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一玩家LU(1)
“XC09报废了, 试验场废弃,其他实验基地由你接管。”
幽深空旷的大厅内,银白波纹渐次泛开, 落在半跪在地的黑衣男人耳边。
“必不负您所望。”
一张黑桃K扑克牌悬浮在男人身旁,象征死亡的黑色国王在牌面上发出尖利高笑, 男人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扑克, 随意放入口袋, 低头领命,轻笑着开口。
“真是没用的弟弟啊, 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软弱。”
“XC06现在培育得很好,也不算浪费。”
自高空落下的声音平稳悠然,似乎并不在意一个重要部下以及试验场的损失。
“他能在那样的污染强度下维持自我, 可以说是出乎意料。”
甚至在提到造成这一切损失的罪魁祸首时, 那道声音反而愉悦起来,显露出几分难得的情绪波动。
“但XC06太不听话了。”黑桃K低垂着头,光洁如新的地面映出他瞬间扭曲的神情。
“他和那个拥有审判的人类走得太近, 那可是曾经掌握着净化能力的玩家。”
黑桃K恭顺地开口, 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虽然您拿走了那个玩家的净化, 但却让对方意外获得了审判。”
“而审判真正的用途……”他欲言又止, 随即深深埋下头颅,“主人,是我失言。”
银白波纹的起伏骤然变大, 头顶的深黑星空像是有惊雷不断闪过, 沉重的压迫感让跪在地上的黑桃K越伏越低, 背脊微微战栗。
很久之后, 他才得到了来自系统的命令。
“XC06必须成为怪物之王。”
“杀了持有审判的人类,把审判带回来。”
“是, 主人,XC03很荣幸能为您分忧。”
黑桃K恭敬领命,随后衔着笑意离开。门外,浑身都被沉重铠甲覆盖的护卫跪在地上,在他走出几步后才起身,沉默地跟了上去。
护卫的面甲上刻着草花K的标志,那刻痕极深,几乎将铠甲完全穿透。
同样是国王牌,但两人却似乎是主从的关系。
黑桃K能够进入大厅觐见系统,但草花K却必须跪在门外等候。
“还记得你曾经是试验场管理者的时候,最偏爱的就是XC06。”
通往外界的走廊很长,黑桃K背着手悠然自得地走着,忽然侧首看向始终沉默跟随的草花K。
“你甚至亲自参与了XC06的孵化,从他诞生起就陪伴在旁,一直到他的考核期。”黑桃K幽幽叹了口气,“真不公平啊,明明我们都是在你见证下诞生的实验体。”
铠甲骑士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对这番话无动于衷,仿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黑桃K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看看你啊,你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你竟然妄想将祂最心爱的造物送出游戏。”
他轻笑起来,勾动手里的链条,链条另一端连接着骑士脖颈处盔甲的套环。
他像是驱赶牲畜一样猛地一扯链条,将骑士强行压跪在地,凑近耳边轻声低语。
“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你感到高兴吗?”
黑桃K扑克跃上半空,黑色的国王与黑桃K一同,在幽深黑暗的长廊中发出无声大笑。
“XC01。”
*
“我说过了,他现在不适合见任何人。”
病房门口,薄钦冷淡地挡在王旭廷面前,面对全副武装的特勤队员毫不相让。
审判在空中划过凌厉的鞭影,重重落在地面。
“退后,不要逼我动手。”
“薄特级……”
对策局的干员们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敢上前,僵持在原地。
“薄钦,你不要被私情冲昏了头脑!”
带着冰冷怒意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王旭廷按着佩剑自长廊另一端走来,面对翻脸不认人的薄钦,语气同样毫不客气。
“没有将他送进地下监狱,而是安排在特殊医院隔离,你还不满意?”
干员们退至两边,为王旭廷让出通道,垂首间眼色互飞,纷纷露出八卦神色。
“你们在看什么?还不去自己的位置?”
铁面无私的特勤队长面无表情开口,冷冽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探头探脑的队员,冷笑一声。
“楼梯,电梯,窗口,每一扇门,每一个通风管道,都给我守好。”
他看了薄钦一眼,转身进入病房旁的办公室。
“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
薄钦和王旭廷在被严密守卫的办公室内交谈。
“是陆之靳救了所有人,七年前是,七年后也是。”薄钦很少露出这样克制不住的怒意,“难道我们要这样对待一个为守护人类出生入死,功勋赫赫的同胞?”
“——那也要他确实是我们的同胞。”
王旭廷冷冰冰地开口:“七年前第一玩家LU掉进源海生死不知,七年后他重新出现的当天滨海市污染率就大幅提升。薄钦,你仔细想一想,哪一次污染事件里没有他的身影?”
“他为什么隐瞒自己的身份?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信息却什么都不说?如果他真的与系统势不两立,为什么不向你求助?”
薄钦被问得哑口无言。
从陆之靳作为第一玩家LU的身份倒推,过去的一切确实都有迹可循,疑点重重。
最开始和猫斯拉王的相遇,两人那熟稔的相处姿态,分明就是旧识。
在大槐树下形成副本时,是猫斯拉王和大鬼联手拦住自己。
而当大鬼叛逃,指名由陆之靳作为监管者,两人相处时陆之靳理所当然的命令与大鬼无条件的服从。
还有在试验场中,黑桃Q对待陆之靳的奇怪态度。
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将陆之靳往某个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方向推去。
“系统难道是真的想杀了他?你看不出来吗?”
“他和系统之间的关系或许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薄钦想起与陆之靳长相一模一样的零号,试验场隐秘的实验室内漂浮在玻璃箱体内的黑发绿眼少年,他想到陆之靳在零号工厂内习以为常般的平淡神色,想到那颗幽绿瞳孔内浮现出的血色符号。
陆之靳与系统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且极深的联系,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或许他确实是站在人类一方,但他已经开始失控了。”
“薄钦,那天他的状态我们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你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失控?”
薄钦一怔。
他想起自己无意中用八角铜铃摇出的旋律,当时只觉得十分陌生但隐隐又有些熟悉,但建筑师脱口而出的“大坟场”一词,却让他在事后回忆起来。
大坟场的摇篮曲。
大坟场,是第一个游戏内最神秘的副本,无人知晓里面的情况,也没有人见过里面的怪物和BOSS,直到游戏崩塌也没有任何玩家通关的记录。
他们对大坟场唯一的了解,仅限于这里会定期开放的地下洞窟特殊副本。
每月仅可进入一次的,游戏内唯一可以获取生命之泉的地方。
但薄钦现在却觉得,他确实进入过大坟场副本。
只是他忘记了。
而他忘记的东西,似乎还远远不止是这些。
“旭廷。”
他看向因为自己久久不回应而面色不虞的特勤队长,慢慢地开口。
“你和我认识这么久,你觉得我的记忆……是完整的吗?”
*
“滴滴——”
病房里很安静,特殊医院为陆之靳空出了整个顶层,这里如今除了对策局看守的特勤队员,就只有薄钦。
苍白瘦削的黑发青年仍在昏睡,身上连接着各种管子和仪器,时刻监控着身体的各项指标。
他整个人都深陷在病床内,本就纤瘦的身形被薄钦好不容易养出点肉,但在这一场大战后又迅速消瘦下去,甚至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虚弱和疲惫。
代表着污染程度的数值,已经回落到安全界限。
刚被送入这里的时候,陆之靳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污染数值却已经达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地步,比他们监测到污染程度最高的怪物都要高出百万倍。如果不是碍于薄钦和建筑师在场,王旭廷恐怕立刻就要把陆之靳封死在钨合金密封箱内,灌入水银镇压进地下监狱最深处。
“陆之靳……LU……”
手腕内侧的印记从未像此时那般活跃地跳动着,清晰无误地印证着眼前青年的身份,薄钦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纠结,心底的无奈与好笑一闪而过,某种沉寂已久的疯狂欲念终于避无可避,叫嚣着突破层层枷锁,在脑海中盘亘不去,再无法忽视。
LU和陆之靳。
生人勿近,沉默寡言的游戏第一玩家LU。
体弱多病,懒散爱闹的别墅房东陆之靳。
他追逐的人,他喜欢的人。
他想要完完全全占有的那个人。
薄钦换好点滴的药水,耐心调试药水滴落的速度,接着弯下腰,动作轻柔地理了理黑发青年垂在脸侧的发丝。他的目光落在那比病床床单更苍白的脸色时微微一顿,手下动作顿时更加小心翼翼。
这几天来,这个病房内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力亲为,没有让任何人插手。
被隐瞒和欺骗的愤怒早在看到那个眼神空洞望来的人时灰飞烟灭,薄钦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虚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全然不复曾经第一玩家LU无坚不摧强大模样的青年,眼底只剩下心疼。
七年。
曾经高高立于天梯顶端的第一玩家,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陆之靳明显的自毁倾向,对自己的身体毫无顾忌,对生死毫无所谓的态度,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从游戏中回归现实的玩家身上。
而陆之靳对污染的运用之深,对污染的耐受之高,也绝不是游戏里的LU能够做到的程度。
那样高的污染程度,任何一个人类都会立刻转化为怪物。
但陆之靳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
所有一切都指向某种可能。
七年前的第一玩家LU带着大部分怪物坠入那片深海后,让陆之靳自身发生了某种变化。
向更接近怪物的方向转变。
“你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失控?”
王旭廷的质问在耳边回响,薄钦沉默地看了会儿沉睡中的青年,目光落向床头柜上搁着的一个银白金属箱。
箱子摊开着,里面是成套的监控装置,和大鬼身上的类似,但更为严苛。
每一样监控装置里都渗入了审判的力量,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极小的芯片,能够被直接注射入大脑中。
惩戒功能被取消,取代而之的是千万伏特电压,所有设计的目的,都是要在陆之靳失控后的第一时间,立刻废掉这个曾经的第一玩家。
或者说,直接杀死他。
薄钦取过颈环,拇指摩挲着金属冰凉的表面,看了会儿后放在一边。
他俯下身,在陆之靳额头印下一个轻吻。
章洁之前来过一次,告诉薄钦,黄昏是逢魔时刻,也是一个人灵魂最不稳定的时候,而接吻是灵魂交融的一种形式。
每天一个吻,有助于帮助陆之靳稳固在污染冲击下的灵魂,早日唤醒睡美人。
冰霜魔女是祝福这一脉最顶尖的专家,在陆之靳昏迷的这些天里,薄钦每天都不会忘记这一个步骤。
他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安静地贴近陆之靳额头,在心底默念着对方的名字。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薄钦身形一顿,撑起身体。
昏迷多日的黑发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灰绿凤眼平静地看着他,又看向就被放在枕边的颈环。
苍白的脸上神情微怔,随后露出了然神色。
“薄钦。”
陆之靳轻声开口。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第62章 第一玩家LU(2)
病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陆之靳撑起身体, 随手把身上各种贴片摘下扔开,耐心地等着薄钦开口。
但薄钦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在他伸手去拔手背吊针的时候俯下身, 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制止了他。
“挂完这瓶水。”薄钦神情平静地说道,“陆之靳, 或者说, 我应该叫你LU?”
窗外云层越来越厚, 忽然传来“轰隆”一道闷雷,大雨终于落下。
密集的雨点打在医院外墙, 发出规律的白噪音,盖过了陆之靳瞬间不稳的呼吸。
“风有些大,把毯子盖好。”薄钦却在这时绕到他的另一边, 仔细调整好窗扇进风的间隙, 留在不会让人受凉又能保持通风的位置。
陆之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拉过毛毯往上拉,这才发现病床上的床褥、毯子、枕头, 甚至是自己的睡衣, 都是家里用惯了的那些。
往旁边看去, 就在那个颈环的旁边, 高高低低放着三四个印着蓝灰狼犬的保温杯。
那一个瞬间,陆之靳忽然生出强烈的不舍。
但他很快压下那些莫名上涌的软弱情绪,转向薄钦, 露出一个与往常无异的笑容。
“是的, 我就是LU。”
“当然, 我更喜欢陆之靳这个名字。”他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 “抱歉啊老薄,没和你说, 只是我觉得这个身份也并不重要。”
在这场他与系统的博弈中,第一玩家LU的身份确实微不足道。
但此时此刻,陆之靳却开始感到歉疚,为自己曾经的隐瞒,以及未来将始终存在的隐瞒。
他不能再将身边的人牵扯更深。
薄钦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冷静地点头表示明白,继续问道:“这是你的真名?”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陆之靳点头,实话实说:“游戏里我使用的只是代号,但曾经有人和我说过,名字是作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个体必要且绝对重要的东西,所以既然已经离开了游戏,那当然还是要用回自己的名字。”
薄钦的目光在陆之靳说自己用的是代号时闪了闪,拿过一个保温杯旋开杯盖,递给陆之靳。
“继续。”
陆之靳喝了口蜂蜜水,后知后觉地发现病房角落里亮着的监控,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失控的状态下被送进这里,如今正处于对策局层层的监视之下。
薄钦太过平常的态度几乎让陆之靳产生了错觉,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事实上是一场由薄钦主导的,针对于他的审讯。
一场过于温柔的审讯。
陆之靳想了想,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部分事实:“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嘉斐和阿洁死了,能认出我的人都已经不在。而且七年的时间,也足够所有人回到正常的生活。”
他笑了笑,神情里带上一抹怀念:“我们曾经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大家自由地生活在阳光下,所以没必要再提起那些旧事。”
薄钦的神色显然很不赞同,但也并没有出声打断,只是取过纸巾轻柔地拭去残留在陆之靳唇角的水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之靳只能继续挑挑拣拣地坦白:“后来,我发现了第二个游戏的存在,侵入现实世界的污染和怪物,推测出系统并没有彻底消失,并且将目标换成现实世界……但你们这里已经自成体系,现实世界和游戏内也不同,污染事件由你们负责处理,那系统自然还是交给我。”
“这种情况下知道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薄钦冷不丁开口:“因为系统?”
陆之靳一怔,飞快思考着薄钦已经猜到了什么地步,就听对方说道:“你和系统之间,不仅仅只是玩家和系统的关系。”
陆之靳低头喝水,掩盖自己眼底刹那的震惊。
薄钦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早就在心底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带着无从辩驳的笃定。
“从旋转餐厅大鬼的出现,到祈福山庄的零号,还有试验场……祂始终注视着你,研究你,针对你,不择手段地污染你。”
“祂在逼你站到怪物的那一边。”
陆之靳一时间没有说话。
事实确实如此,从他们连续经历的这些污染事件来看,系统对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祂就是要让他彻底被污染,最终无可逆转地成为怪物之王,被源海吞噬,或者吞噬源海。
但陆之靳始终不明白的是,系统这么做能够得到什么?
得到一个完全无法控制的,力量强大到甚至能够摧毁祂的敌人吗?
凭他对系统的了解,这绝无可能。
“吊瓶打完了,不要动,我来拔针头。”
他沉默得有些久,薄钦也不介意,只是动作轻柔地取走保温杯,弯腰替他将手背的吊针拔出,耐心贴好止血贴。
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陆之靳苍白的手腕,始终不曾放开。薄钦直起身,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理顺颈侧碎发,接着停留在他的后颈,微微施力。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极近。
“你不说话,看来我猜对了。”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侧,顿时染红了一整片耳廓后的肌肤,薄钦没有拿出审判,但陆之靳却绷紧了背脊,全副心神都放在那只贴着自己后颈漫不经心移动的手上,只觉得浑身僵硬。
“你与系统之间,还有秘密。”
属于薄钦的气息强势笼罩住他,将他完全禁锢,不容任何躲避的空间。
陆之靳有些呼吸不稳地闭了闭眼睛,示弱般地偏过头,没有回应:“你还想知道什么?”
薄钦看起来对他的拒不配合并不意外。很自如地转换了话题。
“我想知道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自己刚被送来时候的污染指数,高到几乎能立刻形成现实副本了吗?”
“陆之靳,你能控制污染。”
薄钦终于放开陆之靳,后退一步,居高临下站在床边,深棕色瞳孔一错不错盯住陆之靳的眼睛。
“不论是拿来救人,还是杀人,对吗?”
“——轰隆!”
窗外划过雪亮的闪电,将陆之靳的脸色映得惨白,他神情莫测地盯了会儿眼前的男人,灰绿色瞳孔内的情绪迅速变得浅淡。
雨下得更大了,雨幕不分间隙地连成一线,像是要将天地界限都模糊成混沌一片。
灰暗的天地间,忽然亮起一抹纯黑的雾气。
那黑雾不过巴掌大小,被圈在陆之靳指间徘徊不定,看着十分无害,但病房内的污染指数却在瞬间飙升,报警仪发出刺耳尖叫,接着被长鞭打落在地。
“你想看到的是这个,对吗?”
陆之靳在薄钦震撼的注视下轻笑起来,素白的五指微微合拢,将那黑雾灭去,复又张开,黑雾化作一缕烟尘,绕着陆之靳的食指盘旋。
诡谲的血色符号在灰绿瞳孔内缓缓旋转,成型的速度比以往每一次都快。
“怎么会……这样。”在这场单方面压制的审讯中,从始至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薄钦第一次失态,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陆之靳,这到底……怎么回事?”
只要经历过游戏的玩家都不会认错。
那抹在陆之靳手中听话乖巧至极的黑色雾气,就是游戏玩家谈之色变的污染灾云。
游戏内只在顶级副本中出现,与副本BOSS伴生。
而在现实世界中,污染灾云出现的地方,往往意味着最高等级的污染指数。
不论游戏内外,这种黑雾都只代表了一个意思。
极端危险。
*
陆之靳叹了口气。
他收回黑雾,闭了闭眼,将那个血色符号压下去,再睁眼时,灰绿色眼睛里又浮现出惯常的笑意。
“我坠入的那片海,叫作源海。”
他知道今天不说点干货,恐怕自己真的会从此走不出这间病房,因此干脆将最重要的情报告诉了薄钦。
“源海是所有怪物的孕育之地,充斥着人类难以想象的污染,因此我一掉进去就被污染了。”
“不过我运气好,没有被源海吞噬变成毫无自我的怪物,甚至因祸得福获得了操纵污染的力量。”
因为他本就是非人非怪物的存在,在游戏中长期暴露在高浓度的污染之下,奇异般得适应了源海对自己身体的改造。
但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我现在体内混杂的力量一半是污染,一半是原本通过游戏获得的能力,原本可以勉强维持平衡。但每一次接触污染,每一次动用力量,都会让两种力量的界限变得更模糊。”
陆之靳笑笑,很平常地说出了结论:“换种说法,每时每刻,我都在被污染和转化。”
“而这是不可逆的。”
薄钦的神情有些莫测:“如果你从此不再动用力量,也不接触污染?”
“你是真打算把我关起来吗?薄钦?”陆之靳诧异地挑挑眉,随即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没有用的,我和源海之间已经形成链接,污染永远不会终止。”
“所以我的目的和人类是一致的,我们都需要尽快除掉系统,毁去源海,让污染彻底消失。”
薄钦为陆之靳话语中把自己和人类切割开的,理所当然的态度微微皱眉。
陆之靳发现了,顿时一乐,主动取过保温杯,美滋滋地喝了口鸡头米小甜汤。
“别皱眉呀,老薄。你见过失控状态下的我。”
他毫不避讳地谈起,姿态放松地吨吨灌汤,一脸无所谓地开口:“难道你觉得现在的我还能被归为人类?”
陆之靳想到在XC09(黑桃Q)的提示下,自己发现的那个位于心脏处的连结,一直以来让他倍感困惑的某个问题再度浮上心头。
系统又是怎么能笃定,自己成为怪物之王后一定会为祂所用?
早在最后一战前,他就想办法毁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系统留下的禁制。
除非,还有别的他不曾发现过的,就像是这道不久前才发现的连结。或者说,一定还有什么是他没有发现的,让系统完全确定能够控制他的东西。
——那将是系统最后的底牌,也是他与祂之间这场战争决定胜负的关建。
而在搞清楚这些之前,他可能……
陆之靳低垂着眼睛,无意识地一口口喝完了小甜汤,灰绿眼睛深处闪过一抹不舍和释然。
然后他抬起头,第一次露出认真神情。
“还记得在章洁的副本里,我和你说过的话吗?那都是真的,薄钦。”
“即便现在的我还不是怪物,总有一天我也会是的。”
陆之靳仰起脸,露出脆弱不设防的脖颈,以毫无反抗的姿态迎向当世最强的猎人。
“薄钦,你要审判我吗?”
没有回应。
灰绿色眼底升起笑意,陆之靳直视着那对深棕色的眼睛,没有理会骤然受到压迫的咽喉。
审判不知何时,悄然绞住了他的脖颈。
第63章 第一玩家LU(3)
“审判你的人不会是我。”
随着薄钦骤然变冷的声音, 漆黑长鞭如同活物般环绕上陆之靳的脖颈,缓缓收紧,在苍白肌肤上留下清晰的红痕。
陆之靳被迫仰起脸, 以一种全然被压制的姿态看向面前的特级猎人,却没有任何反抗的想法, 灰绿凤眼内甚至盈满了笑意。
他想到了自己假扮红桃J, 将薄钦关在笼子里带入试验场的时候。
那时候薄钦是怎么说的?
薄钦冷漠地说道:“对策局认为应该将你直接投入地底特殊监狱终身监禁, 我没有同意。他们退而求其次,要求你戴上监控装置, 由我监管。”
“就是这些?”
陆之靳取过床头柜上的银白颈环,放在颈侧比划着大小,并没有露出任何被冒犯到的神情。
“没关系, 如果让你很难办的话, 我可以戴上这些。”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手提箱内大大小小的金属环,无所谓地耸耸肩:“只是个形式而已,这些东西困不住我的。”
“我知道, 所以我拒绝了这个提议。”薄钦不紧不慢地开口, 从陆之靳手中拿走颈环, 扔进手提箱内。
他松开审判, 漆黑长鞭蓦然消散,陆之靳奇怪地看过去一眼,看到浑身一丝不苟的男人正慢条斯理挽起衬衣袖口。
一个深红长弓模样的印记出现在薄钦的左手腕内侧, 呈现出满弦的张扬姿态, 一如当年被印下时的模样。
“其实我之前就已经怀疑过你的身份, 但你留给我的印记始终没有给出反应……”
陆之靳微微一愣。
“过去七年, 这个印记一直很安静,直到我们在别墅见面前夕才终于出现微弱的反应。现在看来, 那是因为你进入了现实世界。”
薄钦肯定地说道: “滨海市反常的雷暴天气和忽然提升的污染率,是系统因为你的出现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滨海,对吗?”
陆之靳:“……”
其实是因为源海随着他一同降临现实世界的原因,但既然系统在他身上做了手脚,那也确实会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陆之靳无话可说。
薄钦面无表情地继续分析:“后来,印记也时不时会亮起,应该是你动用力量的时候,但是在祈福山庄反应却很奇特……试验场里,你第一次用告亡者之弓的时候印记终于完全恢复成原本形态,那时候我就确定了你的身份。”
被过去的自己背刺的陆之靳喃喃着开口:“我给你这个,是为了让你在危险的时候用掉它来保命,不是让你留做纪念的……”
薄钦朝他投来冷冷的一瞥。
“今天你说自己体内的力量有两种,那我就可以确定,当你动用不同力量时,印记的反应也是不同的。”
陆之靳面色微变。
“也就是说,我可以通过它来观察你使用力量的状况。章老师和建筑师已经在建立公式,基本可以计算出你的污染程度。”
“……”
又一次被逆天队友背刺的陆之靳深吸口气,差点一口气没回上来。
“现在,不需要任何监控装置,我就能掌握你的所有状态。”
步步紧逼,循循善诱,软硬兼施,甚至不惜用上美男计的特级猎人居高临下,给出最终判决。
“我将作为你的监管者,陆之靳。”
陆之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薄钦手腕内侧那个由自己亲手印上的标记,微微蹙眉。
“陆之靳,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接受我成为你的监管者……”
冷硬的,紧绷的语气忽然一缓,薄钦神色柔和下来,露出与往常一般无二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笑意。
“与此相对的,你不会被关起来,不会被监控,不会被研究,你可以继续过你想要的生活。”
“只不过——”
在陆之靳诧异挑眉的同时,薄钦话锋一转,神情平淡地又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一旦你失控,对人类不利——”
“那我也会被同罪论处。”
他轻描淡写地开口,好像只是随口一提,根本不值一提。
陆之靳却是直接变了脸色。
“不行!薄钦!”
他猛地探出手,一把握住薄钦的手腕,一时竟压不住陡然慌乱起来的情绪,呼吸急促地嘶声开口。
“老薄,没有必要。”
他的转化已经无可避免,他终究会迎来那一天。
但薄钦的现在和未来是谁都能看得到的光明璀璨,未来一片坦途的特级猎人不该与注定要消亡的污染一同沉沦。
印记稳定地跳动着,传递来的信息昭示着印记主人力量与状态的平稳和强盛,薄钦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随后敏锐地察觉出陆之靳说话间越发明显的死志。
黑发青年脸色苍白,眉眼间萦绕着散不去的倦怠与厌弃,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全无所谓的姿态,以往偶有端倪,但却很快被遮掩过去的自毁倾向暴露无遗。
“不用陪着我一起……你现在这样很好,别葬送了你好不容易拥有的生活。”
但陆之靳对此像是一无所觉,只是语气轻缓地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越发渺然。
薄钦的怒意也越来越盛,直到顶峰,再难压抑。
“现在很好?没有必要?那什么是有必要的?那堆没什么用的监控吗?”
在察觉到陆之靳又一次试图抹去那个印记的时候,薄钦终于克制不住满腔怒火,反手扣住陆之靳的手腕,将黑发青年的双手禁锢在头顶。
他俯下身,注视着这个面带惊愕和疑惑,但却依旧没有任何反抗的青年,近乎咬牙切齿地开口。
“陆之靳,你为什么不反抗?你是觉得自己活该被这么对待吗?难道你真的愿意被我用这些东西拴起来,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象征着囚犯身份的标记?”
“你曾经带着那么多玩家反抗系统,你是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你怎么能够接受自己像是宠物一样被圈养起来?被限制自由?被肆意羞辱?”
“薄钦……”
陆之靳张了张口,神色有些不解,似乎并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突然爆发。
但薄钦已经猜出了陆之靳想说的是什么。
“是的,你无所谓。”
他突然有些疲惫,疲惫之下是满溢而出的自嘲和苦涩。他不知道陆之靳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严重的自毁倾向,为什么对自己毫不在意。但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陆之靳的想法,知道在陆之靳作出的某些决定之中,已经将自己排除在外。
愤怒与痛恨在心底缓慢地燃烧,薄钦神色却依旧冷静,只是那对深棕瞳孔越发暗沉,一错不错地盯住了病床上的黑发青年。
“陆之靳,你就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被一直死死压制,不敢泄露分毫的疯狂欲念叫嚣着要将眼前的人彻底打碎,在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然后锁起来,关在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从此再不放他离开。
“陆之靳……既然你什么都不在乎,怎样都可以……”
暗哑的声音落在耳旁,带着再无掩饰的渴望与势在必得,陆之靳怔然抬首,发现病房内的监控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危险的气息在瞬间迸发,警兆生出的刹那,冰凉的触感缠绕在腕间,死死收紧,将他下意识的挣扎压制。
审判不知何时被薄钦召唤而出,束缚住他的双手固定在床头。
“薄钦,你……”
不再克制的强势侵略气息骤然降临,将他完全笼罩,陆之靳看着欺身压下的男人,目光落在那对燃烧着炙热火焰的眼睛里,忽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那这样,可以吗?”
“薄钦……唔!”
未出口的话被堵在喉间,下意识的闪躲换来更凶狠的侵略,在不给人任何喘息时间的掠夺下,肺部的氧气被一点点逼出,直到极限,但那道肆意侵略的气息却仍在冷酷地索求,无情剥夺着他的每一次呼吸。
“还是……这样?”
终于被放开的时候,陆之靳大口地喘息,眼角生理性流下的泪水被温柔拭去,但下巴却在同时被毫无怜惜地用力扼住。
“这样……也可以吗?”
在越来越暗哑的低语中,陆之靳被迫仰起脸,在喉结被轻碰,传来细细密密刺痛的刹那,身体猛地一颤,不受控制地呜咽出声。
“薄……钦……”
“轰隆隆——”
连绵不绝的雷鸣与闪电接连落下,在神经末梢不停歇地敲击,陆之靳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苍白带着冷意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逐渐泛红,热意从各个方向汇聚。
他目光失焦地落在虚空,被动承受着一切剥夺和索取,被掌控和压制的无力感灭顶而来,却意外地没有激起任何本能的反抗。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他不是在系统的禁锢下接受着永无止境的惩罚,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喊停,他知道薄钦一定会停下,只要自己说不愿意……
但是他……
“唔!”
陆之靳蓦地一颤,紧抿的唇角不可抑制地泻出呜咽。薄钦不轻不重地掐住他的脖颈,带笑的声音又轻又缓,却透着不容违逆的警告。
“你在想什么?这个时候还在分心?”
“是因为这些……还不够让你在意,是吗?”
“——轰!”
平地炸响的惊雷在耳边爆鸣,与顺着尾椎骨一路上窜的战栗共同撞入大脑,天旋地转中,陆之靳骤然绷紧背脊,十指蓦地抽颤,无力地想要抓握住什么,却只能在束缚下死死紧握,蜷成一团。
他在轻微的窒息感中费力地喘息,用尽全力后仰脖颈,断断续续地开口求饶:“不……唔,薄钦,别……”
牢牢控制着他的男人低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弹了弹指尖。
“——!”
审判欢欣地颤动,缠绕住被污染浸没的猎物,缓缓游动,粗粝皮革带起阵阵绯色,被它的主人嘉奖般轻拍。
“我知道了,这样……也是可以的。”
当世最强的猎人抚摸着自己最珍惜的武器,指腹顺着纹理一点点按压,时不时轻轻敲击与捻动,细致地检视与打理。
“……”
雷电让照明系统短暂瘫痪,病房内外一片漆黑。密集不留间隙的暴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拉入深海,无穷无尽的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陆之靳完全吞没。
滚烫的,炙热的,凶狠的……那些浪潮翻腾着缠绕住他,裹挟着他往更深处坠落。
陆之靳半睁着眼睛,神志混沌一片,只是依据本能用尽全力地呼吸。
在最后的时刻,他颤抖着看向薄钦,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闭上了眼睛,偏过头,无声默许。
“陆之靳……”
薄钦的声音霎时剧烈颤抖起来,眼底闪过挣扎之色。
看到黑发青年示弱的那一刻,被冰冷意志死死封锁的贪念与痴妄几乎要完全冲破桎梏,将温文尔雅的表象撕扯得粉碎。从来都被牢牢压制的疯狂与偏执叫嚣着步步紧逼,像是要就此不顾一起地去索取。
但在最后一步之前,腕间印记的存在感却不知为何变得异常鲜明,理智在刹那间回笼,死死守住最后一线清明,拼命拉扯着他的神志。薄钦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再睁眼时正对上陆之靳失神地看向自己的灰绿色眼睛。
他第一次发现这种颜色是那样晦涩与混沌。
那些鲜活的神情都只是浮在表面一吹就散的雾气,雾气之下是晦暗死寂的深海,重重层层的浪潮与暗流交织成一张布满荆棘的大网,将向往自由的灵魂困在海底。
审判无声无息消散。
“薄钦……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带着颤意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薄钦低下头,看到陆之靳眼底同样闪过痛苦与挣扎,但最终一切汹涌的情绪都被浪潮打落,重新压入深深的海底。
“我只是……对不起。”
“不……是我。”
在剧烈的喘息中,薄钦将几乎被逼到极致的黑发青年拢在怀里,抱歉又急切地落下轻吻。
“对不起,陆之靳……我不是在要求你必须作出什么保证,也不是要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你。”
“我只是很担心你。”
良久的沉默后,陆之靳的回应低低响起:“……我知道,我……”
“陆大爷——陆大爷你还活着吧!我们来看你了!你那里刚刚是什么【】动静——”
“啊?为什么要闭嘴?他们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吗?”
“哎哟!阿洁,你干嘛打我头!”
一墙之隔的走廊遥遥传来建筑师大呼小叫的声音和铃铛乒乒乓乓乱晃的扰民噪音,打断了陆之靳未说出口的话。黑发青年安静下来,只是将自己埋在薄钦肩头,清浅的呼吸润湿颈侧领口,也让薄钦的声音越发轻柔。
“我相信你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你如果不相信自己,那就相信我。”
“我会陪着你的,陆之靳。相信我,好吗?”
“……”
陆之靳没有说话。
他只是贪婪地沉浸在熟悉的气息中,再一次卑劣又懦弱地在心底与自己妥协。
在那一天来临之前……
他将双手攀上薄钦的后背,迟疑地覆住掌下滚烫的热意,没有开口,只是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就让他允许自己,再自私一回。
*
“哗哗。”
片刻后,脚步声鬼鬼祟祟停在门口,接着书页翻动声响起,宽大的魔女帽檐从门缝处漏出来一点,卡在了门框边缘。
“……”
门外传来嘿咻嘿咻用力的声音,魔女帽被从门缝里费劲地拔出,接着规律的敲门声响起三下,一脸严肃的章洁坐在治疗书上,飘进病房。
正面对上了陆之靳和薄钦无语的目光。
“咳咳,那个,陆大爷……”三头身魔女干咳一声,遮遮掩掩地盯着两人猛看,没话找话说道,“你还好吗?”
陆之靳下意识开口:“我……”
嘶哑到几近模糊的嗓音响起的刹那,他就立刻闭上了嘴,但章洁还是一个后仰,露出震撼神色。
“陆,陆大爷,你——”
“他很好。”薄钦在这时接过话,伸手按在陆之靳肩头,以一种宣告主权般极其亲密的姿态揽住他,语气不容置疑地开口,“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今后还和以前一样,不会有改变。”
“但你们今后的行动必须提前知会我,这是底线。”
“噢,哦哦……”章洁神情空白地点头,显然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反复来回地看着两人,喃喃着重复着薄钦的话,“达成共识……达成,共识?怎么……达成的……共识?”
“当然是这样。”
浑身上下纹丝不乱,一丝不苟穿着衬衣马甲的男人含笑开口,弯腰贴近陆之靳耳侧,印上亲昵的一吻。
“就是你想的那样。”
陆之靳坐在病床上,自然地靠着薄钦的臂弯,没有任何闪躲的意思,只是刚刚一场荒唐后,初次经历这些的身体仍旧敏感异常,在这骤然亲密的刺激下,他顿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脖颈不自觉后仰,将宽大的病号服领口扯得更散。
这下本就没有遮掩的情态暴露得更加明显,从脖颈到胸膛,暧昧与荒唐的痕迹一路向下蔓延,没入深处。陆之靳伸手理了理领口,纤细的手腕自袖口探出,苍白肌肤上的深色束缚勒痕醒目至极。
理论经验丰富的小说家章洁在那一刻长大了嘴巴,霍然看向陆之靳,神情恍惚地确认:“陆大爷?”
陆之靳疑惑地看过来一眼,不想说话,于是用眼神询问。
“怎么了吗?”
三头身魔女“砰”得一声栽下治疗书,险之又险地单手扯住书角爬回去,脸上的神情混杂着惊悚,震撼,倾佩,感动,暴躁,绝望,爆炸……最终倒抽一口凉气,一脸扭曲地飞快飘向门口。
大门“啪”得一声被狠狠带上,门外顿时传来某个建筑师的大嗓门。
“阿洁!陆大爷他们到底在里面搞什么——”
“他们刚刚【】了。”
章洁的声音冷冷响起,带着种世界观崩塌后破碎重组的平静。
“什么!薄钦这个混蛋!他怎么敢把陆大爷【】起来【】来【】去——让我看看!”
“欸,不是,【】是什么意思小杨哥,你们说话怎么自带消音的?”
“小孩子不需要懂这些,啊。待会儿记得把眼睛闭上,啊,不行,那里面太污秽了,小孩子进去不合适。”
病房外传来某位建筑师幸灾乐祸的声音和某位小朋友天真茫然的声音,随后所有声音都远去,变成悉悉索索的小声蛐蛐。
“嘿嘿嘿阿洁,我们回去翻翻仓库里有没有小玩具,给他们多送点。”
“啊?竟然没有?那我做一点?”
“哎呀陆大爷的身体没问题,他们在试验场就说要玩花样了……区区……他受得住!”
“——喵?”
“哎哟旺财来啦!以后进陆大爷屋记得敲门啊!你问为什么?那当然是他们两个要【】起来【】来【】去啊——”
“……”
“……”
“小杨哥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嗷呜——喵呜——噫!嘶——“
“——吼!”
“啊啊啊啊旺财你等等这里砸坏了要赔——”
“轰隆!”
陆之靳醒来的第一天,因为家养宠物前来探望,情绪过于激动,导致一整层楼爆炸,造成局部坍塌,不得不提前出院。
当天夜里,怪物之王养育协会全员紧急召开第一次全体大会。
参会者有猫斯拉王(旺财),大鬼刘瑞,建筑师杨嘉斐,小说家章洁,童游,以及远程线上参会的镜镜、无头姐、小妖精和水鬼。
众人就怪物之王本人的情感状况发表意见,并就如何促进怪物之王正确恋爱观的形成展开激烈讨论,最终本着“和谐健康、积极向上”的总体方针政策,郑重提出第一个周计划。
童游目前在国际区的一个旅行社工作,手握内部优惠价格,第二天就可以将陆之靳和薄钦打包送往几千公里外的海滩,享受远离滨海市的美好度假时光。
木已成舟,无可挽救。虽然这艘感情的破船看起来随时都要说翻就翻,但也只能给这艘破船缝缝补补,从舱底往外拼命舀水。
为了世界和平,为了人类和怪物的未来,怪物之王和特级猎人这对看起来就一脸BE相的小情侣一定不能散!
这该死的甜蜜的双人成行——必须成行!
按头小分队正式成立,连夜进行旅行策划,另一边,猫斯拉王神情严肃,正在研究哪家餐厅宠物友好。
童游给出了一张旅行社提供的海报,里面标出了经典景点和推荐餐厅,其中排行餐饮TOP1的是一家名字很奇怪的酒吧。
【叁】
金棕色瞳孔缩成细细一条,缅因猫冰冷的目光落在酒吧招牌。
黑桃上方,是大写字母K。
黑桃K。
而【叁】,可以是三号,是03。
是XC03。
第64章 甜蜜的双人成行(1)
“老薄, 我们要去哪儿……”
第二天一早,陆之靳在将醒未醒中一脸困顿被打包塞上私人飞机,怀里还抱着自己的狼犬抱枕, 头一点一点地直打瞌睡。
“游游邀请我们去他工作的地方度假,那里日照充足, 还有私人海滩, 你会喜欢的。”
薄钦坐在他身旁, 拉过他的手腕戴上重新调试过的监测手环。这个曾经用来记录运动数据和进行污染示警的手环经过改造,如今的作用是实时上传陆之靳的身体数据, 监控他的污染程度。
在某位建筑师拍着胸脯的担保下,手环数据将仅上传到薄钦和章洁两人手中,绝无外泄可能。
“你是不是还有些累?再睡会儿吧, 到了我叫你。”薄钦动作轻柔地理好被陆之靳蹭歪的领口, 替他盖上薄毯,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角。
陆之靳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不睡觉……先吃饭。”
他饿了。
而且他闻到了小笼包鸡丝面荷包蛋大肉粽的香气!
耳旁传来低低的笑声, 接着是骤然侵入的气息, 陆之靳被按在椅内被动地仰着脸, 唇齿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轻而易举撬开, 再一次被某个食髓知味的特级猎人尝了个遍。
“唔……薄钦……”
比起前一夜那个带着惩罚性质的吻,这次薄钦要温柔体贴得多,但陆之靳还是在热意中晕头转向, 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 只能完全将自己交出去, 在薄钦的引导下一点点笨拙地迎合。
“就是这样……真不愧是第一玩家, 学得很快。”
他这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显然让漫无止境的索取更进一步,特级猎人轻笑着开口, 放过已经鲜红欲滴的双唇,开始在染上绯色的脖颈间流连。
“……薄钦,你——”
喉结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陆之靳闷哼一声,身体彻底软了下来,再一次不知不觉落入特级猎人精心编织好的陷阱。
“陆……你看起来很喜欢……”
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胸腔震动的声音透过紧贴的身体传来,让陆之靳的心跳越发紊乱起来。
他喘息着,灰绿色眼睛里一片隐忍的薄雾,脖颈扬起的弧度脆弱又动人,纤细的手腕被稍显粗糙的手掌握住,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就像是在把玩着一件名贵至极的宝物。
在越发升温的情动中,飞机上的这一个角落堪称旖旎至极,简直是活色生香,仿佛根本不把其他人当人。
是的,这个飞机上当然还有别人。
“嗡!”
机身猛地一震,随后广播内传来大鬼克制的声音。
“很抱歉,飞机现在正遇到气流,有些颠簸,请回到座位坐好,系好安全带。”
被拉壮丁开飞机的刘瑞冷冰冰地点名:“薄钦,麻烦你照、顾、好先生。”
下一刻,没有任何预兆的天旋地转中,薄钦终于舍得放开美味的房东,翻身落入自己的座位,不忘将陆之靳散乱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拢好。
“噢,看来今天刘瑞心情不太好。”浑身一丝不苟,穿戴整齐随时都可以去赴宴的特级猎人摊摊手,一脸遗憾。
陆之靳怀疑地看了看薄钦。
他总觉得从那一夜开始,薄钦就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更主动,更强势,更具有侵略性,手段也更……
他脸色潮红地想着,不自觉按上心口,掌心下的跳动越发剧烈,直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飞机上还有别人,然后就听到头顶传来长长的,恨铁不成钢的喵喵叫。
“咪——呜——喵呜!”
翻译过来就是“你这个没用的怪物之王怎么能被区区人类压!”。
陆之靳觉得缅因猫这种想法非常得不怪物。
毕竟在他的意识海中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花圃内一片斯哈斯哈,小妖精们咯咯笑着,高举房中术,问陆之靳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好多多增进修行。
谁上谁下并不重要,谁主导谁配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千万记得在力量交汇中要占据主动,满足欲望,纵情享乐,无论如何利好自己——
这才是标准的怪物思维。
无头姐则举着老式计算器劈里啪啦算账,表示她前段时间去国际区某知名动作片产出地出差,带回来许多新鲜教材。
尤其是几本触手系专修和鞭子专修的本子,建议陆之靳考虑到未来和谐美满的生活,早学早享受。
陆之靳:“……”
他张口咬住薄钦喂到嘴边的煎蛋,瞥了几眼那些本子里令怪物也会倒抽口气的画面,忍不住怀疑这群坑货怪物们别有用心。
这样真的能享受?
而且他们真的还没有到那一步!
“喝点酸奶,嗯?”薄钦拌好酸奶碗,舀起一勺子递来。
陆之靳“哦”了一声,叼住一颗樱桃吃掉,就着勺子舔了口酸奶,下一秒就感觉到某道炙热的目光紧紧投来,再接着他的后颈被不轻不重掐住,属于薄钦的霸道气息强势涌入,共同品尝起齿间清甜丝滑的奶香。
就这样,一顿早餐吃了一个多小时才刚刚结束,薄钦面前的餐盘一口未动,但看特级猎人满脸餍足的模样,显然已经从别的地方喂饱了自己。
陆之靳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总是苍白的肌肤被漂亮的绯色覆盖,眼角的红晕将散未散,让往常虽然疏于打理,却不掩清雅秀丽的气质平添了几分艳色,看得一旁的缅因猫浑身炸毛,眼不见为净地跑去了驾驶舱。
吃饱喝足的陆之靳懒洋洋瘫在椅内,把自己团吧团吧塞进毛毯,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薄钦也不再闹他,坐在一旁看书,两人自然而然五指交握,熟悉的气息环绕住陆之靳,他很快沉沉睡去。
*
“先去酒店吗?”
“再等等。”
陆之靳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从飞机到了车上,他下意识往一旁伸出手想要撸猫,结果猫没撸到,手腕却被一把钳住,警告般捏了捏。
“陆之靳,那里不能随便摸。”
死一般的寂静中,前排一人一猫同时抽了口气。
“咪——!!!!”
被薄钦从陆之靳肩头赶去副驾驶座的缅因猫凶狠地咆哮起来,金棕色竖瞳自后视镜内盯住危险发言的特级猎人,充满戾气。
刘瑞艰难地张口:“先生,您,您请……请……”
脸皮薄的刺客结结巴巴,那几个字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你们都在想什么?”
陆之靳一脸莫名其妙地抽回手,朝伏低身体正在冲薄钦哈气的大猫招招手。
“来,旺财,过来抱。”
“喵呜!”
缅因猫兴奋地扑过来,一米长的大猫软乎乎地哼唧着,在陆之靳怀里翻着肚皮扭来扭去。
这回神色险恶的人变成了薄钦。
“旺财都这么大了,不能太溺爱。”薄钦微笑着挡住大猫发狠甩来的尾巴,朝陆之靳说道,“你应该让他学会独立。”
陆之靳:“……”
薄钦现在已经连小猫咪的醋也要吃了?
这家伙以前的绅士风度呢?现在连装都不打算装了吗?
“行了,你不是要去酒吧玩吗?”
在心底吐槽完自家租客的人设大逆转,陆之靳忽然想起正事,拍拍大猫脑袋。
“去吧,一会儿我来找你。”
“咪——”
缅因猫扫了扫毛茸茸的大尾巴,不舍地拱了拱他的脸,朝薄钦狠狠哈了口气后跳出车窗,身影很快消失在路边的树林中。
“旺财去酒吧玩?”薄钦怀疑地看过来一眼,满脸写着不信,“陆之靳,你又有什么事瞒我?”
那瞒你的事可太多了。
陆之靳这样想着,满脸无辜回望:“那家酒吧的宠物友好在这座岛上是出了名的,旺财过去有什么不好?”
他镇定地低头拍打身上沾到的猫毛,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于是理所当然朝薄钦抬了抬脸,等着无所不能的特级猎人来帮忙。
从前的薄钦自然会任劳任怨,一言不发勤勤恳恳给自家漂亮的布偶猫房东打理。
但现在的薄钦却已经不是免费的劳动力,使唤起来虽然也容易,但需要陆之靳支付相应的报酬。
好在他也……嗯,十分享受,所以……也不算亏?
在被按倒在车后座时陆之靳仍有心思这样想着,但很快他就无暇想东想西,在热意上涌中神思越发昏聩,只能呜咽着任由索取者施为。
昏暗的车后座,仿佛忽然响起余韵悠长的钢琴曲。
演奏者随意按下琴键,毫无规律的弹奏引动琴身阵阵颤鸣,发出悦耳轻吟。
“……”
前后座之间的挡板迅速升起,遮住身后的一片春色。兼职司机的刺客刘瑞面无表情开车载着自家色令智昏的上司和上司情人,在心底庆幸某只猫此刻不在现场。
毕竟他可不想在车翻了以后,陪着后面那两位在野外走上二十公里路到达目的地。
——实在是太伤风败俗了。
因此当半个小时后,车子驶入热闹的景区,到达酒店,刘瑞不等酒店侍者上前便第一时间下车,在后座车窗上谨慎地敲了敲,颇有些心惊肉跳地开口。
“先生,我们到了。”
车窗降下,露出薄钦平静的侧脸,特级猎人半倾着身体,将后方挡得严严实实。
“稍等,他要收拾一下。”
车窗随之升起,刘瑞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朝侍者点点头,心想要收拾什么?收拾自己还是收拾被你们搞得一塌糊涂的车?
片刻后,裹着长风衣的陆之靳被薄钦扶着下车,黑发青年脸色是一贯的苍白,鬓发却有些润湿,眼眶和鼻尖都泛着微红,仿佛刚刚哭过,一副手脚无力的模样倚着薄钦,几乎是被半抱着走进了酒店。
侍者顿时露出了然神色,向刘瑞投以心照不宣的神秘微笑,满脸写着“兄弟你辛苦了”和“你们老板吃得真好”。
刘瑞心累地摆摆手,心想我老板才是被吃的那个。他恍惚间忽然想起某只大猫曾经说过“将来他们所有怪都要成为陪嫁”的话,一时间竟然觉得很对。
签订契约不到一个月的前Poker大鬼,积分榜第二,现怪物之王贴身小厮刘瑞,第一百零一次后悔自己签下的卖身契。
*
“一会儿去那家酒吧找旺财?”
房间内,薄钦难得换下西服西裤,穿了身休闲风格的短T和五分裤。而陆之靳对着镜子里自己满身的痕迹陷入沉思,最终老老实实穿上了长袖长裤。
“嗯,酒吧的名字叫叁,游游晚上也在那里兼职,正好一起。”
薄钦自然没什么意见。
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酒吧,先看到了沙滩上排排坐的猫狗。
在一阵呜呜汪汪喵喵中,某个卷发绿眼睛的少年高高兴兴被小动物们淹没,快乐地朝两人挥手。
“小陆哥!薄哥!”
“你——们——来——啦!”
“嗷呜汪汪!”
“喵!喵呜!”
“咪呜嗷呜!”
将他重重包围的小动物们也欢乐地嗷嗷乱叫,看起来一点也不怕生,甚至还在跃跃欲试地想往陆之靳身上扑。
陆之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不说见到他不害怕的只有怪物,就说童游的能力,这种净化属性的力量确实招惹小动物喜欢,但寻常小动物不会有这样的热情,也不可能一口一个库库炫童游用能力变出的糖果。
他怀着满腔狐疑仔细看去。
“……”
那些各个毛色顺滑,漂亮可爱的小猫咪,怎么那么像是旺财宠物店里的小崽子。那群嗷嗷甩尾巴的哈巴狗,难道不是白骨狮崽子往身上套了层皮?
尾巴要是再甩得大一些,就连骨节都要露出来了!
“啊啊!”
海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巨大的海浪冲天而起,当头浇了沙滩边的人一头一脸。
陆之靳看着这熟悉的操作陷入沉默,接着不意外地发现了浪花中偶尔冒出的硕大蛇头。
他深吸口气,在意识海内敲了敲。
“主人……您好久没回来了……您不要镜镜了吗……”
镜镜正在阴暗爬行。
“他们全都去找您了,为什么镜镜不可以!但镜镜要看家,为什么镜镜不可以!镜镜是主人最可靠,最忠诚的部下!为什么镜镜不可以!”
“@#%TESRH¥% ……&……*!”
陆之靳:“……”
他们,全都?
谁都?
“归零!归零!归零!”
盘发的职业装女人目不斜视路过两人,大夏天还裹着厚厚的围巾,手中老式计算器激动地吱哇乱叫。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那围巾动了动,小妖精的五彩翼翅闪动着探出,满天扑棱。
“咯咯!咯咯咯!!”
——亲了!哭过!噢,香香!
被意识海内小妖精传来的不可言说画面正面击中的陆之靳眼前一黑,下一刻忽然听到熟悉的狗里狗气的声音。
“陆大爷!真巧啊哈哈哈哈哈!”
就在他们前方背对着的太阳伞下,灰发建筑师穿着花衬衫大裤衩,拎着瓶啤酒大大咧咧回头。
混沌魔女状态的章洁坐在躺椅边缘,治疗书在半空哗啦啦翻动,无形的笔对准了两人,飞速书写。
陆之靳不是很想知道阿洁老师究竟在写些什么。
“阿茂!冷静!”
“我们两个赔不起!”
不远处,刘瑞抱着缅因猫出现在酒吧门口,黑衣刺客冷汗涔涔地按住正在磨牙的大猫,第一百零二次开始后悔。
这么多人和怪物都聚集在一起,出现事故的概率顿时无限提升。
这座海岛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朋友们!我们今天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曾经在游戏内的,不在游戏内的,在游戏内又不在游戏内的大家,终于再次重聚!”
建筑师站起身,哐哐敲响酒瓶。
“我提议,这一杯让我们先敬友谊!”
沙滩边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显然没什么人愿意搭理建筑师,写小说的写小说,画涩图的画涩图,算账的在按计算器,玩水的在噗噗喷水,磨牙的在恶狠狠哈气,想辞职的在自闭……总之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
只有永远天真纯粹的好少年童游大力鼓掌,吨吨灌酒。
“说得好小杨哥!来一杯!”
卷发少年拉着一个调酒师打扮的男人,高高兴兴地介绍给杨嘉斐。
“这是叁的老板,今天免费给我们提供场地!”
调酒师朝众人浅浅躬身,礼数周到致意。
“今日精酿啤酒不限量供应,请各位自便。”
虽然压根没人捧场,但调酒师还是笑着指向场地中央的一尊骑士雕塑,充满自豪地介绍:“这是我们叁酒吧全新的设计,一个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精酿啤酒的雕塑!”
雕塑是一个跪在地上的重甲骑士形象,全身包括面部都被掩盖在盔甲背后,只有脖颈周围一圈锢着金属环,上面留出一个个孔洞,啤酒正从里面流出。
“客人们,你们是他的第一批使用者!”
调酒师神采飞扬地开口,显然心情愉悦,兴致正高。
“今夜是属于你们的,我的客人们。”
“请尽情享受这个美妙的夜晚!”
沙滩上无人应声,唯有卷发少年嗷嗷叫着鼓掌,调酒师朝傻乎乎的小孩儿礼貌颔首,转身走入酒吧,不再打扰这帮一团散沙的客人。
黑桃K标志的灯牌落在他身后,打出清晰的灯影。调酒师神情莫测地看向被人群环绕的陆之靳,悠然托起酒杯。
他朝独自站在一旁,却始终在每一个人视线中央的黑发青年遥遥举杯,嘴角勾起冷酷的弧度。
“祝你堕入一场永不醒来的噩梦。”
“我亲爱的XC06。”
远处,陆之靳正站在雕塑旁弯腰细细观察,无人可以看到的角度里,那双灰绿色眼睛里闪动着同样冷酷的微光。
第65章 甜蜜的双人成行(2)
这一场散漫没有组织且毫无凝聚力的沙滩聚会, 最终一直持续到了凌晨。
陆之靳神采奕奕,越夜越精彩,正想着把雕塑拆开来一探究竟——但他的睡眠时间到了。
于是陆之靳名正言顺的监管者薄钦再度自众目睽睽之下拎走了这个沙滩上所有怪物的主宰, 在所有人或怪物敬畏的神情里,留下了一抹高大的背影。
陆之靳完全不觉得有问题, 他在薄钦的催促下磨磨蹭蹭地洗漱完, 倒进床褥躺平。
薄钦从浴室出来的时候, 蜷在大床一边的黑发青年已经呼吸平稳地陷入沉睡,微卷的头发四处翘起, 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任性又不听话。
他无声靠近床头,拉起被踢到床下的毛毯盖好,将掉落在枕边的手机收起, 放在床头柜触手可及的位置, 再拿开保温杯和其他的零碎小玩意儿,最终关掉陆之靳这一侧的床头灯。
室内的光线暗下去,薄钦直接熄灭了所有灯光, 只留下一盏不远不近的夜灯。
关灯的刹那, 床下扭曲的深影蓦地探出, 在薄钦看不到的维度肆意伸展, 逐渐将紧闭双眼的黑发青年包围。
窗外海浪声忽然变大。
陆之靳像是不安稳地皱了皱眉,薄钦弯下腰,在陆之靳眉心印上一个轻柔的吻, 放轻动作, 控制窗帘合拢, 将夜灯也关闭。
所有光线都暗下去, 黑夜将他们环绕。
“晚安,陆之靳, 做个好梦。”
陆之靳确实在做梦。
噩梦。
时隔月余之后,他再一次从冰冷漆黑的深海中醒来。
但这一回他却不是自由的。
身躯和四肢都被牢牢束缚着,动弹不得,携着可怕污染气息的源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强横地穿透他的血肉与筋骨,仿佛要将他一寸寸碾碎。
就连对疼痛早已不敏感的他,都在这种永无止境的酷刑下几度昏死过去,又被生生痛到清醒。
然而最可怕的不是身体上的痛楚,是清醒地看到自己正在被一点点转化。
原本体内累积多年的污染在急剧上升,最终压过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缓慢而决绝地改造着他的一切。
陆之靳安静地悬浮在深海,仔细感受着身体每一分变化,将所有痛苦都细细品尝,面不改色咽下。
皮肤在脱落,血管被剥离,肌肉溶解,骨骼破碎,作为人类的身体正在被分解。
然后是无尽冲刷着灵魂的源海,将污染持续不断地注入,最终塑造出一个全新的怪物。
陆之靳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这个梦境的内容是七年前刚刚坠入源海时发生的事。
这具身体承受住了源海的改造,让他从此踏上了全新的,未知的道路。
在打败了所有挑衅的怪物之后,他成为了怪物之王。
成为了被源海孕育出的,唯一一个不受控制的怪物。
“哗啦!”
陆之靳仍旧被牢牢束缚着,在源海永无止境的侵蚀下摇摇欲坠,不断破碎又重组。但无数伸展的,翻腾的,扭曲的深红触手正自他身下铺开,与源海形成的,同样数不尽的狂舞的深黑触手交缠。
它们暴虐地彼此绞杀,凶狠地互相撕咬,不知疲惫,不知疼痛,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分力气,也不会停下。
直到一方将另一方彻底吞噬。
这场无人知晓的对抗自七年前陆之靳于源海深处被转化完成,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
对生与死,陆之靳向来没有太多执念,但他本能地抗拒成为污染的养分。
尽管他的人类身躯的诞生,本就是一场非自然孕育的,实验的产物。而他的怪物身躯自诞生伊始,亦被母体视作需要清除的毒瘤。
XC06。
LU。
怪物之王。
好像他的存在永远都是一个错误,一场玩笑,一个笑话。
曾经在很多年里,连陆之靳自己都厌恶着自己的存在。
只不过命运似乎永远都在开玩笑,当陆之靳在游戏里遇到最重要的朋友和队友,渐渐愿意承认自己存在的时候,他又在最后一战中失去了所有。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坠入深海,想要就此陷入永恒长眠,但却又偏偏活了下来,意外和怪物们产生了新的羁绊。
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庇护着那些跟随自己的怪物,就像曾经在游戏里庇护着跟随自己的玩家。
从曾经的那些玩家,和现在的这些怪物眼中,他渐渐看到自己的存在。
他的存在,并非没有意义。
陆之靳花了几年的时间才恢复全部的记忆和神志,慢慢筹谋着脱离源海,建立起怪物之巢,以逆行的群星和青铜巨门镇压源海,亲自守在门前。
然后是进入现实世界,遇到王阿姨和童游,祝村长与陆大爷,与自家的漂亮大猫重逢,寻回失而复得的挚友,拉回走远了的后辈,骗来几个免费劳动力,再亲手送走曾经见面却不相识的隐秘战友……
孤独的王座边,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身影。
他的存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再也不是轻飘飘的一个代号,一个称呼,一个标志。
不是XC06,不是第一玩家,也不是是怪物之王。
而是——
“陆之靳。”
熟悉的声音一字一顿说出他的名字,但却不复平常或温和或无奈的语气,变得冰冷且充满杀意。
陆之靳怔了怔,抬头看到正对着自己的枪口。
携着命运力量的审判无情落下,银白光晕霎时蔓延,照亮了薄钦看向自己陌生又仇恨的眼神。
“——砰!”
身体不受控制下坠,在被无数深黑触手拖曳着坠入源海深处的瞬间,陆之靳忽然恍悟。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噩梦。
*
“砰!”
“陆之靳?陆之靳!”
陆之靳惊醒的瞬间发现自己被薄钦搂在怀里,周围海浪声一阵又一阵袭来,赤红的霞光映满天空,打在海面,美得惊心动魄。
“不舒服吗?”薄钦用手帕擦掉他额角的冷汗,神色担忧,“我们现在返航?”
“……不用。”
陆之靳愣了愣才开口,想起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他与薄钦出海海钓看日落,但因为最近越发嗜睡的原因,吃过午饭以后他就开始昏昏欲睡,一直睡到了刚才。
但陆之靳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晚饭马上就好了,今天海上日落很漂亮,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会儿。”薄钦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有点难受的话,那试试这个?”
在陆之靳错愕的目光中,薄钦指间忽然翻出一个八角铜铃,以某种特殊的频率摇晃起来。
“叮叮叮,叮铃!叮——铃——”
突然响起的旋律,是曾经在试验场里陆之靳失控时听到过的,但薄钦本不该知道的——
大坟场的摇篮曲!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忘记这段旋律。”忽然呼啸起来的海风中,薄钦的声音显得异常冷硬,“有一种力量在阻止我记住它,强迫我的大脑忘记这段旋律。”
但薄钦注视着陆之靳的神情却很温柔:“在试验场的时候,这首曲子将失控的你拉了回来。所以你知道的,对吗?大坟场的摇篮曲。”
大坟场的摇篮曲。
在听到那几个字的一瞬间,陆之靳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只是看向薄钦的眼睛,用一种带着释然和叹息的语气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海上忽然开始起雾,很快大雾弥漫,将他们所在的这片海域彻底吞没。
也模糊了薄钦脸上的神情。
但雾气却阻拦不住声音。
茫茫大雾中,陆之靳感到自己的手被拉起。
“我想知道我忘记了什么。”
他们十指相触,掌心间八角铜铃悠悠响起。
“我想知道,我们以前,在第一个游戏内初次见面的更久之前……”
“是不是就曾经见过。”
*
“不行,不能强行唤醒。”
三头身魔女坐在治疗书上,神情严肃地开口。
“他们两人很可能陷入了不止一层梦境,贸然唤醒,醒来的不一定是真实世界的那个人。”
酒店内,所有人都挤在了陆之靳和薄钦的房间,大床上的两人五指交握,神色安然,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事实上距离海滩边的彻夜聚会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几个小时,原本约定一同出海的众人迟迟等不来这对小情侣,缅因猫骂骂咧咧破门而入,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陆之靳和薄钦,都在某种能力的影响下被困在了梦境中。
灰发建筑师蹲在地上哀嚎:“那怎么办?陆大爷是和小情人一起在梦里快活去了,但他们要是快活得不想醒过来了怎么办?”
章洁卷起治疗书,狠狠给了没头脑的建筑师一下子。
“这是黑桃K的梦境国王能力。”曾经在Poker打了三年工的刘瑞一眼认出,冷静解释道,“他可以将人拉入梦境,通过篡改和引导影响被困者的认知,将他们困死在梦境中。”
以陆之靳和薄钦的实力,两人的意志力也都在顶尖水平,其实很难被这种能力所影响。
隐约有点猜测的刺客和缅因猫对视一眼,漂亮大猫凶狠地朝他龇了龇牙,刘瑞默然闭上嘴,站回阴影中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们进入的梦境,是陆的过去。”
缅因猫倏尔跃至最靠近陆之靳的床头,接着化作银发金瞳的人类形态,双手抱胸冷冷开口。
那对金棕色瞳孔紧紧盯着沉睡中的黑发青年,神情里带着克制不住的焦躁。
“陆的过去,是你们难以想象的危险与可怕。”
“除了你们知道的那些,我知道的那些,还有更多他从来不会告诉别人的事。”
而那些事,一定都与系统有关。
杨嘉斐和章洁同时抬首,面色大变。
“黑桃K一定会动手脚的,如果他在梦境里误导薄钦……”
陆之靳的过去绝非世人以为的那样,是永远纯粹光明,强大骄傲的第一玩家。
他的过去浸透了黑暗与血色,有太多可以被利用的地方。
“如果在梦境里迷失,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卧室内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之后,依旧是猫斯拉王率先出声。
“陆说过,他会回来的。”
“我们都在这里,他不会不管我们的。”
银发金瞳的男人再度缩小身形,变回不足一米长的缅因猫,跃上床头,将自己蜷缩在陆之靳的脸旁。
“我相信他。”
“我们都要……相信他。”
相信那个人会和从前一样,踏过鲜血淋漓的过去一路走来。
再次走到他们身前。
*
“薄钦,你感受到了,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情,也只能你自己想起来。”
大雾弥漫中,陆之靳看不到薄钦的神情。他笑了笑,心底升起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有一些忐忑和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与释然。
“这是黑桃K梦境国王的能力,他在将我们拉往我的梦境,你会看到……我真正的过去。”
从最初的地方开始。
自从知道自己身体里还有系统留下的手段后,陆之靳就一直在等待黑桃K,也就是XC03的出现。
“虽然会有一定的风险,但我有些事情想要确认。”
因为有一些东西,只有从另一个角度从头来过一遍,才能发现端倪。
梦境国王恰好能给出这个机会。
他原本并不打算将薄钦牵扯进来,但大坟场摇篮曲的出现,证明薄钦已经逐步开始突破规则的限制,那对方或早或晚都能自己查到那些过去。
过去而已。
陆之靳从不恐惧于既定的过去。
“薄钦,你也有想要确认的事情,对吗?”
他退后一步,避开薄钦试图拉住自己的手,任由大雾彻底将两人分开。
“那就去看看吧,在这场梦境里……原原本本的……”
在骤深的浓雾间,陆之靳向迷雾深处倒退着走去,心底忽然升起隐秘的期待。
“我的过去。”
第66章 大坟场(1)
雾气散尽的那一刻, 薄钦发现自己身在一座石拱桥上,两侧碧清小河静谧地流淌,向远方延伸, 直到没入迷雾深处。
唯一的道路只有脚下这一条,他没有其他选择, 往下走到桥的另一头。
桥头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 金黄色的叶片在风中簌簌摇响, 纷纷扬扬落下,将树下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盖住了大半。
薄钦谨慎地拂开石头上的银杏叶, 果然看到上面刻了几个字。
“幸福小镇”。
他愣在原地,随后猛地抬头看向眼前。
冒着水汽的临河青石板路两旁坐落着高矮不一的双层小楼,粉墙黛瓦, 依水而建, 清雅又安静,带着种远离世俗的清净和悠远。
确确实实是十二年前毁于大火的幸福小镇。
——也是陆之靳从小长大的地方。
“你会看到……我真正的过去。”
分别前陆之靳的话回荡在耳边,薄钦看着眼前平静祥和的小镇, 忽然觉出一种莫名不祥的意味。
这座小镇水系四通八达, 道路阡陌纵横, 按理说不可能会被烧得那么干干净净。
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没有人能逃出来?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乡亲们!杏花点心铺刚出炉的新品!今天是银杏马蹄酥,蜂蜜蒸鸡蛋,桂花鸡头米!”
这时从薄钦左手边的巷口拐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老头汗衫和一条松松垮垮的大裤衩, 趿拉着拖鞋一路踢踢踏踏, 看着放荡不羁十分邋遢, 但浑身肌肉却如山岳般层层隆起,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看一眼便令人生畏。
薄钦第一眼就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个点心铺的伙计。
对方身上缠绕着深重的血腥味和杀气,只有随时随地都在厮杀的人才会拥有。
就像当年的LU。
在梦境中,中年男人看不到薄钦,他兜着一筐热气腾腾的点心,朝河对岸的那一排房子中气十足大喊。
“数量不多,有没有要尝尝的!不——要——钱——”
这一声大吼远远传开,仿佛是某种信号,下一刻原本寂静的小镇仿佛活了过来,屋子里开始升起炊烟,牛羊低鸣声此起彼伏,狗吠与鸟鸣争抢着响起,低低的人声在街头巷尾,窗口与门后回荡……
更远的地方,传来各式鞋底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自行车响铃的声音,摇橹船划开水面的声音……全都热热闹闹地出现在薄钦眼前。
这是一座在十二年前鲜活存在过的,承载了陆之靳整个童年记忆的小镇。
薄钦忽然一怔。
如果这是陆之靳梦境中的过去,那存在于这个过去的陆之靳呢?
这个时候的陆之靳,会在哪里?
“不要不要!留给你家小子吧,他喜欢吃甜的!”
“老壹你要回家了?来把这几本练习册带上,那臭小子又没带作业回家!”
被镇民称作“老壹”的中年男人似乎有个儿子,他顺着河流一路往前走的路上,两边房子里不断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或是打开门,一边笑着打招呼,一边闲聊几句,话里话外都离不开那个“老壹家的小子”。
“老壹啊!靳小子今天又去羊圈欺负大黄狗了!”
“他——又——逃——课——”
“蔡大娘叫他给你带了酒,别让这小子偷喝了!”
“还有,这小子今天要是做了野蘑菇汤,你可千万别喝!”
“山里的毒蘑菇都快被他薅光了!”
中年男人似乎住得很远,薄钦跟着他一路穿越小镇,停留在市集中,看着他开始皱着眉挑挑拣拣,和摊主唾沫横飞砍价。
“啊哟老壹啊,真的不能再便宜了!这可是鸽蛋啊!不是你院子里那不会下蛋的母鸡!”
“不会下蛋怎么了?我家母鸡可以进山打猎,你这鸽子行么?”
一旁卖肉的摊主哐哐剁着骨头,闻言头也不抬地插话:“嘿哟,老壹你们家那母鸡卖不?我用两条熊猫血人肉火腿和你换!”
“去去去,小靳吃不了这些。”男人皱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有猫粮吗?那小子最近捡了只半死不活的小奶猫,吵着要养。”
一提到老壹家的那个小子,周围的摊主和顾客们顿时都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猫啊?有血统的随便养都不会死,没血统的就娇气多了,好像得喝什么羊奶粉?”
“瞎说什么,我们这儿还能有没血统的猫?”
“太弱的就不要养了,长大也是要死的,不如喂给你家母鸡。”
“乱讲!那靳小子不要伤心的啊?老壹你听我的,去李屠夫那里找个新鲜的死猫换一下不就成了?”
“就你们净会出馊主意!”
被点名的卖肉摊主“砰”得一声扔开剔骨刀,粗犷的嗓子在提到某个少年时不自觉夹了起来。
“哎呀还是我们小靳聪明懂事又善良,来,我这儿有刚挤下来的羊奶,直接拿去!猫喝不了,小靳也能喝!”
薄钦微微皱眉。
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镇民,有青年有壮年,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但唯独没看到未成年的孩子。
整个幸福小镇唯一的孩子,似乎就是他们口中议论的那个“老壹家的小子”。
那应该就是陆之靳。
从夏高保险中搜出的那份保单来看,幸福小镇全体镇民在陆之靳出生的时候就替他买好了保险。
再看眼下的情形,显然陆之靳从小在全体镇民的注视下长大,是所有人共同爱护和养育的孩子。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现在的某房东才能懒惰又娇气地如此自然。
薄钦忍不住再一次想起那对总是因为困顿而雾蒙蒙的灰绿色眼睛。
当那对漂亮的凤眼眨巴着看向你的时候,真的很难有人能说出拒绝的话。
而小时候的陆之靳……
就算薄钦明知道此时此刻他还身在黑桃K以能力构建的梦境中,随时都面临着不可控的危险,但还是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
小时候的陆之靳……
“奶有了,点心有了,鸽蛋也有了,搞定回家。”
另一边中年男人已经光荣杀价归来,满脸高兴地拎着一提鸽子蛋,另一只手夹着羊奶和甜点筐,又晃晃悠悠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薄钦跟上去,在即将离开市场的时候脚步一顿,忽然回过身。
心头的怪异感越来越强烈,无论是市场里众人的对话,还是一路走来这个小镇给他的感觉,都透着种说不出的古怪。
薄钦仔细观察着市场里的每一个人。
李屠夫悠闲地哼着歌,案板上缺了头的乳猪抽搐着往外蠕动,被一把拽回来,砰得一声砸晕。
白嫩的肚皮被生生划开,血淋淋的内脏流出来,李屠夫一把掏起肠子塞进嘴里,享受地眯起眼睛。
“砰!砰!砰砰!”
卖鸽蛋的摊主正在摸鱼,把拳头大小的鸽子蛋一个个摆在台上,拿起榔头挨个敲过去。
有的鸽子蛋里冒出毛茸茸的脑袋,凶狠地张喙去啄摊主的手,更多的鸽子蛋碎了一地,流出混杂着血水的尸块。
“咕咕!咕咕!”
孵化出的鸽子争抢着扑向那些鲜血淋漓的尸块,很快为了抢食互相攻击起来。
而那些正在市场里采买的镇民依旧在挑挑拣拣。
“这是人肉吗?你可别用什么猪肉牛肉糊弄我!”
“哪有刚剖下来的心脏长这样的?你拿过期的充数是吧!?”
“说了要十年份的爪子!你这些三年份的咬起来没有嚼劲!!”
薄钦神情凝重地走出市场,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这座小镇不对劲。
梦境里的他失去了审判,但却拥有曾经第一个游戏内的净化,能力的转化让薄钦在感知污染方面更加灵敏,他伸手摊开掌心,深黑的雨滴穿透手心,无声无息没入脚下的青石板路面。
忽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的细雨,是黑色的。
整座小镇的上空都是浓到化不开的污染灾云。
这里的污染浓度,已经达到了游戏内顶级副本的程度!
这样的地方……人类怎么可能生存?
薄钦心底愕然又困惑,提高警觉继续跟着中年男人往前走,顺着逐渐变得漆黑的河流,周围镇民的声音再度飘来。
“真难为杏花点心铺老板娘了,还得学着做人类的点心。”
“人类幼崽多难养啊,所以才这么好吃啊……吸溜。”
“……是不是你又偷偷舔靳小子了?怪不得在羊圈里陪着他玩了那么久!你这个不要脸的黄毛狗!”
“我舔舔怎么了?谁让你给他布置那么多作业的?看看你都给他留了什么课后作业——”
经过一座廊桥的时候,一个黄毛狗头人身的农场主,和一个挥舞着练习册与教鞭的蛇尾教书先生,正一边大打出手一边对骂。
“如果你面前有一只爱吃鸽子的黄毛狗怪,一只眼睛只能石化人形怪的鸽子怪,一只爱好是屠杀怪物的屠夫怪,你该怎么逃生?”
“这题目能有用?”
“那也总比蔡大娘给他的雄黄酒有用!”
“他们家那只老母鸡打鸣就能杀死蛇怪,根本用不着雄黄酒!”
薄钦的神情彻底沉了下来。
自从走出市场之后,小镇就好似完全变了个样。
头顶黑云沉沉压下,墨色的河流上方弥漫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两边精致清雅的小楼门窗紧闭,黑影幢幢,绝非人类形态的影子投射在墙面,逐渐拉长成可怖的形状。
血水自青石板路的石块间渗出,汇聚成一条条血色溪流,沿着缝隙向旁流淌。
薄钦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跟着中年男人走出小镇,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路的尽头是一座山脚下的小院。
他停在原地,回身向小镇的方向望去。
污染灾云下,这座小镇的一切都在向游戏内副本的状态转化。
这里的所有镇民,都是怪物。
第67章 大坟场(2)
“砰!”
“臭小子, 你大爷回来了!”
小院院门被一脚踹开,中年男人豪放不羁地大步走入院中,接着像是每个溺爱家中小混蛋的家长一样, 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来。
“作业给你带回来了,臭小子, 下次再敢逃学我打断你的腿!还有你带回来的酒呢?别给我又喂了大花, 说了老母鸡喝了酒也不会下蛋!你杏花婶做了新的点心, 李屠夫送了羊奶给你喂猫,我从鸽弟那里买了点鸽子蛋, 明早蒸给你吃……”
“嘿,你小子人呢?”
结果被溺爱的对象不见人影,中年男人搜了一圈, 习以为常地叉腰气沉丹田, 再开口时声浪滚滚,地动山摇。
“陆之靳!你小子——”
“又跑哪里去了!”
这里果然是陆之靳的家。
薄钦在警惕中有些好奇地靠近,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小院周围一切正常。
天是蓝的, 水是清的, 小院外是成片的花田, 不知名的小花争相开放, 引来各色蝴蝶和蜜蜂流连。
这里距离幸福小镇不过短短百米,却是一派生机勃勃,祥和美丽, 没有污染灾云, 也没有一点污染气息。
那个中年男人老壹的身上也没有污染的味道, 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纯正的人类。
薄钦心底的疑惑更甚。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类, 是怎么能够在满是怪物的幸福小镇生活下去的?而且看样子甚至还与镇民们相处得格外好。
老壹知道那些镇民是怪物。
那么,陆之靳知道吗?
“臭小子, 天天往外面跑。猫呢?不是要养猫吗?什么都不准备就打算养猫?”
老壹把带来的各种东西往桌上放,嘀嘀咕咕地埋怨着,但就像每一个口是心非的家长一样,尽管嘴上还在抱怨着孩子的多事,身体却很诚实地又开始溺爱。
“砰!砰砰!”
男人脱下老头衫,赤着上半身在院子里劈柴,大块大块线条分明的肌肉流水般隆起又收缩,在阳光下昭示着无与伦比的力量。
砍完柴之后,老壹还没停下,在院子里锯起了木头,很快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木块被整齐码好,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出现了猫窝、猫爬架、猫抓板……
“还得是我来做准备,猫要我来治,猫窝要我来做,猫玩具还是我来做,以后喂猫铲屎都是我……到底是谁在养猫?”
薄钦走过嘀嘀咕咕的中年男人身旁,走进屋内。
室内的装潢是明快的浅色调,一看就被精心侍弄过的花草安静地待在各个角落,让这个家看起来格外温馨动人。
客厅里还有着一整面的照片墙,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薄钦凑近去看。
照片墙的主角显然是陆之靳,每一张都标记了年龄,从六岁开始,一直到十六岁。
他如愿看到了陆之靳小时候的模样。
小小的,一如想象中那般漂亮可爱,黑发乖巧地贴在脸侧,灰绿色杏眼瞪得圆圆的,像是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地盯着镜头,软乎得像是个漂亮的洋娃娃。
这张照片在照片墙的正中央,旁边就是老壹和小男孩的合照,神情放松的男孩坐在男人肩头,挥舞着双手开心地大笑。
围绕着这两张照片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陆之靳。
六岁时候,穿着黄色背带裤戴着鸭舌帽,迈着小短腿和大黄狗一起赛跑的陆之靳。
七岁时候,被一群血红色眼睛鸽子盯着也一点不害怕,挨个喂玉米粒的陆之靳。
八岁时候,在李屠夫身边像模像样学用刀,却还没有刀高的陆之靳。
之后是渐渐长大的,越来越鲜活的少年。
九岁,被杏花铺子老板娘搂在怀里挣扎的背影。
十岁,被教书先生一边追一边骂,笑着做鬼脸。
十一岁,和老壹一起过生日,门外趴着成群结队偷看的镇民。
十二岁,所有镇民一起庆祝的生日。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
照片上的记录戛然而止。
薄钦认认真真地看着每一张照片,用目光细细描摹照片中少年的眉眼,神情温柔下来。
眼神是不会做假的,那些怪物们,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这个人类少年。
他们不是在将陆之靳当作储备粮来养育,而是真正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
薄钦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至少十六岁之前的陆之靳,是在爱意与温柔的包围下长大的。
所以后来的那个黑发青年,无论是第一玩家LU,还是房东陆之靳,在他人的眼中都一直是个温暖而美好的人。
是所有人闪闪发光的希望。
薄钦路过拧着眉在厨房研究羊奶的老壹,透过客厅的窗户向外看去,心头的异样感再度升起。
远处被污染灾云笼罩的群山间雾气重重,四通八达的水系环绕着幸福小镇,诡谲的深影自惨白墙面一路蜿蜒,在阴森森的青石板路面彼此纠缠。
可怖的,森然的,未知的恐惧。
远远望去的这一幕,浮现出的第一感觉就是如此。
而薄钦觉得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仿佛有某个名字在舌尖盘旋,呼之欲出,但却每每总在即将吐出的时候被某种力量打散,连带着那份模模糊糊的记忆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种好像遗忘了什么,但却下意识升起某种情绪的感觉……就和他有时面对陆之靳时莫名升起的叹息与不自觉让步……如出一辙。
“叮铃,叮铃!”
怀里的八角铜铃忽然震颤不已,刻着鞭子与子弹图纹的内壁与铃铛碰撞,不断散发出无形波段,祝福的力量被加持在薄钦身上,逐渐混沌的记忆再度变得清晰。
久远记忆中的某个画面在那一瞬间忽然成型,被骤然捕捉。
深棕色瞳孔蓦地睁大!
薄钦疾步走出屋外,站在小院门口,遥遥注视着幸福小镇的方向。
他确实觉得这里很熟悉。这种感觉也没有错。
因为他来过这里。
这座小镇所在的群山之间,就是游戏内的大坟场!
他去过真正的大坟场副本!
*
在薄钦想起来的刹那,眼前的一切骤然被污染灾云吞没,重新陷入灰黑雾气间。
“亲爱的玩家,欢迎来到幸福小镇!”
颤动的雾气里,忽然响起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
“哦,对!你猜的没错!”
“这里是大坟场——游戏内最神秘的副本,生命之泉唯一的产出地,也是第一玩家LU从不曾试图开荒的副本。”
那道声音用一种满含深意的,充满诱惑的语气低低说道。
“想知道为什么吗?想了解大坟场背后的故事吗?”
“想知道被第一玩家LU……隐藏起来的真相吗?”
“我是黑桃K!您忠诚的梦境讲解员!现在带领您前往——”
“第一玩家LU最真实的梦境!”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黑雾骤散——
整个小镇忽然下起漆黑暴雨!
“轰隆!”
雪亮的闪电照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小院外忽然出现黑发灰绿眼睛少年的身影。
他垂着头,面色平淡地看着脚下挣扎哀嚎的幼小生物。
“咪——呜——”
倒在血泊中的幼猫还不足两个巴掌大,挣扎着撑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往外爬,却被毫不留情一脚踩住。
牛皮靴子坚硬的鞋底踏在幼猫脖颈,漫不经心地碾了碾。
“咪!咪……”
微弱的呼救声被死死掐灭,少年单手扼住幼猫脖颈拎在半空,冰冷的灰绿色眸子好奇地打量着这濒死的生物,倏尔像是感到有趣般弯了弯嘴角。
那对灰绿凤眼内盈满了愉悦的笑意。
深黑的田地里传来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同样充满愉快与自豪。
“看,我就说靳小子可以的。”
“下手很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
纠缠的深影从田间绕着枯萎的花枝流淌而来,欢欣地围在少年身后,激动又雀跃地颤抖。
“合格了!再看看他会不会心软!”
在薄钦目光凝重的注视中,黑桃K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带着悠悠的叹息。
“亲爱的玩家,你知道吗?你亲爱的,无所不能,永远光明的守护神LU……”
那道声音拖长了调,带着居高临下的戏谑。
“本来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呜……咪呜……喵呜~~”
幼猫在少年掌中战栗着,恐惧地瞪大了那双金棕色的瞳孔,半晌像是强忍着痛苦与惧意,一点点挪动脑袋,舌尖讨好般轻舔少年的指尖。
灰绿凤眼内的笑意更浓了。
“这就对了,咪咪。乖乖跟我回家,我会治好你的。”
他轻柔地抚摸着耳朵后的绒毛,在幼猫克制不住的颤抖中微笑起来,少年的声音轻快悦耳,将威胁也说得无比温柔。
“做了家猫就要忘掉野猫的那些坏习惯。不过忘不掉也没关系,我会教会你的。”
他抱着怀里的猫向小院内走去。
“来,我们回家。”
小院大门敞开,中年男人老壹还在楼上呼呼大睡,呼噜声震天动地,根本就不知道——
所谓捡回来要养的猫,根本就是被少年自己折磨到奄奄一息!
“啊,第一玩家LU,他多么可靠,多么英勇,永远在开荒副本的第一线!他救下了数不清的人,杀死了数不清的怪物,通关了数不清的副本。”
小院内,灰绿眼睛的少年正细致地为幼猫清理那些由自己造成的伤口,小院外,薄钦沉默地注视着他,任由黑桃K的挑唆一句句落下。
“他带领所有玩家向系统掀起叛旗,最终解除了游戏对玩家的桎梏,赢回了自由与尊严。”
“他打败了系统吗?可以说是打败了。”
“但系统会就此消失吗?”
随着黑桃K暗示般的低语中,污染灾云再度覆来,将小院吞没,薄钦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化,最终一幕幕不同的场景飞速变幻,出现在他眼前。
都与少年陆之靳有关。
在山中潜行,被分不出形态的怪物追杀,在逃亡中采摘蘑菇,直到摘满一整个竹篮才被允许结束战斗。
终于被允许动手的少年,轻松捏碎了怪物的心脏。
羊圈里,在大黄狗的注视下手起刀落,宰杀口吐人言,有着人类脸孔的羊。
鲜红的血溅上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在那些悲泣与哀求中不为所动。
在蔡大娘的指导下酿酒,面不改色跳进深达近百米的尸坑,在没到膝盖的血水间赤手空拳与怪物幼崽搏杀,收集死亡那一瞬间的眼泪。
每个在暗处教导与观察陆之靳的镇民,都满脸慈爱和欣慰。
“你怎么会不明白呢,同样都是玩家,为什么偏偏是LU强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偏偏是他对游戏和怪物如此熟悉?”
因为陆之靳从小被怪物们视作心爱子侄来养育,而怪物的教育,又怎么会让陆之靳真的拥有人类孩童一般温馨美好,无忧无虑的时光?
在怪物们的眼中,陆之靳只是拥有人类的躯体,但却生来有着怪物般的残忍和暴虐。
薄钦再度回到小院,院门口教书先生满面红光地举着陆之靳的卷子,朝中年男人唾沫横飞地高声赞扬。
“太好了,老壹,这个孩子各方面都合格了!”
在沉默的中年男人也露出笑意之后,教书先生游动着蛇尾,用一种感慨的,骄傲的语气开口。
“靳小子可以的……这个孩子……可以做到的!”
“他是天生的怪物!”
“轰隆!”
粗壮的深紫闪电如蛇般自高空落下,照亮了一瞬黑暗中的幸福小镇。
家家户户都自窗户或大门处探出头,一对对猩红的眸子在黑暗中亮起,充满期盼地注视着这里。
夜色中不断响起低低的絮语。
“很快……十六岁……”
“十六岁生日就快到了……靳小子一定可以通过……”
“必须……过了十六岁……”
薄钦微微一愣。
十六岁生日?陆之靳十六岁时的那场大火?通过……什么?
他心底升起越来越深的不祥预感,想要再听下去,但倚靠着远门的一人一怪物嘴巴张张合合,却不再发出声音。
黑雾将小院吞没。
“LU的十六岁生日,是幸福小镇最重要的那一天。”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黑桃K的声音适时响起,一缕黑雾悬停在薄钦眼前,引导着他向浓雾更深处走去。
“亲爱的玩家,我不建议你再看下去了。”黑桃K殷殷劝诫,语气却充满看好戏般的恶意,“你将看到的……是真正的LU的过去……你确定还要看吗?”
“你要知道……”
在薄钦毫无迟疑的脚步中,黑桃K叹息着开口,仿佛充满遗憾。
“杀死恶龙的并不一定都是屠龙的少年勇者。”
“——也可能是另一条恶龙。”
“轰!”
下一刻,炙热的高温和熊熊燃烧的大火,朝薄钦扑面而来!
第68章 大坟场(3)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燃烧。
炽烈的火海中, 远山的轮廓被模糊成跳动的焰光,河两侧成片的房屋正在倾塌,赤色的火焰顺着残缺的梁架攀升, 形成一条长长的火线,如同盘踞在整座小镇上空的恶龙。
尖叫与哀嚎在火海中时不时响起, 浑身燃烧着火焰的镇民跌跌撞撞奔逃, 恢复成怪物形态竭力挣扎, 但每每刚有一分脱离的可能,就会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禁锢, 重新按着身体沉入火中。
“啊啊啊——”
嘶嚎与叫喊声逐渐微弱,一个又一个镇民无力倒下,而在他们的身后, 陆之靳双手插兜, 从火海深处面无表情走来。
狂舞的火焰不知为何避过了他,他看起来像是在夺人性命的烈火中闲庭信步,又像是这火焰本就受他驱使, 拱卫着他犹如为主人开道。
“砰, 砰!”
一路上不断有身形怪异扭曲的镇民倒在火海中, 黑发灰绿眼睛的少年却神情平静, 就这样一步步踩着枯骨与火焰,踏入所有镇民为他准备的生日庆典。
在小镇中心筑起的高台上,“热烈庆贺陆之靳十六岁生日”的横幅斜斜掉落在地, 火舌欢欣地舔舐着大红横幅, 将“陆之靳”三个字渐渐焚为灰烬。
少年站在原地, 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一点点抹去。
接着他回过身, 看向眼前一人高的青蓝火焰,目光落在其中悬浮着的一把深黑色长弓。
长一米五, 用一整块紫杉木制成,拉至满弦需要100公斤的臂力。
是少年亲眼看着老壹在院中做出,亲手调试出的武器。
是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嗡嗡!”
在少年的注视中,长弓微微颤鸣,仿佛在期待着被他握在手中,渴望着被鲜血浇灌浸透。
下一刻,素白纤细的手腕毫不犹豫伸进入火中,青蓝火焰腾得升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爆鸣。
少年脸色惨白地忍耐着,目不转睛盯住自己逐渐被剥离筋骨,皮肉寸断的手,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用剩下的森森白骨一把握住长弓!
火焰骤然熄灭。
经过淬炼的长弓流淌着莹润的光泽,漆黑弓身与雪白手骨相映,完美得契合在一起,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之美。
残忍、可怕,却又无比强大。
“啪!啪!啪!”
漫不经心的掌声自高台下传来,火海中老壹扛着一把巨剑从从容容走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痞痞的笑容。
“臭小子,果然这把弓只有你才能握得住。”
中年男人脸上满是赞叹与骄傲,但看向少年的眼神却冰冷而残酷。
“但这还不够。”
巨剑遥遥指向高台,剑尖锁定少年眉心。
骤起的黑雾下,这对曾经的养父子在瞬间战到一处!
而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黑雾散开,高台上胜负已分。
中年男人无力地倚着高台,背靠熊熊燃烧的火焰,而少年已成白骨的手抓住长弓,用凝聚而出的箭矢穿透心脏,生生将他钉死在高台!
无穷无尽的鲜血喷涌而出,将长弓染红,原本黑色的弓身变为深红,饱饮鲜血的长弓终于被完全激活。
“砰!”
下一秒,箭矢倏尔消散,老壹仰面倒下,被火舌卷住无情地拖入火海,直至再无法辨认出模样。
至此,整个幸福小镇只剩下少年一人。
其余一切,全都被付之一炬,再无痕迹。
*
黑雾再度蔓延时,薄钦仍旧在错愕与不敢置信中愣在原地。
陆之靳曾经和他说过,幸福小镇是真实存在的,十六岁的大火也是确实发生过的,那么眼前的这场梦境……是想要告诉他什么样的真相?
告诉他其实是陆之靳放了这把火,杀死了所有镇民,将自己的过去完全掩盖,从此走出小镇,成为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年,被国际区的富豪收养。
直到多年以后,顺理成章进入无限游戏。
但薄钦不相信。
陆之靳绝不可能主动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不相信。
“你看,这就是你们最敬仰的,最崇敬的第一玩家LU。”
“他可不可怕?”
黑桃K的声音再度响起,像是在真心实意地劝导,又像是在满怀恶意地期待。
“接着往下看……还有更可怕的真相……你真的……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不等薄钦有任何反应,画面迅速变幻,黑发灰绿眼睛的少年身形拔高,已经成长为游戏中的第一玩家LU。
幽深空旷的大厅中,将青年完全笼罩在内的斗篷下摆扫过地面,LU单膝跪地,深深垂首。
“做得很好,LU。”
大厅顶部的漆黑深空忽然荡开银白波纹,轻缓地起伏,落下带着愉悦笑意的声音。
“现在你已经成为人类玩家的守护神,他们所有人都信任你,听命于你,相信你能带领人类推翻我,重获自由。”
“想要推翻我的人类玩家,相信着一个最忠诚于我的第一玩家……”
在盈满了讽意的笑声里,薄钦霍然抬首,看向那被迷雾掩盖的大厅。
“很有趣,对吗,LU?”
那是系统大厅。
那是系统的声音!
薄钦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专注观察那座大厅的一切,但深黑的雾气又一次蔓开,模糊了跪在地上的青年身形,以及那道回荡在他身边的命令。
“你继续和那些人类玩家在一起,将他们的动向汇报给我。”
“不要让我失望,LU。”
直到最后一点声音与光都被黑暗遮住,薄钦控制不住地向后跌退一步,重重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始终屏着呼吸。
他神情骇然地注视着黑暗中那个黑发青年方才跪着的地方,只觉得满心荒谬与不可思议。
陆之靳……那样骄傲与自由的灵魂,无声无息地跪在系统大厅,被系统无所顾忌地,肆意地羞辱和命令。
陆之靳,他从一开始就是系统的人。
他才是那个人类的叛徒。
但是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亲爱的玩家。”黑桃K的声音环绕着薄钦,在他耳旁低低笑语,“我已经提示过你了,杀死恶龙的,就是另一条恶龙啊……”
“你知道他的,陆之靳,LU……他多么聪明啊!在怪物小镇中长大的陆之靳,难道猜不出这个世界的真相?在游戏里的那几年,他距离系统那么近,难道会猜不到系统对人类世界的蚕食与控制?”
“他知道的,知道该怎样……才能彻底摆脱被掌控的命运。”
低沉暗哑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恶意。
“只有杀死系统,成为系统,成为怪物之王。”
*
……不可能。
薄钦想到八年前的那次大桥垮塌事故。
现在看来,陆之靳进入游戏远在那之前,而当年陆之靳出现在大桥上,阻止了刘瑞进入游戏,就是因为他那时已经很清楚游戏运行的规则。
薄钦记得八年前自己刚进入游戏的时候,听到过那些老玩家的议论。
他们说这样大规模的新玩家筛选是游戏开始后的第一次,但不知道为什么,进入游戏的新玩家数量却远远低于预期。
现在薄钦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了。
——因为有陆之靳的出现。
是陆之靳在事故发生的当时及时预警,避免了更多的人被拉入这个疯狂绝望的游戏。
也正是因为陆之靳与系统之间有着牵扯不清的关联,所以在游戏中,他才能利用这一点最大化保全所有玩家。
或许陆之靳确实是系统的人,但第一玩家LU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真正对玩家造成过伤害。
——哪怕到最后一刻。
“别想着挑拨我们了,黑桃K。”
薄钦按下心头的疑虑和担忧,冷漠地开口。
“仅仅凭借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梦境,你真的以为可以让我们自相残杀?”
“哈,冥顽不灵!”
黑雾中的声音愤怒地响起,黑桃K阴沉地开口,杀意终于毫无掩饰释出。
“薄钦,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积分榜第一吗?”
浓雾中,忽然有数个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拖着庞大的身躯走来,在未知的黑暗里发出恐怖的嘶叫。
薄钦警惕地按上腰间,却摸了个空,神情顿时一凛,迅速向后退去。
他的审判能力并没有带入梦境。甚至他的各项数值,不论是身体强度还是力量、速度……等等,所有一切全部都回到了初进第一个游戏内的时候。
此时此刻的他——
“在这个梦境里的你,只是个毫无攻击力的小牧师而已。”
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有曾经在第一个游戏中被陆之靳寄予厚望,但又在第二个游戏中被他主动放弃的那个能力。
净化。
“要坚持得久一点哦。”
黑桃K低低笑着,不怀好意地说道。
“死在梦境里,可就再也回不去了呢……小牧师。”
黑暗中,那些怪物的轮廓逐渐清晰。
是小镇镇民。
他们恢复了怪物的形态,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住黑雾下唯一的人类,在下一秒咆哮着向薄钦扑来!
“——砰!”
薄钦后背重重抵上墙面,艰难躲过当头落下的巨斧,但身侧肉鸽庞大的翅膀已经挥舞着落下,他只能狼狈地向侧前方扑倒。
这些小镇镇民都有着副本BOSS的实力,而净化只能保护他不被污染和转化——他现在没有任何能够主动攻击的力量,除了躲避毫无办法。
“嘶——嗷——嘶嚎!”
庞大的深影在地面落下长长的影子,薄钦屏住呼吸,藏在一处断裂的山墙下,左肩不自然地塌陷 ,应该已经撞断了骨头。
没有伤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但副本BOSS层级的怪物不仅仅会根据血腥味进行追踪,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刻在他们本能里的诱惑——
“咕!咕咕!”
肉鸽怪第一个发现了薄钦的存在,庞大的翅膀掀起狂风,尖锐的巨喙携着可怕的杀意朝他啄来——
堪比利刃般的尖喙在他眼中迅速放大,转瞬间已经近在咫尺,避无可避!
“!”
就在这时,薄钦手腕内侧的印记骤然发烫,接着一道灰色影子从中脱离而出,挡在薄钦身前。
“砰!”
一根擀面杖携着劲风而来,不偏不倚正中肉鸽下颚,将这只巨型鸽子整个击飞!
“咕!咕咕咕——”
肉鸽惨烈的嘶嚎声逐渐远去,怪物们却已经再度将薄钦包围,但与此同时,薄钦的身前也出现了另一批怪物的身影。
浅灰色半透明的身体漂浮着,阻拦住向薄钦攻来的怪物,擀面杖与剔骨刀在空中挥舞得阵阵生风,练习册和教鞭高高举起,老母鸡与大肉鸽恶狠狠闪动翅膀,他们警惕地盯住四周逐渐围拢而来的怪物,牢牢守在薄钦的周围。
他们是小镇镇民的鬼魂!
“是……你们。”
薄钦终于想起来了。
记忆里始终模模糊糊,犹如被迷雾笼罩的区域散开一小块儿,露出被掩盖多年的记忆。
在第一个游戏内时,他确实曾经进入过大坟场副本。
不是那座每月开放一次的地下洞窟,而是真正的大坟场内部,虽然也只是外围的区域。
就是陆之靳生活的那座小院。
在某一次离开地下洞窟时,意外进入的副本。
所以他会觉得小院外的场景格外眼熟,所以他能一眼认出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镇民……因为他曾在副本内的小院里,同样一一张张看过那些照片。
而就在那一次,他接到了一个没有出现在系统任务列表内的任务。
由幸福小镇镇民直接向他发出的委托。
【请你帮帮他!】
那个委托化作一道刻痕停留在手腕内侧的长弓印记中,随着薄钦记忆的缺失被他遗忘,又在进入梦境中的大坟场时,因为同源的力量而受到刺激再度出现。
【请你帮帮他!】
委托只有五个字,没有任何说明,当时不明所以的薄钦还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现在他知道了。
浅灰色的镇民鬼魂安静地看向他,在面对梦境中怪物化的自己时正在不受控制地同样恢复成怪物的模样,但那一张张脸孔却依旧清晰可辨,正朝薄钦温和地露出微笑。
“那孩子从小就挑食,记得让他多吃点蔬菜,别总是盯着甜的不放。”
点心铺的杏花婶用擀面杖击飞一只肉鸽,笑眯眯地开口。
“唉,靳小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看书。不过不看书就不看书,开心就好。”
握着练习册的蛇尾教书先生叹息摇头,神情欣慰又感慨。
“我们靳小子十六岁就考上国际区最好的大学了!这可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
拿着剔骨刀剔牙的李屠夫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森然笑道。
“他现在养了几只猫几只狗啦?哈哈哈你这表情,我一看就知道!他就是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也喜欢往家里捡那些弱小的家伙,总觉得自己可以护得住……哎哟我们小靳啊,自己也像只漂亮的小猫……啧,你这表情,你也这么觉得吧?”
“咕咕!”已经完全恢复成巨型肉鸽的鸽弟摊主着急地叫唤,却只能发出鸽子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
薄钦却听懂了。
他面朝镇民,向这些被陆之靳视作家人的怪物们深深鞠躬,神情郑重地开口。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我保证。”
把陆之靳从系统的控制下带回来,把陆之靳从污染的力量中带回来,把那个爱笑爱闹,自由自在肆意张扬的陆之靳带回来。
“咕咕!”
鸽弟第一个欢乐地叫唤,其余镇民鬼魂也纷纷微笑起来,朝薄钦点头示意,接着干脆利落地转过身,以完全的战斗姿态迎向梦境中的另一个自己。
怪物们凶悍暴虐地咆哮着,迅速厮杀在一起!
“去找到他,他在等你。”
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薄钦一怔,发现神情惫懒的老壹不知何时背对着自己,将巨剑拄在地面。
薄钦顺着老壹的目光看去,发现那座小院正在前方的黑雾中若隐若现,但怪物的嘶嚎与尖啸也此起彼伏,黑暗中危机四伏。
“不论梦境展现出的一切是真是假,对于真实的世界而言这都是一场醒来就会消散的虚幻,不要在这里待得太久。”
老壹淡淡地开口,双手握住巨剑,缓缓举至与眉心平齐。
“但既然这是小靳的希望——”
在薄钦愕然的注视中,巨剑忽然涌动起熟悉的银白能量,巨大的光环出现在巨剑前端,正在蓄能般不断向外膨胀。
那是在薄钦手中从未出现过的,命运审判发动到极致的形态!
“世道真是越来越差啊,黑桃K……XC03也能来插手这个梦境了。小靳是怎么想的?”
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些严厉,薄钦下意识开口为陆之靳辩解:“他说有些事要——”
“不想知道,不感兴趣,那是你们的事。”老壹不以为意地打断薄钦的话,手中握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但姿态却放松地好像正在小院内砍柴。
“我已经死了,这不过是一缕意识而已,死人发发牢骚,你随便听听就好。”
“他愿意让你看到自己的过去,一定是很信任很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起过下去的……很好啊,这样很好啊。”
老壹语气柔和下来,像是孤独了好久,憋了好久的心里话,却不敢在自己所爱的那个孩子面前说,于是只好跟一个陌生人絮絮叨叨地提及。
“他啊从小主意就大,从来不听话,唯一一次被我们什么都不说直接安排,肯定记在心里难受了很多年。”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会明白的,我们这些活着的,死了的,半死不活的家伙们,从来的心愿就只有一个——”
中年男人抬高巨剑,注视着黑雾环绕下的小院,神情温柔地开口。
“让他能够怀抱希望坚持下去,终有一天可以破开污染的黑雾,到达那个有尊严,有温度,能够自由自在生活的世界。”
“嗡——”
银白光环膨胀到极致,在下一刻携着命运的气息冲破黑雾,径直落入小院!
天地间寂静一瞬。
随后恐怖的嗡鸣声骤然响起,黑雾在命运的审判下急剧收缩,破碎消散,接着是群山崩塌,河水倒流,化作废墟的小镇逐渐恢复原貌。
一切都在天地颠倒中逆转。
“我已经为你驱散了这些试图扭曲过去的黑雾,去吧,去看看他想让你看到的那些。”
“原原本本的……他的过去。”
“——!”
随着老壹的那句话落下,薄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他的眼前倒闪过进入梦境后的一幕幕画面,嬉笑怒骂、古怪诡谲的镇民逐渐消散,淅淅沥沥的黑色雨滴自下而上回到云间。
“快看!是彩虹啊!”
直到属于少年清亮快活的嗓音叫喊着,将薄钦的目光引向头顶的澄澈天空。
雨后天晴,一道彩虹横跨小镇。
桥头的银杏树下,黑发灰绿眼睛的少年冲他遥遥招手,笑容明媚,毫无阴霾。
双脚落在实地,薄钦再度踏上石拱桥面的青石板。
他回到了梦境开始的地方。
第69章 大坟场(4)
“咕咕咕——”
晨雾还未散尽, 成群白鸽在小镇上空盘旋,远处群山的轮廓影影绰绰,逐渐变得分明。
而黑发灰绿眼睛少年的身影, 正向着群山的方向而去。
薄钦跟着少年,再一次走过了这座水上的小镇。
临河的两层小楼家家户户都有直通河边的埠头或是阳台, 三三两两的镇民站在河边, 一边闲聊一边洗菜, 时不时与河对岸的人招呼两声。
“哟,今天要剥鸡头米啦?”
“是的呀, 剥好了给老壹家送去,靳小子就爱吃这个!”
“哗啦!”
摇橹船晃晃悠悠荡开碧波,摆着要带去市场售卖的蔬菜瓜果, 偶尔再捎上一两个正要去镇中心的镇民。
扭曲梦境的黑雾被驱散后, 那些怪异与不和谐的地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薄钦跟在少年身后踏过青石板路,一路所见, 只有所有镇民们毫无保留的喜爱。
“小靳!一会儿回来铺子里拿点心!”杏花婶系着围裙, 从点心铺窗口探出头大喊, “别让老壹来了, 他每次都会漏掉一点儿!”
“陆、之、靳!今天别想逃学!”
教书先生握着教鞭在廊桥虎视眈眈守株待兔,一个饿虎扑食却被闪开,少年笑嘻嘻地迈开步子逃跑, 将不会用两条腿跑步的教书先生瞬间甩开一大截。
“你小子!不要以为考上大学就不得了了!你还有得学呢!”
市场里, 少年的身影飞一般掠过, 挥舞着剔骨刀的李屠夫和砰砰敲鸽子蛋的鸽弟同时抬头, 朝少年的背影喊道。
“老壹订了羊肉,一会儿叫他来拿啊!”
“还有鸽蛋, 别忘了咕。”
“小靳呐,喝不喝酒?保证老壹发现不了!”
“去去去,喝什么酒?小靳呐,上我们家吃暖锅!”
“哦哟暖锅有什么好的啦,靳小子,来来,刚从井里拿上来的冰镇大西瓜!”
河对岸的房子里,陆续有人探出头来,笑眯眯地招呼少年。
“小靳啊,一会儿让老壹带点吃的回去,啊。”
“马上就要出去读大学了,很快就吃不到镇里的家乡菜啦!”
薄钦恍然记起,这个梦境就是陆之靳十六岁生日前夕发生的事,那时陆之靳刚考上国际区TOP1的大学,即将在生日后出发去报道。
而后就是生日当天的那一场大火,从此一切天翻地覆。
“靳小子,往旁边那条小路走,那里的蘑菇还没采完!”
“记得找找你们家老母鸡,老壹说她又离家出走了!”
少年一路走着,镇民们就一路笑着同他说话,他们的眼睛里满溢着真切的欢喜与温柔,将所有的柔软和美好都毫无保留给出,倾注一切爱意。
少年之于幸福小镇,就如同黑夜中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他是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还有啊,小靳,晚上要准备你的十六岁生日会——别忘了早点回来!”
在最后一道提醒的声音中,少年快活地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踏上小镇外的田间小路,而薄钦走到小镇边缘就被规则限制了行动,他停留在原地,注视着少年陆之靳的背影渐行渐远,发现这一次重启梦境后,直到现在还没有看到那个叫作老壹的中年男人。
在上一个被扭曲的梦境中,已经能够发现很多令人心惊肉跳的线索,而其中由老壹亲手打造,又经由他的鲜血和死亡才被赋予力量的命运武器告亡者之弓的出现,毫无疑问将这座小镇指向了那个在玩家间流传甚广的传说。
那股始终在暗中存在的,与系统对抗的力量。
“咕咕咕——”
白鸽在天空盘旋,洁白的羽毛随着风飘落在薄钦掌心,悄然覆上一层阴翳。
少年离开后的小镇一下子变得安静,天空晴朗依旧,但遥远群山间却无声无息汇聚起云层,沉闷的雷声隐隐传开,仿佛风雨欲来。
薄钦回过身,继续在小镇内行走。
镇民们依旧是平常的模样,但行动神态都变得克制许多,言语间像是在顾忌着什么,显得隐晦而暗含深意。
“生日会的所有货品都置办好了,但还需要布置。”
“得抓紧点,还要留出时间和小靳告别。”
点心铺子外,李屠夫和杏花婶一样样核对着单子,神情平稳镇定,声音却有些异样得发紧。
“老壹还没回来吗?”
“没有!放在以前应该已经回来了!”
“我们得等他的消息才能继续进行,如果出现意外,必须第一时间停下。”
“……没事的,我们要相信老壹。”
“这是我们给靳小子过的最后一次生日了。”
市场外的廊桥上,游动着蛇尾的教书先生背手站着,仰头望向头顶的天空,神情怅然。
“以后的路,要他一个人走了。”
他旁边的鸽弟将鸽子蛋一颗颗往河里抛,角度精准嵌进淤泥,闻言愣了愣,随后笑起来。
“十六岁在人类里也算是成年了,他可以处理好的。”
鸽弟的神情里带着抹洒脱与不羁。
“不论如何,只有先活下来,才有希望。”
“扑棱棱——”
新生的白鸽振翅而飞,洁白的尾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条路注定会很难走,他会跌倒无数次,会艰难到爬都爬不起来,但这是我们的小靳啊……我们看着他长大到现在,我们都知道的。”
不同声音,但包含着同样意思的低低絮语,响起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他会变得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强大……终有一天,他会带着所有人的希望……走出去。”
“去迎接那个终将属于他的,真正自由和光明的未来。”
*
薄钦神情微异。
他走回幸福小镇的入口,站在那棵银杏树下眺望远处的群山,在遥远的田间小路尽头发现了那座远离小镇的院子。
眼前的一切都与游戏中的大坟场副本完全契合,却与现实世界中幸福小镇的遗址有着微妙的不同。
就像是在某几个地方少了关建的一两笔,粗看大致相同,但其实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
这样的一座小镇,可以说是远离尘世,但也绝算不上与世隔绝。
一座全是怪物的小镇,真的能一直隐藏住自己吗?
这个陆之靳从小生活的幸福小镇,真的存在于现实世界吗?
薄钦慢慢梳理着自己从梦境中得出的线索。
十六岁生日,大火,唯一幸存的少年陆之靳。
充满怪物的小镇,所有怪物的暗中筹谋。
命运武器告亡者之弓。
游戏,系统,第一玩家LU。
这些互相纠缠关联的线索,就像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线头,形成了一个又一个谜团。
而将这一切线索串联在一起的,身处于重重谜团中心的人物,除了梦境的拥有者陆之靳本人,似乎还有着另一个绝对不可忽视的人。
能够在死后以意识形态存在,使用命运审判的强者,轻而易举地抹消了黑桃K对梦境施加的扭曲力量。
命运武器告亡者之弓的打造者。
陆之靳的监护人。
幸福小镇中除了陆之靳以外的,唯一的人类。
老壹,这个姓名不祥,只有着一个简单称呼的中年男人,似乎是解开陆之靳过去谜团,甚至是接近系统和游戏真正内幕的一把钥匙。
而这把钥匙,如今已经递到薄钦的手中。
他摊开手,一抹浅浅的银白光晕不断跳动着,小巧的巨剑悬浮在其间,倏尔钻入他的掌心。
老壹解除黑桃K对梦境扭曲的同时,命运审判的力量也被交还到薄钦手中。
属于命运武器的力量正在回归。
下一个瞬间,四周环境骤然变化,薄钦在看到眼前场景时震惊地屏住呼吸,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幻化而出的长鞭。
银白光晕自审判内出现,欢欣地朝那前方某道身影跃去,环绕着中年男人宽阔的后背飞舞。
薄钦的目光凝固在那沉重的,将男人完全笼罩在内的盔甲上。
玄色的重甲从头部一直到脚底,覆住了每一寸肌肤,就连十指手指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冰冷的盔甲严丝合缝,没有留出任何空隙。
这毫无疑问是一件防具,但在眼下的情境中看起来——
却更像是一件刑具。
一个要将里面的人活生生困死的牢笼。
沉重的盔甲下,男人沉默地跪在地上,那姿态极为眼熟,薄钦微微一愣,紧接着想起来这一幕曾经在哪里见过。
——是海滩边的酒吧叁。
那座骑士雕塑!
薄钦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升起某种猜测,心底顿时泛起一阵寒意。
他能认出这座系统大厅,也能认出重甲下的中年男人是老壹。
梦境中的老壹说过,他早就已经死去。
那么在海滩边的那座雕塑里有人吗?那个人又会是谁?
“6号试验场的污染浓度为什么突然大幅度上升?”
大厅顶部的银白波纹开始起伏,系统语调平平的声音响起,并没有什么责备的语气,但重甲下的男人却明显在一瞬间绷紧了身体。
“XC01,给我一个解释。”
XCO1!?
薄钦在那个代号下蓦地抬头,神情里流露出极端的诧异。
在零号工厂内黑桃Q的回忆中曾经提到过,XC01是在黑桃Q,也就是XC09前一任的试验场负责人。
那个XC系列最初的实验体,被系统委以重任,负责之后所有XC系列实验——
但最后却被处以极刑的人!
XC01就是老壹。
那么老壹所在的,所有怪物明显以他为主的幸福小镇……又是什么?
而从小在幸福小镇被老壹抚养长大的,唯一的人类陆之靳——
又会是什么身份?
“是因为即将开启的考核,06试验场的污染幅度才有所提升。”
XC01恭敬地低声回话,头颅始终死死低着,像是对系统忠诚至极。
银白波纹像是愉悦地轻轻荡漾起来。
“哦?是XC06的孵化期要结束了吗?”
又是一个熟悉的代号。
XC06,同样出现在黑桃Q回忆中的实验体,那个极受系统看重,却也遭受着最可怕折磨的少年。
XC06……6号试验场。
薄钦默念着这个代号,忽然感到一阵心悸,某种猜测控制不住地开始在脑海中盘旋,就像是审判在一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的呼吸越发艰难。
极端的愤怒与痛意一并袭来,心脏在剧烈跳动中清晰地回荡在耳边,耳膜鼓胀着充血着,太阳穴嗡鸣不止,仿佛要被满腔痛恨撕裂。
XC01,一号,老壹。
XC03,三号,酒吧叁。
XC09,九号,JIU。
他再一次回想起幸福小镇内的种种,与扭曲梦境中所看到的一切,与眼前的一切交叉对比,眼前逐渐显出清晰完整的脉络。
镇民们知道即将要发生些什么,他们在积极做着准备。
而镇民们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让陆之靳能够走出小镇。
但或许,不仅仅只是走出小镇。
陆之靳对游戏和系统极度的熟悉。
陆之靳和系统存在着某种未知联系。
陆之靳所在的幸福小镇,是6号试验场。
XC06孵化期即将结束。
陆之靳即将到来的十六岁生日。
生日那天,将过去一切都毁去的大火。
“是的,XC06即将满十六岁,孵化期已经结束。”跪在地上的男人低声回话,声音平静而冷漠,“6号试验场将会开启副本考核,通过后XC06就将成熟,能够被投入使用。”
陆之靳。
第一玩家LU。
“恭喜您,XC06将会是一个成功的实验体。”
陆之靳,就是XC06。
第70章 大坟场(5)
在那个念头冒出的瞬间, 薄钦眼前的一切再度天翻地覆,闪耀着银白波纹的大厅远去,逐渐化作浓雾中的群山。
“扑棱棱——”
白鸽成群结队在小镇上空盘旋, 尾羽在阳光下闪光,雪白的羽毛落下, 飘在小镇中央的高台上。
一条火红的横幅在风中剧烈晃动, 上面写着“热烈庆贺陆之靳十六岁生日”, 杏花婶挥舞着擀面杖,扯着嗓门指挥李屠夫和鸽弟挂横幅。
“左边, 左边,右边,右边!不对, 都说了是左边!”
“左左右右左右左右左——”
挥舞屠刀面不改色的两个怪物在杏花婶的支配下一脸菜色, 拎着横幅左右上下转了一圈,还是没达到要求,顿时迎来更高分贝的咆哮。
“你们两个, 存心和我对着干是不是, 啊!?”
身材娇小的杏花婶气势汹汹叉腰走来, 抡起擀面杖就给了李屠夫和鸽弟一个后脑勺一下, 两个身高马大的怪物顿时眼冒金星地抱头蹲下,横幅被擀面杖一挑一拍,服服帖帖地摆正了位置。
“咕, 咕咕……”
白鸽们刚巧落在横幅前, 被杏花婶横眉一瞥, 顿时飞快地跳着脚离开, 连一根羽毛都不敢拉下。
李屠夫和鸽弟还在地上晕着,教书先生已经游动着蛇尾出现, 教鞭在空地上指指点点,时不时戳一下礼炮,或者拍两下鲜花,他绕着整个高台转了一圈,最终回到杏花婶面前,满面红光地点了点头。
“好,很好,布置得没问题。”
杏花婶眼中也露出笑意:“小靳十六岁生日,当然不会有问题。”
“老壹已经回来了,一切照常。”教书先生扭着蛇尾从众怪物身侧游过,低低吐出一句,随后面色正常地往高台下游去。
“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抱头蹲在地上的李屠夫和鸽弟对视一眼,“哎哟”叫唤着站起身,脚后跟不着痕迹外移。
“——站住!”
杏花婶一声暴喝,擀面杖“砰”得砸进地面,在高台正中央留下个不大不小的坑洞。
“小靳要和老壹好好说会儿话呢,你们去添什么乱?”
“先把这里给布置好了,之后再去找小靳!”
“……”
李屠夫和鸽弟继续一脸菜色地挪回来,一个解下自己的剔骨刀,一个伸手摸出一颗金灿灿的鸽子蛋,都是看也不看地直接扔进了那个坑洞内。
剔骨刀和鸽子蛋咕噜噜撞在一起滚下洞,透过坑洞,能看到底下其实联通着一个很大的空间,几乎整个高台下都被挖空,里面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镇内随处可见的东西。
但无一例外,都是镇民们平日里最宝贝,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的好东西。
或者说,那些就是每一个镇民的本命武器。
“好了,最后检查一遍!”
杏花婶拍拍手,用力将自己的擀面杖捅进坑洞内,李屠夫和鸽弟蹲在地上把坑洞填平,复原地面上花砖的纹路,再把鲜花摆好,终于一切恢复原样。
蓝天白云下,高台上花团锦簇,大红横幅高高飘扬,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高台下河流缓缓淌过,一队鸭子欢快地嘎嘎叫着,泅水逆流而上,去往家家户户门前。
一切都已经布置好,等到夜幕降临,这座小镇最盛大的那一场庆典就要开始。
*
庆典的主角正在拆礼物。
每年生日,一部分镇民会选择在生日会时将礼物给他,但更多的镇民会提前将礼物放在小院门口,只等睡醒起床的少年打开门的那一刻迎来惊喜。
今年也不例外。
门外的礼物堆得高高的,少年拎着小推车跑了四五趟才全部拿回小院,一口气倒在了客厅中央的照片墙下,干脆席地而坐,直接拆了起来。
老壹在旁边笑着看他。
“小子,今年又收了些什么好东西?”
黑发灰绿眼睛的少年两眼亮晶晶。
“李屠夫送了我一整套的防具!可以任意放大缩小,随身携带——哇,以后在山里碰到野怪再也不愁身上没有防护了!”
“还有蛇先生给的书……《人类世界礼仪大全》《职场厚黑学》《太上老君清静心经》?”
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想吐槽什么,但最终忍住了,只是问道:“还有呢?”
“杏花婶给了一根纯金的擀面杖吊坠,鸽弟 给了一份信鸽饲养指南和肉鸽食用指南……”少年乐呵呵地捧着礼物,一脸高兴,“今年的礼物都好实用!”
老壹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就这么点东西你就开心成这样,那以后出了小镇,岂不是眼睛都要看花了?”
自出生起从来没有出过小镇的少年一脸好奇:“老壹,外面都有什么?”
“外面啊……”中年男人露出回忆的神色,半晌笑眯眯地开口,“有比小镇最宽的河还宽的马路,两边是各种各种的商店,卖着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一切东西。那里的摩天大楼能高到云层里,到处是各种游乐场和公园,玩不完的项目做不完的游戏……”
“外面的世界啊,有很多像你我一样的人类。他们每天辛苦地读书、工作,来回奔波,忙忙碌碌,但生老病死都有社会提供保障,不用时刻警惕危险,也不用随时准备战斗……他们的出生和死亡都有人期待有人惋惜,来这世间一趟过得很快,但都充满意义。”
黑发少年眼睛亮晶晶,发自内心地感慨道:“这么好!”
“欸——我就说吧?你看看你,眼底的向往都快要流出来了!”
老壹忍俊不禁地看着满眼放光的少年,打趣道:“小子啊,出去以后啊,你就不想回来啦。”
少年毫不犹豫地反驳:“才不会!我肯定要回来的,你们都在这儿呢!”
老壹没有接话。
中年男人笑了笑,神色渐渐沉寂下来:“但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那个世界啊你暂时还去不了。”
“为什么!”
在少年一脸“你玩儿我呢”的表情里,老壹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要去上学啊小子,上完学还要去打工,不然怎么养活自己?小子啊,你读的这个书可是定向培养的,你懂什么叫定向培养吗?”
“定向培养啊,就是以后注定了要给这个老板打工,你从上学那一刻起就已经身不由己了啊!你注定了要成为一个悲惨的社畜啊!哦,你问什么是社畜……”
忽然开始情绪激动的老壹挥舞着手臂,一脸愤慨:“那就是在社会里勤勤恳恳打工谋生的畜生啊!被老板往死里压榨,被同事各种下绊子……每天都想要退休!简直猪狗不如!”
少年露出敬畏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要当社畜多久……才能去到你说的那个世界?”
老壹幽幽叹了口气:“这很难说啊小子,或许十几二十年?三五十年?也可能到死都出不去……不过如果是你嘛,可能还挺快的?”
中年男人一脸与有荣焉:“毕竟我们靳小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优秀!我看啊,你用不了二十年!”
“啊?”少年“嘶”了一声,一脸拒绝,“那我还是不要出去了?”
“不行,小子,你必须得出去,这没得商量。”老壹的神情严肃下来,语气坚决,“小镇才多大点地方?哪怕是你很快就要去的那个地方,也不过只是这个世界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你以后会明白的,小子。”
老壹的声音里带着那时的少年陆之靳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外面的那个世界啊……会是你拼了命也想要去到的地方。”
困惑的少年眨巴着灰绿凤眼,乖巧地“哦”了一声,站起身走到照片墙前。
他的目光一一划过每一张照片,停留在那上面的一张张笑脸上,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老壹,我要去读书的地方,也都是怪物吗?”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
“不仅有怪物,还会有人类,说不定还会有些其他的东西。”老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笑意,“但你要记住,或许你们会因为立场不一致而彼此对抗和厮杀,但本质上,你们都是一样的。”
少年点头:“我知道的,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小镇上的大家是怪物,我是人类,你说你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怪物……但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灰绿眼睛里盈满了快活的神色。
“幸福小镇的大家都是我的家人!不管他们是人类、怪物、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好!”老壹眼底也荡开一抹暖色,随后他干咳一声,坐直身体正色道,“小子啊,你十六岁了,也算是个大人了,我今天要告诉你一条人生哲理。”
“我啊,就是靠着这条人生哲理才一路走到现在。”
看着少年一脸认真倾听的模样,中年男人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眼底却闪烁着被隐藏极深的不舍和心疼。
“你一定要记住,活着才有希望。如果真到了你用尽全力也没办法反抗的时候,一定要保住自己,不要急,不要冲动,更不要随便放弃。”
“我们小镇的精神就是能屈能伸,该跪就跪,活下来再谈其他——不丢脸的,听明白了吗?”
少年似懂非懂:“就像李屠夫和鸽弟在杏花婶面前那样?”
中年人笑眯眯比了个大拇指:“大差不差!”
“小子啊,有的时候啊,我们人类就是得学学怪物们的思维。”
“我从小就是怪物思维,大家不都这么夸我的吗?”
中年男人忽然沉默了一会儿。
再开口时,他难得叫了少年的大名。
“陆之靳,不要忘记你自己是谁。”
低沉的声音里像是强行压抑着某种情绪,带着克制到极致后的冷意。
“如果你觉得很累很痛,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前方还有那么一个值得期待的世界在等着你。”
“你得一步一个脚印,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外走。哪怕这条路很难走,哪怕这条路看起来没有尽头,你也要一直走下去,记住了吗?”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气氛惊住,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有些警惕,但更多是困惑不解。
“老壹……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会发生什么事吗?”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
“能发生什么事啊小子?还有什么是你老爹我搞不定的吗?一手带大的孩子要一个人远行了,我这个又当爹又当妈的当然要多说几句。”
“不然你以后路走歪了我上哪里去哭?”
“来来来,去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在少年放松下来,露出一脸鄙夷神色的姿态中,中年男人一把搂住那单薄的肩,带着少年往院子里走。
长达一米五的漆黑长弓,用一整块紫杉木制成,正悬浮在半空中缓缓旋转。
感应到两人的接近,长弓蓦地散发出莹亮的光泽,微微颤鸣起来。
“嗡——”
少年的眼睛顿时亮了,伸手就想要试一试,却被中年男人一把拦住。
“嘿,还不行!这可是今天晚上的重头戏。”
“到时候你会看到的,这把长弓的完全形态。”
少年好奇地睁大眼睛,随后听话地点头,和老壹一同走到院子外,一大一小两人远远眺望着群山间的小镇。
黄昏临近,落日正在一点点向地平线沉去,漫天云霞间赤红与璨金交织,铺洒在大地与山川之上,将小镇的轮廓晕染得分外夺目。
“好美……”
小镇的风景绝美,但这般壮丽到惊心动魄的日落,少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老壹微笑着,没有看向这片璀璨的天地,目光只落在身侧少年挺拔的身姿。
他的目光中划过留恋与不舍,沉痛与疼惜,期待与担忧……种种复杂情绪混杂在一起,最后统统化作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
小镇的落日即将完全降下,但属于少年的星星却正在升起。
在那片永远黑暗沉寂的夜空里,未来会有一颗又一颗星星亮起,环绕在少年周围。
总有一天,那些自由而不屈的星星,将会凭借自己的意志逆行而上,挣脱命运的藩篱,真正闪耀在现实的天空。
他们都在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走吧!你的生日会要开始了!”
中年男人一巴掌拍上少年的后背,父子俩勾肩搭背地迎着落日走去,脸上都露出快活的笑容。
“我们的靳小子啊,今夜过去就要成年啦!”
*
“小靳来了!”
两人在小镇刚一露面,就被镇民们的热情包围。
河岸两边的房子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色的灯笼和各色漂亮花束,大大小小的横幅与锦旗迎风飘扬,礼花从少年踏入小镇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绽放,一路花团锦簇。
“靳小子!生日快乐!”
“出去以后也要加油啊!”
“好好干啊小靳!别丢了我们的脸!”
“活下去,孩子,活下去才有希望!”
“成人快乐!”
“记得要向前走!一直一直向前走!”
一路上,依依不舍的镇民们满面喜气,向少年送上祝福,也有镇民眼眶微红,哽咽着给他拥抱。
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即将远行,一个人踏上未知的前路,但他们却已经不能够再继续陪伴。
小镇的这最后一个夜晚,是全体镇民准备了无数个日夜,检查过无数遍步骤,确保绝不会出错的生日庆典。
这是小镇这么多年以来,最隆重的一场盛事。
他们要拼尽一切,为少年搏一个未来。
“那么,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老壹领着少年站上高台,面朝台下的镇民,拍了拍手。
高台周围安静下来。
少年站在高处,沐浴在所有镇民温柔与不舍的目光下,抿嘴微笑着,露出满怀期待的神色。
身后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门。
“咳咳,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欢庆小镇上第一个考上大学,即将走出这里的小英雄——十六岁成年生日!”
台下掌声雷动,欢呼与口哨声四起,鲜花在高举的手中摇晃着,所有声音都在呼喊着少年的名字。
“陆之靳!”
“小靳!”
“靳小子!”
“生日快乐!”
老壹微笑着示意下方安静,面色感慨地环视小镇一圈,与每一个镇民对视,点头确认,最终用力握了握少年的肩。
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开口:“生日快乐这句话已经说过了十五年,今年得换一句话来说。”
老壹绕到少年前方,宽厚的肩膀挡住了高台下的一切。
他俯身,重重抱了一下少年。
“陆之靳,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要始终向前看,别回头。”
“我们很爱你。”
下一秒他蓦地发力,将愣怔在原地的少年一把推开,直直落到高台上那个被填补好的坑洞上方!
“老壹?”
黑发少年猝不及防下被推开,茫然不解地抬头,却在下一个瞬间震惊地僵在了原地。
高台下,原本微笑的镇民们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模样。
平时被有意压制的怪物形态毫无顾忌释放,漆黑的污染灾云在顷刻间笼罩小镇上空,那一对对猩红的眼睛望向少年,里面再也不见一分温情与人性。
只有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杀意。
“你们……大家……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惊愕地几乎不知所措,想要跨前一步,下意识去到自己最信任的扶养人身边,但身体的本能却在同一时间向后闪避,躲过了向自己劈砍而来的巨剑。
“……老壹?”
那个总是懒散笑着的中年男人拔出落空的巨剑,遥遥指向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玩笑的意思。
那道锁定少年的目光一片专注。
“——老壹!”
黑发灰绿眼睛的少年止住了脚步。
他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扶养人,拼命握紧了拳头压抑住哭腔,却没有再向前踏出一步。
少年认出了高台上下,那一道道投向自己的眼神。
那是属于猎杀者的眼神。
在十六岁生日的这天,他成为了全体小镇镇民的猎物。
“06试验场考核副本开启。”
在不知何时起弥漫开的黑雾中,少年的耳边忽然落下一道平板的机械音。
“你好,一号玩家XC06,欢迎进入游戏内测副本大坟场,你的游戏代号是LU。”
“……你是谁?”
“所有怪物唯一的目的是杀死小镇上所有的人类,而你,就是他们唯一的猎物。”
然而那道声音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冰冷地宣读着规则。
“本次通关副本的唯一条件——”
“杀死阻拦你的所有怪物,活着走出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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