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容的话音方落下,外头紧接着又放了一段大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鄙人访问左邻右舍,所有被坑害的丈夫皆声称,自己婚姻的失败固然很可悲,但忠勇侯采花的成功却更令人心寒。只因妻子们都曾信誓旦旦地对自己的丈夫说,她们只求一副皮囊,不求半点真心。
“哪怕忠勇侯确实是个浪.荡淫.邪的登徒子,可生得如此英武,她们也就浑当是嫖了他一通,调转思维,将自己置于地位高处,一切道德人.伦尽可迎刃而解,她们有夫之妇看中的,正是他的彪猛,而非其他。正如少女情怀总是诗,追求美色无须自惭,实属正常。
“说至此处,丈夫们怆然涕下,悲从中来竟昏死过去,访问被迫中断。依鄙人愚见总结,夫人们有豁达胸襟,豪放爽朗之深思,一妻多夫指日可待。
“然而事实上,忠勇侯此人不识好歹,向来只会腆着脸追求清白的闺阁淑女,只因她们懵懂好欺,不似夫人们看人眼光毒辣,经验老道,个中高手甚至能够反过来将他忠勇侯给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他在北阖战场上统领大军,一向喜欢掌控全局,怎甘愿被他人掌控?是故,柿子专捡软烂的捏,淑女专挑天真的爱,很不要脸。”
几段说来,既安抚了内心对忠勇侯有过向往的女子们之心,肯定了她们本身“爱好美色”并无过错,无须自责,又将夫人们因垂涎男子容貌而红杏出墙的事迹表彰为“爽朗豁达”,劝抚丈夫们实在长不开,那就看开,最后,将忠勇侯本人专挑少女下手的丑恶行径与原因娓娓道来,提醒年轻女子们多加提防。
有意思吗?现在这还有意思吗?阿离上觑虞斯一眼,嗯,双眼通红皮笑肉不笑,一贯是侯爷发疯杀人的前兆。所以,如今看似面不改色,其实是不是已经疯了有一会了?
虞斯颈线绷得笔直,声音沉冷且尾音发抖,“阿离。”
阿离一哆嗦:“我们这就去房间再找一遍……”
虞斯反掌,将新的茶盏也拍碎在桌面,起身时微扬起下颚,眼神中已显露出几分窥破一切的轻蔑,“跟我走。”
金玉堂乃是六角楼塔状建筑,一面一层就隔有厢房数间,共有六面五层,合围起大堂,厢房临堂那边开窗作栏,方便听堂,另一边是房门,出去就是长贯的内廊,内廊另一边有一墙之隔的外廊,可凭栏观瞻外景风光。
三楼内廊上,大堂瞧不见的精彩之处,已有两方势力交手过几个回合。
金玉堂的护卫虽是强手,但要与行军作战的精锐们兵戈相见,讨不到什么好处。虞斯携着穿甲戴盔的士兵们赶来,直接押住了打得精疲力尽的两方人。
护卫首领拿出一向用于装傻充愣的托辞,“草民领薪办事,守护金玉堂平安,这些人身着布衣,来历不明,上来就要闯入贵客厢房,我等不知其身份,出手交锋,忠勇侯以何名义押人?”
虞斯偏头一哂,睨他一眼,“今日二皇子在场,尔等持械斗殴,已然冒犯皇室。本侯承袭爵位,封号忠勇,自然要将威胁天家子孙性命之人统统缉捕归案。你若不服,可敢与我,再多说一句?”
最后几字咬得既缓又重,教在场之人肃容默然。
首领识趣,眼珠一转立即看清形势,这厢一计暗渡陈仓,光明正大地与他们械斗,除了掩护暗方潜入,更多的是为了而今的黄雀在后,有罪名加身,不可莽撞。今日二皇子又有意把金老板呼来唤去,致其无法理会这厢闹事,便是两人联手安排。他低眉顺眼,任由士兵押住。
房门大开,先前潜入房间的几名暗手上前禀报:“侯爷,搜过了,没有。也没找到传闻中的密道。”
虞斯大步流星,径直走到尽头,衣摆扶风,身姿翩翩,而后又不发一言回身,走到隔壁房间,在宾客错愕的眼神中,以同样的大步径直走到尽头,无视窃窃私语,回身出去,还礼貌地给人关好了门。
再度回到隐笑的房间时,他双手环胸坐下,低骂蠢货:“隔间自门至窗距离九步半,此间自门至窗却仅有八步之遥,所有陈设摆放分明与隔间别无二致,可见是精心尺量后做短寸许,若不摆在一处对比,肉眼看去,大小难以分辨。白墙素净,尤显辽阔,装饰从简便可瞒天过海!”
语毕,他略抬起下巴指了指嵌窗那面墙,“不过是锁住一扇破绽百出的窗,再在前边放一扇玉屏,搭上帷幕,便教你们都失了神智?真正的讲堂还在那后面,搜出开墙机关,搜不出就把墙砸了!”
众人恍然大悟,谁能想到隐笑此人竟兵行险招,在最易捅破的窗后作夹层,砌墙时留下空隙,推窗时频频晃动,可以听见大堂内的喝彩声和就近回荡的说书声,教人误以为这扇窗,就是直与大堂相接的那扇真窗!
阿离催促,“动作快点!”
此刻坐在玉屏后岿然不动的焦侃云听见动静,只是挽唇轻笑,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翻过一页话本,接着讲。
不过须臾,三楼雅厢墙破洞开,屏风后的说书人不逃不避,转过身去,谄媚地堆起笑容,恭顺喊道:“侯爷。”
说书声依旧。
章丘疑惑渐深,“不是此人?!”转瞬反应过来,“李代桃僵,行拖延之策,从一开始隐笑就不在这里!”
阿离立刻吩咐,“找到藏于夹层内的密道,追出去看看通向何处!”说书未落停,说明隐笑还在大堂,既然就在这里,那总要突破堂外合围出去吧?探清密道出口,有益无害。
有人不解,“可声音明明就是从这个方向传出去的!如今依稀仍在耳畔,怎么会不见隐笑真容呢?”
阿离沉吟片刻,立即询问虞斯,“侯爷,难道是倾盆暴雨声混淆了方位?开讲前堂倌有意高声吆喝关闭门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后惊堂木一拍,众人再回过头时,三楼此间便拉开了帷幕,出现人影,加之寻常隐笑一贯是站于此处说书,所以教我们先入为主,认定声音就是从这间房传出!”
好一个声东击西!
章丘找到阿离话中不甚严谨之处,“但听声辨位对于咱们侯爷来说犹如家常便饭,并非暴雨声就能混淆得了的。除非……”
虞斯果断道:“一队去搜查五楼,其余的,随我去四楼。”
除非不是声源方向的问题。同一面,还有不同的楼层。
金玉堂的六角楼设计,六面环围,下宽上窄,天顶封声,为的就是将说书匠的声音扩至最大,多面回响的同时,由上至下皆可层层递进传声。这样一来,饶是清楚方位,也很难听清声源所在楼层。
唯有说书匠自己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几成声量,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哪里是声音最大的地方,其余的人,只要不频繁移动至不同楼层和方位,便都只会觉得声音如在耳畔,不分强弱。
然而他们强硬闯入隐笑雅厢的行径,已教一直盯着屏风人影的宾客们发现,众人认出忠勇侯,转瞬就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见他要领兵上楼,权贵们纷纷以“不可扰官眷们清幽”为借口,出动府卫阻拦。
一时,双方就在内廊的楼梯口打了起来。
好热闹,焦侃云都想出去看看了。
既然已经这么乱了,她不介意再乱一些,“看来今日想要将话本说尽,是难以如愿了。隐笑只好与诸位暂且别过,咱们来日方长,改时再约。开讲前承诺赠送诸位的话本,立即便有人奉上。若有说讲模糊之处,敬请于话本中一观。”
话落,令章丘五雷轰顶的一幕出现了。
自一室窗洞向外观,可见四楼无数窗扇大开,槛内皆设屏风帷幕,屏后皆有身形相似的人影,真假隐笑藏于其中。
此刻人影将大手一挥,无数张话本底稿向外洒落,纸质轻薄,落下时在空中翩跹飞舞,立即就有成千上百双手绷直了指尖去接。
紧接着,堂倌们又站在二楼,将百份已然印制成册的话本一个接着一个抛往不同方向。
偌大的金玉堂霎时犹如菜市一般,毫无纪律和素质可言,一拥而上,伸手哄抢。
成册的话本刚落入人群即刻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细看才知,是被抢夺的人们撕得粉碎,各自揣进了怀里,而那些散开的稿纸也与成册话本混入其中。
难怪!难怪他们这么大方说要送百份话本出去,也不怕人誊抄私印,原来是这么个送法!
利用民众争夺之心,让他们自己弄巧成拙,撕开话本,好教稿纸与话本页混在一起,就算有幸抢到大半,也捋不清完整的册本。
半截话本,拼凑不全,若是一张也没有抢到手倒罢了,越是有希望补齐其中一段,就越发抓心挠肝地想要。那么待下次发售,便会毫不犹豫地一掷千金。
章丘尚在感慨好计谋,再回过头,楼梯也坚守不住了,民众们乌泱泱一片冲了上来,竟是想要硬闯四楼,从那些个屏风后的“隐笑”们手中明夺。他恍然大悟,竟是这样的一石二鸟!
底稿浑水摸鱼,隐笑也要浑水摸鱼!现在此人若是穿上寻常衣物,谁还找得到?!
“他是天才啊!”章丘惊叹。
可恨忠勇营一心为民,不敢伤民半分,此刻只有挨揍被挤的份,阿离艰难地从人堆里飞身上梁,“你还有心情夸别人!快想办法啊!”
章丘这才回过神,抱着柱子,抬头寻找虞斯,见他在梁上蹲着,不失风度仪态,阴沉的脸却委实教人不敢直视。
民众们每每经过,抬眼看见,便满脸扭曲地指指点点,“天爷,这就是那个多情浪.荡的忠勇侯啊?”偶尔用词不堪,难以赘述,配合调侃的眼神,以及并不清白的上下打量,对此刻进退两难只能在梁上供人观瞻的虞斯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
最可恨的是,都贬低至此了,还有妇人满脸戏谑,“生得真俊。”
少说两句吧!孩子才十八岁啊!
章丘赶忙道:“侯爷!堂外还有咱们的人蹲守,按原计划,堂内发生械斗,即可将堂倌上下尽数收押!如今民众混乱,必招致踩踏之灾,我们也有理由将老板缉捕归案,审问闹事源头!或者,如今咱们草船借箭,就借这股民众一拥而上的势头,强行入房探查!”
阿离附和,“手底还有些人,倒是能破开一条路!若是用后手,抓捕老板或堂倌亦是合规合矩!”
话方尽,远远的有一人轻功飞檐走壁,转瞬来到几人身侧,“侯爷,侯府忽然来了一批官差,说是近期侯府翻修所购入的植木,乃是诡贩从朝廷明令禁伐之处调来的,唯恐侯爷上当受骗,不知情时冒犯天颜,这才拿了令信,要搜检侯府,将画有皇标的植木移栽原处。听说澈园那边,也被寻了个由头搜查了。”
章丘震惊,“他居然还有后招,这是围魏救赵啊侯爷……”
“另外,金玉堂为感谢侯爷的大驾光临,把装订好的《忠勇侯情……呃,上册的首印版送到了侯府,说是以便侯爷时时翻阅。”
章丘慢吞吞补充,“这招我也知道,侯爷,是杀人诛心。”
半晌,虞斯看也不看他,眉眼猩红着挤出一句:“章丘,你现在在本侯眼里,就是个死人。”
章丘不敢说话,阿离却说,“他的计划倒也不烂,原本简单有效,只是不知究竟哪一个环节打草惊蛇,教隐笑做了这么多手准备。如今也只好先撤了,侯府那头还得要侯爷您亲自去处理。”
虞斯冷笑:“把人召集起来,待我处理完侯府的事,一同将今日之变复盘,抽丝剥茧找出线索,届时出动忠勇营全部兵力搜捕樊京,掘地三尺也要把隐笑给我找出来!我要亲自将他剥皮抽筋、吃干抹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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