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村中琐事11

    第二十六章

    这当铺历来是所有买卖行当中, 派头最大的。若说别的生意,就算货品再不愁卖,人家上门是买主, 也讲究一个笑脸迎人。而这当铺却是反过来:上门的客人要典当,求着当铺给个公道价把东西收了, 天然就矮了人半截。

    店里的伙计还则罢了,这柜台后头坐着的先生架子才是真的大, 故意摆出一副爱搭不理、可有可无的模样来, 再将东西狠狠贬低一番,好方便压价。

    沈青从前曾跟着沈老娘来过一次当铺:前些年沈老汉生过一场大病, 把家里的积蓄几乎都掏干了。当时地里的粮食还没到收成的时候,却急着用钱,只得将亲戚朋友全都借遍,还是不够。

    沈老娘便做主当了两床棉被, 换钱抓药。她舍不得使唤自己的两个儿子,便让沈青挑了担子跟着她进城。

    沈青亲眼看见在家耀武扬威的沈老娘,到了当铺面对着柜台里的先生就变得唯唯诺诺,而那位先生又是如何贬低那两床用料扎实、八/九成新的棉被,最后只给了一个沈老娘预期一半的价格。

    沈老娘人在当铺时话都不敢多说只有答应的份儿,回来的路上却骂了沈青一路撒气。

    不过这次沈青当的是银首饰, 不像棉被、家什这样的物件, 没有一个衡量价格的确切标准。再怎么样,当铺给出的价格也不能低于银子本身的价值,还能压到哪儿去?

    却不知道,这柜台里的先生还真连银价都不打算给他!

    那老先生斜着眼打量了沈青一番, 又细细看过了托盘里的三样首饰,心里便有了个想法:除了穷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 需要常来典当以外,还有一种人也是当铺的常客,那便是偷儿。

    一些自有本领的大盗就不必说了。只说那些没有门路的小贼,偷了富户家的东西,自己没有背景没有销路,就只能来当铺当了。否则轻易在市面上脱手,被失主或官府查出来,可不是玩儿的。

    而这些当铺背后,往往也有些势力门路,不说能摆平官府,只消将贼赃偷换出城,再远远运去外地,官府就很难追查了。

    只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当铺便会狠狠的压价,能给至货价本身的二三成,便算多了。

    而沈青拿来的这三件银首饰,虽都不算很重,却花样精巧别致,又看着很新,既不像是沈青这个穿着穷苦的人配有的,又不像是家传下来的老物件,当铺先生自然猜测其来路不正——某种意义上他也没猜错,这东西确实不是沈青通过“正常”的途径得来的,若非是那神奇的山洞带来的特殊际遇,以沈青的家境,根本得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这便是当铺里的老油条眼光的毒辣之处了。瞧着沈青的模样,像是穷苦人家的哥儿,不似那等街面上的惯偷,或许只是一时糊涂做下这样的事儿来。

    当铺先生不禁把姿态又拿高了一些——不是不打算收赃,只不过预备敲打一番,把人吓唬住了,随便给个仨瓜俩枣的就能打发。

    沈青并不知道这当铺先生的打算,不过他早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就像他搪塞牙行的郑婶子一般,既然今后免不了要多番遮掩,现在就要适应起来。知道自己嘴笨,临时怕是编不出来,那就提前把各种可能都预备周全了:“这是我家里前些年给我备下的嫁妆,只不过后来家里出了些事情,亲事也没成,一时半刻用不上了,家中有人生病急着用钱,这才拿来当了。”

    他原想过说是母亲的嫁妆,如今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拿来换钱:苗氏的嫁妆里确实有个银镯子,只是不如这两个重又有花纹,细细薄薄的一条素圈,只有三四钱重,早被沈志高拿去换钱吃酒了。

    也是考虑到这两个镯子和银锁实在很新,不像有年头的样子,才假称是自己的嫁妆。沈青自觉这样也算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让人就算有些疑虑,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

    时下家里疼爱姑娘、哥儿的人家,成亲前给置办一两样银首饰,是很正常的现象。

    听了沈青的说辞,这老先生明显是不信——或者说他也很不愿意相信事情没有按照自己的预判发展,挑着眉打量沈青道:“瞧你这衣着、体格,不像是家里能置办这么贵重嫁妆的人家。”

    沈青这一看就是做惯了农活儿的体格,家里娇养的哥儿谁家舍得让下田?“再说了,这镯子的花样我也没见过,不是咱们县里几家首饰铺子的款式。你老老实实说,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

    他们当铺和县城几家首饰铺子都是有来往合作的,就那几个金银匠人,会的手艺来来回回也就那几样,这种花纹他可没见谁做过。

    沈青有些懊恼,原先觉得编得还挺周全的借口,被这当铺先生一点,他如今也觉得漏洞挺多的。自己的见识还是少了!

    同时心里也有些疑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罢了,这人怪了,干嘛非要刨根问底?

    见他一时没有答话,老先生便自觉是给诈出来了,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了,于是颇有些自得道:“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一时糊涂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哼哼,这东西要是有什么来历,你最好趁早说清楚,我还能帮着遮掩一二。只是这价格上嘛……倘若你只一味隐瞒不讲实话,他日官府寻上门,你我都不好交代!”

    这便是他惯用的手段了,一威逼,一利诱,若换了个寻常哥儿,就算不是贼赃也要被吓得六神无主、有口难辨,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价是什么价?

    可他偏偏遇上的是沈青!

    “这和官府有什么相干?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倒说清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青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才明白了这老匹夫话里的意思。他是经的事儿少,却不是笨,心下顿时十分恼怒:这已经不是普通询问东西来路的问题了,而是对他人品的侮辱!

    从前吃不上饭,饿的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沈青也从没摘过别人家菜地里一根黄瓜,没拾过别人家一个鸡蛋,而是冒险上山寻一口吃的。

    就算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只是捡了主人死去、没人要的无主之物,之前在门面房前张望半天,也没有踏足过一步!

    他沈青历来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凭什么要被一个当铺里的先生这样污蔑?

    沈青给气笑了:“你的意思,这东西是我偷来的了?你有什么证据?”

    老先生抬眼看着沈青,嘴角噙着一抹看破一切、充满嘲弄的笑,不说话,但那意思显而易见,让人更加来气!

    沈青虽十分恼怒,可如桂香婶子所说,他确实是个嘴笨不大会和人吵架的,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加上此刻人在城里,别人的地盘上,动手也没多大胜算,少不得要忍下这口气。心里却十分憋屈,此刻倒是更深刻的明白了桂香婶子让他多学着说话的意思了。

    只是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立即改变的,沈青此时也只能强压怒火,沉着脸道:“既然你觉得我的东西来路不正,怕担了风险,不收就是了。”沈青上前一步,眼神清正:“县城也不是只你一家当铺,我换一家便是了。我是来当东西的,不是来受人平白污蔑的。”

    当铺先生一噎,倒没想到这哥儿竟半点不慌,还如此硬气,手里捏着个镯子不还也不是,还又舍不得——现代工艺批量产出的花纹,若要和古代顶级的手艺人相比,自然是比不过的。

    可安平县只是一个小县城,又哪里来的顶级手艺人?这两个镯子已经属于超出本地平均水平许多,模样十分精致的了,倒手就能卖个好价钱!

    瞧着沈青满含愤怒,却又丝毫不带心虚的眼神,当铺先生心下也有些动摇了:难道自己竟猜错了?

    到手的鸭子要飞了,还真是让他比吞了根钉子还难受!

    沈青却已有些不耐烦,觉得来路不正,又不肯放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想污蔑我东西是偷来的,私吞了不成?把东西还来,你们若觉得我的东西是贼脏,只管报官去,我是不怕的——再不把东西给我,你们不报官,我倒要去报官了!让大家伙儿都看看,你们是什么样的黑店!”

    你别说,还真让沈青误打误撞猜到了些许:虽然没想着私吞那么绝,却也只打算给他一两百文钱,草草打发了。

    只是沈青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这当铺先生便知道自己的打算再无可能,这是碰到硬茬了。

    瞧这哥儿的样子,东西恐怕真不是偷来的。其实他的本意只是为了压价,东西是不是真的贼赃,并没那么重要。不过这会儿压价不成,他心里也不舒坦。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说错了话、冤枉了人,还要在嘴上讨便宜,拉长了脸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了?我们这也是怕日后出手遇上麻烦,不得问仔细了?”

    沈青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既然怀疑东西是偷的,不收便是,报官也成,我在这里等着官老爷来。你不去报官,反倒拿着东西不撒手,是什么意思?”

    “哎呀,他人老糊涂了,说话不中听,小哥儿别往心里去。”掌柜的原本在里间喝茶,已经听二人争执半天,见场面难收拾了,这才连忙出来打个圆场。

    他倒不是怕一个小哥儿恼了:他们这买卖态度再差,也不缺客人上门,每天都有日子过不下去的穷苦人求着他们收当。

    只是这哥儿顶上了,张口闭口就要报官,而他们店里确实做过不少销赃的买卖。不查还则罢了,真查起来可有够受的。这哥儿瞧着就是个脾气火爆的,再扯下去真急了去报官可怎么好!这才出面把人安抚住了。

    掌柜的假意申斥了那老先生两句,把人赶到后头屋里,自己在柜台前坐了,亲自招待沈青。他倒是模样瞧着比刚才那个和气不少,脸圆圆的胖乎乎的,天然带着几分喜庆慈祥,好声好气道:“哥儿是要活当还是死当?方才对不住,我给你价钱算高一些。”

    人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掌柜的这么一番做派,沈青也不好再多计较:到底是人家的地盘!不过心里还是烦得很,掌柜的出来这么一打断,他也理清了些头绪,有些猜到了方才那位先生的意图。

    这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做事不够周全,衣着打扮和要来典当的东西很不相配,就算是换一家当铺,只怕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

    只是多去几家当铺,更加容易惹人眼,若是碰上那贪心又较真的,偷偷跟着自己回村打听了,只怕又要生出更多事端。

    沈青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从另一个世界换来了金银财宝,便能顺顺利利换成钱,再顺顺利利过上幻想中的好日子。自己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贸然拿出和身份不匹配的财富来,就算没有招惹任何人,别人也会将他当做一只肥羊盯上!

    就像这位当铺先生一样,自己以为借口编得很周全了——不,哪怕自己的借口真的编得天衣无缝,只要这人想占自己的便宜,就会想尽办法从自己身上咬下块肉来。

    这个认知让沈青无比沮丧,冲淡了许多他昨日得到一大包珠宝、即将暴富的喜悦。此刻他只想快些处理完了事,也不愿再换一家当铺惹更多人的眼,便对掌柜的道:“死当。”

    掌柜的也认真捏着镯子,重新细细看了一遍,又称过了重量。两只都是一两多一点儿的镯子,银锁则是三钱重:“这银子成色还不错,做工也算精致,死当的话给一共算三两银子给你可好?”只怕沈青因为刚才的事情不满意,又补充道:“我这价格已经是往高了给的,别家再给不了这个价。”

    其实当铺里惯常是死命贬低要当的东西来压价,已经成了习惯话术。说银子成色还不错,其实已经是好得不得了了。

    古代金属提纯技术和现代可没法比,朝廷规定缴纳钱粮的官方银子被称为“户部库平十足纹银”,又称纹银、足银,说是十足,按照现代的标准只有93.5%,与925银接近,离现代提纯的999银还差许多。

    而这“十足纹银”,更多是作为一种计量单位的“虚拟银”,因提炼不易,市面上少见,没怎么流通。民间使用七成银、八成银是更常见的,只是算账的时候要折价,黄金亦是如此。

    沈青自是不知道其中门道,不过他方才盯着过称,心里盘算了一下,约么着除去银子本身的价值,一样首饰额外给了一百多文。

    他早上卖四担柴火,也才卖了一百多文。沈青不知道划算不划算,但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加之对这家当铺的观感不好,恐多留再生出麻烦,不欲多纠缠便应了下来。

    掌柜的便拿出一个匣子,里面满是装得碎银子。在里面翻捡了一下,拈出一块银角子,是五两银锭的大半边,放在称上称过,刚好是三两整:似他这样常算账的商人,不仅能仅凭掂量就算出银子的重量,成色换算也能凭心算便得出,几乎能做到分毫不差。

    沈青盯着他过称,见银子重量和成色都没有问题,便接过当票和银角子揣进怀里,迅速离开了当铺。

    没走多远,沈青便察觉到有人偷偷跟着他,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当铺派来的!好在他常在山里走,还跟着老猎户学了些追踪、掩藏的本事,加上对方也不是什么专业跟踪的人,没费多大力气便把人甩掉了。

    只是这件事让沈青更加的生气:这世上的坏人怎么那么多!他根本没有招惹他们,只是不愿意被坑、被压价、被吞了东西,就要被人盯上,被人跟踪,何其可恶!

    难道他就应该老老实实任人欺负?!别人要压价他就得受着,别人要私吞他的东西,他就得老老实实让对方拿走?

    可这世间还偏偏真有这样一号人:没有捡着钱就算丢!没占到便宜,就算是自己吃亏了。倘若有人不肯让他占便宜,甚至还会恼羞成怒!

    刚才那位当铺先生,还真就是这么一种人。既没有低价得到手镯,又被一个哥儿折了面子,让他更加恼怒愤恨,这才让伙计偷偷跟着沈青。

    眼瞅着没多长时间,跟出去的伙计就回来了,摆手道:“跟丢了,你别说,一个哥儿,脚程倒挺快,三转两转的就不见了人影。要不是有心防备着咱们,就是对这片儿还挺熟悉。” 想了想又道:“但肯定不是住这附近的。这个头模样的哥儿可不多见,从前没瞧见过。”

    掌柜的摇了摇头道:“罢了,跟丢了就跟丢了吧,这笔买卖做得也不算亏。”他嘴上说着要给沈青一个高些的报价,也是唬沈青不懂行情。这样精致又成色好的首饰送到府城的店里去,转手价格就能翻一倍,他们还是有不少赚头的。“何苦跟一个小哥儿置气?”

    当铺先生却不愿意罢休:还正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哥儿,才格外憋屈!他竟连一个哥儿也辖制不住了,让他在店里失了脸面:“你信那东西是他的?就算不是他偷的,也必然有别的来历!万一他手里还有别的东西呢?”

    这话倒让掌柜的心中一动,他虽懒得和一个小哥儿置气,但若是盯着沈青有更大的利益可得,倒是不妨试试。就算最后没有,只是费些人力而已,也损失不了什么。

    可若真让他猜对了……掌柜的眼中闪过精光,吩咐道:“好在就像他说的,那样相貌的哥儿确实不多见。让街面上的人留着点心,再遇见了给我把人盯住了,看看他家是哪儿的。”

    若真像他说的是家里给准备的嫁妆还则罢了,倘若东西另有来历……凭这哥儿再硬气,他们也有法子让他把东西吐出来!

    而此时,被当铺几人惦记上了的沈青,也已经想到了应对的法子。

    估衣铺子里,沈青选了两件七八成新的好料子外衫,都是苗氏合穿的尺寸,老板娘坐在一旁嗑着瓜子,不禁夸赞道:“你这哥儿眼光倒是好!这批衣服都是刚送到我这里来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是县丞老爷家里的下人换下来的旧衣服。别看是府里下人穿的,都是好料子、好做工!”

    大户人家的下人,每季都有做新衣服的分例。得了新的,有些会精打细算的人便偷偷把往年的旧衣拿去卖了换钱。沈青看中的这两件还是管事媳妇换下来的,一件绀青色葛布面儿的,一件黛紫色粗棉布的,都是挺阔又耐磨的好料子。

    黛紫色粗棉布那件还夹了薄薄一层棉花,拿不同颜色的布料滚了边,瞧着就比普通人家穿得精致。再有,这在大户人家做近身的管事媳妇的,头一件要求就是干净,身上不能有什么虱子跳蚤,唯恐传给了主子。这衣裳自然也要比平民家里收来的洁净让人放心,关键还便宜!

    这年头,衣裳布料都是硬通货,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便拿两身衣服去当了是常事,因此也滋生了一个行当:卖估衣。

    就说沈青此时所在的这一条街,全都是做估衣生意的。好些的,有个铺面遮风挡雨,差点的,就在路边摆个摊子,摊主站在一旁大声吆喝。如今入冬近年关,有人怕冷需要添件厚衣裳;有人过年买不起新衣,买件估衣也不错;有人连置办年货的钱也凑不出,只能来卖几件衣裳过年……

    有买有卖,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于耳,十分的热闹。

    沈青也觉得这两件很好。虽是估衣,却不知道比他和苗氏的衣裳好多少倍:他们在老沈家的时候,多少年没穿过新衣,都是拾别人的破衣服,补了又补、拼了又拼。

    若真做两件新的,也不是做不起,只是忽然乍富,难免让村里人看见议论几句:怎么日子艰难的母子两个,忽然就阔起来了?又生出许多麻烦来。

    当下便让老板娘将这两件给包起来,又翻找着自己能穿的。

    他身量比一般汉子还高些,通常哥儿穿的衣服比在身上短好大一截,老板娘看着也挺为难,帮着翻找起来:“怕是没有你能穿的尺寸呢,”她打量着沈青的个头,翻出几件汉子穿的衣服来:“要不你拿这样的,回家自己改改?”

    哥儿和汉子的衣服款式是不一样的。汉子可以穿短褐,哥儿的衣服就要像女子一样,上衣长到大腿、膝盖的位置,把腰臀宽宽大大的遮住了,不能贴着身体露出曲线来。否则就是不知羞耻、勾引汉子,便是最穷的人家,也不敢省那二尺布料。

    因此老板娘拿的也不是短打,而是几件长衫道袍。

    沈青原就有这个打算,老板娘主动提及,倒省的他自己找借口。接过一件豆绿色的道袍往身上一披,让老板娘都眼前一亮:若不是眉间那颗孕痣,这身量这样貌,活脱脱一个俊俏的书生郎!

    “好看!真好看!”老板娘赞叹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沈青从前总干农活儿,肤色晒得有些黑,和豆绿色不大相衬。又翻出一件靛蓝色的葛布长衫递给沈青:“你试试这个,这个颜色衬得你白!”

    沈青却不想再买葛布的,而是看上了一件六七成新,宝蓝色的茧绸直身。

    “这件可不便宜,”老板娘好心提醒了一句。茧绸是柞蚕丝织成的绸,虽比不上桑蚕丝的,可那也是绸!这衣裳是一个赌红了眼的败家子拿来典卖的,原本家中也是颇有资产,因此这衣裳用料、做工都十分不错,染的颜色也正。价格要八钱银子:还是因为这衣服只有六七成新,若是要做身新的茧绸,二两银子都下不来!

    而沈青此刻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买上几件细布估衣倒还罢了,这茧绸的衣服实不像沈青消费得起的。

    沈青摸着茧绸的面料,他还从未穿过绸的衣服,连摸也难得摸几次。小时候跟着苗氏去过布庄,若是偷偷摸几下,是会被伙计讲究的。实在觉得不错,便问老板娘:“这件要多少钱?”

    倒不是沈青不孝顺,只给苗氏买棉布的衣服,却给自己买绸子,而是他有自己的计划与考量!

    若这街面上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穿着破旧便认为珠宝是他偷来的,那他穿着富贵些,拿出珠宝来是不是就比较合理了?

    倘若这个世上的人总是看不起哥儿,觉得哥儿好欺负、可以欺负,那么他穿上汉子的衣服,平常以汉子的身份在外行走,会不会让人不再敢随便欺负自己?

    反正他这个身量外形,便是扮成汉子,别人也认不出来!

    沈青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从宋开霁那里换来的一身“奇装异服”。倘若他在那个世界可以穿别的衣服来伪装自己,在县城又为什么不可以?

    在外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沈青虽然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却无师自通的想透了这个道理。

    这件绸子衣服沈青便觉得很好:就是这样半新不旧的才好,既显得家境殷实,又不至于太奢华;既不容易被人小看了去,又不比簇新的衣衫打眼,沈青十分满意。

    老板娘又看了看沈青选的其他几件衣服:“单这件就要八钱银子,你一起拿了可以给你算便宜些,这两件女人衣服,加上那豆绿的道袍,四件你一起拿,算一两银子吧。”

    怕沈青买不起窘迫,又指了指之前选的三件:“若只这些,便三钱银子就够。”

    沈青暗暗松了口气,老板娘那话说的,他还以为得多贵呢。要是从前,八钱银子买衣服他是做梦都不敢想,如今却也不算什么了。沈青摸出那块三两重的碎银子递给老板娘:“这几件都一起给我包起来。”

    老板娘没想到沈青穿得挺破,倒是个手头有钱的。她可不像当铺的人好奇心那么重,会去探究客人的钱是哪儿来的,只单纯为自家做成了这样大的一笔买卖而感到欢喜。

    她上手十分利索的把沈青选好的衣裳给包了起来,又拿出夹剪和戥子来称银子。

    街面上的店铺,家家都有夹剪和戥子。客人拿了大锭的银子花销,一般来说店家并不会把自己家的碎银子拿出来找零,而是直接用夹剪将大块的银子破开,花销多少便剪多少。

    除了方便之外,直接破开也能防止收到灌了铅、铜的假银,一举两得。而戥子是一种十分精准的小称,通常用来称金银、药材,能精准到一厘。

    甚至许多常用银子的客人,也会自己备上夹剪和戥子随身携带。店家称过重量之后,客人再称一遍,以防店家的戥子不准。

    似老板娘这样做惯了生意的,下手去夹银子,几乎能分毫不差。

    沈青看到老板娘剪银子,心中一动。他经历了当铺那一遭,便不敢想把家里其他东西拿到当铺或首饰铺子里换钱了:安平县城一共有三家当铺,沈青也不知道去另外两家会不会再遇到坏人,心里不禁有些犯愁:昨晚还想着把珠宝换了银钱盖大宅、招赘婿,如今刚迈出第一步就遇上了难题。难道就干守着一堆金银珠宝不能花用?

    他还没想出解决的法子,老板娘的举动便让这困扰着他的事情迎刃而解了:“婶子,这夹剪和戥子哪里有卖?”

    老板娘往外指了指:“前头,估衣街和彩丝巷中间,横着的一间小门脸,是个倾银铺子。我们这几条街上做买卖的都上他家倾银去,比钱庄要少收许多火耗钱。”

    沈青谢过了老板娘,接过包好的衣服和找回来的银子,便往倾银铺子去了。

    这倾银铺子,顾名思义,做的是倾银生意:人们日常采买常常将整锭的银子用夹剪破开,而店家积攒了过多的碎银子,存放和计数都十分不便,便会去倾银铺子将碎银子兑换或倾成整锭,只收取很少的火耗费用。

    若有人有整锭的银子,而一时没有夹剪,也可以去倾银铺子换成散碎银两。铺子里有十分精准的天平秤与砝码,也捎带着卖夹剪、戥子之类的工具。

    沈青花了二钱银子买了一副戥子和夹剪。当铺他是不能再去了,家里还剩许多银首饰,不如自己直接剪成小块,直接花掉,或剪碎再来倾银铺子里兑成整锭。这样虽说亏一些,但他这钱来路离奇,还是不要惹了人眼,低调谨慎为上。

    要说人的际遇还真是瞬息万变,往前数半个月,沈青是万万想不到自己能有舍了一百多文的工艺费不要的一天。可现在手里钱多了,一百多文算得了什么?还没怎么样就花没了:家里需要添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解决了这一难题,沈青心里松快许多:今后反正赚钱容易,家里还藏着那么大一包,再不必一个铜板掰成两半那么花,沈青打算好好采购一番,把家里缺的都给买齐了!

    粮食是够吃了,但趁手的东西太少了,首先缺的就是菜刀和铁锅!昨晚的陶锅开裂把苗氏心疼得不得了,今天沈青一口气就买了两口!

    一口是村里常见的大铁锅,煮饭炖猜都用它;另一口是一个小小的平底饼铛,苗氏之前就念叨着陶锅没法烙饼,她烙饼的手艺也是很不错的。

    菜地里的白菜萝卜就要收获了,积酸菜的大缸和腌咸菜的坛子也要买!想想另一边世界的情况,沈青觉得今年应该多积些酸菜和咸菜,那边的人肯定也爱吃!

    干脆一口气买了两大口积酸菜的缸,和五个大大的咸菜坛子。

    要积酸菜、腌咸菜,盐也得多买几斤:盐和糖都是稀罕物,一斤细盐要四十文钱,粗盐便宜些却也有限。沈青买了五斤粗盐,又买了一斤红糖,可以让苗氏常泡水喝补补身子。早上冲个鸡蛋茶放一勺子糖热热的喝了,能甜到心里去!

    挑水的水桶、扁担也要买一副,他们家现在还在用瓦罐装水,一天要往井边跑好几趟;耕地的锄头也要买一把,开菜地都是和连二婶家借的锄头;买了盐、糖,少不得要再买些香油、酱油、胡椒、大料……

    沈青还想着再买上两匹布、一包棉花做几床被褥:他和苗氏还都一人只有一条旧被子,里面的棉花许久没弹都不保暖了。褥子也没有,这些日子身子底下铺的是厚厚的稻草,也幸好天还不太冷。

    买了外衣,贴身的里衣也要做,这就不好买估衣了。棉袄也要做件厚的,要做衣裳,针线也要买……可他手上已经没钱了!当首饰和卖柴火得来的三两多点钱,根本买不了这么多东西。

    这钱要是花起来,还真是不经花!沈青让人把东西送到郑婶子家的牙行去,自己寻了个小面馆,点了一碗热腾腾的烂肉面吃午饭。

    一大勺卤得稀碎的猪肉浇在白面条上,再撒上些葱花、芫荽,红红的汤底点了两滴香油,搅拌匀了一口下去喷喷香。沈青边吃边想,下次他干脆带着苗氏一起来县城,也尝尝这城里饭菜的味道,还有买针线、布料、棉花这样的事情,苗氏比他更在行。

    只是,他该怎么和苗氏解释,这些银钱的来历呢?

    口袋里最后一点钱,沈青买了十斤槽子糕,拎着回了牙行。郑婶子都惊了,知道沈青要采买些东西,不知道他要买这么多:“好家伙,一上午来送东西的人就没停过,我还以为走错了呢。”

    不过看过去都是过日子正经用得上的东西,便也不觉得什么了:“水缸和坛子都给你捆车上了,赶车的时候小心着点,这些东西可不禁碰!”

    沈青谢过了郑婶子,带着这一车的东西回兰塘村,刚进村子便被围上了,引起一番小小的轰动。

    “青哥儿咋买了这老些东西?”

    “这老大一口铁锅,得多少钱啊。”

    “这话说得,你家没有铁锅咋的?”

    “这不是都说青哥儿家日子不好过嘛……”

    “是不好过,”沈青跳下车,牵着骡子往院子里走:“之前一直想买口铁锅,买不起,还是昨儿卖了些猪肉,才凑够了钱,不然怕是得攒到年后呢——昨儿晚上闹了那半天,家里灶上做着饭呢,等回来陶锅都烧裂了,实在是不买没得用啊。”

    想起那一头野猪,村里人又觉得合理了。再看看车上买的东西虽多,却都是家里最常见、最合用的,议论了一会儿那羡慕嫉妒的心情也慢慢平复,反而觉得沈青和苗氏可怜:从前连口水缸、挑水的水桶、扁担都没有,娘俩儿过得是什么日子呦。

    继而又叽叽喳喳说起了老沈家的不是。

    唯有苗氏,瞧着这一车的东西面色都变了:她最是知道,沈青今日出门之前根本没问她要过昨日卖猪肉的钱。包括从前,沈青砍柴赚回来的钱全在她手里收着,并没有问她拿过,青哥儿又哪里来的钱买的这老些东西?

    沈青回头瞧见苗氏愣愣的站在那儿,忙推着她进院子:“娘,先回屋去,我等会儿有话和你说。”

    第027章 村中琐事12

    第二十七章

    “青哥儿, 这是咋回事啊?你咋买了这么些东西?”好容易把看热闹的村民都打发走,苗氏紧张地拉了拉沈青的衣服:“咱家的钱都是我收着的,你哪儿来的钱?”

    家里添新家什了, 瞧着那崭新的大铁锅,瓷实的水缸和咸菜坛子, 苗氏要说不喜欢、不高兴那是假的,可她心里也是着实慌啊。

    沈青把院子门关了, 门栓也插上, 这才拉着苗氏进了自己的卧房:“娘,我有个重要的事儿和你说。”

    他这话一出口, 苗氏更紧张了。

    沈青回来时想了一路,还是决定跟苗氏坦白——坦白一部分实情。

    山洞、另一个世界、宋开霁、金银珠宝,这些沈青觉得都可以告诉苗氏。一来他们娘儿俩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人,相依为命, 沈青从来没有什么秘密不能和苗氏说;二来日后他要频繁去到那个世界,哪能瞒得过苗氏?

    就像今天,买了这些东西,苗氏能不知道不对劲?与其瞒着她,让她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还不如坦坦诚诚的实话实说。

    只是另外一个世界有丧尸这件事, 沈青并不打算告诉苗氏。即便丧尸并不会攻击沈青,可那也是丧尸!苗氏连沈青做樵夫都要担忧,遇见野猪都要掉眼泪,要是知道那边有那样骇人的怪物, 肯定不会同意沈青再去往那个世界。

    可这样好的天降机缘,沈青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想来想去, 便只瞒着这一点就好,其他的尽可如实告知:穿着奇怪的人,会发出奇怪响声的铁马、掉在地上没人捡的手串……至于那边为什么粮食那么值钱,沈青想了想,就说那边在闹饥荒吧。

    沈青也是没想到,他学着说话,学着遮掩,还没咋对外人用上,先用到了亲娘这里。

    再多的语言,都不如亲眼看见,都不如金钱的攻势来得实在。沈青把苗氏拉到自己床前,从床底下拖出来那个小背篓,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摆在苗氏面前。

    苗氏:!!!

    金灿灿的黄金,银晃晃的白银,还有叮当作响的玉镯、五颜六色的手串,厚实光滑的布料……苗氏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把她的眼睛都要晃晕了!

    眼见着苗氏已经被金钱蒙蔽了双眼,沈青正打算趁热打铁把这事儿说了,提出以后还要继续往来异世的计划,却见苗氏身子晃了晃,一把抓住了沈青的胳膊:“青哥儿,你……”苗氏哆嗦着嘴唇道:“你去劫道儿了?”

    沈青:?

    沈青很不开心,“娘!你怎么这样想我!我像那样人吗?”还真巧,刚被当铺的人怀疑东西是偷来的,转头就被亲娘怀疑东西是抢来的!自己看起来像人品那么差的吗?

    苗氏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要说像,那还真有点像……不是说沈青品行不好,而是沈青在附近村子已经悍名远扬,村里和沈青一般般大的小子,两个一起上也不是沈青的对手。

    不是说他一定会去抢,但是苗氏觉得,如果青哥儿要是去抢,一定抢得到……

    沈青气急败坏:“不是!不是!是我遇见稀罕事儿了!”他把如何遇见的野猪,如何躲入山洞,又如何发现山洞多了个出口,出去后遇到了宋开霁等事情,一五一十细细和苗氏讲了,只隐去了遇到丧尸的那一部分:“我跟那人约好了,以后还找他换东西。我看那人也挺不错的,是个实在人,真是童叟无欺。”模样也不赖。

    尽管沈青把整个过程都描述得只有好处,另一个世界又是如何遍地财富、没有半点危险,苗氏还是听得胆战心惊,直拍胸口:“你这孩子胆子咋那么大,突然出现的山洞你就敢往里头去,一点不知道害怕!”

    沈青听人说他胆大,听得都快耳朵起茧子了。不过他可从来不觉得这是坏事,还有些自得的微微扬起脑袋:“那有啥可怕的?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要是没往里去,能有这一床的好东西?再说了,我是被野猪逼到了山洞里,也没其他路可走啊。幸亏在山洞那头拿山楂和蘑菇换了把弩,才把野猪射死。不然单凭一把柴刀,我哪里是野猪的对手?主要是那把弩贵,不然那些菌子和山楂能换更多银子,还能换金子呢。”沈青说着,在那包珠宝里扒拉了几下,翻找出宋开霁给他的两个金镯子拿给苗氏看。

    苗氏听得心惊肉跳,虽然金钱着实诱人,可还是担忧孩子的心情占了上风,加上,面前这不已经有了这么多珠宝了么?苗氏犹豫起来,不大乐意沈青再去冒险:“要不就算了吧,你以后别去了,也别再上山砍柴了,别又碰上野猪。我一想起你昨天半边身子是血拖着野猪下山来,我这心呐都蹦到嗓子眼了。以前是没法子,没活路,现在不是有了这一大包珠宝首饰了么,也够买两亩好田了,咱们以后就老实种田不成吗?”

    沈青没想到他都把另一个世界说得那样安全了,苗氏还是担忧。可他并不愿意就此做个庄稼汉,这一包里,其他的他不识得的玉器就不说了,金子银子现在看着多,可真换成钱,也就几十两银子,买了地就不剩什么了,再说,“娘,老天爷既然给了我这番际遇,我要是不把握住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好意?况且人在村里,谁家摔了个碗、家里鸡少下个蛋,都恨不得半个村的人都知道,咱家凭空拿出来钱买地,让村里人咋想?以后这该砍柴,该上山,还得上。”

    瞧着苗氏一脸的愁容,沈青又安慰道:“现在我有了弩,更不怕了。别说一头野猪,就是来一群我也能给料理了。您是没见那弩箭的威力。”

    苗氏连连摆手:“快别提野猪了,还再来一群,你是要吓死我啊。”又叹气道:“没钱的时候为难,现在有钱了不能拿出来使,还为难。那整这些钱有啥用啊?”

    沈青乐了:“不能买地盖房,至少咱可以吃得好些。关上门来谁知道咱家咋过得?以后咱们日日吃肉!”

    他把买来的几件估衣拿出来给苗氏看:“瞧,我今天买东西的钱,就是当了几样银首饰换的。那个宋开霁简直不把这些珠宝当钱,一直嫌我拿的少,都是一把一把给我抓的。娘你都不知道,那边的人有多奇怪!那边男人的头发都剃得就这么长,”沈青拿手比划了一下,“女人倒是有一些留长头发的,但也不像咱们似的留这么长。他们穿的衣服也奇怪,不像咱这衣服前襟是开的,他们的衣服是把布缝成一个桶型,穿的时候把头伸进去……哎呀我形容不出来!回头我偷偷带两件回来给你看看。”

    沈青是发自内心觉得,这真的是老天爷赐给他机遇和危险并重的好机缘,并且是只赐给他们母子俩的:要不然他时常上山,没离了老沈家之前,那山洞怎么从来没出现过?一离了老沈家就显现了!

    只有他这样又勇敢又聪明,还心肠好的哥儿,才能得老天爷这样照顾!沈青在心里美美把自己夸了一遍。

    苗氏无奈地拿指头戳了戳他脑门,又摸了摸床上的东西,渐渐的也感受到了迟来的欢喜:有哪个女人不喜欢珠宝呢?

    “也许还真就像你说的,是老天爷看咱娘俩可怜,开了恩了吧!”她又跟沈青确认道:“那头真没啥危险吧?闹着饥荒呢,不会有难民闹事儿吧?”

    沈青不着痕迹道:“能有啥危险?一群难民而已。咱们村里吃饱了饭的都打不过我,更别说他们那群饥一顿饱一顿的了。”

    他这样说,苗氏也觉得有些放心,她对沈青的武力值还是挺有信心的:“那也得小心着点,你胆子大,像你说的,是好事。但凡事也不能冒失了。”

    沈青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娘,我心里有数。”

    母子两个又商议了一番今后的计划:依着沈青的意思,他们两个最好分工合作,苗氏在家蒸馒头烙饼,由沈青背去那个世界换金银,再把换来的金银首饰用夹剪剪碎了,隔上一段时间去倾银铺兑成银锭:沈青把那件汉子穿的茧绸直身拿来给苗氏看:“到时候我就穿上这个,再在额头上扑点土——我孕痣本来就不大显。这样谁能看出来我是个哥儿?”

    苗氏此时真觉得自己是个有后福的,她生的哥儿咋就这么聪明!你说也没人教过他,就能自己想出来这样的法子来,满村的孩子没有比她的青哥儿更灵光的了。苗氏感慨道:“可惜了,你要是在石渠村长大,不知道得有多大出息!”

    沈青笑了:“石渠村的水土比兰塘村好还是咋的?在石渠村长大就比在兰塘村要有出息?”

    “不是水土的事儿。”苗氏道:“石渠村有个学堂你知道吧,就是苗童生他爹苗秀才开的,我叫老叔的。石渠村的小子都能去他那儿上一年学,不要钱,随便给点米粮意思意思就行。”

    这学堂开的还挺大,附近好些村子的人都把孩子送过去念书,兰塘村也有。只是这外村的人收费,那可就不是一个价了。

    这也是石渠村越来越富有的一个重要原因:全村绝大部分人家都姓苗,都是同族血亲,大家拧成一股绳,是真的团结齐心、互帮互助——比如苗兴苗旺要给苗氏撑腰,在村里招呼一声就来一群壮小伙子,换了别人家有事,也是这样。

    而苗秀才免费给村子里的小子教一年书,也是为了苗氏一族的长久之计。一年读下来,也就知道是不是读书的材料了:若有天分,族里会出钱供着科举,现在的两位秀才也会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这村里有个带功名的,出了啥事儿要去衙门,心里都不慌!秀才见官不用跪,是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的。

    而那些一年读下来,被判定没天分的孩子,也往往不会放弃读书,除非是那笨的实在不开窍的。否则都会自家出些钱,再让孩子跟着两位秀才多学两年,识些字能算账,就能去县城找个轻省又薪酬不错的活计。

    如今县城很多小食肆的账房、伙计都是石渠村的人。一个姓苗的站稳了脚跟,就会带擎介绍着其他同族过去,慢慢的能去县城做工赚钱的人越来越多,村子可不就越来越富裕了?

    “虽然说秀才老叔只收小子,但我们这些丫头和哥儿想要去旁听,他们也是从来不赶人的,只让我们安安静静待在旁边不许发出声音。”所以石渠村几乎是人人都识字,只不过或多或少罢了。像苗氏,平日里常见的一些简单的字,她认得好些,也曾教过沈青,只是不会写,也不会拿笔。

    苗氏回忆起做姑娘时的日子,一向愁苦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我的青哥儿这么聪明,只听别人聊闲话就能悟出那么些道理,想出那么些主意。要是从小就能在学堂跟着听听课,不知道会多有出息?”

    从前在老沈家,日子再难熬——姓沈的一家把她当奴仆使唤,沈志高喝多了酒还会打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苗氏也只想着自己命苦,从来都是认命的。

    可此时瞧着自己聪明机灵的哥儿,苗氏头一次生出了,倘若她没嫁来兰塘村,该有多好。

    嫁人不仅仅是她的第二次投胎,也是她的孩子人生的起点。瞧着兰塘村只是比石渠村差了一点,可真的只差一点吗?

    苗氏出神的想着,而沈青伏在她的膝盖上,轻轻道:“现在也不迟。只要有心学,什么时候都不迟,我将来一定会越来越有出息。”

    老沈家院子。

    沈老娘这一整天气就没顺过!昨晚上去找苗氏要猪肉不成,丢了好大的脸。儿子不但没护着她,回来还埋怨她差点害了自己:“娘您也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村里谁能惹谁不能惹?你骂骂苗春蕾也就算了,吴桂香那是个好欺负的?你瞧瞧,你一骂她,她就撺掇着村长罚我、还要打我板子,俺们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都让你们这些娘们儿给霍霍完了。”

    沈老娘也生气:“都是吴桂香那个娘们戳嚯的,眼里一点儿都没长辈!没一点规矩!”

    沈志高斜了她一眼。这一套说辞,他听得都头疼:一天天的把长辈、规矩挂在嘴边,他们家和村长又不沾亲,她算人家村长家什么长辈?只不过是年纪大些,别人客气才叫一声婶子。

    这村里难道是谁年纪大谁说了就算的?人家吴桂香可是村长的媳妇!“娘,你可别再说了。以后也别去找苗春蕾和青哥儿了,离都离了,就当他俩死了,没这俩人。你再去,村长真打我板子可咋整?”

    “他敢?”沈老娘梗着脖子道,但气势到底是弱了些。方才村里那些爱说嘴的长舌妇们从她家门前过,特意嚷嚷着沈青买了一车的东西回来,把沈老娘给难受的,心里像扎了一根刺似的。

    沈志高都气笑了:“他凭啥不敢?他要真打我了,你能把他怎么着?”四十板子可不是玩儿的,要是下重点手,不等打完人都要断气,沈志高可不敢拿赵村长的心情来赌。

    “我!我……”沈老娘想说什么,可偏偏又没什么话能说,沈志高摆了摆手:“别说这些了,快做饭去吧。这两天吃的都是啥啊,嘴里淡得都没味了!记得给娇凤卧俩鸡蛋啊,别饿着我儿子了。”

    提起李娇凤,沈老娘就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她撺掇着自己去沈青家要肉的,结果害得自己挨了老头子一顿骂,还被儿子嫌弃,她却啥事没有,还要吃鸡蛋!“老大,你屋里的那个是尊金佛啊?还得我供着,见天啥活儿不干,吃东西没个够!昨天要不是她叨叨着非要吃肉……”

    “哎呀娘,你说这干啥,娇凤那不是怀着孩子呢吗?我这岁数了好不容易得个儿子,不得娇养着点?”沈志高不耐烦了起来,直接打断了她的抱怨:“得了快做饭去吧。”

    沈老娘没想到,自己一向最疼爱的大儿子,竟然会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沈老娘胸口狠狠的起伏了几下。自从沈青母子离开后,这个家渐渐像变了一个样子,让她感到窒息。

    比着李娇凤,她甚至有些怀念苗氏:当年苗氏刚和沈志高成亲时,沈志高也新鲜过一段时间,可苗氏从来没有拿乔跟自己别过苗头,都是自己说啥就听啥。

    而这个李娇凤,却拐着自己儿子对自己不耐烦了。她能怨谁?她该怪谁?

    沈老娘深吸了两口气,拎了猪食桶去猪圈喂猪。可刚倒下去两勺,就看见墙角一摊一滩的猪屎。沈老娘登时把手里的木勺一摔,直直冲到西厢房的窗户下头骂开了:“这猪圈多长时间没刷了,眼里是一点儿没活儿!”

    房里传来低低的应声,沈老娘却还不肯罢休,又骂道:“猪草割了没有,这么大的姑娘了一点活儿不会干,真把自家当大家小姐了!一屋子懒货!饭做得也难吃,爷们儿们没一个满意的,在娘家没学过下灶啊……”

    怨气,总是要有一个出口。

    窗户外头贴着墙根儿传来连绵不断中气十足的骂声,沈志伟的夫郎赵艾叶躲在西厢房屋子里,搂着自己的女儿沈小娟一声不敢吭,不大的眼睛里噙着一滴眼泪,要坠不坠。

    这个家也许总要有人做沈青,做苗氏。赵艾叶怔怔的想。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过过那样的日子,他刚嫁进来的时候,苗氏还能生养,沈璋也还没死。他却是个不好生养的哥儿,沈老娘那时一直待他都不好。

    沈小娟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阿姆,阿奶怎么了?”她从来没被沈老娘这样骂过。以前打扫猪圈、割猪草这样的活儿都有沈青和苗氏做,她心情好了就和小姐妹去挖点野菜,懒了就在房间里绣手帕玩儿,她明明一直都没有割过猪草,怎么阿奶忽然发这么大的火?

    赵艾叶低头擦了一把眼泪,他根本没办法回答,只能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他可以过苗氏那样的日子——他也没得选。可他不愿意让自己好好娇养长大的女儿也走自己的老路。

    另一头,沈青和苗氏简单收拾了收拾,打算趁着借了村长家的车,去一趟石渠村舅舅家。

    “今年一年,我就初二那天去看了看你姥姥,”苗氏感叹。她幼年时父亲就去世了,苗老太太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儿女长大成人,辛苦可想而知。说起来,要不是苗父早亡,家里没了顶梁柱,日子越过越困难,苗氏也不能够嫁到兰塘村来。

    他们石渠村富裕,又离县城近,村里还有两个秀才,满村的人都沾了沾文气。家境不错的姑娘多嫁进县城,做了城里人。

    苗氏说亲的时候正是他们家最艰难的时候,苗氏只能下嫁到兰塘村。后来苗兴苗旺成人,都是能干也能吃苦的壮小伙子,家境又渐渐有了起色,可也晚了,苗氏嫁都嫁过了。

    倒是他们小妹苗秋朵赶上了好时候,嫁进了城里。

    而苗老太太一个寡妇养大四个孩子,实在不容易,年轻时候干活干狠了,亏空了身子,如今落下了病根,两条腿膝盖往下肿胀发疼,行走困难,常年在炕上坐着。日常起居都是苗兴和苗旺两人的媳妇伺候的。

    这也是他俩屋里人说话硬气的一大原因。

    之前沈志高要休了苗氏,苗老太太要不是实在走不了路,也想来兰塘村和沈老娘撕吧一场!

    苗氏换上了沈青买回来那件葛布的估衣。还别说,真是人靠衣装,这衣裳颜色亮堂一些,瞅着人都精神了,气色也映衬得不错。此刻苗氏正坐在床边,仔仔细细的挑选沈青带回来的几块窗帘布:因为各个门面房装修风格不同,店主爱好不同,这些窗帘布也五花八门。

    有厚厚的棉麻下面挂着流苏,有薄薄一层透明的白纱,还有摸起来有点像绸缎,带暗纹印花的。

    苗氏在这一堆里面挑了又挑,最终选中了一块茶金色的布料,一面光滑如缎子,还带花草暗纹,另一面则看起来如普通棉麻一般:“这块好看!做件袄子都有富余,颜色也适合你姥姥那岁数穿。我这做闺女的多少年没往娘家拿过东西了,这回也让我沾沾我哥儿的光,好好孝敬孝敬老娘。”

    她在老沈家的日子不好过,别说给娘家送东西了,就是回趟娘家耽误了给沈家干活,沈老娘都要责骂,反倒是两个娘家兄弟经常偷偷补贴她。这样想着,苗氏又选了一块浅绿的钻石麻。这块料子不如茶金色那块摸着质量好,颜色却更鲜亮,还勾了亮晶晶像金线一样的丝,上头也有花纹样式:“这块给你两个舅妈分分。她们是愿意自己做件褂子,还是给孩子做衣服,都随她们!”

    沈青自是没意见,这些布料他就没想过要做衣服,本打算做成被面或褥子的,苗氏觉得做衣服好看,想送人也行。他下次再走远一点,看看别的门面房里还有没有窗帘,再摘一些回来就是了……或者宋开霁那里也会有布料?他上次没问,好多不认识的东西也不敢多打量,怕露了怯。

    那个世界的布料,可比县城卖的细致柔软。沈青想起那套卫衣的手感,心想着要是宋开霁那里有布料,他就不用去县城买了。

    沈青把预备好的猪腿放上车,又分了四斤槽子糕出来,两斤一份包成两包,想了想对苗氏道:“再拿上点钱吧。舅舅家的萝卜和白菜应该都收了,趁着有车拉一些回来。”他打算多积酸菜多腌萝卜拿到那边去卖,需要的萝卜白菜不是少数,他们自家没有田地,只有一小块儿菜地才能结多少,肯定要跟别人家收。

    与其给别人钱,不如给自己家人。他们现在有钱了,也不需要两个舅舅补贴了,该多少钱是多少钱,不然舅舅们在舅妈面前也难做人。

    苗氏应了一声,回房拿了钱袋揣在身上,母子两个出村前,还特意饶了点路去了趟村长家。沈青拎着一包槽子糕拍了拍门:“桂香婶子,我从县城带回来的槽子糕,拿一份给你尝尝!”

    “哎呀青哥儿,你跟我这么客气干啥!”桂香婶子正在院子里择菜,手上还带着泥连忙在围裙上蹭了蹭:“你赚钱这个不容易,还想着给婶子带东西!”

    “应该的,”沈青笑眯眯的把槽子糕递到桂香婶子手上:“我和我娘还想去趟石渠村看看我姥姥,天黑前回来,到时候我再把车给您送回来。”

    桂香婶子哪有不答应的?连声应道:“你随便用,明天再还回来也成!”又道:“你娘可算肯出门了,也该去看看你姥姥了。”

    之前苗氏刚和离,自觉脸面无光,都不敢往石渠村去,生怕把娘家名声都给带累了。

    三人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屋子后头,村长家老大两口子正一起修菜窖,大儿媳妇支着耳朵听了半天,回身给了自己男人一肘子:“石头,你说咱娘是不是看上青哥儿了?别不是想把青哥儿说给老小?”

    赵石正喝水,闻言一口喷出去老远,呛得直咳嗽:“啥?你说啥?!”

    “哎呀,你小点声儿。”大儿媳不妨被喷得半边身子都是水,生气地捶了自己男人好几下,赵石还以为媳妇在给自己拍咳嗽,心里美滋滋的,就是觉得这力道有点太大了。

    大儿媳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觉得咱娘这几天和青哥儿来往太频繁了吗?还和苗婶子那么亲热的说话,你不知道吧,以前咱娘顶瞧不上苗婶子的。”

    赵石还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你咋知道的?”

    “看出来的呀,每次碰上苗婶子,咱娘又是撇嘴又是翻白眼,那瞧不上都写脸上了。要不是看上青哥儿了,咱娘现在能对苗婶子这样的态度?我今天早上还瞧见咱娘给了青哥儿两个豆包。”她舔了舔嘴唇,比划出两根指头:“两个啊!”

    别看桂香婶子给的时候挺大方,实际上这豆包在他们家里,也不是随便吃的。

    这事儿从早上开始,她就在心里偷偷琢磨一天了。其实和青哥儿做妯娌也不错,青哥儿是出了名的能干,又是个爽快的性子不难缠,还能砍柴、打猎,这要是成了自家人,以后岂不是常常能吃到肉了?

    至于模样个头啥的,大儿媳在心里有点恶劣的想,那就是老小的事儿了,自己又不和青哥儿过日子。

    村长的大儿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摸了摸后脑勺:“这要是真的,以后老小的日子可精彩了……”

    前院,沈青和苗氏走后,桂香婶子喜滋滋的把槽子糕拿进屋里。这槽子糕其实就是老式鸡蛋糕,乡下人走礼不喜欢闹虚的,整那花花绿绿的点心两口就没了,还不如称二斤槽子糕实惠。

    桂香婶子的大儿媳妇是不是瞎猜的?还真不是!桂香婶子真动了一点把青哥儿说给她小儿子的心思。

    村长夫妻俩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前面四个儿女都已经婚嫁,唯独这个小小子,许是因为年纪小,有些被宠坏了,竟不似兄姐们省事,人也懒惰:让他干点啥活儿吧,他就跟懒驴上磨一样,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就是不好好干活儿。

    他们家是村长,家底也殷实,孩子就算性格没那么好,也不至于娶不上媳妇。只是桂香婶子总想找一个能板板小儿子性子,约束着他走正道的媳妇或夫郎。

    从前她看不上苗氏,更看不上老沈家,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家做亲,从来就没想过沈青。可这么几天接触下来,桂香婶子只觉得青哥儿真是个极好的人选。

    她疯狂心动,但是脑海中又不禁浮现出青哥儿小时候把自己小儿子按在地上摩擦,打一顿还不够又把裤子扒下来扔树上的画面……

    到底是亲儿子,再不成器那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还是会心疼的。桂香婶子沉默片刻,在心里劝自己: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第028章 村中琐事13

    第二十八章

    苗家院子西厢房, 李艳子正和苗旺吵得不可开交。

    “我不同意!你这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你姐!是,那是你亲姐, 从小照顾你长大,所以你要出人出力送粮食, 我说什么了?还不够是吧,你还把主意打到我儿子头上来了!你咋不把咱整个家都搬去给你姐?!”

    苗旺低着头, 语气也弱:“这不是和你商量呢嘛, 也别说那么难听,啥叫打主意……明明是两方都好的事儿。娶别人家的闺女咋不得五六两的聘钱, 这是好攒的?要是和我姐家做亲,这笔钱肯定是不用出了。”

    自打沈青母子从老沈家剥离出来,两个做兄弟的未免多操心苗氏的将来。这说来说去,苗氏今后的日子咋样, 还是要看青哥儿未来的男人——青哥儿肯定是要成亲的,这世上哪有小哥儿不成亲的?

    按照苗兴的想法,最好是能嫁到他们石渠村来,一来大家知根知底,二来沈青要是以后日子过得不顺心,自己家打上门去, 都是一个村的, 就不能够再出现兰塘村村长拉偏架那种事儿。

    可沈青放出话了,如果要嫁人肯定要带着老娘。石渠村本来就是富裕的村子,并不很愁娶亲,别的村的姑娘小哥儿都很愿意嫁到石渠村来, 差不多年纪的汉子可选择的面儿大了,为啥偏要选模样不出众, 悍名远扬,还带着个老娘的沈青?

    别说带个老娘了,就是不带,也没人愿意娶!

    在村子里寻么了一圈,实在是没人选。苗旺正犯愁呢,媳妇李艳子和他说起了他们的长子苗雨的亲事。

    苗旺忽然意识到,自己儿子也到了娶亲的岁数,觉得这岂不是一桩极好的亲事!青哥儿要是嫁给别人带着苗氏过去,在青哥儿夫家地位难免尴尬,多少要看点男方父母的眼色。可是倘若他儿子娶了青哥儿,苗氏就是住回了自己家里,一大家子都是亲人,多好啊!

    可他觉得好,他媳妇却完全不觉得!李艳子没想到自己提了一句儿子的亲事,倒让丈夫起了这样的心思,恨不得抽上自己两个嘴巴!

    她和苗氏的关系并不差,苗氏那样的性子,也得罪不了别人。可是姑姐在娘家是娇客,回娘家做客自己这样做媳妇的不说伺候着,也得热情招待。一天两天可以,日子久了谁愿意和姑姐一起过日子,平白矮人一寸去?

    就不说她和苗氏将来如何相处了,未来苗氏的养老也要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好好的比别人多养一个老人,别人不心疼,她这个做亲娘的心疼!

    再说那青哥儿,做外甥自然是很好的外甥,可若是做儿夫郎,李艳子也是千万个不愿意!

    沈青可比自己儿子大四岁呢,模样也不好,性子又凶悍,当娘的谁不想给自己孩儿娶一个模样漂亮性子和顺的屋里人?最重要的是沈青是个哥儿,又孕痣黯淡,那身量也一看就是最不好生养的!

    这农家妇人自有一套选儿媳、儿夫郎的标准。老人常说屁股大的好生养,这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说的不是好受孕,而是好生产——屁股大的人往往盆骨宽,生的时候会稍微容易一点,难产的概率低。以当下的医疗水平,妇人和哥儿生产,那是真真的鬼门关走一遭,哪个村子没有难产走的?李艳子想选一个好生养的,避免出现不好的结局,又有什么错!

    而沈青却是肩宽窄臀,十分标准的倒三角身材。无论哪方面,沈青都不是李艳子理想中的儿夫郎。

    “我是不可能同意的,你想都不要想!小雨才十五岁,小子二十成亲也不迟,五年我还攒不下来五六两银子?我还就把话放在这儿了,别说青哥儿了,我只会给我儿娶姑娘,别的哥儿也不成!”

    李艳子愤愤地瞪着苗旺:“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娶哥儿?那都是家里兄弟多,实在没钱了,长子娶姑娘,下头的弟弟娶小哥儿。就是打算着哪怕生不出孩子来,也有侄儿能给养老。我就小雨这一个独苗,你也说得出来让他娶青哥儿!是拼着绝后也要补贴你姐呗!”

    苗旺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给骂烦了,把手里的东西往床上一摔:“你咋说话的,什么绝后!有你这么当舅妈的没,这么咒青哥儿!”

    “我说的什么话?我说的大实话!怎么着,急了?要跟我动手是吧?来来来,你往这儿打!……”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一院之隔,东屋的苗兴夫妻两个也一脸尴尬。按理说隔壁吵成这样,做哥哥嫂子的该去劝一劝才是,然而刘月娥看了一眼自己丈夫,心下清楚苗兴也是乐意苗雨娶青哥儿的。

    刘月娥更多的还有庆幸:自己当家的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思,其实和青哥儿最相配的是自己的长子苗仁,比青哥儿还要大上一点。只不过苗仁春天的时候已经定下亲事,小定都过了,只等明年冬天新媳妇就要过门。苗兴要脸,做不出让儿子退亲另娶的事儿来。

    而幼子苗善才九岁,怎么也不可能和青哥儿拉成一对,所以才落到了十五岁的苗雨身上。

    但她心里同时也十分理解李艳子。倘若苗仁没有说亲,她也是拼着和自家男人翻脸,也不愿意让儿子娶青哥儿!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和李艳子可以可怜苗氏和沈青,同情他们帮衬他们,却也要有个度,若是要损害自己的利益,尤其损害自己孩子的利益,那是万万不行!此时,她也只能暗暗祝愿李艳子能拒绝成功。

    却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院子里还在为沈青母子的事儿争吵,就听见院子外头有人报信:“苗家的,春蕾带着她家哥儿回来了,还驾着车带了不少东西呢。”

    听见这话,刘月娥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驾着车?带着不少东西?她第一反应就是,不会苗氏日子过不下去了,先斩后奏带了家什要搬回来住吧!

    西厢房的争吵也静了一瞬,李艳子“唰”地一下拉开房门,脸色铁青:“到哪儿了?”

    “刚过村口。”来报信的大娘探究的瞅着李艳子和苗旺。她本来就是个八卦爱打听事儿的,要不然也不能热衷于给人报信:“咋了这是?闹矛盾了?隔老远听见你家那么大动静。”

    李艳子强挤出一个笑:“没事儿,谁家没点拌嘴的,一点小事儿。”她和刘月娥的第一反应差不多,但更怕的是苗旺和苗氏、沈青已经说好了,只瞒着自己,此刻是上门做亲来了。李艳子抿了抿头发,就是一场硬仗,她也得打下来!“我瞅瞅去,大姐咋这时候来了?”

    沈青带着苗氏驾车进村,不少人都和他们母子打招呼,询问苗氏的近况:苗氏可是这村子里土生土长,多少人看着长大的姑娘。之前遇见那样的糟心事,石渠村的人自是护着自己村的姐儿,痛骂老沈家人。

    “就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我瞧着兰塘村的风气也是不行,那赵有当说话做事都不公正,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和兰塘村的人做亲!”

    “就是,本来就不如咱村,还敢这么欺负咱村的姑娘。”

    “现在日子过得咋样啊?难不难,要不还是搬回来咱们村子?你俩兄弟也不能不管你。”

    李艳子走过来就听见这一句,心里恨不得把说这话的人骂上一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自己两片嘴皮一张一闭,知道给人家添多大麻烦?

    好在她听见苗氏拒绝了:“日子过得还可以,在那边租了房子,租了一年呢,就不回来住了,我娘家房子也不宽裕,我大侄儿明年就成亲了,他们自己还住不下呢。这不,我拿了些东西来看我娘,之前日子过得不好,多少年没给她老人家买东西了,我这脸上都过不去。”

    村里人同情的看着苗氏:“那也不能怪你,嫁到那样的人家有什么办法。你娘不能挑你的理,现在好过了就行,拿这老些东西,真是孝顺啊。”

    瞧见苗氏和沈青拿的东西,石渠村的人是真的相信苗氏日子过得好了:就没见过哪家嫁出去的姑娘,能给娘家送那么大一条猪腿的!还有两块布料,也不知道是啥料子,摸着像缎子一样,外加还有二斤槽子糕,要说出了门子的姑娘回家看看,单就这二斤槽子糕就算是一份体面的礼了。

    这下把李艳子也给弄懵了,这咋的,不是要搬回来住,真就只是回来看看啊?一股子闷气冲出门来,这会儿子倒有点茫然了。

    直到回了家里,嘴里吃上了槽子糕,手摸上了光滑的料子,李艳子还没回过神来:苗氏和青哥儿瞧着过得比自己家还好,完全不像苗兴苗旺兄弟俩回来学的那样啊!

    瞧瞧苗氏身上穿的,虽然是旧衣服,但料子可都是好料子,一个补丁也没有,还拿了这么些礼来。青哥儿倒是还穿的旧衣服,脚上却登了双新鞋,瞧着竟不像是自家做的,像店里买的。

    苗老太太是最高兴的,摸摸苗氏给她选的布料,又摸摸苗氏的手,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可怜的大姐儿,现在可算是熬出来了……当初都是娘不好啊,娘没本事又瞎了眼,给你选了那么一户人家。”

    要说苗氏动不动就掉眼泪这个毛病随谁?自然是随了她亲娘,娘俩儿性子一脉相承,苗老太太一掉眼泪,苗氏也有些哽咽,母女两个碰到一起,可算是有的哭了。

    抱头痛哭了一会儿才缓过来,苗氏擦了擦眼睛:“也不怪娘,咱家当时那情况,沈家已经是不错的人家了。”

    虽然不如石渠村富裕,但即便是现在,沈家在兰塘村也算是数得着的殷实,并不是那等特别差的人家:五间阔大坚实的正房,两边厢房也各是宽宽敞敞的三间,俱是青砖灰瓦盖的结实房子,下雨天半点不漏。这就把村里一多半人家都比下去了,谁家不羡慕?

    就算从前沈青在老沈家日子过得再苦,也能有自己一间屋子。地有十来亩,每年家里还能养两三头猪,十来只鸡子。农家咋评论一家人殷实不殷实?不就是看这些吗?

    再加上说句实在话,沈志高年轻的时候,模样长得也是附近村子数得着的英俊,个子又高。苗氏自己成亲前也偷偷看过一眼,对沈志高是满意的。

    要不是条件实在不错,李寡妇怎么偏偏在村里那么多人里选中了他来挖墙脚呢!

    谁又长了前后眼,能知道将来会变成这样呢?

    苗氏不愿再说这些难过的事,把另一块浅绿色的料子拿出来,分给刘月娥和李艳子岔开话题:“这些年多谢嫂子和弟妹照顾娘的起居。我这个做闺女的使不上力,辛苦你俩了。这块料子拿着做件褂子,或者给孩子缝个什么都得用,娘这块料子还要辛苦你们给做件袄子。”

    “哎呀谢谢春蕾,”没有李艳子心里的顾虑,刘月娥是发自真心的高兴,这块料子摸着就不像是普通农家人能穿的,要是自己花钱她可舍不得买。自己这岁数没必要穿那么鲜亮,她却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儿,正好能给她做一身。“娘的衣裳包在我身上。”

    这块料子大,给苗老太太做套衣服,精细着裁剪还能剩下好多呢,拿来做个鞋面,缝个钱袋都好看!

    苗兴和苗旺却不像她们,被几样礼物几块料子就蒙了眼,眉头拧的死紧:“你俩哪儿来的钱,买这么些东西?”

    苗氏和沈青家里有多少钱,别人不知道,他俩亲自上兰塘村帮着要来的,还能不清楚?过日子都紧巴巴的,哪来的一笔钱又是买猪腿又是买料子!

    沈青忙把在山上猎到野猪的事情说了:“也是这猪来得巧。当天拖回去就在村里卖了,这条猪腿也不是买的,就是我打到的那头野猪的后腿。”他没提换粮食的事情,只说卖钱,一头猪差不多能卖个二三两银子,当然买得起这些。

    “我说呢,这肉看起来瘦,还以为你们让那卖肉的给骗了。”刘月娥听得直咋舌,围着那猪腿转了又转。这年头人都缺油水,越是肥膘越觉得是好肉,可野猪的肥肉是很少的。 “原来是野猪的腿,我还没尝过野猪什么滋味呢。青哥儿可真有本事!”

    “啥?!”到底是亲舅舅,刘月娥的注意力在猪腿身上,苗兴和苗旺的注意力却是在沈青身上:“野猪你也敢杀!你不要命了!”

    沈青也是无奈:“我一开始是想躲来着,但这猪一直追着我,甩也甩不脱,只能硬上了。”这是实话,要不是那野猪追着沈青不放,沈青肯定直接下山跑回村,就没后面的事儿了。

    “我就说你不能做樵夫!”苗兴一拍大腿,“你还和我说你去的地方都没野兽,安全得很,这才多长时间了就遇上野猪了!你也是手头松,这一头野猪能换多少钱,就买这些东西,你俩也真是舍得。”

    “换了不少呢,之前砍柴也攒了一些,这点钱还是花的起。这不是很多年没孝敬过姥姥了么。”沈青笑了笑:“这布料都是旧的,人家有钱人家挂在房子里做帐子的,如今拆下来折价卖,便宜的很。”

    就算是旧的,乡下人也不会嫌弃,反而觉得沈青真会过日子,捡了大便宜。刘月娥道:“你在哪儿买的,下次再遇上这种便宜的好货,也喊上舅妈一起。”

    苗兴却摇了摇头道:“我只怕你来了快钱,胆子越来越大。以后那山上你还是少去的好。”

    不上山咋过活,你养啊?刘月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拿了把刀来,在猪腿上割下一块肉,把话题岔开了:“你们坐着陪娘说话,我去做晚饭,春蕾和青哥儿晚上留下来一起吃,咱们家好久没聚聚了。”

    李艳子脚下挪了挪,按理说这时候她应该和大嫂一起去厨房的,她俩每天都是一起做饭。可这会儿她心里有事儿,生怕错过了什么,便没动地方,硬是赖在了屋里。果然大家说了一会儿闲话,苗氏就开口了:“我这回来,还有一件事儿要求你们。”

    来了!李艳子心里一沉,又有一种心头大石落地的踏实感。她后背都绷紧了,在脑海中不断想着体面委婉的拒绝说辞,只等着苗氏把话说完就要进入战斗模式。

    第029章 再入末世

    第二十九章

    李艳子绷紧了身子, 只待苗氏一提婚事,就立马拒绝。

    却听苗氏道:“我和青哥儿商量了,趁着现在手头有点闲钱, 想做点儿小买卖。我别的本事没有,灶上手艺还行, 要是能做些吃的拿到码头或官道上卖,或许能赚上三两个钱儿。这不比上山砍柴强上许多?想着咱家今年种的萝卜白菜, 能多卖我们一些, 正好赶了车来能拉走。我不白拿,带了钱来的。”

    这是沈青和苗氏来的路上提前商量好的。这话要说也没错, 只不过不是将吃的拿去码头或官道卖,而是拿去另一个世界卖。

    李艳子:“别的都好说,这事儿可不成……嗯??”

    拒绝的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苗氏根本没提婚事!苗氏十分诧异, 原以为稳成的事儿,咋就不行了?难不成家里今年没咋种萝卜白菜?

    苗旺却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没好气地瞪了过去,李艳子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干笑两声:“……大姐日子刚好过一些,拿点子萝卜白菜, 俺们咋能收钱呢?你只管拿就是了。”

    搞得苗氏十分感动:这亲兄弟多照顾着点自己是应当应分的, 嫂子弟妹又不是血亲,人家凭啥?她只怕因为自己的事儿搞得兄弟家里不安宁,此刻听了李艳子的话别提多感动:“那哪儿成。要是自家吃的,拿一点我也就腆着脸拿了, 这要做买卖,用的可多呢。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等啥时候我手里没有了,你们再帮衬点也不迟。”

    “老二家的说的在理。”苗兴却很高兴,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苗家现在还没有分家,家里的东西是兄弟两个共有的,他若自己做主送给苗氏,只怕兄弟媳妇有意见。

    现在李艳子自己提出来,苗兴就觉得弟媳妇很懂事!他原就担忧沈青做樵夫,日日上山容易遇到危险,现在听说要改做小生意,哪有不赞成的:“你们俩钱没赚着多少,手头倒是松快。买了这些好布就花了多少钱,就这还往外掏呢?都收着,这做生意不得手里留点钱应急?”

    要说去码头或官道上卖吃食,苗兴觉得正经是个好活计!石渠村在城里干活儿的人多,就有在码头帮人计数的。他们村人会识字算账,不必做扛包的苦力,只需要在一旁登记数量,每个月就能有几百文钱到手。

    他虽然自己没去干过,但也听不少村里人说过:“在码头也不必做什么精细食物,单素馅包子、馅饼就有人抢着买,只是需要费些力气挑过去。你那钱留着跟人换点鸡蛋,搭上粉条韭菜调个馅儿,我记得你调这馅儿比肉都香。”码头在县城南门出去再走一里多路,挑得少了不值当跑一趟,挑得多了就是个力气活儿。不过这对于连柴火都能背去县城的沈青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咋不比当樵夫轻省啊?

    苗兴说着就要起身去装车:“除了自家留下来吃的,我都给你装走。对了,正好你来了,你嫂子还说你酸菜积的好,让你来家里给积上两缸呢。”

    苗氏不答应,追着要给钱,兄妹两个拉拉扯扯的出了屋子。李艳子却知道,以大哥的性子,这钱肯定是不会收的——还是自己挑的头。她有些心疼那些白菜萝卜,可摸摸手里滑溜溜的料子,又觉得自己太小气了,心下又有些惭愧。

    苗兴说到做到,搬空了自家半个地窖,把骡子车堆得满满当当,说什么都不肯要苗氏的钱。沈青想了想,也就算了:“那成,这钱我们就先不给了,等我们做买卖赚了钱,过年的时候给我姥姥添一份厚厚的年礼,到时候舅舅可不能推辞。”

    反正他们现在有钱了,想什么时候给补上都行。舅舅一家待他们娘俩好,沈青总想着将来要拔拉着他们,大家一块儿发财才好。

    苗兴乐呵呵的,也不言语。这离过年还有几个月?沈青娘俩做点小买卖能赚多少钱,不过他也没说出来扫兴,孩子有志向有心气儿总是好的,如果到时候拿的礼太重,自己补贴回去就是了。

    趁着晚饭还没做好,苗氏先挽起袖子来积酸菜。苗家的房子还是她出嫁前盖的,东西放在哪儿都熟得很,也不用别人帮,自己就动起手来。

    苗氏在下厨一道,属于天赋极好的那种人:有些东西不用人教,只凭感觉,就天生知道该放多少、该怎么放。就像这积酸菜吧,要说酸菜不都差不多一个味儿,酸的就行吗?可每家每户做出来的,口味其实都有细微的差别。

    而苗氏积出来的酸菜,除了酸之外,还透着一股清甜,那酸菜心当零嘴儿,大家都抢着吃。这就是手下放盐有分寸的缘故:盐放太多,过咸就盖住了白菜本身的甜味,若盐放的少了则容易烂或长毛。

    再者,盐是金贵东西,能省点是最好的。苗氏就能用最少的盐,积出味道最正的酸菜。

    而像老沈家,苗氏离开之后就是沈老娘和赵艾叶积酸菜,为了省盐放得少了,有一缸整缸长毛。

    这该放多少盐,你真让苗氏说,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凭手上的感觉。

    从挑白菜开始,她就比别人更有眼光,挑得都是实心新鲜、肉质厚实的好白菜。这些白菜在放入地窖之前就晒了几天,外面的叶子有些微微打蔫儿,这会儿正好得用。

    将白菜去根,摘掉老了、不好的菜叶,之后就是苗氏的秘诀了:把白菜在热水里快速焯一下,这样白菜不走水分,吃起来不柴。焯过的白菜沥干净水,紧密地塞进缸里,两层白菜撒一层粗盐。就这么摆下来,直摆到白菜冒出缸沿寸许,再将一块大石头压在上头,把白菜压实了。

    那扒拉下来不太好的菜叶,富裕的人家就用来喂鸡喂猪,有那勤俭会过日子的给晒成干白菜,一样好吃。

    酸菜积完了,晚饭也差不多做得了。今日为了招待苗氏和沈青,刘月娥做了十分丰盛的一餐:猪腿上割下来的一条肉,一半炖白菜干,一半炖豆角土豆子,再做上一大盆子素烩汤,三合面的馒头管够,这就是农家十分丰盛的一餐了。

    几个孩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有从地里转悠回来的,有带着弟弟妹妹上山挖野菜、拾柴火的,到了家门口闻到肉香味儿都开心的不得了。岁数小的都围着灶房打转,两个大点儿的小子却盯着那条野猪腿,苗雨激动得脸都红了,十分崇拜地看着沈青:“哥,你咋这么厉害!野猪都能打到!”

    沈青再怎么老成,也到底是个年轻人,听着便有几分小得意,跟几个孩子讲起了山里的趣闻。长在深山没人摘的好吃野果,冬日里呆呆笨笨把脑袋往雪里扎的野鸡,屁|股上有两片白毛的狍子……都是好吃的!把几个孩子听得口水嗒嗒的。

    李艳子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又心梗了。

    一顿饭除了李艳子略有心事以外,也算得上宾主尽欢,饭罢趁着天还没黑,沈青驾着车驮着苗氏和一车的萝卜白菜回了兰塘村。今天晚上积酸菜是来不及了,只能先堆在屋里。沈青把骡子车还回了村长家,对苗氏道:“娘,明天早上给我蒸一大锅馒头,再蒸一小屉包子吧,我上那边去一趟。”

    那边说的自然就是另一个世界。家里这有现成的白菜,野猪肉也还剩一些,用来包白菜猪肉馅儿的包子最好不过。馒头他拿来换物资,包子他们自己吃,再留两个送给宋开霁。

    沈青完全没有想过,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惦记着给宋开霁送东西——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捎带上了。就好像他会顺手给桂香婶子和舅舅他们带槽子糕:宋开霁这个人的存在,仿佛让沈青对那个世界产生了一些联系和熟悉的感觉,不全然是陌生与未知。

    苗氏答应下来,去厨房先把面和上,发好,明天一早就能直接做了。一样的三合面,但不是自家吃,而是拿去闹饥荒的地方换钱,苗氏就少放了些白面。他们家就一口袋白面,是从老沈家离开的时候搜刮出来的。

    沈青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道:“过两天问问村里谁家粮食多,咱们再去换上点。以后要做这个买卖,咱家这点儿粮哪够的?多换点精细粮食,咱自己也吃点儿好的。”

    秋收刚过去不久,家家户户都有余粮,直接跟村里人换,也比去县城买要便宜。也省的背来背去,两边都省力气、省工夫。他们母子两个没地,光靠着从老沈家分出来的那点儿粮食,不够吃也是正常。加上刚打了野猪,正是手头有些余钱的时候,换粮村里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明天先问问连二婶家吧,正好槽子糕也给他家带了一份儿,谢谢连二婶之前帮着咱们家。”这亲朋之间就要有来有往,人家常常帮你,有机会就得回馈,不能仗着自己家穷,心安理得的享受。“剩下的几斤就放家里,娘你啥时候饿了垫一口,我还给你买了红糖,你泡水喝啊,那个补身子。”

    苗氏搓了搓手:“咋还给我买那金贵玩意儿。”一夜之间乍然变富,苗氏心里知道自家现在是有钱了,就算天天喝红糖吃槽子糕也花不完,可心里还有有点儿别扭,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吃这好东西。

    “这算啥金贵?”沈青扒拉出那一包珠宝,把素圈的银手镯全部挑出来,用夹剪剪成看不出形状的小块,这样就算不去倾银,几钱几厘的直接拿着花也成:“等将来咱们这钱能过了明路,你还得天天穿金戴银、吃鱼翅燕窝呢!”

    ***

    宋开霁盘腿坐在自己的小摊前面,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基地发售的粗粮饼子。

    要么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呢。这粗粮可不是末世前那种健康绿色粗粮,带着来自原野的芬芳。而是多种农作物连壳也不去,全打成粉末和在一起做的饼子,听说还有玉米芯磨成的粉,末世前都是做饲料的,现在都拿来给人吃了。

    他前天才吃过了沈青送的野菜饼,现在再吃这种饼子,明明肚子里是饿的,嘴上却又如同嚼蜡一样难以下咽。

    可能自己的日子还没到最苦的地步吧。宋开霁想,就这种饼子,旁边也有好些人眼巴巴的看着暗暗吞口水。可谁让他前天遇上了一个富有又人好的金主呢?

    也不知道金主爸爸什么时候再来……宋开霁干脆把那饼子收了起来,托着腮看着前方发愣。他今天没有接到出任务的零散活儿,小摊上来过两三个顾客,挑拣半天什么也没有买,可以说是半点收入也没有。

    虽然他也可以自己去远一点的地方独自猎丧尸,但这样一来比较危险,二来油费划不来,骑自行车又太远,所以宋开霁一般也不冒这个险,能接任务还是以接任务为主。

    虽然沈青说了还会再来找自己,可是末世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宋开霁既期盼着又不敢报奢望。那样的好运气,哪里是天天都能有的呢?

    想着想着,宋开霁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想念沈青(的食物)而出现幻觉了,眼前这个穿着白帽衫、黑色冲锋外套、深色牛仔裤,扎着丸子头举着复合弩的小伙儿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宋开霁!”沈青高高兴兴的跑了过来。他今天背了一个更大的背篓,比他的肩背还要宽,但里面的东西似乎并不重,沈青背着背篓也依然背脊挺直,像一颗俏生生的小白杨一样立在那里。

    今日沈青好好休息了一日,睡了个懒觉,快到中午才起。之前他日日上山砍柴,干得都是重体力活儿,说不累是假的,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好容易能休息了,自是要把之前缺的觉都补上。

    中午吃了苗氏蒸的白菜猪肉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满是肉,巴掌大的包子沈青一口气吃了四个,苗氏也吃了两个。

    剩下的两个此刻就在沈青身后的背篓里,还有半背篓蒸好的三合面馒头,和半背篓用布口袋装着的高粱米。

    吃过午饭沈青就出门上山,而苗氏则拿了那件豆绿色的道袍、针线簸箩和二斤槽子糕上连二婶家串门去了。这件道袍她要给沈青改成小哥儿穿的款式,去连二婶家俩人一边做活一边说话,要比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解闷。

    而村里许多人见到沈青,也十分关心:“青哥儿又上山啊?不是说伤了胳膊吗?这就急着干活,还是多歇歇,别落下了毛病。你们年纪轻轻的别不当回事,落下毛病可不是玩儿的。”

    沈青笑了笑,这样单纯善意的关心,他还是很感激的:“多谢婶子,我不砍柴,去山上摘些果子和蘑菇,不费力气的。”

    “真能干啊,”说话的婶子羡慕的看着沈青。菌子谁家不爱吃?可他们家是没人有这个胆去深山里捡,遇上野猪更是打不过。好东西都是拿命挣的,真羡慕不来。

    沈青就这么一路应对着乡亲们的关心上了山。先在榕树下仔细的观察了一番,确定没有野兽的脚印:一来怕那日的血腥味儿引来其他野兽,二来怕那只半大的野猪家长找过来。

    好在并没有发现什么,还如那日离开时一般模样。沈青顺着大树爬进山洞,换了那边世界的衣服鞋子,又把那把复合弩紧紧握在手里,这才再次踏上末世的土地。

    所幸这一次没有再碰上丧尸,也没有再碰上什么坏人,沈青顺顺利利寻到了基地南墙根,找到了蹲在小摊前的宋开霁。

    他把背篓掀开一个小角,给宋开霁看里面满登登的大馒头:“我想再找你换一些银子,你那里还有吗?”

    宋开霁:!!!

    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按着沈青的手把背篓盖上,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嘘——跟我走!”

    拿这么大一篓子粮食在基地外的跳蚤市场,不怕引起骚乱吗?他只是个攻击力很低的空间系异能者,真有人来抢他可打不过啊!

    地摊上的东西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显然是被宋开霁收了起来。沈青被他按着手,紧张兮兮地拉到墙角:“你怎么就这么把东西亮出来了?!”

    沈青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悄悄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没有呀,我不是只掀开了一个小角,只给你一个人看了吗?”

    他又不傻,想明白这个世界的处境之后,他自然不会把粮食直接亮出来,这无异于小儿闹市抱金。

    宋开霁有些无奈,这个世界可是有异能者的好不好?虽然只是掀了那么一下,可万一遇上嗅觉格外灵敏,眼力格外灵敏,甚至不需要眼睛就能察觉周边环境的脑力系异能者可怎么好?他又看了一眼沈青,不知道这位到底什么来头什么背景,这么富裕,还一副被保护得很好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明明只是隔了一天没见,沈青衣服都还能那套衣服,却让他觉得精神和气质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他拉着沈青走远了一些,直到附近看不见人影了,才吞了吞口水问:“你刚才说,你想换什么?”

    沈青:“……”

    换什么都没听清,就拉着他跑这么远,还真笃定他要换的就一定有啊?

    “银子,我要全换银子。银子和粮食怎么个交换价格?”沈青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换成银子最方便,尤其是那种素圈镯子,剪碎了直接就可以当钱花,不用再过一手换钱,被人给盯上。之前他太慌了,又是头一次没经验,和宋开霁换东西换得糊里糊涂的,这次可得好好问问。

    这可让宋开霁不知道怎么回答了。银子现在根本不值钱,掉在地上恐怕都没人捡,他拿来跟沈青换东西,都有坑人的嫌疑。思来想去,宋开霁决定秉承着自己童叟无欺的招牌,对沈青据实以告:“你要是换金子,我还能给你报上价格,银子其实……你随便拿一点点吃的,就能换很多很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的空间里翻找。这次不拘首饰,只要是银的就拿出来堆在沈青面前:银条、银簪、银碗、银茶杯……曾经摆在店里当展示品的银器,通通被宋开霁收走,此刻放在了沈青面前。

    沈青有点犯晕。哪怕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怎么每次还会被金钱蒙蔽双眼!

    直到宋开霁停止往外掏东西,想来是没有了,沈青才定了定神,盯着地上的一大摊道:“这些我都要了,你要多少粮食?”

    宋开霁挠了挠头:“五斤……要么三斤?”他看了看沈青那一背篓的粮食,眼馋极了:“你真的不再换点其他的了吗?”

    背都背来了,难道还要再原样背回去吗?也是怪沉的……沈青沉吟片刻:“那金子什么价?剩下的你帮我都兑成金子吧。”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那里不够了,就帮我去其他摊子上问问,你抽点成也是可以的。”

    宋开霁忙不迭的点头,金子他空间里还有一些,大约能够换到这一背篓的食物吧……不过他此刻也察觉到,自己对沈青的判断似乎有一些误差。

    他之前以为,沈青是个富有的汉服爱好者之类的,所以才喜欢那些饰品。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沈青似乎只想要贵金属,不是首饰,单纯的金条银条也行。

    难道是基地上层开发出了什么金银的新用途吗?宋开霁的手一顿,继而又觉得不对:金价在基地根本不似秘密,如果是需要收集贵金属,又怎么会问自己金子什么价?

    他张了张嘴,心里是很好奇的,可终究什么也没问:现在是末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格外不喜欢被别人探究秘密。何况自己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就算眼前的人有很多可疑之处,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没势力没背景,异能也不是十分强的,真探究到了什么,别说好处,再把命搭上!宋开霁在心里摇了摇头:还是眼前的粮食最实在!与其冒昧去问得罪了沈青,不如装聋作哑,实实在在得些东西。

    这样想着,宋开霁觉得自己不如把握机会,与老客户打好关系:“你以后还需要金银吗?如果还需要,我平常可以多留心,从别人那里再收集一些,你以后还来找我换就行,价格我一定给的实惠。”

    “需要!”沈青高兴极了,他也看出来了,这次的一背篓粮食几十斤,应当是把宋开霁存有的金银掏了个干净,以后都没有了。那与其自己一个一个找人换,不如让宋开霁充当一个“牙人”——沈青很愿意让宋开霁赚一些差价,给自己省去许多麻烦。

    两个人把货物交接清楚,沈青一背篓的粮食,如今换了半背篓银器和一小包黄金,而宋开霁则把粮食全部收入空间。这时候,沈青才把放在最上面的两个肉包拿出来:“……送你的。”

    他给宋开霁留肉包的时候自然而然,然而此刻要递给他,却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很不合适。

    宋开霁一愣:“这……这么大的包子,我怎么好拿,这太贵重了。”这么大的馒头都能换两个晶核,何况还是带馅儿的包子。虽然不知道什么馅儿,但香味儿已经不住的往宋开霁鼻子里钻了,喉头不受控制的滚动了两下。

    沈青原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别扭,此刻也有些后悔:“那你不要,我就拿去和别人换东西吧。”正好他也没怎么逛过别人的地摊,万一有什么宋开霁这里没有的好东西呢?

    宋开霁一僵,在沈青还没有反应过来前,迅速将包子接了过来。

    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沈青“噗嗤”一声笑了。他和宋开霁并肩往前走了一段路,又回到宋开霁摆摊的南墙根附近。有人和宋开霁打招呼,问他怎么做着做着生意忽然跑了?宋开霁支支吾吾的应付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远远的,沈青又看到了那些做皮肉买卖的年轻男女出来活动了。不过这次沈青的注意力却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的东西上。

    那女人许是遭了人虐打,身上颇多青紫肿痕,连脸上也有两块,将原本还算姣好的面庞变得有些丑陋骇人。

    而她却摸摸索索拿出一个小瓶子,按压了几下就有肉色的膏体出现在手背,女人用手指沾了点膏体,小心翼翼拍在青紫的嘴角上,那狰狞骇人的伤口竟瞬间颜色变淡了。

    女人多拍了几次,虽然皮肤还隐隐泛着青色,伤口却逐渐消失在了她的指尖之下。

    沈青看入神了,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眉间的孕痣。

    他之前买了那茧绸的直身,为了在街面上行走方便,打算以后扮成汉子。可他若用泥土遮挡孕痣,一个穿茧绸的公子哥儿又怎么会脸上有土?到底有些奇怪,

    可这神奇的肉色膏体就不一样了,涂上竟和皮肤化为一体。沈青猜测这应该是这个世界的香粉之类的,不过比他们那边的要高级很多。

    沈青见过村里年轻姑娘擦过粉,只是能让脸白上一层,若买的便宜粉,那白色还特别不自然,泛着铅色。总之并不能遮挡脸上的瑕疵。

    沈青正十分向往,想着自己怎么弄到一瓶那个膏,却觉得指尖一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宋开霁早察觉到了沈青看了那女人半晌,在空间里翻找出一管遮瑕膏放在他手上。

    “?”那女人拿的是玻璃瓶子,而宋开霁拿出来的是管状的,沈青又不认得上面的字,很不明白宋开霁给他的是什么,可沈青又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不应该问,只能捏着那只遮瑕膏僵在那里。

    宋开霁心中怪异的感觉越发重了。不过他既然决定尊重别人的秘密,就依然没有多问,而是指了指那女人,又点了点沈青的眉心:“你不是想要这个吗?送你了。”宋开霁冲他粲然一笑:“就当报答你的两个包子。”

    沈青一下捂住自己的眉心,有些愠怒地瞪了一眼宋开霁:轻浮!哥儿的孕痣是可以随便碰的?

    但是想到这个世界没有哥儿,沈青瘪了瘪嘴,到底没说什么。

    “哎啊,是我不好,我不该碰你。”宋开霁有些讪讪的,翻手拿出一面镜子举到沈青面前:“喏,我帮你举着镜子,将功赎罪好不好?你看看这个好不好用,我也不懂这些化妆品,当时看是大牌随手收的。”然后半年都没卖出去。“要是效果不理想,我空间里还有别的牌子,给你换,包你满意!”

    沈青却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镜子。

    这是沈青第一次见到镜子,也是沈青第一次这么清晰的看清自己的脸。

    在他们那边儿,镜子可是金贵物,要用黄铜打磨,巴掌大的一小块就要好几钱银子。沈青别说买不起,平日里那种店进都不敢进。

    他只在水面上看过自己的倒影。随波荡漾的,不甚清晰的,被蜻蜓一点就变成一阵阵波纹的。

    村里人都说他的样貌不好。沈青修长的手指抚过自己硬挺浓郁的眉,明亮上挑的眼。被人说得多了,没个哥儿样、傻大个,他慢慢也就信了自己长得真的不好看。也是,自己成日间田间地头的干活儿,灰头土脸的,模样不好也不奇怪。

    不好看就不好看,他干活儿利索,不比别的小子差,也从不感觉自卑。

    可这会儿,他看看在他心目中很是俊秀的宋开霁,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两张俊脸交相辉映:村里人为什么说他不好看?他究竟哪里不好看了?

    “你怎么了?”宋开霁察觉到了沈青的异样,他甚至觉得沈青有些微微发抖:“觉得冷吗?还是不会用这个?”宋开霁拿过沈青手里的遮瑕膏,一不小心挤出来一大坨,他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他也不会化妆啊。

    犹豫了一下,宋开霁把整坨遮瑕膏都糊在了沈青的孕痣上。那枚红痣被完全遮挡,连宋开霁都觉得,沈青的气质不一样了许多,少了一点妖异阴柔,而多了几分清隽舒朗。

    他重新举起镜子,放在沈青面前:“你看效果怎么样?”

    沈青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他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口闷了许多年的郁气,此刻随着宋开霁指尖一点,似乎全都消散了: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

    原来全村没有一个汉子比自己长得好看。

    沈青舒出一口气,郑重对宋开霁道:“谢谢你。”

    宋开霁摸了摸脑袋,他感觉得到,沈青应该不是为了那一支遮瑕膏,或者自己帮他点了一下眉心而道谢。可这声道谢又是非常真挚的,他觉得自己似乎受之有愧,摇了摇头道:“我其实没帮上你什么忙。”

    沈青没说话,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手里的遮瑕膏,又像是看着方才被宋开霁一路拉过的手,忽然抬头对宋开霁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换一个地方生活?也许……也许比现在这个地方好一些。但也有不好的地方。”

    宋开霁一愣。他再迟钝,此时也感受到了沈青的不对劲,和此刻沈青话中蕴含的,也许是泼天富贵一般的机遇。可是犹豫了很久,宋开霁还是摇了摇头:“我天天在这里摆摊,就是在寻找我的亲人。我们约好了在虹城基地见面,我可能暂时,暂时并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沈青垂下眼帘,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释然,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第030章 安平县

    第三十章

    安平县城最近来了一位有钱的公子。

    这位公子长身玉立, 容貌清俊,通身富贵又不失低调,但仔细看去那腰间挂的手里拿的, 都不是便宜货色,有些甚至这小县城里见都没有见过。

    没人知道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来的, 又是为什么忽然出现在安平县。平日他常常在街面上行走,最喜欢去的是珠宝铺子和绸缎布庄, 再就是茶楼和点心坊。出手也相当大方, 隔上一段时间便花个几两银子——别觉得几两银子少,庄户人家节俭些, 一大家子一年也才花个几两银子!

    许多人家都暗暗打听起这公子的来历,存着什么样心思的都有:有纯纯只是好奇,爱打听事儿的;有瞧着人家有钱,又相貌俊俏, 想打听亲事的;有不怀好意,企图结交后哄些钱来花的……

    可偏偏这公子脾气并不好,也不大爱和人说话,就算是常去的绸缎庄,伙计多打听两句登时就掉脸子,选好的东西也不要了, 抬脚就往外走。闹了两三回, 谁还敢触这位主儿的逆鳞?那不是把财神爷往外推嘛!

    只是最近,却有人听说这位公子托了牙行,想要买铺子置房产,似乎要落户在这安平县。相熟的店家简直做梦都要笑醒:自从这位公子来了安平县后, 单这一位就让店里的生意比前几个月好了不少,谁不希望财神爷留在安平县?甚至有人去买通那牙人, 只希望给那公子介绍离自家铺子近的宅子!

    此时,沈·有钱公子·青正在如意阁的大堂站着,表面上看着柜台里的首饰,实际正旁听伙计和掌柜给一位富家太太介绍这刚上新的玛瑙、白玉和翡翠,听说是在给将要出嫁的女儿挑选一件体面的首饰作为嫁妆。

    如今沈青可忙得很,末世那边要去,县城这里也要常来,竟和从前砍柴时一样不得闲。他经常光临这些珠宝铺子、在街面上走动,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长见识!

    沈青从末世弄来的珠宝,除了金银和珍珠,那些看起来是玉石质地的,他全都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就算想出手也容易被人坑骗。若是不能换钱花用,那些珠宝堆在家里和一堆石头有什么区别?而如今,他在这些铺子里混了好些日子,也勉强能分辨一二,不至于是个睁眼瞎了。

    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在街面上观察其他有钱的顾客,逐渐掌握了如何和这些伙计交流:

    掌柜的拿出了好几样,那位富家太太看了,显然都不大满意,沈青便将自己腰间的一个吊坠取下来:“掌柜的,帮忙看看这一块如何?”

    沈青常来这店里转转,又曾买过两支银簪,掌柜的自是把他当贵客、熟客看待,只当他是拿自己的东西给大家开开眼,或是想要炫耀一番。

    掌柜的又怎会扫他的兴?不过接过这吊坠,入手还真觉得价值不菲:这样纯熟的抛光技术,也不知是怎样的能工巧匠能达成的?安平县定然是没有!再看材质,竟是一块质地干净、颜色鲜艳的玛瑙!

    古代玛瑙价值极高,佩戴者非富即贵,甚至有些王朝只允许官身佩戴。好在如今的大楚王朝并没有如此规定,只是玛瑙价格高昂,民间仍不多见。这如意坊里也只有两样,且成色质地都不太好,伴生了许多杂质,但在这小县城中却已经是极稀罕的了。

    只因玛瑙硬度很高,古时开采极为困难。可在现代便不一样了,自十九世纪某国用爆破技术开采玛瑙,玛瑙的价值一夕骤降,变成了非常平民化的首饰材料。而沈青这个吊坠甚至不是宋开霁换给他的,而是在游乐园的纪念品店里面捡的。

    “公子这件祥云纹的玛瑙如意锁真是精美异常,怕是府城也难见这样的好货!我这一盘子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个值钱!”掌柜的是由衷的感叹,那位富家太太原本眼睛亮亮的看着那枚如意锁,心下有些蠢蠢欲动,听到掌柜的说“一盘子货加起来都不如这个值钱”后迅速收回了目光。

    沈青:……

    他需要维持人设,当然也不能上赶着去找那位太太卖东西,如此,又是没能浑水摸鱼把东西卖掉的一天。

    不过好歹知道了这枚如意锁十分值钱,也不算一无所获。这样的如意锁,他家里还有好几个,都是地上白捡的……

    见卖货无望,沈青在店里又略转了转,招呼也不打便径自出了铺子,拐去了隔壁的点心铺子。掌柜的和伙计也见怪不怪,甚至觉得难怪那位公子之前只买了两支银簪子。人家有那样品质的玛瑙在身,又如何看得上店里这些俗物?

    而这也是沈青悟出来的:作为一个有钱人,不需要太讲礼貌!反而是态度越傲慢冷淡,这些掌柜伙计越捧着你呢!

    沈青在点心铺子让伙计给攒了个点心匣子,各样点心都装了一些进去。转头又去熟食铺子里切了几块卤味,提着悠悠达达的出了城门。

    走至荒无人烟的小树林,沈青仔细看了四下无人,便将外面穿的直身脱下来,露出里面农家哥儿的衣衫。又从腰间抽出一条方形的布巾,将那件直身和佩戴的荷包、挂件全包在里面打成包袱,最后抹去眉间的遮瑕:瞬间从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变成了一个提着包袱仿佛要去走亲戚的农家哥儿。

    他每日如此变装,已经相当熟练,脚下不停的回了兰塘村,苗氏已经烧好了饭,见沈青带了点心和卤肉回来,也见怪不怪了。

    如今距离沈青第一次去到末世,只过去了半个多月。大约是家里有钱吃得太好,苗氏肉眼可见的人丰腴起来,似乎连皮肤和头发都变好了,配着颜色鲜亮半新的衣裳,更显得人容光焕发。只是如今她再不用为生计发愁,却另有愁的事情儿:“你舅舅托人传话来问,说咱们之前不是说要去码头卖些吃食吗?还拉了好些白菜萝卜回去。怎么石渠村有人去码头做工,没见着咱们,那生意到底做了没呀?”苗氏将买来的卤肉装盘——沈青买了半只卤得黑红油亮的肘子,让店家给切好了,又配了几块卤鸡肝、两颗卤蛋。

    灶上扣着的是一碟子刚炒好的韭菜炒鸡蛋,苗氏将这两样一齐摆在桌子上,发愁道:“你说这可咋回话?”

    生意做倒是做了,只是不在这个世界做的。沈青这半个月来,几乎是隔一日就要去一次末世,跟宋开霁换回来了不少金银珠宝,全藏在家里,如今苗氏都不敢轻易请姐妹们来家里做活儿,生怕露出什么来。

    “过两天我上家去和他说,正好还有正事儿。”沈青夹了一筷子鸡蛋。这没钱有没钱的痛苦,可是有钱却要装没钱,不能明着花,也十分的痛苦!沈青这短短一个月内,在这几种痛苦中来回交织,最后终于想明白了:他得有个名目,有个正经活儿,才能让这钱看起来不突兀的过明路。

    倘若他是个现代人,当知道什么叫做“洗钱”。可他只是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哥儿,想出这个主意已经很是不易:“我托宋哥帮我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

    那日他问宋开霁愿不愿意换一个地方生活。当时宋开霁虽然拒绝了他,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后来却拉进不少,以至于如今在苗氏面前说起,宋开霁已经从“那人”变成“宋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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