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加更)
微风轻拂,浮云淡薄。
季则尘受了伤,唐袅衣熬了养气血的药送过去,顺便想与季则尘说,明日与谷荷下山庄的事。
禅院梧桐树枝高,斑驳地印着碎光影,坐在树下的青年颔首执一柄尖头小刀,雪白碎屑被风对落在地上。
唐袅衣端着药盅,甫一进来,看见他神色认真的在雕刻木偶。
从轮廓依稀可辨是女子。
上前将药放在他的身边,她歪头看了几眼,没有认出这次他雕刻的是谁。
令她松口气的是,那个身形并非是她。
“这不是在来南江路上那一只吗?” 唐袅衣看见木偶耳垂上的那一颗痣,不自觉地开口。
她记得不是已经雕好了吗?怎得又雕了个。
季则尘神色温和地掀眸,视线掠过她的脸,温声解释:“上次的那只丢了。”
见她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木偶,手浸在清水中,拿着帕子擦拭掌心,接过她的药饮下。
唐袅衣对他雕的那一堆诡异的木偶,兴趣并不大,没有再问,顺势与他说今日要下山之事。
季则尘并未拘着她,只道让她早些回来。
真是温柔的善解人意。
唐袅衣感激地看着他的侧颜,又忘却了此前所见的恐怖。
谷荷一早求了主子恩典,今日特地与唐袅衣一道下净月山庄。
南江的风情和汴京大相径庭,这里的人讲话都自带一种细软的腔调,山水养人得明显,随处可见是簪花美貌男女。
秦楼河畔两岸杨柳轻浮,不少春衫单薄,肌如凝脂的女郎摇着帽章扇,凭栏而倚,看下方热闹的景色,俨然与下面的热闹相辅相成,有独特的媚。
谷荷惊奇地仰头,看着上面那些阁楼坐着的女郎,忽然转头。
悄声凑近唐袅衣的耳边,不可置信地道:“这里青楼白日也开吗?”
唐袅衣摇头道:“不是青楼,那些都是画舫女,南江周边皆是水,过往船只多,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有不少的商人在此地停靠,瞧上楼上的姑娘便可钦点上晚上的画舫,那些姑娘都是清白人,只是家道贫苦才来这里的,南江府主有下过明确命令,不准许强迫画舫女的,这也是南江独特之处,不少人慕名而来。”
谷荷诧异:“竟然还有这种的?”
“嗯。”唐袅衣颔首,对画舫女的存在不置可否。
她娘当年就因迫于生计,险些要去做画舫女,后来有好心人知晓娘字写得好,让她给书坊抄写话本,才勉强将生计糊弄走。
所以除了父亲留下有关园林修筑的书,她看得最多的就是话本了。
“难怪都说南江好,这些事真奇特啊。”谷荷嘟嚷一句,又看了看上面的那些美貌女子,跟上唐袅衣。
街上十分热闹,卖什么的商人都有,两人很快便手提了不少。
正当两人停在面馆想要进摊子时,忽然有人用力撞来,唐袅衣手中提的东西全都落在了地上。还没来得急看是谁,便听见少求饶的声音。
“姑娘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唐袅衣抬眼看去,是位长相清秀的少年,瞧着莫约十七八岁的模样,颀长消瘦的身子弯起,抬着一双可怜漂亮的眼眸觑着她,无声地流转着涟漪。
她一怔,莫名觉着他很眼熟,但却没有见过这张脸。
少年见她怔愣地看着自己,弯腰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递过去,眼含歉意地道:“抱歉姑娘,我并非是故意的。”
一旁的谷荷不悦地挤过来,抢过他手中的东西,嘟嚷道:“呀,什么人呀,走路不长眼吗?”
闻言,少年脸上的表情微淡,目光从唐袅衣脸上移至谷荷身上,满脸愧疚:“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语气带着南江的三分哝意,话并不正宗,不像南江人。
谷荷原是眼含不满地看过去,没想到对方的眼竟生得这般好看,脸上表情也是一怔。
好漂亮的少年!
谷荷回神后娇羞地垂下头,语气磕绊:“没、没事,下次小心些就是,都是小事。”
少年脸上的愧疚不变,深情的桃花目中却闪过漫不经心的矜傲,对她露出的神态很不屑。
他转头对着唐袅衣时,那仅剩的情绪荡然无存,烟波扭转地凝望她。
唐袅衣还在想究竟是在何处见这个少年,衣袖忽地被拉了拉。
谷荷小声地催道:“袅姐姐,快没事呀,他还在等你呢。”
唐袅衣蹙眉看向少年, 见他还在等着自己回应,压下心中的古怪,道:“无事。”
“多谢心善的姐姐。”少年露出笑,重咬的‘姐姐’二字似含在唇舌间,本是清秀的脸亦无端多几分昳丽的媚态。
道谢完后,他似有急事离开了。
期间他不经意地转头,盯着唐袅衣的眼中泄出一丝得逞的笑,随后投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看见那抹笑,唐袅衣眉心一跳,下意识伸手按住袖口。
空荡荡的,钱袋子没有了。
谷荷见她的动作也反应过来,刚才那少年是个扒手。
气得谷荷放下手中的东西,眼看着就要追过去。
“谷荷,别追。”唐袅衣手疾眼快的把小姑娘拉住。
谷荷不解地转头,满脸气愤道:“袅姐姐你别怕,不是谁都敢偷我们的,追不上人,大不了告知到南江府主的面前去,我就不信了,季府的人,还能让人欺负了去。”
季府地位显赫,又是眼下祭祀的紧要关头,出现扒手抢了季少师身边的人,连南江府主都得好生扶稳当官帽,所以谷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唐袅衣却拉着她摇头:“别追上去,里面银子也不多,那人抢了钱却不急着跑,反而还停下来与我们讲话,恐怕是捉黄脚鸡。”
而且据她曾经看话本的经验,若是追上去,恐怕会发生一些事。
作为老实本分、绝不去主动找麻烦给自己的炮灰,唐袅衣越发觉得不应该追上去。
而且,那少年离开时回头看她的那一眼,那是挑衅的引诱,勾引她发现后生气,然后追上去。听这话,谷荷也清醒了,没了刚才的怒,“那我们就这样咽下这口气吗?”
唐袅衣从另一边的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安慰道:“没事,真的没多少钱,我请你吃面。”
幸好她一惯很穷,怕钱丢了,喜欢出门在外四处藏钱。
谷荷见后没再计较,面色仍旧气鼓鼓的。
两人提着东西走进了面馆。
与此同时,偷了钱袋子的少年,正漫不经心地提着绣花布袋,懒散地屈起修长的腿,靠在不远处的湿巷中,等着人追来。
但等了良久,都无人追来。
他不由得沉思地低眸,眉心轻蹙,看着手中绣着小白玉兰的钱袋,修长的手指拉开袋口,确定里面是银钱。
为何没有人追来?
难道是没有发现?
如此,他站直身子行出湿巷,欲提着手中的钱袋,主动去唐袅衣跟前去。
出来一看,恰巧看见少女美眸染笑,拉开另一只钱袋子付给商贩,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遂提着东西离开。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许久,倏然看了眼手中提着的钱袋,殷红的唇扯出一丝笑,眼中浮起古怪的笑。
“啊,谨慎的笨蛋。”
人潮拥挤,春序赶场的人陆陆续续,拉着空车让出位置。
逛了一上午,唐袅衣与谷荷提买来的东西,往净月山庄走去。
因圣人在此,周围都是身着甲衣, 手持长刀的侍卫。
两人并未走多久,忽看见前方行驶下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
唐袅衣让出路,想等马车离开。
马车行驶至面前却停下了。
马车垂下作帘的竹垫被撩开,从里面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咦,少师,这不是你的丫头吗?”
闻言,唐袅衣抬起脸,眨眼盯着面前的马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季则尘。
陈崇礼看了眼唐袅衣,转头对着里面,笑道:“正巧,让她也跟着一起去一趟罢。”
说完,他等了等,马车中的人没有反驳,转头对着唐袅衣道:“上来罢。”
唐袅衣看见他眼中的兴味,心中轻叹,猜出这位大人对她和季则尘的关系很感心趣。
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谷荷,然后上了马车。
马车内萦绕在檀香中的青年正阖着眸,眉目清淡,珠帘透在脸上割裂出明暗。
唐袅衣自觉地坐在到季则尘身边。
陈崇礼挑眉,对着她眯眸玩笑道:“是本大人叫你上来的,怎得不应该在我身边服侍吗?”
这句话甫一落,阖眸浅眠的男人缓缓睁开眼,淡淡地乜着他。
唐袅衣眨眼,荡出唇边梨涡:“我是少师身边的人,自然得在少师身边,若公子需要人,不如再唤个人上来?”
陈崇礼可不敢随意让人,上季则尘的马车。
他错过对面的视线,也不在为难人,道:“无事,就随口一说罢了,你还是侍奉你们少师。”
这人言辞古怪,若不是碍于身份,唐袅衣委实想反驳几句。
季则尘脸上没什么神情,仍旧盯着陈崇礼。
不就开玩笑,占了小姑娘的便宜,就用这副好似活不活今夜的死人眼看他。
陈崇礼被看得头皮发麻,双手搓手臂,抬屁股坐在角落去。
唐袅衣见这人老实了,眨了眨眼,转过头对身边人,弯眼成月牙。
马车慢悠悠地晃动,阒寂无音。
唐袅衣不知他们说要去何地方,靠在马车壁上,垂头看着鞋尖。
走了许久,最后马车停在一间竹林雅舍门口。
周围都是用竹编全出养的鸡鸭牲畜,门口有位穿着素色直裰的老人正弯着腰,逗喂着里面的鸡鸭。
当马车停下,唐袅衣从马车里面钻出来,看着熟悉的场景目光一顿。
这里她来过,最初她深受梦魇不断,夜不能寐,求见的法师便住在这里。
不过她其实没见着真法师,是小和尚送来法师的口信。
听小和尚提及法师,法号:了乐,是隐居山林的大能。
那正在喂养鸡鸭的老人听见声音,转头看见走下马车的几人,目光露在季则尘的身上。
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做十地上前行礼:“少师,陈大人。”
季则尘对其温和行佛礼,问道:“今日人可在?”
老和尚道:“法师算到少师会来,早就在里面等着,请随我来。”
他话中没有要请陈崇礼之意。
陈崇礼也不跟着上前,带着人问道:“可有其他休息的地方。”
老和尚眉目慈悲,唤来一人。
那沙弥陈崇礼行礼:“陈大人这边请。”
陈崇礼跟着人离开。
唐袅衣正犹豫要不要也跟着一道离去。
老和尚转头对她道:“这位女檀越也请随着僧一起。”
唐袅衣颔首,跟在季则尘的身边。
老和尚折身走向一旁,立在活流水的假山石面前净手,随后引着两人往竹林里面行去。
若外面稍显佛性,里面便是世外神庙。
长廊水榭上雕刻的晦涩难懂的梵语,与金箔莲花,悲观世人的神像几步一尊。
老和尚对着神像一一弯腰拜过,行为,神情中充满了对神明的敬畏。
就连对神佛不算信仰的唐袅衣,也跟着一起拜至内禅院。
院中四面廊亭环绕,正中央有棵巨大的百年菩提树,长相白净的小沙弥早就在此恭候许久,见到几人上前行礼。
“两位檀越里面请,法师已在里面恭候许久。”
季则尘抬眸看着周围,跟着小沙弥往里面行去。
几扇明窗一净几,竹簟清茶,供奉案几上摆放几尊慈悲悲悯的菩萨。
牌匾之下,盘腿定坐着一位穿素色禅袍的白胡须老者,既有仙风佛骨,亦有凡尘之气。
唐袅衣知晓这里住着一位老法师,未曾料到竟这般老态,身上皮包骨,脸都是干的,晃眼看去,还当是坐化的一具枯骨。
这就是为她解惑的老法师,原来也与季则尘认识。
季则尘迈步至禅房中,小沙弥便退了下去。
他上前撩袍跪坐在老法师的面前。
唐袅衣紧随其后,因禅房中很静谧,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你来了。” 似尊神佛的老法师开口询问,双眸阖地,敲击木鱼发出沉闷的声音,打破室内的静谧。
季则尘唤道:“师傅。”
师傅?
唐袅衣诧异地抬眸,悄悄去看前面的老法师。
恰逢老法师睁开眼,慈悲渡人的目光与她对视上。
那双眼好似能看透一切。
唐袅衣心跳漏半拍,垂下眼睫,不敢直视盯着老法师。
之前虽然来过这里,但是她却没有见过了乐法师,接见她的是法师身边的小和尚,刚才法师那一眼她心中却有种莫名的感觉。
法师的眼中似有道不出的情绪。
老法师看了一眼她,转目至对面白衣胜雪的温慈青年身上,露出笑,放下手中木鱼:“身上的煞气少些了。”
季则尘微含笑:“师傅教导的方法的确有用。”
老法师闻言摇头,笑得若有所指:“野鹤闲云,何非法相,清风明月,亦是色尘①。”
季则尘不置可否地颔首。
唐袅衣听不懂老法师说的话,见季则尘似懂了,也跟着点头附和。
以为无人会留意她,怎料却迎来老法师的大笑。
他笑得实在毫无美态,也无出家人的神性,像是闲云野鹤的道家人。
唐袅衣心中更为古怪。
老法师笑完后,悲悯的眼看着她,“诸法空相,檀越眉眼虚妄,真假,假真,亦真亦假,瞧着倒是比以前多了几分真,少了几分妄。”
听完法师的话,唐袅衣忽然明白,为何觉得老法师古怪了。
他看的眼神她有种纵容。
且,老法师此话似见过她。
可她虽然来过,但也没在这里待几日,就前往了汴京,更不可能见过老法师。
老法师见她神色诧异,转言问道:“檀越近来可还再有过梦魇?”
话音甫一落,唐袅衣便察觉身边的青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唐袅衣对法师如此这般熟悉的语气,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斟酌语气:“听从法师之言,现如今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了乐法师浅笑:“曾经女檀越便时常要听僧讲法方可入眠,如今好了,那便好,僧也可安心了。”
她听了乐法师讲法?
何时的事?
唐袅衣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确定没有见过了乐法师,也更没有听过他讲法。
“师傅,她未曾见过你。”
安静片刻,一旁传来季则尘的清淡的嗓音。
了乐法师闻言微怔,身子往前探了探。
许是他的年纪太大了,眼瞳已经褪色成清明的琥珀,却清晰地倒影着她的面容。唐袅衣抬着脸,由老法师打量。老法师看了许久,垂眸作礼道:“阿弥陀佛。”
老法师并无说是否认错,只轻声道了一句:“不曾改过容颜。”
唐袅衣听得迷惘,转头去看身边的季则尘。
季则尘似对老法师说出这样的话,并不觉得诧异。
老法师阖眸念了几句佛语,然后睁开眼,没再纠结此事,“不知令堂尚且可好?当年一别,可还想通?”
季则尘道:“她法坛中悔过。”
老法师摇头,悲悯地双手合十:“令堂犯下杀虐,本应如此,只是刑罚还是过重了些,终究慧极伤身。”
“今日檀越前来,是想要解身上的罪孽?”
季则尘神情平淡:“师傅说是下次,今日便是下次。”
了乐法师对他颔首:“是也。”
唐袅衣一耳听着两人之间的猜谜般的对话,头晕得集中不了心神,只觉得听了乐法师讲话便困得心慌。
老法师慰问所有人之后,开始讲解禅学,那些催眠的话如瓮声的蜜蜂环绕在耳畔,唐袅衣听得更昏了。
她偷偷撑着眼皮,窥视身边跪坐端正的青年。
他清冷出尘的眉眼萦绕在檀香之中,墨色的眼睫轻敛,铺一层浅淡的斜影在面上,活似慈悲渡人的神佛,听得认真。
唐袅衣困得睁不开眼,见他如此认真,自然也不敢打诨,强撑着下巴仔细地听,但扛不住频频点头。
见状,老法师停下讲法, 神色温和毫无韫色,似早已习以为常:“女檀越若是闲暇,可在外赏景色。”
不用在里面听佛法犯困,唐袅衣也不强撑。
起身对两人行礼,出去后关上房门。
甫一出去,闻见外面清新无沉闷檀香的气息,唐袅衣忽然也不觉着犯困了。
她在心中一壁感叹,难怪法师之前将她认错成,会听他讲法睡着的人。
谁听了他的声音不犯困啊。
抻着双臂,她转动脖颈,然后在四处先逛着等季则尘出来。
竹林微风徐徐,小溪的流水被风吹得波光粼粼,空气中都似有股子湿意,景色宜人。
唐袅衣打踅至外面,忽然观见刚才引着她进去的那个小沙弥,正在一颗杏树底下拿着杆子,望眼欲穿地看着上面黄橙橙的果子。
小沙弥的年纪不大,莫约十岁左右,生得清秀个头不高,打杏子都还要垫着脚,又恐将果子打坏,而下手轻得连声音都还没有风大。
唐袅衣闲来无事便上前,“小师傅。”
小沙弥转身,见是她抬手行礼:“女檀越。”
“小师傅是想要吃树上的杏子吗?”唐袅衣走到他的面前,“你这样是打不下来的。”
以前她也和他说过,没想到过了一年之久,他还是这样。
小沙弥被调侃得神情尴尬,踌躇地拿着杆子,脸涨红了。
唐袅衣知道出家人对万物都抱有怜悯,便道:“我帮你打。”
说罢,接过他手中的木杆子,用力地敲打几下,树上的杏子便相继掉下来了。
她露出笑,兀自捉起裙摆,上前去兜杏子。
身后的小沙弥低头念了一句佛语。
唐袅衣兜着几个杏子,就着在溪水边上洗干净,然后转身回来。
小沙弥已经端坐在石头上,正眼瞅着她,一副想要,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唐袅衣会心一笑,坐在他的身边,递过去:“呐。”
小沙弥眼中乍出一丝亮光,双手接过来,“多谢女檀越。”
唐袅衣摆手,看着不远处小溪中的白鹅,感叹道:“法师真是大慈大悲之人。”
小沙弥闻言眨了眨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察觉她兴许是误会了,便道:“女檀越误会了,那些都是用来食用的。”
“食……食用?”唐袅衣错愕转头,震惊地看着身边一脸自然的小沙弥。
她第一次听说,和尚养一群鸡鸭是来吃的。
小沙弥摸着光秃的头,憨笑道:“嗯,了乐法师喜欢吃这些东西,也一年前女檀越偷过我们的鸡,所以现在我们在外面围了一圈栅栏,为的就是谨防女檀越又来。”
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说了什么,语气极其自然。
唐袅衣还在震惊和尚吃肉,听见他后面的话也想起了。
当时表姐投河自尽,她救不上来人也跟着被河水冲走,醒来后又饿又无助,误打误撞闯到了这里,因为饿极了,壮着胆子偷他们养的一只鸡。
当时她还为在佛门圣地偷鸡烤肉, 而害怕被神佛怪罪,哭着吃下的那只鸡。
没想到竟然是他们自己养着吃的,现在还为了防她再来,加了栅栏。
唐袅衣无言以对,遂问道:“你们不是出家人吗?”
小沙弥眨眼,笑得有些局促:“女檀越又误会了,我们不是出家人,了乐法师早就还俗了,现在并不忌讳口食什么。”
“呃,你们不是出家人?”唐袅衣美眸疑惑,打量周围的陈设。
如何都不像是还俗的僧人居所。
“嗯,了乐法师年纪太大了,听人说,早在一百六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向先皇请辞过法师职位,现在只在这里等着坐化。”小沙弥道。
“一百六十岁?”唐袅衣讶然,“敢问老法师如今高寿?”
了乐法师瞧着的确形如枯槁,可也未曾想到竟如此高寿,心中不免升起敬畏。
小沙弥摇头:“具体不知,了乐这一法号是往下传的,法师说,日后僧的道号也是了乐,所以只晓得了乐法师,再有几年便要两百岁了。”
的确是长寿之人,难怪是法师。
唐袅衣第一次遇见如此长寿之人,也明白为何老法师在里面,适才将她认错了。
快两百年了,人生如白驹过隙,人来人往难免会有容貌相似之人。
难怪季则尘也不诧异,老法师对她说的话,想必老法师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罢。
小沙弥咬了口杏子,忽然用力拍了下脑门,“啊,对了,女檀越,僧险些忘了。”他从怀中拿出巴掌大小的小香囊递过去:“这乃了乐法师昨夜吩咐僧,今日若是女檀越与僧单独遇见,便将此香囊增给女檀越,里面的东西能助女檀越功德圆满,关键时刻还能救女檀越。”
香囊是用金线缝制的,花样款式与布料虽已经很陈旧了,但却因为被主人珍稀,保存得甚好。
唐袅衣接过香囊,又听小沙弥道:“法师说,现在女檀越切记勿要打开,此香囊是法师用尽此生功德,为女檀越求来的,待到合适的时机再打开,法师还说,香囊能助女檀越两次。”
闻言,唐袅衣握紧了香囊,问道小沙弥:“何为合适时机?”
小沙弥摇头:“僧不知。”
了乐法师是大能之人,能堪破天机,他还不能。
唐袅衣没有再问,摸着杏子咬了一口果肉,酸甜的味道充斥在腔,心中忽然升起难言的不舍。
坐在外面和小沙弥吃了好几颗杏子,天边暮色四合,残阳似要吞噬苍穹,绮丽一片。
溪水对面的禅院终于被打开,从里面行出漱冰濯雪的青年。
他目光落在对面小溪中,正卷起裤腿和袖子,探身去摘莲蓬的女子身上。
她白净的俏脸上沾着般般水珠,芙蓉腮上泛着嫣红如天边赤色的胭脂红,似水中芙蕖,盛得娇艳欲滴。
季则尘注目许久,手腕上多出的一串持珠隐约发烫,才回过神,拾步上石桥。
小沙弥先看见人,忙起身行礼。
唐袅衣闻声转头。见到季则尘,她忙抱着刚摘的荷花苞,轻盈地踩着青石板上岸。
拉下裤腿擦干足底,穿上鞋子,抱起地上的那些莲蓬和荷花上前。
“少师,我们是要回去了吗?”她眼若星辰地抬头看他,也注意到他进去一趟,手腕上多了一串漂亮的持珠。
这兴许就是,他今日来拜访了乐法师,打算要取的东西。
季则尘低头见她微红的鼻尖,神色温和:“天色不早了。”
唐袅衣也在这里待了许久,连忙点头,见他说完一直莫名地盯着自己。
以为是在看怀中的花,便道:“我刚才问过小师傅了,这里面的花是能摘的,所以我便想着时奴房中好像少些鲜活物,多几分颜色会好看些。”
她弯眼笑,也从生疏的少师转称为时奴,明暗地告知,她心中是想着他的。
因为她发现从他出来后,脸上似乎没有了笑,周身的气息亦有些冷沉。
“好。”季则尘转身往外面行去。
小沙弥弯腰送礼。
唐袅衣抱着荷花和莲蓬,路过小沙弥时也像模像样地行了礼,随后快步跟上季则尘的步伐。
女子的腔调透着不谙世事的甜。
“我摘了三对,在你的禅院放两对,我房中也能不能要一对……”
“好。”
小沙弥站在原地望着那一静一动,背影相配适宜的两人,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转头。
“师傅。”
小沙弥步伐急碎地上前,行至形如枯槁的老法师身边。
“师傅怎得出来了?”
了乐法师已经很多年不能走路了,身体似已经死了,只剩下意识还是活着的。
这是小沙弥第一次看见,他走出禅房门。
了乐法师神色温慈地眺望远方,语气虚无缥缈地呢喃:“故人前来送僧最后一程,自当也得以礼相送。”
“师傅认识他们?”小沙弥想起了乐法师给自己的香囊,忍不住开口问。
“嗯。”了乐法师温和含笑:“说我会犯戒,得不了道的人。”
语气听不出责怪。
小沙弥不认同,气呼呼地道:“胡说,师傅都得不了道,世上还有何人能成?”
了乐法师笑而不言,目光落在池中的荷花上。
守僧四根本戒──淫、盗、杀、妄。
他在很久之前就犯下不可饶恕的戒,的确如言得不了道。
·
出了竹林,在外的老者告知,陈崇礼已经先行一步离去了。
天边彩霞的云层淡下,两人相继上了马车,车夫驱着往前离去。
没走多久,忽然从身后的传来延绵的钟鼓之音,随着最后的余晖消散干净。
听着迭起又延绵的钟声,唐袅衣眼眶莫名发酸,趴在窗沿,素手撩开帘子往外面看。
“是丧钟。”
季则尘身形藏匿在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语气亦平静得冷淡。
“丧钟?”唐袅衣转过泛红的眼,如珠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过脸。
连她自己都很是诧异,甚至茫然得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难过,像是相识已久的旧人离世般,连心都揪着难受。
唐袅衣手忙脚乱地捂着不受控的眼,嗓音微哑地问:“谁的丧钟?”
话音落到最后,已接近泣不成声。
她咬着下唇,抖着肩,哭得极其伤心。
季则尘似也不解她为何会哭得如此难过,伸手接住她留下的泪水,滚烫的泪珠濡湿掌心。
轻声道:“了乐法师的丧钟。”
唐袅衣捂着流泪的眼许久,待到马车渐行渐远,至耳畔的声音变淡了,心中才好受些。
她缓和片刻,还是忍不住眨着泛红的眼,问他:“了乐法师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为何会忽然去世?”
连小沙弥都说还要活到两百岁,刚才亦还能讲解偈语,怎会去世得这般突然。
季则尘看着她,面含歉意的淡淡摇头:“我不知。”
他只是来取解身上毒的持珠。
季则尘想起了乐法师交给他持珠前说的话,若珠碎了,他仍旧不改,那将会有所失去。
没什么失去能令他悔恨悲痛。
他指尖压住持珠,望着红眼的少女。
唐袅衣撩开竹帘,探身往外看去。
天已经彻底黑了,身后的景色已窥不见半分。
她看了许久,直到连隐约的山峰都看不见,才放下帘子。
马车从林中行驶进红尘,熙熙攘攘的夜市热闹。
唐袅衣又好奇地掀开马车一帘,往外窥去。
南江是不夜城,每隔一两夜都会举行热闹的灯会,迎接远方来的客人。
雕梁画柱的水岸阁楼,绿红葳蕤的灯笼,两道掎裳连襼的粉妆女郎,手持华灯、衣袂带香地嬉笑而过。
繁华得令人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看那些花灯,还是那些俊俏的女郎。
牵起的竹帘映照得她的小脸灯影婆娑,眸含星辰,对外面的场景极其眷恋。
忽而,唐袅衣听见一记,手指搭在案几上,轻敲出的笃声。
唐袅衣转头看去。
青年的神色温和,布施慈悲:“想去吗?”
唐袅衣心思微动,定然是想去的。
自她上了汴京之后,便很少出过门,这样热闹的场面更是难得一见。
她眨着冀希的眸:“可以去吗?”
季则尘颔首:“你若想去,我们晚些时辰回去也无碍。”
话中和神情都带着纵容。
唐袅衣忙点头,耳珰晃出残影,语气脆生生的:“想去。”
很快马车停靠在驿站,从里面灵动跳下绿芙蓉裙的女子,明眸映照星辰,似误入世间的小夏仙。
从她身后的马车,探出清风如月的雪袍青年。
因他眼瞳生而有异,此地不似汴京,双眸正覆着白绸,只余精致的下半张脸,更添上几分缥缈若仙之感。
见季则尘从上面下来,唐袅衣以为他现在看不见,便上前去搀扶。
“不用搀扶我, 能看见。”他微侧首,殷红的薄唇噙微笑,身后的灯火让乌黑的发丝都隐约生辉,周身是温慈的神性。
闻言,唐袅衣正欲放手,但却被他握得难得抽动。
她忍不住抬目乜去。
“想牵着。”季则尘握住她的手,唇角的弧度不减,白纱朦胧,看不出那双眼是否真的带笑。
这副无害慈悲的模样,极具欺骗性。
唐袅衣知晓他有轻微的病态,想牵着并非是真的想牵,而是觉得触碰肌肤很舒服。
她也不纠结,让他牵着自己。
两人走进人群中。
杂耍的江湖人,跳火圈的微笑小狗,踩高跷喷火的人,还有端托盘的猴子,引得迭起的喝彩。
这些唐袅衣并不感兴趣,拉着人往前面走。
灯火阑珊中,她回首,脸上的笑意灿烂,启唇似说了一句话。
人太多了,声音嘈杂。
季则尘没有听见她说的什么,轻俯下身想要仔细听。
恰逢她被人猛地撞了肩,撞她的人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
唐袅衣被撞得懵懂地扑进他的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说失去什么都不伤心。
后面:漂亮男人的眼泪是女人的兴奋剂!
顺便预告下,怕有的乖宝们不喜欢墙纸爱剧情,本文含变态墙纸爱。
因为边哭边墙纸爱,是我都XP之首(捂脸)
接下来开启修罗场模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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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是趵突泉的一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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