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胡虏无百年之运
于谦的语气决绝如铁。
文天祥望他一眼, 苍白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微笑:“多谢阁下。”
这一抹笑,是点染了丹砂与血泪的绝艳颜色,宛如一点苍凉的夕照晚影, 回笼在故国崖山的江天之上,徘徊未已,不忍复去。
于谦定了定神:“是我应尽之义。”
文天祥微微沉吟:“能否稍待片刻, 我还有几件事想要拜托你。”
于谦欣然道:“先生但说无妨。”
文天祥咬破指尖, 撕下一片衣袂,写下了一行字:“孔曰成仁, 孟曰取义,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他将这片衣袂和自己的遗言, 一并托付到于谦手中:
“若你日后有暇,可在崖山海上,为众多军民、官家、君实、张太傅等人,就地立碑为祭。”
“而后,可去寻邓光荐, 我与君实的记录都在他处。想我此番死去, 尸骨难归故土,你可用手中的文字代为殓葬我, 坟前斜插一枝白梅向南开……”
于谦越听越不对, 急忙制止他:“先生正春秋鼎盛,这些交代后事的话,留待几十年后再说不迟!”
文天祥望向他,一时错愕:“你不是来帮忙杀我的?”
带他走=带他离开这个世界, 理应如此啊。
于谦:“……”
这误会大了!
他立刻解释道:“不不不, 我是来救先生的。我深知先生为人, 对先生只有一片纯然景仰,绝无加害之心。”
文天祥眸中秋水湛湛,漾出了一丝叹息之色:“你既然了解我,就应该在此时助我速死。”
自从数月前兵败被俘,他就早已心怀死志。
第一次,饮下随身带着的冰片之毒,未死成。
第二次,寻找到身边的利器,未死成。
又一次,试图激怒张弘范,还是未死成。
如今,他更是亲眼见证了崖山海战,国家毁灭,望着所有希望消逝。
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不过如是。
茫茫天地,他这一缕孤魂还能往何处去?
他绝无可能投效北虏为之驱策,却也无法于国灭之际再挽天倾。
改朝换代的动荡罅隙里,文天祥是最雪泥鸿爪的一抹惨痛留痕,注定要消融在长夜尽头,日出之前,不愿去拥抱那一缕并不属于他的天光。
死在此刻,对他来说,既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只盼死后,南风正劲,尚可以吹他魂魄翻越千山万水。
最后看一眼,曾奋战泣血过的河山,看一眼庐陵那缕凄凉的月,扬州的琼花,临安的春雨,京华年年破碎如斯。
文天祥深深地看着于谦。
尽管他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可他却觉得眼前人和他风骨这般相似,定然是能够理解他的。
——你能不能、成全我一回呢?
他的沉默掷地如金铁,是有重量的。
于谦感觉到了这种重量,神色中闪过了一抹挣扎之色,最后低声说:“我自是明白您的意思,可是……”
他进入副本的时间点,实在太微妙。
崖山海战都已经结束,大宋都已经灭亡了。
眼下,似乎只剩【拯救文天祥】这一个可争取的任务。
陛下的性命、景泰位面的局势、整个大明天下千千万万人的未来……
尽皆都寄托在这一个任务上。
别说文天祥现在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就算已经进了鬼门关,于谦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把他抢救回来。
于谦想到这里,紧握着他的手,沉声说:“先生如要赴死,就先打过我再说,否则,还是莫要再做此妄想了。”
文天祥:?
他看了一眼绯袍佩剑,意气风发,一看就很能打的少年版于谦。
再看看被关押连月,身形伶仃,还不知能不能拿动剑的自己。
“……”
此刻,丞相他似乎想说很多话,但最终都归于无言。
离了大谱。
天下岂有这般不讲武德之人!
于谦见状有点讪然:“先生,我们现在还没有到穷途末路、非死不可的时刻。”
文天祥面无表情:“我并不这么认为。”
于谦肃容说:“虽然大宋已经没有救了,但先生的人生不该到此为止,您对这人间,难道就没有一星半点的留恋了吗?”
文天祥缓缓摇头。
于谦:“……”
这要他如何继续说下去?
他回想了一下以前背过的文天祥年谱,灵光一闪道:“如今,先生的家人尚在远方,等待你的归来。”
“先生固然可以如你诗中说,「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可心中,当真能不为所动?
“还有先生的无数旧友故交,门生子弟,都在外面为了救你而四处奔走,庐陵张千载,平阳林景熙,江西谢枋得,钱塘汪元量……他们还在等你,在用尽一切办法救你出去。”
“对于他们来说,你不仅是大宋的右丞相,更是他们的好友文山。”
“国灭天崩已经不可避免,先生还要用自己的死,在你的故友、家人们的心上剜上一刀吗?”
文天祥听了许久,轻叹一声:“你对我是真的很了解。”
于谦骄傲:“那是!”
文天祥忽而说:“你是否听闻,之前两军僵持时,张弘范逼我去招降张世杰,我写了一首《过零丁洋》,掷在他面前。”
于谦点头。
文天祥问他:“若换作你,你会如何做?”
于谦毫不迟疑地回答:“自然是跟先生一样,一往无前,不惜为国死!”
文天祥声音中似乎染上了一丝笑意:“那你的家人朋友们怎么办?”
于谦朗声说:“我是为了心中的道,就义而死,相信他们会理解并尊重我的选择的!”
……等等。
他怎么被绕进去了!
天幕上。
景泰位面的一众人大为恼火。
因为知道了于谦本来的结局,他们现在分外听不得这个“死”字。
【景泰皇帝朱祁钰】:?
【景泰皇帝朱祁钰】:不理解也不尊重你这个选择,廷益,以后此话休要再提。
【明. 景泰位面. 吏部尚书王文】:呸呸呸,石灰兄,你大白天何必说不吉利的话,谁要你赴死了!有事一起抗,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
【明. 景泰位面. 户部尚书陈循】:少保大人切不可如此!
【明. 景泰位面. 大学士商辂】:老师你怎么这样啊,哭哭(;′⌒`)
【明. 景泰位面. 太医院院使董宿】:放心,等于大人一回来,老夫就给你多安排几个治病项目,绝不让你再胡思乱想。
于谦:?
他只是在回答先生的问题而已,大家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众人见他神色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忌,顿时更加愤怒。
恨不得当场把于谦从副本里抓回来,让太医董宿好好检查一番。
真是不省心!
董宿本人更是微微一笑,拿出了十余厘米长的银针,慢悠悠地比划起来。
于谦:“……”
忽然感觉背脊一凉!
不过,被众人这么一打岔,他倒是浮现出了一缕灵感:
“先生一心求死,除了觉得大宋已经没有希望了,更是因为不忍见华夷倒置,膻腥纵横,只能用一死来恪守己心,是也不是?”
文天祥轻轻颔首:“是。”
于谦:“提到胡虏,我就有话要说了——”
南宋的覆灭,十万军民齐投海,无疑比之前的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悲壮。
此前朝代再如何变更,政权依旧在汉。
但大元的建立,却是一次民族的彻底更迭和重组。
当文脉被从中斩断,礼义在血与火间流亡。
当北地风霜更改了南国烟雨,铁骑刀枪倾轧了水云诗画。
当世界的所有都已颠覆,一切过去视为立身之本、生命之基的东西都已荡然无存,当国已不国,道已无道,世人亦非从前的世人。
除了怀抱最后的荣耀引颈一快,给旧纪元画下一个落日茕茕的尾声。
还能做什么呢?
从大历史的角度来说,元朝造成了民族融合,功在千秋。
然而,对于被裹挟在灾难中的宋人来说,谁能不为此感到痛彻心扉,神魂俱裂?
于谦继续说:“先生无需因此而担忧,只因,今日在崖山灭亡的是宋,而不是汉。胡虏无百年之运,多年以后,汉人衣冠犹未绝,中原星火仍照彻永夜。”
文天祥微微一怔。
于谦的声音如此坚定不移,让他即便在万念俱灰中,也忍不住去设想,在未来,真的会有那么一个充满希望的新时代。
于谦又道:“一百年后,有一个汉人王朝接过宋人的旌旗,为崖山军民一洗血仇。”
“那个王朝,远比大宋更为强大,不仅收回了宋太祖心心念念的幽云十六州,而且盛世迭起,万国来朝,扬威四海……”
于谦略略说了一些,到景泰七年为止。
他并不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什么。
然而。
天幕上,忽然出现了许多字迹:
【成化大帝朱见深】:
“朕来说吧,于谦,你转述给文天祥。”
“先总结一下之前各位祖爷爷们的政绩。”
“我大明,有太祖高皇帝伐无道,诛暴元,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重开汉家日月天。”
“有永乐大帝修大典,征漠北,下西洋,平万邦,屹立于世界之巅。”
“有宣宗北击蒙古,保境安民,促成盛世之治。”
“有景帝临危受命,匡扶社稷,再续国祚。”
“朕登基之后,犁庭扫穴,摧枯拉朽,横扫灭杀建州女真。”
【弘治皇帝朱佑樘】:朕任用贤明,贬斥奸邪,休生养息,促成治世。
【明武宗朱厚照】:朕武略盖世,应州大捷,大败鞑靼小王子。
【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朱厚熜】:朕平息倭寇,大败葡萄牙,缔造中兴。
【万历皇帝朱翊钧】:朕……
【万历皇帝朱翊钧】:朕有何功绩?
【崇祯皇帝朱由检】:皇爷爷,您早期支持张居正改革,这应该算吧,虽然很快就废除了。
【万历皇帝朱翊钧】:……
【万历皇帝朱翊钧】:下一位!!!
【天启皇帝朱由校】:朕促成宁远大捷,收复澎湖,宣扬大明国威。
【崇祯皇帝朱由检】:终我大明一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
【隆武皇帝朱聿键】:君王死社稷。
天幕前的观众们:!!!
草,燃起来了。
大秦位面,始皇帝赞叹道:“好一个风骨刚劲的大明!”
他回想起自己的半生功业,不觉感同身受。
这是一个气势磅礴的朝代,对另一个气势磅礴的朝代之认可,如同英雄之间,惺惺相惜。
大秦,亦有“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轩昂本色!
大汉武帝位面,刘彻十分感同身受:“这个大明,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好样的。”
他想起了自己的“寇可往,我亦可往”,与大明虽然时空迥异,精神却万古如一。
大唐贞观位面,李二看着天幕微笑。
如今的大唐何其鼎盛,万国衣冠拜冕旒,让他与天幕也产生了无尽的共鸣。
还有许多的位面中。
横扫各族、统一北方的大秦天王苻坚;
一生不败、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帝刘裕;
中亚霸主、西征逐鹿的西辽开国皇帝耶律大石……
等许多英气盖世、功勋千古的帝王。
都在此刻拍案叫绝,为后世的大明惊叹不已。
于谦将天幕上这些话,逐字逐句,转述给文天祥听:“先生或许觉得我在妄语……”
文天祥:“不,我信你。”
于谦:“但请你一定要记得,未来是充满希望的……什么,你信我?”
他错愕不已。
文天祥微微沉吟:“你先前提到了我的诗,「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
于谦茫然:“怎么了?”
文天祥对他笑了笑:“这句诗,虽然很像我的风格,但我还没写过它,是我未来写的吧?”
于谦:“……”
翻车来得猝不及防!
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再遮掩了:“我生活的年代离先生不过一百多年,先生在那时候,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
文天祥:“什么样的传说?”
于谦告诉他:“忠臣、孝子、大魁、宰相,古今惟公一人。芳名壮概,与宇宙同不朽。”
文天祥微微一叹:“看来我死得其所。”
夕阳如火烧,落满了海天一色,又在他微垂的眼睫上镀满。
或许是觉得光芒有些刺眼,他轻轻合上眼,纤细的眼睫便像是伤骨的孤鹤,翩跹坠下,抖落了那一线最微茫的光亮。
于谦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忽而沉声道:“确实死得其所,可我不想见到先生这么做。”
“我自小将先生视为偶像,可以说,若没有先生的事迹在前,便没有今日的我。后世的人都知道,先生代表了南宋的最高气节,英魂不朽,以一死保全了国家最后的风骨。”
文天祥静静听着。
于谦又说:“我效仿先生,亦成为了只为国谋,不谋己身之人,若能以一己性命,换来社稷安定,自是毫无犹豫。”
“可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私心里……还是希望先生能活着。”
哪怕不再有殉节的美名。
一个帝国倒塌的重量,不该由先生一人来背负。
他语气柔软而诚挚,宛似滚烫熔岩淬溅过冰原灼热,眉间的锐利锋芒也悄然敛去,只余一片澄明如水的温和,一字一字道:
“请先生,留在这人世间。”
那不是一个来自后世人的祈求,也不是来自大明太子少保的祈求。
那只是来自于谦,对一个视如信仰之光、景仰了许多年之人的祈求。
文天祥轻轻抿唇,似有若无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这让人如何能拒绝……
他自起兵以来,习惯了万般风刀霜剑的逼仄与险恶,早就坦然受之,却很少遇见这样一份纯然不加掩饰的善意。
他终是叹了口气:“你已经有计划了?”
于谦还真有一个计划。
把先生救出去,自然是最重要的。
但在副本任务中,除了【拯救文天祥】,他还想争取一下【拯救中华】这个任务。
主要思路有两种。
一是组织义军抗元,可行性基本没有,难度更是如同登天。
如果让于谦从本心上来选的话,他并不介意“明知不可而为之”一下。
但他毕竟是进来做任务的,最好还是稳一手。
李渊通过明太祖获取了百分之十的任务进度,于谦也准备效仿一下,去俘虏营中救走某陈姓士兵。
将其送到安徽凤阳,娶妻生子,争取早点把外孙明太祖带到这个世界上。
历史上,文天祥去世和朱元璋出生,只相隔了四十五年,其实不是特别遥远。
只要陈姓士兵努努力,文天祥还是可以给朱元璋当一下帝师的。
想来,太祖陛下拥有了这样一位帝师,早年也不必流落皇觉寺,过得如此辛苦。
大明一统天下,再兴汉家天的进程,又可以加快了。
天幕前的洪武大帝:感动!
感动得无以复加!
于谦不愧是咱的梦中情臣。
原来不只是咱对他情有独钟,他居然对咱给予了如此深切的厚望!
好一场双向奔赴!
老朱简直受宠若惊,当场就想把于谦拉到洪武朝来干活。
洪武朝的大臣们:???
于谦你不要过来啊!!!
低头看了看自己微薄的俸禄,口袋空得仿佛能跑马。
这天底下,居然还真有人能符合咱家陛下的苛刻要求,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啊!
此刻,于谦陷入了沉思。
帝师计划的顺利实施,建立在一个重要前提上。
那就是,如何成功将文天祥救出去。
于谦:“……”
等等,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哈。
天幕上。
一群皇帝正在帮忙出主意:
【梁武帝萧衍】:于谦,何不考虑一下假扮僧人逃跑,朕亲测有效。
【西辽感天皇后萧塔不烟】:树挪死人挪活,于谦不如学朕和辽德宗,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国。
【宋高宗赵构】:试试逃到海上,大有可为!
【汉高祖刘邦】:也可以半夜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啊,说错了,是“大宋亡,放天祥”。
【汉高祖刘邦】:表明释放文天祥是天命所归,逼迫张弘范从命。
观众们:“……”
好一个鬼神之才的汉高祖。
【清圣祖康熙】:逃跑这种问题,得找个内行人士问问,@永历皇帝朱由榔。
【清圣祖康熙】:给诸位介绍一下,逆贼南明永历帝,五年间逃跑十六次,时人讥为“走天子”。
【永历皇帝朱由榔】:闭嘴,狗鞑子!
【魏孝文帝元宏】:这种问题必须找专业最对口的人咨询。
【魏孝文帝元宏】:@光武帝刘秀,在吗大魔导师?
【宋仁宗赵祯】:@光武帝刘秀,在吗大魔导师?
【唐肃宗李亨】:@光武帝刘秀,在吗大魔导师?
【汉光武帝刘秀】:都喊朕作甚,这题朕也不会。
【汉光武帝刘秀】:@于谦,不然朕去崖山海边,给你召唤一场陨石雨?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
【汉光武帝刘秀】:开个玩笑。
【汉光武帝刘秀】:于谦你不要担心,万一你死在副本里面,等下次本位面通关的时候,朕可以把你垂钓出来。
【汉光武帝刘秀】:本朝司徒之位暂时空缺,你来的话,就是三公之首。
于谦:?
大可不必!
光武年间的司徒一连死了三个,是实打实的高危职业。
【宋孝宗赵瑗】:@于谦,朕去问问幼安,等会就回来。
【宋孝宗赵瑗】:他一定能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魏武帝曹操】:赵瑗这都能秀起来,属实是孤没想到的。
【宋哲宗赵煦】:来个赵瑗三连,【朕的绝世天才辛幼安】,【尔等都不如幼安远甚】,【这事换作幼安来,分分钟解决给你看】。
【宋哲宗赵煦】:再来个朱祁钰三连,【于谦日月争光】、【于谦世中无双】、【于谦是我大明团宠】。
【宋哲宗赵煦】:再来个李亨三连,【太宗爷爷说得对哇】,【太宗爷爷说得真对】,【太宗爷爷说得真是太对了】。
【汉武帝刘彻】:哈哈哈哈哈。
【秦孝公嬴渠梁】:赵煦显然已经掌握了弹幕的发言精髓。
【东晋康献太后褚蒜子】:谁人听了不竖起大拇指。
【永历皇帝朱由榔】:@于谦,延平王和李晋王让朕提醒你,能否尝试转航琉球群岛?
【后唐庄宗李存勖】:李晋王!是谁在呼唤朕的名字!
【唐高宗李治】:朕登基前的封号,也是李晋王。
【隋炀帝杨广】:晋王?谁还不是个晋王了。
南明,永历位面。
晋王李定国看着天幕,一阵无语。
一旁,郑成功伸手搭在他肩上,粲然一笑:“看来,宁宇,你那句词得改改了,【生死都从李晋王】的指向性不是很明确。”
李定国:???
别太过分了,这句词本来也不是他写的!
郑成功又笑道:“不如就改成【生死都从李宁宇】……不行,这样全诗就不押韵了,还是改成【生死都从李二郎】吧。”
永历帝一直缩在龙椅上,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这时,终于壮起胆子插了一句:“可是,延平王,李二郎这个名字经常被用来称呼唐太宗。”
郑成功陷入了沉思,那该改成什么好呢。
永历皇帝拉拉他的衣角,给他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请他过来。
郑成功欣然应允。
二人暂时抛弃前嫌,一边讨论,一边朝着李定国指指点点,发出了快乐的笑声。
李定国:“……”
等着!他这就去北伐!
这个宫里,他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清高宗弘历】:走天子和他的臣子别太荒谬,这话留着跟全盛时期的张世杰说还差不多。
【清高宗弘历】:于谦就一个人,能转航到哪里去?
【明. 景泰位面. 太上皇朱祁镇】:哈哈哈哈,于谦要死了!死得好!
【清高宗弘历】:晦气!来个人把堡宗抬下去!
【宋仁宗赵祯】:现在文山先生和于谦都在船上,哪里都跑不了。
【宋仁宗赵祯】:只能等他们被转移的时候,再见机行事了。
【宋孝宗赵瑗】:@于谦,你还在吗?
【宋孝宗赵瑗】:幼安建议说,为了你和文山先生的人身安全,不行就先降了吧。
【宋孝宗赵瑗】:一来可以让元贼放松警惕,方便营救,二来,还可以效仿蜀汉姜维之事。
【蜀后主刘禅】:?
【蜀后主刘禅】:你别吓朕,什么蜀汉姜维之事,伯约咋了?
【景泰皇帝朱祁钰】:不可。
【景泰皇帝朱祁钰】:姜维能起事,是因为钟会本身就想造反,但张弘范深受忽必烈信任,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景泰皇帝朱祁钰】:廷益,莫要被上面那些人误导,相信自己的判断,朕也相信你。
【蜀后主刘禅】:有没有人来告诉朕,伯约怎么了?
【蜀后主刘禅】:到底有没有人啊!
于谦一行行看过去。
他转头望着文天祥:“先生,若从姜维前事?”
文天祥平静地抬手,指向远处一线青天碧浪:“圣主已去。”
于谦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姜维欲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是因为彼时,后主刘禅尚在,一切都还有希望。
但此时的小皇帝赵昺,连同其他一众赵家宗室,都已经葬身在崖海波涛里了。
为之奈何!
……
次日,张弘范例行来劝降,发现船上多出来一个于谦。
他之前从未见过此人,颇有些疑虑。
文天祥淡然解释说,这是家中的门生晚辈,未曾入仕,故声名不显。
张弘范惊奇道:“门生晚辈——他是你弟子?”
文天祥颔首说是。
张弘范将信将疑:“可你不是没有收过弟子吗?”
这些日子,为了劝降文天祥,他是什么手段都用过了,也连带抓捕了无数与文天祥关系亲近的人,轮番来劝说。
若是有弟子,早就被一道抓来了。
于谦:“因为之前的我还在争取。”
文天祥完美地进行了一波配合:“对,他现在是我弟子,门下唯一一个。”
张弘范:!
他立刻觉得机会来了,留下于谦,可能会使文天祥态度软化,索性将人关到了同一处。
是夜。
于谦找了一张白纸,把即将发生的事件都默写了出来。
他们将被押解前往大都,一路北上。
沿途中,唯一比较有希望逃离的机会,是在半道上的建康城。
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文天祥和好友邓剡(邓光荐),被羁押在建康二月有余。
后来,邓剡因为生病,留在了建康驿站医治,文天祥则继续渡江北上。
邓剡心知此一去,必成生离死别,于是在病中挣扎起身,挥泪相送,写下了千古名篇《念奴娇·驿中言别》。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长江依旧是赤壁时的长江,水天也依旧是赤壁时的水天。
山河不老,却暗换流年。
最恨东风,当年肯成全周郎一场火烧赤壁,如今,却不肯成全文天祥再复河山。
于谦想了一下,觉得建康驿应该是最方便进行逃跑操作的地方。
一来,建康本身就有一部分抗元义士还散在民间活动,可以帮助他们。
二来,蒙古人攻下建康未久,设防定然不如江北地区严密。
三来,建康水路发达,便于出逃。
只需要想一个办法,让先生在建康的时候生病,设法留下来。
但还有一个问题。
原历史上,生病的是邓剡,这次肯定不能让他再生病。不然二人同时重病,元兵一看就知道里面有猫腻。
于谦想到这里,转头郑重其事地说:“先生,你一定要提醒邓光荐好好养生!”
文天祥:?
怎么就忽然跳到了养生话题。
但他确实很担心自己的朋友,遂写了一首问候诗,交给看守的士兵转达。
“先生且慢!”
于谦截下了那张诗稿,自己重抄了一份送走。
他把原文珍而重之地收好:“这是先生的真迹,还是留给我吧,等回家了,一定要挂在书房里裱起来。”
文天祥:“……好的。”
他见于谦依旧盯着他的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只能将方才写字的笔递过去:“你想要这支笔?”
于谦满意地收起笔,但目光还是一动不动。
文天祥:?
他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衣袖,遮住了大半的手,只余一点溪深流云般莹白的指尖露在外面。
于谦终于收回视线,眸中似是染上了一抹遗憾之色。
文天祥:“……”
不是,你为什么会感到遗憾啊?
难道是因为不能把他也一起打包带走吗?!
他果断换了话题:“廷益以后还能回家么。”
“当然可以”,于谦语气轻快,“我的陛下、家人、好友们,都在故乡那一端等我归来。”
文天祥又问:“可有约定归期?”
于谦想了想,慎重地说:“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为先生而来,只要先生长命百岁,我大概能在这里待上好几十年。”
他见先生还有些疑惑,就举了个生动形象的例子:
“汉明帝永平五年,刘阮二人入天台山,误见仙女,山中不过半年,归乡子孙已七世。”
“我亦如此,我无论在先生身边度过多久,和家乡都毫无关系,时间流速也不一样。”
忽然成了「仙女」的文天祥:“……”
行叭,你开心就好。
……
连日以来,元军在外面大摆庆功宴,欢声震天。
庆功宴中最隆重的一场,张弘范指定要文天祥出席,打的还是趁机劝降的主意。
许多之前投降的宋将也参加了宴会。
张宝、翟国秀、刘俊等人,都是在崖山海战中投降的。
特别是翟国秀,他的投敌等于是撕开了崖山军阵的防线,形成致命一击,直接导致了宋军的崩盘,可谓第一罪魁祸首。
这些降将们如今都在座中喝酒。
见到文天祥进来,有的面露愧色,愧疚于无法拯救家国。
有的不解痛惜,感慨文天祥太过执迷,不愿事新朝,恐难免一死。
还有一种人就比较奇葩了。
他们竟然很愤怒地看着文天祥,目眦欲裂。
当一束明光照进深渊暗夜,这束光便也有了罪。
这些人的所想,大概就类似于,“就你清高,显得我们好像很不堪”,“一缸墨水里面为何要出现一滴清水”,“得想个办法把他搞死,这样就没人能用他做例子,嘲笑我们变节了”,如此种种。
实在是无耻之尤。
文天祥目不斜视,径自从一众神情各异的人群中穿过。
于谦跟在先生后面,望着每一张面孔,试图将他们和史书里的那些人物对上号。
有一位形容清癯、衣衫飘飘的文士忽而出现,向这个方向走来。
文天祥告诉于谦:“他就是你要找的邓光荐。”
于谦:!
他回想了一下,觉得此人和先生,可称为神仙友情。
前半生,是发小、同窗,师出同门,风雨共度。
后来被元军扣押,于建康驿中,挥泪成生离死别。
后半生,邓剡隐居江南,年年为文天祥扫墓祭祀。
他用余生追溯记录往事,写成《文天祥传》,让这段义烈往事不至于埋没在黄沙岁月中。
邓剡本来跟着陆秀夫等人在崖山行朝,战败后欲投水自尽,投了好几次,都被元军执着地捞了回来。
此刻,他面带病容,弱不禁风,看起来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于谦想起了自己的建康驿出逃计划,对他拱了拱手:“请务必注意身体。”
邓剡苍白地笑笑,看向文天祥,目露询问之意。
文天祥眼睫如霜凝,轻轻一抬,表示于谦是他的门生故友。
邓剡顿时惊讶不已,那目光分明在问,“你还有哪个朋友是我不认识的?”
文天祥也回了他一个,“放宽心,我信他如信我自己”的眼神。
邓剡愈发错愕,回过身,将于谦上上下下打量了遍。
这是一个风骨清正,心思纯然,但一看便历经杀伐,一往无前的少年。
邓剡:嗯,乍一看,气质不逊于我。
再一看……
不知比我高到哪里去了。
他的眸光渐渐变了,控诉般地看着文天祥,仿佛在问,“你有如此人才,怎么不早点拉出来干活!此乃救世之才!”
文天祥无奈一叹。
是他不想么,是早些时候,于谦还没穿过来啊。
邓剡也知道木已成舟,转瞬神色怅然,也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几句话皆以眼神交流,且只在须臾间完成。
旁人根本无法察觉此地发生了什么。
于谦:“……”
好羡慕。
什么时候他和先生也能有这般默契啊。
张弘范强行将文天祥按在了上座,让他聆听大元将士们的欢歌,实属杀人还要诛心。
于谦担忧地望着先生,先生回了他一个“无事,且安”的眼神。
他只好来到一个视野不错的角落里,一边看着先生,一边吃瓜。
字面意义上的吃瓜。
“这瓜果甚是鲜美”,见邓剡也来到了这边,于谦抬手给他递了一片瓜,“光荐,你来了。”
邓剡慢吞吞地啃了两口瓜:“叫什么「光荐」,没大没小,你应该叫我一声师伯。”
毕竟他和文天祥是白鹭洲书院的同窗,于谦既然称呼文天祥为先生,难道不是他的小师侄么?
于谦微笑:“光荐。”
“不不不”,邓剡坚持不懈,“快叫师伯。”
于谦继续微笑:“光荐。”
邓剡深吸一口气,极力引诱道:“别叫光荐,你叫我一声师伯,我送你个见面礼怎样。”
于谦岿然不动:“光荐。”
“……”
邓剡与他对视半晌,见他毫无退让的意思,不禁郁闷至极:“为什么你称呼文山是「先生」,到我这里就变成了光荐?”
于谦语气十分坚决:“先生就是先生,青史浩荡,千秋万古,也不过只此一人。”
邓剡被这一句话震住了,许久才道:“……小师侄,你的想法很危险啊,文山他知道吗。”
于谦思考了一会:“可能知道吧。”
见邓剡满头问号,他补充说明道:“自从见到先生,我每天都要赞美他很多回,可能说过了这句话,也可能没有,我记不清了。”
邓剡顿时绝倒。
你们俩是一个真敢说,一个真敢听。
下一刻,他诚恳地拉住于谦的手,使劲晃了晃。
“你究竟准备了多少类似的夸夸名句,能不能分享一下,我确实很需要!其实我以前也很擅长夸人的,但最近有个小朋友天天缠着我,我的夸夸底蕴已经快被他搬空了。”
于谦摆出了一副“不与尔等同流合污”的表情,冷漠道:“你找错人了,我不擅长夸人,我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邓剡:“……”
实话实说你都能「千古只此一人」,真要让你夸他,你还不得上天!
他不禁好奇,自家好友究竟是从哪儿挖来的这个绝世宝藏:“你家乡在何处?”
于谦:“浙江钱塘。”
邓剡若有所思:“我和文山有一个共同的故友,也是钱塘人。”
于谦想起一人:“汪元量?”
邓剡惊讶更甚:“原来你们认识。”
于谦摇头:“算不上认识,我小时候拜过他的墓碑,离故宅不远。”
邓剡无语:“人家现在分明还活得好好的!”
于谦:“没关系,他以后总会死的。”
邓剡:???
于谦也意识到了此话有歧义,当即描补道:“我是说,他在未来死了,事情是这样的——”
汪元量,号水云,钱塘人。
原本是南宋的宫廷琴师,国灭之日,掳陷于元营,曾多次前往囚牢中探望文天祥。
后因不愿仕元,孑然一身放归江南,终老河山。
他给后人留下的形象,永远是素淡而寂寞的。
似那一截故国江边湘妃泣血的竹,空染了血泪斑斑,守着早已老去的江南烟水,寥落地弹着一曲潇湘水云,直到岁华尽灭,人事全非。
既然已经说了汪水云的故事,于谦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己的来历,和未来建康驿出逃的计划,都告诉了邓剡。
从历史发展来看,这位的人品十分可靠,而且他也确实需要对方相助。
邓剡听完,一脸惊吓地看着他:“你莫要以为我好骗!”
于谦回想了一番邓剡的生平,开始给他挖坑:“近来,是否有个年轻人常来拜访你,态度很诚恳,想拜你为师?”
邓剡神色一变:“你这都知道!”
“当然是从史书中看来的”,于谦又问,“光荐觉得此人如何?”
邓剡提到自家弟子,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被从崖山救上来之后,便一直试图寻死,但这孩子每次都会及时出现,将我救下,百般照顾。又说仰慕我文名已久,唯愿拜入我门下。”
“如此三番五次,我非草木,岂能不动容,便决定收下他了。我还准备把平生所学编成一本书给他,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相业》……”
他说得正高兴,忽见于谦面露古怪之色。
邓剡不由惊奇:“怎么,莫非我这个弟子青史留名了?”
于谦心想,何止是青史留名:“光荐收徒之前,难道就没思考过他的身份?”
对此,邓剡表示:“我当然思考过!”
“能在船上自由出入的,一定是个元人宦官子弟。不过呢,我跟他说我绝不仕元,只是收他为弟子,他居然还挺高兴的,说什么,既然这样的话,以后老师的元人学生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摇了摇头,直叹气:
“这孩子如此憨憨傻傻,估计家中官职不会太高,难得有一颗求学进取之心。我不好多问,生怕打击到他。”
于谦:“……”
憨憨傻傻的分明是你才对吧。
他凝视着邓剡,一字一句道,“你这个学生,是张弘范的次子张珪,未来的元朝宰相、帝师、四朝老臣、汉法改革推行者。”
“你是张珪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犹在张弘范之上,张珪的汉法就全盘继承自你这里。”
“——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些夸夸名句,不会就是给张珪准备的吧?”
【作者有话说】
邓剡:?那我走
于谦(微笑):你猜我为什么要把你拉进计划
好耶,评论区依照惯例掉落红包
这是摘自网络的:大明一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忠臣、孝子、大魁、宰相,古今惟公一人,芳名壮概,与宇宙同不朽————郑思肖《文丞相叙》
第22章 武德充沛
邓剡的笑容缓缓消失。
“怎会如此……”
于谦又道:“以张珪的身份, 若处理得当,必能为计划增添不少助力,一切就看光荐如何把握了。”
邓剡虚心请教:“我该如何把握?”
于谦告诉他:“就是先这样, 然后再这样,最后那样那样。”
邓剡:???
于谦见他一脸茫然,不禁皱眉。
他回想了一下, 自己在景泰位面也经常这么说话, 既然陛下能明白,邓剡却听不明白, 这一定是邓剡的问题。
于是他笃定地说:“光荐, 你要不要自己再努力领会一下,我都把计划告诉你了, 这一切显然已经不言自明。”
邓剡崩溃道:“怎么就不言自明了!你倒是继续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于谦:“……”
啊这,邓光荐究竟是怎么存活到现在的,难道就因为他憨吗?
没准还真是。
历史上,忽必烈抓到了邓剡, 本想劝降他, 后来发现他只会写词作文,完全不通政治, 又将他放走了。
张珪也深知自家老师的秉性, 纯良天真,又喜发文论,很容易惹出祸事,干脆将人留在了张府中。
他表示, 在哪里写书不是写, 为了安全起见, 老师你先搁我这儿待着吧。
每次邓剡要走,张珪就过来问一堆问题,“师事之”,以此挽留。
邓剡没有办法,只好继续住下来,给他把问题都一一讲解清楚。
就这么留了四年,实在是留不住,邓剡一心要回到江南故乡去。
不过,张珪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天下无人不知邓剡是他的老师,自然也没有谁不长眼去为难他。
总而言之。
邓剡因为政治上极度钝感,在改朝换代的乱世里,居然还过得挺好的。
文天祥和陆秀夫大约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不约而同,选择将身后事托付于他。
文天祥说,“光荐真知吾心者,吾铭当以属之。”
后来,邓剡果然给他写了各种列传和墓志铭。
陆秀夫将自己的崖山手卷数十,尽数交给了邓剡,让他将这些资料编纂下来,流传后世。
邓剡的后半生,主要就是在忙这两件事,不负故友所托。
于谦想到这里,心情复杂。
世事从来不公。
他的先生才兼文武,万古高风,世中无双,最后只能凄凉就义于柴市斜日。
反观邓剡,不管哪方面都差了先生不止一筹,活得还挺滋润。
但这也不能算作邓剡的过错。
毕竟先生如此完美,世上岂能有第二个人能同他一般。
邓剡许久听不到答复,推了推他:“小师侄,你好端端地发呆作甚,在想什么?”
于谦脱口而出:“在想为何先生如此完美,你却如此不济。”
邓剡:“……”
你三十多度的体温,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文字!
在长久的打压下,他终于愤怒了,搜肠刮肚,决定给予一个有力的还击。
他的朋友文山,才不是样样完美,只是于谦不幸被蒙蔽了双眼而已!
然而,邓剡思考了半天,最后发现,文天祥好像居然真的……
没!有!缺!点!
要说外貌吧,文天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绝对是个惊艳无双,天上少有,人间难见的大美人。
要说才华吧,文天祥是少年状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
邓剡作为他的昔日同窗,更是从小到大一直被他压了一头,早成习惯了。
要说能力吧,文天祥起兵勤王,运筹帷幄,转战千里,征伐沙场从容如覆掌。
要说风骨吧,这还用提吗。
于谦从后世而来,他的态度就已经表明了问题。
在后世,文天祥这个名字,显然已经成为了碧血丹心、浩然正气等许多美好品格的代名词。
邓剡:“……”
这可真是邪了门了,一个人怎么能如此完美呢!
于谦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轻笑道:“光荐莫非有思路了?”
邓剡目光移到他脸上,忽然灵光一闪:“有了!”
这个于谦,既然叫他的好友【先生】。
所谓徒不教,师之过(?),就让他好好来吹毛求疵一下,找出于谦的毛病,进而抨击文天祥!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邓剡道:“你的长相……罢了,如此美人,风骨秀峻,不提也罢,下一条。”
于谦面带微笑。
邓剡又道:“你的才华……”
于谦:“我有诗文集数卷、书法作品若干传世。”
邓剡睁大眼:“你的能力……”
于谦:“我文能治国抚生民,武能披甲安天下。”
邓剡的声音微微颤抖:“那你的风骨……”
这个问题,于谦还真不好回答。
都说盖棺定论,他自己还没死,哪能知道后世怎么评价他的风骨。
就在这时,天幕中出现了一行字迹:
【万历皇帝朱翊钧】:于谦,朕为你谥号忠肃,是上上谥。
【万历皇帝朱翊钧】:危身奉上曰忠,险不辞难。
【万历皇帝朱翊钧】:刚德克就曰肃,成其敬使为终,执心决断曰肃,言严果。
于谦:“……”
人还好端端活着,忽然就得知了自己死后的谥号。
心情复杂!
【弘治皇帝朱祐樘】:朕给你加封了光禄大夫、太傅,建祠堂,题字“旌功”,组织祭拜。
【清高宗弘历】:朕为你题字“丹心抗节”。
【汉光武帝刘秀】:清高宗,怎么哪儿都有你?
【汉光武帝刘秀】:上次那个说要给文天祥写文的,也是你吧。
【清高宗弘历】:文章已经写好了,正准备刻上,就叫《御制宋文信国公文》。
【宋孝宗赵瑗】:呜呜呜,朕也好想给于谦题字追封。
【清高宗弘历】:跨、跨时空追封?!
【宋孝宗赵瑗】:就封个“救世英杰,帝国双璧”好了。
【陈文帝陈蒨】:双璧?
【陈文帝陈蒨】:除了于谦,还有一位是?
【宋孝宗赵瑗】:另一位,自然是朕那能文能武,才貌双全,文人中最擅打仗,武将中最会写诗文的绝世天才辛幼安了。
【大秦天王苻坚】:宋孝宗夹带私货,叉出去!
【宋哲宗赵煦】:赵瑗每日一夸辛幼安任务完成(1/1)
【蜀后主刘禅】:你是懂副本任务的。
于谦把信息整理了一下,告诉邓剡说:
“我的谥号是忠肃,后来追封光禄大夫、太傅,后世几位皇帝给我建祠纪念,题字【旌功】、【丹心抗节】。”
邓剡:“……”
邓剡:“…………”
不是,你这么厉害还拜文天祥当什么先生,我叫你一声先生还差不多。
天下妖孽皆出一家,没天理啊!
他坐到一边,默默自闭去了。
于谦见状,又伸手将人拖回来:“好了,你过来,我把每一步要你做什么,都告诉你。”
于谦蘸了酒水,在面前桌案上写了几行字。
邓剡越看越是错愕,刚想问这能行吗,一抬头,却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
于谦是一个精神内核稳定,情绪力量极强的人。
他的眼眸十分优美,锐利而沉稳,如同天崩地裂下犹巍然屹立的亘古青山,让心存犹疑的人一看,便瞬间感到有了主心骨。
也不知道为什么,邓剡忽然就相信了他,觉得这些事一定可以完成:“好,你放心,等我消息便是。”
于谦淡笑,拂袖抹去了字迹。
“跟你一起谋事,早晚要折寿”,邓剡嘀咕着,坐到旁边,接连喝了几杯酒压惊。
忽听有人轻咳一声:
“老师,你尚在病中,这般喝法不好吧。”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直接按住了酒杯,不让他再喝。
于谦回头看去,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锦衣貂裘,剑眉入鬓,清清爽爽立在宴会红烛边,神情一派英气勃发。
这就是张珪了。
邓剡见到弟子,先是神色一喜,而后又脸一黑:“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张珪,张弘范的儿子?”
谁知,张珪看起来比他还要惊讶:“老师居然不知道我的身份吗?”
小少年顿时眉头紧锁:“我不是故意欺瞒老师的,我分明跟您说过我姓张,又能在军营里自由出入……”
这样一来,他的身份不是呼之欲出了么!
邓剡却一脸坦荡地说:“天下张姓之人何其多?便是你元营中的将领,也有好几个姓张的呢,我如何能确定你父亲是谁?”
张珪:噫,不愧是他的老师。
乍一听,质疑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忽然,他心中涌现出了一个无比惊喜的想法:“所以,老师之所以同意收下我,其实并不是因为我父亲位高权重,而是因为我这个人!”
邓剡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正是如此。”
张珪:!
他看起来简直一派欢欣鼓舞:“那我会努力证明老师很有眼光!”
邓剡拍拍他的肩,满是欣慰:“你有这份心就好。”
张珪表面矜持点头。
下一刻,趁人不注意,悄然背过身去,暗自狂笑不已。
一旁的于谦:“……”
绝了,这两人实属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师门)。
憨得如出一辙。
他暂时不愿和张珪打交道。
尽管从历史上来看,张珪这个人的品行相当不错,可谓是元朝百年间,屈指可数的几个真正高洁君子之一,最大的缺憾可能就是有一个张弘范这样的爹。
邓剡将他教导得很好,授尽平生所学。
未来,张珪将作为大元宰相,讲经筵,行汉法,变儒治,平定叛乱,拥立新君,是文武兼备的一代名相。
他拔擢了不少汉官,也减免了众多的汉人劳役和赋税。
在自己身居高位之后,依然选择了汉法改革,向既定利益阶层斩首挥刀,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
然而,张珪未来再出众,毕竟还是靠其父的余荫入仕。
于谦不愿接触一个杀人灭国凶手的儿子,尤其是张珪他爹张弘范,如今还在威逼诱降他的先生,无所不用其极。
他悄然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张珪发现他不见了,就问自己的老师:“方才那人是谁啊,单看气质,都快比得上我了。”
邓剡:“……”
倒也不必每次都顺带夸一嘴自己。
他告诉张珪:“那是文山的一个晚辈。”
张珪又问:“他看起来跟老师颇为熟稔的样子,那他的立场是?”
是可以为大元所用呢,还是像他的老师一样,虽然坚决不入仕为官,但也不避讳和元人接触呢。
邓剡:“他的立场就是文山这个人。”
张珪瞬间心领神会。
懂了。
就是死硬派中的死硬派,宁死不降的那种。
“难怪他一边跟您说话,一边始终用余光看着那位文丞相的方向,好像很关切”,少年喃喃道,“真可谓是望穿秋水,望眼欲穿啊。”
邓剡:“……”
这两个词是这么用的?
“回去抄书”,他板着脸地宣布,“《说文解字》先抄一遍。”
张珪苦着脸:QAQ
他小声说:“为什么我一见他,就有种遇见宿命之敌,爱恨交织、恍然大悟、人生各有其道、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的感觉呢……”
他以前也没见过于谦啊。
邓剡嘴角一抽,心想,你的问题,已经不是简单抄书能够解决的了。
这几个词组,不能说表答清晰,只能说毫无关联。
但他转念又想到,于谦虽然是后世的太子少保,但张珪也是未来的四朝元老,帝师宰相,身份上可谓旗鼓相当。
邓剡:我家崽也是很棒的!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鼓励道:“这说明,你以后会成长为一个很优秀的人,为师看好你。”
张珪立刻高兴起来:“谢谢老师!”
……
宴会上到处都是人,于谦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挤到先生身边。
张弘范实在是不怀好意,安排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向文天祥劝酒道贺。
文天祥来者皆拒,肃然面南端坐,一动不动。
全场欢声雷动的热闹氛围中,像是泠川上一捧寂凉的雪。
唯独在看到前来的宋人降将翟国秀时,他沉如渊玉的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惊怒的微澜。
翟国秀曾是张世杰手下最重要的将领。
张世杰待他不薄,大宋更待他不薄。
他却在本该为国而死,舍身取义的关头,就这样果断投降了,甚至还捎上其他几个宋人将领,一起出卖了宋军所有的布防信息,人员安排。
崖山海战大宋的覆灭之罪,他绝对要占很大一份“功劳”。
而此刻,翟国秀正在满面笑容地过来劝酒,面上完全不见国破家亡的悲痛:“丞相,来喝一杯,别做那么绝,指不定以后还要再继续同朝为官呢。”
文天祥连正眼都不想给他一个,冷斥道:“你根本毫无廉耻之心。”
翟国秀被这话一刺,登时怒了:“宋国都灭了,你还清高什么?我不信你真的不怕死!”
他还想再骂两句,却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
忙退后半步,点头哈腰地让开一条道:“副帅,他就是文天祥。”
元军的副元帅庞抄儿赤满身酒气,大步走来,要请文天祥喝酒。
他是蒙古人,一向粗鲁好战,很不服被张弘范一个汉人当了上司,就想着立功压他一头。
文天祥是忽必烈点名要的人,庞抄儿赤觉得如果能劝降他,可谓大功一件。
什么?
之前张弘范劝降那么多次都失败了?
这只能说明张弘范废物,跟他庞抄儿赤有啥关系!
看看他手里的刀,再看看这杯酒。
要么喝,要么死。
文天祥区区一个南人,还是个书生,难道有胆子反抗他不成?
还真有。
庞抄儿赤高举酒杯,不无威胁道:
“他们都说你聪明,就应该……用汉人的话怎么说来着,识时务,对,识时务哈哈。海上的十万南贼若是也能识时务,早就该投降大元,何必蠢笨不堪地来送死?”
文天祥伸出手,接过了杯盏。
晶莹的琉璃质地映着他明净苍白的指节,漾出一点清昳如水的光辉,仿佛刀锋乍现。
庞抄儿赤得意洋洋地想,这人也不过如此嘛。
忽觉眼前白珠一闪,文天祥径直打翻了这杯酒,酒液四溅,许多都落在庞抄儿赤的衣衫上。
“你!”
庞抄儿赤一愣,而后瞬间暴怒。
文天祥冷然扫了他一眼,虽未言语,眸底却明明白白铺陈开了无尽的嘲弄之色。
“你这卑贱的南人!”
庞抄儿赤眼睛瞪得血红,上前一步,提着他衣领怒吼,“老子走到哪,别人不是客客气气地对待,你敢如此辱我!今天就先杀了你,回头再向陛下请罪!”
他正要拔刀,却感到一股疼痛从手肘处袭来。
力道并不很大,却很巧妙,让他一阵使不上劲,放开了文天祥。
庞抄儿赤瞪眼看去,见一个身量纤长、气势凌厉的少年拦在了文天祥身前,目光如刀,剜在他身上。
“先生没事吧”,于谦回过头,紧张地扫视了一遍。
文天祥摇头。
庞抄儿赤暴跳如雷:“你又是什么人!像你这样的小崽子,我能一个打一百个!”
于谦是能在朝廷聚众打架、甚至直接把对方打死的人,岂会怕他,当场怒怼回去:“你大可以试试!”
气场max。
挑衅效果+++。
“你在找死!”庞抄儿赤果然气得连刀都忘记拔,赤手空拳冲了上去。
于谦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露出了一个冷笑。
砰。
二人激烈地厮打在一起。
天幕前的众人:“……”
好家伙,于谦身手这么厉害?
众人此刻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位自己看着长大,文静端庄的三好学生,面对校霸的挑衅,忽然怒而掀桌,施以正义的铁拳。
反正就,心情十分复杂。
南宋孝宗位面,赵瑗倒觉得很正常。
毕竟,说到擅长打斗,他身边就有一位。
百骑就敢冲击金营杀人,可谓是挑灯看剑、鲜衣怒马的天花板了。
辛弃疾显然也觉得于谦跟自己是同一类型的人物,颇为认可地点点头。
君臣二人看着天幕,对饮佳酿,时不时发出一些“这招漂亮”、“打死那个坏东西”的点评,气氛轻松而愉快。
三国蜀后主位面,刘阿斗更是态度十分淡然,对此习以为常。
厉害的文人一定擅长打仗,并且招招致命。
这难道不是人类共有的常识?
他的相父能身先士卒,六出祁山,于谦也可以啊。
不过是跟一个副元帅打架而已,基操勿六。
前秦位面,天王苻坚看着天幕上于谦的英姿,颇感惆怅。
他的丞相王猛,也是一个这般能征善战、横扫北境的……文人。
敢以六万军队,扫灭前燕三十万精兵。
如今,王猛却已却重病弥留。
“景略啊”,苻坚坐在他的病榻边,不停地唉声叹气,“若没有你,朕以后要如何去南征灭晋……”
他一说“灭晋”,王猛顿时DNA动了,昏睡中,剧烈咳嗽了两下。
不为别的,纯粹就是急的。
陛下,如今这局势,东晋它打不得啊!
一打必然要亡国的!
苻坚:!!!
他一见自家丞相有了反应,立刻挥手喊了一堆太医过来。
太医看了看:“丞相这是心情波动巨大,必须好好休养。”
苻坚使劲点头:“好!”
于是,王猛刚因为过于焦虑强行醒来,准备规劝陛下两句,千万别伐晋。
却被太医投喂了安神汤药,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王猛:“……”
丞相大人他内心是崩溃的。
……
天幕上。
于谦和庞抄儿赤打得不可开交。
其实照常规水准而言,于谦毕竟是个文官,肯定是打不过元军副元帅的。
但庞抄儿赤喝了很多酒,动作都有些轻飘飘的。
他越生气,就越眩晕,很多时候根本使不上劲。
加上于谦想到,如果他后退一步,他的先生定然会被这厮欺负,于是也就寸步不让。
简而言之就是,虽然客观上比较势弱,但主观上,却有一腔孤勇意气撑着。
一时间,居然斗得有来有回。
声势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远处喝酒的张弘范。
张弘范:“……”
见鬼,这些人还真是一刻都不肯消停。
他了解到事情经过之后,很快算了一笔账。
庞抄儿赤本来也只是他的一个副手,这次崖山海战立下的战功,比起他,更是远远不如。
但如果能劝降文天祥,这可是大元未来丞相,关系到他能不能在朝中更进一步。
一边是随时可以丢掉的工具人,一边是未来的帝国之星。
这笔帐很容易算明白。
两者相害,张弘范决定取其轻。
他当即就转向了庞抄儿赤,声色俱厉道:“庆功之宴,大喜之日,谁许你如此冲动!”
庞抄儿赤气得破口大骂。
张弘范一挥手,示意亲卫把人送回去休息,又转头看向另一方肇事者,于谦。
这个总要小惩大戒一番吧?
文天祥伸手将于谦拉到身后,是一个全然回护的姿态,寥若寒星的明眸冷然看向他,映照着一天冰雪明灭。
张弘范:“……”
也罢,面子卖都卖了,也不差这一步。
他挥挥手,叫属下把二人带走,权当就此揭过。
……
是夜,文天祥给于谦上药:“以后切不可再如此冲动了。”
他还戴着镣铐,修长冰凉的手指伸过来,有些艰难地,一点一点蘸着药膏抹在他伤口处。
“那胡虏想要欺负先生,揍他一顿都是轻的了”,于谦一阵龇牙,”嘶,好痛。”
先生的动作便愈发轻柔起来。
他是青竹猗猗的君子,在凄冷的夜风中静默低眉,嗓音温和如月,又似在轻轻地叹息:“你这般锋芒毕露,孤注不回,恐难见容于那些庸常世人……我担心你以后会过得很辛苦。”
——就像我一样。
“才不会呢!”
于谦自信地说:“先生放心好了。”
打架明明就是他大明文官的传统艺能嘛。
【作者有话说】
张珪(指着于谦的背影):这是我宿敌
于谦:?你不要乱碰瓷
危身奉上曰忠,险不辞难。刚德克就曰肃,成其敬使为终,执心决断曰肃,言严果————出自《谥法》
第23章 超级加辈
今夜崖海之上, 正月色如银,冻风浩荡,吹着海水纷纷扬扬泛起白沫, 似珠玉飞落。
室内即便不点灯,也依然很明亮。
于谦受了挺多的伤,虽然都不危险, 但一一包扎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他拨弄着一处纱布, 百无聊赖,拿毛笔画了一朵小花上去。
一抬头, 就对上了文天祥极度不赞同的眼神。
于谦:“……”
打扰了, 这人间就当他从没来过。
文天祥神色温和地看着他,语带责备:“你这般动作, 不利于伤口恢复。”
一顿,又道:“而且这小花画得也不好看。”
画得也不好看……
也不好看……
于谦瞬间自闭了。
他将毛笔递过去,见先生铺开一张纸,只寥寥数笔,若行云流水, 一朵茎萼低悬、仙姿颀秀的兰花, 霎时跃然纸上。
于谦:哦,先生丹青也这么厉害。
他忽然想起来, 文天祥君子六艺皆精妙, 就没有不擅长的。
甚至还给邓光荐写过琴、棋、书、画四诗,探讨其中义理。
琴是“意不在言君解否,壁间琴本是无弦”,棋是“纷纷玄白方龙战, 世事从他一局棋”, 书是“只少蛟龙大师字, 至今风骨在浯溪”,画是“黄金不买昭君本,只买严陵归钓图”。
他好酸,真的。
于谦趴在案前闷闷不乐,直到先生伸出手,温柔地点了点他的眉间:“莫灰心,你若想学的话,我教你。”
于谦:“哎,我可以吗?”
文天祥轻笑道:“琴棋书画,本也并非什么难事,不过是每个文人都会掌握的普通技能罢了。”
于谦:?
琴棋书画里面,只有书法还算擅长,其他样样平平的他,仿佛心口中了一箭。
“先生,我们对文人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他长叹了一声,“我都是太子少保了,也没学会啊。”
文天祥不禁露出了惊讶之色:“你是太子少保,三师之一?”
“那是。”
于谦的语气带上了一丢丢轻松:“其实我死后还被追封太傅了,位列三公。”
文天祥:“……”
当庭打架斗殴的三公?他闻所未闻!
于谦也感到后世官员作风如此彪悍,可能会给先生造成别样的冲击,当即找补道:“其实,我也不是经常打架的,就是偶尔遇上一些特殊情况,一般都是因为别人先挑衅我……”
他眨了眨眼,望起来十分乖巧。
之前亲眼见到他把那个庞抄儿赤打得惨不忍睹的文天祥:“……”
他沉默着,在“做一个正直的人”,和“可是我的学生都这样看着我了,难道我还能反驳他吗”之间纠结了一会,最终,露出了一抹微笑:
“是的,为师相信你,一定都是那些人的错。”
于谦满意地点点头,又道:
“主要是,我遇上的陛下都十分英明神武,观念开放。或以一世帝业威压四海,或坐镇后方与民为善,或仁德治国缔造盛世,或社稷风雨临危中兴。”
“他们都是明君,便没有太过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天幕前的大明四帝们:!!!
惊喜!
于谦/于卿/廷益的这番话,一定是在夸朕!
不愧是朕的好臣子!
永乐位面,朱棣开怀大笑,心中熨贴不已。
仁宗位面,朱高炽很给面子,笑着鼓了鼓掌。
宣德位面,朱瞻基大为高兴,准备写一篇长文赞美于谦。
景泰位面,朱祁钰凝望天幕,缓缓弯起了唇角。
四朝皇帝都在高兴,只有正统位面的朱祁镇稳如老狗。
堡宗也有自知之明,于谦不管在夸谁,反正不会夸他。
……
于谦见先生似乎很感兴趣,就讲了些后世的故事。
什么【当庭打死奸臣】:
“我们到的时候,王振的余党还在地上挣扎着,已经不成人形,我们一边流泪哀悼,一边不小心又又又往他身上踩了一脚……”
什么【商辂三元及第】:
“他被举国上下当做了考神,上次路过文星庙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偷偷把墙上神像换成了他的脸……”
什么【五征蒙古漠北】:
“永乐陛下策马扬鞭,扫尽胡尘万里,北元的残余势力疯狂逃窜,十分狼狈凄惨,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穷追不舍,开心极了……”
文天祥听得很专注。
大明,当真是一个和大宋全然不同的时代。
也只有那样武德充沛(?)的臣子,和气吞山河的君王,才能横扫天下,与强元决一争锋吧。
若大宋也能多一些这样的人,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他眉目低敛,似寂然的垂云风霜,照影入一溪寒凉的深水中,无尽悲伤。
“先生”,于谦忽而道,“时候还早,你也给我讲个故事吧。”
文天祥从思绪中抽离,声音清淡而温凝:“好,你想听什么?”
于谦想了一会:“先生不如就讲一讲,你和邓光荐陆秀夫张世杰汪水云刘辰翁谢枋得张千载王沂孙林景熙郑思肖……等人的故事吧。”
文天祥:“……你想知道的还真不少。”
“先生可以余生慢慢说”,于谦在黑暗里翻滚了一下,“我还可以留在这个时空陪先生很久呢,待上好几十年。”
他有一个猜想。
自己会在崖山副本里,一直成长到自己本来的年岁再离开。
也许,这就是天幕将他变成少年的用意所在。
伤口处药力上涌,他渐渐觉得很困倦。
“希望我可以走在先生前面”,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小声说,“这样是最好的,先生一定要长命百岁……”
许久,暗夜中,轻轻跌碎了一声叹息。
……
又过了几日,邓剡果然严格执行了计划,送来了任务最关键人物,某陈姓士兵。
他是这样对张珪说的:
“那天宴会上,你问起的那个少年,你还记得吧?有个籍贯扬州的陈姓士兵,是他的家中亲人,你若方便,就将人安排一下。”
张珪查了查,这个陈姓士兵陈英,确实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小兵,属于在军中问一圈,都查无此人的那种。
目前正在伙夫房打工。
张珪当即将人提出来,一番威逼利诱,派来劝降于谦。
对此,张弘范大加赞赏。
在他看来,于谦既然有亲戚也被一同俘获,显然离成功劝降又近了一步。
于谦都降了,文天祥还会远吗?
张弘范顺带多问了一句:“是什么亲戚?”
张珪也不知道。
但他忽而灵机一动,做了个大胆猜测。
陈英看起来比于谦大一些,两人又不同姓:“我知道了,于谦应该是陈英的侄子!”
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大明太祖外公他侄子的于谦:“……”
这波属于超级加辈!
这日,陈英被获准前来面见他们。
于谦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大明古早长辈。
陈英此时约莫三十岁出头,相貌颇俊,落拓痞气,又带着一种市井打滚摸爬之间特有的灵活与敏锐。
他脸上一点也不见紧张之色,十分坦然,仿佛这次根本不是带着政治任务来劝降,而是纯粹出来放风休息的。
一进门,先是对着文天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转头,紧盯着于谦。
“你这个人的面相真是奇怪”,陈英瞅了他许久,狐疑道,“本该在月余之间横死……”
于谦:!
本来,按照在景泰位面的历史发展,他确实会被复辟的朱祁镇下狱抄斩,死于一个月后。
他忍不住问:“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陈英盯着他,揉了揉眼,又走过来掐了两下他的脸:“怪了,真是怪了。”
他不敢置信地说:“你凭啥能平白多出几十年性命?我看你一身正气,定不是那害人妖邪之流,你究竟做了啥!”
天下竟有这般离奇之事!
他感觉从前学的全都到狗肚子里去了!
于谦:确实离奇,他还真说对了。
然而……
谁能想到大明的开国老太公,竟然是一位神棍啊。
天幕上,朱元璋及时进行了信息补充:
【洪武大帝朱元璋】:
“于谦啊,咱的外公,确实有些……神乎其技。”
“咱小时候,外公经常说以前的故事。”
“比如他被元兵抓走之后,遇见暴风雨,即将沉船,通过沟通天上的神灵,稳定天气,保住了一船人的性命。”
“元兵因此对他大为敬重,后来放他离去。”
“咱把外公的神道碑铭发来,于谦你自己看吧,有不懂的就问咱,咱随时给你解答。”
【洪武大帝朱元璋】:上传《大明追崇杨王神道碑铭》全文。
于谦扫了一眼文章,里面讲了几件陈英在崖山遇见神迹,巧妙保全性命的故事。
他怀疑地看向陈英:“你真会呼风唤雨?”
陈英“啪”地伸手,往他额头上一盖:“也没发烧啊这娃,大白天怎么说起了胡话呢。”
于谦:“……”
文天祥:“……”
天幕前的朱元璋:“……”
简直不忍直视!
老朱对这位外公的记忆,基本都来自于小时候,外公拉着他进行一些早教,给他讲有趣的故事。
一般都说的是自己在崖山的光辉事迹,一说就是一下午。
那时候的小不点朱元璋,经常因此而感到心驰神往,激动万分。
这,甚至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间接促成了他长大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恢复汉家天的一系列行为。
谁能想到。
外公的那些故事,居然是胡编乱造,一通瞎吹呢!
老朱顿觉童年滤镜碎了一地,抚胸长叹不已。
幸好此时,陈英很快进行了解释:“呼风唤雨,那是神灵做的事,我不过区区一介凡人,最多也就只能预测五六天之后的天气罢了。”
于谦将信将疑:“明日天气如何?”
陈英镇定自若道:“白日艳阳高照,至夜间子时转暴雨,刮西风。”
次日验证,果然如此。
于谦又测试了他数次,陈英每次都能预测得准确无误。
对此,他笑眯眯地表示:“所以说,要相信自然真理。”
于谦:神奇。
你一个给别人看面相的人,跟我说要相信自然真理?
“我猜,你也更想相信自然真理一点”,陈英压低声音。
他第一次露出了无比肃然的神色:“毕竟按照命理玄学来说,文相公他的命理,委实是千般坎坷曲折,改命更是难如登天……”
于谦默然许久:“事在人为。”
陈英顺利通过了考验,于谦决定将他拉入自己的计划中。
他虽然不了解陈英其人,但他对这位一手将大明太祖朱元璋抚养长大的长辈,报以足够的信任。
陈英后来一直活到了九十九。
在朱元璋的早期成长之路与人格塑造上,他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肯定是个正面人物。
而且,从陈英一直追随张世杰、死战至最后才被俘虏的情况来看,他始终心向大宋。
给自己外孙的教导,也是要复兴汉人衣冠。
陈英听他道出营救文天祥的意图,纠结半晌,最终深吸一口气,拍板道:“好,这回豁出去,跟你干了!”
他自认为是个玩世不恭的小人物。
但小人物,也是有自己的孤勇和坚守的。
历史上的陈英,几次死里逃生。
因为不愿再从军旅,为元军卖命,索性选择了隐居,内心一直认定自己是宋民。
此刻,他想到,之前就没能救得了太傅,今天总还可以努力一把,将文丞相救出来吧!
大不了赌上这条命便是!
于谦:“……倒也不必如此,你的性命很重要。”
万一陈英在这里蝴蝶掉了,他到哪儿去变一个未来的太祖出来?
“我有一个建康驿出逃的计划”,他告诉陈英,“你既然能够预知天象,选定出逃的日期就交给你了。”
离开建康,最合理的路线是走覆舟山一带,切进京口,再入海顺流而下。
一路水流湍急,舟轻如箭,速度很快。
且沿途多有隐蔽之处,容易逃离元军的搜捕。
要达成这个目标,最关键在于两点。
一是必须选定一个风向顺利、潮水正劲的日子,这点可以交给陈英。
第二件事,就比较棘手了。
于谦修长的手指轻扣桌沿,几度斟酌:“你懂医药吗?”
陈英微微迟疑:“大概是普通江湖游方郎中的水准。”
天幕上,朱元璋立刻出来拆台:
“于谦,咱外公的医术,是吃符箓喝咒水的巫医水准,咱小时候没少被毒害过,你莫要轻信。”
于谦:“……”
行吧,这就很难搞。
参考历史上的发展,邓剡能够留在建康驿,不继续北上,是因为重病无法成行。
那么,他的先生也必须“重病”。
至少在脉象上,必须完美骗过元人的医者才行。
于谦本人对医学不能说一知半解,简直就是一窍不通。
他决定进行场外求助。
【明. 景泰位面.挑战者于谦】:请问,有没有一种比较温和的药物,能够在不伤身的情况下,让人表现出沉疴在身的状态?
众人:“……”
于谦这什么操作,我们真没见过。
居然还能找外援?
药性温和,不伤身,还要完美装病,如此多要求,你咋不上天呢?!
片刻后。
唐太宗第一个回复:
【唐太宗李世民】:@于谦,孙思邈让朕转告你,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唐太宗李世民】:他说,世间确实存在这样的药,但绝非你现在的情况能配出来。
【秦始皇嬴政】:夏无且也是这么说的。
【秦始皇嬴政】:他教你莫要胡乱搞有的没的。
【秦始皇嬴政】:这等药剂的用量万分关键,于谦你一个手抖,你的先生指不定就没了。
【魏武帝曹操】:孤刚才帮你问了华佗,他亦不建议你贸然尝试。
【魏武帝曹操】:华佗说,可能要给脑袋开瓢。
【西辽感天皇后萧塔不烟】:于谦,朕帮你问了问中亚地区的宫廷医师,他们倒是有一些与中原迥异的医疗方法,但并不适用于你的情况。
【东晋康献太后褚蒜子】:葛洪先生说,药物的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冒冒失失行动。
许多人都在劝阻于谦。
也有人直接激烈地提出了质疑:
【宋高宗赵构】:于谦作为副本挑战者,为什么可以随意跟场外沟通?
【宋高宗赵构】:之前蚩尤和李渊挑战的时候,也没见那两位说话。
【明宣宗朱瞻基】:这叫合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陈文帝陈蒨】:每个位面都是互不干扰的,又不会影响各自的历史,帮一下于谦怎么了!
【大顺皇帝李自成】:完颜构真不要脸。
【北齐神武帝高欢】:孤不理解。
【北齐神武帝高欢】:现在我们给于谦出主意,等我们位面的挑战者开始,别人也可以给我们出主意。陈文帝说得很有道理,每个位面都是独立的,不存在利益冲突。
【北齐神武帝高欢】:这种互通有无的好事,怎么会有人反对?
【北齐神武帝高欢】:这个宋高宗,怕不是跟自己位面的挑战者有仇。
【宋高宗赵构】:……
【宋高宗赵构】:胡言乱语!!!
【西辽德宗耶律大石】:哈哈,完颜宋的君王被戳到痛脚,他急了。
皇帝们议论纷纷。
大明各个位面也都行动了起来。
好在天幕降世,名医早就被提前召集到了宫中,很快就做出了解答。
【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朱厚熜】:@于谦,李时珍现在就在朕的身边。
【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朱厚熜】:朕先把药方给你,等你找齐药材,准备开始配药的时候,再让他来指导你。
【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朱厚熜】:上传【重病药药方】一剂。
于谦抬眼看去,见长长一张药方上,少说也有三五十种药材。
更有些奇怪偏僻的药物,简直闻所未闻。
搞不好这些药,在宋末年间根本还没被发现,等到了明朝,才开始流行。
于谦:“……”
这个还是直接排除好了。
诸天万朝中,不时有医者看着天幕,因为这张奇怪的药方而皱眉。
认真抄录下来,准备好好学习一番。
【崇祯皇帝朱由检】:@于谦,张景岳说有一种针灸手法,可以达到你想要的效果,并且没有后遗症。
【崇祯皇帝朱由检】:但是要用到十三道银针。
【崇祯皇帝朱由检】:并且针灸结束之后,这些针都要留在病人身体里。
于谦:?
这还能叫没有后遗症???
【明. 景泰位面. 太医院院使董宿】:于大人,茉莉根磨碎成粉可以假死。
【明. 景泰位面. 太医院院使董宿】:服下一寸,弥留一日,服下两寸,弥留两日,一旦吃到七寸,那就是真死,神仙莫救。
【明. 景泰位面. 太医院院使董宿】:务要把握好尺度。
【宋太宗赵光义】:朕觉得,还可以试一下食物中毒。
【宋太宗赵光义】:只要控制好具体的食物和数量,是可以让人病得很重,却又不真死的。
【宋太祖赵匡胤】:所以,你为什么要研究怎么让人食物中毒?
【宋太宗赵光义】:这,大哥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啊。
【蜀后主刘禅】:哈哈哈哈哈。
【南唐后主李煜】:赵二这就翻车了。
于谦思量再三,觉得还是他的朋友董院使最靠谱。
茉莉花根,看起来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不仅操作简单,而且只是拿一些花朵而已,也不会让看守他们的元军生疑。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文天祥。
先生微微沉吟:“可以一试。”
又问:“你之后有何打算?”
于谦沉思说:“有三种思路。一是隐居起来当遗民,就此终老;二是黄冠归故里;三是拉起一支义军,兴兵抗元。”
文天祥问:“廷益更倾向于哪一种?”
于谦静默了一会,从本心上来讲,他不想表达任何倾向,对先生的决策进行干扰。
但他毕竟是来参加副本的,一定要完成任务。
最终,他支颐看着先生说:“当然是和先生一道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当遗民了。往后岁月那么长,我还有好多东西不懂呢,先生可以慢慢教我,我总能学会的。”
“我看钱塘就很不错。”
“以前我总设想着,等致仕了,要回到西湖泛舟终老。”
景泰位面。
王文望着好友说这句话的样子,慢慢红了眼眶。
致仕西湖泛舟……
在原本的历史上,那是于谦终此一生的求而不得。
那一缕孤魂客死京师,被他曾经倾力守护的河山天下所辜负,深恩负尽,终未能翻越千里,重返故乡。
王文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袖擦了擦眼睛。
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转头,却发现景泰皇帝正凝视着天幕,无声之间,泪盈于睫。
王文:“……陛下?”
朱祁钰背过身,轻咳一声:“今日风沙颇为迅猛。”
王文看着艳阳高照的北平,保持了战术性沉默。
……
元军在崖山海战的战场上,持续做着各种善后和清算工作。
数月之后,终于开始拔营返回大都。
海上连日经行,等过江西庐陵时,已入盛夏。
距离计划中的建康城,不远矣。
庐陵是文天祥的故乡,张弘范知道必有乡亲父老来营救,给他全身都上了重重枷锁,关在船舱中,与外界隔离。
船停在岸边,许多人簇拥到码头迎接,目露悲色。
他们无比害怕和担忧,文天祥,这位离开庐陵故乡、出走数十载的游子,此次一别,将成为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归来。
从此,山水相望冷,魂梦无还期。
一群士兵押送着他们坐车进城,进入馆驿。
这段路走得很慢,因为有太多的人涌动过来,围着车马,每行一步都围得水泄不通。
于谦坐在窗边,修剪着怀中一捧茉莉。
正逢花期,馥郁的幽香在风中宛转,白蕊落满衣衫,零落如雪葬。
“先生……”
他轻轻地回过身,向被禁锢的文天祥描述外面的场景:“许多人都在等你归来。”
千千万万的呼声绵延着,欲说还休,仿佛要化作无形的手,助先生挣脱锁链,飞向九霄。
文天祥闭目,感觉着故乡的风穿窗而过,簌簌作响。
依稀还如许多年前,在白鹭洲书院中读书的夏日,江流浩荡,烟鹊低飞。
有少年怀抱书卷廊下过,影落翠叶如星河,再回首却已故人不见,访旧半为鬼。
他轻叹了一声:“经年已过,庐陵非那年的庐陵,我亦非当时的我,只恐相见不相识。”
“怎么会”,于谦立即说,“在岁月的急流中,先生一定是最被岁月所眷顾的那一个。”
“正所谓「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对于先生而言,漫长光阴与霜雪寒冽,不过是日渐雕琢了你的风骨,吹尽狂沙千重,未改金玉本质。”
文天祥:“……”
他纵有万般离思愁绪,也被这一席话搅没了。
哑然了半晌,抬起素白指尖,轻轻捏了捏他脸颊:“廷益好会说话。”
于谦:!
此刻,他终于修剪完成了所有的白茉莉,挑挑拣拣,找出最好看的一朵,别到了先生襟前。
“先生莫要再难过了”,他扬眉说,“看看这朵花,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留恋。”
先生容色沉静地笑了笑,没有再言语。
于谦从窗口向外看,打量着人群,试图辨认出一些熟知的历史人物。
他知道,很多人都隐藏在人群中,等待一个动手机会。
譬如那个决然说,“丞相往,我亦随往”,追随文天祥北上,最后为他收敛遗骨的同乡人张千载。
还有,文天祥从前的参军,此刻正四处奔走,准备起义的义士谢翱。
等等。
可惜他盯了半天,什么人都没认出来,只好在元兵的监视下进了馆驿。
就在进门的刹那,于谦感觉到自己被人使劲撞了一下,手心塞入了一张纸片。
这是?
他展开纸片一望,神色顿时难看起来。
荒诞、离奇、卑鄙,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种行为之恶劣。
在先生的故乡,居然有这样的一群人……不,这样的一群畜生,如此逼迫先生!
他们是真的无所不用其极,一心想让先生去死!
他眉峰紧锁,险些将纸捏碎,好半天,才若无其事地转身笑了笑。
文天祥见他神色有异,温声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于谦飞快地把那张纸塞进怀里,“是一篇别人传写的文章。”
他本打算一语带过,谁知,或许是因为到了故乡的缘故,文天祥忽而多问了一句:“什么样的文章?”
于谦只好又掏出了那张纸:“那我给先生念念。”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挡住先生的视线,不让他望见纸上字:“是……是……是一篇吟咏茉莉花的文章,跟今天很是应景呢。”
文天祥望着桌上的一碗凉水,微微出神。
他微垂的眼睫上横亘着一点落日颓光,像残碑上落了寒梅的新雪,星霜般寥落的沙,终将融于苍遥绵延的夜色。
“嗯,这篇文章……”
于谦迅速开始了头脑风暴,即兴写小作文。
他文思敏捷,一蹴而就,立刻成文。
言辞十分清丽动听,从头念到尾,居然没有一处磕磕绊绊。
文天祥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多谢廷益。”
“小事一桩”,于谦将茉莉花瓣都洗净,丢入凉水里,做了一碗茉莉花茶。
他见先生手腕铐着枷锁,自发将碗举到他唇边,“先生来吧。”
可于谦一动,忽然呆住了。
先生的目光一直落在此处,原来是在看这个。
这碗凉茶十分清澈,光可鉴影,如同一面镜子,正正好好从这个角度映出于谦手中的纸笺标题。
《生祭文丞相文》。
【作者有话说】
《生祭文丞相文》,这是个离谱而又雷人,试图用语言逼死文山先生的千古垃圾奇文(。)写到这里,血压逐渐升高
先生:我的弟子一定是小天使叭
景泰位面一众人等:?这个评价不能说不贴切,只能说跟他于廷益毫不沾边
第24章
天幕上。
众人看见《生祭文丞相文》, 早已炸开了锅:
【宋孝宗赵瑗】:生祭文?!
【宋孝宗赵瑗】:这是要逼迫文山先生速死吗?!
【宋仁宗赵祯】:简直跌破底线,朕从未听过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事。
【秦昭襄王嬴稷】:此人在逼迫文天祥之前,何不自行先去死一死?
【汉光武帝刘秀】: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辽承天太后萧绰】:赵宋有些儒生是这样的,惯会道德绑架,愚蠢之至, 我大辽的汉臣就不会如此。
【景泰皇帝朱祁钰】:南宋之前的人可能不太了解, 朕来给诸君讲解一下,这位《生祭文天祥文》的作者王炎午, 都干过哪些“好事”。
【大秦天王苻坚】:好的, 洗耳恭听。
【蜀后主刘禅】:感觉里面有故事!
【宋哲宗赵煦】:朱祁钰,你快说吧。
【景泰皇帝朱祁钰】:
“王炎午此人, 本是文天祥的庐陵同乡。”
“文天祥早年毁家纾难,起兵勤王,将王炎午提拔入幕府中,颇为照顾。”
“后来转战四方,情况危急, 王炎午十分害怕, 声称自己家中尚有老母在堂,卧病不起, 连夜跑路回乡。”
“文天祥被捕后, 他觉得大宋养士三百年,丞相不死,不足安天下人之心。”
“立刻写出此篇生祭文,抄遍无数份, 张贴在庐陵每一处大街小巷、交通要道, 一心想让文天祥看见之后, 受到激励,速速赴死。”
景泰位面。
文武百官俱是义愤填膺。
挨千刀的王炎午,根本不干人事!
现在百官们都知道,自家陛下病情沉重,能否成功续命,就靠于谦完成副本任务。
而于谦的任务偏偏又是【拯救文天祥】。
他娘的,这王炎午想逼死文天祥,就等于要在景泰位面当众弑君啊!
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众人勃然大怒,几乎将王炎午骂出了花来。
而且言辞高雅,半个脏字都不带的。
【明·景泰位面·大学士商辂】:王炎午,昔闻有人贱似卿,而今坟头草青青。
【明·景泰位面·工部尚书江渊】:君不见吾刀之利乎,妄想以大好头颅试之,我怎可不成人之美。
【明·景泰位面·户部尚书陈循】:城头上高挂的不是别的,正是王炎午他斩首示众的脑瓜子。
【明·景泰位面·吏部尚书王文】:王炎午,我知汝对这人间毫无留恋久矣,特备鼎镬火锅若干,送君碎成千万片。
【明.景泰位面. 太医院院使董宿】:一人血书将王炎午剥皮楦草!
顷刻间,景泰位面就已经吵出了一本《论如何高雅地问候全家》的骂人宝典。
天幕上。
角度恰好对准了于谦的手,投影出了《生祭文丞相文》的全文。
众人拜读一番,惊呆了!
这是何等反人类的旷世神作!
【秦始皇嬴政】:???
【秦孝公嬴渠梁】:???
【唐太宗李世民】:???
【汉武帝刘彻】:???
【陈文帝陈蒨】:噫,大佬们为何都如此沉默。
【唐太宗李世民】:朕大受震撼。
【唐太宗李世民】:这个生祭文,列了长长一串的“丞相可死矣”、“所欠一死耳”,似乎文天祥不赴死,便是愧对全天下人。
【唐太宗李世民】:朕本来还以为作者王炎午跟文天祥有什么深仇大恨,没想到,文天祥居然还对他有恩。
【唐肃宗李亨】:太宗爷爷说得对哇!
【汉武帝刘彻】:人性之恶,一至如斯。
【宋文帝刘义隆】:纵然是兽类,亦羞与王炎午此辈为伍!
【周世宗柴荣】:再来看这段。
【周世宗柴荣】:“不然或拘囚而不死,或秋暑冬寒,五日不汗,瓜蒂喷鼻而死,溺死,畏死,排墙死,盗贼死,毒蛇猛虎死。”
【后唐庄宗李存勖】:……
【后唐庄宗李存勖】:王炎午属实鬼才,能给文天祥编排这么多离奇死法。
【宋英宗赵曙】:你别说,一般人还真想不到。
【汉宣帝刘询】:朕不是很理解,为什么王炎午一定要针对文天祥。
【汉宣帝刘询】:之前那个宴会上,出现了那么多宋人降将,王炎午怎么不写《生祭翟国秀》?
【明宣宗朱瞻基】:当然因为文天祥是个好人!
【明宣宗朱瞻基】:好人就容易被欺负。
【东晋康献太后褚蒜子】:要是写《生祭翟国秀》,王炎午现在还能有命在?
【宋神宗赵顼】:唉,文山先生太惨了。
【宋仁宗赵祯】:是啊。
【宋仁宗赵祯】:朕甚至觉得,幸好君实先生和张太傅在崖山走得那么决绝,不用回头面对那些“自己人”的鞭挞和万箭穿心。
【清高宗弘历】:@于谦,你要小心别让这个王炎午见到文天祥。
【清高宗弘历】:史书中说,他一路跟随,千方百计要当面见上一次,以催促文天祥速死。
【汉昭烈帝刘备】:……此诚非人哉!
【魏孝文帝元宏】:中原衣冠礼教之地,焉能饲养出如此之禽兽。
【西辽感天皇后萧塔不烟】:唉,可见繁华之地人心未必鼎盛,塞尔柱帝国如此蛮荒,却也未闻有王炎午这等奇葩存在。
【宋哲宗赵煦】:清高宗,你上次说给文山先生写了文章,什么时候发上来给大伙瞧瞧?
【清高宗弘历】:朕写的是祭文,文天祥现在还活着,发上来不太合适吧,那不是成另一个王炎午了(狂汗)。
【宋哲宗赵煦】:也是哦。
【宋太祖赵匡胤】:于谦,可速斩这个王炎午,还有他的同党!
【宋太祖赵匡胤】:是我大宋亏欠了文天祥啊。
【宋太祖赵匡胤】:于谦你一定要保护好他。
……
于谦垂着头,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
怎么就让先生看见了生祭文呢。
他死死盯着掌心的纸片,恨不得目光顷刻化为刀剑,将纸搅碎成齑粉。
假如王炎午此刻站在面前,他定要将此人剥皮抽骨,炼烧成灰。
他小声唤道:“先生……”
文天祥笑了笑,声音依旧温和平静,一如窗外流波缓缓的江边青树:“廷益有如此文采,理当高兴才是。”
于谦不由有些气恼:“先生,都什么时候了,莫再取笑我了……”
见他这般模样,先生分明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微弯,漾着一星灯火微茫、惊鸿掠影的浅淡笑意。
“拿来吧”,他说。
于谦磨蹭半天不肯给:“还是不要看了,这等狂悖词句,平白污了先生的眼。”
文天祥不说话,只是微笑看他。
于谦没有办法,只好慢吞吞坐到了先生旁边,把生祭文摊在桌上:
“等先生看完,我就把它折成纸蝴蝶飞出去,它根本不配存在在这个美好的人世间……”
他不停地说着话,希望分散一下先生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太过关注王炎午那些如同淬了毒的匕首般的刻薄字句。
于谦看着先生沉静如昔的容色。
羁押在海上的这些日子,先生清减了许多,仿佛只剩一点伶仃支离的销骨,像是凄惶的斜阳青山尽处,一抹如碎云孤羽般,即将消逝在天尽处的雪鹤。
他难过极了。
先生明明这么好,为什么还有人不惮施以最大的恶意,屡屡将他推入深渊呢?
文天祥终于看完了自己的生祭文,目光在“呜呼,丞相可死矣”之处停留了片刻。
他神色居然很平静,甚至还点评了一句:“写得不错,数千字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好功底。”
“才不是!”
于谦径直将纸张拿过来,一口气撕得粉碎,“明明就是痴言妄语,一钱不值,毫无可取之处……”
他正要骂出一篇长篇大论出来,一抬头,忽然对上了先生的视线。
文天祥的眼神,还是那么清亮,笃定,淡然,如同长空一际,洒满皓月流光的碧海。
就仿佛有人写文生祭自己,这人世间至为荒诞吊诡的一幕,早落在他意料之中。
于谦一怔:“先生,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这件事……”
文天祥轻轻颔首:“自起兵之日起,我就知道,一旦兵败我便非死不可。纵然今日不是他写生祭文,也会有旁人。”
于谦默然。
他想起来,历史上还真不止一个人写过这种东西。
有个叫王幼孙的,从前和先生关系相当不错,非但写了一篇《生祭文丞相信国公文》,甚至还在先生面前亲自念了一遍。
如果要类比一下的话。
差不多就是他被关在监狱里,王文递给他一张条子,上面写着:“石灰兄,我觉得你活得太久了,速速去死吧,莫要再存活于这世间了。”
于谦:“……”
光是设想一下那个景象,想刀王文的心立刻就有了。
这仇先记在小本本上,回去之后,定要把王文锤一顿。
天幕上的王文:???
然而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此刻,于谦推开窗,将碎裂的纸片信手一扬,通通扔了出去。
“先生——”
他本来想告诉先生,社稷沉沦,家国破碎,并不是你的错。
这片人间负尽你一片丹心如雪,更不值得你为它殉葬。
就连天幕上的宋太祖赵匡胤,都让我好好保护你,叫你不要为了王炎午这样的妄人狂徒伤神。
但此刻,文天祥就这样温柔又无奈地注视着他。
话到了嘴边,于谦忽然发现……
先生原来什么都知道。
他想起先生写过的一句诗:“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我知这世情变幻翻云覆雨,我知这人心沧海瞬如朝露。
我知我所舍命救过的苍生,有人恨我欲绝,欲置我于死。
我知此行这一条路风急浪险,天崩地裂,终究是空挽滔滔东流水,飘零万古无归路。
可我依然要这样做。
因为我,“元是分明月。”
不求顾惜己身,但求此心不负。
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天生一颗赤子之心,不受红尘炼狱侵染,而是风霜烈焰中走过许多遭,仍可不失松竹皎洁、月华冰清之本色。
他的先生,正是这样的人。
而于谦,也同样如此。
从“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到“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精神内核,始终如一。
本就是极端相似的两个人,才会跨越时空相遇。
于谦想到这里,终于有点放心。
先生是那么坚定不移的人,即便有一百个、一千个王炎午一起来念生祭文,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他依旧会沿着自己选定的道路走下去。
他默默反思了一秒,自己是不是太拘泥于历史,有些小心过度了。
总感觉眼前人像是崖山苍凉月下,一抹风吹即碎、泠泠逝逝的雪白浪花,虽美却不久长。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连他都能扛住举世皆敌的压力,对攻讦刀剑,从容投以冷眼,视若等闲。
先生各方面比他强出不止一个段位,没道理做不到啊。
于谦试探着问:“先生会觉得我多此一举吗?”
“不会”,文天祥抬眸看着他,“我知道廷益是想保护我。”
他轻轻一笑,如画的眉眼温润生光:“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很新奇。”
于谦:!
什么小心过度,先生就是最好的,他要为先生挡住所有的风刀霜剑!
……
数日后,张珪来见,带来了邓剡病重卧床休息的消息。
于谦一听说邓剡生病,顿时眉峰微蹙。
现在离建康驿已经很近了,计划不会受影响吧?
张珪见他一脸担忧,只道他无比关心老师,加上老师又特意说了要见他,便带人过去。
一路上,张珪冷着脸,不言不语,眸光时不时往于谦这里一扫,无比挑剔刁钻。
生气。
这个于谦到底有什么好,老师病中都不忘见他?
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就是长得还可以,内里指不定如何草包呢。
他拿出一些汉学知识来提问,于谦自然是对答如流。
张珪:!!!
可恶,更气了!
老师不会又动了收徒的念头吧,那他就不是家里唯一的崽了!
于谦见他心思都写在脸上,略感无语:“我有自己的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
张珪神色登时多云转晴:“当真?”
于谦:“这是自然。”
“你怎么不早说”,张珪扬起一抹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道,“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走吧走吧。”
于谦:“……”
别以为他没发现,这家伙刚才的表情,分明是在研究怎么把他大卸八块,丢进江中喂鱼!
张珪现在觉得他顺眼了许多:“文天祥是怎么教导你的?”
于谦想了一会:“先生以高尚如山的人格,清风明月的襟怀,持续对我进行潜移默化的感召。”
这本是一个万能答案,怎么都不会出错。
然而,张珪听了却一脸不屑,挥挥手道:“那他在教学方面,不如我的老师远甚!今天就让你长长见识!”
于谦:???
他很快见识到了邓剡的教育方式。
邓剡绝对是蜜糖式教学的代表人物,主打的,就是一个夸夸夸。
二人进来的时候,他正轻袍缓带,半支在病榻边,就着明灭的烛火,摆着一局棋谱。
张珪直接走过去,端走了棋盘。
邓剡不解地抬眸看他。
少年很不高兴地说:“老师既然在病中,就好好休养,莫再费心劳神了。”
邓剡作恍然大悟状:“哦,果然还是我徒儿想得周到。”
“所以”,张珪神色灿烂地露齿一笑,“我怕老师病中无聊,叫人收集了一堆话本子,这就给你送来。”
邓剡微微点头:“可以把那个陈英也叫来,还有他侄子,你也一起过来吧,念念话本子,一起聊天。”
大明太祖外公他侄子于谦:“……好的。”
张珪自是应下,又告诉老师:“父帅说,此行会在庐陵停留大半月,等老师身体好些,我们可以一起去你之前待过的那些地方看看,譬如那个白鹭洲书院”
邓剡平日虽然不用戴枷锁,但显然也受到监视,无法自由活动。
不过,有张珪陪同就不一样了。
“谢谢”,邓剡长睫轻轻一扇,颇为感动地说,“徒儿你真好。”
于谦:这就夸起来了?
张珪闻言,笑得十分欢快,眼角眉梢如沐春风,抽出一卷书:“那老师要考教我功课吗?”
邓剡遂点了几个问题。
张珪有的能答上,有的则十分卡顿。
每每遇见他不懂的地方,邓剡就提笔细致地在一旁写下批注,将知识点都揉碎了,一点一点拆解讲给他听。
“明白了吗?”
张珪看看老师隽秀端方,翩若惊鸿的字迹,再看看自己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
大脑明白了,但手还没有。
邓剡握住他的手教他,一笔一画地教他:“该是这样写……”
过了许久,于谦在旁边等得快睡着了,张珪终于表明自己学会了。
少年情绪低落,不复先前的神采飞扬:“老师,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学会,是不是很驽钝?”
“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邓剡惊讶至极。
他坐直了身子,望着张珪的眼眸,温声道:“你自幼弓马娴熟,擅长征战,如今只不过是忽然转为学文不适应罢了,很快就会好转的。”
张珪眼神一亮:“真的吗?”
“真的”,邓剡笑吟吟地拍了拍小少年,“你选择舍己之长,补己之短,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一脸“我徒儿真棒”的神情:“老师为你感到骄傲。”
张珪:!!!
哇,老师夸他了,好开心!
一番对话下来,他整一个就是晕头转向、飘然如在云端的状态。
虽极力掩饰,还是没忍住,低头无声狂笑起来。
于谦:“……”
这个邓光荐,他愿称之为夸夸大师。
张珪简直被拿捏得死死的好伐!
因为有张珪在,于谦只能旁敲侧击,让邓剡一定快点将身体养好。
“那是自然”,邓剡说,“我还想早点好起来,去会见一些庐陵的旧交故友呢。”
于谦微笑说:“比如张千载?听说你跟他交情甚笃,一别多年,想来彼此都十分思念。”
邓剡:?
他压根没记得张千载是哪号人物,但一想起于谦的计划,便顺着他的意思说:“正是,千载兄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眼前,使我茶不思饭不香,满怀思念。”
张珪:???
茶不思饭不香,这还得了。
他立刻站出来,表示愿意为老师排忧解难:“不就是一个张千载吗,老师莫要担心,我这就将他提过来见您。”
张珪好奇了一晚上,这个让他老师茶不思饭不香的张千载,究竟是什么人物。
他对比了一下老师的另外两个朋友,文天祥和于谦,都是风骨俊秀,光风霁月的高人。
想必这个张千载,也是如此吧。
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第二天,张珪见到了被属下带到他面前来的张千载。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
因为张千载本就一直徘徊在馆驿之外,千方百计地想混进来。
主要是想见一眼文天祥。
在历史上,他用尽了一切手段营救文天祥,追随北上大都。
后来屡次营救失败,就在监狱旁边租了房子,竭力照顾狱中的文天祥。在其就义后,又帮忙收敛遗骨,背负千里,归葬故乡庐陵。
张千载为了进门,采用了强大的金元攻势。
每个驻守的元军都被他塞了一些金钞,众人虽然因为顾忌文天祥是重犯,不敢松口,态度却也大为和善。
这日,守卫满面笑容地走向张千载:“你可以进来了,我们少将军要见你。”
厢房内,邓剡正在教导张珪今天的功课。
张珪一边悬着手腕写字,一边眸光凉凉地往边上瞟,想看清楚于谦坐在窗前做什么。
“要专心”,邓剡不轻不重地抬手,敲了一下他额头。
张珪索性直接问了出来:“老师,他在做什么?”
邓剡:“廷益在进行崖山手卷的写作。”
那日,陆秀夫投海前,将众多文献托付给了邓剡,其中最珍贵的,是他亲手记录的崖山海上行朝始末。
他对邓剡说,倘若你侥幸不死,定要将这些内容传承下去,好教后人知道我大宋自有风骨未绝。
后来,邓剡果然在此基础上,为包括文天祥、陆秀夫在内的众多宋末英杰,著书立传,流传千古。
《宋史》草草修成,略去了事迹无数,都在他的书中被保留了下来。
于谦觉得这件事很有意义。
那些逝去的丹心与傲骨,不该就此磨灭,随崖海的细沙与浪涛一沉俱沉。
正如,先生的事迹曾激励了他很多年,斩锋沐雪,一往无前。
其他的宋末英杰们,也不该被遗忘。
他们的故事将如青灯般照彻永夜,让每一个抚卷长吟的后人,都深受鼓舞,心向往之。
恰逢邓剡生病,于谦就暂时接替了对方的工作。
今日先写《张世杰传》。
张珪一听,顿时坐不住了,劈手把于谦的书本抢过来:“不许写,张世杰一介叛逆之徒,也能算英杰?”
张世杰是出生在金国的汉人,曾是汝南王张柔,也就是张珪他爷爷麾下的军户。
后来逃亡投宋,一生为宋征战,殉死崖山。
于谦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你觉得张世杰做错了?”
张珪恼火道:“他一个叛贼,怎么会没错!”
于谦不免摇了摇头:“人的出生虽无法选择,却可以选择要以何种方式,过完自己的一生。”
张珪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这么一想,更咽不下这口气了:“生在我们家麾下,就应该自始至终都是我们家的人,叛逃就是不忠不义!”
于谦:“那你的父亲作为汉人,出生在金国,如今为何是元朝的镇国大将军?”
张珪立刻转了话锋:“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
于谦:“……”
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将“入侵他国,屈身事仇”,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张珪昂首说:“我的家乡河朔地区,从来都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一个。百年前归辽,转而归宋,自靖康之后,又割让给金。”
“宋廷从未有一日想过要迎接北方子民归国,就连名义上的文章都没做过一星半点,金人也只是将河朔一带,当作和蒙古战争缓冲的炮灰。”
“若不是我爷爷从前带着当地汉人,拉起一支自卫军,四处征战,保卫家乡,河朔早就千里人烟断绝。”
“这金、宋皆如此腐朽,它难道不该亡吗?我父既然已经灭了宋,扫平天下,百姓自然可以很快安定下来,不用再过从前那种苦日子。”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跟着老师学文的原因,天下已定,合用文治,我要为世间汉人请命。”
于谦陷入了沉思。
能看出来,张珪确实是一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
他是真的怀着一腔赤诚希望与年少热血,认为元朝一统天下后,汉人都会迎来更好的生活,并且愿意燃烧自己,去达成这个目标。
张珪后来,也确实按照这条路走完了一生。
于谦:“……”
说到底,还是因为之前的宋廷,军事上确实太拉垮了。
如果北伐能成功,在一百年前就打回江北,收复河朔失地,哪有后来这么多事。
指不定大元名相张珪,就变成了大宋社稷臣呢。
他不再理会张珪,拿回本子,继续给张世杰写传。
张珪一眼望见,他赫然写了这么一行字:“先太傅越国公世杰,年少英毅勇决,于沧海横流间,明悟人生之临歧转折,弃暗投明,千里渡江,不失故地燕赵慷慨之风。”
张珪:“……”
弃暗投明?
你搁这儿内涵谁呢?!
更让他生气的是,邓剡看了于谦的写作之后,居然对其行文大加赞赏,并表示张珪可以多向他学习学习。
张珪:哼。
他闷闷不乐地应了,心中暗自磨刀。
都怪这个于谦,他不再是老师最宠的崽了!
此刻,门口恰好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张珪精神一振,想看看这个让老师牵怀挂念的张千载,究竟是什么人。
一定是一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标准的江南文人雅士吧。
于谦也设想了一下。
按照张千载的事迹来看,此人背负先生的遗骨千里归乡,可谓义薄云天,一定是个潇洒如风,十步杀一人,慷慨不留行的英气豪侠吧。
侍卫带着一人入内。
于谦抬眸看去。
张千载衣衫灿灿,十分富贵,身高八尺,面目黢黑,体型更是极端魁梧,仿佛随时能撸起袖子,对人施以正义的铁拳!
侍卫将他带入门中后,张千载熟练地反身掏出几张银票,折叠好,塞入对方袖中,安放妥帖。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没有给人以抵抗的机会。
侍卫喜提一笔意外之财:“!多谢!”
张千载跨入门中,众人只觉得眼前忽而一亮,明光大作。
他大包小包,少说也提了十余件名贵礼品,无不是珠玉琳琅、珍稀灵宝之物,粲粲的华光霎时间照亮了整个室内。
“区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于谦:“……”
邓剡:“……”
张珪:“……”
这人究竟怎么跟他老师交上朋友的,难道靠钞能力吗?
【作者有话说】
于谦:每日一个赞美先生小技巧,今天是“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我真的好喜欢这句诗!)
还是于谦(对着张千载指指点点):逃亡计划的赞助商来了,大伙就等你掏钱了.jpg
张千载(豪气一挥手):掏!
第25章
张珪错愕地向自己的老师看去, 却见邓剡看起来比他还要惊讶。
张珪:?
“千载兄”,邓剡很快反应过来,无比自然地对张千载招手道, “一别多年,你怎么成了现在这般……壕无人性,快过来, 让我好好看看你。”
张珪恍然大悟, 目露同情之色。
懂了。
岁月是把无情的刀,将张千载打磨成了陌生模样。
他压低声音问于谦:“你们这个朋友, 到底什么来路?”
于谦沉吟了一会:“他是一个……隐士。”
张珪汗颜:“你们南人对于隐士的定义, 是真的很广泛。我还以为只有挖野菜的那种才叫隐士,比如我师祖。”
于谦纳闷道:“你哪个师祖?”
张珪:“郝经, 我父亲的老师。”
他沉声道:“就是当年血书上谏陛下修德养兵,降低赋税,为了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孤身前往你们南方宋廷议和免战,最后却被奸臣贾似道一关就是十六年, 生不如死的那个。”
于谦:“……那不能算隐士, 只能叫囚徒。”
这世上隐居不仕者,往往分为两种。
一种比如于谦他爹, 隐居西湖畔, 寄情山水,清操自守。
另一种比如张千载,挥金如土,洒金如云。
有这种好日子过, 搁谁身上也不愿出去苦哈哈地做官, 所以, 张千载考完举人便没有下文了,屡征不就。
张珪把礼物们都拆开,摆在桌子上,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个金玉小铃铛:“我就拿这个吧,其他都是老师的。”
看见小铃铛的于谦:“……”
怎么会有人一上来就给人送钟(送终)啊!
张珪问他:“你要不要也挑一个?”
于谦一眼扫过去,看见了一柄精美的玉剑(刀剑利器,向来忌讳送礼),一盒玉质盆栽小菊花雕塑(菊花是送葬逝者专用花),一方琉璃益智粽摆件(可能是想劝人多长点脑子吧),甚至,还有一把江南地区名家题绘的扇子(送扇无相见,扇子是最不受欢迎的礼物之一)。
于谦:“……”
张千载,好绝一人。
送礼精准地踩中了所有相关雷点,居然无一幸免。
邓剡虽然不认得张千载,但张千载对邓剡却是久仰大名,知道此人与文天祥相交莫逆。
他心中一动,机会来了。
张千载起身来到邓剡的病榻前,握着他的手,感情十分充沛地说:“光荐,这么多年,我一直惦念着你,你要多保重身体。”
邓剡:“……”
不是,你谁啊,我们从前认识吗?
他一怔后,立即接过了张千载的话茬:“如今光景日下,确实难比当年。我还记得,那时在白鹭洲书院读书,对春光细柳,吟诗作画,何等无忧快活。”
一说起白鹭洲书院,张千载可就来精神了!
毕竟他的偶像文天祥也是从这里毕业的。
这他熟啊,做足了功课。
张千载说:“我还记得,书院门口有一株老树,高大蓬勃,枝繁叶茂,里面可以藏人。有时候逃学不想上课,就会躲到里面去,偷偷眯上一会。”
邓剡笑着一捋长须:“是啊,到盛夏之日遁入树荫中,尤其凉爽。”
张千载:“晚凉时分,每次登上湖心楼远望,我都觉得仿佛要飞上天际,乘风而去。”
邓剡:“确实水阔天长,人间美景。”
张千载:“在晴天时,江万里先生的塑像经常被用来晾晒衣服。”
邓剡:“噗,还可以用来在考前挂小红绳祈祷!”
张千载:“说到小红绳,就不得不提白鹭洲的特产小白花树,只要考前经过那棵树下,不小心被花砸到,最后的成绩一定会很惨烈。”
邓剡:“……看来,你确实很懂白鹭洲。”
就连他这个白鹭洲正经入室弟子都没这么懂!
张千载:“还有书院后山的白鸟,做烧烤吃特别香。”
邓剡:“?你还烤过白鸟吃?这我倒没试过,感觉自己错失了太多。”
……
于是。
二人就这般无中生有,互编故事,追忆了半个时辰根本不存在的往昔。
亲眼见证了两大戏精互演的于谦:神色冷漠. jpg
这究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有灵犀啊。
张珪倒是有点小感慨,觉得他的老师和张千载之间,情谊多么深厚,多么动人!
他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做个笔记。
于谦无事可做,在一旁开始剥菱角吃,咔咔咔。
张珪目光凌厉地扫向他。
这厮没有心的吗,怎么又来破坏气氛!
而且这是自己买给老师的,他怎能吃得如此欢快!
于谦剥了满满一盘菱角:“你要来点么,很甜的。”
张珪冷哼一声,不理会他。
“剥了这么多,不能浪费了”,于谦站起身,端着菱角,去给那两人分享。
“谢谢”,张千载伸手欲拿起一个,被于谦拍开,“这个不是你的,那个才是。”
张千载:?
咋滴,这菱角还有编号不成?
张千载重新拿起一只菱角,吃到一半,看见里面的字条,眼神一顿。
于谦在纸上写道:“不可在庐陵动手,联络建康义军,提前埋伏于建康驿外,待元军大部队离去方可行动,旗语为号。另,速寻觅船只,建康渡口接应,带上医者。”
这一行字,在张千载脑海中很快自动转化成了:“速来打钱钱钱钱钱。”
张千载:“……”
他面色如常,看完后,直接将纸条吞下,毫不停顿。
他并不知于谦是何人,是否可信,遂看向邓剡。
邓剡:“他是文山的弟子。”
张千载瞬间神色复杂,露出了众多诸如“天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丞相这就收弟子了”,“这小子何德何能,他配吗”,等一系列表情。
最后,他郑重点头同意,让于谦放心便是。
二人就这般在张珪的眼皮底下,完成了一轮信息交接。
“对了”,张千载一拍脑门,熟练地摆出了掏钱姿势,将银票塞入于谦手中,“你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不用跟我客气。”
于谦:“……我没有。”
张千载:“你有没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丞相他有没有。”
于谦:“……先生也没有!”
眼见张千载坚持要给他塞钱,他只好回绝道:“我们都被关在这里,想花也花不了,莫要如此。”
张千载恍然大悟:“那我明日改送东西过来!”
于谦:“……”
等等,他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邓剡觉得这个对话太滑稽了,在一边笑得险些滚下榻。
然而,等张千载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顿时笑不出来了:“对了,光荐你需不需要……”
“真不必了!”
邓剡怕他继续纠缠不休,赶紧抬手招呼张珪:“徒儿,快来吃菱角,味道甚是鲜美。”
张珪有点意动,嘴上却悻悻道:“我不吃于谦剥的东西。”
“好啦,老师来给你剥”,邓剡轻笑说。
张珪眼睛一亮,顿时坐了过去。
邓剡的姿态实在是很优雅,细白手指缓缓拨弄着如月的菱角,不疾不徐,好像弹琴一般,溅落清脆的响声。
看起来就很美味的样子。
张珪十分开心,一人干了整盘菱角。
见于谦伸出手,似乎想要跟他抢食物,他十分警觉地抱着盘子转了个身:“想都别想!要吃你自己去旁边拿,这是老师给我的!”
于谦:???
救命,他只是想拿一下旁边的毛笔而已。
……
这菱角仿佛有什么特殊病毒buff,第二日,吃了菱角的人接连生病。
就连吃得最少的张千载都在家里休息了一天,为此忧心如焚,十分担心自己耽误了计划。
于谦更是发烧躺了好几日。
期间,因为张珪同样生病,张弘范找了一大堆医者上门,也顺道来看了一眼于谦,配了一堆药。
他总算退了烧,但并不十分精神,只好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看天幕。
天幕上。
众人因为于谦突然的生病,陷入了争执。
【魏武帝曹操】:此事必有蹊跷。
【吴大帝孙权】:阴谋家看什么都好像有人要害你!
【吴大帝孙权】:依孤看来,他们就是单纯忘了煮菱角,食物中毒罢了,天下哪有生吃菱角的道理!
【大秦天王苻坚】:菱角为什么要煮熟吃?
【南唐后主李煜】:北方人,说了你们也不懂。
【魏孝文帝元宏】:北方人怎么了,我北地浩渺万里,能征善战,打你一个南方区区小国,还不是手到擒来!
【明宣宗朱瞻基】:就是,南方终年不见雪,有何值得骄傲之处?
【梁武帝萧衍】:菱角生吃会致病,这是我们南方人都知道的常识吧。
【东晋康献太后褚蒜子】:愚蠢的北方人张珪哟!
【魏武帝曹操】:孤可不信这么多人一起食物中毒,明显是有人要害他。
【北齐神武帝高欢】:于谦初来乍到,谁会想着害他?
【汉光武帝刘秀】:指不定是冲着文天祥,或者是张珪、张弘范父子来的。
【宋孝宗赵瑗】:不会是王炎午这厮投毒吧?!
【武悼天王冉闵】:你们脑洞也太大了,菱角是张珪买回来的,王炎午针对的是文天祥,不是张珪。
【宋仁宗赵祯】:可能是那些民间义士,想要投毒造成混乱,趁机救出文天祥,结果没想到菱角被其他人吃掉了。
【陈文帝陈蒨】:朕觉得就是单纯的食物中毒。
【陈文帝陈蒨】:张千载吃得最少,所以恢复最快。
【西辽感天皇后萧塔不烟】:都是北方人南方人在争论,我们西方人不敢说话。
【大秦天王苻坚】:西方?有多西?和朕派吕光开通的西凉一样西?
【西辽感天皇后萧塔不烟】:比那个还要西一些,朕与先皇在卡万特之战击败了当帝霸主塞尔柱帝国,如今百邦臣服,西至怛罗斯,东至巴尔思罕,附属国无数。
【大顺皇帝李自成】:怛罗斯,是哪一个朝代被戳中了脊梁骨,朕笑眯眯不说话。
【蜀后主刘禅】:是不是于谦写纸条的时候,墨水滴进菱角里面,污染成毒了?
【蜀后主刘禅】:墨水是有毒的。
【蜀后主刘禅】:朕小时候跟着相父学习,为了肚子里多些墨水,就喝了小半瓶,差点没救回来。
众人:“……”
刘阿斗,果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男子。
【秦昭襄王嬴稷】:这个刘禅是哪一家的孩子,蠢到本王都有些怜爱了。
【宋孝宗赵瑗】:嬴稷:对你投以大魔王的关爱凝视.jpg
【宋孝宗赵瑗】:@于谦,恢复了记得上来发个消息,朕很担心你。
【宋仁宗赵祯】:真是奇怪。
【宋仁宗赵祯】:于谦生病了,朱祁钰怎么不说话?
【汉宣帝刘询】:对哦,以前这种时候他都冲在第一个的。
【明. 景泰位面. 吏部尚书王文】:陛下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今天忽然昏过去了。
【陈文帝陈蒨】:啊,担心。
【大秦天王苻坚】:朱祁钰不说话,总感觉气氛少了点什么,快点好起来吧。
【明宣宗朱瞻基】:小钰现在如何了?
【明. 景泰位面. 太医院院使董宿】:回宣德皇上,臣等已经把陛下送回去休息了,情况还算稳定。
【宋孝宗赵瑗】:祝小钰早日康复!
【明宣宗朱瞻基】:???宋孝宗,小钰是你能喊的?(拔刀)
【宋孝宗赵瑗】:就要喊,就要喊!
【宋孝宗赵瑗】:@景泰皇帝朱祁钰,小钰小钰小钰!
景泰位面。
众人因为朱祁钰忽然倒下,颇有些手忙脚乱。
石亨和徐有贞对视一眼,觉得机会来了。
趁一群人簇拥着景帝,二人悄然退后,偷偷摸摸往外走,准备前往南宫找那一位。
“想去干什么坏事?”一道凉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天官王文似笑非笑地走过来:“老夫等了这么久,可算是抓到你们两个的把柄了。”
二人大惊,立刻辩解。
王文拍了拍耳朵,一脸不屑:
“什么,你说你啥都没做,感到很冤枉?你懂不懂什么叫「意欲之罪」啊,你心里肯定想了些不好的事情,我可没污蔑你!”
“来人,速速拖下去关起来!”
天幕上。
也有人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北齐神武帝高欢】:景泰位面的各位,这个节骨眼莫忘了看好堡宗,省得他出来作妖。
【北周文帝宇文泰】:贺六浑果然是带阴谋家!
【北周文帝宇文泰】:不过朕也同意,堡宗实在太丢人了。
【宋太宗赵光义】:干脆让堡宗畏罪自杀,寝疾薨,或者中毒死吧。
【清圣祖康熙】:赵二,你是懂杀人的。
【明. 景泰位面. 吏部尚书王文】:各位放心,堡……不是,太上皇,在南宫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明. 景泰位面. 吏部尚书王文】:看守他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死士,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晋元帝司马睿】:那就好。
【宋哲宗赵煦】:祝朱祁钰早日康复。
【陈宣帝陈顼】:早日康复+1
于谦看到这里,眉峰紧锁,忽而生出了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
副本内世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存在差异。
或许里面过了几十年,景泰位面也只过去一两个月。
然而,他离开的时候,朱祁钰的病情就已经不太妙了。
若是这一两个月中再出变故……
于谦忧心忡忡地叹息一声。
如果放在以往,也许这份忧虑只能潜藏在心底,生根发芽。
但他现在是有先生的人啦!
于谦到隔壁,敲了敲窗户:“先生,你在吗?我没打扰到你吧。”
文天祥正在灯前,写着一阙诗。
夜间灯花明灭,拢在他握笔的那只手上,漾出一层清溪水波般的柔光,洁白如玉。
他温声问:“怎么了?”
于谦默坐了一会,直到心思沉静下来:“我担心家乡的人出事……”
文天祥顿笔看向他:“现在还能回去么?”
于谦苦恼地摇摇头:“就是因为不能回去,所以才担忧啊……若真的置身风暴正中,反而心境坦然了。”
这时,朱祁钰本人终于上线:
【景泰皇帝朱祁钰】:感谢各位的关怀和提醒,暂时无危险。
【景泰皇帝朱祁钰】:廷益可还好?朕很担心你。
于谦长舒一口气,立即回复道: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陛下,我亦无事了。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京城正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陛下宜当多加保暖,少为思虑,忧能伤人。来年初春,寒蕊新发,我定如期带着奖励归来。
朱祁钰卧在病榻上,捧着手炉,苍白地笑了一笑。
“好”,他轻轻说。
然而这个笑容,还没展开,就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看见了宋孝宗在疯狂@他。
【宋孝宗赵瑗】:@景泰皇帝朱祁钰,小钰,你在吗小钰!
【宋孝宗赵瑗】:小钰快回复我一下!
朱祁钰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我们好像还没有熟到那份上吧。
宋孝宗赵瑗见他回复,立刻啪啪输入:
【宋孝宗赵瑗】:看见没有,他应了,朕就说可以叫他「小钰」,凭什么朱瞻基不让朕叫!
【宋孝宗赵瑗】:就要叫小钰!
【景泰皇帝朱祁钰】:……赵小羊,朕看你着实是病得不轻。
【宋孝宗赵瑗】:朕确实生病了QAQ
【宋孝宗赵瑗】:@于谦,你能不能也安慰朕一下?
【宋孝宗赵瑗】:朕要求不高,你讲两句好话夸夸朕就行。
【大秦天王苻坚】:既然如此。
【大秦天王苻坚】:@于谦,朕的丞相王景略也生病了,于谦你能不能也慰问他两句,虽然他听不到,但朕可以日后代为转述。
【魏武帝曹操】:苻坚实属牛逼,每逢热点就硬蹭。
【陈后主陈叔宝】:这个话题,跟王猛有任何关联吗???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看来,随着朱祁钰生病,【王景略】即将取代【于谦】,成为弹幕第一热门词。
【永乐大帝朱棣】:不会的,朕一直在给于谦声援。
【明宣宗朱瞻基】:还有朕。
【明仁宗朱高炽】:朕也是呀!
【宋孝宗赵瑗】:朕也会持续声援于谦的。
【宋孝宗赵瑗】:@于谦,朕真的生病了,头好痛,看在朕一片诚心的份上,你能安慰一下朕吗?
于谦:“……”
见过自来熟的,但赵瑗这么上赶着自来熟的,他确实闻所未闻。
他转头问文天祥:“先生,宋孝宗是个怎样的人?”
文天祥的神色有些渺茫,似乎想起了一些江流滔滔,尘埃岁月里的旧事:“我不曾亲眼见过,但总有人告诉我,孝宗陛下在的时候,是一个很好很好、很有希望的时代。”
于谦默然。
赵瑗的时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吗?
是,也不是。
他毕竟亲历过永乐年间的万国来朝,仁宣之治的天下盛世,见证了一个帝国,鲜花着锦最为鼎盛的模样。
赵瑗在位期间,仅有半壁河山。
他虽然屡次北伐,想要光服神州,但终究因为种种条件的制约大败而归,没能实现。
所以,于谦觉得,那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相距大明甚远。
然而,对于文天祥这样出生于宋末的人来说,孝宗时代已经是一个遥远的美梦了。
那个年代,至少在动乱中,一切还都蕴含着希望。有君臣齐心并力北伐,有虞允文的采石矶大胜,有辛弃疾屡次请缨,远眺苍苍江北。
那个年代,陆游临终前还会感叹,希冀着一个可能的“王师北定中原日。”
那个年代,人们都还愿意去相信,这一代或下一代人,一定可以克复中原,驱除胡虏。
可惜,那已经是南宋最后昙花一现的高光。
于谦叹息一阵,斟酌着在天幕上输入: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孝宗陛下务必珍重身体,好好休养。大宋江山社稷,来日北伐宏图愿景,皆系于你之身。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倘是夏至,凝心静气,少为烦忧。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若逢冬雪,且加餐饭,勿忘添衣。
【明. 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祝陛下早日康复,来日北伐功成,我在大明,为君遥饮一杯祝捷酒。
【宋孝宗赵瑗】:!!!!!
……
南宋,孝宗位面。
“嗷嗷嗷!”
赵瑗看着天幕,发出了一阵土拨鼠尖叫。
本来他生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受得紧,这会一下子就精神了。
于谦真的好暖心,他哭死。
“呜呜呜”,赵瑗卷在被子里疯狂打滚,“天底下怎么会有于廷益这么好的人,朕不活了!”
病中的人往往格外感性,他一时间泪眼汪汪,感动得无以复加。
于谦,真不愧是他认定的“帝国双璧”之一!
过了一会,赵瑗看向了不远处,帝国双璧的另一璧,辛弃疾。
他眨了眨眼,小声说:“幼安……你能不能也安慰一下朕,求你啦。”
辛弃疾晃了晃手中的书卷,语气染上了一丝无奈:“臣本就正在做这件事啊。”
赵瑗病中极度无聊,他便来给陛下读书。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读些诗文,然而,辛弃疾念的却是……一本专门讲北伐的兵书,《虎钤经》。
作者是宋真宗年间的许洞,一位被埋没的将星。
清澈朗润的少年嗓音缓缓响起。
像是琉璃盏中沉淀了甘洌的清酒,饮之辄醉,望之明净,捧在手心看去,更是波光粼粼地摇曳着无数星芒。
赵瑗听了许久,倦意上涌,有些迷糊地想着:
幼安的声音很好听,幼安的剑法很厉害,幼安的诗也写得很好……幼安哪里都是好的。
“朕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和他一起去北伐”,半梦半醒间,赵瑗心中涌过一个念头。
他才不羡慕大明那几个皇帝拥有于谦呢。
他已经摘到属于自己的星星啦。
……
于谦翻阅着桌上墨色淋漓的纸笺,观看文天祥新写的一组诗。
这组诗以感旧为题材。
也许是因为到了故乡,万事可亲的缘故。
又或许因为一路上于谦总是和他待在一起,使他很难像一个人枯坐幽狱那样,长时间陷入那些低沉痛苦的情绪中。
总之,这些诗居然还挺温柔平和的,追忆一些早年在庐陵的往事,重温旧梦。
于谦回想了一下历史上这个时间段,先生过庐陵时,写的那些悲愤诗。
两者一对比,他简直骄傲极了。
今天也是先生美好心情的捍卫者呢!
于谦一首一首地看过去,有讲白鹭洲读书的,有讲江上泛舟,有携花载酒,还有这个年少骑马倚斜桥……
哎?
于谦目瞪口呆。
他把这句写着什么上元夜玉箫金钗琉璃的诗看了又看,用朱笔一圈,控诉般地推到先生面前:“先生……”
文天祥:啊这。
一时陷入回忆,写顺手了没收住,不会教坏孩子吧。
他转念一想,于谦怎么说也是太子少保,什么场面没见过,于是轻描淡写地说:
“上元夜本就是太平盛世的象征,当年庐陵全盛时,诸般绮陌红楼,歌林舞榭,香尘画舫,笙箫琼阁,往往如云并起,可堪梦醉流连。”
家无余才,两袖清风的贫穷少年于谦:“……”
这场面他真没见过!
大约是于谦的神色太过错愕,文天祥不禁扶额道:
“廷益为甚这样看我,这难道不是大家年少轻狂时都做过的事吗?”
“闲暇兴之所至,就中个状元,喝点酒,写点诗,约上一些朋友与佳人,悠游山水吟赏烟霞,鲜衣怒马高楼飞花,醉听笙箫宿,醒看檐边月。”
既没有中过状元,也没有和朋友佳人们相约的于谦:“……”
不,我们不一样。
俗话说,三岁一代沟。
他和先生之间,相差两百年,仿佛已经横亘了几十个难以逾越(?)的鸿沟了。
但于谦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合理。
宋朝本就是一个温柔多情的时代,先生如此完美,被人青睐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宋史》说先生早年,“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
也曾是一位锦衣风流,温柔绝艳的贵公子。
虽然说……
还是心情很复杂啦。
于谦觉得硬要形容自己感受的话,大概是,仙人下凡?
天边高不可攀的万古明月,终于挥去迷雾,愿落入人间,眷照来人一回。
“抱歉。”
文天祥见他似乎真的一无所知,顿时生出一股带坏好孩子的内疚感,悄悄将纸笺收回袖中。
“没有没有,知道了这些,就感觉还挺有趣的”,于谦赶忙把信纸又拿回来。
他拉着先生碎碎念,“觉得先生好可爱,还有一点心疼。”
文天祥:“……这都什么跟什么。”
于谦弯起唇角说:“可爱就是可爱,心疼是因为觉得……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先生居然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我亦仰慕刘越石之风——中原荡分崩,壮哉刘越石,公死百世名,天下分南北。”
于谦眨眨眼,这轮成功对上暗号。
默契程度+1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这一句,是西晋时期,刘琨刘越石的绝命词。
没错,就是闻鸡起舞的那个刘琨。
他的前半生,是京华风流浪荡子,锦衣玉食,遍目妍绮,什么荒唐事没做过。
后半生,伤感国家南渡,社稷残破。
一改往昔风流习气,一人孤执地守在北方,想要收复失地,最终兵败身死。
半生纨绔,半生英杰。
于谦想到这里,忽然无比难过。
他所心疼的,是先生也走过了这样的一种转变,这样的惨痛一生。
宋史说,先生听闻元军南下进攻,“至是,痛自贬损,尽以家资为军费。”
在国家危难之际,散尽家财,拉起一支义师起兵勤王。
过往的轻狂风流都埋葬在长夜里。
从此,他就成了世人的信仰,大宋的脊梁文丞相。
再无人记得当年临安城中,蟾宫折桂,桃花满衫,飞羽觞而醉月的少年。
后人更加不会知道了。
一个时代的倾颓崩塌,太沉重也太苍茫。
曾经鲜活的人物形象终成了吉光片羽,如同碎片般,被时代仓惶凄怆的浪潮击碎,埋葬于黄土尘埃之间。
“我很感激能够来这一趟,亲眼见到您”,于谦低眉笑起来。
因为,这让他知道。
英雄从不是生来如此。
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从来都是有血有肉,有悲喜也有苦乐,有喧嚣也有落寞的人,如每一个平凡的你我。
唯到沧海横流时,方见英雄真本色。
“能见到先生的这一面,真是太好了”,于谦握住了先生微凉的指节,“似乎每天都比前一日更景仰先生一点。”
文天祥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温和地拍了拍他:“你不介意就好。”
天幕上:
【南唐后主李煜】:唉。
【南唐后主李煜】:若是有的选,谁都愿意生在太平盛世,一辈子做个风流浪子。
【宋文帝刘义隆】:是啊,谁不想呢。
【宋孝宗赵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宋孝宗赵瑗】:这首诗的作者,就是之前李渊副本提到的大宋相公王安石。
【宋神宗赵顼】:啊这,王相公每天都忙于改革,意气风发,未来怎会……
【宋神宗赵顼】:是谁欺负他了?!(恼怒)
【宋孝宗赵瑗】:可不就是你么。
【唐太宗李世民】:所以说,文天祥是真正的英雄。
【唐太宗李世民】:能于太平时代,任情自娱,也能在狂浪滔天中,挺身而出,以一介书生之微命,决然撑起一方终将沉没的帝国巨舰。
【唐太宗李世民】:出将入相,朝野流徙,终不失本心。
【唐太宗李世民】:可谓伟丈夫矣。
【宋太祖赵匡胤】:唉。
【宋太祖赵匡胤】:我大宋何德何能,得到文天祥。
【明宣宗朱瞻基】:可不止是文天祥,还有陆秀夫、张世杰、江万里,还有更早的岳飞、辛弃疾、陆游、李纲、宗泽……
【明宣宗朱瞻基】:你大宋辜负了如此多的英杰,究竟何德何能啊!
【永历皇帝朱由榔】:宣宗爷爷,我大明也有这样的人,那就是延平王。
【永历皇帝朱由榔】:早年罗绮锦绣,盛极荣华,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永历皇帝朱由榔】:后来因为悲恸隆武帝身故,惨痛泣血,焚去代表了文人士子的青衣,改披戎装,誓抗胡虏。
【清圣祖康熙】:呵呵。
【清圣祖康熙】:朱氏伪帝,郑成功是你的延平王吗?分明是朕的延平王。
【清圣祖康熙】:郑氏后人向朕投降了,所以,延平王是朕的,台湾也是朕的(大笑)。
【永历皇帝朱由榔】:狗鞑子,敲你奶奶!
【清圣祖康熙】:伪帝就会无能狂怒。
【清圣祖康熙】:看看朕给他写的挽联,“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清圣祖康熙】:延平王一世英雄,最倒霉的就是遇见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蜀后主刘禅】:?
【蜀后主刘禅】:好端端的,提朕作甚!
【清圣祖康熙】:一边去,没你的事。
【清圣祖康熙】:倘若当年是朕先遇见郑延平,必然全力支持他海上南征,要什么给什么。
【清圣祖康熙】:别说时台湾、澎湖,就算菲律宾、东南亚,都早就全打下来了,哪像你一样丢人现眼。
【永历皇帝朱由榔】:狗贼住嘴!!!
【永历皇帝朱由榔】:……
【永历皇帝朱由榔】:不好,延平王要杀人了,溜了溜了。
南明,永历位面。
永历帝眼见不妙,嗖地一下,敏捷地躲进了龙椅下面。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在他不远处,延平王郑成功看着天幕,目光冷冽,一股炽烈的怒火在心口绽放。
难以置信!
他一生都致力于反清复明,虽死而后已。
结果,他的后人竟然向清朝投降了!
这简直就是对他平生志向的彻底否决与背叛,犹如利箭穿心,刹那间将他伤得百孔千疮。
郑成功铮然拔出佩剑。
锋芒如寒光交迸,交映在他浸满冷意的眼瞳中,宛如翩跹破碎的飞雪。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杀了世子郑经。
投降的是郑经也罢,是郑经的后人也罢,他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使不得!”
一旁,晋王李定国见势不妙,赶紧将他按回去,一边扭头冲着晋世子李嗣兴喝道:“兴儿,速将郑经带走!”
郑经看着他爹拔剑对他砍过来,整个人都吓傻了,甚至忘了躲闪。
李嗣兴赶紧将他一把拉到边上:“还不快走,真想等死不成!”
郑经魂不守舍,跌跌撞撞跟着他往外跑。
李定国自始至终,一直紧按着郑成功拔剑的那只手:“你冷静一点。”
郑成功毕竟走的是儒将路线,在力量上,比不过他这种所向披靡的猛将。
他被压制住,怎么也挣脱不开,不禁气急,怒斥道:“李宁宇!”
“晋王殿下真觉得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了吗,这是我郑家的内务,你凭什么干涉!”
李定国头疼不已。
这个两军刚刚会师的节骨眼上,真让他杀了郑经,势必会发生大乱。
他无奈地说:“未来的事毕竟还没发生,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别这般轻易下定论。”
郑成功冷笑:“不管什么情况,郑经都不能降清!”
“我父亲被清人背信弃义逼死,我母亲被清人侮辱自尽,族人被清人所杀,祖坟被清人所掘……”
“这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世世代代的血仇,永不能泯灭。他降了清,便是弃我而去,分道扬镳,怨不得我杀他。”
“郑经以后再出现在我面前,我见他一次杀一次。”
一句句话,带着杀意,锐利如刀剑。
但李定国分明看得出,他神情苍凉,眉目间遭遇背叛的伤心委屈之色,远多于愤怒。
他静默了一会:“也罢。”
“我先把郑经带走,让他戴罪立功。”
“你我都已在战乱中失去了大部分家人,仅剩下一两个至亲。事已至此,总得再给孩子一次机会吧……免得日后徒然生悔。”
郑成功寂然半晌,算是默认了。
二人相对无言。
天幕上,又出现了字迹:
【清圣祖康熙】:说起来,在伪南明政权,虎父犬子是标准操作。
【清圣祖康熙】:不仅郑经、郑克塽神操作频出,李晋王的儿子李嗣兴也降了。
【清圣祖康熙】:李嗣兴坐视下属毒死他爹给他留下的托孤大臣靳统武,罔顾他爹“宁死荒外,勿降也”的遗言,率众投诚,现在正在朕麾下当宁夏总兵。
郑成功:“……”
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忽觉手腕一松,李定国放开他,提着长剑,径直往外走。
郑成功大惊:“宁宇,你去作甚?”
李定国头也不回,冷冷丢下一句:“清理门户。”
郑成功:“……”
刚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我每次一写到延平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下写了很多X:D,这该死的魅力啊
下章就可以成功逃出去了!
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文丞相早期经历,还是很惊讶的,就想和大家分享一下英雄的人生转变历程,充满了感慨(。)
唉,文山先生本就是文艺上的全才,感觉他如果生于太平盛世,很可能会是一个锦衣玉食,温柔翩翩的贵公子,虽然知道是末世成就了他的风骨,但还是忍不住脑了一个if线(。)
刘琨刘越石,也就是“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作者,情况有点点类似,也是一把惊天巨刀。
“中原荡分崩,壮哉刘越石……公死百世名,天下分南北”,是文山先生写给刘琨的悼词。
第26章
“世子杀不得啊!”
“未来的事毕竟还没发生!”
“我们在这世上仅剩一两个至亲了, 总得给孩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在经历了一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极限拉扯后,郑成功终于艰难地把李定国拽回头。
两位老父亲身心俱疲,彼此相顾长叹。
明明我们两人都是当世英杰, 怎么儿子却这么不争气呢!
“我算是看明白了”,李定国一脸冷漠,“指望别人都是虚的, 哪怕是亲人、后人也一样。”
“唯有自己活久一点, 在有生之年平定天下,克尽全功, 才不至于让抗清的大好局面葬送。”
郑成功点头同意:“是啊, 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1]。”
……
于谦受这些诗启发,想去先生从前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他暂时还不能自由活动。
于是, 他趁着在邓剡那里看书编史的功夫,对张珪旁敲侧击:“你就不想沿着你老师从前的足迹,四处走一走?”
张珪:!
听着好心动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还是有理智的:“要去也是我陪老师一起去,有你什么事啊。”
邓剡依旧在病中, 没什么气力起身, 苍白瘦弱的指尖捧着一杯水,慢吞吞地喝着。
他觉得学习要劳逸结合一下:“没事, 不用管我, 徒儿和廷益自去玩吧。”
张珪闷闷不乐:“老师干嘛叫他那么亲近,还廷益,喊一声姓于的得了,我都没这待遇。”
邓剡熟练地给小徒弟顺毛:“那是因为徒儿你才十五岁, 尚未取字。”
张珪眼睛一亮:“那等我及冠, 老师亲自来给我取字好不好?”
邓剡微笑说好。
他抬手给张珪小少年理了理衣领, 又看向于谦,叮嘱道:“你二人出门好好相处,不要吵架,注意安全,切莫再胡乱吃东西了。”
张珪表面答应得好好的。
一出门,离开自家老师的视线,立刻隔出三丈远。
要他跟于谦这厮和平相处?不可能。
于谦也不在意,反正张珪就是个让他顺利出门的工具人罢了,能用就行。
张珪走在路上,目不斜视,向他那个方向大喊:“喂,先去哪里?”
于谦把先生的诗稿拿出来,和庐陵旧日地图对照了一番:“先去王大娘点心铺。”
张珪精神一振。
江南点心可是很出名的,说不定还能一边吃好吃的,一边临江听点小曲呢。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庐陵之地饱经战火,居民四处流离,多葬身沦亡。
王大娘糕点铺,早已经人去楼空,甚至整条街道,也显得十分萧条冷清,空荡荡的墙壁迎着日光,毫无人气。
于谦皱眉道:“这里本该是一处闹市区。”
张珪默然。
他们一前一后,又去了许多文天祥诗里提到的地方,几乎每一处都已人声稀落,商铺倾颓,大门紧闭。
只有一家酒楼还迎客,却也并未再售卖那些烤鸡烧鸭之类的美食,仅剩一壶清酒,一碟素豆腐而已。
于谦问起缘故。
掌柜说:“烽火四起,货物送不过来,之前经常购买的那一户养鸡人家,也在不久前被元人杀死了。”
他说话的神色很平淡,有种对待生死的麻木惨然。
从窗口向外看,街巷是寂静的,家家户户都不再出门,偶尔有行人路过,也是满脸惶惑。
因着张弘范军近日入驻城内,仿佛每一丝空气中,都还残留着那种血与火,动荡不安的气息,和庐陵这座城自古以来的温润文气搅合在一起,分外使人纠结心惊。
他们饭后,向着今日最后一站,白鹭洲书院走去。
白鹭洲书院是大宋先丞相江万里所办,文天祥和邓剡都曾在这里读书。
在元军攻占庐陵的那一夜,江万里率全族投水而死。
仿佛是隔了时空,与多年以后的崖山,十万军民齐投海,遥相呼应。
后来,这里便空旷了下来。
数年的时间,已是草木青青,一个劲地疯长,成了小动物们四处奔跑的乐土。
于谦划船入江心洲,拨开齐膝深的野草。
青木不知人事改,今春还泛新碧色。
张珪瞪眼看着山上破败的房子,蛛网横生,野兔乱跑,不敢相信这一片残垣断壁,就是老师给他讲过许多次的少年旧梦。
邓剡回忆过往,微微含笑的模样,多么温柔美好啊。
可现在呢。
张珪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声音低沉:“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腐朽的宋廷已经灭亡,天下重归一统,人们的生活却还是那么糟。”
于谦沉默了片刻。
对于张珪来说,这大约是一个很关键的思想转变节点。
若是站在故宋的立场上,他这时候,应该随意敷衍过去。
以张珪的地位而言,他越是无能腐朽,身居高位,越会从内部侵蚀元廷,霍乱朝政。像这般尸位素餐之人多了,元朝政权的解体也会愈发迅速。
然而,于谦的立场不是赵宋王朝,而是天下苍生。
恶吏当道,坏官横行,只会让更多百姓为此受苦。
他徐徐问张珪:“莫非你觉得,战争一旦结束,天下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当然不是”,张珪立刻说,“这需要时间修生养息,等我未来进入中枢后,就实行文治,降低赋税,减轻徭役,过一段时日一定能恢复起来的。”
于谦又问:“仅是如此?”
张珪不解地看着他。
于谦望着山间荒芜丛生的野草,淡声说:“蒙元以游牧开国,帝国旧制之中,未尝听闻有止杀行令、拔擢群士、屯田农桑、劝开学府等事。”
张珪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骇然道:“那岂不是要变法……”
古来变法者,从吴起,商鞅,到王安石,耶律楚才,哪一个是有好结局的?
“必须变法,也只能变法”,于谦告诉他。
“就以你所说的「降低赋税」为例,从前蒙古法中,诸王皆可直接向属地百姓征税,十有九户,家破人亡。如此陈法不去,哪能重焕新生,真正做到降低赋税?”
张珪瞠目结舌道:“可是、可是……”
他是想保护百姓,但他并不想与世为敌,死无全尸啊!
于谦望他一眼,想起未来,张珪在变法途中遇见了无尽的阻挠,数次遭遇罢相。
更是因为与帝王在任命铁木迭儿为太师一事上,意见相左,受了一通杖刑,受伤惨烈。
元仁宗,这个曾在东宫听张珪居筵讲经,受其传道之恩的帝王,对自己的老师并没有丝毫留情。
“变法本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于谦立在江边凄清的晚风中,一字一句,沉声道:“这便看你究竟有多大决心,愿为世间汉人请命了——舍你一身而平天下之乱,伤你万箭以求万民之安,可乎?”
“……”
张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和缄默。
过了一会,他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凭什么这般诘问我,难道你就能做到吗?”
于谦淡淡说:“我当然可以。”
张珪想说他骗人,嘴上发誓谁不会,这种事没有亲身经历过,谁都不敢说自己真能扛得住万箭加身。
可是,于谦此刻的神色太过肃然,而这句话的分量也太过沉重了,他不知为何,忽然就无法再向对方提出任何质疑。
“我不知道”,最终,张珪充满了迷惘地说,“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未来的我吧。”
白鹭洲书院中,立着创始人江万里的塑像。
这名大宋前丞相神色肃穆,凝视着远方,眉间似乎总凝结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思,身姿笔挺,宁折不弯。
于谦心想,这就是他的师祖了。
雕像下面还镌刻着许多的字迹,都是后人悼念之作,他在里面甚至找到了先生的题铭,一笔一画,如若金石:
“星折台衡地,斯文去矣休。
湖光与天远,屈注沧江流。”
于谦念着这首小诗,对着塑像拜了三拜。
冷不防,身边落下一片阴影,张珪居然也一揽衣衫,很恭敬地向着江万里塑像拜倒。
“师祖爷爷”,他口中念道,“请您保佑老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无忧此生吧。”
于谦:“……”
这是把师祖当许愿机了吗?
他索性也效仿了一下,闭目无声说:“江师祖,若你真的在天有灵,请助我一臂之力,救先生逃出生天,长命百岁。廷益归家后,必为师祖建祠奉祀以谢。”
张珪还在说着很多的祝愿和吉祥话。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初涉文学,懂的还不算太多,他将所有学过的美好祝福都摘出来,希望江万里可以保佑他的老师一切都好。
于谦在旁边听着,心中颇为感叹。
无论如何,邓剡在张珪的生命中,应该是最为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人。
邓剡也是这么认为的。
邓剡将毕生所学,都编成了《相业》一书,留给了他。
甚至因为张珪的请求,在张弘范死后,整理了他的文集《淮阳集》并作序。
一时间,于谦看张珪居然有了几分顺眼。
可能这就是师控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花了几个时辰游览江心洲,临走前,张珪表示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干。
“我准备打只白鸟,回去给老师烤着吃”,他说,“上次听那个张千载提起,老师似乎很羡慕的样子。”
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金羽,对着天穹,迅疾拉开弓弦,一只白鸟顷刻坠地。
正准备再打一只,于谦忽而道:“愿借弓箭一用。”
张珪迟疑了一会,还是同意了。
于谦张弓搭箭,一挥手,迎着白鸟穿心而过。
张珪把白鸟捡起来,见是一击毙命,甚为果决。
他盯着于谦看了又看:“你真的没有仕元的打算?我们大概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于谦淡笑:“绝无可能。”
“人各有志”,张珪表示理解,“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们一前一后,下了山去。
江心洲如烧的斜阳,将一双少年人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
那些影子投落在地上,短暂交汇后,便迅速背道而驰,各自走向远方。
……
一行人离开庐陵,再度上路。
暑热初退,秋风起时,终于即将抵达建康。
沿途,王炎午数次到来,欲面见文天祥,劝他速死,都被于谦严防死守地赶了回去。
如此三番五次,看得观众们气闷不已,直呼这厮不当人。
建康,也就是南京城。
昔年作为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的首都,虎踞龙盘,王气所钟,何等繁华景象。
如今被元军攻占日久,四处掳掠,早已破败不堪。
天幕上。
利益完全相关的六朝皇帝们纷纷大怒:
【吴大帝孙权】:?这是建业?这居然是建业?
【晋明帝司马绍】:不敢相信,眼前这一片瓦砾废墟,竟然是朕费尽心血缔造的建康城。
【梁武帝萧衍】:台城崩逝,王气沦亡……心碎。
【东晋康献太后褚蒜子】:我陈郡谢氏的乌衣巷,竟也尽数化为了烟尘。
【陈文帝陈蒨】:唉,诚知改朝换代,万事更迭如流水,但看见自己的故园变成后世之灰土,还是万般消沉难过。
【梁简文帝萧纲】:阙里长芜没,苍天空照心。
【宋武帝刘裕】:这是钟山,这是西洲城,那是玄武湖,那是新亭……
【宋武帝刘裕】:朕的大好江山,竟如此付之一炬!
【宋武帝刘裕】:元贼拿命来!
【宋武帝刘裕】:@于谦,朕对如何以弱胜强,如何以步兵、水兵胜骑兵,如何从建康出发,成功组织北伐,颇有心得。
【宋武帝刘裕】:朕可为你参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谦:!
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
刘裕绝对是历朝历代最能打的皇帝之一,平生未尝一败。
起于微末,席卷八荒,气吞万里如虎。
如果不是因为去世太早,死于登基之后的第三年,他将是第一个自南向北,完成北伐一统中华的帝王。
最重要的是……
刘裕最擅长水战啊,能用水战横扫北方胡虏骑兵。
这不是完美符合他们现在的需求?
于谦决定将这个好消息跟先生分享一下。
他掀帘而出,见文天祥凝立在船头,远望江天,轻声作了一首诗:“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飘萧的凉风吹起他衣袂,一身消瘦离索,素腕犹为镣铐所羁,像是被折去羽翼,坠落尘中的仙鹤。
枝头芦花坠落,星星点点纷飞如细雪,染成鬓白。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于谦觉得这句诗太过悲伤,便走到船头,拽了拽他的衣袖。
“先生。”
他对建康城,后世的应天府很是熟悉,曾在这里高中进士,然后又在次年,跟着永乐大帝一起迁都。
船行入城中,于谦指着两岸的风景,说与先生听:
“这里现在是一片荒田,但来日,会有琼楼拔地而起。”
“这个废弃的石头旧宅,以后被重新修建,成了国子监。”
“此处街道被烈火焚烧得只剩余烬,后来盖了新房子,是一位大学士的故宅。”
……
于谦三言两语间,新生的大明帝国在旧日废墟上拔地而起。
那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代。
文天祥不由感叹道:“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于谦忽然露出了十分激动的神色。
文天祥:?
“先生”,于谦神采飞扬,语气轻快地说,“这句诗,本是你在建康驿中道别,送给邓光荐的诗,但现在归我啦。”
文天祥若有所思:“说来,好像是很久没有给光荐写诗了啊,那我现在来写。”
于谦:!
“不不不”,他立刻把先生拽回来,十分诚恳地说,“我也可以跟先生写诗唱和的,先生大可不必另寻邓光荐。”
文天祥:“可我准备和光荐写诗探讨一下棋谱,廷益不是不擅长吗?”
于谦:“……”
不行,这个真不会。
但他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总不能就这样将先生直接拱手让人:“虽然我不是特别擅长,但我有一颗热爱学习的心。”
文天祥沉吟,取出一条缎带,准备给他蒙上眼睛:“好,那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于谦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下盲棋,纠结了许久,委婉地说:“先生不提前问问我的下棋水平吗?”
文天祥:“什么样的水平?”
于谦:“是在家中同辈间,长期以来稳居前二名的水平。”
文天祥心想,这听起来还过得去,又多问了一句:“廷益在家中行几?”
于谦:“我只有一个弟弟于泰。”
文天祥:“……”
原来是这样的前二名,你真的一点没谦虚!
该怎么教他入门呢?
文天祥作为一个出生在象棋世家,四岁就能杀穿一整条街的象棋大师,甚至后来被关在狱中,还在继续编写棋谱之人。
这,就完全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他四岁之后就没见过这么菜的人了!
“勤能补拙”,他最终这么决定,“你从今天开始好好背谱吧。”
《于谦学棋日记》:
九月初一:新开这本日记,也是为了督促自己好好学棋,先要背完手边的三十套棋谱。
九月初二:摸鱼。
九月初三:摸鱼。
九月初四:摸鱼。写点诗。
九月初五:于廷益啊于廷益,你怎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月初六:摸鱼。哎嘿,先生捏着棋子沉思的样子真好看。
九月初七,摸鱼。
【2】
…….
数日后,文天祥检查于谦的学习进度,简直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眉心轻轻蹙起:“莫非是为师的教学方法出了一些问题?”
“当然不是!”于谦诚恳摇头,“先生给我两个时辰,我能把它们都背下来。”
文天祥等了片刻,果然见他倒背如流,历历分明。
他不禁诧异地问:“你背得这么快,平日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于谦眼神飘忽:“这个,无非也就是观天,望云,发呆,写诗,回过神来……嗯,再盯着先生看一会。”
文天祥:“……”
文天祥:“…………”
他看着于谦,忽而微微一笑,沉静的神色霎时便有青萍风起,冰消雪融。纤长眼睫宛若萤尾的蝶,披霞而来,奔流星月,盛开出一捧飞光离离的丽色。
于谦:!
先生用最好看的笑容,说着最无情的话语:“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了。”
于谦:救、救命啊!
先生反手就给他布置了一大堆作业。
于谦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进京赶考的日子,学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先生果然没有去找邓剡写诗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可是一路唱和,互相慰藉知己之情的。
结果现在改成了每天给他摆棋局和批改作业!
于谦:唉,痛并快乐着。
他甚至反思了一秒,先生和邓剡建康驿言别的名场面,不会就这样被他蝴蝶掉了吧。
……
其实,还是有的。
如历史上一样,众人在建康羁留了两个月。
张弘范早就定下,于重九节后启程,但于谦却迟迟没有确定执行计划的日期。
无他,只因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给先生的药准备好了,外面接应的张千载准备好了,就连天幕上的外援刘裕都到位了。
唯有东风,左等右等,始终不来。
于谦只能决定放手一搏。
行动前夜,邓剡来找他们。
文天祥一眼看去,不觉大吃一惊:“光荐如何至此?”
多日不见,邓剡简直称得上一声形销骨立,极度的萧条清减,形容苍白。
他垂着头,一截支离优美的颈骨,低掩在空荡荡的深灰衣袍之间,让人想起风雪中,即将凋零摧折的玉树。
邓剡望着挚友,神色悲欣交集,凝滞如冻结的冰川,许久,忽而展颜一笑:“文山。”
二人目光相对间,似乎只是寥寥几瞥,就道尽了这些天以来的离绪别情。
就连交流也是淡淡的,偶尔几个词句,心照不宣。
一旁的张珪:???
满脸懵逼.jpg
他根本听不懂,只好跟于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
“建康水土养人,我本打算陪老师在这里多待几天,休养一阵,但老师坚持要跟我们一起上路。”
于谦默然,他当然知道邓剡是为了配合他的计划。
“不过这样也不错”,张珪又精神振奋起来,“等回到大都,正好赶上过年,可以和老师一起守岁。”
邓剡全家十二人,之前悉数死于乱军。
张珪觉得,在新年这个全家团圆的日子里,有必要拉上老师一起,以免他触景伤情。
于谦目光悠远,望着窗外的檐上青天:“是啊,时间过得好快。”
转眼就到了离别时,因为有张珪在场,文天祥和邓剡的这场道别,很是隐晦。
他们彼此互赠了诗文。
文天祥是,“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邓剡是,“水天空阔,劝东风、应惜世间英物。”
是“劝东风”。
劝天意成全,祝君此行千里,一帆风顺。
而不是历史上那样的,“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一者万念俱灰,木已成舟,一者对未来还怀有无限的希望。
虽然驿中言别依旧发生,但当事双方的命运,却已截然不同。
邓剡抱出了一大堆书卷,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这些是陆君实交给我的崖山行朝资料,我欲编纂史书,为数十位当世英杰,写书列传,今日都交给文山了。”
张珪大惊:“老师,这如何使得?这不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吗!”
邓剡揉了揉眉心,苍白病容中带着一抹倦色:“为师最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吧,就算如此……”
张珪犹自不放心,盯着文天祥说:“这只是暂时借给你的,过一阵子你记得要还给老师。”
文天祥轻声说好。
他翻阅陆秀夫清丽的笔迹,手指掠过字里行间,不时停驻,想象着那个友人,在长眠于银涛碧海之前,都走过了怎样激烈决绝、又视死如归的心路历程。
邓剡待到月上中天,起身同他道别。
“珍重。”
他在心底默念,愿我的挚友文山,夙愿得偿,此生圆满,一似蛟龙归入海。
哪怕——
今日一别,我们余生,死生不复相见。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挚友离去的消瘦背影,文天祥忽觉心中一凛。
他倚在门边,手指微微攥紧:
“光荐!”
邓剡的身形分明停了一停,却没有再回头,而是就此转身,没入了长夜。
……
这一晚,于谦和天幕上的太医院院使董宿,进行了最后的确认。
张弘范等人明日即将启程。
大军行动,绝非一朝一夕,稳妥起见,必须再等待数日,待建康城中军队尽数撤离,防守空虚。
董宿因此对药方做了改进。
茉莉花根酒磨配末,本是假死药,改用清水兑服,一连数日,药效打个折扣,正好起到重病的效果。
于谦把药端给先生:“味道可能有点奇怪,先生忍一忍。”
他有些迟疑,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碗沿。
这一剂药下去,先生的性命就真的全然掌握在他的手中了,谁也不知未来会如何。
文天祥看出了他的紧张,径直接过碗,一饮而尽:“廷益不必担忧,但尽人事耳,能一路走到如今,已是幸甚了。”
于谦顿觉心口一阵发烫,沉声道:“无论生死,我都会守在您身侧。”
茉莉花根,有一种副作用是致幻。
文天祥眸光逐渐迷茫起来,缥缈如盛了一泓澄明的秋水。
于谦唯恐他见到什么国破家亡的可怖幻象,灵机一动,给先生塞了一块饴糖。
这下,总可以做个甜甜的好梦了吧。
过了一会,先生忽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廷益,你别忘了写作业,这棋若是再学得一塌糊涂,以后出去莫说你是我的学生。”
于谦:???
先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幻象,为什么忽然就催他学习了啊!
他委屈地说:“先生,此一时彼一时,我这段日子下棋水平已经提升很多了。”
想当年,他在大明也是进士出身,四朝学霸。
怎么到了先生面前,就备受嫌弃了呢。
唉,说出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既然这样”,先生的声音渺如云水,清风般温柔萦绕,“为师会的那些东西,你总得都懂一点吧。”
“等学完了棋,以后我再教你策论时政、纵横兵法、琴诗书画、星象算术、堪舆命理、博综诸艺……”
于谦两眼一黑。
他现在选择死亡还来得及吗?
……
翌日。
张弘范听说文天祥重病,不能行动,必须留在建康休养,不禁颇为狐疑。
他连派三位医者,均证实了病情无误。
盖因归程已定,不可能因为一人耽搁,张弘范只能拨出一队重兵看守馆驿,自己先行北上。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陈英确定了此时会刮东风,恰是行动之时。
于谦提前传讯给在外接应的张千载,一众人先引发走水,制造动乱,趁着元军纷纷忙乱之际,闯入驿站接走他们。
于谦弯弓搭箭,且战且退,一箭穿心了一个穷追不舍的元兵,就这样一路来到江边。
恰在此时,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长空漆黑,江野阒寂,忽然!风停了!
“你不是说今夜有东风的吗?”他不可置信地转头问陈英。
陈英额头疯狂冒汗:“是有啊!刚才有,但是现在没了。”
于谦:?
江面风平浪静,连一点水花都无。
小船缺少了风的助力,虽竭尽所能,前行的速度还是奇慢无比。
追兵已至江边,准备放箭,远处更有烟尘滚滚,似是其他元军人马准备过来增援。
于谦慢慢闭上眼,心中一片悲凉,难道真的是天要亡他么。
明明一切都算到了,只是少一场东风。
为何天意竟然如此残忍,注定了要让先生“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他握着剑,决然挡在了船舱前,准备迎接一波即将到来的箭雨。
天幕上。
【清高宗弘历】:这个邓剡,主打的就是一个乌鸦嘴,刚在诗里说完周瑜和东风,东风就不来了。
【明宣宗朱瞻基】:@吴大帝孙权,在吗?
【明宣宗朱瞻基】:赶紧让周瑜出来干活借东风了。
【宋孝宗赵瑗】:心都揪紧了,周瑜快帮帮忙。
【北齐神武帝高欢】:周郎可再行赤壁之事乎?
【宋仁宗赵祯】:请周瑜出手!
【晋明帝司马绍】:朕的属下给公瑾写的赞词,“公瑾英达,朗心独见。披草求君,定交一面。”
【晋明帝司马绍】:请周公瑾出手!
【吴大帝孙权】:???
三国,东吴位面。
“公瑾,这……”
孙权迟疑地看向了大都督周瑜。
这时候,赤壁之战还没开始打呢,他自然不知道东风是怎么一回事,见天幕上纷纷点他的名,简直一头雾水。
周瑜白袍轻剑,英姿焕发,闻言拱了拱手。
他眉目间噙着流光宛转,映着窗外桃华,一树烟云,恰成了江南吴地最明净的春三月。
“主公,此当为未来之事。”
未来?
闻言,孙权机灵的小脑袋瓜,很快运转了起来。
赤壁这个地方他还是知道的。
周瑜在赤壁这个地方刮起了东风,那么,迎战的敌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北方曹操。
莫非……
孙权心中涌现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猜测!
莫非在公瑾的带领下,孤北伐成功,一统全国了?
不然,孤的谥号怎么会是吴大帝呢,要知道上一个能称之为大帝的,还是汉武大帝刘彻!
孙权心里美滋滋!
想到这,他立刻转向周瑜说:“公瑾,你既然会借东风,何不给他们展示一下,既能拉一波于谦的好感,也可以壮我大吴声威!”
周瑜:???
孙仲谋,你别太离谱了!
此情此景,眼前这个不着调的主公,让他再一次深深地叹息,并怀念起了那个如今已经长眠在幽泉之下的人。
他从前的君王和挚友,孙策。
周瑜看着天幕。
于谦的眉眼如此坚毅决绝,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仍旧不可避免地流露出茫然焦灼神色。
不是担忧己身,是担忧他的先生。
剑指上苍,只想保得对方周全。
在周瑜的一生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了共同的理想和目标,生死无悔,亘古追随。
如果这世间真有神。
如果我当初没能被神明眷顾,那我希望你今日可以如愿以偿。
和你的先生一起好好走下去。
走向你曾经提起过的大明,那个海清和晏、山河长宁的未来吧。
而这……
是我和伯符,还有许许多多羁留在这个烽火乱世中的人,始终翘首以盼,却无法抵达的愿望。
“愿东风起。”
周瑜闭着眼,轻轻地吐出一句。
孙权立刻在天幕上回复:“公瑾已经给于谦祝福了,不知道啥时候起效……等等!”
长江之上,顷刻之间,空中纹丝不动的旌旗忽然扭转,长风凛冽,轰轰烈烈鼓荡在万里霜天之间。
东风起,吹拂正劲!
于谦:“……”
孙权:“……”
天幕前观众们:“……”
真有你的!!!
周公瑾,永远滴神!!!
这借东风,确实是有点子神奇玄学在里面的。
【景泰皇帝朱祁钰】:太感谢了!
【景泰皇帝朱祁钰】:朕这就去给公瑾修建祠庙!
【崇祯皇帝朱由检】:周公瑾,可不可以帮大明的东南做个法,借一下东风,让雨快来,这里最近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大秦天王苻坚】:朕准备南下灭晋,周郎可否帮忙出手,借一次东风?价钱好商量。
【晋孝武帝司马曜】:朕是上面苻坚准备灭的那个晋,周郎可否不要出手帮他借东风,价钱好商量。
……
一时间,众多皇帝都开始围着周瑜吵吵嚷嚷。
幸好,由于三国东吴位面还未开始挑战,周瑜暂时不能发言,也不会被他们直接@,倒是获得了一段时间的清净。
东风起后,下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宋武帝刘裕】:于谦,去舟山。
【宋武帝刘裕】:岛屿众多,地势复杂,风涛中来去,极容易隐匿。且元人大军恰在相反风向,即便反应过来,业已追不上你们。
【宋武帝刘裕】:不必担心迷失,朕为你指路,沿途路线,朕熟稔如覆掌。
【明·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好。
霎那之间,东风大作。
于谦迅速拔剑,斩断了缆绳。
江面上浪潮汹涌,迅速卷起小舟,如一片落叶,在飞旋的狂涛中似箭疾驰。
建康的城垣与群山,都被迅速抛在了身后。
过了京口之后,东风依旧呼啸,送他们一路泛槎入海。
这条海道,当年的刘裕走过,奇袭孙恩天师道起义,横扫万里,直捣黄龙。
后来的郑成功也走过,誓师北伐,投鞭断流,红衣炽烈如火。
古往今来的英杰在此地交汇,傲视这一片风浪滔天,狂涛蔽日。
入海之后,于谦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他站在船头,海风吹荡衣衫猎猎,心想,今日虽一开始小有波折,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恰好应了先生那句,「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自此蛟龙入海,万事可图。
周公瑾果然是神人啊,于谦感激不已。
等自己回到景泰位面,一定要给他修祠奉祭,感谢一番。
……
直到很久之后,于谦才知道。
正如当年在赤壁之战,东吴先主孙策化为一场东风,浩荡吹开长江千万里,庇佑了他的故友生民,山河社稷。
今日的长江上,同样有人化为一场东风归去,为他们扫平了逃离生天的道路。
船行数百里,舟山已然在望。
【作者有话说】
【1】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关于这首歌,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说这首歌原本就是写郑成功的,是《大英雄郑成功》的主题曲,但后来因为电视剧没过审延迟了一年,就被康熙王朝拿走挪用了。
不管是不是,我都觉得“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很适合延平王,英年早逝,壮志未酬,那种悲凉孤寂决绝…
【2】原版是胡适打牌日记hhhh玩个梗
第27章 义军平虏
于谦带着众人, 在舟山暂时住了下来。
为了安全起见,他特意找了一处远岛,地处偏僻, 音讯近乎断绝。
好在岛上虽无人烟,却还留有许久之前的港口和房屋,颇俱规模, 不必从头开荒当野人。
于谦拾掇了一下屋中旧物, 竟发现了一些记录:“建炎三年,天子为避金兵, 专走海路, 避难于此。”
于谦:“……”
天幕上的观众们:“……”
建炎三年,天子不就是赵构?
好丢人!
【成化大帝朱见深】:想不到这个赵老九, 除了怂,阴险,没骨气,居然还很能跑!
【宋武帝刘裕】:一直跑到舟山可还行。
【汉光武帝刘秀】:纯纯丧家之犬属于是。
【辽承天太后萧绰】:不愧是赵宋君王,全身骨头都是软的。
【唐太宗李世民】:这份逃跑功力, 即便比起驾驴车日行千里的赵二, 也是不遑多让。
【唐肃宗李亨】:太宗爷爷说得对哇!
【宋高宗赵构】:放肆!
【宋高宗赵构】:尔等鼠辈纯属污蔑,休要胡言!
【宋高宗赵构】:朕这哪里是逃跑, 朕这是战略性撤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景泰皇帝朱祁钰】:赵二:你的借口很好,下一刻就是朕的了。
【汉昭帝刘弗陵】:哈哈哈哈哈。
【周世宗柴荣】:哈哈哈哈哈。
【宋太宗赵光义】:???
【宋高宗赵构】:!!!朱祁钰你找死!!!
于谦继续收拾房间,把它清理成能住人的样子。
期间, 喜获一大笔意外之财, 发现了无数赵构当年遗落的宫廷奇珍, 堆积成山。
这些金玉并没有被时光腐朽,反而万分耀眼。
里面甚至还有一枚帝王印玺,在仓皇的逃命中,被狠狠摔在地上,连捡都顾不上。
于谦:好家伙。
可以看出,完颜构的逃跑之心是真的很迫切了。
他觉得这印玺镶金缀玉,还怪好看的,于是收进袖中,准备拿走当个纪念品。
张千载大惊:“这帝王玺可不兴拿啊!你想干什么?”
于谦语气清淡:“带回去送人。”
这有金又有玉的,岂不是很适合送给陛下?
朱祁钰:!
奇怪的收藏增加了。
张千载一脸惨不忍睹,“你、你”了半天,深觉于谦是个大逆不道的狂徒。
他带了一些人手,以及物资若干,忙忙碌碌一阵,便在岛上安顿下来。
于谦每天都来找先生学棋。
由于先前的药效使然,文天祥一直在休息静养。
他接手了邓剡的工作,开始着手整理数百卷的宋末史料,撰写成文。
于谦坐在他对面,一如既往地……苦逼写作业。
深秋之后,海风日转一日地转为苍茫肃杀,天地一冻,万木萧然。
在摇曳的灯火中,于谦看着先生提笔写下一行行浸满了血泪的文字,神色苍白静默,眉睫岑寂,如同凝结了一整片冰海的凉意。
让他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仿佛见到了一只伤重坠落尘泥的孤鹤,本性高洁,不入红尘。
须得百般照料,用心看顾,才不致让他和这昏浊人间互相对峙,世我两伤。
初冬,第一缕新雪落下的时候,于谦兴冲冲地告诉先生:“快看,梅花开了!”
他折了一大捧寒梅,抱在怀中,满院都浮动着隐约的暗香。
先生正坐在窗前写字,眉目映着窗外的皎洁雪色,清影寂寥。
他今天写的是翰林学士刘鼎孙的列传。
于谦记得这个人,在《宋史》中只有一行字。
说他在崖山战败时,“驱家属并辎重沉海,不死,为元兵所执,得脱后复蹈海死。”
陆秀夫的手记中却至少记了他百八十条的故事。
他说刘鼎孙,极心灵手巧,能以简单的杂草编织出万物,经常随手扯出一个草编小蜻蜓,来哄崖山上的小朋友。
他也擅长吹叶子,曲调袅袅,音色皆清丽动听。
会一点画作,尤其是山水画,海上飘零一路,追忆了许多江南故园的风景,在沉船时俱焚。
于谦一行行看过去,便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个风骨卓绝、多才多艺,又不失生活之趣、十分热爱生命的形象。
他不觉叹息了一声。
崖山十万军民当中的任何一个,宋元经年战争中死去的任何一个,在战死之前,也都曾抵达这人间雁过留痕。
文天祥落下最后一笔,回眸微笑道:“廷益来啦。”
于谦选了一枝最为明艳的红梅,放在先生掌心。
“先生的手好凉”,他担忧地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指尖,一转身,准备去关窗。
文天祥制止了他:“我想看一看雪。”
于谦一怔。
文天祥晾干了纸上的墨痕,轻声说:“大雪一落,天地俱净,茫茫若一色,就仿佛那些血与火,凄怆的惨剧,都未曾发生过……好像来年还可以盼一场丰年。”
于谦灵机一动:“先生不如去海边看雪。”
于是片刻之后,他就带着今日的作业,和先生一道坐在了海边礁石上。
文天祥看着落雪的海面,神色中的深重忧思渐渐被风吹散,弯起眉眼微笑:“此处风光清绝,不似人间。”
于谦:!骄傲。
今天也有努力维护先生的好心情呢。
天幕上:
【南唐后主李煜】:于谦的思想觉悟还是不够。
【南唐后主李煜】:如此美人美景,焉能只盯着看,不写首诗记录下来?
【明宣宗朱瞻基】:你就不要为难于卿了。
【明宣宗朱瞻基】:朕真怕他对着文山先生,写出又一个版本的《石灰吟》。
【汉光武帝刘秀】:于谦,你别忙着看海,先生让你写的作业,都做了吗?
【秦昭襄王嬴稷】:没做也不要紧,反正来日方长。
【秦昭襄王嬴稷】:等于谦学完了下棋,文天祥还要教他策论时政、纵横兵法、琴诗书画、星象算术、堪舆命理、博综诸艺。
【北齐神武帝高欢】:笑死,根本学不完。
【宋孝宗赵瑗】:太惨了,太惨了!
于谦:“……”
他决心证明一下自己,当即在礁石上铺开了棋盘:“先生,来吧。”
文天祥捏着棋子迟疑,似乎在思考到底该让他多少子,才不至于把孩子打击傻了。
他一边落子,一边随口吟道:“……因风随作雪,有雨便成泥。过眼惊新梦,伤心忆旧题。江云愁万叠,遗恨鹧鸪啼。”
于谦:“……”
等一下,现在不是下棋吗,为什么还有咏雪诗这个考察项目啊。
他沉默了一会,试探道:“同云蔽天风怒号,飞来雪片如鹅毛?”
哦豁。
同样是咏雪,先生想出来的就是清词丽句,一派气韵生动,引人入胜。
他想出来的,就是大雪鹅毛。
这对比太惨烈了!
天幕前的观众看了,纷纷叹息不已:
【南唐后主李煜】:于谦不擅长下棋和写诗,朕不擅长打仗,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汉景帝刘启】:不会下棋咋了,可以直接掀棋盘啊!
【魏文帝曹丕】:这世上果然没有真正完美的人。
【魏文帝曹丕】:信然也。
【宋英宗赵曙】:非也非也,文天祥就是完美的。
【汉武帝刘彻】:论人格操守,于谦和文天祥不相上下;论文艺造诣,于谦比起来确实略有欠缺。
【清高宗弘历】:于谦,你应该向朕学习。
【清高宗弘历】:质量不够,数量来凑,做一个高产诗人。
【梁简文帝萧纲】:有多高产?
【清高宗弘历】:朕已经写了快四万首。
【清高宗弘历】:给大家分享一下朕的咏雪诗。
【清高宗弘历】: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片,飞入芦花都不见。
【唐太宗李世民】:???
【南唐后主李煜】:???
【魏文帝曹丕】:???
【汉武帝刘彻】:这是什么奇幻风格,后世的诗歌品味朕不懂。
【宋仁宗赵祯】:@于谦,快来谢谢清高宗帮你找回自信。
于谦:“……”
果然,凡事最怕对比。
比起“一片一片又一片”,他这大雪鹅毛诗,看起来也没那么寒碜了。
【崇祯皇帝朱由检】:这个,客观来说,于谦的诗词造诣水平还是相当高的,风格俊爽,直抒胸臆。
【崇祯皇帝朱由检】:于谦《岳忠武王祠》: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崇祯皇帝朱由检】:《静夜思》:春风秋月不相待,倏忽朱颜变白头。
【崇祯皇帝朱由检】:《遣怀》:出处每怀心耿耿,是非谁较论悠悠。
【唐太宗李世民】:这明明写的很好啊,放在大唐也属于上上之作,怎么一到咏雪,就变成大雪鹅毛了。
【魏武帝曹丕】:大雪鹅毛这个梗,将会在诸天万朝永远地流传下去,名声堪比之前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陈文帝陈蒨】:那还是白行简更出名。
【陈文帝陈蒨】:朕哪怕等死后到地下,都不会忘了他这个震撼心魂的惊世巨作。
【宋太祖赵匡胤】:不可能再有后来人超过白行简的,大雪鹅毛也不行。
【宋孝宗赵瑗】:于谦:好了,可以了,不要再提大雪鹅毛了!
【北齐神武帝高欢】:白行简那篇文,具有极高的实战参考价值。
【蜀后主刘禅】:什么实战价值?
【蜀后主刘禅】:你唠嗑这个,朕可就不困了啊。
【北周文帝宇文泰】:不愧是小曹操,一开口就知道有没有。
【魏武帝曹操】:???
【魏武帝曹操】:小曹操是谁,谁是小曹操?
【北周文帝宇文泰】:给魏武帝你介绍一下,@北齐神武帝高欢,原名贺六浑,人称「小曹操」,跟你一样有些感情取向上的特殊癖好。
【北齐神武帝高欢】:黑獭小贼!孤看你是想死!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白行简那个位面的人,什么时候参与挑战?朕等待着白行简上来分享创作灵感。
【永历皇帝朱由榔】:呵呵,你是在好奇创作灵感吗?你分明是想从中借鉴!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借鉴又怎么了。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白行简在这个领域,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武周圣神皇帝武曌】:看看朕的咏雪。
【武周圣神皇帝武曌】: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峤金峦镇紫微。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
【魏文帝曹丕】:不错不错,很大气,很有帝王风范。
【陈文帝陈蒨】:朕觉得挺好,反正比「大雪鹅毛」好,比起清高宗更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清高宗弘历】:???
【梁简文帝萧纲】:朕也来咏雪。
【梁简文帝萧纲】:盐飞乱蝶舞,花落飘粉奁。
【周世宗柴荣】:好生无情!
【宋孝宗赵瑗】:萧纲写得还不错,和上面武曌陛下写的那句可以互相比一比。
【魏武帝曹操】:梁简文过于秀气了,还是武周圣神皇帝那篇更恢弘。
【清高宗弘历】:?萧纲这个句子,也就一般般吧。
【南唐后主李煜】:人家那是回文的,你把这句诗倒过来试试。
【清高宗弘历】:……绝了。
【魏孝文帝元宏】:萧纲断崖式吊打清高宗,将其碾压得体无完肤!
【梁简文帝萧纲】:谢谢。
南梁,简文位面。
梁朝历经侯景之乱,早已分崩离析。
就连当今的帝王,也被幽囚在深宫之中,外人不能一见。
简文帝萧纲倚在昏暗的绮窗前,长发披散,素衣如雪,望着天幕上的夸赞,极轻地弯起了唇角。
一抹苍白孤冷的微笑,犹如清夜断弦、凉歌照水一般,在他面上浮过。
如星火般照亮了整个幽黑的室内,却又稍纵即逝。
他早已平静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风姿独绝、温柔纤皙的帝王,即将在亘古的囚禁中走向死亡。
在幽禁中,身边没有笔墨,他便咬破指尖,在屏风上写诗。
那些诗,后来尽数被叛贼付之一炬,只有极少数,被人强行背下,得以保存了下来,流传后世。
天幕上:
【教主太上皇帝赵佶】:现在于谦还只是下棋,不喜欢可以直接忽略。
【教主太上皇帝赵佶】:要是于谦等一下学琴,也不擅长,岂不是大家成天都要听他魔音灌耳?
【汉光武帝刘秀】:无所谓。
【汉光武帝刘秀】:反正于谦那里过一年,本位面才过一天,忍忍也就过去了。
于谦:???
他没有那么菜的好伐!
别人也就算了,这个昏德公有何资格嘲笑他!
海风拂面而过,于谦转头看向文天祥:“先生,我想学琴。”
先生看起来并不意外,从容道:“首先,我们需要斫木做一张琴。”
于谦欣然同意。
他在后世见过先生所制的蕉雨琴,铭刻琴诗若干。
先生的好友,前南宋宫廷琴师汪元量,如今被掳到元朝大都,成了忽必烈的御用琴师。
他曾数次来狱中看望先生,彼此弹琴写诗相和。
除了古琴,先生自然也是象棋大师,善作闭目心棋,组建了“江西弈派”。
他后来还见过先生留下的象棋遗局《玉帛金鼎》,还有书法手迹《木鸡集序卷》,丹青若干,都收藏在紫禁城中。
真. 十项全能。
于谦忍不住感叹:“先生,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会啊。”
文天祥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扎心的话:“为师也想知道,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不会。”
于谦:“……”
他只能默默捂脸。
仔细一盘算,宋朝好像确实出了很多全才。
除了先生,还有范仲淹、辛弃疾、陆游。
如果单论文艺方面的全才,甚至更多,什么苏轼、米芾、姜夔之类的。
相比之下,大明就……
“先生千万别因此对大明产生什么偏见”,他语气微弱地说,“我只能代表大明士人的文化底线,其他人不是都像我一样的。”
天幕前的观众:“……”
同样在这些方面平平无奇的大明一众高官首辅:“……”
太过分了!
我们要举报于谦人身攻击!
这个时候,只有正德年间的王守仁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无他。
只因阳明先生,乃是一位文武双全、三教九流、天下万道无所不通的天才,属于能跟文天祥掰一掰腕子的程度。
月余以后,琴终于制成。
文天祥抚琴一曲,以正音律,问于谦:“你想取什么名?”
于谦沉思了会,认真地说:“不如就叫「正气歌」。”
这一次,先生没有被囚禁在大都监狱,恐怕也不会再有那首荡气回肠的《正气歌》。
对后人来说,或许有些遗憾。
可他转瞬想起那是的环境,“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想起那个暑气、腐气、秽气等七气升腾的囚牢。
就觉得,还是如今这样最好。
“我总觉得,「正气歌」这三个字,对我来说似乎有特别的意义”,先生有些惘然地说。
于谦突发奇想道:“既然这样,先生要不要给自己看一看手相,算上一卦?”
文天祥:?
于谦自有一套逻辑:“先生的文集,我倒背如流,你早期有好几十首诗,都写了那什么算命风水堪舆之类的。我一度以为,是那些算命先生花钱来请你做广告[1]。”
文天祥:“……”
究竟谁给他编的集子,为什么就连这种东西都会流传下来?
他简直难以想象,他在后世人心目中到底成了什么样的形象。
于谦充满期盼地看着他:“先生快来吧。”
请开始你的表演!
“没有给自己看相的说法”,先生无奈地说,“我倒是可以帮你看看。”
于谦:“好!”
他握着于谦的掌心,端详片刻:“你一生命途锦绣,炼金淬玉,世事皆全,纵有风波坎坷,也会很快就过去……”
于谦听他越说越离奇,不禁汗颜道:“我的命格哪有先生说的这么好。”
自己后来可是死得老惨了,还连累了全家。
文天祥轻笑道:“是我私心希望廷益命途顺遂,一切皆好。”
于谦低头磨蹭了一会,小声说:“对不起,我让先生失望了。”
文天祥讶然:“廷益何作此言?”
于谦告诉他:“我的结局很不好,和岳王一样,都是被下狱冤杀的。所以,后人将我们并称,说是「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他忽然想起来:“哦对,先生当年也曾被封过少保、信国公,而且在起兵勤王的时候,也曾驻足在西湖畔。”
“看来这句诗,应该改成三少保才对。”
天幕前的观众们:!!!
好家伙。
于谦,文天祥,岳飞,三个都是太子少保。
少保这个官职,好像确实成才率很高,这不得让朕的心腹大臣也兼一下?
顿时。
各个位面卷起了一阵册封少保的狂潮:
大魔王嬴稷:“武安君快来,你看着少保这职位,多衬你!”
始皇帝:“蒙恬,能者多劳,寡人来给你封一下少保。”
汉武帝:“冠军侯,朕看大汉的少保一职非你莫属,你快接旨吧。”
曹孟德:“奉孝啊,我大魏的太子少保还得是你来当!”
(郭嘉黑人问号脸:我大魏,眼下有太子这种东西?)
天王苻坚:“景略啊,虽然你还昏迷未醒,但这个册封少保的诏书朕已经先写好了,保证你一醒来就能看见。”
晋孝武帝:“谢太傅,你都已经是太傅了,要不朕给你降一级,改授少保吧!”
(谢安:???听我说,谢谢你!)
唐太宗:“房相,这少保一职,你休要再推辞。”
宋孝宗:“幼安啊,这是太子少保的册封诏书,你拿好。”
明武宗:“阳明先生,从今天起,你就是大明的王少保!”
嘉靖帝:“江陵啊,别人有的,你也要有,朕也让你兼一回太子少保……那个,你可以先把朕的猫放下吗?”
永历帝:“李晋王你快来,朕立刻给你安排一下少保这个职位!”
……
直到。
有人幽幽地在天幕上发出一行字:
【清高宗弘历】:三个太子少保,岳飞冤死,于谦屈杀,文天祥赴死就义。
【清高宗弘历】:你们确定还要封少保?
众皇帝:“……”
晴天霹雳,一箭穿心!
他妈的,这个弘历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偏现在开口。
一阵死寂的沉默后,众皇帝撕诏书的撕诏书,作罢的作罢,假装无事发生过,又坐回了原位。
景泰位面,朱祁钰眉头微蹙。
好像少保这个称号,确实有点不祥!
改一下吧,改成太傅,直接位列三公之首,也不用像历史上那样,等于谦死后再追封了。
南宋高宗位面。
赵构看着朱祁钰让于谦担任太傅的声明,险些破口大骂。
就离谱,这个朱祁钰!
现在压力转移到了他这边。
朱祁钰能给于谦升官,他却不给岳飞升官,岂不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明眼人:你想多了,谁还不知道你完颜构是什么货色。
赵构纠结了许久,最终一咬牙,也给岳飞加了太傅。
无论如何,大宋的排面(指一种不存在的东西)不能丢!
……
翌日,陈英乘船出海,到临近的城池购买物资,带回了一条音讯。
确切而言,是两个人的死讯,张弘范和邓剡。
忽必烈深感遗憾,欲让张珪佩其父虎符,拜昭勇大将军,掌兵万户。
张珪辞之不受,决意护送父亲和老师的灵柩各自归乡。
于谦蓦然变了脸色:“此事当真?”
历史上,张弘范确实死在了崖山海战次年的二月,然而邓剡,应该还有几十年的寿命才对。
究竟何处出了问题……
于谦想起那日告别时,邓剡苍白倦怠的神色,以及他将所有书卷托付过来时,那种释然的神情,不觉心一沉。
因为军中人事变动,这一带搜捕暂松,他们得以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前往陆地打探消息。
张千载用神一般的钞能力,找到了一个知情人士。
“你说庐陵邓光荐?”
“他确实死了,死前几个月,把平生所学都编成了书,留给小张将军。”
“很厚的书呢,数十卷,十余万字,也不知他怎么写得了那么多。”
于谦默然。
在历史上,邓剡也同样为张珪编写了一卷书,让他好好学,“熟读此,后必赖其用。”
不料在这个时间线上,竟成了遗作。
也许当初在建康驿的时候,邓剡的情况就已经不大妙,只是为了配合出逃计划,才一直按下不表。
他担忧地看向文天祥,想知道对方的反应。
但见先生站在日色照不见的阴影里,眉目低垂,犹如寂静的霜雪。
张千载又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那知情者说:“庐陵一带的人都知道,小张将军正在大张旗鼓,给邓光荐修坟。据说邓光荐死前让他重修白鹭洲书院,他也照做了,过几年,就能开门收学生。”
张千载道:“这是好事啊。”
“好什么啊”,那人感叹,“即便重开书院,也不可能让我们南人子弟入学!南人是第四等人,在元人眼中就是猪狗,如何愿意进行教育?”
“天下赋税,蒙古一档,北方汉人一档,南人一档。”
“我从庐陵那边逃过来,正是因为赋税太重,不堪忍受,不知多少百姓因此不堪果腹,家破人亡,能逃出来还算是幸运的。
“张弘范一死,小张将军暂时又不想掌兵,据说要闭关苦读邓光荐给他留下的书。张弘范那些旧部下没了约束,全都在四处纵兵劫掠,浙东许多小村都断了人烟……”
于谦再也听不下去:“别说了。”
他拉着先生,疾步走出门外,想将那些诉苦的声音迅速抛在身后。
然而,真正当一切都寂静下来,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看向先生。
先生的神色依旧沉静内敛,似一种月影山河、青灯高台的孤绝色,淡然得让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一晚归家后,先生继续给他上课。
于谦学东西很快,学完了琴棋,又学了好一阵山水画,已经算是初睹堂奥。
先生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行笔,期间始终沉默不言,末了,才问他想画点什么。
于谦:“就画白鹭洲书院好了。”
先生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他,一笔一画勾勒好这张画的骨骼,书院的一草一木,山水清丽之表,江洲隽秀之气,俱跃然在眼前。
唯有,物是人非。
他仿佛想要在山水间的空白处,添上一个邓光荐,但终究是几度描摹,都难以成形。
玉笔在他修长的指间,轻轻握出了一道裂痕,终于被他折断。
“人琴俱亡”,文天祥掷笔道,“不堪再画。”
于谦低头看了这张画许久,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句话:“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什么?”
于谦顿了一下:“这句话出自《登西台恸哭记》,是你从前的参军谢翱,许多年后独登西台,写来……悼念你的文赋,字字泣血,引人泪下。”
“此文很出名,后人每提起人间沧桑,亡国之思,都以「西台恸哭」来代替。”
文天祥默然。
于谦给先生念了这篇诗文:“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仿佛有一点碎玉般的水痕,坠落在桌面的白鹭洲图上。
“廷益。”
于谦听见先生低低地说:“对不起……可我还想再试一试。”
他背对着先生,怎么也看不见他说话的神情,却能感觉到先生此刻很难过。
他一下子慌了神,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先生轻轻按住了肩膀:“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我知道,你大抵是带着某种任务来的,这个任务恰巧与我相关……”
文天祥曾许多次地问自己。
能不能就此放下,就这样配合于谦的计划,避世隐居,了度余生。
他会教出很好很好的弟子,或许,未来还能看见大明帝星降世,天下重归汉人的那天。
已为这江山生民奔走数十载,后半生,何不悬崖勒马,停在此处,放自己一线天长海阔?
然而,每一次这样问自己,答案最终都指向同一处。
他真的做不到。
他若能安心隐居,便只有一种情况。
那就是,改朝换代以后,从前的宋人都过得很好,年复一年,休生养息,逐渐淡忘了故国,归于历史前进的浩荡洪流之中。
江山易改,若百姓仍旧安康,从前的政权倾覆又何妨。
可如今,宋人过得一点都不好。
于谦神色茫然:“先生,难道是因为邓光荐吗,此事是我之过……”
最初不过是出于一点想要保全对方的私心,居然演变成了今日的后果。
“不”,文天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执念太深,至死方休。”
“对于你们后人来说,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可我身在其中,总还想着要战斗至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明知是死路,也想着要去亲身走一遍。”
于谦一时寂然。
文天祥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这个笑中,有隐隐约约的流光皓月,庭树清风在萦绕,让人一见便觉得心地俱净,星辉下,古木寒影寂寂,提灯始觉春空:
“此一路千里押解之途,得君为伴,已可称得上一声命运眷顾了……你不是我,不属于这个人世间,自不必去经受那些烽火波折。”
“我死之日,你若还留在此处,且折一枝梅在我坟前,也算不负这相知一场。”
于谦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然而,对于任务的担忧却如同一枝箭,将他沉默地钉在了原地。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这一瞬,他想起很久前,自己看着先生的画像写下赞语:“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
难欺者心——
他问自己,我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来几百年前观光一场,为了所谓的任务而四处奔走吗?
那我又将眼前之人,将天下苍生,置于何地?
邓剡、张珪、张千载,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某些虚构出来的幻象啊。
那么,这人世间的百姓,千千万万条在苦海炼狱中沉浮的性命,与大明时空的百姓也都一样,都是他甘愿生死无阻、以身相护的人。
“为师走了”,先生最后拍了拍他,“你以后要好好的。”
一抹飘渺如云的衣袖,从他身侧擦肩而过,似幽渺的星霜悄然坠入了月冷风清的永夜,逐渐消失在槛外。
在先生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于谦忽然沉声道:“不是这样的,先生,有一点你说得不对。”
“我不是为完成任务而来,我是——为你而来。”
所以,你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
你的百折不挠九死不悔,也终将成为我的百折不挠九死不悔。
更何况,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丹心应是何物?是黎民,是社稷,是所眷苍生的福祉与安危。
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粱。
我命浑小事,我死庸何伤。
于谦将这些话一一说出,文天祥回眸看他:“廷益,你可要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在此刻,于谦终于如拨云见日一般,看清了自己的本心,“不过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罢了,我们从何处开始募兵?”
“自然是舟山本岛。”
……
天幕上。
众人对这个发展惊叹不已。
【宋太祖赵匡胤】:唉,在这种条件下起兵……只能说尽人事,知天命。
【汉武帝刘彻】:朕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感叹了,文天祥果真是国士无双,真英雄,伟丈夫。
【陈文帝陈蒨】:确实是英杰。
【宋高宗赵构】:无愧于大宋最后的脊梁。
【辽承天太后萧绰】:文天祥这次起兵,是为了天下百姓,不是为了你赵宋。
【辽承天太后萧绰】: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景泰位面,百官相顾失色。
王文看向了景泰皇帝:“陛下,这……”
照他来看,石灰兄万万不该这么做,而是应该在岛上一直苟到副本结束。
这样,保底也能完成一个【拯救文天祥】的任务,得到奖励。
这要是出去募军起兵,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任务就全白搭了。
王文最担心的是,万一没了奖励,陛下的病治不了……
“让他去”,朱祁钰却说。
他虽然病容苍白,但神情中却有一种骄傲夺人的光彩,犹如寒凝的美玉。
“于谦是天下人的于谦,不是朕一个人的于谦。”
……
月余之后。
一支名为「平虏军」的义军,在舟山主城打出旗号,誓师发兵。
【作者有话说】
【1】这个是钱钟书评文山先生的早期作品,巨巨巨好笑:”他(文天祥)在这个时期里的作品可以说全部都草率平庸,为相面、算命、卜卦等人做的诗比例上大得使我们吃惊……大约那些人都要找状元来替他们做广告。“
真的笑死我了。
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粱。我命浑小事,我死庸何伤。————文山先生《五月十七夜大雨歌》
第28章 临安城下
接下来的时间, 于谦充分领略到,“文天祥”这三个字,在江南地区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
简直就是金字招牌。
以舟山为中心, 辐射向周边地域,大批的仁人义士和不堪忍受的流亡百姓望风来投,短短数十日, 就啸聚起了两千余人。
张千载十分积极地出了一大笔钱, 作为启动资金。
然后于谦一合计发现!
天呐,即便这笔钱放在一边不算, 他现在也是富可敌国的人了!
之前宋高宗赵构逃亡到舟山小岛, 带了大半的身家跑路。
离开时,又因为仓皇奔命, 连玉玺都来不及捡,宝物自然也七七八八都留在了岛上。
于谦把宝物统统转手卖出去,换回了一大批粮食器械。
舟山本土有船舰数十,表明愿意归用,文天祥遂将众人分为若干营队, 就地取材, 操练水师。
如此大规模的人群聚集,很快就被浙江沿海一带的元兵察觉, 汇报给沿海招讨使。
初时, 招讨使并不知是何人在搞事,只派一小股部队查探情况。
文天祥有意隐匿,令部下扮作渔民打扮,连日乘小船来去, 在海上从事捕捞。
元军拦住搜查了十余次, 均未发现任何异样, 防备日渐松懈。
直到某个深夜,于谦藏身在一艘小渔船中,一路颠簸,摇摇晃晃,来到了浙东边境的一个小渔村登陆。
浙东地区民风彪悍,多年来,起义者一直未曾断绝。
他来见一个人,谢翱。
谢翱从前是文天祥的参军,如今在浙东民间网罗义士,结社游走,手下聚集了一帮可用之人。
当然,后世更熟悉的,还是他悼念文天祥的作品《登西台恸哭记》。
剜心喋血,字字从肺腑中来。
据说文天祥就义之后,他经常一个人披发长歌,行走于浙水江边,每见昔年和文天祥并肩看过的山河故景,草木云榭,就大作悲歌,失声痛哭。
所谓“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大抵如此。
于谦想到这里,心绪还有点复杂,毕竟,正是因为那天在画画的时候,他提了一下《登西台恸哭》,先生才正式决定要起兵。
于谦在见到谢翱之前,设想了一番对方的形象。
感情这么充沛,一定是个和西晋阮籍一样,路尽狂歌、放诞任侠的真性情名士吧!
然而他见到的,却是一个——
衣冠齐肃,形容冷峻,长发束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全身上下都严丝合缝分毫不乱,仿佛玉石一样冰冷雕琢的美男子。
于谦:?
朋友,你崩人设了!
谢翱见他一路坐小渔船里过来,衣鬓凌乱,眉头先自皱紧了。
他大约是觉得刚见面就动手不太好,但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抬手给于谦捋平了衣襟,正了正领口,又拔下他束发的玉簪。
于谦:“……哎,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谢翱眉峰紧锁地看着他,眸中带着强烈的质疑之色。
于谦:“……我真的可以!”
他乌发散落,在夜幕间浸着横波飞练般的流光,飞速将之用玉簪挽起。
然后,就被谢翱坚决地拽了回去。
“你这个”,谢翱语气低沉,万分忍耐地说,“不对称。”
于谦面无表情,只能看着他把自己的发簪拔下来,重又操作了一通。
天幕上,众人毫无良心地哈哈大笑:
【宋孝宗赵瑗】:别说,谢翱这手艺还挺行,不输宫廷发师。
【汉光武帝刘秀】:于谦的发质朕狠狠慕了,好想拥有。
【楚宣武帝桓温】:可以可以。
【梁元帝萧绎】:于谦现在的颜值,是可以入画的水准。
【陈文帝陈蒨】:于谦什么时候都可以入画好吧。不过,谢翱确实有两把刷子,适合请进宫布置花园。
【陈文帝陈蒨】:谢翱如此强迫症,布置花园应该很得心应手。
于谦:?
这都是什么人啊!
他在小渔村待了小半个月,等待着文天祥和他约定的进攻日期。
介时,舟山岛上的义军将会派一支小队进行佯攻,吸引沿海一带的元军主力,暗中层层设伏,将其一网打尽。
而他们将从后方包抄,占领浙东这几个城镇。
期间,于谦免不了要和谢翱打交道,商讨战略。
然而每一次,谢翱都能找出他身上某处不甚妥帖的细节,什么头发丝,衣领口的,给他休整改造一番。
次数一多,于谦终于忍不住怒问他:“你为什么单单针对我?那个张千载成天披头散发,怎不见你去管他?”
谢翱坦然相告:“因为他不配。”
他的目光十分清亮:“唯有明珠,方可因细小瑕疵而蒙尘。至于歪瓜裂枣们,若有些许缺陷,只能叫雪上加霜,惨绝人寰。”
于谦:“……”
他忽然警觉:“你不会也对先生这样吧?”
谢翱摇头:“那倒不会。我对丞相万分敬仰,他在我心中如同一面不朽的旌旗,绝非尘世中人。你就不一样了,你我之间显然更加亲近。”
于谦:?
你不要过来啊!
月余后,双方如期合兵,平虏军大旗迎风招展,迅速占据了沿海的几个城镇。
能取胜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占了时机之利。
浙东沿海一带的元兵,多是张弘范旧部。
张弘范一死,张珪又忙着在庐陵给邓剡修墓,无以为继,这群人现在整一个就是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
加之浙地流民众多,尽是其他地区的百姓,因为不堪元朝繁重傜役赋税,而流亡至此,一见文天祥打出“平虏”旗号,顿时蜂拥蚁聚而至。
反正南人在元朝是第四等人,反正也活不下去了,干脆就此反了吧!
其声势浩大,犹胜过两年前文天祥奉召起兵勤王。
毕竟起兵勤王,只是为了保护宋朝国祚,而平虏起义,却是百姓们选择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哪个更有号召力,简直一目了然。
起义的星火瞬间燃遍浙江各地,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其他地方蔓延。
整个江南地区的文人士绅,多有响应接洽者,往来信笺如云。
于谦每日花很大的功夫,帮先生处理这些传讯,根据来自史书的记忆,判断他们每个人到底可不可信。
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被他干脆利落地剔除。
而一些乍看起来比较边缘的小人物,也被他捞了回来,予以重用。
天幕前的观众们:“……”
尼玛,于谦这是直接开了历史挂,要一飞冲天啊!
到这一年深秋,元廷眼看起义闹得越来越大,终于坐不住了,派来了浙东宣慰使、名将史弼征讨。
史弼武艺强悍,膂力过人,最喜欢的是弓马开阖、直来直去的强攻模式,酣畅淋漓,一来就制定下了正面对抗的战术。
平虏军秉承着“敌进我走,敌退我追”的策略,主打的就是一个不走寻常路。
每次史弼一来,就疯狂跑路,等史弼气势衰颓、沮丧退去的时候,又大军杀出来,直接给了他致命一击。
如此三番五次,到了次年,史弼军队直接被玩没了,就连本人也在一次埋伏中,中箭而亡。
此时,元廷的名将大多在西征线上,抽不开身,忽必烈遂下旨,命闭关读书了一年多的张珪挂帅,率其父旧部前往浙东,征战平乱。
张珪的兵法,大半来自他父亲张弘范的言传身教,小半则来自邓剡。
很不幸,这两位于谦都很熟悉。
厮杀即将拉开序幕的前夜,于谦和先生坐在军帐中议事。
“先生”,于谦身披满天柔和的星光,看向文天祥,“我以为,光荐和张弘范思路都颇为灵活,绝不拘泥,张珪也当是如此,敢于行冒险之事。”
“何不故作疑阵,分兵三股,卖一个破绽给他,然后一举诱入彀中?”
文天祥低眉沉思,眼睫上流转着一抹秋霜凛冽的光芒:“好。”
于谦又与他议定了战事的诸多细节,传令下去,让各部严格按照计划行事。
夜深人静,二人俱都沉默下来。
此刻,夜风吹开帘帐,原野之上,星河之间,千帐灯火都已安歇坠落,唯有一片旌旗明明灭灭。
这是狂风暴雨到来之前,最后一个静谧的良夜。
于谦眺望一阵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血流成河的厮杀,他出神了许久,目光又慢慢回落到先生身上。
先生正坐在灯前,提笔写一首战地小诗。
星辉在他如雪的指尖轻轻流转,又淌在纸笺上,蔓延成一片琉璃般的水河。
他在写:“青山是我安魂处,清梦时时赋大刀。”
于谦觉得这首诗调子太悲,总让人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但他又不好阻止先生写诗,只好趴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先生,一派望眼欲穿,希望先生快点关注到他。
文天祥终于不得不搁下笔:“廷益为何这般看我?”
“因为先生好看……”
于谦顺口一说,立即纠正道,“不是,因为我想要这张纸。”
先生有点无奈,只能将新成的诗作递给他:“廷益这么喜欢收集我的作品,莫非想以后为我编文集?”
于谦眨了眨眼:“好呀。”
可是他转瞬又想到,他会一直仗剑守在先生身边,一直保护对方的,所以,他多半会死在先生之前。
于是他便改口道:“不不,先生定然长命百岁,还是由你自己晚年来编写文集吧。”
次日,文天祥发表了一通战前动员讲话。
于谦随即起身,振臂高呼:“诸位,我们的口号是——”
陈英:“今日东风起,大吉又大利?”
张千载:“平虏平虏,只赢不输?”
谢翱:“我相信我们是无敌的!”
于谦朗声说:“——是「有朋自北方来,虽远必诛」!”
众人:“……”
你别说,细品一下还真妙。
元朝胡虏自认是北人,而他们是南人,被蔑称为第四等人,可不就是「有朋自北方来」?
一时间,平虏军全员反响热烈,并决定将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作为口号。
于谦十分满意。
然而,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另一个时空,刷新了一名少年的三观。
……
大秦位面。
公子扶苏正在听大儒淳于越畅谈《论语》,这时忽然看见天幕上于谦的话,顿时惊呆了!
简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论语》居然还能这么解读?
扶苏带着一丝奇妙的感悟,回头又翻了翻书,立刻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这个“朝闻道,夕死可矣”,难道不是在说,“早上知道了去往匈奴的道路,晚上就把匈奴都杀死了?”
这个“君子不重则不威”,难道不是在说,“君子(我们老秦人)不下重手打死人,就无法在六国遗民之间树立威信?”
《论语》果然精妙。
看起来是仁义礼智信,其实字字都是在杀人诛心,保境安民啊!
扶苏恍然大悟,当即把自己的思路分享给淳于越。
淳于越:?
他瞬间暴怒:“公子从何处听来的歪门斜说,一派胡言!”
“可是”,扶苏指着天幕上的于谦,“于先生所言,难道不对吗?”
“这,这……”
淳于越就算再挑剔自负,看见了于谦在后世的事迹,也说不出他半个字的不是。
按照儒家标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于谦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圣人,是要封圣的!
圣人之言岂能有错?
难不成,其实他一直以来的解读才是错的?
此刻,大秦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博士,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
平虏军按照计划行事,很快拿下了对战张珪的开门红。
而后,又一路势如破竹,在起义第三年的年末,接连攻下浙东八府,很快就大举围城,包围了旧都临安。
于谦身披甲胄,朗声鼓励一众战士,清润的嗓音优美动听,如同青山亘古间的渺远钟声:
“临安城就在前方!”
“新春将至,正好打下旧都,回去过年!”
“定要一雪前耻,让崖山、扬州、还有千百地的烈士英魂们,都得以瞑目安息!”
他经年以来,在军中积累了甚高的威望,众军士纷纷响应,壮志如潮。
谢翱等人各司其职,督查军械,布置攻城器具。
张珪如今,就被围困在临安城中,四野都是气势凶猛的义军。
平虏军一路行军顺利,固然有他们用兵灵巧、兵贵神速的缘故,但也有一部分问题,出在主帅张珪的消极应战态度上。
一直到困守临安之前,张珪都是一种近乎摆烂的状态,甚至没有组织任何一场像样的抵抗和围剿。
他隐约觉得,自己这次与平虏军的对抗,似乎并不属于正义的一方。
他再不能像当年随父亲进攻崖山、扫灭南宋时那样,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起兵,是为了天下苍生,是将江南地区的百姓从腐朽的宋王朝手中拯救出来。
要知道,眼前的平虏军,绝大部分成员都不是朝廷公卿和军户,只是普通的百姓啊。
若是能有一口饭吃,若是生活还过得下去,哪家百姓会愿意刀口舔血来造反呢?
天下确实一统了,可百姓的生活过得并不好。
张珪过不了心里那个坎,没法说服自己对百姓们大肆杀戮,始终以消极防御为主,一退再退。
他一直在纠结,而后就一步步演变到了如今的局势。
这一晚,更深人静。
张珪屏退了所有人,孤身坐在暗夜里,不言不语,怀中紧抱着一本邓剡留下的书卷。
今天本是他的生日,也是成年之日。
当时在庐陵驿站,他缠着要老师在及冠时给他取字,邓剡笑着答应了。
那时的他是多么快活,多么意气风发啊……
可后来呢,很快他就接连失去了父亲和老师,两个生命中最重要之人。
然后不得不临危受命,统率起了一支大军,来应对浙地这一摊危局。
明亮的月光从窗口映照而入,落在怀中,他紧握住的书卷上。
那是邓剡汇集平生所学,为他留下的遗书《相业》,煌煌数十卷,写尽了他所需要知道的任何事。
邓剡对他说,“熟读之,后必赖其用矣。”
扉页上题了几行字,是邓剡一贯轻松活泼,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
“唉,送行千里终有一别,老师只能送你到这里啦,以后的人生之路,你都得自己走。”
“寒来莫忘添衣,夜深切勿独坐,吃好睡好,做一个正直且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
“如果行有余力,记得去把白鹭洲好好修一修。老师若来年魂归,或许还能在书院的花树繁阴里,偷偷睡个懒觉,去后山烤几只白鸟什么的。”
“我为你取字公端,「天公作美所以一心天下为公」的公,「君子端方但千万别被欺之以方」的端。”
……
这都什么跟什么。
张珪看到这里,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但这个笑容,尚未完全展开,就已经化作了一声低泣,星星点点的泪水随之坠落在纸笺上。
“若您还在,您想要我怎么做?”
他这样喃喃地低语,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战场并不是最适合他的位置,他不想参与战争,可是别无他法。
那么,就只能以战止战,快速平定这样一场原本罪在朝廷的动乱。
而后,才能进入朝中施展文治,进行他所想要开展的一切政策。
大半夜过去了,迎着初日的晨曦,张珪擦干了泪水,似乎褪去了所有的软弱之色,变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老师……”
不论前方等待我的是何等未知命运,我绝不放弃。
……
进攻临安城下,平虏军在钱塘江干的沙滩上,就地扎营,沿途旌霓浩展如云鸿,苍茫回风高悬,遮天蔽日。
这样一方面形成了围城之势,另一方面,也可以借助天险戒备元兵援军。
陈英精通天气,早已测算出了潮期规律,为他们选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被围困许久之后,张珪见情势不乐观,决定赌一把,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无光夜,亲率大军出城,截断了平虏军水路之间通行的粮道。
他这一把,可以算是赌赢了,也可以说是输了。
输了是因为,守卫粮道的众人面对敌众我寡的形式,坚持浴血奋战,一直战至天明前仅剩人数寥寥无几,仍旧没有陷落。
五更天时,张珪眼看时辰已过,只能选择退去,无功而返。
但他也依然算是赢了,因为他,活捉了陈英这个人。
义军人手奇缺,陈英因为能力不俗,加上人品可靠有历史背书,所以承担起了守卫粮道的重任,在混战中格外英勇浴血,最后被张珪生擒。
张珪放出话来,于三日后处决俘虏。
这摆明了就是陷阱,早就挖好了坑等人跳,杀机四伏,但于谦却一下就被捏住了要害。
陈英这个人的身份,实在太重要了。
毕竟,陈英是朱元璋的外公,若他真的死在这里,后世哪来的明太祖朱元璋,哪来的大明王朝?
自己岂非成了社稷江山的千古罪人?
于谦决定冒险一次,孤身潜入临安城,伺机把人救出来。
对此,先生表示:“放着我来。”
于谦:?
他顿时傻眼了:“先生,使不得啊,我一个人轻装简行,从小道潜入就行。反正即便我死了,也不是真的死亡,还会回到我的时代去……”
文天祥瞬间被他气笑了:“莫要胡言乱语,什么死不死的,为师联络了一些在临安城的旧部,等待消息。”
于谦:!
他赶紧问:“出手的各位能全身而退吗,需不需要去接应他们?”
先生微一沉吟,在溶溶月色中凝结成画:“我与你同去。”
临安城内,张珪治军严格,镇压了许多场城中动乱,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井井有条。
然而,临安城,毕竟是宋人的都城,失陷于德佑二年,距今不过五载。
城中,都是昔日的大宋子民,在元兵铁蹄南下时,被屠杀了一茬又一茬,有着国仇家恨的切肤之痛。
死士将文天祥的讯息送入城内,不仅是当年随他征战的旧部,就连许多百姓,也都热泪盈眶,决定配合计划行动。
是夜,城中多处重地起火,光芒冲天。
烈焰如腾空的巨龙,纵横肆虐,横亘厮杀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上空,照得大半座城明亮如白昼,无数的府邸住宅、大街小巷中,都有人声涌动,轰然鼎沸。
一支小队身披夜色,深入地牢,趁机救走了陈英。
于谦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就守在必经之路上,接应他们。
陈英在牢中备受折磨,几乎遍体鳞伤,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成人形了。
只因张珪知道他是平虏军高层,故而进行了严刑拷打,而他始终未吐一词。
于谦小心翼翼地把人接过来。
“他就交给你了”,一名义士抹了把脸上的血,告诉他,“我们还要回去继续和张珪厮杀。”
于谦立刻关切道:“你伤势不轻,先随我去军营休息吧!”
“不了”,一众义士顷刻间打马回拨,飞驰而去,“弟兄们都在内城血战,一时半会,焦灼着难分胜负。”
“等到事成,就以三声鸣炮为号,代表可以从外面合攻临安了。”
“放心”,于谦肃容道,“平虏军已经全都做好了准备,蓄势待发,只余谢翱的部众留在江岸边,守卫阵地。”
他一路快马加鞭,飞驰回营地,要给陈英先简单治疗一下。
陈英现在完全就是个血人,于谦一度担心他会死在路上。
就在下马的前一刻,剧痛昏迷中的陈英忽然惊醒,一眼望向了江面。
他仿佛看出了某种迹象,失焦的眸子一下缩紧,闪过剧烈的惊恐之色,猛地抓住了于谦的衣袖:“快传令离……”
于谦没听清:“什么?”
陈英急切地想要说什么。
但他实在伤得太重,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这么昏了过去。
于谦:“……”
话说到一半就没了的这种剧情,真是永不过时!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小事,但思索许久,依旧没有任何思路,遂对着天幕唤了一声:“陛下。”
【洪武大帝朱元璋】:于谦,你有啥需要咱帮忙的,放心开口便是!
【永乐大帝朱棣】:嗯?于谦找朕何事?
【明仁宗朱高炽】:在在在,于卿快说需要朕做些什么。
【明宣宗朱瞻基】:来了来了(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于谦:“……”
他不得不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称呼:“景泰陛下。”
其他被忽略的大明四帝:唉。
好惆怅!
尽管于谦什么都没说,然而,朱祁钰居然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景泰皇帝朱祁钰】:廷益稍等,在找了。
【宋孝宗赵瑗】: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有灵犀,狠狠地慕了。
【宋武帝刘裕】:朕也想拥有于谦。
【辽承天太后萧绰】:唉,于谦什么时候能转世,不对,前世投身到我大辽。
【大秦天王苻坚】:哪里值得羡慕,朕和朕的景略也可以。
【汉光武帝刘秀】:就离谱,这个苻坚。
【汉光武帝刘秀】:每天不是炫耀王景略,就是走在炫耀王景略的路上。
【魏武帝曹操】:呵呵。
【魏武帝曹操】:孤坐拥郭嘉荀彧五子良将颍川俊才,也没像他这般炫耀。
景泰位面。
百官们正坐在殿中,聚精会神地翻看手中书卷,寻找答案。
至元十八年,这一年的年末,临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些书,全是宋末时期临安、浙东、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的记录,什么县志、地图、地方案、文人笔记之类的。
早就被朱祁钰动用举国之力量,通通搜集过来,就是觉得哪一天于谦在副本中可能会用上。
现在,果然用上了。
朱祁钰抱着一卷书,眉峰紧蹙,正在飞速翻阅。
旁边的百官也是找答案找得满头包,纷纷交头接耳:
“这个宋人怎么回事,为什么连邻居多下了一窝小猪崽都要记录?”
“多下一窝小猪崽还算是好的,你看看这本,到底怎么混进来的,居然是临安菜谱大全!”
“十二月的临安城中,找不到什么大事啊……”
“看起来一切都很平常!莫非扬王(陈英在大明的封号)所指的不是临安,而是在城外?”
“城外有什么?有钱塘江!”
“扬王好像会看天气——”
于谦回到江边营地,平虏军早已蓄势待发。
鼓角大旗彻夜,连营铁衣光寒,明明灭灭地勾连着不远处的城上烽火。
张千载站在阵前擂鼓,高声疾呼,谢翱在后方铮然拔剑,锋芒搅碎了漫天星斗。
战士们也都气势高昂,旌旗猎猎呼啸成一片山崩地颓,迫不及待想杀回旧都临安。
于谦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中被万丈豪情所溢满,对今日的进攻计划更是充满了信心。
他在人群中找到了先生,彼此相视一笑。
于谦抬手摩挲了一下佩剑,笃定道:“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定然已在临安城中庆功。”
文天祥遥望江边的高城,眸光清澈深远,有猎猎寒霜似刀剑争鸣,交映在他眼中,宛如坠入一片茫无边际的碧海,点点星辰遍布。
他笑了笑:“那就承廷益的吉言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城头的信号,于谦也不例外。
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这个夜晚格外肃杀沉寂,格外山摇地动,也格外的漫长。
“先生”,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当时临安陷落,是怎样的场景?”
文天祥声音低沉:“那时,扬州、焦山、溧阳先后失守,常州更是遭到了屠城。蒙元三路大军汇集,包围了临安。”
“我力主决一死战,朝中并无人响应。当兵临城下、生死存亡之时,他们在忙于——”
“乞神。”
他的神色原本犹如夜色下平静的江面,无波无澜,这时,却忽而有了细微的颤抖:
“那时,元军就驻扎在我们如今的位置,太皇太后与陛下,皆在日夜对着钱塘江神祈祷,希望能够涌起大潮,将元兵卷走。”
“一连三日,潮水皆不至,所有人都觉得天要亡宋,天意已经不站在大宋这边了。”
“最后,陛下决定奉玺书投降。”
于谦安慰般地握住了先生冰冷的指尖,想了想,说:
“说到底,天意不过是给无能为力命运的借口,信则有,不信则无。”
“今日的命运只在剑锋之上,我们此战必胜!”
他语气坚决,犹如金石铿锵,在狂沙翻涌中依旧从容凛然。
文天祥望了他一眼,忽而问:“廷益日后保卫京师,是什么模样?”
于谦顿时神采飞扬道:“那是很荡气回肠的一场行动,虽然一开始有着争执,但建议南迁逃跑的人,很快被暴力解决了。”
比如某些被当庭打死的奸臣们。
文天祥:啊这。
险些忘了大明官员武德充沛。
于谦又道:“真正开打的时候,已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所有人各司其职,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京师,绝无可能后退半步。”
文天祥不禁感叹:“人既然有实事可做,便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身上。”
于谦却忽然目光游移起来:“其实,在北京保卫战中,也是有求助鬼神的。”
“——战争前夜,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拜了先生的画像好久呢。”
先生:?你走。
四野慢慢地静寂下来,于谦百无聊赖地数着剑穗上的花纹。
又过了许久,远远地,城上炮火轰鸣,连响三声。
于谦知道,约定的时候到了。
但这轰鸣声却久久回响在天地之间,山鸣而谷应,仿佛无休无止。
他正怀疑是不是城内出了变故,忽然听见后方传来了惊呼声。
在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
有一条窄窄的银线自天边翻涌而来,顷刻就呼啸而至,磅礴流淌,如同千军万马奔腾。
一堵又一堵数层楼高的水墙,从半空中倾砸而下,冲垮了整个营地。
浩荡的潮水淹没了所有的一切,造成人仰马翻。
天地间,再不闻炮火和人语,只有这一种咆哮声在排山倒海地回响,势如雷霆般不可阻挡。
于谦骇然:“这是……钱塘江潮?”
天幕上,朱祁钰也终于找到了答案,几乎在同时说:
【至元十八年十二月末,钱塘江大潮泛滥,淹没整片沿岸。】
第29章 转战千里
钱塘江大潮, 在最不应该来的时候,到来了。
五年前,它的迟迟未至, 葬送了一整个南宋帝国。
如今,在平虏军最为鼎盛的时候,它又意外而至, 摧枯拉朽, 彻底断绝了他们一战扫平临安的希望。
于谦却没有时间再感叹什么“天不佑大宋。”
今夜,江潮格外迅猛, 每过一息, 都有无数的人马被潮水卷走。
纵然于谦就在钱塘长大,那么多年间, 他都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磅礴的大潮。
仿佛是天意注定,这场迟到了五年的潮水,要为大宋最后兴起的希望做一次终结。
一股浪潮涌动过来,他下意识拉住了先生,语气急切道:“如今当何为?”
文天祥当机立断:“速变六合方位, 莫管辎重, 避往高地!”
“好!”于谦拔剑守在先生身边。
其实这个时候,军事上的最佳方案是一鼓作气, 冲入临安城中躲避。
但江潮泛滥, 将对城中百姓造成威胁,他不可能选择这么做。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明明可以选择用投石机等重器强行攻城,却选择了更为温和的围城进攻方式。
就是不想对生民、对这座故都造成破坏。
张千载登高一呼, 敲响了撤退的战鼓, 声如雷动, 裹挟着万千波涛轰鸣在天际。
平虏军纪律严明,第一通鼓尚未完毕,六部军已然依照六合的阵型,飞快变化。
此阵本出于初唐时期的六花阵,文天祥此前进行了大幅度改造,使其进可攻,退可守,与浙东临海一带的地形、以及平虏军的特性能够兼容。
众人各司其位,趁着呜呜连云的号角声中,维持着阵型飞速后撤,不同战阵之间互相勾连,极为严密,宛如蛰伏的游龙,穿行于刀锋乍现的暗夜间。
这本是一场极为有序的撤退——
然而,在自然的无穷伟力面前,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如此微弱而渺小。
又一波巨浪狂卷轰击过堤岸,平虏军原本齐整的阵型立刻被冲散,潮水将战士们裹挟着抛起,在浪花中沉沉浮浮,各自挣扎。
水雾浸染了远望的视线,皆成了一片白茫茫。
波浪冲刷过来,如同一道道利剑,将平虏军的六部各自隔断,无法再形成一个完整的军阵。
临安城中的义军看到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
原本,义军们经过一夜厮杀血战,折损无数,已经控制住了城门。
正准备开门迎接平虏军,来一场内外交攻,扫平张珪。
然而此刻,江潮来势汹汹,自天边而至,盘旋着呼啸着仿佛要毁去所有的一切。
城头呼应的义军霎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继续开城,与平虏军汇合,江水势必会倒灌入城,滔滔席卷,引发浩劫。
无数的民居将会被冲垮,无数的百姓将因此而罹难。
临安城墙经过南宋多代皇帝累年经营,十分坚固,加之地势较高,若是就此关上城门,完全可以挡住潮水。
但这一次战斗,将断然再没有胜利的可能,并且,这或许也是大宋最后一次起义复兴的机会。
就在城内人心浮动焦灼的一刻,张珪意识到,自己翻盘的机会到了。
他用兵一向敢于冒险,早就派大部队出城,对平虏军四方形成围困之势,想要一举剿杀。
这才导致城中防务空虚,被内部义军钻了空子。
不过,现在嘛……
张珪一骑绝尘,领着千余亲兵,冲锋杀回了城垣之上,打了义士们一个措手不及。
“放箭!”
元兵都擅长弓马,刹那之间,箭镞在风中狂舞如雨,锐利地布满天空,声势之浩大无匹,几乎要刺破远处的海潮。
张珪披风席卷,站在女墙内侧,利落地拈弓搭箭,一连三箭,径直毙命了三个义军小头目。
元军士气大振,最终夺回了城门的控制权。
张珪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江岸的狂涛翻卷,微微沉吟。
江潮如此密集,用火器难以远程瞄准,根本起不到什么效果,反而会不分敌我地造成惨烈打击。
那就只能,亲身上阵厮杀了。
下属早已跃跃欲试,迫不及待要让刀头饮血:“将军请传令开城门,我们一齐杀出去!”
“不可”,张珪断然道,“城门一开,临安百姓绝无生理,这些都是我要保护的子民——”
但他也不能就在这个地方干等着,坐视文天祥等人从容退兵。
张珪目光一扫,见城头尸横遍地,满是义军们倒下的躯体,忽而灵机一动:“把他们都丢下去,堆出一条路来!”
元兵得令,纷纷开始抛尸,集中在一处,不多时就堆叠成了高高一座小山,正好与城头平齐。
“都随我杀!”
张珪倒挂绳索,从城头踩着尸山一荡而下,厉声道:“一举剿灭叛军,就在今日!”
骏马在身后追随,一跃疾驰而下。
张珪全身浴血,落到地面,翻身上马,如一道锐利的惊电般飞快地冲到了临安城外,快得只见残影。
元兵们有样学样,紧随其后。
大潮向着临安城的方向动荡,许多平虏军的人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踉跄裹挟到了正在冲锋的元军面前,未有反抗之机,就被轻而易举地斩杀。
即便在潮水中暂时稳定下来的,也已经被彻底冲散,分割成一段一段,狂涛奔流成天堑,仿佛不可逾越。
出城疾驰的元军趁机一重重包围了他们,无论如何左支右绌,都难以冲出。
于谦本拟率军同张千载部汇合,这时见此情形,根本找不到张千载在何处,只能自行留下,选择断后。
“先生快走!”
他拔剑唰唰解决掉了过来的几个敌人,一回头,却发现文天祥不见了。
于谦:?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开始四处寻找,但紧急搜索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反而自己也被巨浪拍到一边,与麾下众人失散。
四望皆是银涛滚滚,深波吞日,半个熟悉的人影也瞧不见,唯有血色在水流中不住地蔓延。
他一低头,忽见平虏军的大旗已经在浪花的冲刷下,轰然倒下,一路随波逐流地漂浮向远方。
年少时在钱塘观潮,曾见过站在潮头、手持红旗的弄潮儿。
于谦心中一动,捡起了那支旗帜,擎在手中,高高举起,一步迈出,立在了风口浪尖。
虽然他找不到先生,但先生可以来找他。
站在最醒目的位置,先生就能一眼看到他了。
他要告诉所有人,平虏军的旗帜没有倒下,一切希望都还在!
果然,平虏军众部远远地找到了旗帜,在苦战中,都是精神一振,竭尽所能向着于谦这个方向聚拢而来。
于谦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自然也吸引了元军最多的火力。
“都给我上,斩了他!”
有人在大声怒喝。
但于谦正衣衫猎猎,立在最为凶险的大浪之巅,四面皆是水墙翻涌,纵横奔走若云雷,落在他肩头泠泠迸溅如碎玉。
不谙水性的北地元兵们冲锋了几次,都被巨浪狠狠拍打了回去。
如此三番五次,折腾得七荤八素,元兵们转头再看独立潮头,一力擎旗的于谦,眼中已经充满了敬畏之色,如见天人下凡。
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让主帅张珪上前来。
张珪沉默着,拉开弓弦,一下对准了于谦。
于谦感觉到一股杀意将他锁定,在一片雪浪汹涌中,回首看去,手中仍旧高举着旗帜。
“是你。”
两年多不见,张珪宛如脱胎换骨,眉目间欢快稚气尽去,只有一片寒凉曲折,如夜幕下幽幽泛着银泽的深海。
二人遥遥相对,在这一刻彼此对峙,目光交错如刀。
在这种亘古的沉寂中,风涛席卷,张珪忽而开口:“你知道我的老师是怎么死的吗?”
于谦没想到他一上来忽而问起这个,怔了一下:“怎么死的?“
张珪冷冷地看着他:“是因为变法!”
“那天与你从白鹭洲回来,我心中困惑难解,就去问老师变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该不该变法。他很担心我变法不得善终,但他从来不阻止我做任何事,所以就说要把一切都教给我。”
“后来,我父亲去世,他更加担忧,生怕我以后入朝孤立无援,又什么都不懂,被人欺负,就不断地写书,把他认为一切未来可能用上的都写在里面,留给了我。”
“短短数月的时间,他一个重病之人,居然为我写了数十卷,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身体一向不好,又为此苦心劳神,最后就……”
说到这里,少年蓦地抿紧了唇。
于谦寂然了许久:“我对此问心有愧。”
“你问心有愧?”
张珪神色苍凉,蓦地抬头大笑:“我不关心你之前究竟谋划了什么,又是怎么说服老师的,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可,你的老师是老师,别人的难道就不是么?我长这么大,就只遇见过这一个毫无保留对我好的人,你凭什么、凭什么……”
他手中的弓弦在剧烈颤动,仿佛随时要射出这一支长箭。
于谦默然无言。
张珪过了一会,又冷笑一声:“我倒是要谢谢你,我还没有做好开展变法举世皆敌的准备,就已经失去了老师和父亲,成了余生毫无牵绊的一介孤臣。”
“变法?当然要变,等平定了你们平虏军的动乱,我就正式进入朝堂。”
“那时你在白鹭洲问我,舍一人而平天下,可乎?”
“我现在以同样的问题问你”,凌厉的箭芒对准了于谦心口,张珪眉眼森寒,犹如利刃刺破了荒芜一色的冰原,“舍你一人而平此动乱,可乎?”
他说到这里,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手指沉稳,忽而指尖一动,松开了弓弦。
于谦双手握着旗帜,不便拔剑,于是在心中默算着潮水的起伏,准备等一会直接躲入水中。
箭头裹挟着漫天寒光,破空飞来,映入他沉静如渊的眼眸中,愈发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文天祥迅速将他一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箭锋。
“小心!”
张珪怔怔地看着这一箭消失,许久未曾回过神。
他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这一战打得万分艰辛,日月无光,不时有箭雨炮火仓促而至。
狂风吹动大潮,卷往临安城元营的方向去。
平虏军被吹得七倒八歪,这个位置在下风口,天然就处于劣势,又因为久战折损了太多人马。
此刻,潮水虽然稍稍褪去,江面上却依旧刮着西北风。
一队来自上游的元人援军顺利赶到,切入战场。
他们和张珪互相配合,截断了平虏军的撤退之路,仗着火器之利,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于谦已经杀伐得完全麻木了,满身鲜血,感觉下一刻就会死在这里。
他在风中身影清拔,锐利如剑,始终不曾倒下。
……
景泰位面。
百官们看着这一幕,一个个心惊胆战,神色苍白,感觉快昏过去了。
好可怕。
哪怕这里很多人都经历过北京保卫战,还是被临安城下这一场战斗的残酷给吓住了。
一旁,太医院院使董宿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各种药材和设备,生怕于谦在副本中忽然战死。
虽然现实中不会死亡,但却会受重伤,必须早做准备才行。
厮杀一直持续到天光大亮。
平虏军付出了伤亡大半的代价,才总算撕开重围,搏出了一条血路。
这一战短暂结束,于谦稍稍放松下来。
他已经无法说清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伤,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疼痛,血痕弥漫,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他要坠落到马下的时候,文天祥及时扶住了他。
“嘶”,于谦试着眨眼,却觉得好疼,“糟糕,我好像伤到眼睛了。”
“我看看”,先生冰冷的手指缓慢抹去他眼前的那些血迹,动作极轻,凝神看了半晌。
他的声音低沉而疲倦,像是苍茫林梢凝结了万古空碧的冻雪,慢慢道,“……无事,只是皮外伤。”
于谦视线中依旧空无一物,只好又闭上眼,感觉到在疾驰中,一路萧条的冷风飞速与自己擦肩而过。
“廷益”,文天祥轻声说,“今日一败,沿江防线庶几再无转圜余地。”
于谦“嗯”了一声。
他又道:“以后,你庆元、舟山一带能守则守,若实在事不可为,当就地解散平虏军,部众各自星散归田。”
“切不可再图谋南下入闽,重演一遭海上旧事,使我百姓生民徒受其害。”
“先生……”
于谦头脑昏昏沉沉,连续的战斗和重伤让他没法再思考问题。
“我好累”,他拽了拽先生的衣袖,“等坐船入江后,晚一点再讨论吧。”
反正现在有先生在呢,他可以暂时躲一下,这些分析就是晚点再做也没关系。
可是。
他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若虚无的叹息,消散在风中:“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
于谦顿时精神了:“先生,这话可不兴乱讲啊,快收回去!”
他混乱中,睁开眼好一通挣扎,居然还真有效果,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起来。
他一低头,首先看到了一只苍白如玉的手伸到面前,接他下马。
这只手极稳,却又极端清瘦,腕骨伶仃的线条好像经冬霜雪一裂的沧浪流水。
于谦目光流转,忽然发现先生的身后居然插着一支羽箭。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使劲地眨了眨眼,定睛再看,那支箭居然还在那里,不偏不倚,进入甚深。
血色早已浸没了衣衫,犹如落梅浇满了一地白雪,人却一直凝立如故,使人难以想象,他到底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一直支撑到如今。!!!
于谦一瞬间惊得魂飞魄散:“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要声张”,文天祥语气低沉,“扶我上船,这里还远不是安全之地。”
于谦知道,平虏军还没有脱险,他担心自己在人前出事会动摇军心,引发混乱。
他不敢动那支箭,小心翼翼地扶着先生进了船舱。
江上逝水在窗外缓缓流过,波光明灭,交映在先生沉凉眉目间,飘摇成一片松月鹤雪般的苍白,近乎透明一般。
于谦觉得,眼前人像是一星微弱的灯火,终将摇曳消失在风中,细雨洗旧,踪迹消磨。
他霍然起身:“我去让医师来!”
但先生制止了他,态度很坚决:“我知道情况,不必了。”
于谦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查看他的伤势。
他也是久经沙场历练的人,只一眼,他便知道,这种伤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于谦呆坐了一会,忽而抬手掐了自己一把,又使劲拍了拍脸:“不行,这一定是噩梦,我要赶紧醒过来。”
希望梦醒之后还在临安城下……不对,舟山岛中。
“莫要如此”,文天祥立时按住了他的手,敛眉叹息了一声,“世事古难全,天下的因缘际会也终有离散之日。”
“可是……”
于谦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抓紧了先生的指尖。
他那么用力,无望地宛如想要握住一捧东流水,一抹灯前烬,仿佛这样就能把先生留住,留在这人间。
“先生别这样”,于谦声音在轻轻发颤,“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文天祥问:“那廷益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于谦紧抿着唇角:“至少也得再过个三五十年吧,让我慢慢准备着。”
文天祥无奈,心想再过三五十年,那就不叫战死沙场,而是叫寿终正寝了。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我不许先生走”,于谦甚至小声威胁他说,“先生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我回头就选七八十首算命术士诗编进你的文集,让后人都知道你给他们做广告。”
文天祥:“……”
你就是选七八百首算命诗,该走的还是要走啊。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拭去了他眉睫上一滴坠落的泪痕:“莫哭了,你这般作态,教人如何放心得下,会让我九泉之下都走得不安稳的。”
于谦心想,骗人,你若真不放心,那便不要离开才是。
文天祥用一种温和而无奈的眸光看着他,缓缓道:“为师知道,你在自己的时代独当一面,创造了许多的传奇,为人所敬仰……你在许多事情上,一定比我做得更好。可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当老师,总忍不住多担忧一些。”
就像此刻。
他知道这些话其实不是特别有必要说,于谦心里都明白,等缓过神来,自己就能将一切都处理好。
但天下事,总难免关心则乱:
“戮力扶危,济世救困,这条路并不好走,或许经历千霜万雪,天倾地折之后,方可见一线微弱曙光。”
“你今后莫要寒夜独坐,伏案至深更,若不得已而为之,记得叫上一个人在身边,以免忙起来就废寝忘食,伤神伤身。”
“人生百年,国家百代,终有尽时。当你觉得实在走不下去,事不可为的时候,一定顺着自己的本心而为,就此放下吧。”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叮嘱,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最终,也只是简短地说上一声:
“为师要走啦,你好好照顾自己,离别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于谦心中一恸。
文天祥拍拍他:“放心,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来年等青松抽出新芽,枝枝叶叶皆向南,你就知道那是我来了。”
过了许久,于谦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好。”
先生说了这么多话,觉得气力有些不支,休息了一会,忽觉窗外阳光刺眼:“现在是何时了?”
于谦抬袖为他遮住了那片日光:“现在是……”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九日正午。
无比临近历史上文天祥在大都就义的时候。
于谦一顿,忽而改口道:“是祥兴五年十二月九日正午。”
这是一个在历史上,从未真正存在的年号。
宋末祥兴二年,崖山海战终结,宋朝灭亡。
“祥兴”已经永远停在了此处。
然而此时,于谦却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一次证明什么:“现在是祥兴五年十二月九日正午。”
他的语气那么坚决,却如同深雪重掩的梁上新月,轻轻的一触即碎。
“很好”,先生倦怠地阖上眼眸,轻轻地问他,“我本来的结局是怎样的?”
于谦想对他笑一笑,泪水却先滚落了下来:“自然是终老林泉,长命百岁。”
文天祥明知绝无可能,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微笑说:“那我失去了长命百岁的一生,能够遇见廷益,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于谦心中满怀悲怆:“先生遇见我,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我口口声声说为先生而来,想要拯救先生,到头来,什么都没能改变,你还是在历史上相近的时间离去了。”
他眸中盛着一抹破碎的光辉,只觉万念俱灰。
“不”,文天祥却说,“若论「拯救」的话,自你见到我的第一面,其实就已经拯救我了。”
于谦茫然看他。
文天祥缓缓道:“你告诉我,胡虏无百年之运,在未来会有大明这样一个时代,重新举起汉人的旗帜。我当时就觉得,即便死在那一刻,也可以就此瞑目了。”
这世间,最艰难的赴死,并不是历经万险千劫之后,终为心中的崇高道义而死。
而是死在了黎明之前的长夜。
甚至无从知晓,未来是否真的会有夜尽天明的那一刻。
他读了那么多书,见了那么多的民族都消逝在历史尘埃里,最忧虑的不过是汉人也变成了其中一个。
文天祥又道:“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你让我知道,后来者不绝如星火,我平生所追求的一切,都终将会在未来实现,那今生今世,还有什么可值得遗憾的呢?”
天幕上。
众人看着这一幕,内心震动不已。
【秦始皇嬴政】:忽然感觉到了副本的意义所在。
【秦始皇嬴政】:让英雄心怀希望,不致在昏暗长夜中孤独离去。
【宋仁宗赵祯】:朕好恨。
【宋仁宗赵祯】:李渊怎么就没长嘴,要是他参赛的时候,也给陆丞相透露一下该多好啊,可怜朕的君实先生。
【晋元帝司马睿】:刘越石托朕向文天祥传一句话。
【晋元帝司马睿】:千载之后仍有知音,高岸风骨我所敬仰。今日君先行一步,我以酹酒相浇,待杀完胡贼随后就来,来日泉下相逢,再话平生。
【宋孝宗赵瑗】:幼安也让朕给文山先生传一句话。
【宋孝宗赵瑗】:我们一定会完成北伐,收复失地,扫金灭蒙,克复中原的。在我们这个位面,文山先生一出生就会在江北,日后成为一个大一统王朝的丞相。
【永历皇帝朱由榔】:李晋王说,文山先生“精忠浩气,足以光昭青史,为天地生色”。
【永历皇帝朱由榔】:本位面定然誓抗胡虏,血战到底,绝不让你们的悲剧重演。
【宋太祖赵匡胤】:文天祥是我大宋的骄傲,往后千秋万载,都永远是整个青史永垂不朽的丰碑。
【汉武帝刘彻】:文山先生高风弥天壤,正气贯日月,千古唯此一人。
【周世宗柴荣】:可谓是赵宋一堆歹竹中,为数不多的好笋,朕致以万分的敬意。
【辽承天太后萧绰】:朕虽依旧不认可赵宋政权,但朕认可文天祥,先生以百折不回之气,万劫不逾之志,浩然之意,古来争光。
【宋武帝刘裕】:值板荡酷烈之秋,江山离析之际,枕戈击楫,只手擎天,诚是人间伟丈夫。
【明宣宗朱瞻基】:先生风骨,可谓万世不灭。
【大秦天王苻坚】:先生一路走好。
……
无数的字迹,千万的星点,浩浩荡荡在天幕上汇成了洪流,犹如明灯漂浮的碧海。
那是永恒不灭的星辰光辉,在今日为逝去的英灵送行。
于谦握着先生的手,把天幕上的每一句话都念给他听。
“这是始皇帝,这是宋武帝,这是辛弃疾,这是先生所敬仰的刘琨……”
文天祥听着,唇角似乎泛起了一丝笑意:“那廷益呢。”
于谦说:“自然是平生心之所向,我在另一个时空,也把自己活成了先生的模样。”
“谢谢你”,文天祥道,“我有点困……先睡一会。”
于谦的泪水蓦然砸落,哽咽地说:“好,先生休息吧。”
他依旧在念着天幕上的词,直到,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慢慢失去了温度。
“先生?”
没有应答。
周遭一切都寂静下来,就连江流仿佛都凝滞冻结了。
天地间,唯有寒气一肃,冷清万古。
平虏军的船只萧瑟地停在两岸,众人皆怆然而立,悲声大作,哭声跌碎入湍急的波涛声中,如同星子坠落在风底。
于谦神色平静,穿过了林立的刀剑和人群。
有人在让他节哀,有人在痛哭流涕,还有人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平静地发出命令,让大军重新启程,驶入了苍穹深处。
苍穹上,仍有一道道金色的字迹在浮现,如烟花绽放,在最璀璨的尽头盛开出了阳光,似痛极的余烬之中蜕变出的新生。
今日,又是一个霜晴日。
…….
经历了无比漫长的路途之后。
于谦收拢余部,带人回到了浙东庆元府。
这里虽然还处在平虏军的控制下,但根本无险可据,完全不是一个适合坚守的阵地。
从前元军南下灭宋时,攻下这里,只用了不到三日。
于谦在深思熟虑后,决定移师北上,仗着波涛汹涌和地势之利,与元军周旋。
临走前,他告知庆元全城百姓,时局危矣,敌军将至,有意随他们撤退者可随行。
城中百姓闻言,十室去之七八。
留下的二三成,实在是故土难离,或者根本无法行动之人。
这日,谢翱清点完军需,过来问于谦:“城中囤积着大量粮草器械带不走,怎么处理?”
于谦想了想:“就放在那里不动。”
谢翱大惊:“东西留在这里,等敌人打入城,岂不是平白资敌?莫如一把火烧了!”
于谦静默了片刻:“资敌便资敌吧。”
“若放火烧之,元军进来一无所获,必定恼怒,转而进犯勒索城中百姓。还有许多人都留在这里,无法随我们离去。”
谢翱叹了口气:“好。”
天幕上。
众人对此议论纷纷。
【北齐神武帝高欢】:唉,不应该把东西留下的。
【北齐神武帝高欢】:张珪在临安城中被困日久,粮草所剩不多。加上现在也不是收获季,于谦若一把火烧了粮仓,至少能阻挡一阵元兵进攻的步伐。
【北齐神武帝高欢】:至于城中百姓,反正都救走七八成了,剩下的不幸死去,只能说时也命也,大不了日后再打回来给他们复仇就是了。
【魏武帝曹操】:孤同意高欢所说。
【魏武帝曹操】:慈不掌兵!
【燕成武帝慕容垂】:于谦,你现在回去放火还来得及!
【宋仁宗赵祯】:离谱,上面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宋仁宗赵祯】:合着死的不是你们家百姓,你当然毫无感觉!
【秦孝公嬴渠梁】:于谦这么做,从战略上来说确有不妥。
【秦孝公嬴渠梁】:但把本王换到他的位置,本王也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武悼天王冉闵】:孤也一样!
【唐玄宗李隆基】:所以,这就是冉闵你把粮食全分给百姓,结果自己没军粮了,突围不成功被乱军杀死的原因所在?
【武悼天王冉闵】:???
【周世宗柴荣】:对于于谦的人格,朕表示万分敬佩。
【周世宗柴荣】:但对于平虏军的未来,朕并不是很看好。
【唐太宗李世民】:主帅文天祥都死了,宋都亡了三年多了,平虏军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吗……
【宋孝宗赵瑗】:不管了。
【宋孝宗赵瑗】:反正相信于谦,于谦一定可以创造奇迹的。
【魏武帝曹操】:这个赵瑗,真是于谦的脑残粉了,朱祁钰都没你敢吹。
【景泰皇帝朱祁钰】:???
【景泰皇帝朱祁钰】:曹孟德,你不要挑拨朕和廷益之间的关系!
【景泰皇帝朱祁钰】:@于谦,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朕永远相信你。
于谦从天幕中收回目光,转头望向整装列队的平虏军,神色只余下了一片肃然。
“随我启程,北上京口!”
京口不仅是大运河的顶端,长江防线上最险要的重镇之一,也是宋武帝刘裕起兵的龙兴之地。
为了打下这处军事重镇,于谦在广陵一带布下疑兵,作大举之势,调走了一部分京口守军,并迅速占领了一座居高临下、悬临江中的浮山。
浮山之前,有一条入城的必经之路,堤坝极为狭窄,只能容忍数人并肩通过。
待守军回援时,众人纷纷从山上连射弓弩,喷发火器,将这支元人队伍纷纷逼入江中,而后换上对方衣衫,乔装打扮,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入城中,诱杀城主,夺下城池。
接下来的日子,于谦坚壁清野,据险固守。
并效仿当年焦山一战的旧事,横江布下无数铁锁拦截,搁置江心石台若干,阻断元军的进攻。
每日江上白浪翻涌,炮火震天,来来又去去,张珪屡次进兵,皆被铁锁搞得人仰船翻,只得暂且按兵不动。
然而他不动,并不代表于谦也不动。
在一个寂无人声的深夜,于谦带着体量较小的船只若干,绕开了铁锁阵,水疾轻舟,直奔广陵。
广陵此前已经被平虏军故布疑阵许多次,早就对来来去去的传讯感到不耐烦,这时,听闻有敌人行迹,也当作如往常一般的骚扰信息,懒得理会。
一直到兵临城下,在晨光熹微中发起了冲锋,仍旧没反应过来。
就这样,于谦在极短的时间内先后拿下了京口、广陵。高邮地区与此二地,素来互为犄角之势,知道只剩自家绝对顶不住,干脆一纸传书,就这样降了。
长江上游诸城,初步已经连成了一片。
天幕前的众人:“……”
天呐,于谦杀疯了!
张珪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他还能来这一手,只能也换上小船,一路穷追不舍。
然而天才的脑回路他永远都猜不到,当他以为于谦的下一个目标是扬中的时候,于谦已经回到了丹阳,一通狂轰滥炸,把控了丹阳和京口之间的水路。
当他以为于谦还要继续水战的时候,于谦转身又去攻下了绝对吃力不讨好的常州城,留了张千载等一群人,开始在那里开荒建设。
张珪杀入常州的时候,发现那里只剩下了一群农民在种地建房子,真正的平虏军精锐早已不知所踪。
过几日传来消息,哦,他们居然又回头打扬中了。
反正就是,以重镇京口为中心,转战千里,向四周辐射,你永远不知道于谦下一刻会出现在哪。
张珪:“……”
好烦啊这个人!
此时,正值元初新旧一代名将交替。
如张弘范、阿里海牙、阿术等老辈名将,或死或离,造成军中征伐的大将人选,颇有些捉襟见肘。
忽必烈有意让张珪多加历练,并未责备他用兵不顺,反而拜张珪为大将军,将平定义军之事,全权交与他负责。
夏日过去,元军的援兵也从西征线、和其他地方的平叛线上被抽调回来,大举赶到,形成包围之势。
平虏军的处境渐渐不妙起来。
敌我如此悬殊,以沿江方寸之地,对抗元朝举国之兵,本就难于登天。
眼看元军即将形成铁桶般的围困局面,于谦决定以进攻代替防守,放手一搏。
京口是建康城枢纽,扼其命脉。
他先以此切断了建康的外援,而后只留了少数人在京口镇守,全军进攻建康,试图一举攻下这座重镇,打通江淮一线的水上通道。
平虏军乘船过钟山,直抵建康,擂鼓奏鸣,开始架设云梯、炮台等器具,强行攻城。
天幕上。
众人都专心关注着这一战的结果。
【汉光武帝刘秀】:平虏军气势正盛,祝他们好运。
【汉光武帝刘秀】:若能打下建康,整个战局就能初步盘活了。
【唐太宗李世民】:很难。
【唐太宗李世民】:建康自古有天险,易守难攻,是整个南方的大本营,当年隋文灭陈,特意为此将城邑平荡耕垦,而且还有元人援军在源源不断赶来。
【北齐神武帝高欢】:张珪再败十次,依然有强大的国家给他兜底,于谦只要败一次,就是灭亡。
【陈武帝陈霸先】:于谦讨伐建康,这个战略肯定是没问题的,光凭京口守不了多久。
【陈武帝陈霸先】:可惜,双方力量对比太过惨烈。
【宋武帝刘裕】:朕当年亦是从京口起兵,召集北府军旧部,攻打建康桓玄。
【宋武帝刘裕】:而今元军之精锐,更胜桓玄部将百倍,平虏军战力,却较朕之当时犹有不如。
【宋武帝刘裕】:此消彼长之下,城中又无内应为援,焉能攻克建康?
……
总之。
众皇帝对此都不是很看好。
平虏军架设众多设备攻城,皆不奏效,又改为地道爆破,强行进攻。
可惜建康城墙高大,傍依山势,巍峨绵延百余里,经过历朝历代的修缮更是固若金汤,攻城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们远道而来,无法进行长久战,于谦见己方久攻不下,士气起伏不定,遂决定鼓舞众人,进行登城一战。
众人日夜相继,征伐不辍,期在必克。
镇守建康的人,是南宋降将高兴。
此君乃是最早投降的一批大将之一,入元后,战功赫赫,封公进王,手中沾惹了大量故国之人的血。
他对建康和江淮一带的战情无比熟悉,秉持的就是一个苟到底的心思,不关心会死多少人,只要把城守住就行。
任凭城下平虏军杀声动地,如何搦战挑衅,高兴就是岿然不动,坚守不出。
待对方攻势传急,高兴索性将城中百姓妇孺若干,排成一串挂在城头,属下众兵皆对着放箭,一通乱射。
平虏军果然心思大乱,直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时,高兴忽然纠结众兵,乔装打扮,从城后小道混入平虏军的粮草营地,放了一把烈火。
平虏军大惊之下,匆忙救火,高兴趁机反攻,杀得人头滚滚。
于谦见战情无以为继,下令于次日撤退。
众人本自慌张,幸而于谦当此关头,仍旧从容部署,举止有度,丝毫不乱,他们便也有了主心骨,沿江顺潮退去。
高兴气势如虹,正要乘胜追击,将这一支叛贼全歼。
不料于谦早有准备,沿途在竹里山一带设下伏兵,提前埋下引燃物、烈火若干,反击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站在山巅,冷视着下方巨石滚落,烟尘满天,淅淅沥沥的血痕自苍白指尖坠落。
张弓搭箭许久,瞄准了高兴。
高兴反应迅速,听到箭镞破空飞来之声,立刻拉了一个身边士兵做挡,飞快地避开,却不小心跌入了身后的火焰中,痛得嗷嗷叫。
“可惜了”,于谦放下弓,一声轻叹。
他也知道,即便杀了高兴,平虏军也不可能再反败为胜。
但不能手刃汉人叛贼,终究是心气难平。
而且……
这也是真正意义上,平虏军最后的谢幕一战了。
……
张珪一路赶来,将灰头土脸的高将军捞出来。
本想着拍打拍打,还能凑合着继续用,结果一听说他在城头乱射平民百姓,当即就将人重新绑了,扔回到烈火中。
高兴大骂他为了几个贱民得罪自己,日后必不得好死!
张珪嗤笑:“放心,我也没想过要善终。”
他随手投进去一支火把:“高将军是在平虏之役中战死的,你们说,是吧?”
下属齐声道:“是!”
张珪收拢了高兴的旧部,又以怀柔的手段,通告沿线江淮城镇,一旦归顺只诛首恶,既往不咎。
并发布讨贼檄文传向四方,一时间,援军齐至。
众多元军汇师休整之后,打定主意,要大举围城京口,进行最后的总攻。
城中人声鼎沸,哭声盈门。
许多百姓知道眼下处境,都表示愿意誓死追随,毁家纾难,跟随平虏军继续转战别的地方。
于谦却一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他甚至解散了余下的所有平虏军主力,尤其是谢翱等六部主将,令他们趁敌师未至,各自星散,遁入民间,此后莫行兵戈事。
“就停在这里吧”,他说。
而后带着数百愿意和他一同赴死的义军,一同南下,回了舟山。
临行前,他特意派一队死士护送陈英离去。
于谦将那些陆秀夫托付给邓剡、而后邓剡又转而托付给他的崖山手卷,尽数交给了陈英。
一并托付的,还有从前与文天祥交谈话学,所做的种种记录,和他自己的一些学问书写。
“日后若有暇,勿使它们埋没。”
“好好活下去,蛰伏在人间,将你的外孙教导成一个正直、可靠、不屈不挠、浩气凛然的人,未来兴复中原衣冠,再开汉家盛世,使得天下人家家足稻梁,苍生不必再受倒悬之苦。”
“如此这般,我与先生,重壤下亦可以瞑目了。”
陈英垂泪道:“你放心,孩子一出生我就教他读书识字,学会这些东西,定不负所托。”
他又问:“那你呢?”
于谦沉默。
在此刻,他想起了文天祥死前的叮嘱:“若守不住……切不可再图谋南下,重演一遭海上旧事,使我百姓生民徒受其害。”
他这一生,从未向命运低头。
可到了此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世间确然存在着一些事,是人力无法企及的。
比如——
临安城前的那一场大潮,射向先生的那支箭,还有元人的铁军。
转战千里,翻过了关山难越,而关山之外,尚有青云高不可攀。
纵已竭尽所能,燃烧所有,也只能是惨淡长夜中的一抹霜火孤灯,照亮这短短一霎而已。
势单力薄,狂澜已难挽。
平虏军当然可以选择继续沿着长江,南下撤离,遁入闽地。
那里甚至仍有许多百姓箪食壶浆,心向往之,无比愿意支援义军。
可即便去了,也不过是多延续一段时间的回光返照而已。
元人的统治已经无法撼动,要想区区一地反攻全境,也已经成为了完全不可能的事。
继续转移作战,非但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给江南地区的百姓招致更残酷的灾难和报复。
所以,于谦最终决定,就停留在舟山,哪里都不再去。
这就是最后的终结了。
正如在未来,面对夺门之变,他掌控兵权,明明拥有可以摧枯拉朽、制止一切的实力,却为了维护社稷稳定,而按兵不动,牺牲己身。
这一次,他同样在最后惨烈的落日余晖中,走向了自己选择的决绝终局。
宁正而毙,弗苟而全,正是如此。
……
南明永历位面。
永历皇帝看着这一幕,转头去问上首的郑成功:“延平王,还要去问于谦要不要带着平虏军,转航台湾、吕宋吗?”
郑成功长叹一声:“不必了。”
于谦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郑成功身边有着详尽的台湾和吕宋地图,每一处细小的路线和堡垒,都了如指掌。
在他的计划中,如果不是本次天幕出现,他将先后收复这两个地方。
台湾沦落在荷兰红毛鬼手中,百姓受尽屈辱,不断起义。
吕宋岛被西班牙人占据,岛上华人屡次遭到大规模屠杀。
郑成功勃然大怒,早有挥师报仇的念头。
为此,他制定了详尽的调查与作战计划,也打算接下来自己进入崖山海战副本,就直接带着崖山军民远航。
即便是后世魏源的《海国图志》,对台湾、吕宋二地,甚至澳洲地区,也不过泛泛之谈,远比不上郑成功知之甚详。
如果于谦愿意转航,他几乎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让对方带人平安抵达。
但是……
每个人终究是各有各的路要走。
“一杯酒,敬于忠肃公”,郑成功执起玉杯,遥对凉夜,清冷如霜河的眉宇间浮现出了一丝哀伤,“走好。”
还有许多的位面。
许多的人杰。
始皇帝、李世民、天王苻坚、霍去病、辛弃疾、刘琨等人,纷纷倾酒,送别英魂。
……
这一晚,元兵炮火轰击,大举围攻,舟山岛上亦是烈火冲天。
于谦高踞山岗,横琴于孤崖绝巅,高歌一曲《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凛冽长风吹开浩气万古,于谦怀抱昔日文天祥送给他的古琴,从容走入了猎猎的冲天火海。
明亮摧折的火焰在他眉间灼烧成一条长河,迎着如许的燃烽照夜,他最后留在世上的,是一个平和如归的微笑。
“先生……”
这一次来宋末,毕竟没有白来。
纵然到最后也无法改变什么,却也以身为炬火,点亮了一星细轫如斯、宁折不弯的希望。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吾事,尽矣。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少保的高分隐藏支线,放心,不会停在这里的,毕竟要救景帝(。)
第30章 天下之师
于谦没想到自己还有再次醒来的一天。
他一睁开眼, 就对上了一个凑过来的毛绒绒脑袋,一个狗头。
“汪汪汪!”
大黑狗兴奋极了,一蹦三尺高, 摇动尾巴,绕着他狂转圈圈。
于谦:?
“廷益,又怎么了这是……”
一阵脚步声匆匆从外面传来, 谢翱推门而入, 见到于谦居然睁着眼,不觉一怔:“你可算醒了!”
于谦无语。
你都不知道我醒了, 为什么还喊我的名字?
然后他发现, 谢翱一边喊着“廷益”,一边……撸了撸地上的大狗。
于谦瞳孔地震。
对此, 谢翱轻描淡写地表示:“你都昏迷二十多天了,狗比较好养活,所以把你的名字给它,希望它可以给你带来好运。”
于谦:“……”
也许是因为他的神色太过惊骇,谢翱又补充道:“当然, 现在你醒了, 这狗还就叫回本来的名字,小黑。”
“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要实在不乐意的话, 它继续叫廷益,你改叫小黑也可以。”
“你说是吗,于小黑?”
大黑狗配合地歪过脑袋,龇牙一笑:“汪!”
于谦:好想打人!
可惜他全身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 动弹不得。
别说打人了, 就连张嘴说话都做不到。
这时, 谢翱见他颈间的一片纱布打结不是很对称,立刻伸手给他整了整,重新打了个结。
谢翱:“现在好多了。”
于谦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拜托,这种时候就不要再犯强迫症了吧。
这时,陈英恰好从门外进来,披头散发,身穿道袍,怀抱着一堆灯烛和法器。
“于先生可算醒了!”陈英喜上眉梢。
于谦见他这一身奇怪打扮,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目光。
谢翱气定神闲地向他解释:“那天,我们知道你肯定不会从舟山跑路,就提前在水下进行了布置,果然把你打捞了上来。”
“但你伤得很重,一直昏迷,几波医生来看了都直摇头,说再不醒就要尽早准备后事。”
“所以,我们已经从医学转向玄学了,本来打算今晚用祈禳之法给你续一波的,你看,七星灯都准备好了。”
于谦:“……”
于谦:“…………”
太危险了,还好他醒得及时!
他看向天幕。
在自己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弹幕已经纷纷炸锅,一连刷了几千条。
有感叹平虏军壮烈,死得其所的;有为于谦担忧祈福的;还有大骂元军不当人,声称来日参加副本,一定会帮于谦复仇的……
这么多人在@他,于谦当然不可能一一回复。
他先把朱祁钰的消息找到,回了个“正在休养,陛下勿忧。”
又分别给太祖、永乐、仁宗、宣宗的慰问消息进行了回应,然后就丢下不管了。
【宋孝宗赵瑗】:哭哭。
【宋孝宗赵瑗】:于谦你理理朕,朕担心了你好久呢!
【景泰皇帝朱祁钰】:他现在需要休养,你莫去打扰他。
【宋孝宗赵瑗】:于谦为什么不回朕的消息啊。
【宋孝宗赵瑗】:(委屈)(难过)(伤心地哭了)(眼巴巴地戳手指看着)
【明. 景泰位面挑战者于谦】:……
于谦无奈,只好给宋孝宗回了一个微笑表情。
“呜呜呜,他真好啊!”
孝宗陛下大为喜悦,捏了捏怀中的小羊咩咩,朗笑道:“真的好想拥有一只于谦!”
一旁的辛弃疾:“……”
自家陛下这病,眼看是越来越重了。
于谦苏醒后不久,谢翱等人便先后告辞离去,留了几个医者给他养伤。
元人还在外面不断搜查叛逆,这么多人长时间聚集在一处,总归是不太好。
临走前,谢翱把「正气歌」古琴递给他:“你的琴。”
于谦怔然。
那一日舟山大火,他本没有打算继续活下去。
即便如今侥幸被救下,依旧觉得恍如隔世。
就仿佛支撑着自己往前走的一切动力,光与热,悲与欢,温暖与向往,早已在那一场烈焰中付之一炬了。
“这琴,还能弹?”
“能弹”,谢翱告诉他,“我也觉得稀奇。那天火势无比吓人,能把你救出来已经是上天保佑了,因为你一直抓着这琴不放,我就也把它一起带了出来。”
他甚至开了个玩笑:“也许因为古琴是桐木做的,凤凰栖于梧桐,讲究的就是一个浴火重生。”
于谦抬手,在弦上轻轻一拨。
铮。
音色清嘉悦耳,铿锵一如旧时。
他闭上眼,秀峻的眉目在远山渔村昏黄的灯影中,逐渐朦胧起来,仿佛一卷淡褪的古画,被映照得近乎透明的长睫上,依旧氤氲跌落着一片旧日山河。
那年在海岛上,先生握着他的手教他弹琴:
“白日去如梦,青天知此心。
素琴弦已绝,不绝是南音……”
“好。”
他低声说:“我答应您。”
不绝是南音……
死者已矣,生者仍有未竟之志,要走完这漫长的一生。
……
待一切尘埃落定,已是这年深秋。
于谦在一处偏僻的岛上养伤了大半年,终于有所好转。
恰在此时,他收到了谢翱的邀请,前往浙地西台祭祀文天祥,同行的还有陈英和张千载。
那一场颇负盛名的西台之祭,终于还是发生了。
同历史上一样,谢翱提笔写了《登西台恸哭记》,悼念文天祥。
为了避免被元人耳目探知,文中人物皆不露真名,而以甲、乙、丙代替。
于甲、陈乙、张千丙:“……”
好家伙,真有你的。
他们乘船入江,在浙东淮南一带,昔时平虏军曾经一场场血战过的地方,驻足停留。
所见山水池榭,云岚草木,尚且还一如旧时,然而斯人已去,徒留人间沧海潮生。
其中的哀恸悲凉、痛彻心扉,又岂是可以溢于言表、诉与他人的?
于谦一身缟素,长发披散,在冷风中祭拜完毕,以竹如意击石,吟唱着《楚歌》为先生招魂:
“魂朝往兮何极?莫归来兮关塞黑。”
“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
先生,别君久矣。
原来,我跨越百余年而来,不过是为了见证一场不可挽回的死亡。
纵剖竭心魂、付之性命,也终究无法留住。
你既离去,是否就从此归于这河山间,获得了你生前片刻不可得之安宁?
今日的人世,犹是炼狱青黑,请莫要再回顾。
而我……
往后余生,还要在这鼎镬刀剑中,甘之如饴地走下去。
泪水顺着一声声敲击的声音,缓慢坠落。
无人应答。
苍凉的招魂歌声在风中弥漫,一任江水滔滔东流去。
于谦神色平静无波,只有一种千帆已过的沉寂。
青碧色的竹如意苍翠欲滴,更显得那只握着如意的手苍白如雪,清冷支离,整个人也是衣衫飘摇,似要随风而去。
一曲歌罢,竹石尽碎。
谢翱暗叹一声:“廷益万望珍重。”
于谦笑了笑,最后回身一拜,凝眸望了许久,才转身离去。
谢翱问他:“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我和千载兄要回去重建白鹭洲书院”,于谦告诉他,“等一切都准备好,就可以再开门收学生。”
张千载拍拍胸脯:“是的,我准备把整个白鹭洲书院都翻新一遍!”
他见谢翱盯着他看,熟练地摆出了一个掏钱的姿势,摸出一堆银票:“谢兄此去可有盘缠,要不我来赞助一下……”
谢翱不禁扶额,几年军旅历练,谁不是走出了千里万里,如同重活了一遭,只有张千载这个喜欢砸钱的性格依然如故。
看着还怪亲切的。
“不必了”,他赶紧道。
张千载拉着他的衣袖,硬要给他塞钱:“谢兄不必客气,一千两够吗,要不要再来点……”
重度强迫症的谢翱被他这么一拉,衣袖歪到一边,差点当场昏过去:“你走开!”
他生怕张千载继续纠缠不休,赶紧转向陈英:“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陈英尚未开口,于谦已经替他回答:“他要回扬州老家结婚生子,争取早点把他外孙带到这个世界上。”
陈英:“……”
他夫人还没娶到,这家伙就开始惦记他外孙了?
好在他经过这些年的交往,也已经了解到了自家外孙的未来使命。
当下,也只能充满无奈地说:“行了,你就等着瞧好吧,孩子一出生,我就把他送到你那里去!”
于谦问谢翱:“汝将何往?”
“我亦不知”,谢翱目视着远方天际的一缕渺茫云气,神色淡淡,“也许就这样四处浪迹,客行烟波,待下一次相见之日。”
“保重。”
“保重。”
当下,哭祭西台的甲、乙、丙、丁四人组,就此告别,各自离去。
……
三年后,白鹭洲书院焕然一新,开始对外招生。
庐陵的地方长官早已换成了元人,对此深感恼火,不明白这个与逆贼文天祥有关系的东西,怎么又死灰复燃了。
他正准备进行打压,却被朝中一纸调令下达,调往了别处。
新来的地方官,是张珪的人。
张珪因平乱有功,拜昭勇大将军,在朝中炙手可热。
但他志不在此,很快就改为文官,一路青云直上,授中书平章政事,大元宰相,封蔡国公。
张珪和于谦之间,是一见面必然要分出生死的关系,但他也绝不容许,有人前来白鹭洲搞事。
毕竟,他始终记得,老师邓剡死前曾叮嘱他:“如果行有余力,记得去把白鹭洲好好修一修。”
白鹭洲这方书院,曾无数次出现在邓剡的讲述中,被语气温柔地追忆提起,装点了他的旧梦,成为了他心中的一方净土。
就这样吧。
张珪断断续续地收到过一些消息,于谦将白鹭洲建设得很好,亲自教导,费尽心血,门生弟子,英才如云。
江南江北的无数英杰赶到此地,只为拜入门墙。
现在的白鹭洲,和老师故事里的那个地方,似乎一模一样。
于谦并不禁止学生出仕元朝,他们中很多人,在入朝为官后,免不了要和张珪打交道。
张珪开始了推行汉法的大计,进行以文治国,轻赋税,裁冗官,戒奢华,开言路,各种制度的改革,让汉人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
许多来自白鹭洲的弟子,都在经历了重重选拔后,加入了他的计划。
张珪有些惊奇:“你们好像专门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显得很是熟稔。”
弟子们告诉他:“于先生教了我们很多执政实务,也许他早就料到,我们会参与您这场汉法变革,为世间汉人谋福祉吧。”
张珪沉默了许久:“于谦当年带领平虏军转战千里,是何等坚决如铁、顽抗到底,我与他亦是……仇深似海。他怎么肯把你们放出来,为大元效命?”
有人这么告诉他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于先生经常教导我们,罪在王廷,百姓何辜?”
“在朝在野,皆可为生民做实事,不必囿于一朝一代之更迭变幻。”
“前路依旧莫测,我也想试一试用自己的平生所学,在这个华夷倒置的时代,尽可能去保护天下千千万万的汉人。”
张珪抬眼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少年,风度俊爽,眉目高远,有一派光风霁月、落落出尘之气。
张珪心想,这应该就是白鹭洲书院近年来最得意的弟子了:“你叫什么?”
少年说:“张养浩。”
“你籍贯上写了是北人?”
“我六岁时,父亲为了送我求学,全家迁居江南。”
张珪与张养浩彻夜长谈过后,将人推荐进了御史台,后来成为了变法不折不扣的主力。
恢复科举制后,张养浩三次担任科举主考官。
无数的汉人子弟与寒门后进,因此得到了拔擢启用。
二十年间,来自白鹭洲的登科进士超过百位,亦成了朝中最不可忽视的中流砥柱力量。
有一次,张养浩问他:
“您总是问我白鹭洲,何不亲自回去看看?于先生在摘星楼前,为您的老师邓光荐立了塑像。”
张珪沉默。
他不可能谅解于谦对邓剡的算计,于谦也不可能谅解他射出的那一箭,最好的方法就是互不相见。
在于谦的有生之年,他始终未曾再度踏进白鹭洲。
后来,又过了许久。
久到蕉痕覆鹿,野芳成春,皇城的芜草来来去去生了又灭,一茬复一茬,久到张珪已经不记得,当年十七岁的他初次踏入京师王廷,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这些年,他身居宰相之位,夙兴夜寐,事必躬亲,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他平日太忙,唯有在病中闲暇时,经常会翻阅邓剡给他留下的《相业》,在旁边写下批注。
无论写了多少批注,总是因为在病中,字迹显得过于轻飘柔软,不够好看。
可他细看着邓剡留下的字,其中每一个,俱是清正隽秀,端方正直。
从前张珪不明白,老师重病加身,如何还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一笔一画,历历分明,甚至一写就是数十卷。
他也是当世知名的大书法家啊,还给许多名画题了词,怎么就做不到呢。
现在他知道了……
那根本无关书法造诣,只是因为,邓剡关心他,远胜过了关心自己。
——今生今世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他已经无憾了。
变法者永远在悬崖边踽踽独行,一路背负风刀霜剑,走到众叛亲离,茕茕孑立。
张珪的亲子不理解他,与他愤然割席,他从前的战友对他暗箭中伤,欲置他于死地。
到头来,张珪发现,茫茫人世千万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时常在深夜披衣独坐,问自己:
我已经功成名就,位极人臣了,能不能就此收手,莫要再去实施改革,推行汉法?
古往今来,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到善始善终,我何必自讨苦吃?
但每一次夜尽天明,他都依旧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
有一次,张养浩休假回白鹭洲书院探亲,归来后,捎给他一句话:“于先生让我转告你,世事岂能尽得圆满,不过求仁得仁,问心无愧。”
张珪有些想问,那他于廷益,问心无愧否?
但转念一想,其实那年的舟山岛上,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许久之前的一个暮夜,在白鹭洲山间,于谦问他:“变法是一条无归之路,若舍你一人而定天下,可乎?”
张珪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回复。
“可。”
他亦是这么做的。
这位终元朝百年间,最杰出的汉人宰相,英风烈骨而浩气昭然。
一生历经四朝,受罢相三遭,刑罚数回,沉浮数十载,攻讦与猜疑无尽。
却如同凛然风雪后,兀立在元廷万丈高墙上的孤松,终此一生,都为了守护天下汉人的利益而战,没有后退半步。
他万刃加身,走过这人间,又清清白白而去,俯仰天地,无愧苍生。
……
这些年间,于谦除了教导门生,著书立说。
就是承接了邓剡的使命,为宋末死去的众多英杰写下列传,流传后世。
楚州陆秀夫、范阳张世杰、江陵刘鼎孙……
写了最多的,还是先生。
《文信国公墓志铭》、《文丞相传》、《题文山遗画》、《挽文山词》……
他写了千百篇,字字伤骨,落笔如刀。
这一路光辉的印迹,绝不会埋没在岁月中,而是犹如旌期猎猎,与日同辉。
是年深秋,水云先生汪元量来访,送来了许多文天祥早年在临安的旧稿。
这位昔年南宋的宫廷琴师,于谦的同乡,在亡国后被掳北上,成了忽必烈的琴师。
幽囚多年之后,如今终于得以离开元廷,孤身一人,放归江南。
于谦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邓光荐,和对方笑谈起汪水云这个人的场景,但如今,早已经物是人非。
“我给你带来了这些”,汪元量把文天祥从前的手迹递给他。
“当年临安旧都的那批人,文山死了,君实死了,张太傅也死了,叠山绝食于漠北,光荐是我看着他离去的……到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啊。”
他轻声笑着,如雪的白发垂落双肩,坐在残阳夕光里,单薄得宛如一叶白蝶剪纸:
“为什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怎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
“明明昨日还在高楼风花,独坐弹琴,今朝梦醒,一切却已人事全非……”
于谦默然。
汪水云这个人,仿佛命里带离别。
在原本的历史上,是他时时抱琴去监牢中,陪伴着文天祥走过了最后一程,在如今的岁月,又是他送走了重病的邓剡。
“我听说你在给人物作传,我把这些都给你”,汪元量拿出了更多的资料,一张张,一卷卷,皆是不同的字迹,“答应我,将它们都传下去……”
于谦翻开第一张纸,见上面写着:“故宋昭仪王清慧:……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字,满山啼血……”
“故宋宫女金德淑:……空懊恼,独客此时还,髻压马头金错落,鞍笼驼背锦斑斓,肠断唱门关。”
“故宋徐君宝夫人:……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于谦看到这里,顿觉手中字迹重如千钧。
每一行字,每一句话,都是那些滞留在北境的孤魂,用心头血蘸写的满腔亡国之恨。
汪元量告诉他:“我一生都居于宫廷,所交所游,也以女子居多。我尚可以回归故乡,可她们注定是要一辈子死在北国,无法重归江南了啊……”
“你既然要给宋末英杰们作传,何不也为她们写上一写?”
“她们是无法向世间传递音讯的人,却终究不该被改朝换代的浪潮所湮没。”
于谦沉声说:“好。”
他无从得知,历史上的邓剡是不是也在汪元量的嘱托下接手了这些材料,做了这件事。
有也罢,没有也罢。
毕竟邓剡的作品佚散了太多,最后很多都没流传下来。
但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将其完成。
汪元量带来了巨多的第一手亲历资料,有他在宋、元两朝宫廷中数十年的日记,也有一些来自王清慧等人的亲叙手稿,字字血泪。
王清慧尚有家人在世,听说白鹭洲有人要给女儿写传,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将他们所知道的故事亲口告诉于谦。
于谦写信给毕业的弟子们,还有谢翱和张千载,托他们在外行走时,多多打听这些女子的故乡是否还有人在。
如果尚在,就邀请前往白鹭洲一叙。
若干岁月间,陆续有人抵达了白鹭洲,给出许多音讯。
就这么东拼拼,西凑凑,和汪元量的资料互相一对照,信息的空白终于被填补上,已经足够在历史的尘烟罅隙里,拼凑出许多亡国女子的一生。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于谦一直忙忙碌碌。
除了教导学生,就是埋头于《王清慧传》等众多写作。
……
二十余年后,陈英带着自己的外孙上门。
“我把他交给你了”,他郑重其事地说。
小朱元璋还是一个黑黢黢的小团子,五官都没长开,在脸上挤成一团。
他疑惑地瞅了瞅于谦,又转头看向陈英:“外公,你打算将咱送到哪儿去呦?”
于谦:“……”
不愧是本朝太祖,一开口就有那个味了。
陈英:“这就是你未来的先生,于谦于廷益,你先生是千古英杰,你要跟他好好学。”
小朱元璋惊呆了,瞪眼望着于谦,慢慢流露出了神往之色。
于谦微笑,走过去牵起了他的手,带他向着书院内走去:
“今日,我们先来学习第一课……”
小朱元璋十分地顽皮,四处乱跑,导致一开始进度缓慢,学习颇为吃力。
有时,天幕上的太祖陛下都看不下去了,不免要站出来吐槽几句。
然后又被马皇后轻嗔怒叹,揪到旁边,好一阵无奈。
每到这时,于谦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
小朱元璋到了来年春暖花开,愈发坐不住。
唉,他惆怅地托腮。
外面春光大好,自己却要整天被关在屋里学习。
可他一回头,看见先生清亮如秋水,仿佛倒映着一整片白鹭洲长天的眼眸,就觉得,好像还是有必要学一学的。
若干年间,于谦将一切都教给了他。
帝王之道,纵横之术,君子六艺,诸子百家,运筹决策……
凡是他所懂得的一切,都让小朱元璋学习过、尝试过。
有的很感兴趣,有的一般般,有的……最好还是当做这种事根本没发生过。
小朱元璋:《古琴学习,一个时辰,从入门到放弃》。
于谦:“……”
你可真是能耐了啊。
对此,小朱元璋表示不服:“先生,明明你自己也不怎么弹琴,那个挂在书房墙上的琴,我从来没见你碰过!”
话音刚落,他瞧见对面的先生,露出了一种怔然如水、充满哀伤的神情,似清风般低回。
“那是你师祖留下的琴”,于谦轻声叹息。
那张题字为「正气歌」的琴,犹是悬挂在墙上,仿佛轻轻拨弦,还能听见那年舟山岛上穿林而过的海风声。
却是斯人已去。
遗挂犹在壁,流芳未及歇。
小朱元璋拽拽他衣角:“先生不要难过,师祖是个怎样的人?”
于谦把弟子散落的作业收拾起来,微微一笑:
“他啊,是一个很好很好,影响了我一生,让人见了就觉得「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人。”
……
张珪的汉法有效缓解了汉人的处境,让百姓生活出现好转。
然而,随着至治三年,张珪罢相,朝廷叛党发生政变,一切重又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小朱元璋有感于生民哀苦,便决定外出行走,谋一番大事。
他这次,倒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上路。
他的一个“伯公”,庐陵著名富商张千载,散尽家财,给了他一大笔启动资金。
他的另一个“伯公”,浙东著名民间义士领袖谢翱,则给了他一批故旧的联络方式,与可用的人马。
这些年间,外公陈英在安徽一带行走,陆续遇见了不少可塑之才。
比如,一个天生伟力,身高臂长,成天想着打架的小朋友。
比如,一个年幼多病,家境贫寒,口体之奉皆不若人,却又过目不忘的小神童。
再比如,一个出生在晨曦东升之时,极其聪明伶俐,喜欢剖击问难的怪才。
等等,还有很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虏军曾在这些人的家乡征战过,带来的蝴蝶效应,他们的出生都大大提前了。
陈英将这些人通通打包,送到了白鹭洲。
于谦:“……”
他这里难道是大明开国功臣培训班吗?
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教就教吧。
于谦特意写信把谢翱召唤过来,让他教导小常遇春的武艺。
谢翱此时正负剑千万里,四处行侠仗义,浪迹人间,听说他要来,最激动的还是小宋濂。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就是谢翱的超级粉丝一枚。
不仅给谢翱写了传,还盛赞对方横绝当代,直追盛唐,“崭拔峭劲,雷电恍惚,出入风雨中”。
他一度兴奋到夜不能寐,把自己扭成了麻花,逢人就说:“拜托拜托,那可是谢皋羽啊,超棒的!我也要跟着他习剑!”
于谦:“……”
众人:“……”
看看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可悠着点吧。
小常遇春:啧,这家伙好弱小,需要保护。
众人在数年后,终于学有所成,这次也跟着朱元璋一同出山,共襄盛举。
众人向他挥手:“于先生,我们走啦!”
天幕上的明太祖:“……”
小朱元璋咋运气恁滴好,这波简直属于神仙开局,人才、钱财、义军全都有了!
跟他的「开局一个碗」对比,简直不要太扎心好吧!
于谦送弟子们离开白鹭洲,衣衫猎猎,立在斜阳里,目送一行人远去。
小朱元璋忽然回头,问他的先生:“您在此处这么多年,教导门生无数,走向四面八方,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于谦摇头,回望着山水如烟,江晚烟霞。
“现在这样,便已经足够了。”
这一日。
小朱元璋离开了白鹭洲,一步迈出,进入了历史前进的滚滚洪流之中,即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充满蓬勃希望,由华夏人,再开汉家天的新时代。
是年春,张养浩深感元廷腐朽,已不可救,选择挂印辞官归去。
“于先生若不弃”,这位元朝第一大儒说,“我愿从此留在书院,诗书耕读,教导以终。”
数十年间,从白鹭洲书院走出了贤臣进士无数,照料天下生民。如今,在局势动荡的时候,又培养出了新一批人杰,即将改朝换代,开天辟地。
两朝栋梁,悉出自此。
于治世提供能臣,谋求安定;于乱世英杰辈出,解苍生忧。
张养浩从前还疑惑,古来有学问的人那么多,为何只有他的先生成了真正的天下之师。
那时,于谦告诉他:“不过对江山百姓,聊表寸心罢了。”
张养浩便明白了,先生的立场不是宋,更不是元,始终是天下万民。
在先生经年的教导下,他也成为了这样的人。
张养浩决定将白鹭洲的教育事业传承下去,即便日后先生离去,也可代代有才人出,代代为黎民百姓保驾护航。
于谦虽在山中,却经常收到弟子们的书信,告知他近来发生的所有事。
元朝泰定帝发动南坡之变上位,当政期间,朝野四处动荡不安。
朱元璋起兵浙东,一夜之间,星火燃遍四海,数年后一统江南,立国“大明”。
宋濂作《北伐檄文》,痛斥“胡虏无百年之运”,大明开始了全军北伐。
又二年,攻占元大都,元朝覆灭。
太祖平定天下,大封功臣,尊于谦为帝师,白鹭洲书院为江山第一书院。
他登基那日,于谦婉拒了邀请,并未前往应天府参加典礼。
他只是独自来到文天祥的墓边,在那里,坐到了日落西斜。
祭以一杯清酒,琴曲数支,又将大明立国的事细细说来。
“先生见到了吗,这,就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新时代。”
江岸的清风吹起他寒凉衣衫,仿佛流云飞动。
当年,先生曾说,“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来年等青松抽出新芽,枝枝叶叶皆向南,你就知道那是我来了。”
如今,苍树的新枝年复一年,向着南方生长,温柔抵拂过他眉间。
风还是那一年的风,画像上的先生,也还是那一年的风华正茂时,好像过去和未来的光阴都在此间定格,亘古如斯。
前贤永不死,只是随水去。
眼前这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河川风月,谁能常主?
唯有天地无情,人世暗换。
一代又一代人的前赴后继,才可为万世开辟一条太平之路。
于谦告诉先生:“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当年答应先生的事,我用一生做到了。”
这一晚,归来后,他听到了阔别数十年的天幕提示音。
【滴——】
【恭喜挑战者于谦,通关副本「崖山海战」】
【开始结算……】
【作者有话说】
那么问题来了,下章要领奖了,少保这个副本可以打多少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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