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烈日当空,黄土地面蒸出了暑气,熏得人足底烹水一般。
忠勇营的气氛十分凝重。哪怕是艳阳顶头的校场也好似笼罩在一片凶煞的邪云之下。
一向披靡的雄兵们今日蔫儿得像刚榨干的咸菜,在校场拖曳一路,耷眉拉眼,大汗淋漓。
末尾的士兵抬头望了望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拿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人,低声问:“跑第几圈了?”
旁边的弟兄苦笑,“二十多吧,有种马上就要跑到十八层地狱大门的感觉。”
另一人正头晕眼花着,闻声抬手虚空一摸,轻喃一句,“我好像都看到我祖爷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校场无端向下塌陷了几寸?”
“无端?你刚才白跑了?不就是我们这些个冤种踏的?”
众人听及此,开始探究缘由,“侯爷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你看他,在前头领跑,片刻不歇,生生超了咱们大半圈,唇线崩得笔直,像是有心事。”
几人朝侧向看去,虞斯刚好跑到校场另一边,与他们所在处平齐的对面,只见他高束长尾,穿着黑衣,平视前方,跑起来时整张脸都绷得纹丝不动,甚为阴沉。
“咱们都赤膊光膀了,他把自己捂得跟个粽子似的,汗浸出来都透了也不脱?”
“我听阿离大人说了一嘴,今早上不知哪里来了商演队,大街小巷里敲锣打鼓,还请了舞龙舞狮,前排几个小童打头,唱出了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
“朗朗上口的,一听就会背。”那人便想了一阵说,“金玉堂,满堂芳,说书匠,耿介行,话本详,书不尽,薄情郎,邀全城,好女娘,大暑日,未时正,赴讲场,免银两,闲听赏,备冰食,沁意长。”
“据说短短一炷香的时辰,就传遍了整个樊京城,如今不论富贵贫贱,女子们都相约大暑之日一齐去金玉堂凑热闹,这童谣一唱,老板摆明了态度,不挑客,尽管来,坐到坐不下、站到挤破窗为止。”
好算计啊,话本并未直言那日要讲谁,因此就算敲锣打鼓地高宣,他们也不能当街拿人,但谁都知道近期风靡樊京的薄情郎是哪位,自然有人应和,口口相传。
且从前只是关起门来给贵客们讲,而今却免了银钱邀全城的女子共赏,不喜喧闹的贵宾们必会早早地出高价争抢僻静的包厢,老板看似无私酬客,实际上是拿权贵的钱,补贴了百姓,自己还狠狠捞了一笔。
而忠勇侯就比较可怜了,从前话本只在贵宾之间流传得起劲,老百姓虽靠着打听抄本知晓,到底不能亲临讲堂。
须知与人实时同享同乐的氛围,和私下阅览过抛在一边是完全不同的。后者看过作罢,当乐不当真,前者却会随众人起哄,深信不疑,指指点点。
都说隐笑从前的话本是健笔一支,哀梨并剪,虽有不知死活的癫狂,但胜在犀利,针砭时弊,如今却像是真的疯了一般,逮着忠勇侯一人的情史薅,颇有与民同乐之感。看来是一早开始写忠勇侯时,就埋下伏笔,来日要宴请全城了。
好算计啊,当真好算计。
话音落时,众人皆恍然醒悟,哗然一声。
“谁在说话?!回了樊京连基本的军纪都忘干净了?”那头耳力极好且对该童谣内容十分敏.感的虞斯瞬间停下脚步,乜了过来,“你们几个,给我出来做足五十个俯撑!加负重后再归队接着跑!”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肃容应是,却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
“我恨隐笑。”
“我也是。”
跑在前头的人在心底啧啧怜叹,却不敢回头看一眼,生怕对上视线后就被拉出来一起领罚。此刻,侯爷心中的痛楚他们完全感同身受了,放心吧侯爷,豁出一条命他们也势必要把隐笑逮捕归案,剥皮抽筋。
章丘实在看不下去,提着铜壶,边走边为虞斯倒茶,“侯爷,再跑下去会死人的,属下知道你心中悲屈,咱们这不是已经布好天罗地网了吗?正好大暑之日,众目睽睽之下,要那书生隐笑栽在咱手里,教人瞧见他獐头鼠目的真面目!”
“只敢躲在帷幕之后兴风作浪的鼠辈,如此不敢示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形貌!”虞斯冷笑一声,“你那破计划最好是真能逮住他,若是逮不住,我连你一块治!”
章丘一吓,赶忙保证,“放心吧侯爷,属下还暗中联络上了以往被他打压过的大小官员,行动当日,必会合力拖住隐笑潜在朝中的后援暗力,保准万无一失。”
虞斯听后,却蹙眉不悦,“那些贪赃枉法的丑貉,在我这里都有案卷交底,本侯与他们不同,何必同谋。”
章丘据实道:“姑且一谋罢了,目的一致,便是短暂的盟友,侯爷且忍耐一番,一切只是为了抓住隐笑,事成之后,谁还理会他们。”
虞斯被说动几分,往营帐内走去,章丘背着他悄悄打信号,示意外边的人休息,此事才算作罢。
接连几日炎热。
楼庭柘在澈园引了一条溪道,水车浇弄的流水滑过天机院的冰石,满院清凉。焦侃云连着点了几日的册子,白日脚不沾地地忙,晚间又仅眠至夜半,大把时间都拿来写话本和翻找罪证,此刻已有些头昏。
一想到连日提心吊胆,搜寻证据却一无所获,她不仅头昏,还头痛。如今只剩楼庭柘的卧房,还没有去翻过,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只因她来到澈园才知,楼庭柘还有个令人语塞的破习惯,那就是睡至夜半,非要爬起来再沐浴一回,且没有固定的时辰。说是晚夜总做噩梦,梦见幼时被禁足关幽闭的事,醒来发了一身汗,他不喜欢,所以沐浴。
做噩梦?他才是她的噩梦。生等了几日,都是熬至夜半,听见隔壁唤水,小厮们鱼贯而入,奉上花瓣、膏露、新衣。
一想到这,焦侃云都气笑了。
抬眸见小吏又抱来了一摞帖子,“大人,这是近几日与澈园有过往来的官员名帖。”
焦侃云让他放下,随手拿了一夹翻开,墨色赫然,写着“大理寺少卿”之名。紧接着向下阅览,令她怔然的却是此人来澈园所禀之事。
忠勇侯的幕僚章丘主动约见了他。
她有些许不解。按照那日与忠勇侯密谈的内容来看,虞斯和楼庭柘绝无勾结,怎么他手下的人会去约见楼庭柘一党的人呢?
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她不动声色,又拿了几帖,翻开一看,果不其然。
前指挥司知事韩大人,还有数名被她在金玉堂坑害过的官员,齐整地上帖禀告楼庭柘,章丘私下约见了他们,恐有耳目,便请楼庭柘寻个时机与他们相聚,他们再将约谈内容如数禀告。
焦侃云琢磨须臾,立刻想明了来龙去脉。
这里的“恐有耳目”,恐的是“一向神通广大的隐笑的耳目”,而章丘约见这些人,想必是因为,他们都如忠勇侯一般,都是被隐笑摆过一道,迫切想要抓隐笑归案的人。
明日开讲,这个时间早已公布,并非休沐日,虽然是下朝的时间,但众官员须得在职理事,不可随意离岗,若有这些官员层层把关,见机截获,或是在路上拖延对抗,即可将她递入司府求救的消息封锁,让她一个救兵也找不到。
这是要联起手来对付她了啊。既是几日前的帖子,楼庭柘大概已经看过了,以他的性子,肯定会助虞斯一臂之力。
看来明日两人在金玉堂为她布好了天罗地网,她若是去了,深入龙潭虎穴,真不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出来。可若是不去,金玉堂宴请全城的童谣已传遍樊京,缺了主讲,一场戏弄,惹怒的是民众,更落不着好。
如今教她看见了这帖子,猜出首尾,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忠勇侯并不晓得,她已经知道他们布好了局。看似他们在暗,实则,她亦在暗。
焦侃云自得一笑,去,当然要去。不仅要去,还要送虞斯和楼庭柘一份大礼。
她将帖子放回桌上,心中已有算计。只是头实在疼得不行了,须得休息一番,反正她也是要借口回家两日的,想着去看看楼庭柘回府没有,好告知他此事。
谁承想方一起身,一阵天旋地转,痛意自头顶向下侵,教她不能站稳,向一侧踉跄了一步,险要栽倒时,被人环住双肩,霎时卧入男子的胸膛。下一刻,膝弯被提起,整个人浮空一横,被抱了起来,只觉此人疾步流星,心急如焚。
耳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传太医”,怕是整个天机院的人都在传话,只是渐行渐远,才听不清了。
她嗅到了一抹幽香,知晓是楼庭柘,便就着闭眼蹙眉的面貌倚着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了正好,我有事和你说,明后日我要回家一趟,你每夜换水沐浴,吵得我睡不着,我要回去好生休息一番,过几日再来。”
楼庭柘无话,一路将她抱进卧房,刚想将她放到床榻,见榻上玉簟满铺,想来实在寒凉,便抱她在怀,自己坐到床榻,垂眸看她蹙眉,有些不知所措,只问道:“你怎么突然就晕了?若非我回来得及时,你的脑袋要磕出花。”
焦侃云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还能因为什么,太累了啊。你今日下朝好像还要早些,近日没有聚会了?”
“你来了就没了。”楼庭柘迅速掠过一句,又提高声量质问,“你是个傻的,自己不晓得休息吗?”
焦侃云轻叹一口气,闭着眼不言。
良久。
她感受到异常炙.热的目光,睁开眼,便见楼庭柘垂首低眉,认真地凝视着她,自眉眼,到唇角,款款脉脉,仿佛用视线描摹出了她的容貌。
室内幽静,能听见他微重的呼吸声。他的帐中熏着时新的香,此时萦绕在鼻息之间,缭拨心绪。手中捏着的衣襟皱乱,指背抵住的胸膛透出热意。手腕刚好比着他的心口,脉搏与心跳相接。
怦怦。
怦怦。
怦怦。
好重的情,像在她的耳边跳。
见她睁眼,楼庭柘只是脸颊与耳尖烧得通红,却并未移开视线,反而看得更为专注。她枕着的手臂一动不敢动,青丝绕在手心,像乱盘在心尖。
好喜欢。
须臾,焦侃云抬手,面无表情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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