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进京
看到那些银票,赵宝珠倒是下了一跳。他哪里见过这么多钱?一时拿着满满一匣子银票不知如何是好:“这是皇上赏的?怎么无缘无故赏这么多?”赵宝珠拿着赏钱,倒像是拿着烫手山芋一般。
叶京华见他这幅模样,好笑地勾了勾唇。自己往日里给他的那些物什,哪个换成金银不比这一匣子银票多?赵宝珠倒像是被这些银票吓着了似的。
“皇上赏赐你我寻回了太子,这是大功一件,赏赐必定不止这些,你且放心拿着吧。”随即他顺势将自己的那一份也塞给赵宝珠,在榻上坐下:“这你也替我收着。”
赵宝珠瞪圆了眼,抱着两匣子银票,慌张地看向叶京华:“这、这怎么行呢?少爷——”
叶京华已躺在了榻上拿起闲书来看,道:“有什么不行?自古以来,都是娘子管家。”
赵宝珠被闹了个大红脸,嘟嘟囔囔好半天都没说话,嗔了叶京华一眼,推了推他:“少爷给我这么多钱,我又不会管,少爷还是拿回去吧。”
叶京华将书盖在了面上,不予理会。
赵宝珠见他这装聋作哑的模样,一时气急,将匣子丢开,低下头去咬叶京华的肩膀,却也并不用力,小猫磨牙似得。
叶京华被他闹得烦了,一抬手将赵宝珠搂在了怀里,一转身将他箍着躺倒榻上,腿也压住:“陪我睡一会儿。”
赵宝珠脸一红,一下子便不闹了,乖乖靠在了叶京华怀里。
不久后,两人的呼吸变得悠长起来,在狭窄的客栈里,倒是一片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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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通州守卫带着骑兵开道,叶家的车队一路上走得更顺畅了。
随着元治帝得知消息,虽然压着没有在明面上宣扬,但地方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多少看出了些端倪,一时路过州县长官都是打起了十二万分警惕,因皇帝发话要叶京华及其车队速速归京,这些官员也不敢行什么宴请之事,只能提前把官道驿站等都打点妥当,以便叶家车队能通行无阻,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京城。
出了蜀山,路就好走多了,因着各州心照不宣的配合,叶家车队的行程被硬生生缩短了一倍,初春时,便抵达了京城。
太子进京这日,一大早南华门外便被宫中禁卫军围起来,闲杂人等被尽数清退。
现今,元治帝亲自带领一干宫妃,皇子皇女,连带着朝中文武百官,在南华门前站成一排。
京城已多年没有这么大的阵仗了,故而在场的禁卫军以及百官都绷紧了面皮,生怕出什么错漏。站在最前端的元治帝更是眉头紧锁,满面焦急得伸着头望向道路尽头,勉强保持着帝王威仪在没有急得在原地走来走去。
在一众期待的眼神下,辰时二刻,车队在朝阳之下的轮廓缓缓出现在道路尽头。
待马车行至近前,元治帝根本等不及,一脚踢在旁边夏内监的小腿上:“还不快去!”
可怜的夏内监一大把年纪了,一路小跑到了马车面前。然而待帘子掀开,太子根本不用他扶,便自己跳下车了。
进京之前他换上了先前的旧衣,赤红的衣袍上金龙自腰间盘桓于胸膛,腰系玉带,头戴东珠紫顶宝冠。他跳下马车,抬起头,面容刚毅,目光炯炯望向不远处的皇帝。
元治帝心神巨震动,不禁放开了背在身后的双手,上前了两步。
“父皇——”
太子大步流星,走到元治帝面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俯首道:*“儿臣不孝!”
元治帝多么刚强的一个人,听到这句话,眼圈却一下子就红了。
他看着跪倒在自己脚边的儿子,四年杳无音讯,他虽嘴上不愿承认,多少个凄风苦雨的深夜,也曾暗自动摇,叩天问地,为何要收走他最爱的一个儿子,复又深思,不知他百年之后要如何跟早逝的亡妻交代。
元治帝闭了闭眼,到底按住了胸中汹涌的情绪,俯身将太子亲手扶起:“瑱儿,快起来。”
他将人扶起来,抬头细细打量这个比自己还高了小半个头的儿子,发觉他黑了些,身形更加结实了,面上神采奕奕,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沉疴缠身,还是四年前那个器宇轩昂的东宫太子。
元治帝心中思绪万千,最终却只是拍了拍儿子坚实的臂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声音中竟有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太子见父皇这般,也红了眼圈,喉间滚了滚,声音低哑:“儿臣不孝,让父皇操心了。之前臣不慎摔伤了头,四年来竟都糊涂着,是儿臣无能。”
元治帝闻言,思及儿子这次遭的罪,心里愈发难受:“别说这些了,都是朕不好,无端端将你派到那种地方去,叫你如此涉陷。你若出了什么事,朕百年后也无法同你母后交代。”
听到这番话,在场的文武百官都是心头一颤。自古以来,百官都忌讳直言皇帝之失,没想到皇帝如今竟然直接就将这样的话说出来了,还言及了先皇后……看来,皇帝到底是看重先皇后与太子殿下。
朝臣中人心浮动,太子听了父皇这话,却是心里难受:“父皇言重了,为父皇效命,本是儿臣分内之事,不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之过。况且如今儿臣好好的,想必母后有在天之灵,也会体谅父皇的。”
元治帝点了点头,道:“待回宫,还是要让太医给你好好看看。”摔到头可不是小事,且太子失忆整整四年之久,若留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太子顺从地应下。
到底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元治帝收敛了情绪,拉着太子回过身对众人道:“如今瑱儿回归,乃是先祖在天上保佑,待一切安排妥当,朕和太子便去北山陵一趟,好好祭奠一番先祖。”
众官闻言,心下皆是一凛,这祭祖可不是小事。自古以来,都是有望大位,承担着江山社稷的皇子才会被皇帝派去祭祖。要知道在太子失踪的几个念头里,年年祭祖都是皇帝亲自去的,也没让宠爱的五皇子去。这会儿太子一回来,就要去祭祖,这便让众官心下都有了成算——这是让他们将心思都收拢了,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尊敬太子呢!
一时间,满朝文武百官皆朝太子与元治帝跪拜了下去,齐称:“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回京——”
太子看向百官,嘴边啜着笑,目光扫过众官,抬了抬手道:“诸位不必客气,都起来吧。”
众官这才起身,其中几年来老老实实、未曾掺和进议储之事的都神情坦荡,有的还能向太子笑一笑,而那些暗地里动了些手脚,有拥立五皇子倾向的官员就心虚多了,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太子将众官情态尽收眼底,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恶,只是当目光落在双眼通红的曹尚书身上时,神情柔和了一瞬:“曹大人,好久不见。”
先皇后的亲爹,太子的亲外祖曹尚书此时已是激动得两眼涨红,见太子看过来,登时潸然泪下,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弯下腰,俯首行礼: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神色一动,露出几分不忍之色,迎上去将曹尚书扶起来:“外祖不必多礼。”他微蹙着眉,温声道:“是瑱儿不好,让外祖担心了。”
曹尚书喜极而泣,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位外孙,面上老泪纵横:“殿下、能见殿下平安归来,老臣就算是当即死了,也能无憾,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对小女有所交代啊——”
除却元治帝,听到太子回朝的消息,最高兴的便要属曹尚书了。
曹家说起来,也算是世代望族,可到了曹尚书这一代,因着他能力只能算是勉强够格,虽是兢兢业业做官,元治帝对他却远称不上是重用,眼见着有了要中落的迹象。还是后来曹皇后嫁给了彼时还是王爷的元治帝,后成了皇后,又生了李瑱这个有能力又受宠的嫡子,曹家才重回巅峰。
自曹皇后去世之后,曹家上下的荣辱便都系于太子一人身上了。
太子尚在时,曹尚书自认在朝中还能与叶家勉强抗衡,然而这几年太子失踪,叶家一脉在朝中如日中天,曹尚书眼看着却一点办法也无,幸而如今人找回来了。
曹尚书看着太子,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哭的说不出话来。太子也是神情沉痛,温声安抚,到底让曹尚书的情绪平复下来,由曹濂扶到了一边。
众人见太子待曹家如此亲近,一时心思浮动,不少人的目光都暗暗飘到了叶家头上,特别是着重打量叶相的神情。可惜在百官之前,叶执伦姿态端肃,神情淡然,一丝情绪都不露,通身都是宰相的气派,倒是衬得方才痛哭失声的曹尚书有些轻浮。众人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都悻悻地收回了目光。
见过朝臣后,太子转过头,看向众宫妃,皇子皇女那一边。
见太子看过来,站在宸贵妃身前的五皇子眼眸一亮,脆生道:“太子哥哥!”
当即撒丫子就要往太子面前跑,却被身后的宸贵妃一把拉住。似是为了应景,宸贵妃今日穿了一身玫红裙装,红裙绣白梅,衬得她通身肌肤如轻雪般晶莹,面容艳丽无双。
她拉住五皇子,轻声细语道:“不许无礼。”
五皇子登时定住,一双凤眼巴巴地看向太子。
太子见状失笑,向宸贵妃执晚辈礼:“问宸贵妃安。”而后看向五皇子,朝弟弟招了招手:“瓒儿,过来吧。”
宸贵妃见状,便放开了手。五皇子立即撒欢似得跑向了太子,一把抱住了哥哥的腰,抬起双凤眸眼巴巴地看着太子:“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太子接住弟弟,神色变得柔和:“瓒儿长高了。”
五皇子骄傲地挺直了小身板:“我长高了许多了!”
太子大了这个最小的弟弟整整一轮,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和叶京华关系好,待李瓒也十分亲近,几乎说得上是长兄如父。眼见着男孩儿又蹿高了一节,已是个半大的少年了,可眼神还如以往一般懵懂清澈,不禁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弟弟的额角:
“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
五皇子对太子回朝这件事是真心感到高兴,嘟着嘴道:“太子哥哥不在,小舅舅也不理我,不就冒失了?”
太子闻言,微微一顿,很快想通其中的关窍,勾了勾唇,往五皇子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贫嘴。”
元治帝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兄弟相处和睦,摸了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起来。
在场中人此刻最不开心应该就是宸贵妃了,但她自来是个有名的冷美人,面上神情淡淡也是寻常,故而也没叫他人瞧出端倪来。
此刻,后头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地跟着到了,赵宝珠一下马车,便见到满眼紫的红的官袍,都是朝中一品、二品官员的服制,还有另一边宫妃娘娘们金光闪闪的满头珠翠,登时心头一紧,额上立刻泌出冷汗。
虽然想过太子回京阵仗会很大,可如今眼前的一切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赵宝珠一时非常紧张,叶京华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僵硬,下马车后顿了顿,待赵宝珠跟上来,才领着他一同上前跟元治帝行礼:
“臣叶京华/赵宝珠,见过陛下——”
听到他们的声音,元治帝蓦地转过身,看见叶京华与赵宝珠之后双眼骤然一亮,疾步上前,先是把叶京华扶了起来:
“慧卿!”元治帝满面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其郑重地说:“这件事,朕得好好谢你。”
叶京华此次将太子护送回京,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打点得十分妥帖。特别是他在寻回太子之后能够立即差人快马加鞭将信息送入京城,期间没有引起任何骚乱,让元治帝十分满意。
叶京华低眉敛目,立即道:“此乃臣之本分,陛下不必言谢。”
元治帝十分满意,虎目中光芒闪烁,眼中全是赞赏,大笑着赞道:“慧卿不愧为国之重臣!”
此言一出,在场的朝臣皆是一凛。要知道叶京华由科举入仕不过一年,元治帝竟然就口称他为’重臣’——其中的信任与器重可见一般。
众人心惊的同时,方才还幸灾乐祸地想看叶家笑话的几人更是宛若被人甩了个耳光。看看面色泰然的叶相与宸贵妃,和元治帝站在一起的叶京华,以及面带笑意的太子,他们登时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全没有他们这些’外人’揣测的余地。
然而下一刻,他们眼见着元治帝放开了叶京华,忽然转而扶起了在他身边跪着的另一个官员。
该官员穿着藏青色仆雀官袍,身形清瘦,看起来年纪很轻,在看到元治帝时清秀的面庞上透着些掩饰得不太好的慌张,看起来是个方入官场的青瓜蛋子。
之间元治帝扶起来他,忽然朗声大笑,挟着少年的双臂高声道:“赵宝珠!你可真是朕的福星啊——”
此言宛若石破天惊,砸在在场众多官员头上,诸位大人眼冒金星,几乎要将眼球自眼眶中瞪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众人中央、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
——这又是谁?!!
第102章 授官
赵宝珠此时没工夫去留意周遭的人群,他在元治帝的赞扬下紧张地几乎有些站不住脚,结结巴巴道:
“陛、陛下谬赞了,这不过是臣、臣侥幸——”
太子在后头看着,觉得自己几乎看见了少年的魂魄从哪蒸得通红的脸上飘出来,若不是戴着乌纱帽,恐怕头发都要飘起来了。
太子轻笑了一声,适时上前解围:“宝珠确实是好福气,没有他和京华,儿臣现今恐怕还糊涂着呢。”而后,他看了眼满面涨红的赵宝珠,知道他窘迫,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了些:“不止是宝珠,赵家村的诸位乡亲都对儿臣十分友善,这几年,若不是他们襄助,估计儿臣都不能这样好好地站在父皇面前了。”
元治帝闻言,感叹道:“果然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处,民风如此质朴,倒也不怪能养出赵卿这般纯直有福之人。”
赵宝珠接连着被太子、皇帝两个地位最尊崇的皇族成员夸奖,简直觉得自己似是踩在云端一般,不过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忘记礼数,俯下身朝两人道:
“微臣代乡亲们谢过陛下,谢过太子殿下——”
“哈哈哈哈,好、好!”
元治帝龙心大慰,此刻是真的看高了赵宝珠一眼。他本是不信祥瑞之说的,但赵宝珠先是帮他解决了叶京华这桩麻烦事,回次乡竟然又找回了瑱儿,如此地恰到好处,实在让他不得不生出了几分迷信。就算没有旁的,赵宝珠也定是个有福气的,元治帝看着赵宝珠附下身,头都快要埋到地上了,立下如此大功,却依旧是幅万分恭敬的模样,心中万分的满意。
这等有福气又能干的孩子,还是得重用才是。元治帝暗暗想着,觉得自己先前给他扒拉的去处果然十分合适。
就在这时,张氏夫妇也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了。
老夫妇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一时面上满是惶恐,可好歹还记得一路上赵宝珠反复叮嘱的话。老两口看向和他们铁牛站在一起、穿着金光闪闪绣龙袍子的人——想必这就是皇帝了!
老两口诚惶诚恐,互相搀扶着走到元治帝面前,就要跪下——
“草、草民拜见皇帝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然而他们话还没说完,元治帝就一个跨步上前将两人稳稳扶住,激动道:“两位可是张氏夫妇?”
张氏夫妇准备好的腹稿一下子被打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回、回皇上,是……”
元治帝登时面色一变,拱手朝两人微微俯下身:“二位恩人,请受我一拜!”
此言一出,诸官员皆是一惊。
张氏夫妇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着一国之君、本朝天子朝他们两个乡野村民地下头颅,老两口被吓坏了,急忙去扶:
“皇上,皇上、这可使不得啊——”
元治帝却是一脸肃穆:“二位是瑱儿的救命恩人,此等大恩若不相报,朕不就成了那背信弃义之徒?若是如此,朕又有何脸面统率万民?今后二位就是朕的恩人,瑱儿的义父母。”
这番话听得张氏夫妇完全愣住了,还没等他们消化完其中含义,元治帝回过头,虎目瞪向太子:“还不快滚过来拜见义父义母,朕教你的孝悌之礼都忘了吗?”
太子虽是被骂了,脸上却浮现出笑容,快步上前。夏内监眼疾手快地在他膝下放了两个蒲团,太子双膝下跪,结结实实地对着张氏夫妇跪拜下去:“瑱儿拜见义父、义母。瑱不孝,只能倾尽全力供养义父义母安度晚年,以报义父义母救命之恩。”
张氏夫妇听到这番话,见这么高大的儿子一下子跪倒在自己面前,眼泪潸然而下,心中因着往日见不着儿子而生出的伤心怨怼登时烟消云散: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老两口面上眼泪纵横,伸出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将太子扶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英俊的面庞:“殿下能有这份心,对我们就足够了。我们夫妻福薄,膝下无子,这些年多亏了殿下,日子才过的好些——这也、也是殿下对我们夫妇有恩啊!”
这几日他们俩也算是想明白,若’铁牛’真是太子,那在赵家村的这几年反倒是耽误他了。这么一个又孝顺又能干的好孩子,合该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
只要铁牛过的好,他们便安心了。
太子听了这番话,心下登时酸涩无比,看着老夫妇真挚慈爱的目光,一时红了眼眶。
老夫妇如此澄澄爱子之心,即便在场心硬如铁,城府深沉的五公九卿也不禁有所触动,几个心思敏感些的宫妃已经低头拭起泪来,宸贵妃也不禁微微动容,搂紧了五皇子。
元治帝见状,安抚似得拉起宸贵妃的手轻轻拍了拍,环顾四周,心下还是满意的。
这场风波若是能成为一场君臣相宜,忠孝节义的佳话传出去,便能免去许多事端。太子失踪四年又骤然回京不是小事,未免那些个小人肆意揣测生出事端,还是一开始就将事情定性为好。抛开元治帝本身对赵家村的与张氏夫妇感官良好,就算是为了太子的名声着想,以后还是得找块儿好地方将张氏夫妇好好荣养才是。
元治帝一边儿安抚宠妃,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让诸事以最快的速度回归正轨。
太子离朝四年,朝局大变,若想让权势回归东宫,不免有一番伤筋动骨。
此事需好好筹划一番,也需有能人在旁辅佐。
元治帝见太子与张氏夫妇说得差不多了,向身旁的夏内监使了个眼神。夏内监立刻一点头,急步上前,’唰’地一下从身后抽出张明黄色的圣旨来,略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青州知府叶京华,无涯县县令赵宝珠,上前接旨——”
赵宝珠正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呢,猛地被夏内监点了名,骤然一惊,赶紧跟叶京华一起跪在了地上。
夏内监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用全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
“青州知府叶京华,博学宏才,学贯经史,领青州知府之职,才通世务,属文切实,陈善有据,复又护送太子回京,甚慎尔之,实赖股肱之任臣,擢迁为户部清吏司少卿。”
“无涯县县令赵宝珠,刚正不阿,敢于人先,爱民如子,清乡绅世族兼并盘剥之弊,其性之善,其行之良,堪称国之良才,擢迁为吏部考功司员外郎。”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甚至当着元治帝的面,周遭的群臣中都传出了轻微的抽气声。
户部少卿乃正四品,上边儿就是左右侍郎和户部尚书。吏部员外郎乃从五品,堪堪已经够上了上朝听政的资格线。
且那可是户部’清吏司’的一司之长,总管天下各州县的人口物产增减以及税收之事,乃是不折不扣的实权衙门。吏部更不用说,自古以来便有’天官’之称,考功司负责天下文官之绩效考核,升迁任令,向来都是万人争破头的肥缺!
还有无涯县?那又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
诸位大夫都被这道圣旨给完全搞蒙了。叶京华倒也罢了,他是叶相的麒麟儿,多年前便由皇帝钦定的储君辅臣,如今太子回归要将他提溜起来倒也是寻常。
可这赵宝珠又是何方神圣?
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县官,怎么就能忽然升了京官,还是这么要紧的位置?!难不成就是为了他找着了太子?
诸位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的大人们不知多少年来头一次碰到这么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纷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得看向同样一脸震惊的赵宝珠,目光犀利得几乎能穿透赵宝珠的面皮——若这后生崽子这幅样子是演出来的,那倒是真的不得了,不会是从什么偏僻地方钻出来的妖精吧!
百官之中,不知底细的人面上交替出现着震惊、狐疑、嫉妒、茫然等种种情绪。其中以吏部曹尚书反应最大,圣旨一出,他便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头瞪向赵宝珠,复又回头看向一边儿满面笑容的元治帝,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碍着当场大喜的氛围还是闭上了嘴。
知道底细的,如曹濂等、常守洸等人神色则是异常复杂,心中有万千思绪,却又不敢露在面上,目光在叶京华、赵宝珠两人身上转来转去。而站在最前端的叶相倒是面色如常,只是当圣旨宣告之时,眼睫微微一颤,目光极快地在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
两道圣旨念完,夏内监长舒一口气,然而还未等两人接旨,他又拿出另一封圣旨,高声宣道:
“叶京华、赵宝珠寻回太子,护送入京,天归紫薇,重镇中宫,宽慰朕心,特此赏黄金万两,更赐宅院一座,桃木镶玉美人榻一座,榆木梅兰君子屏一扇,五彩琉璃盏两鼎——”
夏内监洋洋洒洒念了一系列赏赐,足足有数十样,这才堪堪停下来,满是皱痕的面孔上笑得五官全都皱起,俯身朝两人道:“两位大人快接旨吧。”
赵宝珠已经快被吓晕过去了,整个人浑浑噩噩,连后来夏内监说出的那一连串赏赐都没听清,一时都不知道起身。员外郎可是五品的官儿,比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个主事都还要高了!还有考功司……那是个什么地方?
赵宝珠还不知在场的诸位公卿侯爵都在疑惑同样一个问题,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不得了的赐官,只是呆呆愣愣地想,少爷在户部,他在吏部,也不知道隔得远不远。
幸而夏内监早有准备,两、三个小太监一拥而上,将两人扶起来。
叶京华从头到尾神情十分得体,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妥之处,只是当听到赵宝珠被派去吏部之时,眉头微微一蹙,但抬起头来时,又是一派镇定泰然了:
“臣接旨。”
赵宝珠听到他的声音,这才一激灵清醒了过来,赶忙俯身道:“谢陛下隆恩——”
见两人都接下了旨意,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更深,见弟弟终于回升了京官,宸贵妃也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赵宝珠一眼。
元治帝走到两人身前,看着一个神情淡然,一个还有些茫然的两个臣子,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你们两个都是好的,今后都要好好磨砺才是啊!”
赵宝珠张了张嘴,神情立即整肃,赶忙躬身道:“臣遵旨,臣必不负皇上今日之恩——”
叶京华看了他一眼,神情缓和了几分,俯首道:“臣亦然。”
元治帝看着他们两个恭顺的样子,登时龙心大悦,抚掌大笑:“好、好、好——”
第103章 谈话
宫门前的这出大戏之后,太子回宫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便在京城间传遍了。
无数人被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榻上翻了起来,马不停蹄地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待搞清楚了来龙去脉,皆是下巴掉到了地上——太子竟然失去了记忆,在益州某个小村庄做了整整四年的农民,还被正巧被陪友人回乡的叶家二公子叶京华撞了个正着!
如此跌宕起伏、恐怕写进话本里都嫌离奇吧!
但不管人们如何议论,太子活得好好的,由元治帝亲自迎接,向众臣宣告东宫紫薇回归,储君之位不可动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时间,这几年日渐式微的太子党一下挺直了腰板,以曹家为首,简直是春风得意,日日宴请宾客,往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而那些个暗中已经改换门庭的旧日太子党,则是战战兢兢,日日闭门不出,如阴沟里的老鼠般日日害怕被人揪到日头底下清算。
而拥立五皇子的朝臣则个个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心里垂头丧气,面上还要撑出一副高兴的模样,暗地里确实牙都快咬碎了——谁知道太子竟然还能回来?!四年、都四年了啊!
而另一边,叶家却是一切如常,巍然凌驾于众臣之上,依旧是朱门绣户,京城权贵之首。
众人看着都分外眼红,不因叶家之权势,而是因其权势能够风雨不动,不论未来天下归于谁,叶家似乎都能安然如山。
可他们再眼红,又能如何?谁让人家生了好儿女,女儿是宸贵妃,儿子又新提了户部少卿,与东宫交情甚笃,一看就是来朝众臣,真真是庄家通杀,让嫉妒的心都生不起来。
他们这些闲人,还是各自挣命去吧!
然而叶家内部,实则并不似外人所见的那般平静。
叶府,主屋绣房之中。
叶府本家里边的陈设比叶京华的小叶府更加精美,主屋中六扇红漆门层层相对,门边儿放着紫檀雕鹤案,上面立着各式青玉花瓶,插着各色花卉,如今天气回暖,屋子里的炭盆都撤了,几个容貌娇美的丫鬟伺候在美人榻周围。
叶夫人斜倚在美人榻上,由丫鬟伺候着喝了一口茶,略微蹙起眉,咳嗽了两声。
叶京华坐于她对面,道:“母亲前些日子感染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叶夫人用丝绢按了按嘴角,丫鬟忙将茶换了,递上一盏温水,叶夫人喝了半盏,才道:“无碍,日前宫里派了胡太医来开了方子,如今已好多了。”
叶京华闻言点了点头:“胡太医医术精湛。”遂又道:“如今天气变幻异常,还请母亲多加珍重身体才是。”
听着儿子关心自己的话,叶夫人面上柔和了些许,眸中有些许欣慰。跟她那个木头似得大儿子比起来,还是这个小儿更加贴心。
这时,一个丫鬟走入房中,袅婷行至叶夫人身前,俯身奉上一碗药汁:“夫人,该是用药的时候了。”
叶夫人接过药碗,抬眸一看,目光落在丫鬟艳丽的眉眼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早年间为了小儿的婚事,她把身边儿伺候的人全换成了姿容出众的丫鬟,还强派了几个最出众的去叶京华身边儿伺候,谁知媚眼都抛给了瞎子,她儿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儿。
叶夫人正在感慨,便听叶京华道:“宝珠如今在何处?”
叶夫人心中一顿,万分无奈地回过头。
她以往觉得小儿宛若养在府上的一只仙鹤,每日就是姿态缥缈地在那站着,若即若离,高傲出尘,待她不亲近便也认了。现今仙鹤还是仙鹤,不过一开口就是’宝珠’、’宝珠’。
叶夫人挑了挑眉,道:“怎么?在自家府里还能给你搞丢了不成?”可她到底了解小儿的性子,知道他没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就不安心,便道:“在隔壁吃果子呢,明露、明婧,伺候着,你就放心吧。”
说罢她还打趣道:“你也是,连果子也不知道拿给人吃。今儿厨房新做了桂花栗粉糕端出来,拿给他吃了,高兴得跟什么似得。”
伺候的明露、明婧可是跟她说了,说是赵小公子吃得开心,一整盘糕点半刻钟就下肚了。听得叶夫人好一阵笑,心想难不成小儿这么小气?平日里竟也不拿些好东西给人吃?
谁知叶京华一听,便皱起眉:“母亲不要给他多吃,日前我还听他说牙疼。”
赵宝珠嗜甜,往日里因着家境贫寒吃不着什么好的,现今还不放开了肚皮吃?虽有叶京华管着,但他手段频出,时而耍赖时而撒娇,总是哄得叶京华手松。但听闻他牙疼之后,叶京华便狠下心,将府里的甜食都一概封了起来。
叶夫人一听,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登时’哟’了一声,朝身边儿的丫鬟吩咐道:“去传我的话,不许再给他吃,再拿盏茶去漱漱口。”
丫鬟应了声,急忙转身出去。
待人出去了,叶夫人回过头,好笑地看向叶京华:“你这孩子,往日真不知你还有如此细致的时候。”
叶京华心细,世上很少有他办不周全的事,但他对自己的心力却十分吝啬,不上心的事情是半点儿力都不会出的。
叶夫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你这份心,若是能用一半在你外甥身上便好了。”
叶京华默然,半晌后道:“怡儿年幼,自有三姐操心。”
他口中所指,是年前嫁与侍郎府的叶家庶三女诞下的幼子。
叶夫人闻言,自美人榻上坐起了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谁说她了?”
叶京华自然知道叶夫人想说的是谁,敛眸沉默。
叶夫人瞪了他半响,胸中气闷,到底是叹了口气,挥退了周围的丫鬟:“你们都下去吧。”
众丫鬟刹那间都停下手中的活,悄无声息地便下去了,屋中只余母子二人,一时屋内分外寂静,春风自窗外穿堂而过,带来微弱的暖香,此时主屋后头的院子里已有几株蓝眼菊与迎春花开了,紫黄一片分外好看,然而屋内之人却没心思欣赏美景。
叶夫人抬眸打量了一下叶京华的面色,见他并无开口的意思,微微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五皇子之事,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叶京华没有应答,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叶夫人见状,已知道他的态度,可到底是不甘心,咬了咬唇道:“不说别的,如今你也有了官身,常常进宫去教一教他读书,也是好事啊。”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五皇子。自从太子失踪后,叶京华有意避嫌,无事基本不往宫中去,对五皇子的学业也是撒手不管。宸贵妃为了这件事都跟叶夫人哭诉过好几回了,小五顽皮,眼看着大了,少傅少保哪里管得住他,这些年学识不增反降。
叶京华闻言,将茶盏放下:“五皇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又何必逼迫。”
叶夫人闻言,噎了一下,随即不服道:“怎么就不是材料了?往日你在宫中伴读之时?不就念得很好?皇上都夸他的课业呢——”
叶京华默然不语。
五皇子好歹是皇家血脉,又自小耳濡目染,自然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往日的课业那也都是他与太子联手逼迫出来的,字看着一个一个写,文章一句一句改,当然过得去。但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的心性,五皇子长到十四岁上,还是一幅孩子的模样,希望有人能哄着他,非常娇气,做个幼子当然无伤大雅,可全不是帝王的材料。
叶夫人见他沉默,心里堵得更加厉害,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都不支持五皇子去争抢储君之位。可是眼看着前几年形式好不容易明朗了几分。哦,现在太子忽然回来,他们就得乖乖让位?叶夫人实在憋屈得慌。
“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叶夫人气急,’噌’地一下从美人榻上站起来,丝毫不见方才病弱的模样,指着叶京华骂道:“你就知道跟太子关系好,可曾为你姐姐和你外甥*想过?!待日后太子登基,你姐姐怎么办?是要送她到庙里当姑子去还是随便丢到哪个冷宫里不管了?亦或是直接让她抹了脖子殉葬了事?你外甥又怎么办?他还那样小——”
叶夫人说着眼泪便下来了,一幅伤心至极的模样,揪着手帕就俯到美人榻上开始哭。
叶京华显然是见惯了这等场景的,神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而是等叶夫人哭了片刻,才道:“母亲多虑了,太子仁德,不会为难贵妃和五皇子的。”
叶夫人哭声一滞,转过头瞪向叶京华:“你怎么能确信?太子是仁厚不假,可谁知道待他做了皇上还是不是一样?”
她说这话,本不过是不甘心。然而叶京华听了,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两息,复才道:“人心易变的道理儿子自然懂得。”
叶夫人闻言,还以为他回心转意,露出期盼的眼神,然而下一刻,叶京华便抬眸道:“可儿子也知道,若是五皇子执意争储,贵妃与叶家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元治帝再宠爱宸贵妃与叶家,也不代表五皇子能做储君。在太子面前,五皇子可以说是一点优势都没有的。
言罢,叶京华敛眸,自座上站起,也没有理会僵在榻上的叶夫人,轻声道:“明日儿与宝珠要到新衙门上任,还需早做准备,就不在母亲这儿用膳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徒留叶夫人一人枯坐在主屋内。好半天后,她抬起头,看向层叠的朱门后小儿翩然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
另一边,赵宝珠并不知道宅院深处还发生了一场这样的对话,他只知道自己是被带来吃了顿点心,就又被叶京华接回去了。
他也没想着关心叶京华与叶夫人说了什么,满脑子都还是日前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宣读的赏赐,在回去的马车上跟叶京华道:
“皇上赐下来的东西怎么都是单个单个的?还有那栋宅子,我看还是少爷都拿去好了。”
前脚迎了太子进宫,后脚各种金银宝器就被拉到了小叶府上,赵宝珠自然认为这些都是皇帝赏给叶京华的。
叶京华闻言,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我拿去干什么?那些都是皇上赏你的。”
赵宝珠诧异道:“赏给我的?”
叶京华点点头:“陛下体贴,那座宅院离我府只有一街之隔。”
元治帝赏下宅院,又赐下众多精致但不至过于逾矩的家具,显然是给赵宝珠安顿所用。恐怕是为了他出身寒门,又骤然上京着想——京城的宅子可贵得很呢。
“原来如此。”赵宝珠登时感动得双眸泛光:“陛下竟然对我一届臣子如此体贴,我日后必得勤勉做官才是。”
赵宝珠感叹,却又忧虑起来,向叶京华道:“不过皇上怎么忽然派我去了吏部呢?”
赵宝珠对吏部,甚至整个京城的官员系统都知之甚少,对吏部的了解仅限于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个主事。想起这件事,赵宝珠还微微皱起了眉,他现在也算是看出来了,当初那吏部主事行事定有不妥之处。加之出了青州知府贪污一案,赵宝珠对吏部的印象倒不算十分好。
叶京华看出他的想法,略点了点头,道:“陛下恐怕与你是同一想法。”
赵宝珠闻言,倒是惊了一惊,问:“陛下也对吏部不满?”
叶京华对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我朝太平盛世绵延百年,京中世族林立,朱门子弟大多靠荫封入仕,由国子监入各部,仕途坦荡。吏部乃选官任官之要部,为子孙绵延之便利,世族难免处处安插人手——”
他看向赵宝珠,道:“陛下派你去的考公司,掌天下文官绩效考核,常年便由世家掌握。前任员外郎乃朝阳长公主五世侄孙,年前因疾病去世,这才空了这个缺口出来。”
赵宝珠越听,眉头皱得就越紧,公主的五世侄孙?那是什么外八路的亲戚?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能在吏部占此肥缺,可见吏部之弊早已根深蒂固。
叶京华继续道:“皇上早就对世家大族垄断官场,肆意结党营私大为不满,但吏部中关系盘根错节,一般人是动不了的——”
他说到这儿,看了眼赵宝珠,声音低了些:“你出身清白,正经科举入仕,在京中没有根基,但又有我与叶家在后支持……的确是个好人选。”
说到这儿,他的眸色暗了暗。元治帝此招行得极妙,是放在台面上的阳谋,可终究是利用了赵宝珠。私心下,他是不愿意让赵宝珠掺和进这些破事里的。
可——
叶京华扭过头,看向赵宝珠,便见他两眼反光,似是全没有介意元治帝将他推入了一个漩涡之中,道:“原来如此,那我可得好好筹谋,替皇上分忧!”
叶京华的目光凝在他面上,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将人拉进怀里低头亲了一口:“好,我们宝珠定能做到。”
赵宝珠红了红脸,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伸出双手环住了男子的腰,抬头道:“可这官也太大了,我心里没底。”
说起来,这个员外郎的官位可是比当初将他派去青州的那位主事还要高了。就算赵宝珠对京城官场了解并不十分深,却也知道自己这官儿升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叶京华闻言,倒是颇有些不以为意,道:“无妨,你的两位上峰左右侍郎大人人品皆清正,下面的那些小人之言你不必放在心上,唯一的便是——”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看向赵宝珠道:“便是曹尚书,他乃先皇后的父亲,向来与父亲于朝中两立,不过你有寻回太子的功劳在身,想必他也不会为难你。”
曹尚书和叶相不对付,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他看重太子,也不好在明面上对赵宝珠这个有功之臣做什么。况且吏部一个员外郎,能见到吏部尚书的次数恐怕叶有限。叶京华对此并不十分担心,而其余的那些个世家公子,必定是看不惯赵宝珠的——但是他们看不惯又有什么用呢?
在叶家跟前,曹家尚且要避其锋芒,其他的那些个便更加不足挂齿了。
叶京华在心里将吏部各色人等都理了一遍,垂下眼眸,轻轻吻了吻赵宝珠的额角:“若有人为难你,定要回来告诉我。”
赵宝珠听了觉得好笑,官场上的事情怎么好拿来麻烦少爷呢?况且待少爷去了新衙门,应当是很忙的。不过他也逐渐摸清了叶京华的脾气,知道不答应下来这人不会心安,便乖顺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少爷。”
叶京华听了,方才满意,爱怜地摸了摸赵宝珠的乌发。想到两人明日便要各自去衙门报道,眉心便微微一蹙。真是烦人至极,早知如此,不如留在青州。
第104章 走马上任
叶京华再发牢骚,也不能让元治帝收回成命。
次日一早,赵宝珠和叶京华由丫鬟们服侍着起身,各自穿上新官袍。
在本朝,六品以下的低级官员所着官袍大多是碧色或玄色等不起眼的颜色。五品往上便有了上朝的资格,官袍便鲜亮些,赵宝珠的五品服是略浅的绯色,白圆领,胸口绣着飞禽图。叶京华的官袍绯色更深,领子上也是拿金线绣的。赵宝珠见他穿上,倒是觉得很适宜,就是花纹的样式素了些。不过官袍嘛,庄重是最要紧的。
赵宝珠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想到叶京华回过头,一见他便眼前一亮:
“你穿这个倒是好看。”
叶京华挥退了要往他身上系香囊的丫鬟,上前将赵宝珠自榻上拉起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个颜色衬你。”
元治帝开了金口,下面的人自然是新制了官服拿来,成色针脚都比赵宝珠原先不知几经人手的官袍好上许多。叶京华所言不虚,赵宝珠白,一身绯红官服称得他如同一块莹莹羊脂玉。
赵宝珠被夸得不好意思,道:“少爷也好看。”
旁边儿的众丫鬟捂嘴轻轻笑起来,两位主子感情如胶似漆,她们天天当场如同看情爱话本。
叶京华冲他笑,又亲手往他身上系了块玉佩。两人用过早膳,在马车前分别,叶京华不住地嘱咐他:“但凡有什么事,一定要差人与我说。”
赵宝珠笑着答:“知道了,知道了。”
到底还是要分开的。赵宝珠上了马车,往城东的吏部衙门。
吏部离小叶府并不远,一刻钟后,马车便在门口停下。赵宝珠掀帘下车,大眼便见雄赳赳气昂昂的四座石狮子,四扇八开朱漆门,门匾上挂着十余个灯笼,方圆十里无平民人家。
饶是赵宝珠这段时间来已长了不少见识,看到这一画面却仍是不禁咽了口唾沫。
他暗自提了口气,抬脚行入。
入第一道大门,日光暗下来,大堂里置了几张桌椅,后边儿放了极高的一桩木架,上面自上往下挂着花花绿绿一系列腰牌。
赵宝珠大眼一看,便皱了皱眉。架子上的腰牌应是官员上任时领走,下职时归还,如今时间已然不早了,这架子上头近半数的牌子都还挂着。
“诶!赵大人——”
一个响亮的声音于堂中响起,赵宝珠自木架子上收回目光,便见一个着石青色官袍的男子正朝他小跑过来,站定在他面前,弯下腰作揖道:
“微臣江彦,见过大人。”说罢,还未等赵宝珠反应过来,他便转头疾言令色地招呼桌案前的一众小吏:“还不快过来见过赵大人!”
桌前的小吏便全跑过来,纷纷对赵宝珠作揖。
赵宝珠还未被这么多人一齐拜过,赶忙道:“快起来,快起来,无需如此。”
小吏们这才直起弯得快对着的腰,脸上挂着有些诚惶诚恐的笑意站在一边儿。赵宝珠看了看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为首的江彦:
“我初次到任,还不知底细,请问您是——”
江彦忙答道:“回禀大人,下官乃考公司管事,这些都是我司小吏,大人随意吩咐便是。”
赵宝珠了然,看来这些就是他的下属了。他第一次拥有如此多可以差使的人,一时很不习惯。这个名为江彦的主事看着三十岁上下,长了张圆脸、眼睛不大,笑起来眼睛眉毛都眯作一团,看起来十分机灵。
这么个肉眼可见年龄长于自己的人竟是他的下属,赵宝珠颇有些不适应,抿了抿唇,问道:“若我没记错,考功司应有三名主事,另外二人呢?”
江彦闻言,笑着答道:“大人说得对,我司还有王主事与陈主事,王主事今日家中老母生病,跟衙门告了假。陈主事嘛——”
他话说到这儿,仿若意有所指地一停,顿了顿才陪着笑道:“陈主事,正在忙公务。”说罢,他便抬眼去打量赵宝珠的表情,
谁知赵宝珠脸上并未露出他所预料的神色,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很是赞同地说:“这样很好,往后你们都不必迎我,公事要紧。“
江彦登时一噎,没想到赵宝珠会这么说。
可很快他便调整了表情,点头哈腰道:“是、是。”而后又忽然一拍额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哎呀!看我这猪脑子!”
说罢他转过身一溜烟跑到挂腰牌的架子前,自正数第四行取下一只,再跑回来呈给赵宝珠:“大人,这是您的腰牌。”
赵宝珠低头看了眼,红漆头的木牌,上面刻着官位,
江彦满面笑意,显然非常会奉承,弯下腰就要亲手给赵宝珠系上:“大人莫动,下官给大人戴上——”
然而他刚刚弯下腰,就忽然看见赵宝珠腰间已然挂了一枚玉佩,其品相极佳,水头十足,祥云纹与玉质碧纹齐平,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江彦的动作一顿,正好,赵宝珠从他手中接过木牌:“不必如此,我自己戴就行。”
江彦隔了半晌才直起腰,神色很是复杂地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余岁的上官,那木牌也是吏部新制的,但戴在赵宝珠腰上,平白就被他那玉佩衬出了几分粗糙来。
赵宝珠将腰牌戴上,看了眼不远处的架子,随口问了一句:“如今吏部可是多有开缺?”
开缺是官面上的说法,指的是官位因着前任官员离世,辞官,或贬黜等种种理由而空缺了出来。江彦一听这话就笑了,道:“大人这是哪的话,吏部怎会有开缺呢?您这一项,便是唯一一个啦!”吏部掌天下官员任免升贬,这种衙门怎么会有开缺?
江彦一边儿回,一边儿想着这赵大人未免也太青涩了些,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懂?他想着,便没注意到赵宝珠听到他的回答后微微眯了眯眼睛。
“行了,你们都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赵宝珠朝一干小吏挥了挥手,而后转过头道:“考功司可是往这边儿走?”
江彦赶忙走到他身前,指着左侧的廊道说:“是,是——大人自这边儿走就是了。”
赵宝珠朝他点了点头,便抬脚往那边儿走了。江彦落后他半步,抬起眼打量他这位年不及弱冠的新上峰。
这几日,’赵宝珠’这个名字可算是在京城传开了。人人都想知道这个人是如何得了皇帝的青眼,忽然腾云驾雾,升得这么快!
如今,朝中大多官员都只知道是这个赵宝珠找到了失踪数年的太子,这才让皇帝与太子两位本朝至尊贵的人物对她另眼相看,私底下咬碎银牙羡慕嫉妒这赵姓小儿的好运气。
然而眼力毒些的看出了其中的不妥——若是这赵姓小儿寻得了太子,那叶家的二公子又是怎么掺和进去的呢?那些有门路的下去一查,便发现先前叶京华忽然去了青州任知府,这赵宝珠正是青州底下一个小县城的县令。
查到这一步的,便以为是两人在青州任上结了缘。然而有些门路更广的探查地更细些,便发觉这个赵宝珠与叶京华乃是一榜进士,而当初去夫子庙下场春闱,还有后来众吏部到吏部领名牒,都曾有人眼见赵宝珠是自叶家的马车上下来的。有心之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众多传言便流传了出来,有的说赵宝珠是叶家外四路的穷亲戚,本是上京城打秋风的,结果由叶家一路提携,就考出来了。也有说他就是一个穷书生,但十分会攀附逢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叶京华待他比待亲弟弟还好。
江彦作为在吏部混了数十年的老油条,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是曹府上一个姨娘老家的亲戚,当初也是托了曹尚书的关系进来的,听闻有赵宝珠这个上官要开,赶忙托了人打听。然而打听来打听去,却发现市面上说什么的都有,倒是不能尽信任。
可今儿见了真佛,江彦看到那枚玉佩,就知道这位赵大人与那位宰相家的公子必定交情不浅。
看来这位之后还是要小心供着才是。
江彦心下有了计较,这位赵大人和叶家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尚且不论,他先是皇帝太子的恩人,后与宰相嫡子交情甚笃,若是过了几年,皇帝和太子渐渐把这个恩人给淡忘了,那便再论,不过这几年,光这两座靠山就够赵宝珠在吏部横着走了!
不过,尊敬是尊敬,这位赵大人看着却着实是有些小家子气了。江彦暗自里撇了撇嘴,想起方才赵宝珠有些局促的样子,显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他不禁心中生出些轻蔑,心中偏向了’叶家外四路上门打秋风的亲戚’这个传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尚有更有能耐的人打听出赵宝珠与叶京华曾一同被召入宫中、还被赏了对玉如意之事,更有心细之人发觉皇帝赐下的宅院就在叶家二公子单分出的宅院隔壁。能够知道这些消息的人在朝中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个个都是人精,自其中品出几分味道,便骇然不敢再查下去,反而一个两个跟鹌鹑般只言片语都不敢外传。
不过这些事,江彦无从得知,现在在他心中赵宝珠便是个身份尊贵的吉祥物。成日里说几句吉祥话当尊佛似得供起来,想必便也无碍了。
赵宝珠丝毫不如京中流传的这些逸闻,他走到上挂牌匾「考功司」的屋子前,简单环视了一些周遭。比起他的县衙当然精致许多,但大体上还算得上得体,没什么逾越礼制的地方。看来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前任员外郎还是非常谨慎的。
他收回目光,在案前坐下,抬眸看向江彦:“另外一名主事呢?叫他来见我。”
江彦闻言,心中一喜,看来这位赵大人到底是不高兴的。刚才在哪装模作样的,还差点儿把他骗过去了。
他兴高采烈地应了,转身过去,不久后便领了个清瘦的中年人进来。
中年人穿着与江彦相同的石青色官服,面庞消瘦,眉心始终有一道皱痕,眉眼间长久地盘旋着股子忧愁的气象。
他走进门,只看了赵宝珠一眼,便深深俯下腰背:“下官见过赵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失远迎,请大人赎罪。”
他腰弯得很低,双手执在身前,姿态恭敬端正。
赵宝珠刚要开口叫他起来,就听到江彦凉凉道:“吏部上下都知道赵大人今日来,怎么就你一个人不知道啊?”
闻言,赵宝珠有些诧异。而俯身的那位中年男子却像是没听到一样,顿了顿,就抬起了头,对赵宝珠道:“下官名曰陈真,乃元治二十三年进士出身,在考功司任主事至今五年,若赵大人有什么需要的,还请吩咐下官。”
听他这一席话,旁边的江彦暗自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天天儿就把那破进士功名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在这个地界管你是举人还是进士,上头没人不是照样不行吗?看看,呆了五年还不就是个主事。
另一边,赵宝珠倒是没有多心,不过他也算感觉出来了,这个陈真估计在本司是不太受待见的。他今日来,上下众人都知道,就不告诉他。
赵宝珠的目光在江彦、陈真这两人身上转了两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道:“我知道了。”随即抬了抬手道:“今儿叫你们前来,是想叫你们将要紧的公文都先拿上来。”
闻言,二人皆是一愣。
江彦率先瞪大了眼睛——这、这赵大人不是想收拾姓陈的吗?怎么忽然说起公文来了?
半晌没得到回应,赵宝珠皱了皱眉,抬起眼看他们:“怎么了?”
江彦率先回过神,感觉堆起了一脸笑,道:“这、司里倒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赵大人不是方才到任吗?不如先去拜会尚书大人——”
赵宝珠一听,眉头皱得更紧,直接打断了他:
“什么叫没有要紧的事儿?上任员外郎病逝一月有余,加上急病不能料理公事的时日前后至少也有两三个月,期间难不成一件耽搁的事都没有?”
说起正事,他一改方才在门口的窘迫,目光凌厉似箭射向面前二人。
江彦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登时脸涨得通红。
陈真看了他一眼,犹豫道:“倒是有一件事……本季铨选名目,还未给大人过目。”
赵宝珠闻言,直接一抬手道:“呈上来。”
陈真也没有二话,低头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见他出去了,江彦这才一个机灵回过神来,朝赵宝珠一低头,赶忙跟着跑了出去。
待他出了屋子,脸上的红都还未褪下去,一边在廊上走一边紧紧咬住了后槽牙——他在吏部混了这么多年,竟然被一个后生崽子说得脸红!真是脸都丢尽了!
第105章 铨选
不出半刻,江彦和陈真便转回。
江彦满脸堆着笑,将一大堆公文一口气放在了赵宝珠案上,掀起了些许灰尘:“大人您看,这些个,都是前任徐大人未曾过目的——”
徐大人就是先前病逝在任上的员外郎。
赵宝珠看着那堆小山一样高的公文,没有做声。
江彦有些幸灾乐祸地观赏他的沉默,心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不是想做事吗?事儿可真有的是,就怕您做不完!他心底里看轻赵宝珠,认为年轻人浅薄,过两天就会知难而退。
赵宝珠抬起眼,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道:“辛苦二位了。”而后摆了摆手:“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江彦在心底冷哼一声,面上却堆满了笑,点头哈腰地退出去了。陈真倒是看了他两眼,待江彦走后,他有些犹豫地上前,自公文堆里抽出几分,递到赵宝珠面前:
“大人看看,这几份比较要紧。”
赵宝珠抬起眼,朝他点了点头:“谢谢。”
陈主事似是没想到他会道谢,愣了愣,片刻才回身朝他告辞,恭敬地退了出去。
两人的小心思,赵宝珠大概只看出来一半,只觉得自己门下的两位主事性格迥异,陈真看着人如其名,江彦挺喜庆的,就是有点儿轻浮。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最关心的,赵宝珠低下头,开始翻看桌案上的公文。
·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早晨飞快的过去。
到了中午时分,廊下走出一队小吏,手中提着公厨中做出的饭菜,整个吏部中一时菜香四溢。陈真自屋中走出,领走一份。江彦却并没有伸手,而是外出从隔壁街上的荣仙居单买了饭菜,用食盒提出来,经过正在分发饭菜的小吏时还撇了撇嘴——
公家饭,都是大火猛油,顾不上精心调味,比猪食也好不了多少,谁要吃?
实际上,江彦的看法十分有失偏颇,给官员供给的饭菜再怎么样,都是日日有例荤的。没有官身的老百姓多久能吃一顿肉?他实在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江彦路过陈真的屋子,见他捧着食盒吃得津津有味,颇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而后又经过赵宝珠的屋子,他本能地堆起一脸笑,想敲门进去,待抬起手来又一顿,忽然收回了手。
江彦顿了顿,到底转过了身。对付这种刚入官场、看不懂人眼色的生瓜蛋子,他这么上赶着也是拿热脸贴冷屁股,赵宝珠不一定感念他的好处。不如先留他尝尝这衙门里头人情世故的厉害,等日后再雪中送炭来得更强。
拿定了主意,江彦便自顾自提菜去吃了,只是一只眼睛依旧留意着赵宝珠的屋子。
过了许久,却依旧没有声响。
江彦心中渐渐觉得奇怪,怎么,难不成要饿死不成?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吏忽然一路小跑到赵宝珠门口,抬手叩了叩门,高声道:“赵大人,有位姓方的公子来找您!”
江彦一下子竖起耳朵。赵宝珠不一会儿便从屋子里出来,跟那小吏出去,江彦悄无声息地跟出去,看见赵宝珠自一着青袍的年轻男子手中接过只足足有三层高的食盒。
赵宝珠看着方勤,很不好意思:“勤哥哥,还麻烦你跑一趟。”
方勤笑了笑:“这有什么麻烦的?”又嘱咐他:“里头的茄盒是现炸的,吃得时候当心些。”
饭菜单子是早就定下的,现今一府上下都围着两位主子转,公家饭哪里有自己府上现烧的好?小厨房里早早备下了两位主子爱吃的菜色,分别送往吏部和户部。
赵宝珠点了点头,又跟方勤说了几句话,便提着食盒回了衙门。江彦在暗处目瞪口呆——他人脉广布,又善钻营,在不同场合见过叶家人几次,自然看出方勤穿的衣服和后头马车上的络子都是叶家人管用的样式。
——赵宝珠和叶家的关系竟然近到了如此地步,饭菜都要巴巴得送到手上?
江彦惊地头发都要飞起来,开始怀疑赵宝珠是叶相流落在外头的子嗣,但是一想叶家还有一个庶子正在国子监里读书,也没见人单独往里头送饭。
可若只是普通亲戚,又说不通,他还是曹家亲戚呢,也从未见一针半线的从曹家送出来到他手上。
江彦心中一时惊骇万分,十分后悔早前故意刁难赵宝珠。若赵宝珠真与叶家如此亲近,他还不得快把这尊大佛巴结稳了?!
江彦一时异常悔恨,整个下午都在赵宝珠屋前徘徊,终于忍受不住,抬手叩了门。
赵宝珠的声音传出来:“请进。”
江彦推门进去,赵宝珠没有在桌案前,而是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正站在储放档案的一排排书架前。江彦往案上一看,果然见那叠公文还如原样般堆在那儿。
江彦心下一顿,赶忙挂起笑脸,殷勤道:“唉哟——看看我这猪脑子,大人如此繁忙,我竟然都不知道为大人分忧!大人快歇着吧,这些我来看便是了——”
说罢伸手就要去端那摞公文,然而赵宝珠却回头道:“别动。”
江彦的手顿在半空中,疑惑地看向赵宝珠,却见这位未及弱冠的上官转过身,脸上有股凝重的色彩,目光落在江彦身上:“你来得正好,去把陈真也叫过来。”
江彦愣了一愣,接着赶忙回头去叫陈真。往常但凡有在上官前头露脸的机会他都是不愿带上陈真的,但是今日不知恁地,他直觉这位赵大人要说的不是好事,赶快找来陈真一起挡灾。
待陈真走进来,两名主事一起站在案前。
赵宝珠还在看他手上的东西,见他们进来,一抬眼,道:“坐。”
陈真与江彦俯首称是,这才行至两把太师椅前坐下。赵宝珠也不废话,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啪’得一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案上:
“这是怎么回事?”
江彦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发觉赵宝珠放下的竟然不是他们拿出来的、未曾给前任员外郎徐大人过目过的公文,而是已经签了字的季度铨选单子。
江彦眉尾一跳。
本朝铨选分两种,季选与月选。为的是补上官位开缺,其中大有说辞。虽然官位大抵上是稀缺的,但其中各色衙门也分肥瘦。像吏部员外郎此等就是肥缺,而赵宝珠先前任的青州无涯县县令,则是一等一的瘦缺。
肥缺抢破头,瘦缺无人问津。于是一些寻常但急需用人的衙门往往被放进月选里,早些选出人早些上任,而位高权重的’肥缺’便被放进季选里,需得细细臻选,再由五司众议,最后由左右侍郎与尚书盖印才算完。
而赵宝珠扔出的,正是本季的铨选单子。
江彦小心地看了眼赵宝珠,堆起笑:“这……大人从何处翻出来的?这已是徐大人过了目的——”
“就放在架子上,有什么难翻出来的。”赵宝珠在主位上坐下,眼睫一转,目光扫向江彦:“那你跟我说说,这个公孙浏为何在里面?”
江彦一噎,不知赵宝珠是什么意思,瞥了眼他的脸色,又想了想公孙浏的递上来的投供,谨慎道:“这个公孙浏先前在工部任职,很是勤勉——”
他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这个公孙的好处,赵宝珠听了半响,忽然眼眸一抬,打断他:“明文规定六部三年内擢迁这不入升班,他是怎么被放进来的?”
江彦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着赵宝珠,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本朝将需要调动的官员分为升班、贬班,迁班,改班等数个种类。升班顾名思义,就是有资格擢升的官员。其中的要求非常严格,需要政务勤勉,有卓越政绩者才可列入升班,对官员的学识,人品,甚至相貌都是有要求的。
而吏部明文规定三年内在六部中有所调动的官员都不许再入升班。这个公孙浏仅仅八个月前才自地方调入工部,现今又要调进户部,显然不合规矩。
江彦嘴皮子嚅喏几下,不知赵宝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什么旁的意思,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然而下一刻,赵宝珠柳眉一立,抬掌往桌案上一拍:“还不快说!”
‘啪’的一声巨响,将在场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赶忙自座上跳起来。
江彦将身子俯地很低,道:“大人息怒——大人叫下官说什么,下官实在不知啊!这季选单子也是徐大人看过了的,这、这公孙浏实在是个人才——”
赵宝珠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江彦说了一堆,估摸着赵宝珠也该就台阶下了,便抬起头,小心朝他看去——
谁知这一眼,便叫他冻住。赵宝珠神色沉肃,白皙俊秀的面孔上隐隐透出怒色。
江彦心下巨震,手都抖了一抖,连忙避开目光。
赵宝珠板起脸来面孔上没有半分青涩,一双眼眸中寒光闪烁,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道:“你们倒是忠心耿耿。”他的目光滑过两人,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声道:*“我不管你们先前的上峰是张三还是李四,现在我坐在这儿,就要按我说的行事。“
江彦满头冷汗,面色发白,嘴唇颤抖着不敢说话。
赵宝珠见状,耐心彻底告罄。霍然自座上站起来,指着陈真道:“好,他不说,就你来说!”
太师椅差点儿被他带倒,发出一声巨响。陈真浑身巨震动,看了一眼江彦,到底是咬了咬牙,上前一步道:“回大人,铨选虽有诸多条例,但……但我等臻选之时,好有一项,便是投供者附上的荐信——”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而这选上来的人,往往都有朝中重臣举荐。”
赵宝珠的眉头骤然一皱。
江彦亦是大惊失色,气恼地瞪了陈真一眼,回过头来跟赵宝珠赔笑:“大人,你别听他胡说,如今天下太平,陛下教化万民颇有成效,人才实在是太多了,我们优中择优,也十分艰难——”
他’呵呵’了两声,继续道:“小的们不才,朝中的大人们却有识人之明,这么多才俊,精挑细选举荐上来,俗话说举贤不避亲,何必为了那么一点死规矩就让有才之人失了机遇呢——”
江彦人情练达,口才也很好。他认为这种事情在京城衙门里早就是众人默认的了,吏部是官中之官,此风更加盛行,掌着这么大的权力,又怎能满足于拿那点儿明面上的俸禄呢?再说了,将那些个一穷二白,在朝中毫无根基的人提拔上来,一个二个跟愣头青似得,在官场上又混不开,那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
即便再是出身寒微,能跟叶京华走得那么近,赵宝珠不至于这点儿人情世故也不懂吧?江彦琢磨着这位长官想必是要搭个高架子,将清高廉洁的样子立起来,那他便把台阶搭好,等着赵宝珠下来就完了——
江彦如此这般想了一同,撩起眼皮瞧瞧打量赵宝珠的脸色。
然而这一抬头,江彦便对上了双冷若寒潭的双眸。
赵宝珠看着他,额角微微一抽,连带着右手也抬了抬。江彦打了个冷战,脑中不知怎么的闪过幼时被父亲教训的记忆,直觉赵宝珠的手是想往他脸上招呼。
江彦一时笑容尽失,猛地低下头,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赵宝珠面色非常难看,额角上青筋暴起,用吃人似得目光盯着江彦,半晌后才用力闭上眼,心中默念三遍’这是朝臣,不能无故殴打’才勉强按下怒气。睁开眼,一抬手便把桌上的众多材料扫罗在地。
公文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江彦与陈真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好、好、好——”赵宝珠怒极反笑:“这就是吏部的好官,皇上的好臣子!我看圣贤书拿给你们读,还不如拿去喂猪!”
两人一听这诛心的话都再也站不住,深深弯下腰:“请大人息怒——”
“我息个屁的怒!”
赵宝珠勃然大怒,一脚踹在江彦身旁的椅子上。
桃木太师椅分量十足,却被他直接踹地向后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木椅背上的雕花被巨大的冲击力撞掉了一块儿,正好弹在江彦的额上,留下一个红印。
“啊!”江彦痛呼一声捂住额头,直接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旁边的陈真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赵宝珠,嘴张大得能生吞了一个鸡蛋。
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从一位五品吏部员外郎嘴里听到这么粗鄙的话。
两人都算是在吏部任职多年,上官中多的是世家大族,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就算是尚书曹大人,那发火也是不怒自威,不动声色的,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转过身再暗地里收拾你。还从未有谁如此雷霆急怒,一上来就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给我把本季投供全部拿来,升班、迁班,贬班,改班的名单全部给我找出来,明日一早我就要看到,若少了一个人——”
赵宝珠垂眸看向瘫软在地上的江彦,眼中冷光一闪:
“我先扒了你的皮!”
江彦简直快被吓尿了,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了赵宝珠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眼前白光一闪,竟然真的出现了赵宝珠亲手将他的面皮往下扒的画面,他再舌灿莲花,在此等凶神之前也一句话都不说不出来:
“下、下官……下官这就去!”江彦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冲出门外。
陈真愣在当场,半晌才回过神来,赶忙俯身告辞,回话时两只手都在颤抖。
赵宝珠皱着眉看着木门关上,一直等到两人出去,还满脸是怒容,在房内来回走了好几圈,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靠在桌边,揉了揉眉心。
虽来之前就有预料,可事实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本季铨选数单子上的数十人,其中有半数全都是世家之后。有国公府太太的侄儿,兵部侍郎府上的女婿,封疆将军的玄外孙,等等亲疏远近一干人等,或多或少在京都有所依仗。剩下的那些还不知道有多少是托了多少门路,又花了几多血本,才能在这个名单上占一个席位。
寒门难出贵子,可见一般。
赵宝珠遍体生寒。
在窗边呆立片刻,待冷风袭来,才蓦得打了个颤,抬头一看天色,才察觉不知何时天边的晚霞已暗了下去。
赵宝珠一愣,随即慌忙拿起外袍套上就往外面赶——今日叶府为叶京华举办接风宴,早上少爷还反复嘱咐了他要早些回府,他忙起来竟然全忘了!
赵宝珠急急赶出府去,才发现叶府的轿子早就候在门口了,邓云正在前头搓着手走来走去。
邓云见他跑过来,眼前一亮,撩起帘子就将他往车轿上赛:“我的小祖宗,你总算是出来了,可让我好等!快快快,快进去,我们可是要迟了——”
赵宝珠一边往里头钻一边回头道:“邓云!你早来了也不叫人进去通传一声——”
邓云闻言撇了撇嘴,道:“还不是少爷吩咐的,让我们不许打扰你的公务。”
赵宝珠闻言一愣,转而心中一暖,少爷总是这样贴心。
叶家的马车一路飞驰,幸而吏部离叶府并不远,不到半刻就到了府门口。可到底是晚了,赵宝珠一跳下车,便见叶府上下早已灯火通明,府门口已停了好几辆马车,一干小厮正在将马匹往后院里牵。
糟了!果然是来晚了。
赵宝珠心中大叫不好,赶忙往里面走。叶府上下如今已对他很熟悉了,见状一票丫鬟小厮赶忙上前,前簇后拥地将他和邓云朝里头引。
赵宝珠本以为宴席已经开始,叶京华一定在里头待客呢,没想到刚过了月亮门,就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梧桐树下。
此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月亮门两边儿挂着两盏琉璃灯,光彩穿过树叶,落在那人玉白的面上。
叶京华一席天青金丝滚边长袍,腰佩蟒戴,头顶青玉冠,长身而立,俊美面孔宛若天外飞仙。
赵宝珠一时为美色所慑,不能动弹。
邓云在后头道:“少爷,我好歹可算把人给你带到了——“
叶京华面上浮现出笑意,单手执着一盏灯笼,朝他招了招手:“宝珠,过来。”
赵宝珠这才回身,几步小跑到叶京华身前,抬起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少爷,我来迟了。”
“无妨。”
叶京华温声道,顺势将灯笼居高了些,在暖光下细细打量他的面孔,忽而眉梢一动:
“谁惹你生气了?”
赵宝珠闻言一愣,睁大了猫儿眼,不知叶京华是自哪儿看出来的。
叶京华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手背在他面颊上一抚而过:“见你面有郁色。”
赵宝珠已习惯叶京华的敏锐,也懒得管他是从何处看出’郁色’的了,不想拂了叶京华的性质,便道:“没什么大事。”
闻言,叶京华蹙了蹙眉头,可也约莫猜得到赵宝珠是因着什么不开心,便也没追问,抬手虚揽着赵宝珠往里走:“晚点再说。”
在进第三道门之前,叶京华在他耳边道:“今日来得宾客有些多,我会一一给你介绍,你跟着我就好。”
赵宝珠闻言,好笑地看了叶京华一眼。心想这人当他是小孩子不成?叶京华此次入京,也算是大出了风头,座上宾客自然多,想来应该是叶家的亲友。
他有些不以为然,谁知一走进门,抬眼便被堂中的光芒晃了眼睛。
这里的’光芒’并不是指座上宾客的着装有多么奢华,而是指每个人头上金光闪闪的品级与官位。
大眼看去,当日在南华门外的百官竟然有半数都在座上。
赵宝珠目瞪口呆,目光从桌上一边捋着美须一边儿推杯换盏的一众大人脸上略过,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几个侯爵,数个伯爵,甚至还有位身着武装的大将军。席间美婢环绕,各个丫鬟手上都举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各式精致菜肴,不断更换着席面,另有人举着长耳银壶,正为各位大人斟酒。
往里头看,酒桌尽头还垂下了数扇珠串金丝帘,另一头隐约有倩影闪烁——正是各家女眷,正在另一边开席。
诸位官员皆未着官服上门,显然默认是私人场合,真是为了叶京华的接风宴而来。
赵宝珠自以为已对叶家的排场有所了解,谁知今日才见了正章。他眼前一阵阵发昏,头重脚轻,被叶京华暗中撑了一把才堪堪未脚下发软。
“少、少爷——”赵宝珠惊慌地转过头,生怕被旁人听了去,将声音压低若蚊子一般:“这、这会不会太隆重了,若是让皇上知道——”
私会百官,这罪名可不小。
叶京华低下头听他说话,闻言解释道:“无碍,座上宾客都与叶氏有渊源,事出有因,算不上私联。”
旁的不说,座上有小半是叶家的姻亲,另外还有半数是荥阳书院的门生,这再者就是曹濂等由皇帝亲自推到的叶京华跟前的友人,些关系都是再光明磊落不过的。叶家之所以能在本朝百年屹立不倒,一大理由便是所用皆为阳谋,全摆在台面上,让人无所指摘。
而其中背靠的,更是百年来才人层出,流芳百世的叶氏族人累年积累,才有这万世之功。
赵宝珠闻言点了点头,绷紧了面皮,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禁揪紧了叶京华的袖子,往他身后退了小半步。
叶京华赶忙软声安抚:“别怕,来,我先带你去见吏部左右侍郎。”
赵宝珠悚然一惊,张着嘴瞪向叶京华——他就说今早叶京华怎么会专门嘱咐他不用急着去拜会上峰,原来人在这儿等着呢!
第106章 宴会
赵宝珠紧张地双手双脚都冒虚汗,像条小尾巴似得缀在叶京华后头。叶京华带着他趋向前,在一张圆桌前头站定,微微侧过身:
“宝珠,见过吏部左右侍郎,张大人和王大人。”
赵宝珠来不及看清两人的模样,就赶忙俯下身行礼:“下官见过侍郎大人——”
左右侍郎倒是都很友善,没让赵宝珠行全礼便叫起。其中右侍郎年纪看起来轻些,长了双笑眼,见赵宝珠直起身,还打趣道:
“快快,叫我们这些也看看陛下的福星长成个什么模样?”
赵宝珠登时被闹了个大红脸,嘴唇嚅喏着说不出话来。
右侍郎一见更加起劲,’啧啧’了两声,对旁边的左侍郎道:“莫怀兄,你看看现在的这些孩子们,多水灵?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咯——”
左侍郎年纪要大些,两边儿的鬓角夹杂着些许银丝,嘉泽看起来较为严肃,看了右侍郎一眼道:“我看你是老越来越不正经。”说罢转向赵宝珠,略略打量他两眼,面上微微正色:“听闻你是新科进士?”
赵宝珠赶忙低头回道:“是——”
闻言,左侍郎眸色稍缓,他自己是科举出身,所以较之那些凭借祖宗荫封入仕的子弟较为待见同样由科举取士的官员。
“既入了吏部,日后便要好好当差,恪尽职守,不可大意疏忽。”左侍郎吩咐道。
赵宝珠赶忙连声应’是’,见状,右侍郎又开始打趣同僚:“莫怀兄,你看你,年轻时便是老成相,现今这老脸更酸,出了衙门还是满口酸话——”
左侍郎似是被他打趣惯了,也没反驳。右侍郎满面笑意地回过头,又对赵宝珠道:“别听他的,往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今儿午时官厨的饭菜你吃着可还妥当?若是吃不惯,日后我带你下馆子去。”
赵宝珠闻言,不敢隐瞒上官,老老实实道:“回大人,今日午时少——叶大人家仆送了饭来。”
右侍郎闻言,倒是一愣,赵宝珠人暂住在叶府上他是知道的。毕竟皇上赐下的宅子还未修缮妥当,找京中亲友暂借住处也是寻常,只是没想到叶京华会如此体贴,连午膳都要单做一份送去——
右侍郎目光微转,在叶京华神色淡然的面上一顿,而后笑道:“如此甚好。”
接着,二人又与叶京华攀谈了几句,言语中提及叶京华的祖父,也是隐居于荥阳深山中的叶家老爷子。赵宝珠这才听出,原来这两位侍郎大人皆曾在荥阳书院求学,听起来与叶家老爷子交情匪浅。
赵宝珠站在一旁,看着叶京华与二人交谈,言语中进退有度,不见谦卑之色,也并不恃才傲物。和三品重臣攀谈,也只道寻常、
天之骄子,不外如是。
赵宝珠暗地里咬了咬腮帮的软肉,他可得好好打起精神,不要给少爷丢脸才是。
接着,叶京华便带着他在堂中一个个拜会官员。赵宝珠小心谨慎,这么多时日的耳濡目染下来礼数也算是周全,加之年少,长相又好,一时间倒是十分妥帖。未曾在见过在南华门见过他的人听说这位’福星’是益州一个小村落出身,见了赵宝珠的真人,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传闻中的乡野村夫是位俊秀的少年郎。
珠帘外,各家夫人也在暗中留意这边的情况。待叶京华与赵宝珠走得近些,帘子这边儿的夫人们纷纷侧目,一时香风阵阵,头上的珠翠叮铃作响。
主桌上,一位身着粉紫团鹤两褂群,头戴点翠凤冠金钗的侯爵夫人朱唇带笑,侧头对身边的叶夫人道:“就是这个?”
叶夫人今日也是大妆见客,面孔艳丽无双,朝珠帘外看了眼,微笑着略点了点头。
侯爵夫人见状,回过头去,目光隔着珠帘落在赵宝珠因着紧张而白中透粉的面庞上,半晌后微微点了点头:“不错,真是个齐全孩子,看那小脸儿、大眼睛——”
闻言,叶夫人几日来有些愁苦的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今日接风宴上来的虽都是与叶家关系亲近的人家,但其中也只有聊聊数名知晓叶京华与赵宝珠真正的关系。这位侯爵夫人乃叶夫人的亲姨表姐,故而知此内情。
叶夫人便压低了声音,与她说起来:“这孩子倒也可怜,自小没了娘,和老父相依为命。此次卿儿陪他回门,顺道也将老泰山接了来,正伺候着在庄子上住着呢。幸而他是个争气的,如今皇上也赐了官,不用我们操心。”
侯爵夫人闻言,何尝不知她是在炫耀呢。要知在旁的地方,就算是世家子弟要谋个六部中正五品的官职也不是易事。更何况是吏部,还是皇帝亲口所认的’福星’——
侯爵夫人不禁微微叹息,这天底下的好处,倒是让叶家一门都占尽了。
她勾起嘴角,与叶夫人调侃道:“这不正合了你的意?白得个好儿子,多么大的福气——”
叶夫人眼尾微勾,瞥了她一眼:“呿。”
随即长长得呼出一口气,眉眼间舒展了些。
她却也是好了些,往日里她虽接受了儿子心悦男子这件事,却到底意难平。如今见赵宝珠得了这么大的恩典,心底才真是庆幸起来,这孩子果真是个有福气的,能同时得了皇上与太子的青眼,已足够让多少世家子都羡慕不来。
只是——叶夫人的目光落在赵宝珠脸上,又往下,微微叹了口气。到底不若女子,否则,要她抱个如宝珠般白白嫩嫩的婴孩,她不知能有多高兴——
珠帘外,赵宝珠对叶夫人心中揣测之事一无所知。
他正忙着拜会各路官员,路过武将那桌,免不得喝了几杯酒,面上更加绯红起来、额角带上了些许薄汗。
然而路过一桌文臣时,忽然生变。一个年纪稍长,满脸福相的官员忽然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面上:“听闻你是新科进士?”
赵宝珠一愣。叶京华看一眼,向他介绍:“这位是户部尚书,良康大人。”
赵宝珠一凛,那不就是少爷如今的顶头上司?他赶忙低头作揖:“下官拜见尚书大人。”而后又道:“是……小子不才,于年前春闱中列三甲。”
闻言,良康点了点头,眸光微闪:“不错。听闻你是益州出身?”
赵宝珠不知这位尚书大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还是乖乖答道:“是,下官乃益州山南县赵家村生人。”
良康笑了笑,似是回想到了什么似得闭了闭眼,道:“我记得你的试卷,「浮费弥广」一提,你提及益州诸多良策,答得不错。”
赵宝珠听了这话,惊诧地抬起头:“大、大人读过我的策论?”
良康点了点头,微微侧过头,看向他道:”你可还记得是如何作答的?”
赵宝珠当然记得。他自来记性很好,何况那篇策论是汇聚他九日心血所著。他抬起头,张开嘴,咕溜溜地便把整片策论背了出来,顿挫有度,一字不差。
不知何时,桌上静了下来。诸公皆转过头,注意倾听。
半刻后,赵宝珠言毕。诸公中纷纷点头,互相小声交谈起来。赵宝珠这篇策论算不得上佳,却也算是言之有物,最难得的是其脚踏实地,于当地实政之纯熟。
良康眸光闪烁,点了点头:“正是这篇,果然是你不错。”
赵宝珠仍是疑惑,这位户部尚书大人怎会读过他的策论呢?他只是一名小小三甲进士,又无才名——
叶京华未曾想到会有这一出,此刻才反应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良康大人乃春闱主考官。”
赵宝珠这才恍然大悟,愕然看向良康,一想到是这位眼尾眉梢带着笑意,宛若尊弥勒佛一般的大人择选了自己的试卷,激动得双颊涨红,俯下身道:
“下、下官谢大人提拔之恩。”
“诶。”良康面上浮现出笑意,一挥手道:“这都是你寒窗苦读之功,不必言谢。”
此时,桌上的其余与良康相熟的官员与他调侃起来:“如此佳作,怎得就打入三甲?依我看,二甲首列也未尝不可。”
赵宝珠最受不得人家当面夸奖,脸上热度渐升。良康却’呵呵’笑了一声,回头与那友人道:“科举试制便是如此,策论虽写的不错,后头的帖诗却是极差——”
说罢,这位宝刀未老的尚书大人眼珠一转,竟然直接将赵宝珠写的诗句给念了出来。
确实是异常拙劣,桌上诸公登时大笑出声。
赵宝珠站在一旁,臊得满面通红,深深低下头,就差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了。故而并未看清,叶京华站在他身侧,灯影之下的眼神温润如水,其中星光点点,正落在他身上。
深夜,宴终。
这个接风宴,虽是为叶京华办的,到头来却是赵宝珠出尽风头。经此一宴,至少他可正名,以示赵宝珠此人并不只是走大运的村野小子,也不仅仅是因着找回太子这一件事被提拔的幸臣。
宴席后,叶家下人将马车自后院中牵出来,一路拉至府门后,将诸位大人一一送上车。
吏部右侍郎在门廊下与叶京华谈话,他人情练达,在宴会上已多少看出两人的关系,并不以为忤,反而道:“也算是幸好,不然待你尚了公主,太子殿下今朝回銮,反倒不美。”
他指的是年前元治帝曾想将静环公主下嫁叶府之事。彼时太子尚且下落不明,元治帝千方百计想将叶京华拉入朝局之中。若叶京华成了驸马,叶家声势更上一层,太子骤然回朝,形势也许便不能同如今这般温情脉脉了。
叶京华轻轻笑了笑以作回应。右侍郎眸光一转,看见赵宝珠正坐在屋内,如醉虾般团在椅子里,一干小厮丫鬟正忙着用沾湿的丝绢擦拭他的额头。他收回目光,对叶京华道:“你实在不用如此小心,他立了大功,有皇帝太子的恩情在身,自己又有才学,日后前程是错不了的。”
他以为叶京华今日为赵宝珠引荐众官,是为了他的仕途铺路。然而说及此事,叶京华却静默下来,面似有异。
右侍郎挑起眉峰以示惊讶,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叶京华难以启齿。
半晌后,叶京华抬起眸:“今日之事,是我代宝珠向您先行致歉。”
右侍郎闻言,诧异道:“致歉?何出此言啊?“
叶京华默了默,往屋内看了一眼,转过头道:“宝珠性子有些执拗,日后恐会生变,还望两位大人海涵。”
“执拗?”右侍郎闻言,不能理解其深意,扭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是吗?”他自认有识人之明,方才只觉得赵宝珠眼底澄净,礼数亦是周全,看起来秉性纯良,倒是不知这’执拗’从何处来。
不过人家朝夕相处,想必体会不同。右侍郎笑了笑,没当回事,应道:“自然,自然。”
叶京华微微松一口气,将宾客一一送走,回房去看赵宝珠。
赵宝珠仍醉着,喝了醒酒汤也没清醒多少,面孔红红,瘫坐在椅子上,正在被丫鬟伺候着换衣。叶京华走入,挥退众下人:“都下去吧。”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叶京华接过活路,取下赵宝珠身上脱掉一半的外袍。
赵宝珠清醒之时,身上已换上了干净的寝衣,叶京华的手臂环过他的膝弯,似是正要将他抱到榻上。赵宝珠眨了眨眼,模糊地看见叶京华的面孔,忽然起身抱住了他。
叶京华措手不及,抱住赵宝珠的双臂朝下坠了坠,近而搂紧他,皱眉轻斥:“别乱动,小心摔了你。”
赵宝珠虽时醉了,却力气奇大无比,双臂紧紧搂着叶京华的脖子,嘟囔道:“少爷——”嚅喏几下,未说下去,只把脸埋入男子的颈窝用力来回磨蹭。
叶京华被他的一头乱发蹭地发痒,抬手抚住少年的后脑,低低笑了笑:“酒疯子。”
说罢将他抱到榻上,扶着披散乱发的脑袋亲了几口。赵宝珠嘴里嘟嘟囔囔得也不知是在说什么,跟只猫咪似得伏在叶京华胸口,引地叶京华爱怜地抱着他松不开手,凑近与他亲吻。
“少爷……”赵宝珠含混不清的话里忽然冒出了一句清晰的:“少爷,我本不该认识你的。”
叶京华一听,心被扎了一下,立即皱眉:“这是什么话?”
赵宝珠愣一愣,沉默地低下头,好几息都未说话。他今日刚刚见识了选官之龌龊,感慨良多。寒门学子苦读十年考中进士,再苦做十年清官,好不容易位列升班,却仍敌不过世家子弟手上一封荐信。要说那些荐信个个都是真心举荐,恐怕没有这么巧的事,看看今晚叶家的情形便知,人家也许自祖宗往上数三层便认识。好些或许只需席间一两句话,坏些的再加上银两,也就办妥了。
赵宝珠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辽东巡抚必得将折子递到皇帝跟前,若是送到吏部,封疆大吏或许还得与一干国公侯爵比比身家轻重。
而吏部,则是中间人,想必个个都是拜高踩低的好手。赵宝珠想起江彦,让他背论语或许背不出来,若让他背诵京中权贵族谱,恐怕能倒背如流。
赵宝珠心中五味杂陈。
叶京华何等敏锐,从赵宝珠面上看出什么,轻声问:“可是不喜今日宴席?”他知道赵宝珠最不喜欢这类攀附权贵的把戏,小心道:“若不喜欢,将来不再办便是。”
赵宝珠摇了摇头。他知道叶京华是一片好意。况且他还没有天真到那个地步,权贵姻亲,家族提携,自古有之。所谓水至清而无鱼,世间没有尽善尽美之事。况且叶京华本是人杰,难不成他要叫少爷抛弃家族,陪他一清二白?
只是全京城的世家子中,恐怕德不配位者众多。
赵宝珠略略叹息一声,抬起头:“我只是想,若当初不是偶然摸到叶府门前,恐怕一生也无法识得少爷。”
叶京华心中震动,神情不禁一变,握紧他的手:“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赵宝珠见他神情紧张,赶忙嘟起嘴道:“好,我不说了。”
叶京华深深凝视他片刻,随后叹息一声,将他紧紧抱住,手不住地抚他的后背。曾几何时,他做派潇洒,将叶夫人日日念叨的神佛天命之说当做耳旁风,换做他自己身上,却是一听都发抖。叶京华拥抱他良久,到赵宝珠的双臂都隐约发痛,才低声道:“不会。京城不大,我们总会撞见。只要看见一眼,我就不会放开你。”
赵宝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前一句话,登时烧地两耳通红:“少爷又哄我,怪肉麻的。”
叶京华笑了笑。他不觉得自己说得是谎话,如今想起来,当日赵宝珠如只猫儿似得扒主他的衣角,留下两个脏爪印,叶京华便已上了心。后来在梨花树下看见穿着下人服饰的他,一双乌黑的眼睛溜溜圆,在不远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便陷落。
叶京华略微放松手臂,搂着赵宝珠一起躺倒在榻上,掀起被褥将两人罩住:“睡吧。”
赵宝珠靠在他怀中,立刻睡着,不时便打起小呼噜来。
·
隔日,又是新的一天。
自这日的宴席过后,赵宝珠一连十日几乎宿在衙门。每日天不亮就去,天黑了还不回。叶京华亦十分繁忙,赵宝珠知道他被皇帝给予任务,要改革税律。两个人都像陀螺一样连轴转,虽住在一个屋檐下,几日见不着面也是常事。
叶夫人往日中老是埋怨小儿不上进,真做起事来,又怜惜当差辛苦。每日变着法子叫厨房熬了汤羹,用汤婆子煨着,一罐送去户部,一罐送去吏部。
这样小半月,赵宝珠终于折腾出了结果。
清晨,江彦和陈真立在他书桌前。这几日下来,他们已被赵宝珠的雷霆手段收拾得俯首帖耳。特别是江彦,那日被赵宝珠一脚踹到墙上碎掉的太师椅始终环绕在他心头,他吓破了胆,再不敢造次。
赵宝珠坐在主座上,见两人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坐。”
两人喏喏坐下,见赵宝珠递来公文,赶忙双手去接,丝毫不见他们比赵宝珠年长十余岁。
赵宝珠眼下带着浅浅的青黑,但是兴致不错,笑了笑道:“这是本季铨选清单,你们也看看。”
闻言,两人心中立即咯噔一声,名单被陈真拿在手里,江彦伸头去看,目光从头一路扫到尾部,脸上骇然变色。
这份名单离先前那一份相去甚远,十几个名额,原本全是有朝中重臣保举的世家子,现今只剩下一只手都数得出来的几个,其余的全被不知姓谁名谁的官员替代。这个不知姓名,自然不是指真的姓名,而是说他们都是朝中默默无名之辈。
陈真皱起了眉,抬眸看一眼赵宝珠,却到底没说什么。江彦的脸却刹那间苍白,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宝珠:“大、大人——这怎么使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赵宝珠看他一眼,没有在意他难看的脸色,道:“我已通传上下,明日例会上让左右侍郎大人过目。再送与吏部尚书裁定,便算妥了。”
江彦闻言,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几许说不出话来。
这——他瞪眼看向手中的名单,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他将名单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颤抖着声音道:“这……这是要翻天啊!”
这其中有多少子弟都是家中上下打点关系,花了如流*水般的银子才塞进来,如今一朝全都被扫下去了,江彦都能想到待名单公布,有多少人要打上吏部门檐上来。
“这,这实在是不妥啊——”江彦心惊胆战,’腾’得一下自座上站起来:“大人,此名单公布,必将引得朝野震动,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啊!”
赵宝珠只当成是耳旁风,抬手在空中有力的顿住:“我意已决。”
江彦的话顿在胸口处,不上不下,遂气急败坏——这是什么福星?!是煞星还差不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他自己要找死也就罢了,还要拉着他一起——
江彦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本想说什么,一与赵宝珠对上眼神,就被那眸中两股冷焰逼退。赵宝珠显然不是那种会容忍下属顶嘴的上官。一句方好,第二句巴掌估计就招呼到脸上了。
江彦偃旗息鼓,低头咬着牙想,算了。这份名单就算是送上去,左右侍郎也绝无同意的可能,就让赵宝珠自己去碰那个硬钉子吧!倒是他,实在需要早点躲起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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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江彦果然告假,赵宝珠不甚在意,身后带着陈真一个人赴会。
上官门先行有要事相商,赵宝珠在门外稍候片刻,推门进去时,便见左右侍郎已经在座上。稍令人意外的,是二人上首还坐着一个人。他着一品玄紫官服,头戴乌纱帽,身形有些佝偻,面孔却依旧方正,眉眼盘桓着一股威严气魄。
赵宝珠见过他,这正是吏部长官曹尚书。
他一愣,没想到此次例会曹尚书会出席。季度铨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照例来说只需左右侍郎看过即可,有时甚至左右两位侍郎大人中间有一个应允便可。这次竟然劳动曹尚书亲自赴会。
身后的陈真已吓得两股战战,赵宝珠却不动声色。他惯常是这样,没事时对谁都唯唯诺诺,但一旦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是铜墙铁壁一座。
赵宝珠遂俯身对上首见礼:“下官赵宝珠,见过曹尚书。”
曹尚书坐在上手,一首撑着额角,目光不咸不淡地放在赵宝珠身上。他在南华门就见过这个人,今日在近处一看,果然是个轻浮的货色。
曹尚书满心轻蔑,他最看不惯这种唇红齿白的小子。旁人不知道赵宝珠与叶京华的关系,他还能不知道吗?他不禁在心里连带贬低上了叶京华,为了这种男宠、娈童之流,竟然也敢搞出那么大的场面,简直是丢脸至极!也就是有他们姓叶的一屋子歪门邪道能做出的事。
曹尚书在心里一连串咒骂,半点儿都不记得他的嫡孙儿曹濂也养过男宠。在这位大人心里,叶家全族,包括叶执伦那个一肚子坏水的老狐狸,宫里头那个狐媚货主的贵妃,加上叶京华这个装模作样的小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心术不正!
也怪不得曹尚书老大把年纪还如此愤懑不平。曹家原本是很显赫的,祖上曾出过多朝元老、配享太庙的功臣。只不过到了他这一代,算是眼见着曹氏一族沦落了,全家上下都指着进了宫做皇后的嫡长女。也幸好曹皇后肚子争气,挣命生下了太子李瑱这么个宝贝蛋子,要不然曹氏恐怕早就气数已尽。
摆在眼前的例子就是吏部上下除了他这个尚书,左右侍郎都是叶家门生,如今又来了个赵宝珠,曹老爷子这个可怜的小老头可谓是孤军奋战,孤木难支,会看赵宝珠不顺眼亦是情理之中。
第107章 对峙
虽然看赵宝珠不顺眼,但赵宝珠好歹是刚得了太子与皇帝赞誉的人,曹尚书终究是叫起了:“行了,起来吧。”
闻言,坐在一旁的右侍郎才微微松了口气,心里暗道,这曹尚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到这儿来坐着,多半是要找叶家的岔。
赵宝珠闻言,道了声’是’,便直起身来。面上的神情十分整肃,似乎并没有被方才的那个下马威吓住,道:
“今日前来,是要与诸位上官商讨本季铨选之事。”说罢转头对陈真到:“陈主事,你去将名册奉与各位大人。”
陈真赶忙应是,战战兢兢地上前,给三位长官一人发了一份名册。
右侍郎拿到手上一看,见其做工精细,面儿上清清楚楚写了何年何月吏部季度铨选,比以往呈上来的公文细致不少。抬眼一看,发觉陈真给他们三人发了,手上还剩了几个,显然是赵宝珠吩咐了朝多印的,不禁挑了挑眉。
若赵宝珠真的只按人头给印两份出来,今日必定被曹尚书打个措手不及,可见他做事还是有成算的。右侍郎看了眼身板挺直,如小松般的赵宝珠,心想在叶家那日看着怯生生的,今日一看倒是个正经官员的模样。
“咳。”他清了清嗓子,挥来小吏将曹尚书面前的茶满上,微笑道:“大人尝尝,这是今年新出的毛尖。”
曹尚书低头喝了一口,’唔’了一声。见状,右侍郎回过头招呼赵宝珠:“员外郎,你也坐吧。”
赵宝珠还不太熟悉自己的官位,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便走过去坐下。
屋里的气氛略微一松。右侍郎笑了笑,他对赵宝珠感官不错,又有意抬举他,便低头翻开了季度铨选名单:
“嗯,我看看,铨选是吧——”铨选也并不算太大个事,右侍郎本想随便提溜处两个人来,看看资料是否齐全,便算是过了。然而他一打开名单,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就忽然顿住了。
左侍郎见他半晌没说话,蹙了蹙眉,便也低头打开名册,结果这一看,神情亦是一变。
坐在上首的曹尚书本来没打算细看名册,结果眼见着手下的两个侍郎都似神情有异,面色有些苍白,盯着名册不说话,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也低下头,将名册翻了开来。
屋中一时非常安静,陈真没资格上桌坐,战战兢兢的立在赵宝珠身后,头已经快埋到了胸口上,不住地用袖子擦额头上的冷汗。
赵宝珠倒是神情自若,目光滑过两位侍郎,最终停在曹尚书脸上,眼见着他的神情由疑惑转为谨慎,接着眼睛越瞪越大,整张脸变得青紫,接着涨红。
片刻后,曹尚书终于看清楚了名册上的每一字,猛地抬起头瞪向赵宝珠:“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右侍郎见曹尚书有要发火的迹象,赶忙打圆场道:
“大人,这其中或许有误会。”一边朝赵宝珠使眼色:“员外郎,我记得徐海丰卸任前已拟好了本季铨选名册?”
赵宝珠看向他,答道:“是。但下官一一查验后,发觉其中许多采选之人并不符合条例,可见铨选过程当中多有疏漏,故弃之不用,另拟了这一批上来,还请几位大人过目。”
右侍郎闻言一噎,面色微变。他本意是想为赵宝珠找个台阶下,没想到这人竟然一张嘴就将什么都说出来了。
右侍郎想赵宝珠使眼色,然而对上赵宝珠一双发亮的黑眸时,忽然心下一凛。
这时,曹尚书已经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手中的名册摔在了桌子上:“这是什么东西?!”
名册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曹尚书的神情甚为可怕,额角青筋盘踞,手指着赵宝珠道:“你当的什么差?竟敢将这种东西递到我面前?”
曹尚书发怒,屋中众多小吏顿时谨慎,满头冷汗地退到墙角。
上官发怒,赵宝珠也跟着站起来,然而神情依旧镇定,低头拱手道:“下官可以担保,这名册上的人皆是依照条例层层选出,下官愚钝,名册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尚书大人明示。”
此言一出,屋中的氛围为之一变。
吏部诸事,特别是在考效选官上面,有许多事情都是不会摆到台面上来说的。特别是这等涉及世家根系和朝中重臣,错综复杂之事,少有人提及,大多是一种心照不宣。故而现今赵宝珠直截了当地问出这等问题,竟一时让他们无法作答。
右侍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抬眸瞥了眼曹尚书的神色,又看向赵宝珠。左侍郎则是神色严肃,眉头皱得死紧。
曹尚书的面色已黑如锅底,瞪着赵宝珠,嘴唇颤抖几下,深吸一口气,诘问道:“那你说!公孙氏的长子在工部屡建奇功,又经国公举荐,他为什么不在此列?”
赵宝珠依旧低着头,双手稳稳举于身前:“公孙浏入工部不足一月便入升班,于六部官员不足三年不调的条例不符,故下官将他调离了升班。”
曹尚书一噎,进而又问:“那程文轩又在何处?他可是兖州有名的好官,在任上兢兢业业——”
赵宝珠道:“程知府递上来的诸多实绩之中有诸多不实之处,比如经下官核对,兖州本季收成并不是程知府所述的比往年高出三成,反而低了二成,且年前兖州附近诸多乡镇还出了饥荒与瘟疫,死伤者数千。”
这下,不仅是曹尚书面色一变,左、右侍郎也跟着面色微沉。左侍郎眉头一皱,沉声道:“竟有此事?”
曹尚书看了他一眼,没理会左侍郎的这句话,而是抛出了另一个名字:“余家的嫡孙呢?”
“余千户从武官迁为文官,需至少考取举人功名,余千户连童生试都未曾考取。”
“还——还有姜家的呢?”
“按律法,身负重案者不能入升班。姜巡按家中一小妾年前暴毙,该小妾家人疑是有人谋害,已状告了姜府,至今还未结案。”
曹尚书一问,赵宝珠一答,两人往来之间,左右侍郎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起来。左侍郎眉心的皱痕深深凹陷下去,嘴角下撇,面上浮现一层薄怒。往日里满脸笑意,蔼然可亲的右侍郎面上笑意尽褪,手叩在桌面上,看向赵宝珠的目光已全然不同了。
两人如此反应,一是为了这些原先举荐上来的官员竟然如此不堪,有这么多不合规矩的地方。二是惊异与赵宝珠对各中详细倒背如流,显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他并不是于吏部底细不熟,而是明晃晃地冲着清理门户来的。
右侍郎的手指轻叩在桌上,目光在背脊挺直,状似尊敬、实则暗含锋芒的赵宝珠,和脸色青黑、被气的胸膛上下起伏的曹尚书之间往来了几圈,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们以为的寻常例会,原来是场鸿门宴!
右侍郎到了此时,才体会出叶京华那日轻飘飘的’执拗’一词有了体会。
右侍郎自小聪颖又城府极深,少有如此阴沟里翻船的时候,一时间咬紧了牙关,眸中暗芒闪烁——
待日后,真得将那叶二闷头打一顿!!
可如今是打也没用了。曹尚书全部的问题都被赵宝珠一一堵了回去,现今已是神色大变,瞪着赵宝珠的眼神似是要将他整个人即刻撕碎。他深深呼出了几口气,用颤抖的手指着赵宝珠,厉声道:
“你、你——”曹尚书气得几乎有些口不择言了:“你别以为靠着些小手段得了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青眼,就能在这儿横行霸道!”
在接受诘问之时,赵宝珠始终保持着拱手俯身的恭敬姿态。
然而此话一落,他身形一顿,接着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面目清秀的少年一双黑眸精光四射,面上凝出层冷冷的威严,盯着曹尚书,一字一顿道:
“下官依仗的,是国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左侍郎眉尾狠狠一跳,右侍郎双眼蓦得瞪大,全场小吏齐齐一颤,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至于陈真,虽人还站着,细看就会发现他衣袍下的双腿已经是半蹲状了,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没有软倒在地上。
而曹尚书,可能是实在没想到这辈子会有人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瞪着赵宝珠像是看着天外来客,愤怒到了极点,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宝珠也就这么回视着他,分毫不退。
右侍郎咽了口唾沫,稍微回过神来,看着赵宝珠板直的身形,倒是真打心底里生出几分敬佩来。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在一品大员面前竟然能临威不惧,单这股定力就难得。寻常官员恐怕被曹尚书呵斥一句便已成了软脚虾,赵宝珠竟能面不变色,对答如流,此乃成大事之心性。右侍郎本来并未如何将赵宝珠看在眼里,然而如今一看,这跟在叶京华身后的小少年竟是块璞玉。
右侍郎看着赵宝珠,摸了摸下巴,又去看曹尚书——只是在这儿,恐怕有人尚不能欣赏赵宝珠的勇气。
第108章 挨打
曹尚书看起来下一瞬就要厥过去了。
中年人面色青黑,眼底猩红,呼吸沉重地起伏着,面皮上的沟壑深得似下一瞬就要崩裂开来。
左右侍郎看着都有些紧张,生怕把这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曹尚书的喘息声一下比一下重,右侍郎见状,觉得有些不妙,刚想开口打个圆场,曹尚书却忽然动了——
“砰!”
精心装订的名册砸在赵宝珠的额角上,鲜血汨汨涌出。
曹尚书似乎也没想到赵宝珠会躲都不躲,手顿在空中,一时也愣住了。
因着疼痛,赵宝珠的眉梢微微一动,随即神色便恢复了平静,站姿动都没动一下,就任由那鲜血顺着白皙的面庞徐徐流下,张口道:
“请大人息怒。”
这下就算是盛怒如曹尚书,也为之一震,腰背一颤,缓缓坐回到座椅上。
右侍郎赶忙叫已经快被吓死的小吏上前斟出热茶,送到曹尚书跟前:“大人快喝口茶,喝口茶。”说罢瞥赵宝珠一眼,见他一头一脸血得站在哪儿,登时一阵心惊肉跳,心想完了,叶二那心思如百丝缕麻的小子,见了还不得将他们吏部满门全部恨个贼死?
左侍郎也没想到场面会搞得这么不好看,赶忙皱眉呵斥四周呆若木鸡的小吏:“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小吏门齐齐醒神,便要往外冲,赵宝珠赶忙将他们拦下:“不用,我没有大碍。”
说罢抬起手拿衣袖往伤口上抹了两把,血红色从额头上转到袖口,浅绯色的布料上一片一片。
右侍郎看着这血刺呼啦的场景,心头一跳,本想开口还是让人赶紧去请大夫来。谁知上首的曹尚书不知是下不来台还是怎么的,忽然开口道:
“你说你遵的是国法?”曹尚书歪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盯紧赵宝珠:“你才入官场几年?无知小儿,懂什么是国法吗?!”
这句话虽然依旧是疾言厉色,但言语中却给了赵宝珠一个台阶下。他年纪轻,承认自己是’无知小儿’没什么大不了,这比先前曹尚书对他仗着皇帝太子的势作威作福的指控要轻多了。
然而赵宝珠丝毫没应,而是一张嘴,国法便似流水般背出来:“大文律法二则至五则,及吏律二卷,掌百官擢选迁跃诸事,其一则名曰——”
赵宝珠向来背功极好,他声音清亮,口条顺溜,国法三则十八律一字不差地背出,直说了小半刻才停下来。
桌上三双眼睛瞪着他背完,神色各不相同。
左侍郎闭了闭眼,抬手抚过美须,点了点头,神情中有赞赏之意。右侍郎眸光闪烁,低低叹了口气,勾起唇角,神情中倒是带上了几分无奈,真是少年血勇,一点儿余地都无。他拿崭新的目光看赵宝珠,如同看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
曹尚书自然是气得眉毛胡子都在发颤,若是旁人给他这样没脸,他明日即刻一张状子告到皇帝面前罢了这人的官也是使得的。可这人偏偏是赵宝珠,他一口气憋在胸中,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指的抬手指着赵宝珠的鼻子怒道:
“狂悖小儿!不懂变通!可见你无识人之明,圣贤书未教化你半分!你以为能背得出国法就能得其精意了吗?!选官用人之术,岂是你可以通晓的?朝中诸位重臣乃天子近臣,朝廷需要什么人,难道你会比诸公更清楚?所谓举贤不避亲,你可知是何意?”
曹尚书一顿臭骂,赵宝珠本来安静听着,面上并无不服之色,然而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若利刃般射向曹尚书:
“难不成贤人之子便必定是贤人?重臣之子也必是重臣?小子无知,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曹尚书的脸色若被人迎头痛击。
饶是沉稳端正若左侍郎,听了这句话也是不禁露出一丝骇然。右侍郎,右侍郎已经麻木。反正不管赵宝珠再出什么狂言,到底他有皇帝太子的恩情在前,叶京华这个夫婿维护在后,总不至于将他拖出去打死。
“你、你——”曹尚书指着他抽气。
赵宝珠面色凛然不变,话锋一转,道:“不过大人所言’举贤不避亲’之事,下官亦赞同,各候选地上来的荐信我都一一查验,取其与实证相符者,比如尚书大人的嫡孙曹濂于江南巡视之间屡屡立功,由江南巡抚亲自举荐,下官验查后属实,便将其列入升班一列。若不如此,将那些虚报、瞒报、于功绩夸大其词之人混淆一处,未免对曹公子一系贤才不公。”
谁都没想到他会忽然调转话头,曹尚书登时顿住,面上怒色停滞,因为年老,面皮肌肉略松,眼角眉梢还在不断颤抖,十分滑稽。
右侍郎在心里喝彩一声!
此招极妙,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若放在以往,曹濂位列升班只能算是平常,可如今名册上大数世家子弟都被撤下,偏偏留了曹濂,更能显现出他的贤德来。受此恭维,曹尚书在如何盛怒面子上也抹不开,更何况他都将人打了,再添一层愧色。
果然,曹尚书安静了许久,似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终究未再说下去:
“去去去——”他驱赶赵宝珠:“拿着你的名册给我滚!”
赵宝珠也预料到这种名册难以一次通过上官审查,利落地俯首告辞,扭头就走,从头到尾不失礼节,步若流星。陈真慢一拍跟上,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屋内,曹尚书气得胸口疼,也坐不住,站起来冷哼一声便走了,出门前还丢给两个下属一句话:
“叫那个狂生重拟一份上来,拟到我满意为止!”
话毕甩袖离去。
屋中只留左、右侍郎两人。
两人对视一言,左侍郎略微挑起眉毛,右侍郎忍不住发出一声笑,屋中气氛为之一松。
右侍郎向后靠在椅子上,自胸膛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我们多少年没见过这等场景了?今日这差当得恁值。”
左侍郎点了点头:“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今日可见一般,古人智慧远超我辈。”
右侍郎也感慨:“真是年轻。往日不觉,今日一见他,才知你我衰老。”
左侍郎也点头,叹息一声。他与右侍郎乃同窗好友,在荥阳求学之时,他老成持重,右侍郎十分调皮,常与教谕闹得鸡飞狗跳,还曾为学子食宿问题写过一篇长千字的骈文,在书院四处张贴。后来被叶老爷子收为关门弟子,这厮才略安静些。
十余年过去,他亦成为会给上官沏茶的中年人。两人一时无限唏嘘。
可他们到底是上官,说回公事,右侍郎低头看一看名册,抬眼问左侍郎:“你怎么看?”
左侍郎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静观其变。若必要时,我会支持他。”
右侍郎挑一挑眉,隐晦地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太子回銮,叶氏一脉受到影响,毕竟就算叶家势力再大,也没人敢得罪未来新君。曹尚书本来已经万念俱灰,加之早年出了岭南官场那一回事,数年来领着吏部尚书的职却不太管事,吏部一干大小事都由左右侍郎裁决。然而太子一回来,小老头似一夜回春,事事都要重新插手,发号施令。
右侍郎有些隐忧:“太子仁厚,又一向孝顺外祖父。”
左侍郎想一想,道:“说不准,殿下向来将公事与私事分的极开,况且陛下一直有意——”
他没在说下去,不过右侍郎自然懂他要说什么,两人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看来这场仗还有的打。
到底还有公务,两人纷纷起身朝外走去,右侍郎用一句话总结:“往后清闲日子怕是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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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走出门去,一路来到考功司,才停下脚,靠着柱子长出一口气。
他虽心中没有畏惧,但那样同上官打机锋也实在消耗体力,此刻一松,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陈真自他身后追上来,停在赵宝珠身侧,声音低微却难掩激动:“大人,您实在是太神勇了。”
赵宝珠诧异地回头:“什么?”
陈真此刻面上已经全没有了之前的战战兢兢,他双颊涨红,满脸崇拜地看着赵宝珠:“尚书大人那样刁难,您都对答如流,下、下官实在佩服。”
老实人夸起人来也磕磕巴巴,赵宝珠还没说什么,陈真自己先红了大半张脸。看着这么一个年长他许多的人如此激动,赵宝珠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算什么,既然名册是我拟的,自然该是我来承担,你不必担心,往后曹尚书有什么话都我去回,你只要安心做事就好。”
陈真的嘴张大,又合上,看着赵宝珠的神情万分复杂,他自科举取仕,在官场混迹十余年,少有不拿下属顶锅的上官。
这也是为什么江彦急急避开。
陈真心绪复杂,望向赵宝珠——难道他也有如此荣幸,今生能得遇见一位真君子?陈真沉默片刻,面色逐渐肃然,看了赵宝珠一眼,忽而问道:
“大人准备如何修改名册?”
赵宝珠转一转眼珠,咧嘴一笑:“还没想好,不过定然不是按尚书大人的意思修改。”
此言一出,陈真顿一顿,忽而’噗通’一声跪下,拱手举过头顶:“真愿誓死追随大人,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诶。”赵宝珠被他吓一跳,立即出手将他扶起来:“不必行此大礼,我也不用你替我效死,兢兢业业做好本职便可。”
陈真站起身,看了眼赵宝珠,低下头小声道:“先前还有数封公文,由江彦压着未交给大人,我现在去拿。”
赵宝珠倒是没想到还有此事,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你去吧。”
陈真遂转过身,赵宝珠看着他的背影,不太介意,于官场如履薄冰,陈真有自己的隐瞒,他能够理解,但心也止不住地往下沉。
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恐怕挫折还有许多。
但赵宝珠想一想,亦不觉畏惧,旁人顾忌的仕途前程家族皆不在他考虑之内,少忧便少惧,他心如明镜,所行所为皆为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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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真拿来新的公文,赵宝珠埋首公务,什么一品二品官忘得一干二净,一直到黄昏时分都未抬起头来。
直到有小吏前来通报:“赵大人,您的马车到了。”
赵宝珠早已习惯叶家的马车来接,头也不抬地道:“劳烦叫他们等一等。”
谁知这次小吏却并未离去,反而道:“赵大人,外头有贵客在等您呢。”
赵宝珠一顿,抬头疑惑道:“哪一位?”
小吏回:“户部叶少卿在外头等着呢。”
赵宝珠听了,登时一喜,竟然是少爷亲自来接他?他惊喜地搁下笔,站起来就要出去迎,然而刚刚走到门口,却忽然自窗户上看到自己的面孔,赫然发现他头上有道血红的伤口,此时已经结痂,变为褐色,扭曲狰狞如一条蚂蟥盘桓在额角处。
糟糕!
赵宝珠面色一白,心下大呼不好——他竟把这事儿忘了!
第109章 惊怒
他要是顶着这一脑袋伤去见叶京华,肯定让他担心。
赵宝珠有些惴惴不安,这伤对他来说倒是小事,但是叶京华待他精细,往日里哪里擦挂出个小口子都要一问再问,见了哪里能罢休?
可现在人都在外面了,说什么都晚了。
赵宝珠呆立片刻,遂慌张地冲小吏道:“给我端盆水来。”
小吏愣住:“什么?”
赵宝珠急得直跳脚,一边用手摸伤口一边道:“诶呀!水!一盆热水!还有毛巾也拿一条来!”
小吏这次听明白了,急急跑出去,片刻后端来一盆热水和一条毛巾。赵宝也管不得三七二十,匆匆把伤口上的血痂擦干净,确保伤口不太明显了,又将额发扒拉下来一些,将伤口掩盖住。这时,叶京华已差遣了第二个小吏来催他:
“赵大人,外头一位叶大人找您呢。”
赵宝珠赶忙道:“来了,来了,这就来了。”随即整理了一下着装,往外走出去。
一出衙门,果然见叶京华站在橙红色的夕阳前,臂弯里挂着一件大袄,后头是叶府的马车。一见赵宝珠出来,他趋向前两步,玉石般的面孔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你如今官威是大了,求见一面不容易。”
赵宝珠讪讪笑了笑,害怕被叶京华看见伤口,一直低着头,小步小步地挪近。叶京华抬手搂住他,将大袄披在赵宝珠肩上:
“风大。”遂问他:“今日如何?”
他知道今日赵宝珠要将季度铨选名册上呈给两位侍郎。他心里对赵宝珠要做什么大约有个猜想,倒不是很担心,左右侍郎都是叶老爷子的门生,就算不会即刻支持赵宝珠,也不会反对。
赵宝珠十分心虚,低头在他怀里躲来躲去:“嗯……呃、还好——”
叶京华皱蹙了蹙眉头,却也没说什么,目光朝下扫去,忽然看到了什么,神情一滞。
“……这是怎么回事?”叶京华猛地捉住他的右手,拉起来一看,衣袖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鲜血在上面粘了一整个下午,已从鲜红色变为褐色,在浅绯色的衣袖上格外显眼。
赵宝珠一愣,接着大惊,眼见着叶京华面上变色,舌头都在打卷儿:“我……这、这不是我的血——”
叶京华本来盯着他的袖子,闻言骤然抬起眼:“血?”
赵宝珠一噎,心中一突,完蛋,他不打自招。不说是血,可以说是酱油——
然而现在已经太晚了,赵宝珠眼看着叶京华的脸一寸寸冷了下来。
赵宝珠还想要隐瞒,刚要低头,忽然下颌被一股巨力钳住,强迫他抬起了头!
“少、少爷——”赵宝珠惊慌地瞪大眼睛。
叶京华的目光由温和变作冷厉,如锋利的刀刃,一寸一寸扫过赵宝珠的面孔。忽然,他目光一顿,一把掀开赵宝珠额前的头发,其下半指长的伤口骤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叶京华神情乍变,那伤口发白,里头还在往外渗血。方才赵宝珠拿毛巾去擦,把血痂擦掉,顺带着还把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
赵宝珠看着他的神情心惊胆战:“少、少爷——我——”
“谁做的?侍郎?”叶京华目光沉沉,指头按得赵宝珠生疼。
赵宝珠赶忙道:“不关侍郎大人的事!”
叶京华眼睫微敛,略一思索便道:“那就是曹尚书。”
赵宝珠一滞,没能即刻说出话。叶京华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放开了赵宝珠,转身就要往吏部衙门里头走。
赵宝珠愣了愣,遂赶忙扑上去,双臂紧紧箍住叶京华:
“少爷!你、你要干什么?!”
他力气奇大,叶京华一时挣脱不过,偏头道:“我进去问问他们想干什么,本朝没有上官能肆意殴打下官的道理。”
他语气平静,眸子却极黑,额角上一条青筋正在鼓动。赵宝珠看得心惊胆战,更加不敢松开叶京华:
“少爷!少爷你别这样——曹尚书也不算打我,就是扔了个名册,我没躲,你现在进去,人家也早回去了啊!”
叶京华闻言,动作一滞。他顿了片刻,抬手盖住赵宝珠换在他腰上的手:“行了,放开吧。”
赵宝珠半信半疑地放开手,小心地看着叶京华,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冷静下来了。叶京华回过身,脸色冷到极点,一张面孔白得几乎透明。自腰间拿出一张手绢,按在了赵宝珠额角的伤口上,同时提高了声音道:
“来人。”
他虽不是吏部的官员,但自有股威严的气势,话音刚落,一个小吏便战战兢兢地跑过来,俯首听他吩咐。
“去看看曹尚书,左右侍郎大人是否还在衙门。”叶京华淡声道,一手还按着赵宝珠额上的伤口。
小吏点头应是,屁颠颠地小跑进衙门,半晌后转回,向叶京华回道:“回叶大人,尚书大人,左右侍郎大人都不在。”
曹尚书当然不必说,*左、右两位侍郎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条子了,一个个脚底抹油,早就回家躲着了。
叶京华面色不虞。
小吏站在一旁,时不时抬手擦一擦额上的冷汗。赵宝珠被伏在叶京华怀里,也不敢说话,不能救小吏于水火之中。
叶京没有沉默太久,抬起眼对小吏道:“烦请你明日告诉两位侍郎大人,我改日上门拜访。”
闻言,赵宝珠心下一凛,抬头去看叶京华。小吏面上冷汗津津,不住地点头哈腰:“是,是。”
叶京华收回目光,一手紧紧揽住赵宝珠:“话请一定带到。”
小吏就快要把头低到土里去了。这位户部的大人实在气势太惊人。
叶京华不再多言,搂着赵宝珠转身上了马车。
一进车厢,赵宝珠就急急抬头望向叶京华:“少爷,你要做什么?”他怕叶京华是要找两位侍郎大人的麻烦,但今日之事,真的不关他们的事啊!
叶京华一手紧紧扣着赵宝珠的肩膀,另一只手按着他额上的伤口,闻言,没有说话,也不看他。
赵宝珠等不到答复,扯了扯男子的衣袖:“少爷,你说话啊。”
叶京华下颌微动,垂眸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赵宝珠被他的目光冻地一凛,叶京华已经许久没对他说过这样不客气的话了。他悻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整个回程的路途中,两人没再说一句话。
叶京华全程都冷冰冰的,赵宝珠噤若寒蝉,待到下了马车,才发觉他们回的不是小叶府,而是本家。
赵宝珠惊讶地张了张嘴,刚想问什么,却被叶京华抄起膝弯一把抱了起来。
“!”赵宝珠身体腾空,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少爷!快放我下来——”被别人看去了怎么办!
叶京华根本不搭理他,抱着赵宝珠大步流星地踏进叶府,一路急补走入内院。不知叶家人到底是如何传递消息,就这么点儿时间,叶夫人竟已经闻讯而来,在内室里头候着了。
赵宝珠被叶京华一路抱进去,刚被放到榻上,叶夫人便迎了上来:“快让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叶京华自侍女手中结果发带,将赵宝珠额角的发丝全束起来,额上的伤口也因此一下子暴露在了烛光下。
“唉哟——”叶夫人一看就皱起了眉头,气恼道:“曹氏那老头也忒黑心了,一大把年纪,还如此为老不尊!自己孙子的夫人都跑了,他不去教育,反倒在衙门里逞起威风来了,还敢伸手打人?!我看他们家的福分全是被他个老不死的作践了!”
叶夫人一张嘴也是真的厉害,赵宝珠听得出了一背的冷汗,刚想说话劝和劝和,叶京华却先打断道:
“还请母亲请胡太医来。”
先前叶夫人病了,宫中皇帝与宸贵妃刻意赐下了太医,叶夫人痊愈后还吩咐他要在叶家多住几日,不用急着回宫,今儿倒正好碰上了这桩事。
“已经派人去请了。”叶夫人回道,依旧愤愤不平:“好好的孩子,破相了可怎么好?怎么、他孙子被那个小厮弄破了相他就要还到我儿媳妇身上?真是下作!他们家少夫人明日还要上门来,你看我理她不理!”
赵宝珠眼见着这事儿都要上升为家族仇恨了,赶忙道:“夫人,您消消气,尚书大人没打我,是我没躲——”说罢又看着两人的眼色道:“这种小伤……不必劳烦太医吧?”
他本不想引人注目,如今若是让太医给他看病,不是就要传到宫里了吗?
谁知他话还没说话,叶夫人竖起柳眉呵斥道:“你住嘴!你才多大、懂个什么?!”
叶京华虽没说话,却也回眸沉沉地盯着他。显然人家娘俩是一条心。
赵宝珠只好悻悻闭上嘴,缩起脖子,不敢说话。只敢在心底抱怨,好哇,他这个受伤的反而里外不是人。
幸而就在这时,胡太医提着医箱到了,叶夫人赶忙迎上去:“胡太医,劳烦您快快看一看,这孩子是个最灵秀的,可千万不能留疤啊——”
胡太医闻言点了点头,上前查看,期间对叶京华与赵宝珠交握的双手视而不见,神色分毫不变,观察了片刻赵宝珠额上的伤口,道:
“回夫人,叶大人,这个伤不难治。待老夫将伤口清洗一番,再开一方药,每日早晚换药便好,”
叶夫人闻言,松了口气。叶京华却抬头道:“胡太医,他受伤时流了许多血,是否会对身子不好?”
在他的引导下,胡太医才看见了赵宝珠衣袖上大片的血迹,当即皱了皱眉:“如何能拿衣袖擦呢?大人可是未及时叫大夫?”
此言一出,屋内三双眼睛都盯住赵宝珠。
赵宝珠嘴唇嚅喏几下,面色有些悻悻。
见状,叶夫人脸上变色,忍不住埋怨道:“你这孩子!伤成这样都不知道叫大夫吗?平日的机灵劲儿都到哪去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赵宝珠有些愧疚地低下头,从眼角瞥叶京华的脸色。
叶京华的面色此时已经不能单单用难看来形容了,他气到了极点,反而安静下来,一双黑眸看牢赵宝珠,目光在他身上巡回,似是野兽在找地方下嘴一般。
胡太医觉出气氛不对,打圆场道:“倒也无妨,赵大人年轻,这两日多休息,补一补也就能恢复元气。”
叶京华闻言,目光才自赵宝珠身上离开,对胡太医道:“烦太医费心了。”
“叶大人太客气了,本职所在。”胡太医客套几句,留下几张方子,便转身出去了。
屋内只余下叶夫人,叶京华,与伤员赵宝珠三人。赵宝珠刚伤了药,纱布将右眼遮住一般,缩头缩脑的样子看着很有些可怜,叶夫人见状心软了,温声道:
“好孩子,你这几日别去当差了,就好好在家中修养。我叫厨房给你报点儿红枣猪脚汤,最能养伤口的。”
赵宝珠心想他手上有这么要紧的事情做,怎么能不去当差呢,可又不好反驳长辈,正纠结着呢,就听到叶京华的声音:
“母亲,还请您回避。”语气有些冷硬。
叶夫人闻言一愣,看向叶京华。叶京华甚少这样什么借口都不找的就要赶她走,叶夫人看见小儿紧盯着赵宝珠,面皮蹦得极紧,忽然明白了什么,喏喏道:“哦……好,那娘先走了。”
走到门口,还有些不放心,回头向叶京华嘱咐道:“你……要知道轻重。”
叶京华点了点头。叶夫人这才放下心,走了出去。
赵宝珠听得云里雾里,一手捂住额上的纱布,抬起眼看向叶京华:“少爷,你们在说什么啊?”
叶京华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一直压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忽然用力,将整个人压倒下来。
赵宝珠只感觉背上一股巨力,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俯趴到了叶京华腿上,肚子抵住了男子的膝盖,屁*股高高翘了起来。
“!”赵宝珠头脸朝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试图回头,却被叶京华按住了后颈动弹不得,顿时有些慌了:”少爷!你要干什么?“
叶京华略微粗重的喘息声从他头顶传来,隐怒的声音传来:
“打屁股!”
第110章 斗争
赵宝珠蓦得瞪大眼睛:“什么?少爷——”
“啪!”清脆一声,赵宝珠身子猛地一颤,大腿上的肉都跟着抖了抖。他怔愣,简直不能相信他是真的被打了,遂两颊涨红,不可置信地瞪向叶京华:“少爷!你竟然打我?!”
“怎么?”叶京华看都没看他,又朝屁股上来了两下:“还不服?”
“呃——”赵宝珠惊怒外加屁股痛,发出一声痛呼,又急忙拿手捂住嘴。
这种趴在旁人膝上被打屁股的戏码,向来都是大人对付小孩儿的。他一个堂堂大男人,竟然被人按着打屁股,赵宝珠登时羞得脖子和脸都通红,拿眼角瞪着叶京华,神情十分执拗。
显然是不服的。
叶京华面若寒霜,见状,高高扬起手掌,用力拍在那肉最肥处。
赵宝珠这回是死也不出声,眉头皱地死紧,然而就在此时,叶京华冷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这一掌,是罚你遇险不避,害自己受伤。”
赵宝珠身形一顿,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掌又拍了下来,清脆地’啪’了一声。
“这一掌,是罚你受伤不知道找大夫,掉以轻心,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这下,赵宝珠开始愧疚,紧咬着的下唇已放开了,神情软下来:”少爷——”
然而叶京华铁面无私,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右手高高抬起,重重落下。
“啪!”
“哎呦!”这一下比前头都要重,赵宝珠忍不住痛呼出声。
“这,是罚你知而不报,还敢撒谎!”
叶京华低声呵斥道。赵宝珠一惊,一时连屁股疼都顾不上了,小心翼翼地扭头一看,便见叶京华面色冷凝,神情很不好,看起来还想朝他的屁股上来几下。
他最介意撒谎这件事。
赵宝珠登时慌张地试图用手捂住屁股:“少爷,我错了,别打了,屁股好疼啊!”
“拿开手。”叶京华冷冷道。
赵宝珠犹想挣扎:“少爷,饶我这一回,我再不敢撒谎了——”
“你不长记性。”
叶京华厉呵一声:
“手拿开!”
迫于他的威势,赵宝珠不得不乖乖拿开手。真说起来,他从小到大还真没怎么挨过打,赵父珍爱他,根本不舍得动手。赵宝珠倒不是怕痛,只是被惩罚时心惊胆战、不知巴掌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感觉异常难熬,他不禁紧闭起双眼,双手紧紧抓着叶京华的裤子。
叶京华扬着手垂眸看着他,眸中倒映出赵宝珠紧张地发颤的双手,眉尾微颤。
赵宝珠闭着眼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感到屁股上的痛处,正当心惊胆战之时,一只手才轻轻放在他的腰上。
一声叹息传来,叶京华的手自他腰上向下移了两寸:“老是惹我生气。”声音柔和了许多。
那只手抚了抚他受灾的屁股:“是不是打疼了?”
赵宝珠察觉到他态度的松动,赶紧打蛇随棍上,哼唧道:“疼呢。”
叶京华果然心软,一把将他从膝上来起来,搂到腿上。赵宝珠还有些臊,低着头不说话,叶京华抱着他静了会儿,低头打量他的脸:“生气了?”
赵宝珠摇了摇头:“没有。”随即讨好般地抬起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嘟着嘴道:“少爷,别罚我了,我知道错了——”
叶京华心疼摸了摸他的头发,长叹一口气:“下回不许再犯,旁的也就算了,伤了病了绝不能瞒我。”
赵宝珠连忙点头,接着又抓着叶京华说了一箩筐的软话,许久之后,床帐才缓缓放下来,遮住了二人。
·
第二日一大早,赵宝珠还是准时到了吏部衙门报道。
叶京华本来想向衙门告假,让他好好休养两天,赵宝珠实在不知道半根手指头长的伤口有什么好养的,故而第二日还是去了衙门。叶京华脸色不太好看,却拗不过他,最终还是随他去了。
赵宝珠刚一近衙门,小吏便迎上来说:“赵大人,曹尚书在催您本季铨选的名册呢。”
赵宝珠一顿,想起昨日陈真给他找出来的公文还未看,便回道:“烦劳你去回大人,隔两个时辰我就送过去。”
小吏应了是,转头便走了。赵宝珠则径直走回考功司办公,今日江彦还是没来,赵宝珠不以为忤,反正有陈真兢兢业业做他的助手。他在吏部五年有余,办理公务很是利索。
午时,赵宝珠与陈真合力拟出新一版名单来,送往曹尚书处。
叶家有人送饭,曹家自然也有。三层高的食盒里,有曹尚书日日都要喝的参汤,用各色肉汤浸的蔬菜,桂花糖汁酿的莲藕,还有一小壶猴儿酿。
名册递上来的时候,曹尚书正在独自斟酒。
小吏小心谨慎地敲了敲门,将名单奉上:“大人,赵员外郎递上名册。”
曹尚书动作一顿,看了小吏手上的东西一眼,心里冷哼一声。还以为是个硬骨头,结果这么快就送上来了。曹尚书眼珠一转,想通了其中关节,定是叶二那狐狸似得小子嘱咐什么了。随后又冷哼一声,暗道那叶二心眼多的跟筛子似得,竟然不知道把自己的人约束好?
估计是放任赵宝珠这个愣头青上来给他一计冷枪,这是故意给他使绊子呢!
何其无耻!!
曹尚书一向看不惯叶京华,觉得这个小子身上颇为妖异,故往往将他的用意往最坏处想。
曹尚书冷冷哼了一声,自小吏手中拿过名册,靠回太师椅上,低头翻开。
片刻后,曹尚书面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拿着名册的双手微微发颤,晃得上面的墨字都糊作了一团。
只见新的名单不仅没像他想的一样恢复众世家子弟的位置,反而变本加厉,更裁撤了数个!
如今原本一只手都数得出来的世家子弟,如今只剩下寥寥两人!
不仅如此,赵宝珠还分外细心,将一系支持被裁撤的几个世家子弟德行有愧的公文都一齐递上去,还用朱笔圈出了要紧之处。
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无疑更加激怒了曹尚书,他额角的青筋如狰狞的蚯蚓般蠕动,面色涨红到快滴出血的地步:
“喝——”曹尚书’腾’得一下从座上窜起来,将名册摔倒地上:“!竖子!!无耻小儿!!!“
门外,小吏们皆被这忽如其来的怒骂吓了一大跳。接着,他们便听到屋内噼里啪来一阵东西被杂碎的声音。三层食盒的佳肴全都洒在了地上,那罐子猴儿酿摔碎在了地上,清澈的酒液自门下漏出,一路蔓延到了小吏们慌乱的脚步下。
曹尚书在门内骂了赵宝珠整整半个时辰,接着小吏们急急跑出,将左右两位侍郎也叫了来,又是一顿臭骂。
足足一个多时辰后,曹尚书咒骂的声音才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左右两位侍郎才走出来。
被右侍郎找到的时候,赵宝珠正坐在窗边儿,一边嚼芝麻饼子一边看公文。
他看公文看得起劲,右侍郎在窗口占了大半天,他也没注意到。右侍郎无法,抬手敲了敲窗户,才才吸引到了赵宝珠的注意。
赵宝珠猛地抬起头,嘴角还有好几颗芝麻点子:“侍郎大人?”说罢便要把饼子放下。
右侍郎赶忙说:“别、别,你继续吃。不必多礼。”
赵宝珠一愣,接着说了声:“谢大人体谅。”真就拿起芝麻饼子继续吃起来。
右侍郎看着扬起眉,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孩子也太实诚了。赵宝珠也不问右侍郎来是干什么,自顾自地在那边儿嚼芝麻饼子,腮帮子一鼓一鼓,没一会儿一整个芝麻饼子就被他吃完了。
右侍郎在旁边儿看着,闻着焦香扑鼻,倒是被勾起了馋虫,凑过去道:“你这饼子不错,给我也拿一个。”
赵宝珠爱吃,却不护食,闻言很大方地拿了两张饼子,又拿了壶桂花米露:“大人吃,这可好吃了。”
右侍郎笑盈盈地接了,也在廊下坐下来,跟赵宝珠对嚼芝麻饼。那饼子又脆又韧,甜咸口
,吃着满口都是芝麻香。
“嗯,真是不错。”右侍郎真觉得挺好吃的,随口道:“这是在哪买的?”
赵宝珠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上官问,他也不敢不答:”这……这是叶大人送过来的。“
右侍郎吃饼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一眼赵宝珠,再看了眼他身后,果然见那三层高的食盒上刻着一个大大的’叶’字。
右侍郎神情一僵,把手里吃了一半的芝麻饼子悄悄放了回去。所谓吃人手短,拿人手软,他如今欠叶二良多,得,这又加上两个芝麻饼子的债。
赵宝珠没看出他的异样,吃饱了饭,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右侍郎:“大人,可是尚书大人叫您来的?”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递上去的名单曹尚书不会满意,会派左右侍郎大人来,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右侍郎却笑着摇了摇头,还真不是曹尚书叫他来的,那老头气晕了头,叫嚣着要告到皇帝面前,叫皇上罢了赵宝珠的官,骂到后头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哆哆嗦嗦地又说要抄家伙,把赵宝珠打一顿。两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
赵宝珠惊讶道:“那……那侍郎大人是有什么别的事吗?
右侍郎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带着玩味的目光在赵宝珠面上转了一圈:“我就是好奇——”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就敢跟曹尚书这样作对?”
曹尚书再如何平庸,好歹也是一品大员,当今太子的亲外祖,其他人巴结还来不及呢。赵宝珠固然是有些底气,却是个未及弱冠、又刚入官场的新瓜蛋子,换成是旁人,至少得在官场上混个十年才敢在一品大员面前说话。
谁像赵宝珠这样?说瞪眼就瞪眼,跟个小炮仗似得,一上来就针尖对麦芒,差点儿没把老爷子气死。右侍郎实在好奇他的勇气从何而来。
谁知赵宝珠听了,反倒疑惑地蹙了蹙眉:“我?我没跟曹尚书作对啊?”
右侍郎一顿,笑了出声:“你这还不叫作对吗?”
赵宝珠的眉头登时皱得更紧:“侍郎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要跟曹尚书作对的意思。但是国法如此,我不得不这么做。”
右侍郎闻言一愣,这才明白过来赵宝珠的想法,神情微微变化。原来如此,他看着赵宝珠的眸子闪了闪,还真小觑了这小子。如今的世道,竟然还有这样的纯臣义士,天命待本朝不薄。
右侍郎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一甩袖子站起来道:“我走了,谢谢你的饼。”
赵宝珠眨了眨眼,意外道:“大人不叫我重拟一份名册吗?”
“不了。”右侍郎挥了挥手,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朝赵宝珠挤了挤眼睛:“若不介意,你帮我个忙,叶二来了就说我不在,知道了吗?”
赵宝珠一怔,少爷没说要来啊?嘴上倒是说:“好的,大人。”
右侍郎又朝他笑了笑,这才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很快,太阳自天边沉了下来,黄昏笼罩了吏部衙门。赵宝珠前边儿还在想右侍郎怕是多虑了,少爷也很忙的,又不会天天来接他,结果还没到下差的时辰了,便有人进来通报叶少卿在外头等他。
“啊?这么早?”赵宝珠嘟囔了几句,他公文还没看完呢。但昨天才被打了屁股,赵宝珠不敢不听话,立即便起身迎出去。
到了衙门门口,果然见叶京华站在台阶下。
赵宝珠小跑着上去,道:“少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衙门里头没事吗?”
“嗯。”叶京华将他拉住,将人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抬手摸了摸赵宝珠头上的纱布:“好好换药了没有?”
“换了换了。”赵宝珠道。
叶京华点了点头,遂抬头道:“你们侍郎大人呢?”
赵宝珠一听,刚想张嘴,却忽然想起右侍郎嘱咐他的话,便道:“哦,右、右侍郎大人他不在。”
叶京华闻言,目光转回到他身上:“不在?”
不知为何,赵宝珠从这两个字中听出些许不妙的意味。叶京华的目光清粼粼的,微微有些发冷,赵宝珠浑身一颤,屁股上的肉隐隐作痛。
“不,在、在的。”赵宝珠立即改口。
叶京华听了,赞许似得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颊,遂抬起眼看向吏部衙门,目光悠悠地在上头转了一圈。忽然,他一抬脚,大步流星地走向吏部西侧的小门。
这时,右侍郎刚从衙门里走出来,边走边还在哼哼小曲儿。
结果一抬眼,便见叶京华一张冷脸。
玉公子一身绯红官袍,剑眉入鬓,眸若点漆,薄唇微张,抛出金玉相击的几个字:“侍郎大人。”
可惜侍郎大人无心欣赏美男子,面皮僵了一瞬,眼珠转了转,瞬间挂上笑脸:“唉哟,这不是叶少卿吗?有失远迎啊,今儿真是不巧了,我这儿还有要事——”
“请侍郎大人到府上一叙。”叶京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面色极冷:“家母备下薄酒宴谢您。”
搬出叶夫人来,右侍郎自然没话说了,讪讪笑了笑,话锋一转道:“自然,自然。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儿——”
赵宝珠在叶京华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怎么叶京华猫捉老鼠似得就把人堵住了,右侍郎也不愧是三品的大官,这脸变的。
叶京华当日携吏部侍郎与员外郎两位大人回府,气势汹汹,活似打劫。
待到了叶府,赵宝珠先被打发去吃饭,叶京华则和右侍郎去了府上西南角的清宴台。叶京华倒是不担心赵宝珠,今日叶夫人将他看得很紧,饭要盯着吃,药也要盯着上。
几个时辰过去,天空中已星斗遍布。
右侍郎满脸酒气,仰头靠在亭柱上,挥退周遭一波波上前替他斟酒的美婢:“不喝了,不喝了——真不行了!”
美婢退后几步,为难地看了叶京华一眼。叶京华面上一点儿酒色都无,一整晚他滴酒未沾,桌上两坛好酒,都灌给了右侍郎。他神情分毫不改,抬手又给右侍郎满上:“侍郎大人海量,可是嫌我叶家的酒水不够香醇?”
右侍郎皱起眉,怒斥道:“你们叶家若无好酒,这天下便也没有了!”说罢端起酒杯,仰头便灌了下去,而后’砰’得一声将空酒杯放在了桌上,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最后一杯了!”
叶京华见好就收,转过头,遣退了一众下人。
右侍郎醉得不轻,嘴里含混地抱怨道:
“好你个叶二,你跟曹斗法,拿我等无辜百姓泄愤——”他摇头晃脑地抬起头,向叶京华道:“你还没出气?我可是听说了,前些时候曹家的少夫人登门,在令慈处吃了好一顿冷茶冷脸,回去的时候都抹眼泪了——”
叶京华不答,面色冷白,目光深远。
右侍郎一顿,’啧’了一声道:“你看看,真是惹不得的,还记仇呢!”他知道叶京华不是善罢甘休之辈,也懒得再劝,只道:“太子方才回銮,陛下正热乎着呢,看得跟眼珠子似得,你注意点儿轻重。”
叶京华一点头,表示知道了。夜色中神情淡然,宛若一尊玉像,可那双极黑的眼眸又透露出他心中正打着算盘。
右侍郎见了,忽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慧卿慧卿,引万千蕙质倾心。”他摇头晃脑,道:“真没想到,你小子竟然喜欢那样的——”
右侍郎想到赵宝珠怎么跟头蛮牛似得将曹尚书戳成了个筛子就想笑,忽地眼珠一转,朝叶京华道:“摊上那么个小炮仗,你平日里也不好过吧。”
闻言,叶京华回过头来,微微蹙了蹙眉。
右侍郎想到那日叶京华形容赵宝珠性子’执拗’时的神情,就更想笑了:“叶二,你说说,是怎么把人降住的?你教我几招,到时候我也好拦上一栏,别真把曹老爷子气出毛病来。我可是听说了,这件事已经传进宫里去了。”
他话音落下,叶京华许久没有说话,保持沉默。
右侍郎盯着看了半晌,忽而惊诧地瞪大了眼:“你、你不会也没招吧?!”
叶京华默然,片刻后抬起手,斟上一杯酒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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