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佳期梦
“卫三爷饶命啊!我绝不会把三夫人是秦家小姐的事说出去, 求您放过我!”
曾被派出去找寻那位公府表姑娘身世的秦家随从,才把老妪带回京没两日。
如何都料想不到,一夕之间, 自家爷竟在夫人的葬礼上,被长公子捅成了窟窿,连带老爷和老太太都被杀死。
秦家倒台,他们这些属下, 还不待逃脱,便被刑部的官吏严密看管在府里, 待要查清灭门案的真相。
挤在一个屋中, 各自思量以后的生路,不过等刑部的人放了他们, 再另谋差事。
却不想抄家之时, 会被那位许大人转交给镇国公府的卫三爷。
定是卫三爷得知了他们在查之事,要杀人灭口。
淅沥的冷雨穿过密林的树叶,坠落在身。
秦家随从被后绑双手,匍匐在地,浑身湿冷地不住打颤,终于用力吐出嘴里的布团,忙不迭地磕头喊道:“若是您不放心,就拔了我的舌头!”
话未说完, 立即有人把那团脏布,塞回他的嘴中, 压进喉管。
反胃干呕中,还在磕头。
老妪彻日彻夜地被关在柴房, 早就虚弱不堪。
现今雨夜之中,身上的深蓝衣裳, 已满是泥水。
离京太久,不明眼前撑伞而立、穿着华贵之人是谁。
但听随从的嘶声,立即反应过来,赶紧也撑起一把快散架的老骨头,扑跪在地,“嗵”地一声,头磕在一个小水坑中。
抬起头,是一张满是污泥的惊恐皱面,被堵住的口里呜咽。
“我没几年好活了,三爷饶过我,我家中还有孙子孙女,还在等我回去,您大人大量,便放我回去吧!”
原以为当年逃出生天,还在家中供着菩萨攒福,却厄运来临,被强拉回京。
自己这条老命,怕是要交代在这个深山老林。
但三人的不停磕头求饶,并未动摇雨中人的半分心意。
“杀了,埋了。”
冰冷的语调,短促的语句。
渐大的雨势中,身侧的亲卫听到了三爷的吩咐。
几人上前,攥起三个头破血流之人的后颈,拔出腰间长刀,抵在他们仰起的脖子上。
锋利的刃触及脆弱的喉管,斜拉一刀,顿时鲜血直喷,散在瓢泼大雨中。
雨水冲去刀上残血,三人倒落在土黄的泥地上,裂开一个口子的漆黑喉咙里,还在潸潸地淌出血流。
不过瞬息,再无生机。
唯有瞪大的双眼,朝着同一个方向。
火把烧着灿然的光芒,映照林间密织的冬雨。
卫陵持伞垂眸,漠视他们的断气。
半个时辰后的挖坑,又亲眼见他们被丢进灌木丛中的坑里,泥土回填踩实。
他方才松口气,唇角扬起,微微笑了起来。
知晓她身世的人,这个世上不会再有别人了。
*
傍晚用过晚膳,妻子又想吃山楂糕。
怀孕三月有余,最初的孕吐之后,嗜好起酸的吃食,与怀阿朝时好辣,倒是不同。
若是个女儿,就好了。
夜雨繁重,心中激动不已的卫远怕人去买的慢,便自己骑马去买。
待冒雨归来,在侧门处,恰将身上的油衣脱下给仆从,听见背后脚步声,转见是三弟回来,还有几个亲卫。
不待开口问人去了哪里,在檐下的灯笼光中,俯看到三弟的藏蓝色皂靴边沿,沾有黄泥。
“你去西城做什么?”卫远问道。
这种泥,只有城西那片衫林才会有。
卫陵跟着大哥的视线,低眼落在自己的脚下。
侧首先让亲卫散去,笑了笑,道:“有事去一趟。”
见状,卫远就知三弟又不愿和他说明。
自那年他和父亲从北疆回来后,三弟便有许多事在瞒着家中人。
不管是战事上的应变能力,亦还是与表妹的婚事定立。
这些时日,正是秦家灭门案审判,朝局动荡的时候,卫家该当置身事外,不要插手分毫。
父亲和母亲也因皇帝吐血,暂时没有出府修养身体。
但他这个三弟,却时时往外面跑。
卫远却不追问。
三弟心中有数,不会做出什么不利卫家的事。
这会碰到人,还省得他让丫鬟走一趟破空苑,干脆把手中提着的几包温热糕点,分出两包来,道:“你大嫂要吃糕点,我去买了这些,你拿这两包椒盐麻饼和枣栗糕去给弟妹吃。”
卫陵摇了摇头笑道:“既是给大嫂买的,哥你拿回去好了。”
“你和我还有你大嫂客气什么,你大嫂现今有孕在身,府上的中馈要劳烦弟妹,该是辛苦。不过两包点心,推来推去的难看,拿着吧,也不知她喜不喜欢吃?”
卫远将另两包拎起,道:“我还给阿锦阿若带了,待会让人送去。”
既如此,卫陵只得收下。
“多谢大哥了。”
兄弟两个沿着长廊又说几句朝中的事,在岔口分别,各自回去。
卫陵手上甸着糕饼,回破空苑。
她不喜欢椒盐,板栗还算是喜欢。
等撑伞入院子,并不直接进那亮着昏黄光晕的屋中。
走去一旁仆从住的小屋。
找到阿墨,让打盆水,再拿个刷子。
在滴答滴答落下雨线的檐下,先在石坎上搓了搓靴底,再躬身弯腰,沾着木盆中的水,刷着靴上的黄泥。
随口问着身边人:“最近都忙些什么?”
阿墨拿着那两包糕,站在一边,闻言立即道:“哪里能忙了,不过是帮夫人跑跑腿。”
自从夫人嫁给三爷,屋里的事还有账面,甚至现在公府的中馈,都让夫人接管。
他只做些杂事,夫人要一个跑腿的,不是外出买什么,就是去库房拿什么,自己勤快就是了。
可他打小是跟着三爷的,但自北疆胜敌狄羌回京,三爷的那些事,都让亲卫去做,他没多大用处了。
卫陵仔细刷洗靴跟的泥,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你给夫人办事,比给我做事要好得多。这个院里,属你和青坠两个人拿的月钱最多,但想来你都还没她做的事多,轻省些不好……”
蓦地,卫陵忽然发觉自己还遗漏了一个,可能知情他重生的人。
那个夜晚,阿墨目睹了整个过程。
当时无人可用,才会留阿墨在身边。
心有余悸之中,手上动作一顿,又继续刷靴。
直将靴刷净,卫陵方才抬起身,将木刷归还。
道:“你实在不想给夫人做事,等我想想,要把你放到哪里去。”
“三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有些闲,没觉得给夫人做事不好,夫人让我做什么,我立马撒腿就去办了。夫人还夸我利索来着,三爷要不信,可以去问夫人。”
阿墨登时睁大眼,他哪里是抱怨了,慌张解释道。
但手中的糕点已被提走,徒留下句:“你跟了我多年,我不会亏待了你。”
*
门外响起动静时,曦珠正坐在榻边,与蓉娘和青坠于落雨的窗边,一边打络子,一边闲聊。
青坠讲起自家男人睡觉总是打呼噜,有时还磨牙,常吵得她ῳ*Ɩ 睡不着。
蓉娘悄悄问起:“三爷可有这个毛病?”
曦珠不禁笑道:“他要是有,便不要和我一个屋睡了。”
掀开棉帘,绰绰的灯影下,卫陵看见她眉眼间的笑意,也弯起唇。
见三爷回来,蓉娘和青坠赶快从凳子上起身。
曦珠也跟着站起,把络子放回筐里,问道:“你吃饭没有?”
他这些日回来的晚,总是没有用晚膳。
卫陵走来,将糕点放在桌上,看见上面还有一青瓷壶,里面好似装了酒水,笑说:“还没。”
曦珠便叫青坠去膳房那边拿些热菜和饭过来。
青坠向三爷行礼过后,走出了门。
蓉娘紧跟着道:“我让人烧水备好,等会好洗个热水澡。”
年纪大了,但眼睛算清明,见三爷的衣裳湿了,头发也是润的。
外间这般大的雨,可得洗热乎,免得一个被窝睡的,把她家姑娘染病了。
等人都退出去,卫陵才脱下外袍,挂到屏风旁的木施上,瞧着跟他过来的,穿身雪白亵衣、披散长发的人儿问:“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又是为了秦家的事吗?”
曦珠看了一眼那半湿的衣裳,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她自然听说今天是秦府抄家的日子。
卫陵笑道:“是,去了一趟,这才晚回来了,是不是等得久了?若是困了,先去睡,不要等我。”
“等的不久,也不大困。”
见他不欲多说,曦珠也不多问。
只要秦令筠死了,她立时轻松许多。
转移目光在桌,他放落的那两包糕点上。
“你回来的晚,还有空去买点心啊?”
“是大哥买给大嫂的,多买了几包。”
卫陵将与大哥的对话说来。
曦珠走去打开油纸包,拣块枣栗糕咬在嘴里。
再拿了块,转身抬手,塞进过来之人的口中。
卫陵伸手接过,两口吃完后,依在桌边,拿起桌上的那个瓷壶,拔出塞子闻了闻。清香扑鼻,果然是酒。
不由笑问道:“你今晚喝酒了?”
曦珠还未吃完,捧着碎渣子,怕落在地毯上难清理,含糊不清地道:“原想你今天回来吃晚饭,我们一起喝几杯的,但你没回呢,我就没喝。”
卫陵眼中笑意愈发浓了。
他看出她很高兴,自从秦令筠死了以后。
“现在也不迟,表妹陪我喝两杯。”
曦珠抿唇笑应:“好呀。”
等青坠送来饭菜,曦珠披件厚实外裳,卫陵又把烧热的炭盆拖至厅外。
两人一壁喝着酒,一壁吃着菜。
又是各自絮叨这一日,在府中、在府外做了哪些事,烦心的、欣喜的。
直到一壶酒喝完,已是酒足饭饱。
撤去残席,整个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曦珠面色微红地推人去洗澡。
“快去洗了好睡觉,我给你找衣裳去。”
卫陵被推进湢室前,瞟到她蹦跳着去衣柜前,给他找睡时穿的亵衣。
他失笑地走进热水漫涌出的白雾中。
等洗好出来,坐在她的妆台前,她又站在他的背后,用干帕子给他绞发。
他的头发粗硬,但是很顺,和她弯曲柔顺的发丝不一样。
她费力弄着,他在镜中看她认真的神情,却忽地留意到她身上的味道变了。
之前是浓郁的牡丹花香,这会好似是茉莉花的香气,清甜淡雅。
再瞧见妆奁旁,有一个精巧的新盒子。
拉过在后颈撩拨他头发的手,低头嗅道:“换了香粉?”
“嗯,是华音送来的,她会做这些。”
曦珠笑地弯腰趴在他右侧的肩膀上,挨着他,朝他的耳朵轻轻吐息。
“表哥觉得好不好闻?”
卫陵仰眼去看她妩媚的眼眸,反手勾住她的腰身,轻巧一托,把人抱坐在大腿上。
捏着她的下巴,倾身亲了上去。
模糊不清的低笑声。
“好香。”
曦珠张开了嘴,回应着他。
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抚进他松敞的衣襟内。
……
直至被抱到床上。
她仰躺在枕上,他又一次俯首下去。
她瞥下的目光,落在那个无所适从的地方,正被他自己粗暴地安抚。
揪了揪他尚且微润的头发。
在他抬眸看来的视线中,她望着他鼻尖处的亮,轻声说:“三表哥,你来躺着,我在上面,可以给你……”
男人那样应该很舒服,她做的应该算是不错。
她的声音太小,几不可闻。
但卫陵还是听清楚了,瞬时的呆滞后,很快反应过来,唇角扬笑道:“不用了,我不喜欢那样。”
他看着她丰润饱满的殷红唇瓣。
虽不必去体验,也知定会舒爽至极,但他不喜欢。
他可以对她做,她却不用那般对他。
听到他的话,曦珠微微垂下了眼。
心里丝丝缕缕的疼痛中,卫陵明白她究竟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开了这个口,却被拒绝,难免失落。
他欣喜地亲了亲她的,再次笑着说道。
“表妹若是想要奖励我,不若今日换一种玩法,只是你可别叫停。”
他从床头翻出那个螺钿木盒,打开来,从里拿出一根红色的长绳。
……
夜至深更,那根浸湿的绳被扔在一边。
曦珠浑身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却睁着双眼,在灭灯的昏暗中,盯着帐顶隐晦的花纹,仍兴奋地睡不着。
秦令筠死了。
皇帝的身体因秦家灭门的事,还吐了血。
兴许不久之后,她就能回家了。
也许是明年,不,也许就是今年。
最好快一些。
等太子登基,卫家不必再落入前世的结局,她就能离开京城,回去津州,回去自己的家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她侧翻过身,枕在他的胸口,又在问这个问题了。
卫陵搂住她,轻揉她酸软的腰,阖眸说:“会尽快,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她问:“你真要和我走?”
他道:“不和表妹走,难道留我一个人在京城?表妹好狠的心啊。”
她笑地用手指戳弄他的下巴,小声道:“可是姨母和公爷他们呢?不会允许你和我走的。”
他也笑,回应着她:“这个家中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等事情定下来,还有大哥和卫度在,没我也不会怎么样。”
“曦珠,你放心。刚开始娶你时,我就答应过你,一定会做到的。”
……
这个雨夜,青帐之内,他们畅想着今后美满幸福的生活。
第142章 是仙女
自二月七日的那场雨之后, 京城进入雨水的节气。
这年入春的雨,比去年要大上许多,从早到晚, 时断时续。
呼吸间,满是湿漉漉的水汽。
探窗望去,院中的那棵又长了一岁的干秃梨花树,仍处待发。兴许明日, 那些纵横的黝黑枝干便会冒出翠绿。
床下的铜盆一直烧着热炭。
几上的那盆秋海棠钻出了嫩芽。
不过辰时初,两人还在暖和的被窝中, 曦珠听他说要把阿墨调到一个庄子上做管事, 再另外找人给她做跑腿的活计。
她疑惑问道:“他做事一直稳妥,怎么调去别的地方?”
却见他解释:“他母亲在庄上做事, 这年身体不大好, 跟我说为了方便照顾母亲,才请愿调走。”
这几年下来,曦珠也熟悉了阿墨的家中境况,长辈只一个母亲,另两个弟弟妹妹。
他的母亲确实身体有疾。
该是不便与她提,直接与卫陵说了。
卫陵绕着她的长发在指间玩,又道:“到时候,我会多给他些月银。”
曦珠也应道:“好。”
既是为了照顾母亲, 她并不多说。
再在床上赖了片刻,曦珠要起来做事, 不想青坠在外禀报,故人到访。
两人赶紧起床洗漱, 见到了久违的赵闻登。
曾在去年十月应邀来京参加婚宴,得了一桩生意, 回去与欣喜不已的父亲商议定下细节,又在津州过完年。
原想正月初五动身上京,不想妻子诊出有孕,耽误到十五,才登船离开家乡。
此次进公府,是要定下契书,再下江南去看那两座茶山,等清明之后的收茶结束,还要制茶等繁琐工序,才能辗转运回津州,销往外藩。
曦珠甫听露露有孕,还是不留意滑倒,肚子发疼。
请大夫来看,才知是有孩子了。
“她有没有事?身体可要紧?”
她瞬时蹙眉,着急问道。
赵闻登笑着摇头说:“不碍事,大夫看过后歇息一晚上便好了,我离家前还能吃能喝,你别担心。”
如此,曦珠松缓口气,放心下来。
坐在榻边,两人再聊了些这三个月各自的所遇。
卫陵一直在旁陪坐,军督局无事可干,他索性懒得去点卯。
等午膳呈上,三人又在一桌吃饭。
用过饭后,曦珠不欲耽搁人下江南的急事,即刻让负责该事的管事过来,定下契书,又约好明日就往南方去。
这个时节去到江南,恰是茶树生长的关头,头茬的茶叶最为值钱,要仔细照料。
更何况赵闻登是头次去江南,诸多不熟悉的地方,还要花费好些日子。
卫陵又让丫鬟带着赵闻登去厢房休息,并笑道:“赵兄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府上的人,不必客气。”
赵闻登自然喜颜悦色地,跟他一番推说。
“又要麻烦三爷了。”
“都是兄弟,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直接叫我鸿渐就好。”
……
等人走了,曦珠接过递来的温热茶水,抿了一口润喉,乍闻身边人道:“表妹教我说津州话吧。”
她咽下嘴里的茶,偏头看他。
眨了眨眼,问道:“学这个做什么?”
却见他垂眸,嘴角撇下,整个人都挪来挨着她坐,搂住她的腰,又把脑袋蹭着她的肩膀。
一副委屈巴巴的乖顺模样。
每次他开始哄人了,就是这个样子。
“方才你和赵闻登说话,我都听不懂。之前也是,你都不管我。”
只听得巴拉巴拉地一大堆,语调是好听的,比她说京话还悦耳,但他愣是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卫陵难捱非常。
甚至心生暴躁,想立刻把赵闻登赶出去,不要她只顾着别人,而忘记了他。
但他知道不能。
“我们以后回去,若是我不会津州话,岂非是聋子加哑巴?”
闻言,曦珠噗嗤地笑出声。
在他望来的幽怨目光中,她好歹止住笑,眼眸微弯,心里却有暖流缓缓地淌着。
又一次,他在为两人今后的日子打算。
抚摸着他的脑袋,语气变得轻柔。
“好啊,表哥要想学,我就教你。”
卫陵终于得偿所愿地凑上去,笑着在她的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你可得认真教我。”
等把今日公府中的事务处理完毕,至申时两刻,那些管事嬷嬷都退出去,曦珠这才教起人说话。
原以为他聪明得很,连打仗那般的极难之事,都能取胜。
却不想学地方话,如何都教不通。
反复的几句话,一炷香过后,忘去十之六七。
直教得曦珠口干舌燥,连灌几大杯茶水。
到后头,见他沮丧神情,她更是累得都颓败了。
“我是不是很难教?”
卫陵垂着头,握着掌心的那只柔软白皙的手,轻轻捏着,低声问。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学不会,不至于几句话记不住,就连狄羌的话,他都能听出来。
但津州话太绕了,一个词有几个意思,他还得分辨着该用的境况。
再看她耐心好似要丧失,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笨。
和少时学那些诗书文赋,被学堂的先生骂是一样的。
“我再多说几次,一定会的。”
他又把刚学的话,磕磕绊绊地练习着。
话音落后,小心觑她,问道:“对不对?”
还是不大对,但曦珠看着他紧张的脸色,重整旗鼓地深吸口气,浅笑夸道:“比刚才进步好多了,再说几次,一定就会了。”
她想,该是自己不会教人,也是家乡话太难了。
前世她第一次来京城,也觉得京话好难,学了很久,怕出口被人笑话。
后来在园子的杏花树下,遇到那个三表哥,他问话,她更是不敢出声。
“我们慢慢来好了,这个事不急。”
曦珠回握住面前人的手,在他显然松懈的眼神中,安慰道。
“好。”
卫陵紧皱的眉稍松,笑应说。
离回去,该还有一段日子,她慢慢教,他慢慢学,总能学会的。
夜色渐深,纱灯点起。
用过晚膳,再学了一会儿的津州话,两人方才上床胡闹玩乐。
旧痕未消,又添红迹。
翌日送别赵闻登后,如此过了两日,外间微雨,门房处的小厮送了一份礼至破空苑。
适时,两人正在屋檐下吹泡泡,说着一会若是停雨,要出去逛逛。
近日多雨,湿气潮润。
他说有个好玩的玩意。
用松香混入灰汤中搅拌均匀,再拿细篾片做成小圈,以圈蘸汤,往空中挥动,便会有透明的泡泡飞散而出,宛若琉璃的色泽,流溢七彩的光芒。
几番挥动,泡泡有大有小,形状不一。
寒风轻微,或顷刻坠地,触及檐外的泥地烟消,或飞向远处,碰及暗红廊柱云散。
小厮在一片缭乱的泡泡中,递上那份颇为沉重的礼品。
并报上姓名,是刑部云州府清吏司郎中许大人,所托的谢礼。
曦珠拿着装有灰汤的竹罐,望过去一眼。
卫陵并未接过。
只让青坠拿进屋里。
接着教她。
“你看我这样弄,泡泡才不会散开,能留得更久些。”
她问:“可是这样很小,怎么弄大些?”
他又教起她如何弄出更大的泡泡。
待两人把那罐子的汤都玩完,到处是松香的气味,方才回屋,打开了那个盒子。
不过是两个瓷器和一柄玉如意,虽品相很好,但公府不缺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礼罢了。
“他升任郎中之位不久,秦家和潭龙观的事,皇帝也忌讳谈起,现下多加赏赐金银,至于职位,该还在考虑。”
近些日,因秦令筠之死,督察院内调动频繁,正是各人大显神通,往上面爬的时候。
连带着三法司,更因灭门案,也是好一番整治。
许执的下一个官职,犹未落定。
常日在府中,卫陵却让人去盯着几处动静,自然清楚。
这会,把这些事说给身边人听。
曦珠倒没什么好说。
只坐下来整理裙裾,轻嗯了声,又偏头看向窗外,雨停了。
“你说不下雨,带我去玩。”
此前秦令筠在时,他不乐意她出门,她也不想。但现在人死了,她想出府。
上次出去,还是上元那日。
她摇了摇他的手臂,“走吧,换过衣裳,我们出去逛会儿。”
卫陵笑应点头。
“好,那你快去,我等你。”
等人起身去柜前,他垂眸看向礼盒中,把那层湛蓝的绒布掀开,里面压着数十张银票。
不过笑笑,随手把盒盖压上。
目光抬起,又追随她的身影而去。
曦珠去柜子前拣了条玫瑰色的绮云裙,她很喜欢的裙子,有好些时候没穿。
转到屏风后更衣,却在换上时,发觉腰身紧了,胸口也绷着。
她正低头捏自己腰上的肉,果真又胖了。
背后走来了人。
“怎么穿那么久?”
之前她换衣,不用这些时间。
听到他的疑问,曦珠郁闷地解开系带,准备换条裙子。
转身看他,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胖了?”
卫陵左右瞧她窈窕圆润的身形,皱眉思索。
“哪里胖了,我觉得这样刚刚好。”
她哪样都是好看的。
尤其年岁长了,眉眼跟着长开,又少烦闷苦恼,一颦一笑含着风情,愈加惹人注目。
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模样。
再想起刚重生回来时,见到的她瘦得很,风一吹,就像要随风飘走,抓都抓不住。
卫陵又捏了捏她的脸腮,笑道:“若是再多长些肉,会更好看。”
“自从我们两个在一起,我都不知比从前多吃好多。倘若以后真吃胖成两个我,你也不准嫌弃。”
曦珠笑地伸臂搂住他的脖子。
和他在一块吃饭,都能多吃一碗。他下值回来,还不时带东西给她吃。
“嫌弃什么?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卫陵弯腰把人托抱在右手臂弯中,稳重地举高,微扬下颌看她,挑眉道:“真有你如今两个重,我也能抱得起来。要是哪一日我老的都抱不动你了,你才不许嫌弃我。”
垂低的眸中含笑,隔着凌乱的艳色纱绸,揉了把眼前的拢起。
“衣裳紧了,就去买。正好我们出门,我陪你去买裙子,多买些颜色鲜亮的,你穿着一定好看,另买些首饰配着。”
曦珠揪住他作乱的手,佯怒瞪他一眼。
就是他揉的多了,才大好些。
她隐约记得前世的这时候,没这样鼓。
挣扎着从他的手臂滑下去。
“我的衣裙还有好多,你给的那几箱子,我更是没穿过几件,都是新的,不用买了。首饰也不用,你送的那些,许多我没戴过。”
之前下聘的很多大箱子,她甚至都没打开看过,都堆在库房中。
只有装衣裳和头面的,搬到破空苑。
“那我们总归要出去玩。”
卫陵不反驳,只问:“你要换哪条裙子,我给你找来。”
她的衣裳裙子,甚至小衣,他都记得款式样子,也知放在柜中的哪一个格子,挂在何处。
裙尾托在地毯上,曦珠也不想再穿上去拿,想了想,让他去把那条绯色孔雀纹的云缎裙取来。
很快,他拿过来,她也换上裙子。
回到窗前坐下,用黛笔勾了勾细眉,往唇上晕抹开胭脂。
再把头发挽起,簪了两根海棠花的步摇,耳着赤金缠珠的坠子,手腕也套上金镶玉的镯子。
她坐在镜前打扮,他则站靠在妆台上,微垂懒散的眉眼,笑望着她。
安静地等待。
等她起身,弯眸笑问:“好不好看?”
“好看!像是从天上掉下的仙女,让我这个凡夫俗子捡到了。”
他满眼皆是明媚如花的她,立即回答道。
曦珠推了把他的肩,憋不住笑地轻声:“说什么呢。”
卫陵忍着要把人抱住一顿亲热的冲动,快要出门去玩,怕她生气。
只把人的手握住,放在翘起的唇边,亲了亲她的手背。
“真的,我觉得能和表妹在一起,定然是我走了大运,老天看在眼里,才会让我遇到你。”
这世上果然有神仙吧,才会让他重生,让他再次遇见了前世的、如此好的她。
在床上沉默寡言;
下了床,情话张口就来。
曦珠都习惯他这个样子了,可还是又一次被逗笑。
也不由得想,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前世,她都不信这些了。
但此刻,却愿意相信一次。
他和前世的三表哥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待她很好,珍重她、爱护她。
明白她心中所想,知道她的每一个情绪。
会在她高兴时,跟着她一起欢声大笑;会在她难过时,抱着她温柔安慰;会在她生气时,装模作样地哄她。
他为她做过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在心里。
他是她的夫君。
也是努力学她的家乡话,要和她一起回家,此后余生,在平淡日子中,陪她一起慢慢老去的人。
她喜欢总是爱笑的他。
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很快乐。
好像,好像,从来没有和哪一个男人在一起,这样快乐了。
再想起前世的那些事,不会再感到疼痛。
曦珠面对着他,用津州话,简单的三个字,轻声笑说:“我也是。”
幸好重来的这一世,她遇到了他。
没有他,她定也能活得很好,有了他,却会更好。
第143章 玉镯碎
“这条青莲色的湘裙颜色亮些, 比那条草绿的更衬肤色。”
“还有这件绣芍药的琵琶袖,花纹也好看。”
“那条雪青的裙,我也有件同色的袍子, 绣花该差不多,看着合配得很,表妹也去试穿。”
……
出了公府,说是到街市上随便逛逛, 但走来走去,还是来至琳琅阁前。
“每一年的裙子样式都不一样, 走吧, 我们进去看看,是否有合适的。”
在他的劝说下, 曦珠与他还是走了进来。
入门后, 偶遇两个见过的哪家官门夫人,各自招呼后,再被衣阁的掌柜迎至三楼的一个雅间。
烧着炭的暖热室内,几个绣娘拿着最时新的衣裙上来,他比她还起兴,摸着那些裙衫的料子,挑剔上面精致的花纹,一双漆黑的眼聚精会神地, 给她选起来。
她起先不愿买裙子,不过无聊随意观看, 但现下瞧他兴致勃勃的样子,那些被他挑出, 送至她面前的衣裙,又委实好看得很。
她自己也很喜欢。
卫陵瞧出她心意动了, 把几条裙子放进她的怀中,将人的肩膀转了个向,朝着一扇围屏,扬眉道:“快去试吧,我不至于连几条裙子都买不起,岂非太没能耐?”
曦珠点点头道。
“那你在这处等我啊。”
卫陵哂然:“不在这处等夫人,我能去哪里呢?”
曦珠抿唇笑地捶了下他的胸口,随后去换穿那些衣裙。
一条条的裙子更换,先在屏风后换上,在镜前照着,用领子遮过颈处昨夜他留下的痕迹,整过裙摆,理过袖子,觉得好看得很。
才走出来,到他的面前,转圈给他瞧。
一次又一次地问他。
“这条我很喜欢,但腰身有些紧了,可惜了。你还说我不胖呢。”
“有什么胖的,紧了就叫人改大些,喜欢就买。你穿这条裙子特别好看。”
“这条散花裙好看是好看,可我不大喜欢这个绸料,摸着滑得很,还是不要了。”
“确实不大好,再看其他的,慢慢挑就是了。”
“这条湖蓝的,表妹穿上很合适。不过今日的发式不当配,若是换上前两日的发髻,该会更好。”
“我也这般觉得。”
……
但试过十二三条裙子,等出来,见人端坐在临窗的靠椅上。
正慢条斯理地喝茶,看她到跟前,放下茶盏,又笑挑起另一条新送来的朱红裙。
“这条颜色艳,你穿上定然漂亮,也去……”
话音未落,那条裙被扔到他的头上,层叠的裙纱把他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目之所及,是一片偏暗的红,她的影在红里摇晃。
跟着落下的,是她娇俏的声音。
“不试了,你坐在这里喝茶,倒是轻松,嘴巴一张一合,我就得听你的。总归去试裙子的不是你,累不着不是。”
卫陵连忙把脸上的裙子扒拉下来,瞧着语调愤然,却端起桌上他剩下的半杯茶水,喝下解渴的她。
立即起身,抚拍她的肩膀,失笑说:“骂我就骂我,可别气到了自己。”
“既是累了,那就不试了。”
将臂弯搭放的朱裙递给一旁看呆住的绣娘,吩咐道:“把方才我们挑中的那几条裙子,尽快送去府上。至于那条青莲的湘裙,腰和胸处需改大的地方,都重做了,到时结账。”
绣娘尤被这卫三夫人的举止惊住。
少有哪家勋贵陪着自家夫人来买衣,还如此细致地挑选,眼光好得很。
卫三夫人却如此待三爷。
但久做贵门的生意,绣娘极快反应过来,忙地应声:“是。”
等穿上斗篷从琳琅阁出来,又商量要不要去买首饰。
卫陵牵紧身边人的手,捏她的手指,笑道:“去瞧瞧有没有新样式,买两个镯子戴着玩。”
曦珠感到身体有些无力,靠着他的胳膊,摇头道:“都晚了,下次吧。我肚子饿了,吃过东西就回去。”
卫陵抬首观天,深灰浓云压顶,怕一会又有一场雨,只得弃了继续游逛的念想。
等下次吧,一个好天气。
寒风之中,垂眸把她头上的帽子戴牢些,笑问:“想吃什么?”
曦珠仰眼看他,道:“白矾居今日开吗?有些想去那里。”
那次七夕,他带她去过,她还挺喜欢那里的饭菜。
卫陵想了想,道:“大抵开的,先去看看,若是没开,我们去对街的天喜轩。那里做酸甜口的好吃,糖醋鱼也出名,你应该会喜欢。”
“好,你带我去。”
曦珠眉眼含笑地应道。
两人步伐一致,掠经街上的行人和各色摊子,朝停在前方不远的马车走去。
“我怎么觉得你一个男子比我还能逛?”
“也只陪你逛,我才有这个心。你的手怎么好凉?是不是冷得很?”
“有一些,表哥帮我暖暖。”
她弯眸挽住他的手臂,把自己的手往他常年温热的大手里钻。
……
渐行渐远,那辆华贵的马车消失在眼前。
这一回,那个人没有发现他。
背后巷口的转角处,站在一家生丝铺面的木牌子背后,他再次目睹了两人出游的场景。
同时,再次见到了欣喜的她。
耳畔传来粗犷的唤声。
“大人,许大人!你的身体还好?”
“不若我们歇歇?”
许执方才回神,看向身侧的高壮男人,苍白的脸上勉强撑起笑来,苦涩道:“不碍事,走吧。”
这段时日,胸前的伤处被郑丑叮嘱,又是用药膏贴,又是服用药丸。
虽比第一日好上很多,但为秦家灭门案及潭龙观的事忙碌,还要与东厂一同料理那几桩人口失踪案,到底时时发作疼痛。
况且每日分身乏术,累至子时,方能归去歇息。
可刑部与铜驼巷路程遥远,后头一连几日,他干脆夜宿刑部。
昨日得了皇帝赏赐,必得拿回归置。
这月的租房银钱,也到了该收的日子。亦要回去看煤球过的如何,怕是吃的不大好。
买了两条鱼回去,做好拌成汤饭,蹲下身给围着他打转、馋地喵喵叫的煤球吃。
忽然响起敲门声,伴随大喊:“许大人可在家?”
起身外出,打开院门。
原是那日于疯马蹄下,救下的那个男童父亲找来,两手提着满当的肉菜酒饼,来谢他救命之恩。
高壮男人是一家香烛铺的东家,孩子出事的那天,正在外行商,打算这年把生意搬去南方。
这两日归家,从怀恩哭泣的妻子口中,得知该事,立即向人打听救了儿子的是谁,是一个官员。
因当日恩人被送往医馆治伤后,很快有人接走,不知去向。
辗转多人打探,终在昨日得知恩人住处,因此携礼而来。
沿着街坊得知是姓许,在刑部供职。
京城的官实在是多,不过一个小官,并无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可这住处也太偏僻了。
门开后,却观院内整洁干净,又见恩人相貌清正,身上的青绿官袍未退。
差些老泪纵横,忙恭敬道谢:“若非许大人的救命之恩,想必我的儿子早不在人世。”
许执并未邀人进屋,只站着与他交谈一二。
“那马原是冲我而来,反倒是我连累了你家孩子,你不必客气多谢,还是把礼拿回去吧。”
但高壮男人并不相信,仍将礼硬放在门前。
“许大人救了我儿子一命,这礼是一定要收下的。”
推脱得许执胸口的伤复发,泛起痛来。
撑着门框立住,被急问伤势如何,要找一个大夫来瞧。
好歹把人拉住,说是吃药就好。
正在服药,收租房银钱的房主过来,顺道来凑个还恩的热闹。
两番闲扯,聒噪得很。
许执捱着余痛进屋去,要把这个月的房钱取来。
那个高壮男人忙拦住他。
“我有一处空闲的屋子,不若许大人住过去!”
此话立时惊地房主,险些发怒。
这是当面抢生意!
随即是一道快声:“您是我家的恩人,不收银钱!”
顿时,房主哑口无言。
再者,租房的是小官,那也是和民不同的官。
他愈加不敢多话。
总之,等这两人散去,天色黑透。
唯剩那堆礼摆在地上。
还有高壮男人的承诺:“明日大人得空,我带您去看看那处房子,离那些衙署部门近,不过半个时辰,比您现今住的这处好得多。”
点灯后,许执把那些肉菜酒饼,拿进厨房。
煤球一直跟在他后边,爪子扒着他的靴子,昂起脑袋去闻肉。
嘴里药的苦味未散,他抬袖擦去额上的冷汗,把那块肉切出小块,拿给它吃。
看它吃饱了,惬意地眯起眼在地上打滚,揉把它的脑袋,轻笑声去烧热水。
水噗噜噗噜地沸腾,用剩下的热水洗过手脚。
他端着灯盏,回到了内室。
坐在床边,垂低眼眸,清点起这些日从各处收到的那些礼。
除去皇帝给的赏赐,还有许多是因怕牵涉进秦府的抄家,而向他“讨好”所赠。
他们之姓名,他皆在秦令筠的书房,那些来往书信中见到。
不过一炷香,盘查记下礼本。
而后连同那些东西,全都装进一个大的木箱中,推入床下。
只留下一个雕兽纹的黄杨圆盒,往里面装入两只青瓷胆瓶,和柄玉如意,皆是他目前所得中,最好的器物。
垫衬的绒ῳ*Ɩ 布底下,另压数十张银票。
盖上盒子,放在一边。
夜很深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的瓦片上。
韵律的变动中,他不由得阖上了眼皮。
他太困,也太累了。
连日的少眠和身体伤痛、往来奔波、官场应酬,让他疲惫至极,想好好地睡一觉。
明日卯时,又要早起赶往刑部。
但在吹灭灯之前,他还是拿出了那本小册子,靠躺在床头,打开了它,第无数次地检阅这些年自己的心得领悟,是否需要改进。
这本册子,他从未给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看过。
再翻看一遍,直至没墨的那页,夹着一枝干枯的紫丁香花。
他合上了册子,吹灭床侧的油灯。
在焰火跳动熄灭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天亮后,要送去镇国公府,最终送至卫陵的礼盒上。
胸口的伤隐约发作起来。
他闭上了眼,想起了她的面容。
……
那扇清漆的门被推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与他目前所住的居所相比,大了三分有一的院落。
房子排布周正,有四间屋,加一个厨房。
里面的家具也是样样齐全,只是落灰了,需要清扫擦洗。
从内室望出去,正对窗外的一丛葱郁翠竹,风过,沙沙地响一阵。
四面灰色的围墙,周遭很安静。
西南的角落栽种有两棵树,皆长得很高,和院墙齐高。
一棵枣树,另一棵什么树,许执没认出来。
只见树干笔直,掉尽了叶的枝条疏密间落,看上去有许多年头了。
“这是一棵紫丁香,等四五月花开的时候,好看得很。”
见许大人一直在看这棵花树,高壮男人即刻说道。
“丁香树吗?”
他不确定地问道:“开花是紫色的,一簇簇的花穗子?”
“对,就是紫色的花。”
他静望着那棵尚未抽芽的花树。
春天还未彻底到来。
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地方……
“许大人,我这处屋子,您瞧着觉得如何?”
“我本来打算下半年带妻儿回南方做生意去,留下两处屋子要卖,这处我们不常住,也不过早三四个月,您要是不嫌小,就送给您。您救了我儿子的命,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报答您,还请您收下吧。”
……
夜色融融,细雨斜飘。
卯时带出的那个圆盒礼品,早已不在。
穿过长巷,除去一把伞,两手空空地,归来狭小的院子。
换过衣裳,又是独自一个人吃饭。
但好在现今,有煤球陪着他。
坐回案前,油灯在旁。
他应该翻开书来看,或是思虑那些有关他前程的事。
而非打开那幅画,正如他不该把画带回来。
应该和那十九幅一起烧掉。
但他舍不得。
舍不得她落于火中,被燃烧殆尽。
光线晦暗,许执伸出了手。
用指腹轻柔地,缓慢地,触碰画中人笑靥如花的眉眼,滑落她白皙的脸颊。
他不由想,秦令筠是在何时画的这副画?
当时,她在对着谁笑?
可是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又有什么关系!
那场盛大的婚礼,恐怕穷极他的这一生,都给不起她。
今日那个种有紫丁香的院子,他竟然想起一个遥远的字:家。
但她不该落身那样的地方,而该在公府的闲庭深院,那里有奇珍异花、假山湖水。
衣袖挥扫,灯焰扑灭。
他阖眸仰靠在椅上,无声苦笑,胸前的伤阵痛似裂。
他不明白为何从在两年前的上元节,赊月楼初见她时,卫陵便对他怀有敌意。
一切再无追溯的源头。
他应该去问秦令筠。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卷入了漩涡之中。
也是在如同今晚的雨夜,卫陵来至这里,告诫他小心秦令筠。
但或许比起卫陵,秦令筠会告知他一些真相。
倘若他愿意以联手为由的话。
可是他没有选择。
她是卫陵的妻子。
卫陵是她的丈夫。
今日他送去的礼,应当会进破空苑,不是吗?她心里又会如何想他?
沮丧的同时,他也在想。
万一卫陵仍要杀他,下一次,他该怎么办。
*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
迷糊地从睡意中醒来,枕边早已没人。
他不在屋里了,很早便起去军督局。
几日没去,得去应个卯。
洗漱过后,青坠去备早膳。
曦珠披散长发,精神怏怏地坐在妆台前梳发。
待会还要处理府上的那些事务,日复一日,何时才能完呢。
真是不想干,什么都不想管。
好想立即回去津州,坐船回家去呀。
一片阒静中,心里闷涨地难受,望见台上还摆放着褪下的步摇、耳坠、镯子。
昨日回来得晚,没有及时归放。
懒怠地放下梳子,先把这些首饰收拾好。
海棠花的步摇归入一个匣中,赤金缠珠的耳坠子,归入另一个匣中。
金镶玉的镯子,放入那个装着各种镯子的黑漆描金嵌牙妆奁。
忽然,指尖触碰到奁中的那只玉蛇镯子,冰凉温润的玉质。
许久都没拿出来看过了。
她记得的,镯子的蓝色极为纯粹,与那望不到尽头的海水,几无差别。
将它从底下翻出来,仍会一眼惊艳它的颜色。
心中的郁闷似乎消散了些。
她想再戴一戴它。
对着明瓦窗透进的微光,捏着外圈,和第一次一样,要套进左手腕。
但在将要穿过去的那一瞬,一股眩晕突至脑中,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更让她顾及不到手中的东西。
玉镯掉在她的膝上,顺着洁白的亵裤滑了下去。
黑暗之中,曦珠忙勾手去捞,但来不及了。
在听到青坠的惊慌大喊“夫人!”,伴随疾步时。
一声“玎玲”的清脆裂声。
镯子摔落在地,四处飞散的蓝色,有几片溅跳到她的脚背上。
她从凳上摔了下去,昏沉倒在那片裂散的碎玉中。
朦胧之中,听到了谁在呓语低声,却怎么都听不清楚。
*
“嗵”地一声重响,面前的木盒被他扬手狠摔在地,里面的金簪银钗、玉镯璎珞、宝石步摇、白银铜板……散落在地,熠熠闪着光芒。
脆弱的碎玉飞溅,他又一次入梦,听到了自己的破口厉声。
“我让你还我了!”
在他都答应让她离开峡州,回去京城,她却要将曾经他送给她的这些东西,一样不少地,都还给他。
仍是一副温柔的语调,说着什么。
“进宣,你这些年送给我的金银首饰,都装在这个盒子中了。还有那些衣裳裙子,我都穿过了,想来给你不大好,但都是极好的锦缎料子,便拿去典当了换钱,也一起装在里面……”
她的话蓦然被他的暴戾打断。
止不住的酸涩从心里,冲涌到他的喉咙,要泛出通红的双眼。
他盯着一身素净的她。
她不再穿他给的那些精致衣裙,也不再戴他送的那些华美首饰。
只穿身素白的裙,挽着妇人的发髻。
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横生戾气的他,轻唤他一声:“进宣,你别这样。”
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克制不住自己近乎悲戚的声音。
“你如今拿这些还给我,是要和我断绝关系吗!”
她似乎叹了一声气。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那你为什么还给我!我没让你还!”
他感到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手也在抽动。
似乎是愤怒,似乎是难过,万千思绪漫涌上来。
头垂下来,望着脚边的那串红珊瑚手链,抬靴狠碾了上去,要把它踩碎。
却听到她的问:“你还记得这串手链,你是什么时候送给我的吗?”
他茫然地一下子停住了动作。
他……不记得了。
她轻声咳嗽了下,那双眼尾有着细纹的眸,有些放空,在回忆。
“这是我跟你的第二年,应当是春天的事了,你说我若是**做得好,你把它送给我。”
他不记得了。
他无措地望着她。
“所以,进宣,我把它们都还给你,不是要和你断绝关系,而是要重新开始。”
她走上前,握住了他还在发颤的手,荏弱的脸上满是温柔。
“我先和卫虞卫若他们回去京城,陪他们安顿好了,就在京城等你。等你来了,我们抛弃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又没忍住笑一声。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你的脾气不能改改吗?动不动发火,就不能好好说话?”
他终于也笑了,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去吻她的鬓发。
“那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把这边的事都处理好了,会尽快去找你。”
在一地的金银玉屑中,她抱住他的腰,仰头去回吻他。
“好,我等你。”
……
他低着头,竭力去看清她的长相,却越来越模糊。
又是那个粗哑的声音。
“骗子,你说要和我重新开始的。”
哑声中掺杂了诡异的低笑。
“我一定会找到你。”
“你和他的婚约不算数,你是我的,无论是死是活,你都是我的。”
蓦地,傅元晋猛然睁开了双眼。
*
风雨如晦,街道上到处是匆匆而行的人。
坐在车厢内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手呈才盖印不久的圣旨。
前些日,因秦家之事,闹得愈加重病的陛下,决意将那位傅总兵留在京城,授予兵部右侍郎的官职。
他听祖宗讲过,陛下原本想着二月初,要让那位秦御史领旨,巡抚卫氏族人的故地。
好揪出把柄,整治卫家。
但如今秦御史亡逝,此事暂且搁置。
他心下忖量:陛下留住傅总兵,分明是代秦御史之职。
幸好傅总兵因那头晕的疾病,尚在京城。
这回可不是商议,而是直接下旨。
撩开帘子往外瞧,天地一片昏暗。雨愈发大了,混着阴风灌进来。
忙放下帘布,催促马车疾驰。
“快些!”
鞭声乍响,马匹嘶鸣。
铁蹄踏出一朵朵雨花,往峡州总兵暂住的府邸而去。
第144章 对不起
依照往年惯例, 各处边关的军费饷银,该于开年初的正月,在核对完上一年的账本后, 六部与内阁的人及皇帝同议,最后裁定下来数量,再交兵部,由几位尚书和侍郎落实。
最迟不过正月十五, 但今年却因京察和秦家之事,推迟了整整半个多月。
都督孟秉贞却在两日前得到消息, 这年拨给各地的军饷少之又少。
盖因去年与狄羌的战役, 虽最终取胜,但也耗去大量银子。
入不敷出, 连些偏远地区官员的俸禄都拖欠着未发, 又是加重了江南富庶地区商人的税,皆是为了填补这个亏空。
如此一来,今年哪里还来的余钱,拨给边关。
尤其是黄源府那样的西北之地,每年缴纳不上几个银钱,还时时闹匪患,百年都未平定,要其他地方去补给, 早就怨声载道。
两年多前,秦令筠去巡抚过当地, 不过安稳了一年多,去年末, 那些匪贼再度猖獗。董明忠今年并未上京,也是因匪患, 不得不留守。
倘若再减军饷,不知后果如何。
那个老道秦宗云死后,皇帝呕了血,竟要重修宫观。
孟秉贞瞧着,人没多久好活,不若这个钱花了没用,给弄到军费上。但这个话,他可不敢说,更不敢上折子,怕是一顿狠批,不尊君父身体,他这个官就要保不住了。
可另一面,若是黄源府的匪患严重到不可遏制的地步,到时追究起来,他也免不了责任。
“虽说黄源府是个窟窿,但总不能放任不管。更何况董老将军驻守当地,年事已高,还要为此种事费心费力,实在是让人寒心。鸿渐啊,不然你去与卫侍郎提点,跟户部的那些官说说,多拨点银子到黄源府去。”
廊外雨水淋漓,两人在长廊穿行。
孟秉贞侧首看向眼前身负高功,却屈居在此的年轻武将,和蔼笑道。
董明忠可是镇国世子卫远的岳父,都是一家人,怎么也该上心。
卫陵跟着笑道:“孟都督一番忠心,此事,我会去和我二哥商议。”
孟秉贞呵呵笑地摆手,声低了些许,道:“咱们这军督局,早几十年在朝中还说得上话,现在却比不上兵部的那些人,但为国为民的心,不比他们少。”
卫陵笑地应道:“都是食君俸禄,自该恪守其责。”
忽而他的心口发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又听到问:“你父亲的身体如何了,有定下何时外出养病,我好提早去看望他。”
他的余光瞥眼身侧人,语调沉落下来,叹了口气,道:“父亲原定在我二哥成婚后去郊外养病,不想成日的下雨,如今要等个好天,否则雨大路滑,难行得很。”
“也是,这雨连日地下,不知何时才能停。”
孟秉贞背身的手微微捏紧。
这雨下得太过巧合,将卫旷留在了城内,谁知人是不是等着皇帝或出意外,好及时应对。
同时也将傅元晋留在京城,那个病哪知真假,即便太医院的人去诊治。
他看如今这个局面,傅元晋是要留在京城。
皇帝可还空着兵部右侍郎的位置。
前两日六皇子又寻到什么丹药的方子,皇帝龙颜大悦,加以夸奖。
接下来的局势,怕是太子党和六皇子党的人要剑拔弩张起来。
他只想孟家稳妥地度过这个夺嫡,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谁。
孟秉贞正欲试探:“你可听说那位傅总兵也生了病?”
但话未出口,廊外的长道尽头,冒雨奔来一个灰衣打扮的人。
不是军督局的人,门外的守卫竟私自放外人进来衙署。
孟秉贞正要呵斥,那浑身湿透的人直到跟前的台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却对他身边的人喊了一声:“三爷,夫人出事了,您快回去看看!”
是阿墨被调去庄子后,卫陵重找的随从,军营出身,会武艺功夫,腿脚极快。
在听到青坠的惊叫声“夫人!”后,又见她出来,要他去寻那位住在府上的大夫黄孟过来。
得知是夫人晕倒了,他赶忙跑出去找人。
等黄孟气喘吁吁地被拉到破空苑,他便骑马来军督局。
三爷曾言,凡是有关夫人的事,定要第一时间告知。
“她出什么事了?”
闻言,卫陵紧皱浓眉,匆忙走下石阶,未及撑伞,钻入寒凉的雨中。
心中那股从片刻前涌出的烦闷,得到了解释。
“夫人不知何故晕过去,我去请黄大夫到院子后,就赶紧来告诉您了。”
随从在雨中紧跟其后,步子都快跟不上,累地大口喘气,将当时的场景仔细说来。
徒留孟秉贞在廊下怔然。
半晌,他兀自笑叹一声,这卫家三小子,还真是一个痴情种。
甩甩袖子,走进门去,他还有武科举的事要忙。
*
滂沱大雨中,卫陵纵马回到公府的侧门,随手撂开缰绳给上来的小厮,便快步往破空苑赶。
等到院子,见屋里挤满了人。
母亲在问询黄孟,另外大嫂、二嫂、小妹都在。
身上的玄色衣袍和发丝在滴水,他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手脚发冷地站了一瞬,极快反应过来,拨开这群人,走进内室。
到那张架子床前,看到蓉娘和青坠正在床前。
目光触及青帐内躺着的人,望过来的温软视线时,他闭了闭眼,骤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
其实知道他为何回来,但曦珠仍然轻声问道。
她靠在床头的枕上,脸色虚弱地有些透明,往日不涂胭脂也润红的唇,泛出苍白。
此时稍往上扬起,一双没多少精神的眼,也微弯着笑看他。
卫陵走到她身前,在蓉娘和青坠退后时,他蹲下身,平视着怏怏的她,声放地轻柔,道。
“听说你病了,回来看看你。”
他想伸手摸她的脸,但只是紧攥住膝上湿透的袍。
他的手被雨淋地湿冷,还是不要碰她了。
却见她从被褥里伸出手,要触向他的脸,他的脸也是湿的,下意识要往旁边躲。
“躲什么。”她说。
他又顿住,而后她的手指碰到他鬓角散下的几丝湿发,轻轻撩动,给他压到耳后。
再把他眼睫上还挂着的雨珠擦去。
曦珠侧身躺着,有些困倦地垂着眼,看满面担忧的他,缓声道:“我没事,只是有些头晕,你别担心了。”
杨毓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的小儿子蹲在地上,眼巴巴望着生病的媳妇。
在听到曦珠病了的时候,她刚好给丈夫的眼睛上完药,近些日愈发看不清事物,将近失明。
丈夫催她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忙把药放下赶来破空苑,见曦珠躺在床上昏睡,她吓了一大跳。
等黄孟诊断完,她方才出声问。
黄孟道:“应当是连日雨多,天寒潮湿侵入身体,没留意才会昏厥,喝几副药下去就会好了。”
杨毓甚至在想,是不是府上的事务太多,累倒了她。
这会去把小儿子拉起来,拧眉道。
“你身上都是湿的,别在曦珠跟前凑,传染了寒气。先去把衣裳换了。”
卫陵听从母亲的话,站起身,对床上的人说。
“我去换衣裳。”
曦珠点点头,道。
“去吧。”
于是,卫陵走去屏风后更衣,换了身浅白的常服,随意用干帕子快速擦了两把头发,又去外厅,问黄孟她的病况。
是因天气之故,才会晕倒。
待喝过药,调理一段时日,便能好全。
但他仍不放心,出门到檐下,把一个亲卫叫来,让人去请郑丑过来。
等回到屋子,大嫂二嫂来向他告辞。
她们都是听闻她病了,过来看望。
他送走了人,又对妹妹小虞道:“你也回去吧,等你三嫂好了,你再来这处玩。”
卫虞看三哥一脸肃然的神情,语气很沉,有些畏怯地应允。
“好吧。”
“你先好好歇息,待会药熬好了,记得喝。”
杨毓见小女儿被驱走,知小儿子是要人清静,便不再留,对病中的三媳妇叮咛两句。
雨幕斜飘,母女两人一起离去。
曦珠见人都走了,这才终于阖上了眼。
她好困,很想睡觉。
“你好好睡,要有哪里不舒服记得和三爷说。”
耳畔,是蓉娘的絮语。
她“嗯”应了声。
蓉娘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但影影绰绰地,听到外边的对话,很轻也很低。
是他在问青坠,她是如何晕倒的。
又一次,要得知详情。
等外间的声音,一同消匿于雨声。
他走了进来。
然后,大抵停在了妆台前,正在低头看桌上摆着的帕子,里面包着玉镯碎片。
是她从那股眩晕中醒来后,叫蓉娘帮忙把掉在地上的,那一片片碎玉捡起来。
是她弄坏了它。
不小心砸碎了他送给她的及笄礼。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满脸期待,喜悦而紧张地向她诉说着心意。
说他喜欢她,兴许是一见钟情;
还说他的脾气不好,但他会改,会对她很好;
说他平日喜欢玩乐,但以后会找个官做,努力上职,每日都会回家陪她,不回家在外做什么,都会与她讲;
又说她觉得他其他不好的地方,都可以告诉他,他会改正;
最后,他那双闪动着祈盼光亮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向她承诺。
“我这辈子都只对你一个人好。”
“曦珠,你愿意吗?”
他轻轻地问她。
那时,她没有答应他。
他脸色难看,又显露出一副桀骜的脾性,硬把那个玉蛇镯塞进她的手里,冷笑说:“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还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丢了。”
那一天,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但那一天,他所说过的话,如今,他都做到了。
可是,她却把他送的镯子给摔碎了。
是他亲手雕刻的,做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他送给她的所有礼物里,她最喜欢的。
床沿微陷,他沉冷的清淡气息倾近,落在她的身前。
曦珠闭着眼,头抵在他的腰侧,心中酸痛难忍,低声说:“三表哥,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摔碎了你送给我的镯子。”
语气至尾,她闷闷地抱住了他。
“没关系,以后我再给你做一个。”
卫陵低着头,力道柔和地抚摸她的脑袋,温声道。
不过一个破镯子,碎了就碎了。
他早想砸碎了它。
那个他,竟比前世的他,还早察觉到对她的心意。
而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是那个他。
但他现在不用再害怕了,她不会再知道真相。
想到这点时,他把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些,怕她受凉。
他见不得她生病。
她应当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地度过这一世。
第145章 措金刀
雨小了很多, 风也一时消停,整个院外唯有潮润,混着土腥味。
“黄孟诊断不错, 但夫人的心神也不稳,近日可有愁思?最好多去疏通,先前我所开的那副养神药膳,已改过其中几味药, 给夫人吃段日子,再瞧效用。”
“另外。”
郑丑想到片刻前的诊脉, 心存些许疑惑, 还是瞄向一旁留神记听的人,直言不讳道:“你们该节制房事。虽说你们年纪轻, 但阴.阳.交.合太过频繁, 难免亏损。不若我给你开剂药,降降火气。”
冷不防这番话入耳,卫陵默低了头,捏紧手道:“不必。”
再问几句父亲的身体,怕是这个月,双眼会彻底失明。
自两年前,郑丑一直在为国公治伤,国公倒是配合用药, 但时至今日,他已是尽力而为。
不禁叹口气, 道:“公爷的眼睛保不住,现今更要注重身体, 那一身旧伤痼疾发作起来,并非好受。”
大夫非神明, 不过助病者缓解病痛,拖延亡期。
人,终逃不过一死。
至于养身的法子,他已教给黄孟,方便其为国公看病。其余的,他也无能为力。
卫陵的气息沉重了些,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了。”
转见小厮送郑丑离去,抬眸眺望灰蒙的远处,雨雾中树木掩映的亭台楼阁,这座由父亲心血修筑的阔绰府邸。
看了一会儿后,他转过身,走进寂静的内室。
帐内的床上,她已然睡过去。
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乌黑微卷的长发散在身后的枕上,脸色仍然苍白,微张的唇在轻缓地呼吸。
他坐了下来,在床畔的一张圆凳上,而后看着她。
目光不曾偏转地落在她的脸上,等至青坠轻手轻脚地,端着熬煮好的药膳走了进来,放在他一边的小几上,又走了出去,去把饭菜拿进来。
这个时辰,是平日用晚膳的时刻,且郑大夫说吃完药,要吃些饭食。
苦郁浓重的药味飘散开来,卫陵轻声唤她。
“曦珠,曦珠……”
过了须臾,曦珠从困倦中,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望着他模糊的影子,嘟囔一声:“做什么。”
她好困,怎么会那么困。
好似如何都醒不过来。
“该吃药了。”
卫陵见她要埋入被子里,怕药凉了,药效变差,按住要往下缩的她,道:“起来吃完药,再睡。”
曦珠被他压着肩膀,又听他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终于烦闷地醒转。
“你好吵啊。”
“你吃完了,我就不说话了。”
卫陵弯腰,把她扶靠在两个摞起的枕上。接着端过几上的白瓷碗,坐在床沿,捏着瓷勺翻动两下碗中棕黑的药膳,要喂她。
曦珠瞧见碗中的东西,再闻到熟悉的味道,不觉喉中泛出呕欲。
摇了摇头,垂在颊侧的长发跟着晃动。
“我不想吃。好苦啊。”
不吃,也知定然很苦。
卫陵望着一副乖巧模样的她,说出这句话,心中不免泛起疼痛,面上却笑起来,低头哄她道:“那我吃一口,你吃一口。”
她不说话,只是眨着一双澄澈的明眸看他。
看他舀了一勺碗中的药汤,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抬起头,对她笑道:“我吃了,表妹也吃一口吧。”
“哦。”
她应声,眨眼问道:“苦不苦?”
“很苦,但必须得吃了。”
他把一勺药汤,送到她的唇边。
曦珠垂眸,张嘴把那勺中的药喝尽,顿时蹙紧细眉。
太久没吃药了,苦得她残存的困意消失,瞬时醒神想要吐出,但好歹抿紧唇忍住,全咽了下去。
卫陵又舀一勺子,笑道。
“我再吃一口,你也再吃一口。”
等见他真要继续吃,曦珠苦着脸禁不住笑,从他手里接过碗,道:“你都吃完了,我还吃什么。”
她不是小孩子,要他一直哄着。
她自己端起碗,屏住气息,先把那些药膳都吃干净,再一气把里面的药汤都喝完。
把空碗递还给他,仰着脖子靠在枕上缓那股苦劲。
嘴里被塞来一个酸梅子。
曦珠咬吃起来,压过了反涌上来的苦。
等只剩一个核儿含着,青坠恰好送晚膳进来。
往常都是在外厅吃,今日是因她病了,才会在内室用。
她饿得很了。
今早起得本来就晚,昏倒之后,连带早午膳都没吃。
曦珠掀开被子,穿鞋下床。
脚步有些无力,踉跄了下。
“小心些。”
卫陵皱眉,忙扶住她坐在桌前,又去把她的外裳取来,给她披上。
两人坐在一桌,和往常的每个傍晚,在一起用晚膳一样。
她忽然问道:“你突然赶回来,今日局内没事可干吗?”
卫陵答道:“不过去见孟秉贞点个卯,哪里有什么事做。”
想起郑丑的话,手中的筷箸一顿,问她道。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
他应该也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是何事。
能是什么呢?
曦珠笑了笑,将嘴里的笋吃完,这才压低声音,道:“等公府平安无虞,我们就回去津州。”
不过是回自己的家去,而非在京城。
卫陵抿唇,要把傅元晋留在京城的事告知她。
早在秦令筠死时,他就猜测到傅元晋很可能被留下来。
毕竟只要皇帝还有一口气在,不论那口气能撑多久,总是需要一把刀来杀伐卫家。
与卫家对立的傅家,再合适不过。
便在昨晚,他收到谭复春的消息,皇帝已草拟圣旨,着人为兵部右侍郎,想必现在那道旨意,已被傅元晋领受。
他不可能瞒着她这件事。
此后双方多有接触,甚至纷争见血,她会得知。
同时,这或许会拖延她回家的日子。
在她以为快了的时候。
卫陵不想让她失望,但此时此刻,不得不告诉她,这桩与前世截然不同局势的事。
那时,傅元晋并未留京,在京察之后,很快返回峡州。
但他实在不愿与她提及傅元晋这个名字,秽气至极。
即便如今的傅元晋,与她毫无干系,但他心里仍不舒服。
再三踟蹰,便在他要开口时,门外传来了青坠的禀声。
“三爷,公爷那边来人,唤您过去一趟。”
卫陵住口了。
这个点,该是大哥他们回来,父亲也得知傅元晋被授侍郎的官职,才叫他们过去议事,下一步该如何办。
曦珠看向他,道:“快把饭吃了过去吧,别让公爷他们等急了。”
“嗯。”
他快些吃饭,想到还有黄源府的事要论。
在离开屋前,他对在喝汤的她道:“我不知何时回来,你吃过饭就去床上躺着,困了就睡,别等我。”
若是他回来时,她还没睡,他会告诉她。
*
“如今户部哪里来的银子,去年的亏空都未填满,这年又欠,黄源府那边拨不了更多的钱。这事我去和人提,也不管用,户部又不是我一个人做主,陛下也要批准才行。”
从进了户部做官,卫度便难有清闲的日子,尤其是年末年初。
这年更甚,苦不堪言其余五部的催促,都想要银子做事。
与此同时,皇帝要建造那两座宫观,皇陵也等着白银填进去,这事可拖不了,眼见皇帝的身体不行。
他忙地焦头烂额,与太子议完皇陵之事,再听说傅元晋留京,忙不迭回到衙署,做完剩下的事务赶回家来。
卫远也才从郊外的三大营巡视回府,湿掉的玄衣都未及更换,便来了父亲的书房。
闻听二弟的话,他一时拧紧眉头。
虽说黄源府的匪患根除不掉,但现在他的岳父驻扎当地,连着两年因年迈多病请辞,皇帝都不允。
当前还不给足军饷,连将士的月俸都发不出,那些拼命搏功的人,会不会尽心抗匪,便是另一回事了。
卫陵坐在交椅上,静默地听着议论。
书房之中,ῳ*Ɩ 卫度最后道一句:“此事即便要提,我们也不合适,要兵部的人上谏。”
话落,他闭上了嘴。
幽幽灯火中,卫旷阖眼,只感模糊的光影。
沉默须臾后,转向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问道:“傅元晋的那个病,你们可有探查清楚了?”
他的人脉,皆已告知三个儿子,但人手,大多给了他们。
卫远道:“他的病该是真的,是头晕眼花之症,才会留在京城。”
卫陵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又一次不由地想到,这与她的症状似乎相似。
论至最末,不过一个等字。
满目的昏暗中,卫旷沉声道:“等他那边会如何反应,这段时日,你们派去的人手,要小心些。至于黄源府,我看不出事,陛下不会着急。”语气带着嘲意。
皇帝忌惮卫家,这个关口,不能轻易冒头。
在书房的门被打开前,他又对三个即将离去的儿子叮嘱道:“你们近些日做事,都给我仔细些,不要留下把柄让人抓住。”
傅家先不急。
当今要等,等就是熬,熬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此间过程,最易怕的是政敌还未消除,自己的人就出了事。
遑论在大燕,武将比不上文官,无战时便闲置在家,显得毫无用处。
卫旷那双浑浊不堪的眼,最后落在了二儿子的身上。
*
卫陵回到破空苑时,是在戌时二刻。
夜已深沉,他进屋时,在妆台上有一盏微弱的纱罩灯,铜镜反射着晕黄的暖光,洒了一室。
她肩披素白的衣坐在桌前,背对着他,手上在摆弄什么。
听到他进来,没有回头。
“怎么不在床上躺着歇息?”
他霎时攒眉,走了过去,问道。
但话音甫落,他看见了她手中的东西,是那包破碎的镯子。
她低着头,在试图把那些大的碎片拼凑起来,还原它本来的模样。
“我不是说了会给你重做?你不丢掉,还弄它们做什么?”
心中莫名地涌出一股火气,但他咬着后槽牙,忍压了下去,只是轻握住她的手腕,平声道。
曦珠抬头看他,有些愧意道:“我知道你会给我重做,可这是你送给我的。纵使碎了,我还是想把它们放进盒子装好。”
但在找出一个漂亮的梅花纹香盒后,还是情不自禁地要试试,把它拼出碎裂前的样子。
她很喜欢这个镯子。
“难道一个破镯子,比不上你的身体!”
头顶乍然落下这样一句厉声,她一下子愣住,随后她的腰被揽抱,他的另一只手臂抄起她的腿弯,把她抱了起来。
他将她整个人兜在怀中,大步走到床前。
弯腰放下她,又抽去她身上的那件外裳,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一气呵成,没有给她反应的时机。
曦珠怔然地看着面容冷峻的他,把她的衣裳拿起挂好,出去叫人送热水来,然后自顾自地从柜中取了亵衣,去湢室沐浴洗漱。
她侧躺在他的枕上,在他的身影从眼前流去时,还在发愣。
愣听哗哗的水响声,没一会,弯眸笑起来。
难得见他生气,但他是担心她的身体。
更何况还是她打碎的镯子。
她闭上眼背过身,挪到自己的枕头上,等他洗好上床来。
等了片刻,水声渐消,随之是穿衣的窸窣。
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朝她走来,大抵停在灯前,一缕风声,整个屋子陷入昏昧的暗。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脱鞋的声音。
被子被掀起一角,他睡了进来,带着温热的水汽,把她拥住,下颚轻搭在她的后背。
低声歉说:“我方才不该对你说话大声,是担心你,才会那样子。下次不会了。”
曦珠原想晾一晾他,但早没了脾气,再听他道歉,转身钻入他的怀中,嗓音发闷地委屈。
“我不舒服,你还凶我。”
“没有下次了。”
卫陵吻着她的眉心,再次承诺道。
他该克制住那股嫉妒。
在沐浴时,他不停地告诉自己。
她爱的其实一直是他,并无任何怀疑的地方。
正如现在的她,明白他为何生气,还愿意让他抱着。
蓦地,她清浅的气息隔着一层衣,落在胸前。
“刚才吃饭时,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曦珠瞧出那时他欲言又止,该是有事要与她讲,若非公爷让人来唤,他该出口的。
但是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应。
她揪了揪他紧实的腰,昏困地嗓音携带懒意,问道:“没有吗?”
又是好一会过去,在她都要睡着时,听到了他的回答。
“峡州总兵傅元晋被留在京城,皇帝授予他兵部右侍郎的官职,恐怕要多等些时候,我才能带你回津州了。”
她倏然睁开了双眼。
*
傅元晋又一次入梦,见到了那个女人。
这次,她双膝跪在地上,而他的手中,左手紧攥成团与海寇的书信,右手握住那把砍杀海寇的长刀。
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她的颈侧,划破她的肌肤,一线红蜿蜒着滑进她的衣内,那处丰饶的所在。
她整张脸苍白无比,瑟瑟发抖地不敢多动。
“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看信里的内容!”
他无法抑制满腔的怒火,朝她暴呵出声。
却在竭力压制要杀了她的冲动。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看。是风把信吹落在地上,我只是想……捡起来。大人,我没有偷看,求您饶我一命。”
“大人,我没有偷看。”
在一起的七年后,她又一次叫他大人。
仓促地解释,怕晚了一瞬,他会杀了她。
满面惶恐,泪水无休无止地,滑落她浓妆艳丽的脸颊,顺着小巧的下巴,滴在那一身他送予她的锦绣芙蓉裳上。
每次她来见他,都会精心打扮。
他不过临时出去一趟,再回来,透过半开的楹窗,便看见屋里在等待他的她,正拿着这封信,低头在翻看。
倘若被她泄露出去这信里的内容,他的死期也将到来。
他不能死,死的就只能是她!
不过是一个流放到峡州,虚有卫三夫人其名的女人,杀了她,也不会有人追究。
但为何刀迟迟割不断她那纤细的脖颈,他握刀的手背,纵横的青筋暴凸。
为何她要看这封信!
没有哪一刻,他如此痛恨她。
“你到底有没有看!”
几近丧失理智中,他双目灼红,又朝惧怕死亡的她怒吼。
“你不相信我,干脆杀了我好了!”
她双眸含泪地,忽然也朝他嘶声喊道。
一双惨白的手紧握住了刀,刃割裂她的手心,一刹那,鲜血潸潸地淌向了朝下的刀尖,如同小溪般,从她的身体里流出。
整个灰色的地砖,都被她的血染红。
她涂抹胭脂的唇瓣不停发颤,那双琥珀色的眸,在以曾经示爱的目光望着他。
里面还蕴藏着疼痛、悔恨,和望不到底的对死亡的恐惧。
他曾在无数死在他手里的人眼中,看到过的恐惧。
“杀了我啊!你别折磨我了!”
便在这句话之后,快将牙咬碎,他狠甩开那把刀,砍向了一旁的长案。
“砰”的一声巨响,分裂两半,倒塌地砸起一地尘埃。
丢掷下刀,他躬身掐住了她的脸。
在那张姣好的面容扭曲变形时,他满脑涨热,从齿缝中挤出一个接一个的字。
“柳曦珠,你若是敢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你给我记住了。”
极近的相触中,两人鼻尖几乎抵在一起。
傅元晋恼火至极,想要看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但眼前仍是朦胧的一片灰雾。
骤然熟悉的眩晕袭来,他落入下一个梦境。
身后是十余个海寇的追击,数支箭矢飞来,她控缰纵马。他坐在她的身后,反身用刀去劈飞向他们的冷箭,为她挡住所有的伤害。
那处密林,他认了出来,是在峡州北处沿海的树林。
但兴许就是他的这个旁观疏漏,一支长箭飞扎进他的小腿,登时疼地他咬紧牙。
“往深处驾马!”
他指挥她。
“好!”
她的头发全散了,却在冷静地回应他。
马匹疾驰穿梭进林间,前方长满倒刺的荆棘率先刮过她的腿,带出淋漓的血肉。
已满是血的裙裾里面,再添伤痕。她不吭一声地带着他,离那些徒步追杀的海寇越来越远。
他不知她的马术会如此好,他从来以为她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满目急掠而过的葱茏瘴气中,他从马上翻倒下去时,如此想。
“傅元晋!”
他听到了她的呼唤,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黝黑的山洞。
狭窄的洞口被枯木遮掩,稀稀落落地,堪见外面淡薄的月光。
只有他一个人在洞里,她不在。
他一下子惶然起来,张口叫她的名:“曦珠,曦珠……”
他浑身麻木地疼痛,起不来身,右侧的小腿更是失去知觉。
箭上有毒。
一遍遍地唤声中,口渴异常。
可她仍未出现。
她是不是丢下他跑了。
他挪动着腿,试图撑着石壁站起来,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他终于灰头土脸地倒落在地。
直至不能爬起来。
再度陷入昏迷前,他狠狠地发誓:千万不要让他活着,若是他找到了她,定要打断她的一条腿!
但他是被一声声的急切哑声唤醒的。
她伏跪在他的身侧,正满脸焦急地,用手拍打他的脸。
“傅元晋!傅元晋,你醒醒!”
“你醒醒!”
她打地他脸一股子的疼。
“你再打一下试试。”
他的胸腔中翻涌怒火,但在看到她出现时,又不自觉地消散。
她顿时欣喜地哭起来。
“你醒了就好,我怕你,怕你……”
她没说下去,掉落的两颗泪在他的脸上,湿热地有些痒。
他精神涣散地望着她,艰难地抬起手,给她擦去脸上的泪,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我刚才去给你找水了,你说要喝水,我给你找来了。”
她也抬起袖子,抹了两把自己的泪脸,转身去把砍伐竹子做成的罐子端来,里面装满了她从山洞不远处找到的清水。
她吃力地把他搀扶起来,靠在石壁上,让他喝水不被呛到。
等渴极的他喝完水,又替他看起小腿上的伤。
“我找了些草药,可以止痛。”
将那处的布料撕开,她顿住,而后惶然地看向他。
他目落那处开始变黑的箭伤,道:“箭上有毒。”
“怎么办?”
她的声音在发抖。
“先等着,等我的人找过来。”
贸然拔箭,止不住血,他得死在这里。不如等人找过来。
她帮不了他。
但她仍固执地把那几棵药草嚼碎了,满嘴的苦涩中,唇也被染地发绿,把那嚼烂的药敷在他的伤口周围。
“有没有觉得少些痛了?”
她睁着一双莹亮的眼望他,还是很痛,但他点头:“好多了。”
她还带回了一些果子,捧到他面前,说:“都是能吃的。”
他从小生活在峡州,自然认出那些绿皮泛黄,指头大小的果子都能吃,但极为酸涩。
他强忍着困意,把那一个个的果子吃下去,压住饥饿的肚腹。
酸地倒牙,依然让他昏昏欲睡。
他栽倒下去的前一瞬,朝向了她的怀中。
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他们在山洞中待了两日。
她全身脏兮兮的,脸颊也瘦削许多,终于对他道:“我出去找人过来。”
再不能等下去,怕是他的人没有找来,他不是被她投喂那些果子,而被酸死。便是因伤得不到救治,被毒死在这处。
整个小腿已变得青黑。
他把那把随身的措金刀拿给了她,看着她,道。
“拿好,保护好自己。”
她点头应道。
“好,你等我。”
她勾着腰走出了窄小的山洞,又用那些枯木挡住了出口。
她纤弱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在那些枯木的缝隙间摇晃,渐行渐远。
“柳曦珠!”
他猛然唤了她一声。
她停住脚步,回首看过来。
“你不要想一个人跑了,不然我抓到你,定然……”
“进宣,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找到人,回来救你。”
她打断了他的话,坚定语气地对他承诺。
于是,他又落入了一个人的荒洞。
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箭毒的侵蚀噬咬,让他再落陈年的梦境。
恍惚之中,回到了他的小时候。
总是一个人在那个枯寂的院子中练字习武,他的母亲只会一日日地问他,功课做的如何,武艺学的如何。
但凡被先生或是师傅训斥,不是字写不好,便是武功毫无长进。
便会转身去拿来那根令他害怕的竹条子,严声呵斥:“伸出手来!”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冒汗的手心,条子一下接一下地狠抽下去。
抽出了血,撕出了肉。
他咬紧牙不敢出一声,更不敢流一滴泪。
而后在惩罚之后,被母亲搂进怀中,她的泪水似是决堤一般,淌在他的身上。
“你别怪娘,娘是想让你成才。倘若你不出人头地,我要跟着你,一起埋没在这里啊!”
哽咽声中,是她的苦难。
他的父亲妻妾成群,她已年老色衰,没有了来自父亲的宠爱,将来唯一的指望,只有她这个儿子了。
她每一日都要哭,他也每一日都要在她面前发誓。
“娘,我一定会出人头地,让你不再受欺负。”
让其他的妾室不敢欺负她。
也让那些庶兄不敢欺负他。
甚至是他父亲的正室,他的嫡兄,终有一日,在他的面前,都要低下高傲的头颅。
终于彻日彻夜地,一个人苦练武艺,熟读经书,熬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他的父亲注意到了他,开始让他跟随身边学习,与那个看不起他的嫡兄一样。
他的母亲也重新得到了宠爱,开始给他做那些甜腻的点心。
他一点都不喜欢吃,可看着母亲的笑脸,他还是会吃下去。
“晋儿,好吃吗?”
他笑着说:“娘,好吃。”
……
他从梦中醒过来,摸索着地上她留下来的最后几个野果子,一口口地,忍着腿上的痛,慢慢吃着。
酸涩充斥满嘴,始终望着洞口月光落下的方向,听外边草丛中叠唱的虫鸣。
都过去大半日,她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反悔,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还是,她被海寇捉住了?
父亲镇守峡州时,养寇自重。
这些年来,皇帝在暗中紧盯着他,他必须快速把这个烂摊子解决掉,绝不能暴露,否则傅家在劫难逃。
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解决此次追击他的海寇首领,当年父亲贩卖火.枪之人。
他便能轻松些了。
只是没有料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那些人会绑架她,逼他只身前去。
现在,自己又为了护她,中箭中毒。
是不是腿要废掉了。
他自嘲地想,当时真不该去救她,随便她死了算。
但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个东西,极为眼熟,撑身去扒过来,原来是那个平安符。
是她不小心落下的。
他终于放心下来,释然地笑起来。
她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该死的卫陵。
但紧攥住平安符时,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语。
她不会丢下他的。
一定不会。
但倘若她真地被那些人抓住,他宁愿她一个人跑了,不要管他。
……
“你不是从小练武,没有足够的力量。记住了,我教你这些,不是让你以后再遇到前段日子的情形,去和男人拼硬争死,而是为了给自己夺得时间去逃命。你这次只是运气好。”
日月轮转,他腿上的伤,终在她找到人,回到那个山洞救他的三个月后好全。
也开始教她学习武艺,握住她捏紧措金刀的手,教她如何杀人,那些残忍的技巧。
当时前去海寇的老巢救她,原以为人已经……
她的美貌和身子,皆是一眼可见的。
但当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她却杀了那两个看守的人,满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他不及喘气,问道:“为什么不等我来?”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惧意,只是丢下了那把染血的重刀,声音仍旧温柔,道:“等你来了,我早已经死了。更何况你曾经说过不让别的男人碰我,否则剁了我。”
她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但那时,咸腥的海风混着血味,吹拂过她散落的长发,她很轻地笑了一声,丢掉了手中的碎瓷片。
便在那一刻,他意识到,她与其他女人的不同。
炽热的阳光底下,他看着她一招一式地练功,满头是汗都来不及擦。
整张白皙的脸被烤地通红,眸中却很明亮。
日复一日,她来他这里,是为了学如何自保的能力。
在她熟练掌握的那一天,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来杀我,把我当成你的敌人。”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瞬,手中握紧那日获救后,他送给她的措金刀,挥起胳膊,快步上前,乍然朝他刺了过来。
*
“傅元晋养寇自重,若是有了这个把柄,他是不是会死。”
在天光昏昏,枕边人要下床去时。
曦珠在一股股的眩晕中拉住了他的袖子,低声问道。
当年,那阵风吹密信,她从地上捡起来时,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今生的傅元晋,和前世的傅元晋是两个人。
她没有对不起前世的他。
她和他,早已两不相欠。
这一世,她只想弥补前世的缺憾,快些回家去,不想再留在京城了。
在如今她的夫君,背身看过来的目光中,她佯装坦然地回望过去。
心中暗自希望:他一定不要问她,为何会得知这种事,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不要问为什么。
*
“哈哈哈,你要我死……”
“我是哪里待你不好,你竟然要至我于死地!”
那个粗哑的声音,又在他的耳畔狂怒地响起。
傅元晋从那一层层的梦中被吵醒,猝然睁眼,不待多加思考,额头青筋紧绷,脸色铁青地急声唤人:“来人!快来人!”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找到梦里的女人,杀了她!
这个女人,知道了那个秘密。
一定要找到她,杀了她!!
不是所谓的玄极美梦,堪称噩梦。
但那个声音还在嘶吼。
“我不会放过你的,不惜一切代价,定要让你回来,我们的事还没完!你说过会等我的,不能反悔!!!”
隐约带着低低的哭腔。
“你要杀我,要杀我……”
三个字,疯癫地倒转重复,在傅元晋浑沌的脑中流窜沉积,越来越沉,直至沉重地抬不起头来。
陡然之间,他胸口郁结多日的闷气,随着上冲的热血,一同从口中喷了出来。
“大人,大人!”
门外,是闯入亲随的惊慌喊声。
第146章 离魂记
深夜的帐中, 在说出傅元晋留京为官的那番话后,许久过去,她都未言语半句, 只是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平静和缓地呼吸着。
但卫陵还是感受到了臂弯中,搂抱的人有一瞬的僵硬,她搁在他腰上的手应当蜷缩起来了, 修剪圆润的指甲隔着一层薄衣,划过他的皮肤, 如风拂柳枝的痒。
让他在那刹时心生了悔意, 不该告诉她这桩事。尤其是在她生病的时候。
可他明白这是瞒不住的,后边再提未免有遮掩的意味。
“我会尽快解决, 带你回津州的。”
说完这句话后,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放轻声音道:“睡吧。”
她低应了一声“嗯”。
窗外的夜雨仍在下,淅淅沥沥地,落在琉璃瓦檐上,清脆地交织出乐响。
没一会,她听着这首不知何时停歇的乐,沉入了梦乡。
腿也在不知不觉中,搭上他的大腿, 整个人扒在了他的身上。
刚开始在一起时,两人睡在一张床上, 她都是平躺,睡姿端正。但后来, 兴许是抱她睡得久了,她习惯之后, 反而每次他上床来,多是她先来抱他。
她没有再去想前世的那些事,睡得很快。
卫陵放心下来,腿有些发麻,但不敢动一下,闭着眼,怀抱熟睡的她,也睡了过去。
与往常一样,在寅时末清醒。
他准备下床去,既然傅元晋留京,那便有很多事需要安排。不止傅元晋那处,兵部乃至朝廷的动向,六皇子那里,皆要有所预备。
这个夜晚,他其实并没有睡好。
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充斥的都是那些声音,以及她的独自哭泣。
抬手按揉两下疲乏的鼻梁,然后低头看还在梦中的她,动作轻柔地把她还放在他腰上的手,放了下来。
她的腿,在昨夜的何时,已从他身上挪开。
乌黑微卷的长发,散得到处都是。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臂膀,下面压着她的头发。
雨已经停了,窗外昏昧的光透过纱帐渗进来。
她阖着双眸,脸色好了一些,没有昨日他回来时,见到的那般苍白了,却仍可见虚弱。
将她颊侧黏着的发丝轻拨,他背过身,撩开青帐的一角,要穿鞋下床时,却蓦地被一只手拉住袖子。
他回过头,她睁着半昏半醒的眼,正看着他。
而后毫无前兆地,说出了那个可以置傅元晋于死地的秘密。
在讶然中,卫陵望见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惶然。
“你怎么不问我从哪里知道的?”
她问他,声音有些颤。
他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便不问了。你若是愿意说,我会听着。”
他清楚,她为他做出的那些改变。
一辈子这样长,迟早有一日,她会淡忘过去的所有。
心中还是难忍泛疼,卫陵重新回到床上,把她抱进怀中,轻抚她的后背。
过了片刻,方道:“我先让人去峡州打探清楚,再做下一步打算。”
他知道她所言为真,不若不会冒着被他追问的风险,担惊受怕地告诉他这件事。
但要握有证据,才能真正打击到傅家。
如今傅元晋在京,峡州恰是松懈的时刻,再合适不过去探听。
瓦当滴水,帐外的光渐明。
曦珠感到越来越困,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在将要逝去的光明中,看他的影。
撑着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
“三表哥,我好困。”
“那再睡一会儿。”
他回握住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你要陪着我。”
她忽然生出一股害怕,怕他离开自己,嗓音轻飘若风。
“好。”
他答应她。
良久,在她再次睡了过去后。
卫陵把她轻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想着吩咐完事,叫郑丑来看她的病,有没有好些了。
方才下床,洗漱穿衣后走出门,召亲信过来。刚要遣他们去峡州,却有去盯着傅府的亲卫过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就在半个时辰前,傅元晋重病吐血,连夜寻医。
且派出自己的人去找一个女人,一个不知面目姓名的女人。
那座府邸中看守的人皆是身负武艺之人,亲卫不敢太过靠近窃听,却还是听到了那阵纷乱的动静。
“爷,还有一件事,傅总兵另外派出一人,在城门大开之时,便离开了京城。”
“等等。”
卫陵叫住了那两个要回去收拾行囊,动身前往峡州的亲信。
皱眉思索须臾,他道:“我方才与你们所说的事,先缓一缓。”
怎会如此凑巧。
傅元晋有眩晕之症。
她也因头晕而昏倒。
而半个时辰前的重至吐血,且去寻女人。
差不多也是在半个时辰前,她告知了那桩事。
傅元晋还派人出京,当今关头,唯有一个去处,便是峡州。
卫陵抬眼,看向雨雾之中,院墙边的那棵梨花树,心中乍然生出止不住的彷徨。
不对,不对。
他猛然转过了头,看向那扇不久前,他亲手紧闭的房门。
她还在里面。一个人。
甚至不及多想什么,他一下子拔腿朝那里跑去。
一把推开房门,跨过门槛,快步往内室走。
绕过隔扇,天青的纱帐层层掩映,成婚前她挑选的帐子。
她正睡在里面,微微拱起的弧度。
气息不由屏住,他伸手触在那柔软的纱上,将它掀开一个口子,看向了里面。
她仍和他离去时一样,阖眸安静地躺着,没有任何的变化,也没有被他的闯入惊醒。
他轻声唤她的名:“曦珠。”
她似乎没有听到,自然没有醒来。
“曦珠。”
于是,他又唤了她一声,声音大了稍许。
但她仍没有睁眼,看他一眼。
“曦珠,曦珠……”
这回,他终于躬身,嘴角在抽动,手有些发抖地去摸她的脸。
连声的呼唤,始终没有换来她的清醒。
守在门外一众亲卫面面相觑地疑惑,不明正在说事,三爷怎么一下子跑回房中了,只听得一道急迫的吼声。
“快去把郑丑带过来!去把郑丑带来!”
*
自神瑞二十六年的二月十日,这一天开始,曦珠昏睡了整整七日。
第147章 黄粱梦破(一)
阮青屏不喜欢柳曦珠。
她相信这个世上, 没有哪个做母亲的,会对一个迷惑自己儿子的女人产生喜爱之情。
但作为一个女人,她是佩服柳曦珠的, 竟为了一群毫无血脉联系的卫家人,做到那样的地步,还以此为由,推拒成为她儿子的继室。
*
活至五十五的年岁, 阮青屏时感她的这一生,比起许多女人而言, 年轻时虽受了不少罪, 但活得久些了,其实算得上顺坦舒服。
这一切皆有赖于她的儿子在仕途上苦熬, 且接手了傅家的产业, 所给她带来的。
不用再于正室夫人的威压下过活,也不必再去和那些妾室们相争。
自丈夫去世,整个傅府做主的,是她的儿子。
反倒是那些人,就似十多年前的自己,时隔两三日,倒转过来讨好她。
便连那些庶出的子女,也常来陪她聊天解闷。
甚至是夫人亲生的嫡出, 过段日子也来给她行礼问候。
日子是再好不过的,常常睡至晌午醒来, 叫儿子养在家中的戏班子来,给她唱台戏。
唯一不足的地方, 只有儿子的婚事。
近三十过半的年纪,仍未有中意的继妻人选。
自那个元配病故, 府上陆续再纳入两个妾,统共四个女人,容色皆是上佳,却无一人能独撑场面,便不提转入继室之事。
另有高官武将愿意联亲,都被儿子否回。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阮青屏自知儿子并非对妻子有多深重的感情,要为其当鳏夫。
不若不会在当年娶妻之后,大抵没过四五个月,便迎了两个妾从小门进来。
男人嘛,大多类此,都是薄情寡义之人。
与她的第一任丈夫,无甚分别,在海寇战乱时,家中贫穷揭不开锅,将她以二十两银子,卖进了傅府做妾一般。
但好在如今,她熬过来了。
儿子有出息,作为母亲的她,终于可以享福。
虽心忧儿子的继室,但她不过在儿子从繁忙军务中,抽空回府时偶尔提一两句,并不敢多说。
随着儿子长大,且常年不在跟前,不知何时起,母子两个有了分别心。
他在她面前,话也越来越少,问询一番她的身体,再是陪她吃顿饭,便会立即返回总兵府。
有时,阮青屏也会反思过往,是否曾对儿子过于苛刻,以至于他对她这个母亲,不再亲昵。
但有什么办法呢?
倘若在他年幼时,不以严厉的法子,加以训导教养,督促他读书学武,他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
但到底还是生疏了。
她只有照料好孙子,心中才算是好受些。
至于旁的,她的儿子自有主张。
却未曾料到,等那个姓名柳曦珠传回府邸时,是那个女人竟喝下了绝子汤,她的儿子大发雷霆,险些气病。
其实柳曦珠,她早几年前见过,该是卫家被流放至峡州的第二年。
儿子连续三个月未归家,她提着炖煮许久的热汤,去总兵府看望他,便在那个时候,见到了她的儿子,正捧着另一碗汤喝。
汤是一旁婷婷而立,微微笑望他的女人做的。
那天,她得知了女人的身份和姓名。
那个跟随太子党倒台的镇国公府卫家,战死北疆的卫提督的夫人。
其实不算真正的夫人,并无明媒正娶,不过口头之约罢了。
柳曦珠跟随了她的儿子,日夜随侯侍奉。
在峡州这样海寇猖獗的地界,如此举止,再正常不过。
这里的女人,总要找到傍身护命的法子,正如当年她若是还跟随那个贫穷的丈夫,怕早不在人世。
除去傅府中的四个女人,在外边,阮青屏另外得知姓名的,还有两个。
至于其他的,便不知了。
观一观那卫三夫人的容貌和身段,难怪能被她的儿子看中,连她都ῳ*Ɩ 不住惊艳。
这样一个美人,能从京城流放至峡州,安稳地待上一年,不必多想,阮青屏已想到是她的儿子,在暗中护着人了。
何故一年后,人才跟随他。
其实也不必费心去思索,她的这个儿子,和他父亲并无什么差别,爱强夺逼迫。
阮青屏以为,她的儿子不过玩上一阵子,和之前的那些女人一样,腻味了便会丢弃。
可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她的儿子倒是难得“专情”了。
她并不去管,一是儿子的事不允她插手,二是柳曦珠很知如何照顾男人的饮食起居,还省得她操心儿子的身体。
不过烦心的是府上的那几个妾,总时不时地来她跟前探听。
烦不胜烦的几年,不想她的儿子,会允柳曦珠生下他的孩子。
但可惜的是,那碗绝子汤后,人再无怀孕的可能。
阮青屏听闻后,隔日便去往总兵府看望人。
那天的景象历历在目,她的儿子在檐下问询大夫,各种调理的方子,务必要让柳曦珠的身体好转。
她看向窗内,里面的那张床上。
那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惨白着脸蜷缩在床上,神情痛苦不堪。
树影背后,她的儿子还在问:“她以后可还能有孕?”
阮青屏站了一会儿,看得感同身受,莫名疼起来,默地转身离开。
回到正堂去,等待她的儿子。
等他来与她说明此事,却从他的口中,得到了他要娶柳曦珠。
一个地方总兵,要娶一个流放之女,还是有名的、配与一个死人的女人。
她绝不同意。
“我看你是糊涂了,那个女人配不上你。”
“母亲,此事我意已决。”
他不是来与她这个母亲商议,而是来知会她。
倘若没有后来那桩事,阮青屏不会改变心意。
当她看见柳曦珠浑身是血,与她那个腿快被毒箭折断的儿子,一同回来时,她骇然讶异。
她的儿子说,若是没有柳曦珠,恐他早已没命。
于是在那时,她忽地发现在那些年间,她的儿子,身边只有柳曦珠一个女人。
既然柳曦珠的身体亏损,不能有孕动摇她孙子的地位,以后傅家的一切,是要给孙子继承的。
她的儿子年岁渐长,再拖不下去,这辈子,总得有一个知心的人陪同。
不若便是柳曦珠吧,能为她儿子豁出命。
但阮青屏没有料到有一日,她的儿子会来与她说,柳曦珠想要回京,不再留在峡州。
那是卫家流放的第九年,那个名叫卫朝的,以累至战功,为卫家得到了回京的契机。
阮青屏不明其中发生了什么,她常年身处后宅。
只是奇怪柳曦珠若是回京,那么先前为她儿子做的那些,算是什么。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释。
“她不过是放不下那群卫家人。”
然后,她看着她的儿子,时隔长久地,又一次唤她娘。
“娘,您帮我去劝劝她,让她留下来。”
“我很喜欢她。”
母子久远的冷淡关系,便在这一声请求中,犹如冰雪消融。
阮青屏答应了,也知她的儿子,为何会让她做说客。
但所谓过来人的经验之道,在那个比起初见时,容颜渐衰的女人面前,毫无用处。
“卫家那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很多事都可以自己做主了,不需你再照顾。更何况你担着这样的重责,已对得起那几年投奔卫家的照看,如今,你的年纪也将三十,该好好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了。”
她也是女人,最能理解身为女人的柳曦珠的想法。
但柳曦珠的神情丝毫不动,只是静听她说话。
阮青屏头一次,在比她年岁小了近一轮的女人面前,有些语涩。
她缓了好一会,终于想起讲述从前的事。
从前她也是被迫入了傅府,怀上她一生中的第二个孩子时,甚至是恨的。
但她没了办法,只能十月怀胎,历经艰辛地生下了她的儿子。
在偌大纷乱的傅家后宅,那堆脂粉香中,她得靠着唯一的儿子,才能搏出一条生路。
即便是庶子,家中孩子众多,自小不受重视。
但只要肯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终会入他父亲的视线,得到赏识,请来最好的先生和师傅教授诗书和武艺。
“那段日子真是很苦,现在想想,也不知我和元晋是怎么熬过来的。”
阮青屏并不曾跟人提到这段往事,但现在说出,没忍住眼中酸涩。
“我对他太过严苛,后来他长大,和我便不大亲近了。”
她的手中,被递来一块素净的帕子。
她接过,掩去眼角的泪水,又笑了笑道:“不过好歹走过来了。”
说完,她叹了很轻的一声气。
“元晋是我的儿子,更是我从小带大的。我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他从未对哪个女人上心过,便说句难听的,他的元配也未曾得到过他的关切喜欢。”
阮青屏以为这世上最心硬的女人,在听完她的这番话后,都会有所动容,哪怕是一丝的松懈。
但在暖融的春光中,坐于葡萄架下,柳曦珠的面容始终平和。
阮青屏怔然,接着便见她浅笑起来,缓慢地诉说那一段,属于她的过去。
“夫人,您想知道我和傅大人一般年纪大小时,过的是何种日子吗?”
“我的爹娘尚在时,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什么都不用愁。”
“每晚睡前,想的是第二日要出去哪里玩,要找谁和我一道去;哪家铺子出了新的好吃的,要去尝尝;不喜欢读书,被我爹追着打,还是觉得高兴,因我娘会护着我,但我爹对我也很好,每次出海都会给我带回许多好玩的玩意……”
“那时想着等长大些了,再在我爹娘的相看下,找个愿意入我家门的人,成婚了也待在家中。我爹说家中产业全都留给我,会教我经营。”
“……可是后来,为何爹娘相继逝去,我一下失去了家,不得已上京投奔卫家。我有时候,很不明白命运的不公,却不得不接着走下去,哪怕后来卫家倒了,我又流落到峡州这个地方,遇到了您和傅大人。”
“我很感激你们这些年来,对我和卫家几个孩子的照顾。”
“可是,夫人。”
曦珠望着傅元晋的母亲,轻道:“您的儿子自小艰辛,那些苦难都不是我带给他的,我没办法去弥补他这一生的缺憾。您心疼他是应该的。”
“但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弥补我的遗憾。”
……
遗憾,遗憾。
倘若当初他没有心软放走她,他便不会留下这个,比天还大的遗憾!
“砰”地一声响,傅元晋将手中的酒坛摔砸在地,满身酒气地趴在桌上,双眼通红地不住拍桌,哈哈大笑起来。
手碰到旁边的措金刀,他也一瞬扔了出去,正中花几上的一个青瓷胆瓶,立时嗵地一声,碎片散落而下。
她把最后一件他送给她的东西,也还了回来。
她说过会等他,却失约了。
临走前给卫朝留了话,但未给他只言片语。
“你这个骗子,骗子……”
他低声怒骂着她,仰头又是一口酒灌下去。
忽而身后传来敲门声,跟着禀报:“大人,王壁已寻来,正在外等候。”
门外,亲随低着头。
那位夫人病故的第三年,大人仍耿耿于怀,听闻有道士会招魂异事,要试上一试。
酒坛重重落桌,傅元晋不觉眯眼,转过了身。
第148章 黄粱梦破(二)
峡州临海, 曾在海寇横行前,作为大燕的海岸港口之一,与外藩临邦通商, 缴纳税银与江南地区可比。
因海贸凶险,几乎是以九死一生,换取巨额财富。由此拜神拜佛之事盛行,多是家人祈求平安。
神佛多了, 应运而生地,各种神婆道士生意昌隆, 甚至有生了疾病不请大夫, 贴符拜像求痊愈之人。
纵使后来海寇不远千里,登岸峡州掠夺钱财宝物, 港口不得已关闭, 此种事不减反增。
当地各种姓氏的宗族势力,也各自供奉着神像。
但自上一朝代开始,历经百年,互相绞缠厮杀,最后剩下三个大族。鼎足而立,相互牵制。
傅家作为其中之一,近二十多年,更是因接手军防镇守峡州, 屡立战功,势力强盛, 其余两个宗族只能望之兴叹。
傅元晋作为傅家的家主,每年年初及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节日, 若无紧急战事,皆需回府, 带领族人在那座神龛前,主持祭祀仪式。
尽管如此,但他并不如何相信眼前这位,由檀木雕刻而成的傅家神明。
所谓的神,不过是用以束缚那些心思异动的族人,凝聚全族的力量,使家族兴盛罢了。
但并不如何相信,不过是因少时,自己跟随父兄一起跪在神像前,却在最末的位置,那些诚心诚意的祈愿未有一个实现。
后来熟背经书,武艺渐长,上京获得进士之名,又接任重病父亲之职,成为峡州总兵,坐上傅家家主的位置。
他也不得不相信起来了。
以至于当属下为了讨好他,说是有奇事——招魂,可以唤故人亡魂相聚。
他生出了想法,试图唤来柳曦珠的魂魄,想要问询她当年病故前,为何要将那把措金刀还给他,却一句话都不留给他。
她到底是何意思。
难道之前在一起的九年光阴,他对她还不够好,不够到给他留一个字都不肯?
招魂的这个想法是有些可信,也有些荒谬的。
但不过试上一试,兴许真的可以见到她。
心生怨恨的同时,他也很想见一见她。
三年过去,每次思念她,整颗心都疼痛难忍。
送别她离开的那一天,军营有急事需他处理,一大早他便离开了总兵府,并没有亲自去送她。
她不过是去帮那群卫家人,最后安顿好。
她已与他约定好,会等他上京。
两人会有重逢的一日,所以不必去送别。
但等事务处理好,他坐在案前,忽感一阵心悸。
发愣许久,直至笔尖的墨滴落下来,洇湿了桌面,方才回神。
忙撂下毛笔,快步起身出门,抽鞭扬马,朝那个小院纵身而去。
但等到了那一排给流放之民修建的屋舍前面,早不见人。
她已经离去。
他赶忙驾马追出城门,一路疾风扑面。
九月的风,已经凉了。
等赶至城门前,却听守门吏说:“大人,他们已出城一炷香。”
他缓下喘气,没有再追出去。
登上城门,与另一个早驻足在那里的人,一同眺望遥远的地方,送别。
一条灰黄的平线上,灿然的日光当头,照耀着朝北方缓缓而行的两辆马车。
几乎在他眨眼的瞬间,便消失在了尽头。
他没有见到她。
于是此后,他没有再见到她了。
*
傅元晋召见了那个叫王壁的道士,是一个穿青袍,头戴莲花冠,乌黑胡须长至腹部的道士。
听闻在这个世上活了八旬又八年,曾为人招魂成功过三次。
神瑞帝朝的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与其有血脉关系,不过这些年王家衰败,司天监的高职,已被另一个世家元氏代替。
王壁是一个不世出的高人,自隐身山林,再少问红尘。
这次也是受人所托,要替这位为峡州而战,驱逐海寇的总兵,寻亡故夫人魂魄,才愿出山。
至于其中纠葛恩怨,他是管不着的。
“大人,若我要招魂,需夫人生前常用之物,作为引子。”
便是在这个时候,傅元晋愣住,他忽地发现她并未留给他什么。
即便是曾经送予的东西,皆是她亲手缝制的衣裤鞋袜。
从在一起的第一年开始,她给他做吃食,一次次地摸清了他的喜好,也为他做贴身之物,一次比一次合身。
最后,他拿出了那副床笫间,惯常给她皙白脚踝戴上的缠丝金铃,还有一些她归还回来的首饰衣裙。
他不知这些有没有用。
但在招魂的那段日子,他比平日愈加频繁地见到了她。
一日的疲乏过后,闭上眼,在梦里,回想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十三年前的总兵府门口。
那天,他从剿寇的战事中暂时脱身,返回府衙处理余事。
恰好碰到她与那群卫家人,被官差押送而至,有押解文书需交托本地核对。
那几个官差来向他行礼问好。
他坐在马上,目光扫过他们身后,那些蓬头垢面、衣着麻布戴枷之人。
几个小的。还有一个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紧抱通红着脸,显然病了的孩子的女人。
作为太子母家,驻守北疆的卫陵一死,整个卫家剩些老弱病残。
半路病去一个国公夫人,其余这些人能活着走到峡州,算是他们命大了。
若非卫陵为守城池战死,这些人不定早被斩首。
还能被那些文官正臣连连上折死谏,万不能寒了北方将士的为国之心?
不过可惜了,人死了,北疆仍然没能守住。连月的侵犯南下,迟早有一日,会影响到峡州。
他自然也清楚那位方才登基的六皇子,是何想法。
把卫家人流放到他的地盘,是方便他磋磨人,省得坏了新帝的名声。
但就这几个半死不活的,不等他出手,怕是那些苦役,便会将他们累死。
不过当前他有事,没空再多耽搁。
不在意地颔首下马后,径直走向台阶,要往府里去。
未曾料到那个怀抱孩子的女人,猛地扑到了他的跟前,双膝“噗通”一声重响,跪倒在地。
“大人,求您帮忙找个大夫,这个孩子快不行了,求求您了。”
她抱着孩子,额头磕在硬石的地上,不断地哀声求道。
“求您帮忙了。”
怀中的孩子,整张脸涨红得发紫,张着嘴呼吸,小团的白气呼出,出气多进气少。
恐怕再等半个时辰,便会殒命。
连着后面几个卫家人,挣脱官差的手,也朝他跪了下来。
他观望着,不过很快,转过头去,继续走上台阶。
但蓦地,他停下脚步。
袍摆被扯住了,皱眉回首,正要呵斥出口。
却在低头时,看见扯住他的那个女人,隔着三层台阶,恰好仰头望向他。
发丝凌乱地覆在苍白的脸颊,却见含泪的明眸。
即便未施粉黛、疲惫不堪,仍是一瞬让人转不开眼,倘若不是坠入泥沼之中,必是如昼明媚。
那一刻,他心生出这个念头。
他的那几个女人,皆无她之容貌。
怔然时,再听到她娇弱微哑的嗓音。
“大人,求您了。”
她唇瓣颤抖,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袍,一滴泪滚下她的颊畔,顺着精致的下巴滴落。
“传我的令,去找个大夫过来,先给这个孩子瞧病了,再收押核实身份。”
他未再多看她一眼,转身领着副将,走进了大门。
听到背后连声的欣喜感激。
“大人,谢谢您!”
他微勾起唇角。
在忙碌完战事的第五日,好睡一觉后,才叫人过来确定她的身份。
依着年岁举止,只有可能是那个胆大包天,敢给身在北疆的卫陵传信,密告京城之事的表姑娘。
问询过后,果然是她。
姓柳,名曦珠。
不过如今的她,另多了一个身份:卫陵的未亡人。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于流放的艰辛路途,口舌之间。
那位国公夫人在闭眼前,将偌大的责任和几个孩子,全托给了一个将才十九岁的姑娘。
他不禁哂笑,若非是见到了柳曦珠的那张脸,他还真不会让人去找大夫,给那个卫家小儿看病。
死了就死了。
当天夜里,几日战事辛劳,终于得了空暇与众多将士同宴饮酒。
醺然回到住处,新欢来至身前,为他脱衣。
是属下从南地搜到的美人,比起送来的前一个美人,还要美上三分。
这一个月,都是她在跟前伺候。
灯下看美人,浓妆红裙。
容色绝佳,身姿婀娜,却怎么脑子里晃过一个影子。
柳曦珠若是好生打扮,定然比面前的这个美人,还要讨他的喜欢。
夜色浓重深去,来往两回,索然无味。
唤人送来避子汤,见其喝下,挥退了人出门。
隔日叫亲随过来,去护好柳曦珠。
凡是因家中罪行,流放至这个地界的女人,没有一个能保有清白身,他再清楚不过。
他不想得到的,是一个失贞的女人。
若非她有个卫三夫人的名头,早把人弄来。
但现在,他要人亲自来找。
既有第一次的寻求庇护,便会有第二次。
他与卫家不对付,不必要为了一个好看的女人,施以明面的手段。
还是她来找他,更有意思得多。
他笑起来,将与海寇的书信,放于灯焰上烧毁。
关于她的禀报,时隔三日送至。
繁重的洗衣苦役,让她整日躬身弯腰,在那条流淌不息的河水中,浣洗一件又一件被土灰、油腻、血渍,甚至粘黏碎肉的士兵衣裳,多是破旧的。
从日出到日落,时不时抬头看天,那轮太阳还挂在上面,怎么也落不下去。
晌午就着咸菜啃完一个馒头,又接着洗身后那堆如山的衣。
泪水不停地从眼里冒出来,落进脚下的河流。
脚上的粗布鞋子,早在一个月前,磨得她白嫩的脚后跟,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手上也生了淡黄的茧子,却被水泡得发皱惨白。
洗着衣,她还要安慰身边一同与她流泪浣洗的卫家人。
等天终于黑了,夕阳西下。
她站起身,眼前发晕地踉跄,一头栽进水里。头磕在用棒槌敲打衣裳的石头上,磕出一块的血。
浑身是水地被几个孩子搀扶起来,捂着流血的头,还勉强笑着说:“我没事,别担心。”
“走吧,该回去吃饭了。”
又是几个能硌哑喉咙的粗面馒头,和小碟咸菜。
不过两日,她开始跟着那些一起洗衣的女人说话,虚心请教各种初至此地的问题。
等回那个简陋住处的傍晚,顺路采一把野菜,回去煮一碗汤,分给几个卫家的孩子吃。
天色再度黑沉。
总兵府中,他从京城朝廷各处变动的情报中抬头,背抵靠椅,端过上好的太平猴魁慢饮。
默听她的事,用以松懈紧绷的神经。
听完后,他吩咐道:“去拿些吃的给她。还有那个孩子生病,要用的药材,再带几副过去。”
他看她要撑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
脑子活络些,就该早点过来。
这些时日,纵是美人陪伴,他仍觉空旷,不得畅意纾解。
但不想他还未真正出手,便有人心急地要抢先一步。
当收到消息,一个五品的将领竟敢对她起了色心,在半路强行绑了人。
等他赶到,几个卫家的孩子被士兵拦在外边。
他一脚踹开房门,见她手腕被根麻绳捆着,衣襟散去大半,裸露纤弱冷白的肌肤,被那人压在身.下歪腿的木桌上。
咯吱作响中,是她的哭声和喊声“放开我!”,撕心裂肺一般,泪水似是掉线的珠子,顺着泛红的眼角滑落。
她晕红的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
他一把抽出了马鞭,往她身上之人的后背狠打下去。
一鞭子,把人打地落地翻滚,痛地直嚷。
“总兵,总兵,饶命啊!”
连着十几鞭,打地人皮开肉绽。
他呵道:“给我滚出来!”
他转身出去,看着跟随出门、满头是汗的人,厉声问道:“我之前立下的军规是什么!”
……
他再次走进屋子,是在半柱香后。
她的手腕还被绑着,眼泪未干,正举着手臂,低头用牙撕咬,咬得口中出血,唇瓣也被绳子磨破了皮。
看到他进来,她一下子停住动作,缓慢地抬起头,而后望着他。
倏然之间,瑟缩地直往后退,退至墙根,无处可退。
修长的双腿高高地曲起,遮挡住身前的景象,抖地不成样子。
她的手中似乎紧攥着什么,露出一点鲜艳的红色。
他朝她走了过去,在她惶然惊怖的目光中,站定在三步之距。
拔出腰间长刀,伸向了她。
他看着她微张了唇,颤抖地想要说出什么,最终在她喊出那声“大人!”时,刀刃偏转,斜入紧绑她手腕的麻绳之间。
不甚用力,挑断了它。
她一瞬松懈肩膀和膝盖。
自然地,他俯视到了她胸前的那些棕褐色疤痕,纵横交错。
他知道,那些是在刑部受审时,被鞭的刑罚。
美玉有瑕,实在可惜。
心中暗叹,他将外袍脱了下来,扔到被撕破衣裳,她的身上,盖住那些伤疤。
“穿上。”
他背过了身。
等她穿好衣服,挽起头发,跪在他面前磕头,低柔声音道:“多谢大人相救。”
他望她裹着他那件拖至地面的玄色暗纹衣袍,平声道:“此次是我治下不严,才出这样的事,以后不会了。你们既是卫家家眷,没必要如此受辱。”
有了这一次的遭遇,他相信,她很快会来找他。
再蠢笨的人,也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峡州过活的人,更该知道她是他看中的人,不能动一分一毫。
但不想她还能撑下去。
在战乱蔓延至当前城池时,那个叫卫若的又生了病。她带着卫锦,怀揣另外做活、攒下的铜板去买药,却被突然袭至的海寇围堵。
消息传至耳边时,他正在指挥战役,并没空去管什么柳曦珠。
若是输了这场战争,让海寇进到内城,后果不堪设想。
等一切结束后,才在一堆逃命挤进内城的百姓之中,看到了她的身影,抱着卫锦,躲在墙角的板车旁。
她的身上、脸上、头发上,被雨水和血水浸染得湿透。
亲随拨开人群,把她带到他面前时,她的眼中已是一点光都没有了。
只怔怔地望着他,而后又如之前的两次见面,跪地叫了他一声:“大人。”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晕倒在地。
时至半夜,那个叫卫锦的孩子发了热,如何都退不下去。
她也高烧不断,紧闭双眼躺在床上,整个人在发颤,额上冷汗直流。
喃喃低声,一会唤:“微明。”一会又唤:“三表哥。”
他站在床畔,看大夫给她诊脉。
也一声,又一声地听着。
心生厌烦,背身的拳头握紧了。
当时,他想。
他不是非要这个女人不可的。
第149章 黄粱梦破(三)
但在他心生放弃之意的那一刻, 看见床上被褥中紧缩成团,虚弱着一张娇弱美丽面孔,生病昏沉的她。
他到底还是愿意给她机会, 实在是难得的一个美人。
他自然知道她昏迷呓语的那两个人是谁。
一个是在卫家危难时,与她退婚的前未婚夫;一个是在卫家即将倒塌时,她传送密信之人。
早在之前,他让人把她查了个清楚。
不过奇怪的是, 她既因与卫陵通信而被关入刑部大牢,依其罪行和新帝的德性, 必是死刑无疑。
为何最后能从中脱身, 而跟随卫家人流放至峡州?
获知的消息中,略微猜测, 少不了和那时身处刑部, 现今却贬官西南的许执有关。
该说不说她的运气好,若非当前坐镇峡州的是他,他又向来没有勉强人的习惯。
否则就她与那几个卫家孩子,甫一进到这个地界,早被扒筋抽骨地吃了个干净。
他心肠好,还给了她两次机会,一直等着她。
倘若这第三次机会,她再把握不住, 便是自生自灭的命。
况且听她无意念着那两个人的名字,莫名烦躁愈盛。
一个亡情断义, 一个死了快一年,她却还惦记他们。
倘若再给七年后的傅元晋一次机会, 回到这个时候,他绝不会对她留有余情。
以至于从她口中, 得到那些她与卫陵和许执的过往时,只有徒然的愤慨和暴怒。而她,在以一种平静冷淡的目光,旁观他的发疯。
他无法再对她下手了,在漫长岁月的过往里,他的生活中处处是她的影子。
他恨不能日日见到她,每个夜晚,都与她共枕相眠。
正如她看到那封他与海寇的书信后,他没办法杀了她。
那时,他倏然想到的是:
倘若失去了她,他以后该怎么办?
但在相识的第一年,那个海寇侵入外城的雨夜,傅元晋听着那些令他烦闷的呼唤,不过走出了屋子。
屋檐下,他的那些副将属下正在等待他。
战事结束后,还有一堆的事务需要处理。清扫战场、安置百姓、恢复城内秩序、清点伤亡人数……他并没有多少空暇来看顾生病的她,能抽空过来一趟,算得上他重视她了。
他离开前,嘱托大夫治好她,并叫了两个丫鬟来伺候。
从天亮至天黑,一整日的灰蒙,浓云压顶,天上的雨水不断。
他在外忙碌至将近亥时末,才终于回到总兵府。
她已经醒了,正在照顾卫锦,那个孩子的烧还未退下去。
她一遍遍地换洗变热的帕子,搭放到人的额头降温。
明明脸色还很苍白,身子也病弱,却不让丫鬟去弄,偏要自己折腾。
他听过丫鬟的回禀,扬手挥退了人。然后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回首看见了他,而后又是下跪道谢,每次见面,都是这般的流程。
“不必谢我,看在卫陵是为国战死,你们是卫家家眷的份上,我才屡次相助。再有下次,我事务繁忙,分身乏术,不一定会救助了。”
“柳曦珠,我最后告诉你一次,若是想在这里活下去,并非容易的事。你好好想清楚。”
他俯看跪在地上的她,低垂脑袋,披散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瘦削的肩膀在轻抖。
随后一滴泪落下,滴在灰色的砖石,溅起一朵泪花。
他最后给她一次机会。
明明白白地告知她。
不再看她,转身离开,走进夜雨。
倘若执迷不悟,世上美人何其多,少她一个不少,再找便是。
但他相信,她很快会来找他。
最好在他的耐心用完之前。
他还从未对一个女人这般用心过。
偶尔思索此事罢了,他又投身案上成堆的军务中。
北疆那边,自卫陵被内外陷害战死,整个北方防线全然崩溃,疆土丢失大半,只余一个洛平立下军令状,挑起了大梁。
西北黄源府,也自卫远和董明忠死后,这一年,匪贼卷土重来。从北方因狄羌侵扰而逃窜的流民,被各级官府城门围堵,不允南下京城致乱,便多往黄源府而去,匪患之势愈演愈烈。
峡州这边,万不能出现意外,不若到时治罪下来,后果严重。
父亲遗留下的养寇自重,他要想办法谨慎地处理了。
若被抓住,是为灭门的大罪。
……
那一年,他忙碌异常,整个年节也在战事中度过。
不久后,听到一个消息。
那个因海寇战乱而发热的卫锦,生出了痴傻的毛病,不过听过一耳,便驾马往军营去。
又一个包袱压在她的背上,迟早有一日,她会屈服。
好在卫朝那个小子,还算是个有本事的,服从苦役,军功虽不记头上,却是杀敌凶猛不畏死。
但想卫家复起,是无望的。
她的屈服,是在次年的春天。
峡州的春来得很快,天气暖和,被海风吹拂而过的树木,在抽穗冒绿。
他恰好忙完一段事务,得以暂时歇息。
靠在椅上想起她,时隔有些久了。
虽她的容貌并未忘却,却少了大半的趣味。
便连派去那边的人,在他面前禀报她的事时,也有些懒怠了。
她还在干洗衣的活,日夜不停。
那双手是不想要了,他让送去的药,看来是没用了。
实在没趣,要召一月前,被送来的那个歌伎过来。
这段时日,旷的过久。
“去把人叫过来。”
夜深了,他吩咐丫鬟道。
但便在他阖眸休憩等人时,门外响起轻敲声,随之是那个丫鬟的声音。
“大人,卫三夫人过来找您了,想要感谢先前您的帮助。”
他忍不住嗤笑。
感谢?哪家的夫人,会在深更半夜,孤身前来一个男人的府宅,是为感谢?
他可没那么空闲,就等她一个人。
“让她回去,今夜我有事。”
语气加重。
“我让你去叫人过来,你叫了?”
丫鬟忙地道:“大人,我这就去。”
很快,脚步声远去。
实在有些疲累了,尤其是与同僚属下饮酒过后。
抬手松解颈间的两粒扣,他有些昏然地又靠回椅背,等着人过来。
因而当门被轻轻推开时,只当是歌伎。
门关合上,轻巧的脚步悄悄靠近他,一同飘过来的,还有一股馨然清淡的香气。
紧闭的眼前,晃过一道玲珑的灰影。
她来至他的身前,低声唤道:“大人。”
清悦温柔的声音,是柳曦珠的。
他一瞬睁开眼,果然看见是她。ῳ*Ɩ
是那张脸,不过与之前见到的都不同。
涂脂抹粉,黛眉红唇。发髻也梳拢齐整,并非妇人的发式,是姑娘的样式,插着一支素净的簪子。
身上的胭红衣裙,更是衬托整个人秾艳非凡。
她低着头,被绦带勒紧的细腰不足一手掌握。望着坐在一盏油灯旁,椅上的他。
“我让你进来了?”
愣然过后,他反应过来质问。
但话未出口,却见她朝他,抿唇轻笑起来。
而后她微曲的膝盖,愈加弯下,最后跪在他的皂靴靴面。
轻轻地,不敢把重量放在他的身上。
伏低了身,伸出手指,勾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把她自己,以一种卑微的姿态,放在他的视线之下。
若隐若现地,微敞的领口里面,是起伏的峰峦。
他不觉冷笑,握住她的手,另外一只手挑起她精巧的下巴。
在灯火下,观望着她的这张脸。
原是浓妆更惑人。
拇指指腹碾压她嫣红的下唇。
“这般晚了,夫人何故此时来找我,卫提督泉下有知,怕是死不瞑目。”
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僵霎时硬住,哀伤和痛苦出现在眼底,但极快地,转然消逝。
又是媚人的笑。
浓密的睫羽扇动,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眸,落在他的眼中。
便连语调,也柔软十分。
“大人,我错了,不该这样晚了,才来找您。恳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半晌,他没有说话,直至门外传来叩门声,以及歌伎如同雀鸟的嗓子。
“大人,我来了。”
他垂眸看身前人,不安出现在她的眉眼。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地退缩。
她的手指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身子紧贴他的腿,仿若救命稻草一般。
也急切地唤了他:“大人,求您了。”
他才畅快地把指腹上的口脂,擦抹在她雪白的面腮。
嫣红的一道。
笑道:“好了,怕什么,我给你这个机会就是了。”
或许她再晚些时候来找他,他会彻底失去兴趣。
但她出现的时机恰当,正是这晚,又显然有备而来,打扮地这般招摇,确实动了他的心。
弯腰把人一把抱起来,走向架子床。
也对门外的人道:“回去,这里不需要你了。”
……
床纱垂落,帐中之人太过滞涩,以至他寸步难行,皱眉拍打令其放松,却一直不得法子。
再俯望她绝色的容颜上,满是泪水,叹声气,不得不用上药了,方才顺畅许多。
她紧咬住唇,不肯出一声。
连续的狠力,才迫得她失声。
有过的那么多女人里,她的声音是最好听的。
他低下头,在她通红的耳边,厮磨着教授,那些能让他欢欣的话。
“既来找我,以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好好学着。”
“是,我明白的。”
口脂早被吃净,她睁着一双含泪如雾的眼,勾抱他的脖子,将他教的话,一句句地说给他听。
她说的太过顺利,甚至有些话,虽激起他的念,却并非他教的。
便是在那一刻,他蓦然停了下来。
凝望分明是第一次、涨红了脸的她。
厉声脱口而出:“谁教你说的?”
她在他的身.下,显然也愣住了,接着弯起一双诡丽的眼眸,笑看他,指甲从他的额角缓慢地滑落下颚。尖锐的刺痛。
张合那殷红的唇,慢声轻语:“是三表哥呀,我告诉你听,我和三表哥在梦里,早就上过床了。”
“进宣,都是他教我的,你觉得滋味如何?”
*
颠倒的红尘中,傅元晋听到了那些令他目眦欲裂的声音。
是她愉悦的笑声。
以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涩哑的嗓音,低声问询:“还来不来?”
“嗯。”
娇娇软软的音调。
“不累?”
“你是不是累了?”
“累什么,我是怕你受不住,明日又腰酸腿疼。”
“哼,那你不会少用些劲呀?”
“你确定?”
男人低笑一声。
她又在哼唧了。
“你闭嘴吧,别说话了。”
……
但在结束之后,她喜欢窝在他怀里,被他抱着说话。
说什么呢。
不过是方才他的表现,是否喜欢。
一会儿过后,她便困倦地很了,支使道:“去把灯吹了,好晚了,睡觉吧。”
“好。”
她身边的人应声,起床去灭灯。
再上床来,她又娇声娇气道。
“三表哥,抱着我睡。”
……
可是她与他在一起时,每次结束后,从来都是背过身去。
即便他掰过她的身子,把她的脸朝向自己的胸膛,轻柔地把她微蹙的眉头抚平,在他睡着后,她依然会转过身,面向床里。
她从不会让他抱着入睡。
从在一起的第二年,一直到分离的第九年。
傅元晋以为这是柳曦珠的习惯。
久而久之,他不再去纠正她,反而为了适应她,从背后抱着她,沉入睡眠。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没有抱哪个女人睡觉,甚至和谁同榻而眠。
都是完事后,让人喝下避子汤离去。
也从没有想让哪个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除去故去的妻子,就只有她了。
他唯一期盼过的,便是她能生下两人的孩子。
他一定会好好待她,也一定会好好待他们的孩子。
可是,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们在一起的八年,从始至终,都是她的欺骗。
好得很啊,她抽身离去,在与另一个男人,那个早就死去的人欢好相爱。
留他一个人在这个世,孤孑一身。
三年啊,她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吗!
卫陵,卫陵……
早该死的,阴魂不散的人。
倘若他没有尝试招魂,是否他这辈子都被瞒在鼓里。
招魂铃还在“叮铃叮铃”地震动,傅元晋从梦中睁开了眼。
满目通红的视线,在一片缭绕的降真香里,看到了正在白雾之后,拿幡做法的道士。
额上青筋暴凸,面容狰狞地盯着这个人。
梦里的那些,不一定是真的!
一定不是真的!!
不是,定然是眼前这个道士,弄出来迷惑他的!!!
柳曦珠不可能背叛他。
她说过的,会等他去京城,他们会在一起。
鬓边的几丝白发散落,他从躺椅上起身,疾步上前,穿过那片白茫的大雾,掐住了道士的衣襟,将人拎起来。
心中悲愤与怒火一齐涌上了喉咙。
“我梦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你告诉我,都不是真的!”
第150章 黄粱梦破(四)
王壁被那只手拖拽着, 提到了满是戾气的人跟前。
在几乎愤怒至发青的脸色之下,他的脖颈被紧攥的衣领,勒得只余一线空隙。
手中的幡旗和招魂铃, 同时掉落在地。
惶恐一瞬攀爬他的脊背,忙磕磕绊绊道:“总兵,我只知……招魂,至于真假, 是天定命数。”
招魂本是逆天术法,妄以凡人之躯窥探异世。
不论对于招魂者, 亦还是想见故人者, 皆会耗损两者阴德。若是严重,会遭到反噬, 甚至是死亡。
王壁最初应承下为峡州总兵招魂, 也是因其为国为民之心,阴德雄厚,否则绝不答应。
这下瞧见人的惊骇神情,不明傅总兵在梦中看见了什么。
人亡故之后,魂魄飘散,被阴阳使者带领经十殿阎罗、过奈何桥、饮孟婆汤,继而忘却前尘,投入轮回之中。
之前他替人招魂, 都是在人头七之时。
那位夫人在三年前病故,想必早在另一个世, 全然忘记了这一世的事。
“总兵,您可见到了……夫人?”
煞气直逼眼前, 王壁颤巍巍地问道。
便在这句话落后,捏着他命脉的人, 松开了手。
王壁一时不妨,后退两步,慌张稳住脚步站好。
甫抬起头,看见傅总兵颓然了肩膀,背身眺望半开的疏窗外,远处即将冬去的景象。
过去好半晌,才极低道:“没有。”
他没有见到她。
只是听到了她和另一个男人欢爱的声音。
*
傅元晋相信这一次的招魂,听到的那些声音皆是假象。
柳曦珠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对她那样好,她绝不会如方才所听到的,残酷地对待他。
他应该惩治面前的这个道士,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做。
失去她的这三年,他难有安稳入睡的夜晚,总是在深夜,冷衾之中想起她。
他没办法停下招魂了。
一旦停下,他甚至会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一日日的招魂中,他被勾魂摄魄般,陷入了一场接一场的,恍若美梦的幻境。
*
他又一次回来晚了,因今日傍晚,城外有一场激战,他前去指挥战役。
等回到府上,已是更深露重,将近子时。
怕她等的久了。
在戌时末,特意派人与她说,让她早些睡,不必等他。
但一身疲惫地走进院子时,随风晃动的灯笼底下,那扇楹窗还闪动微弱的光亮。
心口熨帖暖意,他快步走过去,连上三级台阶,推开了那道门。
跨过门槛,走了室内。
而后看见她正趴睡在桌子上,双手叠放,脑袋搁在上面,侧着脸阖眸沉睡。
莹莹灯火旁的筐子里,放着她做给他的新衣裳。
是孔雀蓝的颜色,其实他并不喜欢。
但半个月前,她满脸兴然地拿着两块衣料,凑到他面前询问:“进宣,快春天了,我给你做件新衣裳。你喜欢哪个颜色?”
拿着苍色的缎布,伸到他眼下。
“是这个呢?”
再拿孔雀蓝的绸料,换送上来。
“还是这个呢?”
他皱眉看了又看,道:“换其他颜色的吧。”
在一起这些年,他生活上的很多事,都是她在照料。
连同一年四季的衣裳,不论是外出作战的甲衣,还是在居室内的常服。是她在裁剪和缝补。
她早该清楚他的喜好,不喜这些鲜艳的衣裳,都穿暗色的衣。
“你试试嘛,总是穿那些黑色,显得你很凶。我觉得你穿蓝色的衣袍,一定会更好看。”
她仰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期盼地望着他。
“好不好?选一个吧。”
“就做这一件,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给你做了。”
她又把那两块料子拿来,摇晃他的胳膊,歪头笑看他。
他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没忍心拒绝,再听到她的话,也笑地无奈。
“行吧。”
随手挑了那块孔雀蓝的缂丝衣料,她顿时弯眸,道:“我也觉得这块最好看!”
他笑地揽过她的腰肢。
“你都想好了,还拿两块料子给我挑什么?”
“我还不是怕你不喜欢嘛,挑一挑,说不定你更喜欢那块暗点的苍色。”
她跌坐在他的腿上,粲然地搂住他的脖子。
窗外泄进的阳光,在她明媚的眉眼,静静地流淌。
在一起的第六年,他每次跟她在一起,都感觉很高兴。
这是从其他女人身上,从未感受到的,甚至是他的母亲,不过把他当作富贵的依仗。
他情不自禁地埋首在她的肩膀。
她的肩很瘦,却很温暖。
“进宣,你怎么了?”
她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背,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起下巴,唇贴近她的锁骨,咬了一口。
密密麻麻的吻落下,他把她放在了榻上,俯身下去。
“把窗关了。”
她衣裙凌乱地扭动,笑着对他道。
……
灯焰飘忽,将目光从那件还未做完的衣裳移开,他躬下身,把睡在桌上的她,抄起腿弯,走向那张架子床。
他的动作很轻,但在弯腰,将她放下时,还是惊醒了她。
迷糊地睁开眼,朦胧的视线中。
她望着身上的他,低哝道:“你怎么才回来呀?”
便在话出口的那瞬,她留意到他臂膀处的伤,是被火.枪所伤。
已被军医处理过,上药绑扎了伤口。
“你受伤了?”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着急地起身,蹙眉望他被纱布缠绕的手臂。
他不想她担心,道:“小伤而已,上过药了。”
但门外恰是丫鬟送来了热水,她急匆匆地下床。
又是去和人说,把放在灶上热的海参鱼丸汤端来,又转过身,给他拿亵衣裤子,陪他去沐浴。
帮他擦洗时,小心翼翼地不让水碰到丁点他的伤。
从水里出来,又拿来干帕子,要给他擦干身体。
他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说:“你别动,等会怕扯到伤口,不疼呀。”
他不由笑看被热气潮润面颊,却还一丝不苟给他擦身前水珠的她,将她腮畔的湿发顺至耳后。
她挑眸睨他一眼,也笑了。
等穿好衣坐到桌前,他舀喝她炖煮了三个时辰的汤,鲜美可口。
比得上他喝过的其他所有汤。
他与她的口味,出奇的一致。
热汤填满空饿的胃,他坐在床沿。
她蹲在床前,手心托着一盒子的蛤蜊油,低头垂眸,给他的脚细致地涂抹。
每年的冬日,他的脚总会皲裂。
从前,没有她的时候,他都是等着春日到来,那些细小的伤口,自会愈合。
即便会留下裂纹的痕迹,也并不在意。
但有了她后,她注意到这件事。
在一起的那一年冬天,便去寻了大夫问,拿回一盒子的油,说涂了就会好起来,也不会再疼了。
此后的每一年冬,只要他回来,她都会给他涂药油。
“快到春天了,很快就不用涂了。”
她仰头朝他笑。
等一切忙活完,近丑时二刻,两人终于躺上床。
他没能耐住,一把将她托起来,让她坐在身上。
蛰伏后的苏醒惊动了她,斜瞟他一眼。
“不行,你还受伤呢,等你伤好了再做。”
她要从他腿上挪下来,他单手固住她的腰,不让她挣动分毫。
“可是我们都三日未做了。”
前两日,他在军营操练兵将,一直未回来。
“你在上边多用些力气,我少动些就是了。”
他当然知道她是为他的身体着想,语调不禁放软。
“夫人,就做一次?”
她终究答应了。
“只准一次。”
她再三跟他强调,眼中含着笑意。
手往下滑动,将他裤子的系带松解了。
也俯低身,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在枕侧。
异样的感觉,他被她这般作弄。
更被她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
他向来强势,即便是在床上,从不容许女人这样对他。
但在那一刻,他愿意纵容她。
哪怕她缓慢的动作,是在刻意折磨他,但听着她一声声的“夫君”,他也任意她驱使。
满目的雪白,潮腻的软滑中。
她娇软的语调,恍若从遥远的另一个地界传来。
是她在吟唤卫陵。
“夫君,夫君……”
那个称谓,她竟然在叫除了他以外的,另一个男人!
一同传至的,还有分明熟悉,却肮脏至极的声音。
该死!该死!
都是假的。
他不相信她从前对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
但混沌不堪的脑子,充斥了太多声音。
光阴流逝,日夜倒转,一天天地过去,听到的,皆是她与卫陵的对话,两人甜腻的亲昵。
那样欢快的她,似乎在他面前,从未有过。
头颅晕眩刺痛,仿若要爆炸一般。
耳畔是王壁的仓惶劝说:“总兵,不可再继续招魂了。”
全然置之不理。
“给我继续招!我要见到她!”
她一定是假的。
忽然之间,怎么会听到那个秘密:先帝留下的遗诏,是要传位给先太子。
她在把这桩事告诉卫陵……
“三表哥,我要你。”
她……
又是那些不堪入耳的恶心声。
一阵晕然袭至。
“傅元晋养寇自重,若是有了这个把柄,他是不是会死。”
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
她要杀了他!!!
把能置他于死地的死穴,告知了卫陵。
整颗心犹被烈火烧灼,傅元晋从梦中陡然睁开了双眼,眼眶逐渐变得通红。
好半晌的怔愣后,从椅上起身,踏入的第一步,些微踉跄。
而后连续的快走两步,一脚踹翻窗边的桌椅,扬手摔碎了目之所及,一切能摔碎的东西,瓷器、摆件、茶盏、花瓶……那个陈旧变色的针线筐子,也被扫落在几案下面。
王壁赶紧跑开,却仍避之不及,被一个豆青的茶壶砸到了脑袋。
捂着额头跑出门去,等傅总兵疯完再说。
立在庭院之中,背后的怒声嘶吼不绝。
甩动拂尘,掐指盘算。
王壁紧皱眉头,心中尚存疑惑。
此次招魂,是他毕生为人招魂中,最为艰难的。似乎在被某种力量阻止,以至于傅总兵迟迟不见夫人。
而那力道,好似不是来自阳间道。
门外的几个亲随探着一双眼往屋里,惶恐不安地观望。
原以为三年前去京城述职,得知夫人病故,疯了好些日子。
饭不吃,觉不睡,整个人瘦得快脱相,老夫人来劝也不听。
只不管不顾地日夜饮酒,盯着那块灵牌,絮絮叨叨地和夫人说话,不时几句骂言。
后来渐渐好了,开始对海寇大肆攻伐,受了伤昏迷,会唤夫人的名。
以及一些节日以及忌日,会怀念夫人,独自喝些酒愁闷罢了。
这段时日,又开始发疯。
总兵这是第几次为夫人发疯了?
夫人去了,便让她安息呗。
招什么魂啊,到头来难过的是自己。
几人回转头,互相看看,唉声叹气。
“哈哈哈,你要我死,你竟然要我去死!”
“柳曦珠!柳曦珠!!!”
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要杀了她!杀了她……
雾茫茫的视线中,傅元晋脸色苍白,环顾周遭的碎裂景象,紧咬住泛凉的牙,眼睛酸涩地淌下了泪水。
从前她在时,精心装扮的他们的居所。
他以为的家。
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这里等他回家。
“呵呵。”
喉间胀痛难忍,傅元晋蓦地又哑笑两声。
她敢与卫陵提到许执,可敢说起他吗?
“敢吗!”
他垂头望着手中最后一样完整的东西,她的灵牌。
上面的红漆依旧鲜亮。
没有一丝灰尘,时常擦净。
一刹抬起手臂,要摔了它。
将它砸个粉身碎骨!
但在即将落下的那霎,他终究停住了。
缓缓地,慢慢地,把它放下。
然后将它抱在怀中。
靠墙滑坐了下来。
斜照的夕阳落了进来,他坐在窗棂下,一堆碎去的旧物中。
默然地紧抱住她。
*
直至翌日,王壁从傅总兵的口中得知夫人在另一个世,就在京城。
或许比目前他们所在的世,还要早十多年。
他讶然地瞠目结舌。
大小三千世界,各有不同,竟会有如此奇异的事。
但骤然地,他想到这兴许便是此次招魂,如此艰难的地方。
峡州与京城远隔千里,纵使傅总兵与夫人身处两个不同的世,但地域不同,也许会有碍招魂。
倘若在京招魂……
但该事王壁踟躇许久,并未告知。
即便如今无仗可打,总兵领兵镇守一方疆土,未得旨意,仍然不能擅离职守。
依照当前傅总兵发疯的劲头,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另外有一桩更为严重的事。
直到入夜,他方才想到。
若按傅总兵所言推测,怕是夫人所在的那个世,还有另外一个傅总兵,之前的招魂,怕是已对异世之人造成了影响。
如此违背天纲,必定遭受天谴。
……
但彷徨不过两日,一道圣旨便从北方,一路南下,经时下正闹腾蝗灾的江南地区,传至了峡州的总兵府。
光熙帝三十四岁生辰将至,各级高官需备礼庆贺。
这一年,侵扰大燕沿海二十余年的海寇,终被平定。
偶尔几个寇贼,已不足为惧。
几处海岸港口再开,曾经打仗的官兵,被派去驻扎查验来往海贸之物。
仗着地域便利,将其他沿海州府的生意也引去了多半。
白银如流水一般,哗啦啦地从峡州通过,流向大燕的四方边境,一时兴荣繁盛。
光熙帝特点峡州总兵傅元晋,上京受赏封侯。
*
届时,便是傅元晋的死期。
风晃残灯,昏光树影中。
卫朝神情阴冷地,远眺总兵府的方向。
将手心中,三叔母离开峡州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给他的锦囊攥得愈发紧了。
与那位许尚书商议除去傅元晋,是为了不被傅家压制,让卫家得以彻底复起。
自三叔母故去,傅元晋一直在找机会要他的命。
同时,也是为了三叔母。
卫朝心里清楚,她的早年溘逝,追根究底,是因对他们这几个毫无血脉关系的卫家人,殚精竭力而致。
但他没办法不把这个罪责,也怪在傅元晋的身上。
从那一晚,他背着孱弱的她,在月光下,一路回去。
她趴在他的背上,压抑地低泣,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整个后背开始。
漫长年月里,他目睹她的每一次曲意逢迎,也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擦拭眼泪。
他无数次地在心中,对她发誓。
有朝一日,一定会报了这个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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