问到阿娘与阿父的下落不过是时间问题,眼下把人照顾好,才能让这位知恩图报的悍将对她更加死心塌地。
相蕴和小口小口喂石都吃着饭。
这人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上完药,吃完饭,便沉沉睡去,若不是探他鼻息,还以为他现在已是死人一个。
——能在杨成周手底下保住命着实不易。
相蕴和感慨不已。
还是阿父阿娘好,宽以待人,豁达宽厚,别说对自己人了,就连对对手也极为尊重,不管是石都,还是阿父阿娘未来最强劲的对手商溯,他们都给予他们极大的尊重与体面,堪称一代明君典范。
而此时被相蕴和誉为明君典范的姜贞,彼时正在被盛军押解,送往京都。
“你这个蠢女人,救我这个老太婆干什么?”
相老夫人絮絮叨叨,“现在好了,咱们一块被抓了,一家人整整齐齐,谁都跑不掉。”
“你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开始糊涂了?”
“你要是逃走了,咱们还有希望,你跟我一块被抓,连个给相豫章通风报信的人都没了!”
姜贞烦不胜烦,“闭嘴!”
“我不闭嘴!”
相老夫人越想越气,“相豫章那小王八蛋只把你当成宝,老娘没了就没了,他装装孝子哭一哭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出了事,他不得跟盛军去拼命?”
“他那三瓜俩枣的兵哪什么跟盛军去拼?”
“还不是同归于尽把家底都赔完!”
“可怜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就盼着他干出一番事业,让我跟着享享清福,结果现在倒好,因为你这个蠢女人什么都没了!”
相老夫人悲从中来,“我的清福没了,我的什么都没了!”
“你的命也快没了。”
姜贞冷声补上一句话。
“......”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相老夫人气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气我?”
“我看我这把老骨头还没被盛军砍头,就看被你气死!”
相老夫人越说越激动,被盛军一窝端的众人连忙劝解,“老夫人,您这是什么话?”
“嫂子又聪明又能干,大哥娶了她,是大哥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要是没嫂子在身边出谋划策,大哥哪有现在的威风?”
另一人道,“老夫人,您就少说几句吧。”
个个都夸姜贞的好,个个对姜贞出口便噎相老夫人的事情绝口不提。
——姜贞是个刚烈性子,孝顺两字用在她身上着实不合适。
“你们都闭嘴!”
相老夫人舌战群儒,泼辣不减当年,“你们有劝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出去?”
咔嚓一声轻响,从牢笼外面锁着的锁链被姜贞解开。
夜深人静,押解他们的盛军呼呼大睡,无人发现锁链被解开。
“出去吗?”
姜贞回头问相老夫人。
“......”
好的,她收回刚才的话。
她的好大儿能娶到姜贞的确是好大儿几世修来的福气。
“出去!”
相老夫人喜极而涕,“快,快出去,咱们去找小阿和!”
她那娇娇弱弱的小孙女哟,如何能在如狼似虎的盛军的追捕中活下来?她得快点找到她,免得她被人欺负了去!
·
相蕴和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刚给石都上完药,石都便昏睡过去,兰姨没什么胃口,一大块面饼子,大部分进了她的肚子里。
吃得有点撑,相蕴和揉了揉小肚子。
这样不行,得运动运动。
她这身子骨弱得很,撑着饿着都容易出毛病。
相蕴和简单收拾了山洞。
收拾完山洞之后,又去看扎满尖树枝的陷阱。
这几日的运气不大好,树枝扎了好几日,至今没有猎物送上门。
——看来需要把这个陷阱改进一下。
相蕴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
她抽出匕首,又寻些树枝,重新削得尖尖的,再变改变陷阱的布局。
至于放在陷阱里的诱饵,也被她重新分配,不再放在同一个地方,而是点缀在陷阱的不同位置,打眼一瞧,比刚才的陷阱少了些精心布置的味道。
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若再没有猎物上门,便不是她陷阱的问题,而是猎物的问题了。
相蕴和信心满满,拍拍身上的土,收好匕首,回到山洞。
看到小姑娘这般懂事,兰月叹了口气。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更别提阿和还是乱世中的反贼之女。
在她的父亲没有一统天下之前,她注定颠沛流离,东躲西藏,活得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明明不过八/九岁,却已能熟练地救人狩猎,懂事得让人心疼。
兰月闭了闭眼。
她得快点好起来,不能让这么一个小姑娘来照顾自己。
熬了一整夜,又去重新布置了陷阱,相蕴和又累又困,回到山洞,便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兰姨,你守半刻钟,我眯一会儿。”
临睡觉前,相蕴和不忘向兰月道。
这里是山上,不仅有豺狼虎豹,还有山贼劫匪,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必须有一个人时刻警惕着。
兰月心疼,“快睡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相蕴和这才放心去睡觉。
累得太很,相蕴和这一睡,便睡到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绚烂的晚霞透过枝叶铺进山洞,将山洞里的一切描绘成深深浅浅的红,相蕴和揉了下眼,觉得这个颜色莫名好看。
——就有点像鲜血的颜色。
但她活了两辈子,见鲜血尸骸如家常便饭,便也不甚在意,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问兰月,“兰姨,你怎么不喊我?我睡了好久。”
“你这么小,这几日又这么辛苦,应当多睡一会儿。”
兰月一脸慈爱。
“那可不成,我若睡太久,咱们三个就都没饭吃啦。”
相蕴和整理着衣服,站起身来。
陷阱已重新布置,又隔了一整天,这会儿应该会有猎物送上门吧?
思及此处,她抬头看向自己布置的陷阱。
陷阱仍是他布置好的模样,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莫说猎物了,连树叶都不曾多几片。
“......”
她的运气要不要这么差?
两天了,整整两天了!
她居然连只野鸡都没猎到!
“别看你的陷阱了。”
身后响起兰姨的声音。“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纵然山上有猎物,也被山上的劫匪抢了吃,哪里还轮得到咱们来捡漏?”
“可是你伤的这么重,只吃面饼是不够的,得给你弄些肉补补身体。”
相蕴和委屈巴巴。
兰月扑哧一笑,“放心,咱们有肉吃。”
“咦?”
相蕴和惊讶出声,“在哪?怎么猎到的?”
兰月抬手一指,“喏,在那。”
相蕴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石都的方向,男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被她包得像粽子,唯有几根手指与眼睛露在外面,能勉强活动着,他用自己勉强的手指,指向离自己不远的五彩斑斓的蛇。
相蕴和心头一惊,几乎是人类遇到危险的本能,她抬手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这条蛇有毒!而且是巨毒!
石都有些讶异。
——小姑娘居然不怕蛇?
“刚才我打了个盹儿,一条蛇顺着石壁爬了过来。”
兰月心有余悸,“幸亏石都反应快,否则咱们都会被这条蛇咬了去。”
相蕴和惊出一身冷汗。
这蛇剧毒,如果睡梦中被它咬上一口,她便再也见不到阿娘与阿父,与前世惨死于乱世之中没什么区别。
相蕴和提起匕首冲到蛇面前。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蛇已经碎成几段,很显然,石都伤得太重,手上没什么力气,丢出去的石头只是让蛇不敢轻易妄动,并不能阻止毒蛇继续前行,被动静惊醒的兰姨后面补的几剑才是蛇命丧黄泉的真正原因。
蛇死得彻彻底底,她才长舒一口气,把匕首放回去,“幸亏有你们俩,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少一个都不行。
少了石都不会有人这么快发现毒蛇,没有兰姨便不会有人飞来一剑将蛇斩为几段,没有他们两个,睡得太沉的她在睡梦中便被毒蛇咬死。
到底是身边有了人,连身在山中睡觉也当睁一只眼的警惕都没了。
这样不行,得改。
把自己的生死安危寄予别人之手,这本身便是一种风险。
相蕴和抬手揉了揉脸,俯身向石都道谢,“多谢。”
小姑娘不仅心善,还特别有礼貌,石都对她的好感又多一分,挣扎着冲小姑娘摇头。
她都不计前嫌救她性命了,他为她挡去毒蛇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你护了我们一路,也该我俩护你一护了。”
兰月打趣儿道。
“哪有一路?才三五日时间。”
相蕴和道。
布置好的陷阱至今没有猎物送上门,但这条蛇却误打误撞闯进来,相蕴和捡起来,回头笑着对兰月与石都道,“咱们晚上有肉汤喝啦。”
“......”
不是,相豫章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
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一阵风便能吹倒,可手里提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另一手把匕首塞在腰间,眉眼间的天真稚嫩与不畏生死的残忍在她身上来回交织上演,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石都心情格外复杂。
想了想,大抵是生逢乱世的原因。
若是太平盛世间,小姑娘此时尚在父母怀里撒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左手匕首右手蛇,主打一个天真无邪不畏死。
捡起蛇,相蕴和轻车熟路清理内脏毒素。
清理完之后,架起小锅放在锅里煮,煮了不过一刻钟时间,香味便从锅里飘出来,莫说逃亡数月不曾好好吃饭的兰月,就连石都闻到了,都不免口齿生津,忍不住往锅里看了好几眼。
明明没怎么放东西,怎小姑娘煮得这么香?
——求生技能也就罢了,相豫章连煮饭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教吗?
石都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又过两刻钟,肉汤终于煮好,相蕴和尝了下咸淡,恩,味道正好,便先给兰月送过去。
“这孩子,你这么辛苦,怎么不自己先吃?”
兰月嗔了一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把汤送到相蕴和面前,“你先吃。”
这种事情上她从来拗不过兰姨,便也不推辞,就着兰姨的手,笑眯眯喝下汤。
“谢谢兰姨,我就不客气啦。”
相蕴和道。
兰月一脸温柔,“快吃吧。”
相蕴和将肉汤喝了大半。
喝完肉汤,她又重新盛一碗,再次端给兰月。
兰月这才接过肉汤,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还别说,小姑娘自从跟着她逃命之后,做饭的手艺越发好了,比之明月楼的饭菜都不差。
给兰月送完汤,相蕴和便去给石都送。
男人伤得比兰月重,只有手指能勉强活动,她便把面饼掰碎了泡在汤里,一口一口喂石都喝下。
石都当差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伺候,更别提小姑娘原本与他有仇,不杀了他都是格外仁慈。
明明中间隔着仇,却还愿意救他,亲手喂他吃饭,这样以德报怨的小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相豫章当真好福气,竟得这样一个女儿。
石都感动得眼泪汪汪,心里越发羡慕相豫章。
——他若是也得这样一个女儿,那该有多好,他定会把小姑娘捧在掌心,把世间美好都捧在她面前。
这么乖巧懂事又善良的小姑娘,配得上世间一切美好。
石都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几日被小姑娘照顾得极好,他说话已不像前几日那般艰难,看小姑娘无依无靠躲在山里,便想帮着她找到她的父亲,相豫章虽是被盛军通缉的反贼,但小姑娘跟着自己父亲,总比孤苦伶仃逃命强。
“我,我知道你父亲的下落。”
喝完汤,不等相蕴和主动开口,石都便先道。
相蕴和眼前一亮。
——她终于等到这一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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