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黄粱梦破(十五)
三月初六。时值傍晚, 天阴多云。
傅元晋问:“如今斩断了她与那个世的关联,她从此便不能再回去了,是吗?”
王壁回道:“是。”
他已演练过命盘, 异世的傅总兵与夫人之间的联系切断,怕是凶多吉少了。
夫人纵使要回去,也要那个世的人用命魂引路,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世间大多自私之人, 没有谁会为了另一个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况且这门术法, 也只他擅长。
而他仍然没有探知清楚, 对面引魂的人是谁。
王壁却没有将这桩事告诉傅总兵。
从招魂的那一日起,他便做下了这等缺损阴德事, 不知还能活多久。可倘若不应允傅总兵的要求, 怕是自己会当场丧命。
当前,他只想赶快脱身,隐遁山林。
从今往后,不会再涉红尘中事。
万分后悔当初的出山。
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他自然懒得去应付了。
便是现在看到傅总兵咳血,王壁不过装样子地慌张,问一句:“总兵可有恙?快叫大夫来瞧瞧。”
先前,已将后果告知。
招魂, 更甚插手异世之人的命途,会对身体造成反噬。
傅元晋用帕子擦去唇角的血, 而后在如豆黯黄的灯下,眼睫低垂, 看向桌案上不久前送至的书信。
很快,兴许不过两三个时辰, 刑部就会来人,将他缉拿入狱,审判定罪了。
“不用。”
他再次开口,哑声道:“我要见她,你去准备。”
每次去见柳曦珠,都得准备那些符文和幡旗。
这兴许是最后一次了。
*
其实两人还有什么可说呢,不过是争吵。
是他的暴躁质问,是她的愤怒反驳。
明明从前,在他怒火滔天时,她从来都是乖顺地承受。至多不过以沉默来应对,等到他的气焰湮熄。
但原来真正的她,是这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性子。
兴许曾经他们在一起时,她无时无刻地不在恨他。
可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他愿意为她,捧出了真心。
却原来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的真心,最终被她弃之敝履。
便如同她给他做过的那些衣裳和鞋子,早已破旧。
傅元晋不想最后一次见到柳曦珠,还在论这些,徒添彼此的激愤。
他望向隔桌而坐,目光垂凝地面的她。
比起前两次相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虚弱。
他知道,她是因被困在这个虚幻的地界,才会如此。
王壁和他说过。
或许再被困久些,她会彻底走不出这里,会死在这里……
但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依然不肯低头,向他这个夫君认一声错。
他又一次等待许久,也没有等到她的愧疚。
甚至都不愿多看他一眼,露出欣赏的目光。
今日的他,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
于是,傅元晋只好有些无奈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认错了,我就放你离开这里。”
对她,他向来大方宽容得很。
认什么错?
自己不该和卫陵成婚,亦还是不该喜欢卫陵?
最大的错,不过是几次头晕,她没有警觉,才会被他招魂回到这里。
曦珠已经对傅元晋说了八年的违心之言。
从开始的恶心,到后来的麻木。
这一次,她不会再说。
更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傅元晋不会放她走的。
她不能离开这里。
只能等卫陵来救她,但他的声音,在不知时光流逝的黑暗里,也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找不到她?
曦珠眸中不禁泛起酸意,攥紧膝上的杏色绸裤。
却张口,冷硬道:“傅元晋,你从来都是一个虚伪的人。我认错了,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从流放峡州的初见起,被他用实际利益钓着的那一年。
她就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傅元晋闻言笑了笑,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要留在这里,不能怪我,也不要后悔。”
“至于说我虚伪?”
他唇角的笑收敛了。
“曦珠,我若是不虚伪,不会活到现在。”
他的这一生,是在利用里成长起来的。
他的母亲为了荣华富贵,鞭打怒骂他,再给块甜糕,说是为了他好;
他的父亲为了傅氏兴盛,临死前将那些通寇的书信交给他,要他继续为了家族的延续而奋斗;
他的族人,男女老少。
一个个似是吸血虫,趴在他的身上,要吸食他带来的益处。
而朝廷中,有仇敌也有友人。
所有的交往,皆是依靠利益的纽带维系。
那些跟过他的女人,也都是想从他身上谋得好处。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有谁能逃脱。
他原本以为柳曦珠是一个意外。
尽管刚开始也和他人一样的利用,想要得到他的庇护。
让他护住她和卫家那群人,让他们少做些苦役;让在前线抗战的卫朝能得到他的一二照拂,不至于十三的年纪,初涉战争丧命。
但后来一年年的相处,该是动心了的。
每次他回家去,她欣喜的眼神是那般诚挚明亮。
有时因战事耽搁很久回去,还会跑过来抱住他,扑进他的怀里。
娇声里含满了无尽的思念,唤他的字。
“进宣。”
真相揭露,原是朝朝暮暮里,自己一叶障目,不识她的本性。
她比他更加虚伪,可以轻而易举地丢弃和他日日夜夜,积累起的八年情意。
但他不想如此说她,太过卑鄙了。
也不想再与她吵起来。
“你难道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虚伪吗?”
傅元晋环顾满屋的琳琅碎片,是她砸碎的两个人的家,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缓缓地道:“便连卫陵,也是这样的人。”
“凡是在朝廷混的,不要将谁想得太简单了。”
“柳曦珠,你以为他多高洁,从前也是一样的狼子野心,残害了多少良臣。那些官员可都为国为民做出了政绩,只不过因处于六皇子党派,却被他针对,而无处申冤!”
不知不觉间,他提到了前世的卫陵。
“所以,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若只是皮相,傅元晋并不相信柳曦珠会肤浅至此。她的眼光是极好的。
但除此之外,他与卫陵有什么区别。
便连有时候,他也厌弃这样的自己。
却不得不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不能脱身。
为何她却喜欢上卫陵?
无论曦珠如何想要解释,在她心中,前世的卫陵和与她成婚的卫陵,是不同的两个人。
但都没有对傅元晋说起。
至于所谓的虚伪,前者已逝。
后者,从来都是诚心待她好。
若是对外,确实会有虚伪,她是知道的。
只要不牵涉无辜,卫陵去针对朝廷中的谁,又有什么可以指摘。
她不会去管卫陵的事。
卫家的将来,是他该操心的。
至于奸臣还是良臣。
既为臣子,便是踏入仕途官场。立场和举动,都要思及后果。
高楼倾塌时,比起那些男人,女眷和孩子更没有选择的机会。
曦珠默了会,并没有回答傅元晋的这个问题。
只是道:“你这次过来,是因为要被定罪了吗?”
与此前两次的歇斯底里相比,这次却意外的平静。
她只想到了一个可能。
上次他的到来,提到了许执的哥哥杀人。
“许执他……”
曦珠的话蓦地被打断。
傅元晋冷笑了一声。
“如你所愿,他丢弃了他的兄长,正如当初抛弃你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一直偏头看她。
背对窗外的月光,银辉落在她单薄的后背。已是七天过去,她显而易见地消瘦。
没有了重逢时的丰腴。
她侧着脸,如海藻弯曲的浓密乌发披散在后。
背光的晦暗光影中,模糊可见她柔和的脸部轮廓。
她没有说话。
只是垂低下巴,嘴角轻抿。
傅元晋一瞬心生后悔和怜惜。
不该说出这句话,拿那些过往来伤害她。
但恐怕在她的心里,许执的地位,都要比他重要。
除了一个卫陵,还有曾经她的未婚夫。
在他看来,许执意图变革的那些措施,实为好笑。
上下千百年间,不是没有怀揣抱负、要留名青史的官员意图变法,想从氏族大家的手中,为百姓谋得土地福祉。
但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遑论是在薄情寡义的光熙帝手下做事,许执以后的结果已可预料,想必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他也曾是读书人,从书籍中熟背过那些忠君爱国、为天下苍生社稷的大义之言。
少年时慷慨激昂,经年而过,还剩下什么?
咽喉似有血腥漫上来,傅元晋站起了身。
在离开这个屋子前,他最后看向坐在窗边雕花玫瑰椅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的柳曦珠,吞了吞喉间的痒痛。
“曦珠,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向他认错。
其实他也舍不得她一直被困在这里。
他爱她,从前种种皆成过往,但不能容忍她再次背叛他,想杀了他。
从半个多月前,踏上上京的这条路。
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无论做了再多的准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此,才能最大可能地保留住傅家的血脉。
傅氏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身为傅氏的家主,这是他为家族做的最后一件事。
“兴许我以后不能再来这里了。只要你说错了,我不会再追究你要杀我的事。”
但他近乎恳求的威胁语调,并没有让她动容分毫。
曦珠沉默下来。
她感觉很累,与傅元晋这些日的对话。
也不想再大喊打骂他,让他送她回去。
她的眼皮逐渐困倦地合上,将腿曲起抬高,抵住椅沿。
头靠在膝盖,想要歇息。
她要保住力气,不能失去清醒。
担心若是卫陵来找她,她不能听到他的呼唤。
“滚。”
她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给他。
门被从外“砰”地关上。
怀着恨意一般,极响的一声。
伴随地,是他压抑到极点的悲怆。
“既然如此,你便陪着我一块死!”
她再次陷入灰茫的囚笼。
……
昏暗之中,似乎从哪里传来轻微的细声。
是利刃划破喉管的“刺啦”,接着鲜血喷出的“噗嗤”声。
艳红飞落绢白罩灯,透过一层薄纱渗进去熄灭了光。
王壁倒在了血泊里,连同手中正要放下的幡旗坠地。
被蔓延开的热血湿润浸透。
死之前,他一双睁圆瞪大的眼,惊恐地仰向转去桌案后坐下的人。
傅元晋随手将染血的长刀撂在案上。
从衣襟内取出帕子,将嘴角溢出的血擦净。以及脸上溅跳的残血。
王壁一死,从此便没有谁再能找到她了。
他不会容许她再见到其他人。
他阖上双眼,背抵椅背。
开始等待刑部的官员上门。
*
卯时二刻,刑部右侍郎领圣旨及尚书之命,前往在京的傅府。
以通寇之罪,捉拿叛国嫌犯:被剥去峡州总兵及其他官职的傅元晋。
带两列禁军闯入,立即按住府中的所有随从和闲杂人等,驱赶一处墙角看守。
待十几个人循着腥重的血腥气味,寻到一处院落时。
推门而入,惊见里面的骇人场景。
室内黑黢,摆放在桌的香灰,被破门的春风吹断最后一截。
一穿蓝袍的道人喉管断开口子,倒在一滩阴冷的红中。
一穿烟墨衣袍的人坐在案后,闻声抬头,一双狭长的褐瞳望了过来。
他鼻息缓出口沉气,起身走近门口。
门外一堆震吓住的人,顿时戒备地竖起刀剑。
“许执人呢?”
傅元晋问。
刑部右侍郎慌乱中稳住心神,皱眉道:“缉拿人犯不必尚书大人动身。”
原本该是他的上官许尚书亲自来捉拿这等奸恶之臣,但听闻家中出了意外,只得临时指派了他来。
他正要拿出圣旨来宣,再询问眼前杀人之事,这可是罪加一等!
面前的人已经伸出了双手。
“上枷吧。”
他以为许执会亲自过来。
但也无碍,左右审罪他的,会是许执。
到时候,他会将柳曦珠的事告诉给许执。
晚个一天半天,许执也不会见到柳曦珠了。
谁也不会见到她。
火把跳跃着光焰,照亮整个府宅。
乌泱泱的人群,围簇一个披戴枷锁的人往外走。
在走下台阶时,不远处的长街尽头,忽至急促的马蹄声。
抬眼望去,未明的浓阴天光中,一身素白衣袍的人,驾马疾驰。
不过转瞬来至跟前,仓惶翻身下马。
刑部右侍郎不及上前阻拦,来人已紧抓住傅元晋的衣襟。
“傅元晋,我的三叔母呢!”
手上枷锁无法挣开,傅元晋被勒地喉咙似又要涌出血,疑惑地看着满面暴躁却欲哭的卫朝,细窄的眼皮沉了几分,问:“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问你!她人呢!”
“你不会找到她的。”
“卫朝,你觊觎你的三叔母?”
他迟疑一刹,猜测的疑问出口,却立即得到了失措的反应。
便在这一刻,傅元晋竟然才看出卫朝那些藏匿眼底的心思。
“真该让她知道你这个侄子的龌龊,更该让你的三叔知道,哈哈哈……”
该死!当初早该弄死卫朝!
不至于养大这样一个心腹大患!
他不相信卫朝找寻他通寇的把柄证据,仅仅是为了仕途和卫家的前程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柳曦珠究竟还惹了多少风流债!
笑音未落,愤怒狂躁冲涌上脑子,傅元晋猛然抬起手上的木枷,用尽全力地,往ῳ*Ɩ 眼前之人的脸砸去。
“住手!都给我住手!”
刑部右侍郎急地喊道,忙叫人去拉。
……
四周陡然卷入纷乱。
第162章 黄粱梦破(十六)
“我们自从上京来, 便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要吃什么要用什么,和个乞丐一样要在你媳妇面前讨要。你也装地对我和你哥哥侄子好得不行, 真的临了事头,却把你哥送进牢里去了!”
“是要人活生生把他打死啊!”
“二哑巴,你哥死了,我也干脆死了算了, 到地底下去给你许家的列祖列宗好好说道,你这个有出息的子孙, 只会想着自己, 全然不顾家人的死活!吃里扒外的东西!”
一双愤怒含泪的眼,望着将要出门, 一身绯红官袍的小叔子。
即将迎来曙光的清晨, 许府门口堵住了一群人。
吵嚷叫喊中,随着泪水洒落的,是那把被胖妇人拿在手里的刀,被檐上灯笼照出闪烁的寒光。
还有紧攥着娘的衣摆,孩子的哭声。
朦胧的视线里,他狠狠瞪着害了他爹、满面恶毒的叔叔,见他上前来,装模作样地对娘道:“嫂子, 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我们进屋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要你哥死, 今日我和寸儿也不活了!”
却在被阻拦时,那锋利的刀刃在纷乱错杂的争抢中, 砍中了那半臂的绯红。
登时鲜血直涌,溅跳在了随从提着的风灯上。
“大人!”
灯笼坠地, 火光熄灭。
几个随从小厮,在慌乱之中,赶紧去将被惊吓傻住的妇人拿下!
“快去叫大夫!快!”
谁的大声,响彻在未明的天光中。
……
“爹,这个变法是一定要做的吗?”
许澄望着坐在椅子上,右手臂膀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的父亲,不明白地问道。
女子也要读书明理,和男子一样。
这是父亲曾对她说过的。
尽管母亲常说能认识些字就可以了,再学些绣花和管家。这才是身为一个女子,最应该学的。
但父亲仍然阻扰,还与母亲起了几回争执,终让她和弟弟一起学习那些四书五经。
她也很喜欢那些书中的道理。
她隐约知道,父亲是因那个变法而不能去救伯父的。
变法,真的很重要吗?
她看到了父亲的沉默。
在许澄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忙碌,很少在家中。
回家常是深更半夜,她极少见到他。
但只要父亲有空休沐,总会抽上半日的空暇,来检查她和弟弟的功课,解答他们疑惑的地方。
另外的半日,父亲便待在这个地方,他自己的书房看书歇息。
从三年前开始,比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少的去陪母亲。
母亲,也不愿意和父亲说话。
同样是因变法,父亲没有救舅舅。
闷闷中,许澄听到了父亲的回答。
“这是我读书做官的初衷。”
许执看着他的女儿,这样说。
两个孩子里,女儿最为聪慧。
许澄有些愁闷地低下头,小声道:“可是爹,娘好久都不和你说话了,伯母还拿刀伤你……外面,也有人在骂你。”
也有骂她和弟弟的,是那些官员的孩子。
许执沉默下来,须臾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看着面前的一双儿女,和蔼地摸摸两人的头,开口道:“快晌午了,去陪你们的母亲吃饭吧,然后去上课,先生还等着你们。”
他们起床后,还不及去上课,便听闻他受伤,担忧过来看望。
许循拉住父亲的左手,轻轻晃了晃。
眼巴巴道:“爹,和我们一道去吃午膳吧。”
很久了,父亲没有和他们、和母亲一道用膳了。
但他的手被松开。
他听到父亲依旧温和的声音。
“你们先去吧,我一会要喝药了。”
春日的晌午里,许执透过半开的窗子,望着儿女一同出了门。
目光恍然,不由落在书房外的那棵丁香树上,灿烂春光中,已经显出淡紫的颜色,缀了满树。
……
药是妻子端来的。
她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大义灭亲,没有帮助他的兄长。
奇怪地,再想到自己的哥哥,似乎心里并不是那么难受了。
她将药端到桌案上时,看到她的丈夫,即便手臂受伤,还在翻看那些她不懂的案子。
半点都不能停歇。
心中涌出心疼来。
今早的她尚且在沉睡,并不知府门的动乱。
是丈夫派人把消息都拦截住了。
她知道,这是为了那个不知事理的嫂子着想。
但同样的,也没有让她知道。
她醒来后,怔然得知消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来看他。
他一定又回到了他的书房,一个人待在那里。
孩子回去她那边后,告诉她,父亲并不来用膳。
她终于还是决定自己来了。
迎着丈夫抬头的视线,关切道:“既是伤了手,就好好歇吧,别影响了痊愈。”
她的丈夫还拿着那本案卷,看向热腾腾的药汤,而后道:“多谢你送药过来。”
何时起这般客气了。
她眼中不免酸涩,问起了正经的事:该如何处置嫂子和侄子。
是不能再养在家里。
“给些银钱,把人送走吧。”
她提议道。
她的丈夫说:“我会送他们离开,你不用操心。”
他的眼睛垂下,俯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直至她忍耐不住地唤了他的字。
“微明。”
她柔软了嗓音,道:“今晚回房睡吧,书房的榻又小又硬,不合适养伤。”
说这句话时,她望向屏风后边,露出的矮榻一角。
上面叠放着整齐的被子,那只黑猫正团窝在旁边睡觉。
窗外映入两三枝的紫丁香花苞,正是一派静谧之景。
“不用,我睡惯了的。”
她的目光倏然收回,落向她的丈夫。
他对她温和地说:“我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已是二品的大官,上了年纪,但他愈发儒雅,从不在家中摆架子。
纵使要求人,也是如此。
从认识的第一面开始,他便是这个样子,从未见过生气。
她看到他又低下头,不再看她了。
“那你要记得喝药,别放凉了。”
她叮嘱道。
他低嗯了声。
于是,她袖中绞紧的双手松开,转过身走了出去,跨过门槛,要离开了。
却与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险些撞上。
是丈夫的随从。
“夫人。”
随从急忙跟她行礼过后,便匆匆进了书房。
门被从里关上。
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许多事,她都不知道。
模模糊糊的字音,到底是什么呢。
……
“大人,右侍郎派人过来说,傅元晋在牢狱中咳血不止,审问一概不答,说是要见到您才说。”
“另外今早前去傅府拿人时,卫将军也赶到了,和傅元晋起了争执,两人打了一架。期间提到卫三夫人,与什么招魂有关,傅府还死了一个道士。”
随从看了眼门外,愈发压低声。
若非那个疯妇砍了大人一刀,不至于耽搁要事。
……
廊道上,一个穿秋香色衣裙的女人,愣怔地眺望不远处那个高大挺拔,步履匆匆的身影。
隐隐地,传来他威厉的声音。
“你往卫家去一趟,看那边是什么情况。”
对着身后的随从叮嘱。
他没有注意到她,便掩入了一丛夹竹桃的碧绿浓荫里。
*
如同钝刀砍伐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似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噬咬在血肉上。
浑身的血,也像在倒流。
傅元晋猛然咳嗽一声,从肿痛不堪的喉间,呕出一大口血。
王壁所言的招魂反噬,终于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一阵阵的发昏,身穿囚衣的他仰靠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目之所及的,刑部牢狱的一切。
逼仄、阴冷、潮湿,四周弥漫着腥臭。
是一层又一层堆累在石砖上的血斑,甚至渗入了地缝;是囚犯永不见天日的压抑呐喊之中,口鼻间的恶臭汗味;是角落里老鼠臭虫腐烂的尸体,被反潮的水浸透……
隔着不知多少堵厚重石墙的远处。
又有不知犯了什么罪、不知什么身份的人,在被刑罚伺候,惨叫不绝。
傅元晋闭上了双眼。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曾经,柳曦珠也在这里待过。
那个时候的她,年纪还小。见到这些,是不是很害怕。
可惜了,从前他上京时,并没有遇到她。不若早早地将她绑到身边,何至于后面,会生出那样多的事。
不过现今的她,也是和他绑在一块的。
但他不能再去看她了。
她在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会不会害怕?
便在这一瞬,傅元晋生出后悔来。
他不该将她困在那里,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他又如何能放她回去,让她继续和卫陵相亲相爱。
凭什么,明明她是他的妻子,却要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承欢。
还要用着曾经关心他的温柔语调,去关心那个人。
即便卫朝将那些招魂的信物带回去,又能怎样。
王壁已死,她只能和他在一起。
纵使分隔,也是在一个世。
在这个世上,只有他知道她在哪里。
在他们的家中。
傅元晋心满意足地等待着。
在拼命压抑的身体痛楚和心脏酸苦中,回想着她不肯低头认错的倔强模样,等待许执来找他。
直等到一阵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朝他走了过来。
很快,牢门的锁链哗啦啦地响起。
小卒的恭敬,随之奉承:“许大人,傅元晋就关押在这里。”
“你们先出去。”
许执对身后的人吩咐。
刑部左右侍郎连同狱卒,道“是。”一同往外去了。
傅元晋睁开轻阖的眼。
在重新沉入阒静的牢狱中,看向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身官袍、姿态严正冷肃的人,吞咽下喉间又涌上来的血。
不觉笑道:“我原以为今日该是许大人亲自来捉我,害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许大人是在忙什么,如今整个朝廷,还有比审罪我这个通敌叛国之人,更为重要的事?”
许执垂眸俯视一身落魄、眼脸有青紫斑驳伤痕的人,只是平声问道:“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和三年前的那次告知,几无差别的场景。
接着,他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许执,我不是输给了你和卫朝两个狼狈为奸的东西,我是输给了曦珠。”
许执的身体蓦然僵硬住。
傅元晋唇角的笑一瞬收敛,变得冰冷。
“你把人都屏退出去,依照大燕律法,是不能够审问我这个通敌罪犯的。既然是听说了曦珠的事过来,你别在我跟前装,谁不知道谁啊。”
在朝的十余年,各自早就摸清了底细。
他的断言,便在此刻落下了。
“许执,你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若是她没有将我傅家与海寇通敌的事,告诉了卫朝。你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抓到我的把柄。”
话说的多了些,傅元晋的喉咙忍不住地发痒,偏头朝烂臭的稻草堆里,咳唾了一口血沫。
再转过头,看向眼前的这个人。
他忽然替柳曦珠恨起许执了。
倘若不是这个人曾经抛弃了她,她不会流落到峡州。
……纵使那样,她不会遇到他。
可傅元晋还是不知缘故地,恨起了许执。
舌尖抵压住嘴里残留的血腥,他渐渐又笑起来。
“许执,知道我为什么不杀她吗?”
“知道她心里有你,也不杀她。你猜猜看,是为什么?”
傅元晋回想起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海寇横行。
“你知不知道,她刚去峡州时,有一天下雨,城内发生战事,海寇到处抢掠。她一个人抱着那个卫家的孩子四处逃命,后来被我找到时,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全身湿透地在发抖。”
“那天晚上,她发了高烧,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你是没看到她那个可怜样,若非我见她长得好看,真是不想管她了。”
“好在那天给了她一个教训,让她终于想到来找我了,你见没见过她脱光的样子,如何讨好人……”
傅元晋的话并没有说完,脸颊被卫朝揍过的地方,猝然又添了一拳。
狠重的力道,几乎将他的牙打碎了。
将近麻痹的疼痛,却抵不上招魂的反噬。
单薄的囚衣前襟被攥住,一双满是戾气的眼,紧凝着他。
眼底,是深不可见的悲痛和哀伤。
“住口!”
窒息的喘气间,傅元晋还是看了出来,艰难地笑咳一声。
“许大人要对我动用私刑吗?”
“这应当与我通敌叛国,并无关系才对。”
“可是后来的曦珠,不会再想起你了。”
目观他的刹那迟钝,傅元晋脸上的笑如何都收不住,血从裂开的嘴角溢出来。
“许执,你相不相信这个世上,死去的人可以重生回到过去?”
“你究竟要说什么?”
声音嘶哑地,似要在下一瞬断掉,如同他被刀砍中的右手。
“我想说曦珠并没有真的病故,她回到了过去,和卫陵成婚了,两个人过得情投意合。”
傅元晋看着许执怔怔的样子,倏然大笑起来。
眼睛却泛酸地湿润。
这个人和他一样,都生了白发,看着竟然比他还老。
纵使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又如何。
她不会喜欢老成这个模样的许执。
“她和卫陵成婚了,她说她喜欢卫陵。”
“她还叫卫陵夫君,你有没有被她叫过,没有是不是?哈哈哈,她叫过我,你知不知道她叫夫君时,那样子多乖。”
“你和我一样,都被她抛弃了。”
“不,你比我还可怜,你都没有见到她,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连骂你都没有。许执,你瞧瞧你的这副老样!”
“连我她都嫌弃,她更看不上你!”
“她骂我了,却连骂你一句都不肯!”
打是亲骂是爱,她定然对他还有感情,所以才会骂他。
……
笑着笑着,傅元晋又咳吐出血。
他不好受,便也要许执跟他一样。
不对,要让许执比他更难受。
*
“大人,大人!”
守在门口的刑部左右侍郎,见尚书大人迈步走上台阶,从牢狱中出来,还不及上前打招呼,问询审罪的事。
就见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还撞上一边的狱卒,踉跄了下,把个小卒吓得不轻,忙矮身行礼道歉。
也是在大人脚步停顿时,他们留意到大人的右手,竟然在流血。
不等他们惊讶去问,便眼睁睁地看着大人突然朝前跑去。
不顾礼仪地,步子越来越大。
绯红的官袍飞扬在风中,头上的乌纱帽都要歪了。
将帽子一把从头上摘下,许执直奔到马厩。
不及看清是谁的马。
就近解开一匹的缰绳,踩住马镫一跃而上,拉紧绳子,朝衙署外而去。
蓝天白云,春光千里。
热闹的街景瞬息而逝,浮生若梦般,那些他与她曾游逛玩耍的地方,从他的眼里,一晃而过。
她拉着他的手,转过了头,脸上是如春光明媚的笑意。
凑到他的跟前,垫起脚尖。
“我好不好看呀?”
她浓云乌黑般的发髻上,簪着他新买给她的廉价淡粉绢花。
微风拂过她细碎的额发,她一双琥珀的眼眸弯望着他。
憋不住笑地唤他:“微明。”
将他从看愣中唤回神,等着他的回答。
“好看。”
他笑起来,毫不犹豫地答。
这一生中,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就是她了。
从此,再没有谁能比得上她。
眼中潮润,他纵马在喧嚷的长街上,疾驰往卫家去。
他记得的,曾经镇国公府的卫家,在哪里。
他曾和她一起走过的,数次的道路。
一直都没有忘记。
她回来了,他要去见她。
去见她。
第163章 黄粱梦破(十七)
三月初七, 清明时节。
天光未晞,卫家的府宅内便早早亮起了灯烛,卫虞和卫锦在厨房收拾昨日做好的蹄膀、白斩鸡、糕饼、青团子……
将祭品都装进竹篮子里, 再拿块蓝底的布盖严实,怕去卫氏族陵祭拜时,被郊外乱飞的柳絮和虫子,弄脏了东西。
正将蜡烛、长香、鞭炮放进另个背篓中, 却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不见卫朝,去祠堂叫人的卫若急忙回来了。
“姑姑, 哥出事了!”
卫虞大惊, 赶紧从厨房出去看望。
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知晓了片刻前,刑部的官员要去捉拿傅元晋入狱, 心绪不宁。
谁也没说, 便赶去现场。
结果与傅元晋打了一架,虽然最后被人拉开,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一番报复,牵连身上的暗疾发作。
皆是在峡州的十三年间,于那些血肉横飞的战争里,堆累起来的。
人疼地甚至走不了路。
本该是去京郊族陵祭祀的大日子,却发生这样的事。
卫虞却不好说什么。
她知道这些年来,侄子在傅元晋的手下做事, 是万般憋屈。趁着这个机会去斗殴,似乎并非多难理解的事。
况且……是三嫂委身了傅元晋, 才换来卫家喘息的时日。
她默低下头,轻声道:“既如此, 你便待在家里,我和阿锦阿若他们一道去, 洛平也会和我们一起。”
“吃过药后,便好好歇息。”
“想必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前往峡州,别是伤没养好,更会严重。”
卫朝歉疚地点头。
但用手压了压腮帮子上的肿痛,仍送他们出门。
想提装鞭炮的沉重筐子送小段路,但被卫若拦住了。
“哥,别动到伤,还是我来吧。我拎得动。”
这几年,体弱的他调理好了许多,也开始学习武艺。
不仅是因强身健体,更因他是卫家的子孙。
“哥哥,你回去休息吧。”
卫锦的臂弯也挂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的是纸钱,以及他们这几日叠的一些元宝。
等会上山后,要烧去的。
卫朝摇了摇头,道:“我看你们走了,再进去。”
他站在卫家的门口。
望着姑姑和阿锦先上了车,阿若将那几个沉甸甸的篮筐递给姑姑,放进车厢里后,才弯腰钻入车内。
姑父在最前头御马。
鞭子扬起,“驾”地长声。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清晨的微凉春风中,缓慢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往卫氏的族陵去了。
卫朝眸中逐渐蕴积起泪意,转过身,快步走向了祠堂。
*
“阿朝,不要将我回来的事,告诉给你姑姑、阿锦阿若他们知道。”
三叔这样对他嘱咐。
卫朝不明白三叔为何不想让姑姑、阿锦阿若他们得知。
倘若他们知道了祖父祖母,还有二叔还活着,定然会高兴的。
就如同他几乎在不可置信中,踟蹰地问询三叔。
“我的爹娘,还在吗?”
三叔道:“他们都在,你娘还有了身孕。”
便似是十六年前,父亲前往黄源府后,娘每日都翘首以盼爹的回家。
时常抚着显怀的肚子,叹息一般,笑着对他说:“不知你的妹妹出生时,你爹能不能回来了?”
爹娘盼望能生下一个女儿。
他也想要一个妹妹。
但最终,他的妹妹没有出生,便与娘亲一道亡故了。
父亲也被断绝粮草,困死在黄源府。
“是真的吗?”
“真的。”
在另一个地方,有着与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爹和娘,还有尚未出生的妹妹。
也该有另一个自己。
正在爹娘的膝下,享受天伦之乐。
卫朝再也压抑不住胸腔中的悲痛。
便在此刻,他遽然明白过来,三叔为何不想姑姑他们得知这些了。
“阿朝,既然经历这么多苦难走了过来,便不要再回头了,继续往前走吧。”
“你是这样。”
“你的姑姑、还有阿锦阿若,也要如此。”
有时候,不知道一些事,是好的。
知道了,反而是痛苦。
……
“现在卫家靠你撑立门庭,你要照顾好自己。”
卫朝抬起头,在恍惚的视线中,看向面前满身伤痕的人。
三叔的手正伸过来,想要擦掉他脸上的泪,但只是徒劳无功,并不能触碰到一分。
“阿朝,我要走了。若是再拖延下去,你的三叔母恐怕有危,我们得回去了。”
卫朝抬袖,一把抹掉眼里的泪水。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那些信。
那些见不得天光的、被藏在墙壁暗格里的书信。
“三叔,你等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急匆匆地跑出祠堂,去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那些已陈旧十余年的信。
拿到三叔面前,抽了抽酸胀的鼻子,哽咽道:“三叔,破空苑塌了,这些信落了出来,我们没有及时保管好,被雨浸坏了。”
“对不起……”
泪水忍不住地落下,他又一次想到那个上元的雪夜。
盛放的绚烂烟花之下,高墙的灰色阴影里。
也听到三叔有些犹豫,甚至发抖的疑问。
“这些……都是给她的信吗?”
“阿朝,你可以给我……看看吗?”
于是,他一张又一张地,翻着那些时隔多年、远隔千里,在孤灯之下写成的信,给三叔看上面早已模糊的字迹。
那些关于三叔不能言明的心意。
只能被埋藏在黑暗中,注定不能被三叔母知道的爱意。
薄脆泛黄的纸张,稍用一丝力气,便会碎裂。
他小心再小心,按着年月顺序翻动。
直至最后一封书信,被那年骤降的春雨湿透大半,只能看清几行残缺的字了。
落笔于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三。
卫朝记得很清楚,那是三叔出征北疆的前夜。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
“不过倘若他对你不好,或是哪一日,你不想与他在一起了,可以来找我。”
“我会一直等你。”
“但望不会。”
……
卫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于卫家的列祖列宗面前,抬手往自己青肿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跟着垂头的抽噎声音,随之响起。
“三叔,对不起,我不该喜欢三叔母,不该喜欢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内疚和羞愧。
与泪水一同坠落在地,四溅成花。
面前的人,从书信中怔然地抬头,偏转过脸,眨了眨微湿的漆黑眼眸。
从格子窗外映入的灿然光芒,正在一寸寸地攀爬,从他被狼爪和利石划破的莺黄锦袍下摆,蔓延至露出纵横伤口的手臂。
似是烈火焚烧的痛楚,灼烫滚热,要裂开魂魄一般。
但比不上那个人,曾经经受的那些。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对着依旧跪地的人,艰涩道:“阿朝,起来吧,我原谅你了。”
他说:“我和你三叔母要走了。”
在离别前,他拜托了这个侄子一桩事。
“去找一件衣裳,烧给我。”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单被困,必须要走了。
也感觉到,那条若隐若现的,牵连两个世的道路快要崩塌。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他要带她回家。
……
家。
那个逼仄狭小的院子,不过一棵丁香树和棵枣树、以及一丛竹子、四间屋,如何能成称为家。
纵使那是他可以动用的积蓄,所买下的最好的小院。
但仍觉配不上她。
他歉意道:“委屈你跟我受苦了。”
她本该身在金玉满堂、锦绣花团中。
她却毫不在意地这边瞧瞧,那边摸摸,回头笑说:“不苦的,我没觉得和你在一起苦过。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可以再买大宅子。”
她又腼腆起来,不好意思地来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偷偷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还不急。”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看她发红的耳尖,止不住地脸热。
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低下头,在她耳边承诺道。
“嗯,我知道。定然会勤恳努力,争取早些让夫人住进大宅子里。”
“说什么呢!”
她眼眸盈盈地仰头瞪他,拍打他的胸口。
他听到过的,她也唤他夫君。
曾经他下值,浑身疲惫地回去那个暂时的庇所。
隔着一堵灰色的矮墙,闻到了熟悉的炖汤香味,也听到了她和煤球的小声私语。
“夫君怎么还不回来呀?”
她又来找他了。
悄声,是怕被谁听见?
他站在探墙而出的柿子树枝下,不由无声地笑。
他紧抱着温软的她。
即将要成为他的妻。
初见第一面。
在他来京参与春闱的那年上元,赊月楼上。
拥挤人潮,和璀璨灯光中。
跌跌撞撞扑入他的怀里,便喜欢上的,他的心上人。
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穷尽他的一生,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上他们的距离。
……
隔着漫长的,恍若十载岁月光影的长街。
忽然再见她的背影。
是那般的瘦弱孱羸。
她怎么会瘦成那样,好似一缕风拂,便会消散了。
是了,她在峡州待了十年,一定吃了许多的苦。
傅元晋将要被定罪判刑。
她也终于回到京城,他又能见到她了。
他会告诉她。
退婚后的每一日,他都在后悔,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她;
会告诉她。
贬官西南的那些年,他是靠着想念她,紧握她做给他的荷包,才支撑走过了那段无望的日子;
告诉她。
在好不容易回京之后,收到她的书信时,他高兴地不能自已,终于可以为她做事了;
告诉她。
那棵丁香树,被他派人移栽了过来。他每次透过书房的窗子,都能看到花树。
他还养了一只黑猫,也叫煤球,很乖很黏人;
想让她知道。
她回京后没有来见他,只是让卫若来送礼道谢,其实他很失落。
他将那几个礼盒,里里外外地翻了好几遍,却什么都找不出来;
她重病在床,他很担心,每一日都要问询过去给她诊病的太医;
……
他一直都记得,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
许执几乎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从地上爬起来后,他赶紧拍了拍袍袖上的尘土。
要推门进去的那瞬,又摸了摸鬓边的白发。
他向来不在意外貌。
但在此时,突然怕真如傅元晋的所言。
她会觉得他衰老年迈,比不上那个人……
但很快地,他把手放了下来。
一把推开门,在一个察觉到异动的仆从上前时,脚步飞快地,绕开人跑了进去。
“谁啊!给我站住!”
仆从只见一个身穿红袍、头发半白,模样似是疯癫的人,不打声招呼地就闯入了府门,急地赶去拦截。
大喊吼道:“站住!我要报官了!”
他太急了,瞧人直往祠堂狂奔,这还得了!
随手抄起靠在墙角的竹竿子,就朝人的腿横扫过去。
他是练家子出身,专门来看守门房。
轻轻巧巧地,登时将举止失措的人,扫落在地。
离得近了,才瞧清怎么穿的是二品官服!
天娘啊!
仆从吓傻在原处,竹竿子从手里掉下。
清脆的一声,他赶去扶人。
“大人?大人?”
许执的双膝磕倒在坚硬的砖石上,手也撑抵在地。
他似乎听到了那阵清铃声,正在渐渐远去。
着急地忍痛抬起膝盖,被仆从搀扶起来,他垂低的视线里,走近了一双深色的皂靴,和素白的袍摆。
“她……”
蓦地,嘶哑被嗤语截断。
“来晚了,我三叔已经和她走了。”
许执险些站不住脚。
一瞬茫然地抬头,看到了同样一双泛红怀恨的眼。
卫朝知道,定然是那条疯狗,把这个人引过来的。
两个人,简直是一般的疯样。
“许大人,你如今有妻子儿女,不要忘记了。”
“你来到这里,是凭借什么身份,想要见她?”
“既来我卫家,除去正事,此外一概不谈。”
他眸中酸涩不止,冷笑着。
在得到原谅之后,解脱的罪恶里,质问着不断颓唐后退,直抵到槐树树干的失魂男人。
终压不住喧嚣的怒焰,仇恨地盯着这个人,厉声道。
“倘若当初不是我三叔让着你,你根本不配和我三叔母在一起!”
许执默低下了头。
喉间哽痛难堪,整颗心在被撕裂般地剧疼。
是啊,他知道他配不上她,也配不上她曾经对他的那些好。
可他还是想见一见她。
想问她,是不是恨他。
所以重来的一世,她不会再要他了?
“曦珠……”
*
曦珠感到力气正在一点点地丧失。
但她并不饿,也不困。
自从傅元晋离开后,她又陷入了一望无际的、唯有月光照进的昏暗里。
不能走出这个屋子,只能被关在里面。
甚至一点动静都没有。
全然的阒静中,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但也愈发微弱。
她一动不动地曲膝,垂头趴在上面。
于昏昏沉沉间,仍仔细聆听周遭,兴许会出现的任何细微声音。
也许一个疏忽,她会没有留意到,卫陵已经找来了。
但她ῳ*Ɩ 认真地等待了许久。
仍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
怎么能那么慢,怎么还不找到她?
分明一切都快到了尽头。
想必过不了多久,那些事便能尘埃落定,她也快能带他一起回津州,回家了。
她想回家。
而不是永远地,被困在这个无人的地界。
脑袋越来越重,眼皮也在克制不住地合上。
她拼命地睁开,不让自己沉睡过去。
怕自己一睡,便再醒不过来了。
但抵挡不住那股极其困倦的疲乏袭来,她终究慢慢闭上了眼。
在最后一丝昏光要逝去眼里时,乍然外间响起了脚步声。
正在一步步地,靠近这里。
是极其熟悉的脚步声!
曦珠倏然清醒,她一下子蹦跳下玫瑰椅,往门的方向跑去。
在她第无数次地,要去推那道巍然不动的门时,门忽地从外被拉开了。
一个身穿青黛窄袖衣袍的人,正隔着门槛,站在黑暗之中。
甚至不及去看他的脸。
那一刻,曦珠猛然扑入了他的怀里,紧抱住他的腰。
埋头在他的胸膛,眼睛禁不住地发酸。
“你怎么才来啊?”
她都等他好久好久了。
觉得他整个人都好冷,但仍将他抱得很紧。
身侧那双僵硬的双手,缓缓地抬起,放在了她的后背,轻柔地抚慰她的害怕。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垂眸看怀里的她,她抱得他好暖和。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呢。
惨白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揽住她的腰,手臂托举,将她从那座笼抱出。
“我们回家。”
那个人答应过她。
他会帮他们的。
第164章 黄粱梦破(完)
走出那一方囚困的牢笼后, 月光消散。
归去的道路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仿若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深渊。周围有什么窸窣声音, 正在流动。
隐约的“嘶嘶”声,倏地卷来一股潮冷的阴风,吹透单薄的里衣。
曦珠打了个寒颤,紧抱住身前人的脖子。
一壁试图睁大眼睛去望, 想要瞧清楚;一壁鬓发贴着鬓发,紧挨他的耳朵, 小声问道:“那是什么?”
他紧搂住她的双腿, 让她稳当地趴在他的背上,回答道:“是些魑魅魍魉。”
怕她害怕, 柔声道:“别怕, 有我在。”
“我不怕的。”
曦珠的脸枕在他右侧肩膀上,轻道。
他来救她了,她终于可以回去了。
感到身体愈发虚弱,她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些东西,只欣喜地抱着他。
疑惑地问道:“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你怎么认得回去的路?”
他感受到她压抑不住的高兴, 唇角也不禁扬起,道:“感觉得出来。”
在黑暗里待得久了, 便多了感知。
况且有牵引回去的道路。
他知道的,是那个人让王颐做法, 以自己的血为祭,设下的“引魂”阵法。
她又问:“会不会走错?”
语调担忧, 是真怕他走错了。
他坚定地回道:“不会,我肯定能带你回去。”
“别怕。”
他再次安慰她。
“我不怕。”
曦珠笑着低声说了一句:“有你在,我才不会怕呢。”
她温暖的气息吹拂在他的后颈。
他固着她双腿的手,在不会被她注意的地方,慢慢收拢,攥紧成拳。
他笑应了声:“嗯。”
接着听到她的问:“我是不是离开很久了?”
曦珠不知道自己被困在那个过去的屋子里,究竟过去了多久。
永远都是黑夜,永远都是那一轮明月。
没有刻漏,没有打更。
自从傅元晋怒极摔门离开后,她彻底迷失在那望不到头的岁月中。
惶然惧怕中,怕自己永远被困在那里,直至困死。
她急迫地想要知道日月轮换过去了几天。
“有多久了呢?”
她问,并立即得到了答案。
“已经过去六天了,快第七天了。”
曦珠好歹松口气,又问道:“蓉娘她是不是很担心?”
蓉娘是她的乳娘,更是她在京城唯一的亲人,定然担心地很。
明明知道,却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他。
他背着她,走在归途的幽暗里,笑回她的问。
“等回去后,就可以见到她了。”
“快了,没多久就可以回去了。”
路途漫长,但在一问一答间,终会抵达尽头。
他想要走得慢些。
想要在最后,和她多待一会儿。
但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步伐依旧不停。按着那条牵引的路,走得稳妥,走得急速。
他知道她一定盼望着回去,能早点见到光亮,也想要见到那个人。
而那个人,定然在那个世,也在期盼她早日醒来。
得快些了,不能让那个人真地寻死来找她。
他的步子,迈开得更大些。
目光扫过那些藏在道路两边,急于上前,要来撕扯吞吃他与她的亡魂。
但都被那个人满是杀戮戾气的血,给绞杀挡住了。
心中不忍地泛起苦楚。
那个人经历过杀伐战争,不似自己只会纨绔享乐。
“你身上好冷啊。”
曦珠鼻腔有些酸,将自己紧贴他冰冷的身体,想要他温暖一些。
她被困住太久,也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很想和他说话。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继而感到肩膀处,她将脸都埋在了上面,又听到她低落无力的嗓音。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他既然能找到她,曦珠不知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和傅元晋的事。
但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她还是想自己告诉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前世的那些事,全都告诉他听。
不想再瞒着他了,更不想两个人因此有隔阂。
而当初那个雨夜,在告诉他,她和许执的婚事时,她其实是想看到他心生厌弃的。
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
但那时的他,只是将她紧抱在怀里,说不在乎那些过去。
尽管后来,他有时会因许执吃醋发脾气,但曦珠看得出来,他并不介意那些。
如今她的心里,没有了从前隐瞒他时的忐忑。
她以后是想带他回去津州,回家去的。
想和他过一辈子生活。
她阖眸贴着他的背,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卫陵。”
“我是被傅元晋……”
但刚起一个头,话音便被打断。
身前的人低声:“曦珠,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曦珠倏然顿住,抓紧了他的衣裳。
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唇动了动,想问他如何得知的。
他继续往前走,已然说下去。
“恰是清明节,我没办法破开那个屋子周围的禁制,便去见阿朝了,让他去取来傅元晋招魂的信物,才能找到你。”
若非清明,兴许他不能见到卫朝,进而从卫朝的口中,得知更多。
以及,看到那些被藏起来的书信。
虽然与那个人共处一具身体,被迫挤在一个阴暗的角落。
早从那个人的记忆中,获知部分。
但……都比不上亲眼所见。
她的指甲透过一层衣料,轻微地扣入他臂膀处的伤。
麻木的疼痛中,他垂眸道:“我知道了那些事。”
喉咙吞咽下连绵的哽痛,声音低下去。
“曦珠,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他不知道曾经的她,经受了那么多。
那日及笄的表白,还对她动了火气。
他不应该的。
不该的……
曦珠趴在他的背上,声音很轻很轻,却清晰地透过紧贴他的骨头,传至他的耳边。
“卫陵,那时流放到峡州,我很怕死,也不想再干那些活了,所以才去找傅元晋的。”
她只想活下去,尽管是用交换身体的代价。
她也没有选择,不想固守所谓的贞洁赴死。
在出口前,心里已有答案,但仍是问了他。
“你会不会嫌弃我?”
她又一次在问那个人了。
他摇头说:“不会。”
从脑子里搜寻出了她与那个人的过往,是前世的许多年前了。
关于她送那个人的平安符。
后来,那个人的寄魂之所。
他往前又迈了一大步,说:“我也怕死,之前去北疆打仗,还想当逃兵来着,表妹会不会嫌弃我的懦弱?”
那个人是怕死的,尽管每次出去围剿狄羌,怀中都揣着平安符,仍然怕死。
每次活着回来,那个人都要喘上好几口气,劫后余生地喜悦。兴许下一场战事结束,便能回京,也能见到她了。
而只有他,什么都不曾经历。
甚至从前觉得父兄外出征战,并无多么可怕的地方,也不畏惧死亡。
他忍住眼中的酸意,不着痕迹地仰了仰下颌。
诉说那个人的过去之后,再张口,却缓缓低道:“曦珠,你比我勇敢得多。”
曦珠听到了他的哽咽,心里生出难受。
抿了抿唇,不想再陷入那段过往。
她在绵绵的困倦之中,轻声问他:“阿朝他们过得如何,你知道吗?”
回到过去,却没有见到卫虞、卫朝,还有卫锦卫若。
也不知她走后,一切可还顺利?
“你不要担心,他们过得很好。小虞和洛平有了一个女儿,小名叫滢滢,时常生病,但很乖的一个孩子;阿锦的病好了,如今都认得清人了;阿若的身体也好了很多,做了几门生意经营,帮衬着阿朝……”
“阿朝他快要回峡州了,此次傅元晋被许执定罪捉拿入狱后,峡州的兵权掌管会空缺出来,到时阿朝会接管当地的兵力。曦珠,阿朝说是你给他的那个锦囊……”
他并不知原来在多年以后,卫家会败落成那个样子。
而卫家的复起,是倚靠他之前无礼对待的表妹。
倘若没有表妹,他无法去想卫家流放后,会是如何的后果,兴许……早已覆灭。
他的眼睛禁不住地湿润,紧咬住后槽牙,强忍着钻心的绞痛。
但那些,都是靠她出卖了自己,而得来的。
他只有紧紧地将她背牢,更快地送她回去,才得以弥补愧疚。
在他的低声叙说中。
曦珠的额头抵着他的背,不由笑了一声:“他们过得好,便很好了。”
这个世上,太阳每日在晨露里,于东边升起,在暮色里,于西山落下。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
纵使没了她,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好在她给卫朝的那个秘密,是有用的。
傅元晋入狱后,卫朝的仕途前程,只会愈加地好。卫虞、卫锦卫若他们,也会跟着更好。
便在这时,曦珠想要与卫陵说,那个秘密一定也会让这个世的傅元晋被定罪!
她恨傅元晋,比在招魂之前,益发痛恨了!
若是没有招魂,她不会回到这个地方,被困那么久!
但在出口的一瞬,曦珠又合上唇,不太想在这里,与他继续说起傅元晋。
等回去后再说。
想到快回去了,她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感到冰冷的他,似乎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抬起头,睁开一直闭着的眼,越过他的肩膀,竟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光。
就像前世自己病逝后,走上的那条纯白归路,是向往重生的。
那时的她,犹夷彷徨;但现在的她,却祈盼快些走进那道光中。
尽管眼皮沉重地要落下,浑身无力地要睡去。
但她一直强撑着。
“快回去了,是不是?”
她欢喜地拍他的肩,问他。
背着她的人笑道:“快了。”
就似在数着步子一样,他听到了她的碎碎默念,不由加快脚步。
他感到身后走过的道路,正在裂断崩塌,蔓延至他的脚下。
“还有十步。”
“七步。”
“六步。”
“三。”
“二。”
但在那倦怠柔声的“一”中,他停下了脚步,没有跨过那道生与死、引魂阵法设下的界线。
他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
在模糊不清的晦暗中,转过身,笑着对她说:“曦珠,你先过去。”
曦珠站稳后,自然而然地,困惑问道:“为什么不一起过去?”
她听到他说:“身后还有其他亡魂,要过这条线,必须要断后。”
“你先走,我在身后跟着。”
他不必担心她回去后,那个人会隐瞒不住,一定会想到很好的法子,来说服她,今日救她的人是自己。
也一定能应付得了,她告知他的傅元晋之事。
那个人早已得知,也不在乎。
曦珠顿时蹙眉,问道:“那些是不是会伤到你?”
她相信了他的话。
因她觉得他全身寒冷如冰,不明光影里,脸颊上也隐约可见几道抓痕,皮开肉绽一般。定然是去找她的缘故。
她看到了他的笑。
他伸手将她垂落在肩,凌乱的乌黑发丝顺理,低道:“别担心,我好歹在战场滚了几遭,煞气重,它们不敢伤我。”
他的手指正在扭曲变形。
很快,便连面皮都要垮塌下来。
骨头似是在被用锤子狠砸一般,内脏皆碎。
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忍着浑身的剧痛,硬挺着要弯下的脊背,扶住尚且犹豫的她。
颤抖的手掌落在她孱弱的后背,将她往那明光的线内,轻推了一把。
“你先过去。”
只要过去了,她便能彻底回去。
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也能回去津州。
她一直想要回家的。
曦珠顺着那股温柔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
半步已落进光与暗的交界。
但便在那一刹,久处黑暗的她,被乍然的光芒刺地眼疼,忽然回过了头。
原本在阴暗里、背对着,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面容,在另一边残光的映照下,竟变得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沧桑憔悴的脸。
分明是同床共枕、熟悉至极的人。
但就在这一刻,曦珠怔然在原地。
她的视线定落在他的额角,那里的碎发正遮掩着一个窟窿。
血肉模糊,白骨袒露。
她缓慢地将目光下移,对上了一双闪避躲逃的漆黑眼眸。
唇瓣几乎是发抖地张开,她哑然地想要问他:“你是谁?”
但最后,出口的却是:“……卫陵?”
她伸手,一把拉住了想要后退的他。
又一次下意识地唤他:“表哥。”
她想起来了,那次秋猎,他受了重伤,便是这个模样。
可隐隐地,好似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怎么会这般瘦,两颊都凹陷。
他的手在挣脱她,脸也偏转着低垂。
要拼命逃回到黑暗里藏起来,不想让她看见自己。
曦珠紧紧拉住他冰凉的手,第三次叫他了。
“三表哥。”
话音甫落,她看到他侧过的脸畔,经斑驳的累累伤痕,流下了一行泪。
卫陵终于转过脸,于朦胧的视线里,无声地望向了她。
他并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只想她能平安回去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一定会护好卫家,也一定会实现她前世夙愿,带她回家。
从此以后,他们会幸福顺遂地生活在一起。
他希冀如此。
但所有竭力的冷静和强忍,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里,在她洞明的眼神中,一瞬溃不成军。
他宁愿她不曾回头看他。
便是这次的回头,让他再也无法克制。
不由地,第无数次想到她及笄那日,他被她拒绝表白,前往秋猎的山林中,那些想好了、要回去问她、最终却未曾出口的狂妄之言。
可笑的是,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只是受困于身份,所以才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喜欢他,任何忧虑都不足为惧,他会去解决的。
不管是官职,还是前程仕途,他都愿意去做那些枯燥乏味的事。
只要她愿意嫁给他。
在脑子昏晕的胀疼里,卫陵看着不肯放开自己的人,郑重地叫了她。
“表妹。”
一阵阵的痛意从紧绞的心脏涌上喉间,如是烈火灼烧,让他几近失声。
“对不起。”
“那天,我不该那么轻率地向你表白,更不该向你发脾气。”
嗓子似是撕裂般的疼,跟着掉落的泪水,是连绵不绝的倾诉道歉。
“我不知道你曾经受了那么多苦。”
在那日被野狼重伤滚落山坡,被另个人全然占据身体之后,只能屈居在一隅阴暗里。
最初愤怒地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但魂魄力量弱小地,无法撼动一分那个强悍的人。
很快地,那个人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海水,奔涌进他的脑子中。
他终究得知了,自从见到表妹的第一面之后,做过的那些仿若真实的梦境,到底都是什么。
仅仅是冰山一角,与她遭遇的所有相比。
更多的,一幕幕的前世画面,从他的眼前似是流水般逝去。
从初见第一面、小琼山梅林、除夕宫宴、上元游灯会、寒食春雨的丢失……
他醉酒漠视她的表白,她哭着转身跑远、她和一个叫许执的新科穷进士定亲、兄长和父亲接连逝于战场、大嫂也一尸两命去了……
投身北疆的战争,残酷的攻伐之中。
是深夜孤灯下,孑然一人枯坐。面前的案上,是那一封封从京城送来的书信,也是那一封封无法从北疆送出的书信。
最终,是海东青飞送来的那封泣血之言。
“三表哥,快些回京,我们在等你。”
她在催促了。
回首万里,大雪纷飞,是烽火硝烟的城池,和四处逃亡的百姓。
身侧,是副将属下的叠声催促,弃城回京,援助太子。
可是,可是……
不等他从尸横遍野、血流融冰的地狱场面回神,立即落入太子倒台、卫家被抄流放的震骇悲恸。
接着,他的眼中猝然失去一切色彩,再度陷入黑暗。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困境中,是她在牢狱中的哭声、是母亲病逝前的嘱托。
是她与傅元晋的欢好;
是她夜半的压抑低泣、是她月事痛极欲死的求声、是她写信给那个负心人的商议、是她对着平安符的零星诉说……
是她和妹妹侄子他们历尽艰辛,得以回京后,她的整日咳嗽。
夜间,那一声声的抽噎低哭:“娘”、“爹爹”。
……
他终于知道了,她为何会拒绝他的表白。
是因她从不曾喜欢过他。
便连初见时,在杏花微雨之下,她落在他脸上的哀伤目光,其实一直看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并未遵守承诺、平安归来的那个人。
他分明早有所察异样,却没有问她那些梦。
倘若早些知道的话。
“我若是知道的话……”
知道了呢,又能如何。
他根本没有那个人的能力。
不能带领卫家走出前世的泥沼结局,更不能比那个人更好地保护她。
只会吃喝玩乐的“本事”。
而那个人,是在前世被逼至极点后,被一把接一把的利刃,给搓磨砍杀出来的。
他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亲眼看着那个人的所作所为。
不管是对于北疆的战事、朝廷的局势掌握,亦还是对她费尽心思地爱护和尊重。
隐去纵火藏香居之事,
全都是他比及不上的。
他甚至不能暴露自己的存在,怕被那个人发现,要将尚且存在的他,彻底抹杀了。
他心里清楚,占据自己身体的那个人,那个算得上前世自己的人,定然会那样做。
绝不会让死去的他,再次抢夺回身体。
倘若换成他是前世归来的人,也绝对会杀了自己。
但他不是。
他只能藏在阴蔽的角落,去观望那个人如何改变今生的局势,如何去补偿她所受过的伤害。
只要这般静静看着就好了。
他不会出声的。
纵使嫉妒、悔恨、不甘、悲伤,无时无刻地不充斥在心里。
却在看到他喜欢的她,和那个人的玩乐相伴中。
两个人在一起是快乐的。
那个人将她养的很好。
她变得很喜欢笑了,笑地灿烂生动。
甚至愿意唤那个人“夫君”了。
他也会觉得高兴。
一直就这样好了。
……
倘若傅元晋没有招魂,他发现她的离魂远去,如何都唤不回来的话。
便不用回头看,那条崩塌断裂的路,已快来至他身后的脚下。
卫陵苦笑沉默,不想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
他望着面前的表妹,在她一双诧异到,已不知该说什么的空茫明眸中,微抿下唇。
泪水的咸苦入口,他吞咽下喉,轻道:“那次秋猎之后,我已不是我了,从去法兴寺找你开始,一直都是前世的卫陵。”
他看到她澄澈的眼眸,显然睁大了些。
喉咙似如吞刀,浑身的骨头都在被碾压破碎。
忍受着阵法的侵蚀,他继续快速地说着。
将那些她不曾知道的,全都告诉她。
其实在峡州的那些流放岁月,那个人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知晓她受过的所有委屈和苦难;
其实那一天夜晚,她的表白,那个人没有立即答应,是还没想好。
事后,并非那个人去向母亲告的秘,而是卫度,等发觉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已答应嫁给了许执;
其实那个人一直都喜欢她,在饮血漠北的边疆,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但都不能寄送回京给她;
他没有办法将所有的书信,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都念给她听。
便只拣了最后一封信,那封于她和许执将要成婚前,写成的书信。
一字不漏地,用着那时该有的心境,念了出来。
眼前,仿若出现那个夜晚。
窗外寒风冷冽,静室炭火噼啪。
那个人盘腿坐在矮案前,低头垂眸。
在昏黄灯火下,一笔一划地,在雪白的纸张上,蘸墨书写。
与此同时,褪落衣袖的臂膀上,缠覆着纱布的伤,在发作疼痛。
……
他知道的,那个人一定不知如何开口,将前世的那些事,那些满藏爱意的事,都告诉她。
既然如此,便由他这个旁观者来说。
“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
直至最后一句。
“就此搁笔,盼你幸福,一生无忧。”
“不要说了……”
曦珠看着眼前人分明熟悉,却仿佛陌生的面孔,想要让他停下来。
垂落在身侧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她紧紧地握住,不想听,不想听……
那些她不能理解的话。
卫陵便闭嘴不说了。
他明白这需要一些时日来理解,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接受的。
但将事情都说开后,兴许会对她和那个人更好。
他们之间将再无任何隐瞒,此后发生的事,都将明白袒露。
他知道那个人,其实很多时候,仍然受困于前世,并不能全然地从阴暗中走出来。
譬如对于许执的丁点风吹草动,总是会让那个人想起前世躲在角落里,只能偷窥的痛苦;
譬如对于被秦令筠察觉到重生,让那个人惊惧害怕,怕自己的欺骗,被她发现生气。
但终归是瞒不住的。
心中有一股释然放开,她终归是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不必和那个人一样,此生不能得见光明。
“好,不说了。”
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随着下颌的轻抬轻点,他眼睫轻眨,落下了一滴泪,顺着尚且潮湿的泪痕,滑过惨白的面颊,坠入不见底的暗地。
前世该告诉的事,他都说了。
至于今生的,这三年的岁月。
她会逐渐地,一一明白过来,其中那个人的爱意。
在脚下阴阳连接的方寸之地,即将崩陷一瞬。
他想要再抱一抱她,但最后并没有,只是叹息一声地笑道:“谢谢你回来后,还愿意救我的家人。”
明知前世的苦难,是他卫家带至给她的。
“表妹,他很爱你,回去吧,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希望那个人能爱他的家人,最后脱离前世的结局;也能一辈子好好爱她,让她一生平安喜乐。
尽管没有他的希望,那个人仍会如此。
他的手又一次地搭放在她瘦削的肩,面朝着她,将她往那道即将消失的白光里,猛然推了进去。
“不用试图救我,让我去往生吧,也不要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猝不及防的力道,曦珠甚至还未反应过来。
便在瞪大的视线中,眼睁睁望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被彻底推出了黑暗。
那一刹,她张开颤抖的唇,大声喊他。
“三表哥!”
但似是远隔千山万水般,只看到他垂落的目光中,是淡淡的笑。
比起那个人对她的感情深厚,兴许自己对她的感情浅薄。
但活至十七岁,他只喜欢过她一个姑娘。
这一生,也只对她说过那些话。
她,是他唯一想要娶的人。
“我当与你成婚的人是我,即便你从未喜欢过我。”
他心里如此想,似乎好受些了。
身体后仰,整个人都在下坠沉落。
曦珠下意识闭上了眼,而后听到谁在喃喃轻唤,嘶哑的低声:“曦珠,曦珠……”
好似唤了无数遍,就在她的身边。
她循着那道声音,缓慢地睁开了疲累的双眼。
轻薄的青纱帐外,正是初春的淡黄晨曦,透过紧闭的明瓦窗渗进来。
丝丝缕缕的,微微刺目。
她侧转过脸,不由地望向那窗外的春光。
温暖地铺落在脸上,是太久未见的温暖。
但在偏头时,牵连脖颈,一阵痒意传至,她从干涩的喉咙里,轻轻咳嗽一声。
便是这细微的弱声,惊动了外间正在擦洗的青坠。
忙跑进来看,登时惊地大叫一声:“夫人!”
……
月亮仍在,皎洁的光辉洒落。
一切虚设的幻象坍塌,整个屋子飘散干净,荡然无存。
便连那些曾被她精心装点、却又摔碎砸掉的器皿家具,都消失地一干二净。
人走屋空,空荡荡的一片阴风吹过。
无论如何寻找,都再不见她的踪影。
“噗!”
傅元晋骤然从一场虚无的梦中睁眼,肺腑堵住了郁气,猛烈咳嗽一声,肿痛堆淤的咽喉里在呛血。
鲜血皆涌出口鼻,一个没忍住,半撑起的身体,对着灰色冷墙喷出了大口鲜血,溅起大滩殷红的血花。
吐完,满身尽是严刑拷打的他,霎时跌躺回脏臭的稻草堆里。
抬手抹去鼻下的残血,双目失神地望着头顶的灰暗。
柳曦珠不在了。
她不在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便是为了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将她囚困起来,再不能离开他。
那个世的傅元晋已经死了,王壁也被他杀了。
她不能回去的。
她又跑了,跑去哪里躲着他了?
以为这样,他便找不到她了,是吗?
等找到她,一定要杀了她!
杀了她!!!
远远地,刑部的堂官听过看守狱卒的仓惶禀报,方才来到羁押重犯的牢狱。
隔着好几层厚墙,在火把焰火的摇曳里,听到了那撕扯愤怒的吼声,和拍打牢门的巨响。
“去把许执叫来!”
“去啊!去啊!”
他不相信许执不会想见柳曦珠!
他不能找到她,还有许执。
对了,还有许执!
不能让她回去那个世,继续和卫陵恩爱!
哪怕是让她和许执在一起,也是和他在一个世。
比起他,她更不会爱许执!
“柳曦珠。”
我一定能再找到你。
“把那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给我叫来!我要见他!”
……
纵使王颐百般劝阻,说自己的术法并不精通,并不能保证他能回到前世。
让他再耐心等一等,等到自己的叔公得了消息,从江南上京。已是快马加程,定然会早些来到。
“三夫人的情形尚算好,你不要太过心慌。若是真出了事,再回不来,你的爹娘如何是好?”
王颐是如此劝他的。
但卫陵再忍耐不下去。
晚上一天,更甚一个时辰、一炷香,他都无法预料到,曦珠在那个世,正在遭遇什么。
至于爹娘,至于卫家。还有大哥在。
一整夜在案前的枯坐思索,他将接下来朝局可能的变动,更多的,是关于朝廷中那些官员,能用得上和需要提防的,所知道的一切事包括把柄,都落尽纸上。
天光亮后,他便派人去把大哥叫来破空苑。
在高墙旁,满树花苞的梨花树下,卫远观望自己的三弟。
一副浓眉紧皱,脸色青白的模样,一看就是苦熬太多夜,并未得到好眠。
他心里不由地叹气,不知三弟妹何时才能醒。
再不醒,他怕他三弟跟着一道去了。
他开口问:“弟妹还未醒吗?”
卫陵面皮僵硬地,连扯动唇角都难堪。
摇了摇头,他道:“还未。”
“哥,我有事和你说。”
他缓过一口晨间的微凉风气。
从袖子里将那几张折叠方正的纸拿出来,正欲递过去。
同时,也要说出那些前世之事,将卫家的将来都交托出去。
但就在他张口的那一瞬。
“三爷,夫人醒了!”
乍然,从内室传来连声的惊呼,他顿时回首,见青坠从里奔出,在屋檐下朝这边笑着挥手,又大喊了一声:“三爷,夫人醒过来了!”
他立即将手中纸塞进衣襟内,转过身,拔腿狂跑,直跑进外厅。
一把撩开阻隔的帘帐,进到内室。
绕过欣喜而泣的蓉娘。
他愣站在床畔,看到了青帐之内的架子床上,背靠在高枕上,身穿雪白单衣、面容苍白孱弱的人。
如瀑的乌发垂落双肩,她的一双琥珀ῳ*Ɩ 色眼眸微微仰起,也在望着他。
将近七日,一直沉睡的她,终于睁开了眼。
霎时,方才听闻过消息,胸腔内几要停住的气息,重新运作起来。
无尽的惊喜,充盈在疲惫泛红的眼眶。
卫陵弯下腰,忙不迭地伸开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揽抱在怀中。
他坐在床畔,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前。
但却将自己头,轻轻放在她的肩膀。
听到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以及她紧紧相贴的心跳声。
他的眼中,止不住地湿润,好半晌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直至有温热的泪,透过衣襟,落在了他的心上。
瞬时烧得他发疼。
抬头,看到她眸中泪水在滑落,还在怔怔地望他。
他心疼不已,用指腹给她擦去眼角的泪,擦在自己的衣袖上,却禁不住地笑,轻拍她的后背,温柔道:“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又情难自已地低头,想要吻她的眉心。
但在唇与眉心将要相触时,她一下往左边偏过了脸。
卫陵一怔,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尴尬,抬手摸摸下巴长出的硬胡茬。
“这两日忘记刮了,是不是扎到你了?”
这些天,他都没空收拾自己,一副邋遢样子。
卫陵又笑着,忙握住她的手,急切问道:“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正要叫青坠赶紧去请郑丑过来,又要叫蓉娘去膳房那边,端些吃的来。
但话音未落,就见她垂下了眼。
在他愣然时,她的手腕用力转动,他的手指不由一松,她便挣开了他的手。
曦珠将目光从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彻底移开。
两世的记忆在脑子里,来回颠倒混乱,一阵接一阵地眩晕。
重新躺下来,缩回被褥里,握紧的拳抵在酸胀疼痛的心口,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她现在很困,也很累,想先好好睡一觉。
等醒了,再来和他清算……
第165章 这一天
目光落在曦珠兀然转过的后背, 卫陵怔然了好片刻,才放下那只横亘在空中的手。
也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原本贴在雕花床栏上的那些血符, 都被谁揭下放在了枕侧。
方才得知她清醒,太过欣喜,并没有留意到。
不会是青坠或是蓉娘动的,因他早已交代。
王颐说过, 引魂的血符必须贴着,否则她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而现在, 她终于回来了。
卫陵坐在床畔, 低眼看自己被纱布包裹的左手掌,又用右手将那叠在一起的血符拿了起来。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以眼神示意, 让内室里呆愣站住的两人先出去。
接着看向半臂之隔,乌发尽散在枕的人。
无声地望着,唇角紧抿绷直。
他知道她并未睡着。
望了许久,他一直都没有起身,她应该知道的,却一个字都不和他说。
终于在他忍耐不住,要开口唤她的名时,外间忽然传来动静。
是热闹高兴的欢声。
卫陵听到有母亲的笑声:“我听说消息, 曦珠醒了?”
“我进去看看那个孩子。”
在这句话传进时,他对床上躺着的人, 平缓低道:“你先睡着,我出去让她们先回去, 很快回来。”
他看得出来,她想一个人待着, 便连他都不想见。
卫陵站起身,将几张血符一块塞进衣襟内。
步子放轻地,他朝外间走了出去。
曦珠闭着眼,听到他的脚步声在一步步走远,直至淹没在那些纷乱的、要进来的人声中,将他们都阻拦住。
“娘,曦珠她睡着了,别吵着她……”
她不由将头更深些地,埋入被子里。
积蕴的热气,让她渐渐沉入睡意中。
隔着好几重的门和帘,外厅站了好些人。
连着六日的提心吊胆,杨毓好歹松口气,听到小儿子的话,也不再往里去,只嘱咐道:“你记得一会儿让郑丑给曦珠好好看看,开些药吃,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昏睡这样久?”
“可不能再有了,真快吓死我和你爹了。”
小儿子昏一次,三媳妇昏一次,还是不知缘由地,把她和丈夫担心得够呛。
卫陵应声笑道:“我知道,娘你放心好了。”
紧跟着,连着大嫂、二嫂、小妹,还有未往军营去的大哥。
都一一说过几句话,卫陵最后对大哥道:“哥,你先去忙吧,耽搁你正事了。”
适才,卫远正在院外与三弟说话。
突然传来弟妹苏醒的惊声,他紧随三弟的奔跑,并未进去内室,一直在外厅等着,没有离开。
这会听三弟如此说,他便笑拍三弟的肩膀。
“人醒了就好,剩下的就是养好身体。她是,你也是。”
不过几日,三弟瘦得太过,他难免关切道:“多吃些饭,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卫陵笑着点头,“我知道。”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一群闻风赶至的人,又相伴离去的背影。
靴尖偏转,他转身回到外厅。
那里,王颐尚在等待。
拧眉仍在不停掐算,怎会瞬息之间,招魂的阵法消失?引魂的路坍塌?三夫人也回来了?
其中,他有诸多不懂的地方,想破脑子,如何都思索不明白。
终归是道行太浅,倘若叔公在此处,必能解惑。但此刻,王颐却莫名心生一股担忧。
每当他有该种感受时,必然有事要发生。
他想到了正赶往京城的叔公。
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同时,混乱的思绪被一道问询打断。
“她如今是否平安了?”
抬头,见是走到跟前的卫陵。
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眸,在凝视他。
王颐拧紧的眉头未有松懈。
他未再进到内室,但隔着这般距离,仍然算出:现今的三夫人怕是魂魄不稳。
他如实告知后,正要说出法子。
但话音落下的一瞬,便听到卫陵急迫道:“你想想办法!”
他害怕再发生离魂的事。
王颐看着卫陵,没有犹豫道:“我还是要用你的血。”
于是,他再次看到那把唐横刀被抽出,银光的刃割破深可见骨的伤,血顿时流了出来。
以鲜血混入烟墨,画成另一张符纸。
书案前,他将镇魂符交给身边的人,叮嘱道:“这张符压在她的枕下,将这三个月过去,便可以烧掉了。”
卫陵接过符纸,默地点头。
他送王颐离开。
这几日,人一直住在破空苑的偏房,王家那边来人催促过几回。
两人一同走出外厅。
“王颐,你记住了,若是我告知你的那些事,泄露出去半点,我一定要你的命。”
在人走下台阶时,站在阶上的人,再次道。
王颐回头,也再次郑重道:“卫陵,你放心。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直到烂在我的肚子里。”
卫陵目送青坠将人送出院门,再不见一丝踪影。
转身回到厅中,去见郑丑。
一炷香前被亲卫接来,都还未及喘上一口气,便给他包扎手上的伤。
卫陵对他道:“劳烦你在此等候,等我夫人醒了,你再给看看。”
郑丑已从蓉娘口中,得知三夫人醒过一次,却又睡过去。
现今观三爷不急,他也不急。
洗净手后坐下,吃起蓉娘送来的茶水糕点。
卫陵吩咐过后,迈步走进内室。
床上的人已经睡着。
他在床畔看了片刻,才坐了下来。
而后伸出手,将盖在她口鼻处的被子,轻轻地往下掀了些,不至于让她呼吸艰难。
收回手时,指上犹残留着,她潮湿的气息。
将那张符纸折叠成一个三角,塞在软枕的缝隙中。
逐渐地,她轻微急促的呼吸,变得匀缓了。
卫陵坐在她的身后,偏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她沉静熟睡的侧颜。
不知望了多久,直望到落山的夕阳暮色,透过窗子照进来,落在她铺落在床的发丝上。
似是柔滑的绸缎上,渡了一层淡薄的金光。
她再次醒来,并转过身,终于看向了他。
但在下一刻,便移开了视线,将眼落向他身后,几上那盆葱郁的秋海棠。
那是他送给她的花。
曦珠想起了那天,今生她十六岁的生辰,他带她出城,去山庄玩。
那一天,她很高兴。
却也很担心,因他即将前往北疆抗敌,她怕他,再如前世的那个人,一去不回。
卫家会再落入前世的破败境地。
甚至他对战事的毫无经验,让她愈加害怕。
原来,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虚想。
她听到了他温柔的嗓音:“我让郑丑进来,给你看看。”
他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声音,对她说话。
曦珠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不去看,也感到了灼热。
在郑丑来至内室,换下床畔他的位置时。
“烦请夫人将手搭在脉枕上,我给夫人诊脉。”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
她感到身体的乏力,想快些好起来。
同时,也看向了郑丑。
这般医术精湛的人,在前世就为他做事了,为何这一世,会出现地这样早?
是因国公的眼伤,以及那满身的伤病。
他是为了他的父亲。
曦珠躺在仿若幻梦的、成婚前挑选的青帐内,回想起了诸多这样的事。
也听到了外边,他询问郑丑的沉声。
是关于新开药方,有哪些需要忌口。
“睡这么久,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床边,又换了人,是她的亲人。
曦珠抬起没多少力的手臂,给蓉娘擦掉脸上的泪,勉强笑道:“我没事了,您别哭。”
她确实躺得久了,有些不舒服。
想要起来走走,也正是用饭的时候。
蓉娘已将今日的晚膳端来,就放在榻上的小桌。
曦珠要起床穿衣,过去吃饭。
她很饿,肚里在抽紧地发疼。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不想生病,想要活得久些。
她还要带着蓉娘回津州,回家去的。
回家。
但在她要下床时,眼前晃来一个穿玄色衣袍的身影,他握住她的手臂,说:“别下床了,就在床上吃吧,我喂你。”
她只将自己僵硬的手臂,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在她的冷淡中,卫陵赶紧道:“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外裳。”
将近七天,她睡在床上,穿的是单衣。
正是傍晚,天气转凉了,恐会生病的。
曦珠坐在床边,脚踩在脚踏上的绣鞋,看着他走到紫檀嵌花鸟纹立柜前,打开了柜门。
看他熟练地翻找她的衣裳。
成婚前,在破空苑重新修葺一番后,搬入新的家具,他们的衣裳都放在了一块。
那天,是他和她一起,将从春月庭搬来的那几箱子衣裙整理。
“嗵”地轻响,柜门合上。
他转过身,手中拿了一件蜜合色的浣花锦裳,室内正合适穿。
走到她面前,要给她穿。
曦珠站起身,径直接过来。
她有手,不要他。
但她的手因太久未动,有些发抖,抖地连襟前的盘扣都扣不住。
卫陵握住她的手,低道:“我给你弄,然后去吃饭。”
他笑了一声。
是她的肚子饿得在响了。
她没有固执,看他垂低眼睫地,一丝不苟地将那扣子弄好。
穿好衣裳,他们就在窗边的榻上用饭。
七日,仿佛时隔三秋。
上一次,两人一起用饭,是什么时候?
窗子开了半扇透风,风将天上的橘红云彩吹远,一群飞鸟的灰点掠过。
几道菜都很清淡,并没多少滋味。
曦珠吃得很慢,吃过一碗米饭,便吃不下去了。
尽管她很想再多吃一点。
用瓷勺翻搅对面之人送来的乌鸡汤,她低头喝了起来。
他也吃得很慢,似乎是在应和她。
等喝完大半的鸡汤,又往嘴里灌下郑丑所开方子熬煮的药。
很苦,嘴里含着甜津津的乌梅蜜饯。
咬吃三颗,咽入喉咙后,曦珠开口道:“我要沐浴。”
她想洗澡,觉得身上难受。
尽管他说:“这些日我一直给你擦洗的,才醒来就别洗了,等过两日身体好些了再洗。”
但她只是看着他,再次道:“我要沐浴。”
在她坚持的目视下,卫陵无奈地应道:“好。”
他出去叫人送热水来。
很快,榻桌上的残羹剩菜被收拾干净,天边的月亮从灰蓝的云层钻出来,热气腾腾的水也送进了湢室。
曦珠吃过饭,有了力气,自己去柜里取了睡时穿的单衣。
一身藕荷色抱在怀里,径直往湢室去。
身后,紧跟着那个脚步声。
步入室里,她回过头,见他说:“我帮你洗。”
“不用。”
卫陵眼含担忧,道:“你才醒来,我不放心。”
但那扇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将他拦在了外面。
“曦珠,这些日我都给你擦身的,你随便洗洗就好了。”
“我在外等着,你要什么就和我说。”
门外,传来他轻柔的声音。
曦珠解衣的手一顿,被氤氲热气扑地眼睛发酸。
衣裳褪落时,她低头看自己十七岁的年轻身体,并无半点伤疤痕迹。
进到浴桶,她将自己泡进温热的水里。
便连脸的下半处,也浸入了热雾之中。
水花波动的声响,极有韵律地响起。
卫陵背抵在门上,缓过一口紧张的气,怕她会昏晕。
他脊背弯下,垂着眼,等待她出来。
过了须臾,在他耐心快要丧失地,推门进去时,门终于从里被打开,她走了出来。
没有看他一眼,便朝床走去。
被热水浸泡后的疲乏,又在冒涌上来。
曦珠脱掉鞋,躺到了床上,盖上被子。
在身后人跟过来时,她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他的声音。
“曦珠,你往里边睡,你夜里有什么事,我好方便照顾你。”
床上新换了被褥,有浅淡的清甜香味。
曦珠闻着香气阖上了双眸,没有应答。
沉默之后,背后的人并未多言地转身。
卫陵没有再叫水,就着变凉的水洗过澡,更换干净的衣裳。
又对着面架上的镜子,用刀片将下巴处青色的胡茬,给仔细刮净。
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一个面无表情的自己。
蓦地手一顿,锋利的刀片划破了他的脸。
赶忙移开,一道细长的伤口正在渗出血。
低头用水洗了好一会,才不见血。
脸上挂满水珠,他低落了眼。
自从她醒后,便没有与他说话。
他不得不努力找话与她说,但她从未回应过他一句,哪怕只言片语。
手指紧握住铜盆的边沿,手背上青筋暴凸。
一种惶恐不安的心绪,充斥着爬满了全身。
夜很深了,草虫低鸣。
他终归没有在湢室多待,出去后,先去将桌上的灯吹灭,而后在昏昧的光线中,走到床尾。
他缓缓坐了下来。
脱鞋,把自己的与她的,并排整齐摆放。
将帐子从金钩垂落后,他小心没有压到她的腿,跪膝翻身往床里去。
成婚之后,七日之前,她睡的地方。
他躺在柔软的枕上,没有一丝睡意。
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呆望着头顶,被夜色照地浓绿的纱帐,隐约的冰梅花纹闪烁。
耳畔,传来她和缓绵长的呼吸声。
他知道她还没有睡。
在他方才上床时,她又转身,背对着他了。
如今他们身上盖着同一床被子,轻微起伏的缝隙之间,似乎正有一股风,从头到脚的,在往里细细地钻。
他觉得有些冷,更怕她冷了。
不禁想要靠近她,紧紧地抱住她,去亲吻她,想要缩短两人的距离。
想她回应他,和他说话。
他快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沉默了,在长达七日的生死之隔之后。
但就在他侧过身,将要动作的那一刻,他听到她平静的声音。
“卫陵。”
她先是叫了他的名字。
他不由一僵,心都停跳,接着听到她的问。
“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第166章 下辈子
她的问, 语调是那般轻,那般低。
卫陵却听得清楚分明,他很快反应过来, 笑着要去抱她。
“我能瞒你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你和我说。”
曦珠双眸紧阖,呼吸沉重了些。
“曦珠, 对不起。倘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你, 对你好一辈子。”
他知道她受过的所有苦难, 也知道她对卫家的付出。
在最后,如此对她说。
她却摇头了, 笑说:“三表哥, 我们不要再见了。若是可以,当初我不会来京城。”
倘若还有下辈子,她不想再遇到他,更不想再遇到许执。
只想待在自己的家中,和爹娘一起过日子。
病逝前的那一场游离梦境,再次清晰地映入脑海。
那时,她以为是在疼痛折磨中的梦。
但,到底是不是梦?
在卫陵的手, 即将要触碰到那,他曾经抚弄过无数次的细腰时。
倏然地, 他听到了她漠然的冷声。
“别碰我。”
这个夜晚,原以为重逢之后, 该相互倾诉情衷的深夜,便在这三个字里, 彻底沉寂下来。
他的手横亘在离她半寸的地方,终究是收了回来,搭放在被子上。
始终望着她侧枕的背影,直到听到她睡去的舒缓呼吸,他将两人之间的被子压实后,才闭上眼。
这几日,他也很累,很困了。
只是有一个念头,迟迟不去地,萦绕在他阵阵胀痛的额穴。
她究竟有没有回到前世,见到傅元晋,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
为何她回来后,会对他这般态度?
可是,他……
不敢问她。
头疼地没有下床吃药,他便这样睡了过去。
隔着好几条长街,似乎传来打更夫的敲梆声,“咚——咚,咚,咚”。
又是一个四更天。
沉甸悠远的梆子声,穿过深长的巷子,越过灰色的矮墙,涌入了一户新贴窗纸的屋里。
一盏青灯在静静地燃烧,暖黄的焰光微晃,笼罩着半壁墙,以及抵墙而设的桌案。
案上的左侧,整齐地摞摆了十几本陈旧的书籍。右侧,则是价廉的笔墨纸砚。
还有一只煤球黑般的猫,正卧在上边睡觉。
今日,它又一次陪他往郑丑那处去。
去的时候,正是苍茫暮色,家家点灯。
郑丑已从镇国公府归家,正在院子里,给一个六旬的老汉治疗腿疾。
他心中已有几分喜悦的猜测。
等老汉被女儿搀扶出门后,他赶忙去问郑丑:“郑大夫,三夫人可是醒了?”
郑丑不好言语,只轻点头。
苦等了好几日,他终于等到了她病好的消息!
加之胸口的伤势,也被看过,好了很多。
一路回来,步伐都轻快。
但在半途,却凝滞停住。
今日去刑部上职,卢冰壶和他说过一桩事。
皇帝有意从刑部和督察院抽调几个官员,前往卫氏的老家溪县,进行密调巡抚。
因傅元晋之死,未能接手兵部右侍郎职位。
重病在床的帝王,闻此吐血,终要在驾崩前,抓紧时间清理卫家势力。
在京的公府既动不了,便盘查宗族亲友。
这是官场上的一贯手段,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溪县多有铜银矿产,这么些年下来,因京城的镇国公府权势雄厚,当地官员不敢多管,怕得罪了人遭殃,便被那些卫家人侵吞。加之自己也有所受益,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众人既是得益,同气连枝,必然反哺京城的嫡支。这便是把柄。
原先这桩差事是要交予秦令筠去办,但谁知人被家中,那乱成麻线的纲常给抹杀了。
如今,危险便转落到其他人身上。
不用去查,也知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贪食油水的?
卫家也不能免除。
许执心中分明。
从他第一次去公府赴会卫度,见到那些画阁朱楼、石桥流水,处处尽是精致景象,雅致生辉。
比他在云州府那些官员家中所看到的,甚至比曾拜访过刑部高官的家,还是极尽奢侈。
偌大的镇国公府,光靠府中出仕为官几人的俸禄,是不足以支撑的。
他心中已有计较,那些定下巡抚的官员一旦前往溪县,恐怕一出京城,还没抵达当地,便会被卫家派人追杀。
纵使平安到达,亦不知能不能查到什么,即便真地查到,会有命回京交差吗?
皇帝眼看危在旦夕,不剩多少日子。
届时太子依制登基,镇国公府卫家跟着,只会水涨船高。
……
半晌过去,许执低垂眼眸,看向手中被打开的画卷。
她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其实他因秦家的倒败,能进入皇帝的眼。追根究底,是依靠了她……丈夫的提携。
在画卷被重新收拢,存入抽屉后。
将灯火挑亮些,磨墨提笔,许执开始伏案写信。
他自然知道巡抚溪县的事,即便不告诉卫陵,卫家也必定有人手暗梢,在这个人心晃动的期间,时刻注意各方的变化。
或许还比他更早地,就得知了此事。
但所谓的诚心感激,便是另一个回事了。
况且卫陵因柳姑娘想要杀他的念头,不知有没有彻底消除。
信写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过简短的几句话。
天光尚是昏暗,卯时初。
许执在去刑部上职之前,乘车赶到镇国公府门口,将信从宽袖中拿出,递给了门房,让其送去给卫三爷。
*
卫陵是在巳时初,看到的这封信。
一同送到的,还有东宫那边的信,太子要邀约一见,是为了同一件事。
天已是大亮,但他起的时候,床上外侧的人,仍在沉睡。
他有一瞬的恐慌,怕如之前的六日,她并不在这个世了。
曾着急去握住她的肩膀,试图叫她的名字:“曦珠,曦珠……”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阖着眼,拖着长长的懒散语调,隐约含着生气,挥动手臂拍开他,烦着他的打搅。
他却劫后余生般地,不由笑起来,俯首在她的颊畔亲了亲。
“你睡,不吵你了。”
仿若就和之前的无数个早晨,一样的亲昵。
她以气音轻应:“嗯。”
笑着下床洗漱,穿衣收拾好后,他再次来到床畔,掀开青帐看了一眼她。
她还和方才一般平躺着,睡容沉静。
帐子垂落,卫陵悄步走出房门。
门在被轻合上的那一瞬,帐中的人也睁开了双眼,模糊地听到门外,他在嘱咐青坠。
“等夫人醒了,你就说我有事外出一趟,等事完了会立即回府。”
“记得让她多吃点饭,饭菜让膳房那边做的清淡些。另外还有药,也要让她趁热喝了。”
“她要什么,都去找来。今日有人要来看她,都给拦了,让她好好修养身体。”
……
随后是青坠的“是”。
再之后,是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曦珠听过后,她翻了个身,朝向床里侧,再次耷拉下疲倦的眼皮。
她很困,还没有睡够。
沉入梦乡,她睡了很久,才终于感到有五六分精神了。
起床洗漱后,在蓉娘和青坠的喜声欢笑中,她也微微笑着听她们说话。
听什么呢?左不过是她昏睡的这些日,那个人是如何的着急,如何的日夜相守,如何的连自己身体都顾不上,只满心满眼的都是她,谁劝都没用。
嘴角的淡笑僵硬了,她看到了的,他确实瘦了很多。
又蓦地,在听到那两个多嘴,因此被他仗打发卖的丫鬟时,慢慢地消逝了。
一时,三人竟没谁再多话。
披着外裳坐在榻上,曦珠吃完饭,喝过药,想要出去走走。
蓉娘担忧劝道:“这几日的风都有些大,等你养好了再出去。”
但她说:“睡太久了,感到骨头快散架。这屋子闷得慌,我就在院子走动,不到外头去。”
不过说论两句,到底同意。
便再找厚实的衣裳穿上,稍微梳拢散落的长发,走出了门。
院里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初春景象。
春风料峭之中,曦珠却没有多看,而是通过屋檐下设的廊道,走向西南角的一处偏房。
再过偏房侧面未铺砖石的小路,来到了后边。
那里正有一个丫鬟弯腰,在井边洗衣。
陡然见夫人来到,忙起身行礼。
去半晌不听回应,抬头看到夫人正偏头望着角落。
那里堆了一些杂物,笼子筐子一个摞着一个。都是好些年前,三爷玩乐时,养鸟雀斗鸡空下来的,早已泛黄腐朽,堆累在爬砖而生的青苔之上,还有缝隙里钻出的,乱糟糟的萱草。
丫鬟以为夫人是觉得她偷懒,没有将院子打扫干净,纵使是这谁都留意不到的地。
她哪里能料到夫人会到这里来,再想起三爷把那两个洒扫的姐妹,给仗打发落出去,更是害怕地一下子要跪地求饶。
但在她的膝盖要弯下时,忽然听到夫人低柔的声音:“我记得原先那里养了一只鹰,是海东青,到哪里去了?”
丫鬟脑子混乱,急着回道:“那只鹰被三爷送去园子里养了。”
“什么时候?”
“就在夫人您进门前的那两个月。”
便在这个时候,丫鬟觉得不对劲起来,夫人为何会问这个?
但没等她想明白,见夫人说:“你忙吧。”就离开了,青坠跟在身后,似乎也是摸不着头脑。
站了好一会,她又低下腰,继续洗衣裳。
等走出后院。
“夫人,您问鹰做什么?”
青坠疑惑不解,问道。
曦珠轻道:“没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梨花树下,层层叠叠发芽的绣球花,以及一旁,去年筹备婚事时,他让人搭好的秋千架。
他不想让她看见那只海东青,所以把它送走了。
正如他骗她送走了阿墨,是怕她从阿墨那里,得知他也重生的事实。
最初的那一年,是阿墨在随身伺候他,定然发生了异样。
“夫人,回屋里歇息吧。”
眼见夫人的脸色,被风吹得愈加苍白。
想到三爷的话,青坠有些后怕,不免加补一句:“三爷交代了的。”
曦珠的脚步一顿,将视线从那些正待昌荣的花木上收回,转步朝向屋内。
她重新回到了暖和温馨的内室。
并对蓉娘和青坠说自己仍然困乏,要睡了,不用跟在她身边侍候。
“这些日你们也累了,去歇息吧。”她笑说道。
却在门关上后,缓慢去到他的书案前,去翻他的信帖。
不管是从前,与狐朋狗友出去游玩的帖子;亦还是后来,与朝廷官员互通消息的拜帖。
并将他给她写的那些书信。
不管是从前,两人还未在一起时,他托青坠送去春月庭,没被她烧掉的;亦还是后来,两人定亲后,他前去北疆打仗,千里迢迢送回京的。
曦珠坐在他的那把太师椅上,按着年月顺序,将它们摆放在一起,一一地看过去,对比着字迹。
直看到最后,虽些微潦草,笔锋却锐利地如同寒光剑刃,将眼前的美好划开一道真相的裂缝。
眼睛发酸得干涩,她终于拿起今早才送来的那两封信,低头看起来。
一封是许执送来的,一封是太子送来的。
他并没有隐瞒她这些事。
但为何今生的傅元晋死了,他却不和她说?
明明知道她的昏睡,是与傅元晋有关。
那些似是染血的符纸,在她醒后,不翼而飞了。
曦珠将那些信整理好后,重新放回抽屉中,关合上。
她知道他回来后,若是来到书案这里,定然能看出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也知道他会问青坠,这一日她睡了多久,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喝药?又都做了什么?
她站起身,往妆台那边去。
碎掉的镯子被雪白的绢布包好着,放在一个檀木的妆奁中。
一同放在里面的,还有平安符、同心锁,都是他送给她的。满妆台的许多金银首饰珠宝,都是他给她的,或是迎娶她时的下聘,或是陪她去逛街时买的。
却只将那包碎镯子取出来,打来布包,摸了摸那些碎星般的蓝玉。
轻微尖锐的刺痛中,曦珠转目,开始环顾起四周,落在那些成婚前,两人精挑细选的家具上。
从桌椅板凳,到帐幔摆设。
大大小小的,都是他顺从她,让她装点后的成果。
目光又落向那个平安符,与前世那一个几无两样,却崭新鲜红。
是他出征北疆前,为了让她安心,从法兴寺求来的。
他比她以为的,更加明白她的害怕,怕他如同前世,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已有那么多的证据,摆在她的面前。
但她从未发现过。
是啊,他若是决意隐瞒她,恐怕这一生,她都不会发现。
她本来就不了解他。
本来,她也和他并无关系,也和卫家毫不相干。
倘若没有他的欺骗,她不会答应和他在一起,受到这些他所认为的“爱意”。
他是不是觉得要和那一场幻梦里,所承诺的一样。
因为她为卫家的付出,要弥补她,补偿她。
要“倘若有下辈子,我一定ῳ*Ɩ 会娶你,对你好一辈子。”
曦珠默低下头,抬袖擦掉眼角的泪水。
从另一个柜子里,一大摞的彩礼账册底下,将一本单子拿了出来。
是当初她从津州来京城,投奔公府卫家时,带来的那些财物单子。
她要与他和离,要回家去。
不管今后卫家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她早就不想留在京城了。
那些,是他家的事,都该他自己去解决。
曾经,在她担忧惧怕卫家的将来时,他一直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说。
昨晚,他仍在欺瞒她。
*
东宫。
太子坐在窗边,通过大开的窗,远眺走下台阶,逐渐消失在春日浓荫中的藏青背影。
身边,是属官的小声劝诫。
“殿下不必过于着急,您为君之计,最着急的莫过于卫家,不要自乱阵脚。”
他的父皇要用巡抚溪县,察贪矿场的事,对付卫家了。
在傅元晋因病死后。
他不能插手过多,被父皇察觉,从而愈发忌惮,只能告知,让卫家做好准备。毕竟当今,他还要倚靠他们。
却在问到应对之策时,他那个表弟点水不漏,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吐露。
不比卫度。
思绪跳到这里,想到户部那笔挪动的账,太子皱眉,问属官:“皇陵那边,可都稳妥了?”
父皇的身体不堪重负,也不知能再撑多久。兴许一个月,两个月?犹未可知。
每一日都要过问皇陵,可不能出现差池。
属官低头,答道:“殿下尽管放心。”
“让人去看好孤那位六皇弟,若有异动,务必来告诉孤。”
“是。”
等人出去,太子随后起身,叫来宫人侍候穿衣理冠,前往香阁看望重病的皇帝。
他到的时候,隔着一重重的浅黄纱幔,看到了龙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天子,以及床畔熟悉的身影。
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恶臭,以及听到粗喘呼吸。
屏气压住喉间的恶心,招手唤来御医。
一番问询,原是他的父皇久卧床榻,后背生了浓疮,将才用刀划开,挤出。
而他的母后,正在贴身侍疾,清洁上药。
“陛下,您睡吧,臣妾守着您。”
他便没有进去,而是坐了下来,面露痛色哀愁,在外间开始等待,等他的父皇醒转,进行照例问候龙体。
这是皇帝病重之后,每一日,作为君臣父子,太子都必须要做的事。
*
这一日,卫陵是在傍晚时分回府的。
他甫一进自己的院子,便见门窗紧闭,正见青坠,便问道:“夫人还未醒吗?”
青坠摇摇头,道:“刚吃过饭和药,夫人又睡着了。”
再见三爷皱眉,心中忐忑,反应极快地,将这日夫人的所有举止都给说了。
闻言,卫陵几乎僵硬在原地。
好半晌,他扭动脖子,朝那个偏房的小路看去。
等再回头,他轻推门,走了进去。
于是,在几无声息的脚步声中,他去到书案前,看到了翻动过的迹象。
妆台上,散落着平安符、同心锁、那包碎掉的镯子,和些金银玉器。
同样地,也看到摆在榻桌上的那本册子。
光明正大地,就放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
他怔站好片刻,才把册子放下。
侧首,青纱帐内,是她绵长的呼吸声。
她已经睡着了。
这一日,他没有在外用晚膳。
原想回来后,和她一起吃。
他坐在榻边很久,久到随着深夜的到来,整个人沉入黑暗里。
终于站起身,他再次悄步走了出去,近乎无力去往正院,告知父亲正事,而是到偏房去沐浴洗漱。
等回来,没有点灯地,他走到床畔。
掀帐、脱鞋,和昨晚一样,他往床里睡去。
侧过身,他在晦暗的光线中,看到面对着的她,安安静静地阖着眼。
躺在枕上,他将乖巧熟睡的她搂进怀里,俯首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也闭上了眼。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这些日,他一直都没有睡好。
昨晚也是。
恍恍惚惚中,他忽然听到一声呓语。
瞳孔骤缩,猛然惊醒过来。
那低声的喃喃,是从他怀里传出的。
喊的是:“进宣……”
她的额头抵靠他的胸膛,低柔着嗓音,飘若似风地又唤了一声。
卫陵甚至不敢动一下,去看怀中人是否睁着眼,是否是清醒的。
第167章 和离书
后半夜, 卫陵一直都未再睡着。
温暖被褥中,他扶在她后腰的那只手,从一开始的紧绷, 到后来的松懈,是在天光露白之际。
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他愣望床帐外头。
整整七日,每一日, 他都是如此过来的,就这般抱着她, 看又一个白日的到来。
初春的晨光尚且稀薄, 携带冷气,被风吹拂, 蒙在明亮的窗片上, 起了一层朦胧的雾。
她一日日地睡,从未睁开过眼,像从前一样,在他怀里撒娇,与他笑闹。
兴许刚才他听到的声音是幻觉,她并未苏醒。
他是这样想的。
但很快,恐惧又一次袭上他的脊背。他不愿再看到她的沉眠。
倏然想起来。
昨日清晨,她终于醒来了的……
他仍然不敢低头, 去看一看她。
尽管她的呼吸又一次地平缓,睡了过去。
留下他一个人在渐明天色中, 独自痛苦。
蓦地,他的气息凝固。
此时, 她的脑袋从他的胸前抬起,一双似乎带着惶恐的惺忪眼眸, 仰望着他,问道:“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他俯望面色有些苍白的她,将她颊畔的乱发拨开,强颜欢笑道:“没有。”
嗓音嘶哑,扯得喉咙生疼。
从他回来前的傍晚,她一直安静地睡到了现在。
郑丑说她需要好好修养,必定困乏得不行,哪里能在梦里胡说什么。
卫陵再次对自己说,便见人抬身,双腿挪动,是要下床。
他慌张地一下子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去做什么?”
半边身体侧转,背对着他的人,回答道:“我去解手。”
是了,早起来,难免会要解决,这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放开了她的手,又怕她身体虚弱,忙爬起来,要扶她去。
但他的手被推拒开。
她回首,低头看他,说:“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没睡好?我自己去,你睡吧。”
语调似含叹息,他的手僵住。
纱帐一掀一落,她已然下床去了。
好半晌,他的手慢慢落下,酸胀的视线追随她绰约的影子,跟去了隐在金漆屏风背后的湢室。
门开合的轻声,他等待着她。
在阒静无声的室内,等她再次回来床上,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门再次打开,她走了出来,却没有回来。
透过一层淡青的薄纱,他看见她走向窗前的榻,坐了下来。
那道细瘦孤孑的影,如同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就在不远处,等待他过去。
曦珠感到身体依旧疲乏,也有些冷。
拉过榻角的一条红绒薄毯盖在腿上,她稍歪靠在引枕上,在黯淡的光中,望向下床走来、一身雪白单衣的人。
在他来到跟前,目光匆匆从榻桌上,须臾前她摆放的纸张挪开,脸色一瞬愈加惨白。
她抿了抿唇,说:“坐下吧,我有事要和你说。”
卫陵的四肢,仿若失去了所有知觉。
和离书、和离书……
满脑子只有那几行字。
不是的,他定然是看错了,她不会与他和离的。
他却不敢多看一眼。
他想开口问她,也张不了嘴。
隔着一张小小的雕花紫檀方桌,就坐在她的对面。
近在一臂之距,卫陵的眼前灰茫一片,紧紧握住膝上发颤的手,捏攥成拳。
而后听到她喊了他一声。
“三表哥。”
再正经不过的语气。
他的眼皮忽然一跳,紧跟着,是她的疑问:“你是不是,也是重生回来的?”
他下意识地否认,急切道:“你在说什么!”
连同语调都高昂。
曦珠盯着他轮廓硬朗的侧脸,他还是不敢看她,却在用着从未对她的愤怒腔调,回避她的质问。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吗?”
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转头来看着她,坚毅的神色之中,是逃避的狡赖。
“我骗你什么了!”
她不愿再和他纠缠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明明和我一样,都是从前世回来的,知道我和傅元晋的所有事。也知道这些日,我是去了哪里,但我回来后,却什么都不问。”
“就连我在床上叫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你都无动于衷。”
曦珠的后腰隐隐泛起一股麻痛,是那道无意失控的力气,却极快地松开。
她看着脸色已然怔然到阴沉的男人,平静地说:“表哥,我觉得你还未大方到那个地步。”
连年连月,模糊的前世记忆里,那个时常孤单的高大背影,瞧着是可怜的,但也是可惧的。
会眦睚必报,会锱铢必较。
她一时无法将前世,那个快要遗忘面容的人,和眼前的这个人放在一起。
但两个人,却又在缓缓地重叠。
她的目光落在他英朗冷肃的脸上,便是这样一个出身高贵,身负功勋的人。
剥去世俗的赋予,皮肉之下,到底是什么。
他的缄默不言。
仿若续接上次的审讯问罪。
要将从未袒露的过去,彻底摊开在彼此之间。
“太子逼宫落败的那个夜晚,禁军包围了整个公府,他们想法设法要你的命,我想到送信的办法。那时,我被困在公府,也很害怕,就想你回京后,说不定京城的局势会有所改变。”
“他们那么忌惮你,怕你活着,是否也是如此想的呢?”
说到这里时,曦珠禁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许执曾在退婚时对我说过,倘若哪一日卫家出事了,让我赶快脱身离开。可当时的我,根本来不及想太多,才会有了后来的事。”
“在牢里听说你死了,我真的要捱不住了,想着干脆死了。当时我的身边有炭盆,想吞炭自杀,但我终究是个胆小鬼,很怕去死。便想着,被秦令筠接出去算了,左右我的清白都被看被摸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见他痛苦不堪的神情。
明白了那次秦令筠所邀的鸿门宴,雨夜之中,他的心情。
但在当时,他竟然一个字都不吐露知情的真相,反而要她嫁进公府。
她不相信他找不出另外的办法,来保全她。
曦珠垂眼,换动枕麻的腿,又将毯子扯动盖好。
继续平声道:“但最后呢,许执帮忙,我跟随一同流放,算是好些吧。”
很多时候,她是不愿去深思的。
从爹娘接连逝去之后,她便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连一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流放的日子很苦。我也曾想过去死,还是怕啊。”
“又有小虞、阿朝、阿锦阿若他们在,我还能如何,听他们叫我三叔母和三嫂,还有娘,只有撑着就是了。实在撑不住,哭一哭就好了。若是我也离开了,他们要怎么办?”
“这些事,表哥你都是知道的。还有后来,我跟了傅元晋,我也不想说了。”
他全都知道,她还有说的必要吗?
前尘往事,她都不在乎了。
不管是和许执的过去,亦还是和傅元晋的曾经。再是困苦日子里,对他的一二思念,寥解悲苦罢了。
她只想重来的这一生,过得顺遂平安,不要再经那些风浪。
唇色几无,卫陵头痛欲裂,俯首抱住了头。
她的话如同铁锤,在捶打着钉入他脑子的无数根利针,让他想起了那些黑暗的岁月。
曦珠其实不想哭,可不知为什么,眼前还是没忍住湿润朦胧。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后嘲弄我,骂我傻,甚至是骂我下贱,何苦为了几个不相关的卫家人,把自己的一辈子给作弄了。但我只能什么都不听,有时候想得多了,就是自扰多苦。”
“好在后来回到京城,我病得快死了,像是所有的事,都走向了终结。”
曦珠听到耳畔,似是悲恸到极点的哑声。
“别说了。”
她并没有去看他,吸了吸鼻子,哽声道:“表哥,你知道吗?我起初并不信重生这样的事,那时我死了,只想着自己苦了那么久。小虞有洛平照顾;阿朝大了,可以撑起家里;阿锦的病眼见要好;阿若也能帮衬阿朝了。我终于可以解脱,去陪自己的爹娘了。”
“若是老天有眼,下辈子也要我轻松点。可是呢,一睁眼又回到了过去。”
“刚回来的每一日,我都是在惶恐中度过。一入夜躺在床上,总是想起前世的那些事,怕你家再落入那样的境地。”
曦珠胸前窒闷,微微仰头,将泪水逼回眼眶里。
“你那天来寺庙找我,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是,为何重来,怎么就那么轻易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前世你不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的缘由。”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曦珠转目看向对面的人。
他已然躬弯脊背,也低下了头,全然不见神色。
“表哥,你若是觉得对我愧疚,想要补偿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没必要骗我,娶我。”
就像是一场两个人的笑话,他目睹了一切,也掌控着一切,却独独隐瞒着她。
让她活在他编织的美梦中。
但她仍在竭力稳住将近崩溃的情绪。
她不相信他了。
连同他承诺了不知多少次的,要与她回去津州,也觉得是欺骗。
曦珠不想再和他粉饰太平,也不想再去计较。
她一刻都不想待在京城,待在镇国公府,待在破空苑了!
只想回去津州,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
将桌上的和离书,朝那边推了推。
“你签完和离书后,让人拿去官府盖印,以你的职位和身份,是差遣得动那些人的。今日晌午,我就要见到我的户籍。”
曦珠看着颓然的他,以及他左手上被白纱缠裹的伤,顿了顿,道:“至于公爷和姨母那里,你想办法去说。当初是你欺骗在先,现在,该如何解决,是你该去做的。”
“另外,当时你们给我备下的嫁妆和彩礼,我不会要一分……”
但她的话并未说完,他从满目地砖的灰色中抬起头,挺起脊背,偏过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不停转动的漆黑眼珠,最终定落在桌上的那张白纸黑字。
似是没有听懂她的话,几乎是颤抖着嗓音,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和离书。”
曦珠看到了他眉眼间的阴鸷,心抖咬牙、话音落下的那瞬,就见他将近嘶声吼道:“我不签!”
“我死都不签,也一辈子都不和离!”
卫陵的双眼猩红,伸手一把抓过那张薄白的纸张,就要撕碎了它。
当重生的真相暴露,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得到了一种解脱。
这样长时间的隐瞒,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但当假象揭穿,他才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兴许是这两日,更兴许是从重生的一开始,就想告诉她这个真相了。
“曦珠,我是爱你的!”
“不是愧疚!”
但伴随他迫切的解释,他的动作,猝然被一道冰冷的厉声打断了。
“你敢撕试试!”
她的目光似沉淀悠长绵延的怨恨,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望着他,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汇聚在连日愈尖的下巴,唇畔嘲讽。
“卫陵,难道我经历一世半生的苦难,便是为了这所谓的重生,满足你的贪心,让你得到圆满?还是你自以为是,认为我该感动你的深情?”
第168章 再问罪
重若千钧的和离书, 在攥紧得青筋暴凸的手指松懈一瞬,被几乎揉碎地,轻飘飘地飞落。
卫陵望着她冷漠、却满是泪水的脸。
禁不住起身上前, 想要给她擦去那些泪,想要将伤心的她搂抱在怀中。
他的一颗心在撕裂般地绞痛,头疾也在发作。
想要靠近她,想要碰触她。
仿若只有那样, 才可以减少身心的痛苦。
但不过一臂之距,就在他颤抖的手, 即将碰到她苍白的脸颊时, 一只似乎用尽力气的手,径直打落了他。
“别碰我!”
那双深藏怨恨的眼眸, 在紧盯着他, 要他在审罪之下,坦白过往的一切。
于是,连手都还未完全垂落,他就忙不迭地解释:“不是的,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可倘若我说了,自己也是重生回来的。”
“曦珠,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嘴里满是苦涩,喉咙哽痛难咽。
卫陵知道不可能。
她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的。
从前世, 她第一次向他表白。
深沉醉意的他没有回应,远望她哭逃进昏暝夜色的那一刻, 他就彻底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
可那时,他分明只是晚了一步。
“曦珠, 我是有私心,所以没有告诉你我也重生的事, 可我是真的爱你。”
“你知不知道,我前世就是爱你的!”
他急于求证自己的清白,想要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意,并非弄虚作假。
“是卫度!不是他的话,我们不会分开!”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天,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是喜欢你的。他就去和娘告状了!”
泪水的苦咸,顺着微张喘气的唇瓣流入口中。
在曦珠抬手,擦去脸上的潮湿时,听到了他慌张的辩驳。
“不是我,我没有想要你嫁给许执的!”
朦胧的视线中,他的面目是那般阴翳,低声呢喃:“我怎么会想让你嫁给那种人,他又穷又贪图前程,你和他过日子,只会受苦……”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湮熄。
不愿再说贬低那个人的话,仿佛也是在否认曾经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她。
曾经,她醺红一张笑脸,对他说过:“表哥,我和微明在一起很快乐。”
那样苦的生活,她竟然是喜欢的。
喜欢到恨不得立即和许执成婚,搬出公府。
卫陵的眼睛酸涩难忍,望着榻上拭泪的人。
想要将那些印入脑海,于深夜的孤灯之下,翻看了数遍从京城而来的书信,说给她听。
他其实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她的喜怒哀乐。
但都和那个人有关。
他不想再刺伤她的心。
只是艰难地张口:“曦珠,那时候我没有及时回应你,我其实很后悔,想要去找你说清楚。我也是喜欢你的。”
卫陵吞下喉间的痛楚,垂眸苦笑了一声:“你这么好,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呢?”
可是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有太多事情。
他身陷动荡囹圄,她也幸福快乐。
许许多多前世的浮尘过往,他早已模糊,唯有那些与她的事,却镌刻进心里。
锥心之言,似同流动了数十年的暗河,终于得见天光,奔泻而出。
“那时我在北疆,很想你。只要空闲下来,满脑子都是你,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但都不能寄回京给你。”
他将那些曾经一笔一划写成的书信,一字不漏地,都默背给她听。
将那些被掩埋在前世的秘密,都告诉她。
想要她知道,其实在很早之前,他就爱她了。
他一直都是爱她的。
但曦珠看着他,却想起了在那条漫无黑暗的道路上,另外一个人的流泪倾诉,在说着面前这个人,对她的爱意。
此刻,两个人的脸交叠。
他们所说的,并无差别。
只是她听到了更完整的三年。
在那三年,一个人在北疆的他,是如何满身的伤痛,思念着她;如何听帐外的风雪,不能将迟到的情意,送去给她。
正如今生,他独身在北疆时,给她送回的那一封封书信中,所写的一般。
她却担心他在无情战争中会受伤,怕他不会照顾好自己,会在寒冬中生病。
更怕他和前世一样,再也不能平安回来。
“他退婚后,我得知了消息,当时我就想,若是仗打完再回到京城,我一定会娶你。”
“告诉你,从前我就爱你了。”
“我只想娶你为妻。”
随着那道哑声的延续,窗外的光渐渐明晰起来。
太阳斜照,透过窗子的菱花格,落在困乏的眼上,曦珠阖上了眸,一行泪滚落下来。
但最后,他并未遵守离去前的承诺,平安回京。
而后是那段阴阳相隔的黑暗中,麻痹的痛苦里,听到她的抽泣,是对死去的他哭诉。
是因为他的无能,才会让她遭受那么多的苦难。
卫陵的手抚摸她柔软的脸腮,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擦过她的眼角,将那些温热的泪都抹去。
鼻尖几乎相抵,气息纠缠之中。
她听到了他温柔的低声:“是不是傅元晋告诉了你,我也重生的事,还是谁告诉你的?”
是王颐?
为了让她回来,他告诉了王颐那些事。
但是不可能,自从她醒来后,两人根本没有见过面。更不可能有其他人得知。
只有他自己。
而他,是绝计不会说出来的。
她到底是如何知道,只有一个傅元晋。
卫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恨不得立即去撕了那个人!
即便是在今生,即便人已经死了,也要从棺材里拉出来,砍上几刀!
但此时的他,却用尽了最柔和的语调,想要得知她消失的这七日,所有的行踪。
在重生的真相暴露之后,无所顾忌。
纵使她已经回到他的身边,卫陵仍要得知细节。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躬落的头颅,忍不住地前倾,想要去吻她泛红的眼。
却在刹那,被无情地推开了。
“你别管是谁告诉我的!”
她不愿将那个人供出来。
不堪和愤怒,充斥在闷痛的心中。
泪水坠落而下,沁透了衣料。曦珠伸手,一把推开凑过来的胸膛,抬头怒视着眼前人。
“我说了别碰我!”
从一开始和他在一起,她时常想起前世的过往,觉得与他的婚礼,是一场幻梦。
但随着一天天过去,便如此时,他的有意诱导,她开始觉得一切都在改变了。现在,是全新的一世。
可是,原来他知道所有。
在归来的路途中,她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将前世与傅元晋之间,那些不堪的过往告知,得到宽慰和不在意之后。
而她以为成婚的那个人,却劝说她,让她和眼前这个人,好好过日子。
何其荒唐!
卫陵竟被那推拒的力道,给后退了一步,在以为坦白之后的愣怔间,看到了再次怒目而视的她。
“你爱我,就不该欺骗我!”
“是不是我没发现,你就打算演上一辈子骗我!”
她的审问并未结束,仍在继续。
卫陵也立即反驳道:“怎么是演的?”
“我一直都爱你,也一直想要娶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他满口是爱的说辞,在一句句地驳倒她的疑问,想要她信服他。
“是,我骗了你娶你,可我是爱你的。”
“你那时病重,搬回了春月庭养病,我一直被困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的声音,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可是后来,他等到的,是哀恸的乐声,以及连绵的痛哭。
整整七日之后,是彻底的沉寂。
他被遗弃在了这个地方。
而后在不知岁月的,焚火的绝望中,再次感受到她的气息。
“我没有想到会有重生这样的事,当时我回来时,不敢相信是真的。可听说了你来看我之后,就生病了,我就知道,我一定是真地回到了过去。”
“我知道的,你也一定回来了。”
“你是因为我,才会病倒的。”
若非她也是重生的,他只会以为面对的这一切,都是虚假。
因她是真实的,他才会相信自己的重生。
即便之前为鬼十年。
刚重生回来时,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她真相,让她不要再操心他家的将来。
但几日几夜的思虑折磨过后,他终究抵挡不住私心的侵蚀。
那是他在梦中,才能渴求到的。
光是幻想与她的以后,足够让他亢奋到失常抽搐。
终于在那个初秋的雨夜,他前往法兴寺去找她,想要续上前世断掉的缘分。
“上天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一定是想让我和你重新在一起的。”
卫陵已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眼前不由湿润,双膝弯落,跪在了榻下的脚踏上,小心翼翼地去碰曦珠在薄毯上的手,而后放在掌心中,想要捂热她的冰凉。
在低处,他微仰下颌地,望着窗前明光中,眼圈通红的她。
“曦珠,我们不和离,好不好?我错了,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要打要骂都可以。”
他高阔的身躯,遮挡住背后地上的和离书。
好似那样就不存在了,两人的隔阂便消失了。
他又忽地想起来,扯动唇角,赶紧对她笑道:“对了,快了快了。等京城的事结束,我们就回家,不在京城了!”
“到时我陪你一起回家去,好不好?以后我们就住在津州。”
但他的悲哀请求,并没有得到允许。
她冰冷的语调,再次响起。
“倘若我知晓你也与我一样,有了重来的机会,我绝不会和你在一起,难道看我被你玩弄,你会觉得高兴吗?”
她知道一个陷入情.欲、却不自知的人,是如何的丑态。
每一日,她的惶恐,他都看在眼里。
每一次,她小心袒露的前世,他全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更多,所以从不会问她从哪里得知的机密。只把她当作一个傻子,哄得她欣喜,以为他许诺的回家将要实现。
现在,又想如此轻易地,要得到她的原谅。
曦珠垂眼,望着榻下与回忆里截然不同的人,前世向来骄矜的他,不会如此低微。
弯落脊背,扬起一双连日疲累的漆黑眼眸望她,连语调都卑微。
仿若,那个连她都要遗忘的自己。
此时,就像有一面镜子,横立在两人之间,让她再次见到了过去,那个真正十五岁的自己。
祈盼那个十七岁的他,能多看她一眼。
哪怕是偶遇,她都能为了短暂的一刻,兴奋地整夜睡不着,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想着他离去前的笑。
挥手对她说:“表妹,那我先走了。”
她总是难过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毫不留恋地,不会多看看她。
如今的他,不该是这样的姿态。
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愧疚,他是为了补偿她,才会这样的大度宽容,就像是峡州的那些事,都不曾发生过。
曦珠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她甚至低下头,抬手捧起他的脸,声音极轻地自言自语:“你为什么会这样,你不该这样才是。”
轻得卫陵都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迷惘的视线里,她的声音轻若飞絮,又问他:“卫陵,你是真的爱我吗?”
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就见他赶忙点头。
“我爱你。”
“曦珠,我爱你。”
一字一句,从曦珠如刃割破的口中说出。
“你说你爱我,但你非我不可吗?难道不是因为前世,我委身傅元晋,换取你家人的平安,才会有所谓的爱,一定要对我好,补偿我吗?”
她的目光沉寂到巍然不动,便连泪光都凝固。
“从你放手,愿意我嫁给许执之后,你敢说你对我的感情里,没有补偿吗?”
“除非你还要继续骗我。”
沉默,甚至不等他的反应。
头晕目眩之中,曦珠已然攥住了他单薄的衣襟,几近崩溃地喊道:“我不稀罕你的愧疚!你是在施舍我吗!”
她从不后悔前世的付出。
可倘若卫陵是为了那些,因为愧疚才会娶她,想对她好,才真的可笑!
一瞬觉得浑身无力,她回想起这三年,两人所有的事,如坠冰窟。
为什么要骗她?
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是的,我不是……施舍。”
从来都不是。
他承认对她是有愧疚,因她对他家人的付出。
可是想和她在一起,只是因为爱她。
想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男人,是自己。
“曦珠,我是爱你的,从来想娶的人,只有你。你愿意和我重新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蓦地,惊惶的自辩清白变得哑然。
卫陵看到了她漠然无情的眼神,就如前世的那个夜晚,他看她时。
“卫陵,你的爱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吗?难道没有你的爱,我会活不下去吗?”
在他的前襟被她松开时,迎面砸下ῳ*Ɩ 这样一句话。
“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泪水从酸胀的眼中滑落,曦珠平静地说。
卫陵全然懵住,在茫然的无措中,接着看到她下榻,弯腰捡起了那张被揉皱的和离书,递到了他的面前。
“表哥,你签了它,让我走吧。”
这回,换成了她的低声请求。
“便当我要你给的补偿。”
第169章 全砸了
卫陵知道, 即便曦珠没有他,也会活得很好。
他一直都知道。
从重生的最初,他就怕她得知他也回来了, 会立即离开京城,回去津州,过她一个人的生活去。
兴许在家乡,她还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和那个人共度余生。从此以后,会彻底忘记了他……
但这个念想, 才从脑子里钻出来, 又立即被他压制下去。
只要一想起,浑身止不住地冒冷汗, 以及一股快要压抑不住的杀意, 对着那个不曾存在的男人。
其实放不下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他不能离开她,必须让她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地,每一日都要知道她做了什么,才能安心地去应对卫家将来的那些灾祸。
而等至契机,好不容易地,她终于答应嫁给他,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
她的每一次依赖和撒娇,都让他感觉到, 她是需要他的。
成婚以后,与日俱增地, 他想要她全然地在他的羽翼之下,只想她的眼中都是他, 心里想的也都是他。
尽管他心里清楚,重来一世的她,不会再把一颗心,都压在他身上。
但很多时候,她还是愿意顺从他的这份占有和掌控,和偶尔的醋意。
卫陵顿时反应过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握住她没有拿和离书的另一只手。
他怕碰到那张纸,甚至连多看一眼上面的字,都会感到愈发剧烈的头痛。
强忍着额穴一阵接一阵的搅动翻滚,他抬头看向她,坚定着语气,说:“曦珠,你也是爱我的。”
他自信她对他的爱,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
于三餐间,于床笫间,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她关心他,哪怕是他少穿件衣裳,都怕他出去冷了。
他回来了,会问他累不累,笑着凑来吻他,拉他的手去吃饭。
床帐内,在欢乐中唤他夫君,放纵他的肆意。
“曦珠,你叫过我夫君的。”
“我是你的丈夫。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一辈子都只对你一个人好的。”
……
他喃喃低声。
是因为他爱她,她感受到了,愿意接受,所以才会再次爱上他。
是比前世那份少年少女的,情淡的春心萌动,更加深刻的感情。
卫陵仿徨地望着她冷漠的泪眼,语无伦次地继续说着,重复之前的话。
“等京城的事都结束,我们就走,一起离开这里。你不是最想回家的吗?没多久了,再等等好不好?”
“到时候我就去和爹娘说,以后,我就跟你在津州过日子。”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快地怕她没有耐心听完。
又努力地提起唇角,干涩的眼中倒映无动于衷的她,笑了笑,喑哑道:“曦珠,你还教过我津州话的,我一定会好好学,等回去了,我一定能听懂话的,不会给你丢人。”
他在描绘将来的美好,试图说服她,忘记和离的事。
却倏然地,那张单薄的和离书,如同山石般,朝他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你告诉我,我爱的到底是谁!”
他的每一句话,无疑都在提醒着曦珠,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想回家。
也是他,阻拦了她回家的路。
而在这长达三年、留住京城的光阴里,她还被他蒙骗着,作出各种爱他的丑态。
泪水模糊了视线,曦珠看着仍然半跪在榻前,作一副祈求原谅、卑微姿态的人。
抬了抬下巴,抽噎了一口酸痛哽咽的鼻喉。
挣脱被握住的那只手,抬袖抹掉脸上的泪。
在恍惚清明时,头晕的她,再次听到他急迫的自辩。
“前世今生都是我,有什么分别,你一直都是喜欢我的。”
她脚步踉跄地往前扑,卫陵下意识地站起身,却不及搀扶她,自己倒是头痛得眼前一花,险些摔倒。
但极快稳住,要扶她坐下,“曦珠……”。
她将才醒来,身体尚且虚弱。
却骤然地,又一次被甩开了手。
“没有分别吗!倘若没有分别,你当初就会告诉我,你也回来了,而不是把我当成傻子,欺瞒到现在。你既如此做,不是也明白其中不同!”曦珠怒视着他。
便在这一刻,卫陵忽然注意到,她似乎看向了一旁的妆台。
昨日傍晚回来,零散在上面的东西,他不敢去动,现在,依旧是那个样子。
而她的眼角余光,正落在那被绢布包裹的碎镯上。
她以为那只镯子,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卫陵还未从混乱胀痛的思绪里,竭力抽出冷静,去思考这个不对劲。
迎面而来的,是她嘲弄般的哭音。
“若是我一开始知道是你,就不会和你成这个婚!”
“你是不是真觉得我犯贱啊?被你拒绝过一次,重来了,又爱上你了。”
一股涩苦至极的痛楚,从心间涌上喉咙,让曦珠喘不上气。
她知道不该在这个欺骗她的人面前示弱,但泪水控制不住地落下。
接连不断地,似乎要把过去受到的那些苦,都朝他倾诉涌去,夹杂着讽笑。
“原来你娘说的都是真的,所以才能坦然地把那个残破的家,交给我。”
“我也当作你是真的喜欢我,好歹让我对着傅元晋笑,出卖身体时,心里好受些……”
“曦珠,是我犯贱,是我当时没有答应你,还妄想你重新爱上我。”
卫陵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双臂颤抖着,将纤瘦的她圈住。仿若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免于那些伤害。
他一直都在后悔,是否就是那一夜,让后来的一切,都发生了差错。
“不要说了……”
她的话,是在伤他,更是在伤她自己。
“是啊,你都知道,我还说什么呢。”
她的冷嘲控诉,却源源不断地,通过彼此相贴的骨头,传至他的耳边。
“你既然知道,就是要让我在傅元晋那里,当个笑话还不够,这辈子,也要给你当笑话!”
“放开我!”
曦珠又一次,拼命挣开他的庇护,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失去辩驳的他,痛苦不堪的神情。
可能比得上她吗?
悲伤难过的同时,怒焰喧嚣着寻机喷薄。
“卫陵,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凭什么骗我!”
……
后来的一地狼藉,是如何产生的。
等卫陵反应过来时,就看到了离得最近的,那盆放在几上的秋海棠花,被摔在地。
瓦盆分裂,泥土飞出。
遇春生长的嫩绿新叶,也被撕裂。
“曦珠!”
卫陵忙从背后去抱她,但在那时,他竟然拦不住陷入疯怔的她。
“我让你别碰我!”
“滚!”
接连不断地,是插在胆瓶里的蓝色风车,被撕碎丢掷。
而后,是悬挂在墙角,专用油布罩着防尘的贝壳灯,也被砸落。
那一瞬,粉紫色的脆弱贝壳,磕碰在坚硬的灰砖上,粉身碎骨般地,四散溅跳。
他松开了她,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妆台上的平安符、同心锁、红色小像,抬高手臂,也一起往地上砸去。
把那些承载着,两人欢乐过往的物件,恨不得全都粉碎干净。
就像从来没有被他骗过。
他不是因为前世的愧疚,才会想对她那样好的。
在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完之后,她终于肯回头看一眼他了。
却扬起了手,但在半空之中,迟迟没有落在他的脸上。
卫陵看着她。
看着她的眼,以及从里面溢出的晶莹泪水,流过愈发煞白的面颊。
他哽痛道:“你打吧。”
只要能消解她的怒气,只要她能原谅他。
卫陵将头愈加低下。
但最后,她也没有打他一巴掌。
她抓着他的衣襟,唇瓣在抖,只是在说:“和离,我要回家……”
他应答道:“等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回去。”
到时候,他会和她一起离开。
话音方落,就见她闭上了眼。
他伸臂,惊恐地揽住了昏厥过去,她往下滑落的身体。
“曦珠!曦珠!”
*
蓉娘和青坠正在偏房睡着,便听到从正屋那头,传来一阵乒里乓啷的声响,是东西打碎了。
紧跟着,是激烈的争吵。
隐约地,有和离的字眼。
两个人都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下床快地穿上衣裳,青坠尚在匆忙整发,蓉娘已是顾不上仪容。
她听到了姑娘的哭声。
连鞋都没套进后跟,她便推开门,跑进晨间的凉意中,老骨头跑地泛疼,撑着柱子到了正门前。
门已是大开。
一条红木门槛的阻隔。
里面,是乱糟糟的狼藉;外面,是三爷青白的脸色,正对人急吼:“快去把郑丑叫来!”
“不对,先去叫黄孟,再去叫郑丑!”
“快去!”
亲卫的影子转瞬消失在破空苑,不过片刻功夫,黄孟发冠未及梳好,提着个药箱赶到了。
转而晨露将晞,从院门外,仓促慌乱地走来另外一行人。
杨毓拖着一身的累骨,早起床来,正待梳洗完,忙碌公府的中馈。
却乍然听闻小儿子和三媳妇正闹和离!
这还得了!
急得冒火,“哐当”放下清口的茶水,脚步不停地赶到这里。
却是一进门,满地的碎片,踩着咯嘣响。
小心绕过去,走近青帐,一人正躺在床上,黄孟和郑丑先后已诊断完,是因心有所损,方才情绪激昂,才会昏倒。
另一人,就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一如之前的几日,她过来看望时的样子。
而媳妇并未给小儿子一个眼神,甚至在她说出:“有什么事,和娘说,怎么会闹出和离来?”
默然垂低眼帘,侧转过了身。
以一个沉默的背影,对着她。
在残留的眩晕中,曦珠望着床围处的雕花,再次想起前世流放路途中,姨母用着卫陵喜欢她的缘由,捆绑住她。
她对姨母有没有怨恨过呢?
是有的,她不是全无私心的圣人,做不到在艰辛的那些年里,在她还未陷入麻木前。
怪过姨母,为何要让她承担起,原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或许没有那席话,她会活得更轻松一些,而非在一声声的“三嫂”、“三叔母”、“娘”里,只能接受,不能反抗。
便连想要寻死,求得解脱时,都在想着身上的责任。
但她也没有忘记,在她的爹娘先后逝去,是姨母派人去接她入京,来到公府后,又处处安排妥当。
后来与许执的亲事,若是不出意外,也当算好的。
可她仍然有怨。
重生之后,不能忘记那些话。
即便如今得知姨母所说过的,都是真话。
那又如何呢?
曦珠阖上了双眸。
更何况在这个世上,她只有一个娘,也只有一个爹。
他们早已经走了,两辈子,她都没有再见到他们。而为何卫陵,却可以重生回一切正当恰好的关头,挽救他的家人,只有她不行。
杨毓怔望着她的背影,曦珠这个孩子,不会这样的。
她把自己的小儿子叫了出去,就在廊檐下,问起两人发生何事。
“你和曦珠,如何闹出要和离?”
但她身为母亲的焦急,并未得到立刻的回应。
“说啊!你要急死娘啊!”
过去好半晌,才见小儿子泛红着眼眶,垂着脑袋,低声说道:“是我做错了事。”
“你做错了什么?”
至于再多的,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便是到了当爹的面前,仍是一样的说辞。
是自己的错,所以媳妇才要跟他和离,屋里的东西,也是他太过生气,自己砸的。
卫旷躺在椅子上,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们成婚没多久,就闹着要和离,成什么体统!做错了事,就和你媳妇好好道歉,她才醒来又给你气病了,可真够出息!”
“你一个男人,对媳妇有什么担待不起的?”
若非现下失明,什么都看不清,手边又没趁手的玩意,不然他非得打这个儿子一顿。
教训了一通,肺火蹭蹭窜上来,被妻子劝住了。
“行了,骂得你还起劲了,别给又气病一个。”
杨毓是记得郑丑的叮嘱,万不能让丈夫再动火,不若命衰之症厉害。
她看向小儿子,叹气一声,道:“再好的夫妻,难免有争吵,你好好和曦珠说,她是懂事的,会原谅你的。”
苦涩在心中蔓延,卫陵只是点头。
走出门前,他对父亲说过那桩密调溪县的事。
卫旷不过摆摆手,闭眼道:“这事你自己去办吧,和你大哥商量着,该如何处置妥当,不用来过问我的意见。”
若是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便不要当他的儿子了。
遑论拖到现在才来告诉,可见小儿子已有应对的办法。
卫陵便低头,行礼告辞。
离开正院时,见母亲捂嘴咳嗽,关切道:“娘,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杨毓搁下帕子,也是无奈。
大儿媳胎像不稳,不敢太过操劳。三媳妇也病倒在床。
整个家放眼看去,竟是老老少少,病的病,养身的养身。虽有管家婆子在,但终归要主子看着,她在犹豫让二媳妇来帮衬了。
入门不久,但早前看来,是一个精明的。
只是要与丈夫商议过后,才能决定。
“好了,娘知道,你也快回去吧。”
不放心地再多说一句。
“你脾气好些,可别再气到曦珠了。”
卫陵垂眼,又默地点头。
*
他回到破空苑时,在外间的隔扇背后,便听到了内室里,蓉娘着急的劝说。
“怎么就要和离呢?人对你多好,这些天你昏睡不醒,一直都是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你,都不要其他人插手。”
又是那些她听烦的话。
“蓉娘,你别说了。”
“到底是哪回事啊?你和我说,要是三爷的错,那咱们离!”
“哎呦喂,倒是说呀。”
她的回应是什么?
“我和他是一定要和离的。”
她无法说出缘由,他也无法坦诚。
卫陵抿紧唇角,转过身,走向另一边的书案。他坐了下来,从抽屉中取出药,拔出塞子,一连往嘴里灌了几颗。
干咽着吞下,仰起脖子靠在椅背上,他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这一日,隔着几重的门,他见蓉娘和青坠在内室进进出出,端送汤药和膳食。
也见那堆被砸碎的残骸,摆放到了他的案前。
他一时还不能去触碰,便只看着它们,继续呆怔。
看得久了,眼里酸地要流下泪。
外间夕阳西落,天逐渐黯淡下来。
灯烛燃烧,昏黄的光笼罩周身的方寸之地。
又一个夜晚到来。
他才终于起身,又是去偏房沐浴洗漱。
重回自己的屋,他关上门,脚步不由放轻地,走进了内室。
一片阒静昏暗中,灯早已熄灭。
帐子里,她应该也睡了。
卫陵听着她和缓的呼吸声,想。
但在轻手轻脚,掀开轻薄的纱帐,要上床时,却见躺着的她,似是被惊动般,坐起了身。
“签不签和离书?”
她径直问他,嗓音有些哑。
他没有回答,仍是挪动着腿,要往床里去,如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和她睡在一块。
她一下从被中伸腿出来,往他的膝上踹了一脚。
“滚下去!”
他没有躲开,硬受着那狠重力道,带至的轻痛。
兀地,再听到她后知后觉的冷声。
“我忘了,这是你家,这也是你的床,合该我下去。”
她要往床下来,他攥住了她的手腕。
低沉声音地叫她:“曦珠。”
他一时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想要开口,再次跟她说明,他们会回去津州的,再等等就好了。
但话音即将出口时。
蓦地,在幽暗的光线中,看到她弯眸扬唇,露出了一个勾魂摄魄的笑。
“三爷,是不是要我像伺候傅总兵一样,伺候您?”
她乌发披散着,语调娇媚得缠人,伸过另一只手,要来解他的腰带。
“曦珠!”
猝不及防地,他没忍住严厉地呵斥。
却马上懊悔自己的语气,在她冰冷的目光中,卫陵终究认输了,松开了她的手,说:“你睡床,我去睡榻。”
“你睡吧,要什么喊我一声。”
放落帐子时,他低道。
榻并不舒适,也没有她。
夜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重被月光照着的轻纱,身上盖着薄毯,卫陵侧身望着床上的她。
他很困很累,但睡不着。
一直在想,到底是谁透露了他的重生?为何会得知。
但庆幸的是,那个人没有将藏香居的事说出。
她没有提,那就是还不知道。
他能感觉到,她还是爱他的。
第170章 心厌烦
青坠弄不明白夫人怎么就要跟三爷和离了。
两个人一路走来, 三爷对夫人的体贴宠爱,她是看在眼里的。
在外从不拈花惹草,忙完了正事就立即回家来陪夫人, 丝毫不觉得一个男人常待在家中,是什么堕落之举。
更何况年纪轻轻,已是三品的官职,此后仕途不限, 哪家的夫人不羡慕?
之前陪同夫人去别家赴宴时,明里暗里, 不知收到多少嫉妒艳羡。
便连她这个在夫人身边做奴婢的, 也在那些讨好的恭维中,觉得好似高人一等了。
怎么夫人这一昏睡, 再醒来就成了这般呢。
青坠如何都想不通, 但她是不想夫人和三爷和离的。
在破空苑当差的日子轻省,夫人温柔,三爷大方。
这也是当初她挨打,也要撮合他们在一起的缘由。原以为两人成婚后,她余生的日子都稳妥了,等夫人再生下小公子和小姐,她又能带孩子,以后在公府的地位只会更上一层楼, 兴许就和国公夫人身边的元嬷嬷一样。
却不想还没几个月,就闹和离。
青坠看到三爷在弄那株秋海棠花。
昨日早上, 夫人砸碎了花盆,泥土和花都落了出来, 她拿扫帚和簸箕清出屋后,不知该如何处置。
三爷说:“放到墙角去, 先别动它。”
于是她把花放在墙角的阴凉地,不让太阳晒蔫巴了。
已是第二日的早上,三爷让她去找一个新的瓦盆和泥土,自己蹲着身,就在墙角那处。
满手是泥的,低头在栽花。
她原想说这样的活,她来做就好,但到底没有出声,默默地转过身,去看夫人那里有什么需要。
掀帘走进内室,却见蓉娘又在劝夫人。
“夫妻有哪样矛盾,倒是说出来我听听,我也算活得老了,能给你们些建议,结果一个两个的,都跟哑巴似的。”
一整晚,蓉娘思前想后地,急得今早起来,嘴角都燎泡了。
姑娘本就是商户女嫁进的公府,还是因那档子的风流事,若非三爷的功勋和官职,让外头人都闭嘴了,现今不知传的多难听。
又有三爷的疼爱,公爷和国公夫人这对公婆也是很好的,日子过得顺畅美满。
倘若以后,再给三爷生上一儿一女,她也算是不辜负夫人病逝前的嘱托了。
可不知为何,姑娘突然就要和离,还对她说:“等我与他和离了,蓉娘,我们就回津州去。”
蓉娘自然是想回去,离开故地多年,午夜梦回,总是会想起。
但不是这么个回法啊。
今日一早,她大着胆子去问三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字未得。
“唉。”
讲到后头,蓉娘竟也说不出来话了。
望着姑娘满脸的疲倦,显然是昨晚也没睡好,连饭都没吃几口。
她舀了一碗老鸭汤放过去,道:“你看看你瘦的,把汤喝了。”
躺了好些日子,看着人瘦了好些。
曦珠用瓷勺慢搅那碗清亮的汤,香气扑鼻,却摇头说:“我吃不下。”
她不会因与卫陵置气,而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昨日就是吵着架,还昏晕过去了。
但她确实吃不下去。
“那你想吃什么?”
“蓉娘,我想吃你做的鱼粥。”
曦珠微微弯眸,笑说。
如今,她特别想念家乡的菜肴。
蓉娘也跟着笑了,道:“好,我去给你做。”
到膳房去时,还未进到里头,隐约听到几人在小声议论,却不清楚。
是两个厨娘正头挨着头地,靠墙在择荠菜,这个时节的野菜,嫩得很,也香得很。
一边挑拣去叶,一边闲聊。
说的是破空苑的事,三夫人昏睡的几日,三爷日夜守着。人一醒,却要跟三爷和离。
三爷那般好,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若有这样的男人娶自己,真是祖上烧高香了,还恃宠而骄地闹,奇了怪了。
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赶紧住口,见走进的是三夫人的乳娘,都快地起身,笑着招呼。
“您有什么要吃的,和我们说声就好,哪里用得着亲自烧火?”
蓉娘脸皮皱巴,收敛窃听的尴尬,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你们也忙着吧。”
她在灶台前忙碌时,身后只余择菜的细微声,再无碎言。
鱼粥炖煮了两个时辰,是在黄昏将近时,和药汤一起端上桌的。
晚膳,卫陵也来到外厅的桌前,坐下与曦珠一块用。
他看到她喝过药,接着吃粥。
其他的,什么都不吃。
便夹了一箸火腿鸡丝到她碗里,笑道:“尝尝这个,很好吃。”
他清楚她的口味,她会喜欢的。
但最后她一口未动,将鸡丝扒拉到另一个空碟子上,继续吃蓉娘给她做的粥。
吃的一干二净,起身离开外厅,回到内室去了。
整顿晚膳,她没有和他说一个字。
从昨晚开始,便没有和他说过话。
卫陵垂眼看那碟子上的菜,过去好半晌,张了张口,唤来青坠。
“收走吧。”他说。
深夜,他又听到床帐内,她的声音:“卫陵,你签不签和离书?”
他又要说等京城稳定后,便会和她一起回去,但提了前半段:“等我家安定后……”。
她就已经翻过身,是不想再听他说了。
卫陵没有再出声,曲着腿躺在逼仄的榻上,怔望几上重新摆放的秋海棠花。
今天他栽好了,用的是之前那个花盆,几乎一模一样。
翌日晌午,他看到她又在喝粥了,还有一盘炸黄鱼。
他劝她多吃些其他的。
但她并未听他的,又将他夹给她的菜,撂到一边。
也一句话,不和他说。
卫陵低头看碗中的米饭,用筷夹起塞进嘴里,齿关咬合着咀嚼,吞咽入腹。
一顿饭吃过,她便回到床上,靠在摞起的枕头上翻书看,看累了就睡觉歇息。
一整日都不和他说话。
等灯烛都熄灭,室内陷入月光渗进的昏暗。
她又在问了:“卫陵,你签不签和离书?”
卫陵磨牙凿齿地痛恨,真想立即去撕了那张和离书,恨不得它从未出现过,但是……他不敢。
孤枕难眠的半夜,他终究穿鞋起身。
小声地怕惊动熟睡的她,隔着青纱看她好一会,转过头,悄悄地往外走。
他来到书案前,擦亮火折,点燃一盏青釉灯。
坐在灯下,他继续修补贝壳灯。
灯是破损得最严重的。
是用最脆弱的贝壳做成,当时在做这盏灯时,他并未料想到会有这一日。
碎片都被装在了一个木盒子里。
他小心谨慎地用漆,忍住颤抖的手,去粘合那些裂缝,一片片地,在盒中寻找本在那个地方的碎片,将它们复归其位。
但直至一旁的油灯耗尽,他也只是弥补了贝壳灯半个巴掌大的残缺。
卫陵抬起酸痛的眼,看向窗外,天光大亮。
第三日已然来临。
巳时末,有管事把这个月,他们自己院的账本送来了,另外还有田产庄子的一些杂事,需要问询主子意见。
自然而然地,和之前一样,管事来到夫人跟前,才开了一个头,却见夫人说:“去问你们三爷,别来问我。”
管事左右为难,他默地走了出去。
在廊檐下听过事务,处理之后回屋,看到用过早膳的她,又回到床上看书,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话本,有什么好看的。
用午膳时,她又在吃鱼了。
卫陵竭力撑出笑,给她舀了一碗笋干乌鸡汤,嗓音温柔道:“总吃鱼,对你身体不好。”
曦珠冷笑:“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吃的,我也是从小这样吃着长大,怎么来了京城,还忘了本的?”
于是,这顿饭是在沉默中过去的。
以及窗外屋檐下的旧巢中,叽叽啾啾的燕子叫声。又一年的春天,它们从北方飞回来了。
吃过饭,卫陵想她消气,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现在天气暖和起来,园子里景色正好,我们出去逛逛,别总待在屋里,闷得慌。”
他过去衣柜前,给她找之前出门逛街时买的新裙子,她还未穿过的。
“快起来穿上,我们出去玩。”
但在他把那条青莲色的湘裙捧到床前时,却见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从书上移到他的脸上,问:“和不和离?”
他没有说话,被裙掩盖的手紧握成拳。
曦珠道:“那就别在我面前晃,看到就烦。”
她现在一看到他,就心生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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