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温度渐渐流失,姚沐儿从锅里舀出半瓢水,倒进木盆悄悄端进柴房。


    这水是用来刷碗的,放在往日他不敢乱用,今日爹回来,还带了饴糖,姚桂芝母女俩不会那么快找自己麻烦,因此他故意多加了半瓢水,打算偷偷拿来泡个脚。


    姚家只有两间房,一间主屋,一间柴房。


    主屋是泥瓦房,五岁的姚宝书跟着姚兴福夫妇住东屋,西屋隔开,姚玉珠跟姚宝财各自有自己的小卧房,虽小一些,柜子书桌一应俱全。


    姚沐儿跟弟弟姚青云,则只能睡柴房,也幸好柴房当初盖得大,能隔出两个小空间搭床板,只是其他家具是不可能再放得下了。


    巴掌大的地方,连脚都转不开,姚沐儿只好拉开旧衣裳做的布帘,将木盆放在弟弟睡觉那侧。


    脚下的鞋子穿了好些年,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夏日还好,冬日若想保暖,便只能往里边塞些干稻草,稻草塞得多了,鞋子被撑破,免不了又要挨冻。


    姚沐儿咬着唇,小心翼翼脱下鞋子。


    被稻草包裹着的一双脚,又红又肿,还有些痒,不过还好没有冻起水泡,不然等水泡破裂,化脓感染就糟糕了,后娘肯定舍不下银子为他买药,何况自己马上就要嫁人,不对,是被卖掉……


    姚沐儿眼眶泛酸。


    将红肿的双脚泡进木盆,温热的水流浸过脚背,身上寒意总算被祛散了些。


    冬日活少,家里活计忙完,为了不让后娘找自己麻烦,姚沐儿通常会躲在柴房做些绣活,等鸡蛋攒得多了,一起拿去镇上换银钱。


    姚桂芝知道他在做绣活赚钱,每次从镇上回来,都问他卖了多少银子,时不时还会进柴房翻他床板,看他有没有背着自己藏私房钱。


    私房钱姚沐儿确实有,但他不傻,才不会把银子放在家里呢。


    姚沐儿一边泡脚,一边小声盘算着。


    “这块布头大些,能做一个荷包、两条帕子。”


    “这块也能用,中间的破洞可以绣个花挡住,这样就又能做一个荷包了。”


    “一个荷包四文钱,复杂点儿的七八文,帕子一文,这些能做……嗯,差不多能做四个荷包,六条帕子,最少能卖二十二文钱!”


    姚沐儿心中一喜,紧接着又泄了气。


    如果能顺利卖掉的话。镇上卖绣品的人太多,自己用的布料又是最次等的,好些人都瞧不上。


    姚沐儿摸着荷包上栩栩如生的兰花,神情落寞。


    如果娘还在的话,一定会成为岭水镇,乃至整个源阳县,最好的绣女吧。


    “姚沐儿,滚出来刷碗!”


    后娘吊着嗓门在院里喊。


    姚沐儿忙收起娘做的荷包,穿好鞋子走出柴房。


    “一会儿工夫不见躲起懒来了,后院鸡喂了?蛋摸了?”


    姚桂芝站在灶房外,一双吊梢眼,斜着姚沐儿。


    “已经喂过了,捡了两个蛋,马上就能凑够一篮子,过几日便可以拿去镇上卖了。”姚沐儿顿了下,“我刚刚在屋里绣帕子,没躲懒。”


    “绣帕子啊。”姚桂芝听后,脸色缓和不少,“那你刷完继续回去绣吧,马上年节了,家里还等着使银子办年货呢。”


    见姚沐儿点头,姚桂芝满意地出了院子。


    姚青云在角落里劈柴,姚桂芝前脚刚走,后脚立马溜进灶房,从怀里掏出半张带着热乎气儿的糙面饼,递到姚沐儿面前。


    “我特意抢了张最大的。哥你是不知道,姚桂芝眼睛瞪得老大,有这么大。”姚青云用两根指头撑起眼皮,学给他哥看。


    姚沐儿被逗笑,抿着嘴角露出两个梨涡来。


    “你自己吃吧,哥不饿。”


    “少骗人了,你昨晚就没吃多少。”姚青云把饼往他哥手里塞,“姚玉珠去镇上玩,要晚晌才回来,爹待会领着姚宝书出去串门子,下午你就待在柴房里做绣活,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了。”


    姚沐儿躲不开,担心两人再拉扯下去,被院子里疯跑的姚宝书瞧见,便接过饼子掰成两半,自己本想留下小的那半,不想被弟弟抢了去。


    姚青云小声道:“我刚才吃过了,要这块小的就行。”说完抓着饼子,两三口塞进嘴巴里。


    “哥我去劈柴了,你慢慢吃!”旋即一阵风似的,跑出灶房。


    听见外头响起劈柴声,姚沐儿垂下脑袋,啃着没什么味道的糙面饼,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姚家村不富裕,村民们大多只吃早晚两顿。


    姚沐儿早食只吃了半块糙面饼,荷包绣到一半,肚子便开始饿得咕咕叫,随着日头落下去,手指也冻得有些不听使唤,勉强绣了两张帕子,见时辰差不多了,便理好绣线,准备去灶房生火做晚食。


    “兴福家的!”


    见院里来了人,姚沐儿缩回脚,打算等人走了再出去。


    “他巧嘴婶儿怎么来了?”


    “你让我帮你打听的那事儿,有着落了!”


    “真的?快,进屋说。”


    “不用,几句话的事儿!那户人家是沈家村的,当家的一年前没了,儿子八年前被朝廷征兵走至今没回来,如今家里只剩沈氏一个,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但沈氏是个好的,沐哥儿过去保证不会受委屈。”


    姚沐儿听着对话,心中咯噔一声。


    是要拉自己去配阴婚吗?


    院子里,姚桂芝也是一惊。


    “他巧嘴婶儿这话可说不得,拉活人配阴婚可是要掉脑袋的!”


    人称“巧嘴媒婆”的孙六娘哎哟一声:“那哪能啊!也怪我没说清楚,那沈家小子虽说没回来,但户籍一直没消,官府的也说人还活着,只是大家不信罢了,毕竟当年跟着一起去的,三年前就已经回了村儿,几个战死的朝廷也都发了抚恤金,就他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时间一长,大家伙就默认没了。”


    “那就好。”姚桂芝放下心来。


    只要户籍还在,衙门便不会追究,只是……


    “他巧嘴婶儿,聘礼沈家打算出多少?”


    孙六娘伸出一个巴掌,“五百文。”


    “啥,才五百文?!”


    姚桂芝一脸不乐意,这也太少了!


    虽说哥儿不如女子,可聘礼最低也能拿一两半,沈家只出五百文,是看准了官配在即,想要强行压价吧!


    孙六娘看出姚桂芝想法,好言劝说:“兴福家的,五百文不少了,沐哥儿过了年节二十一,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的哥儿,整个源阳县也挑不出几个,何况孕痣这么浅,将来能不能生都两说。”


    “再有,十日后便是官配的日子,且不说这官配有没有聘礼,即便是有,那被剩下来的汉子能是什么好的,运气好碰到个缺胳膊断腿的,沐哥儿嫁过去吃点苦照顾着,连累不到家里,运气不好遇见个地痞流氓可怎么办,三天两头来家里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见姚桂芝有些动摇,孙六娘忙趁热打铁,下了剂猛药。


    “都是一个村子的,我也不瞒你,我儿子石头在县衙里当差,这你是知道的,前几日他回来看我,听他说起官配上的事,咱们源阳县十里八村儿的地痞流氓,现下也不着急了,就等着岳家把新娘子送上门呢。到时命不好碰上一个,别说银钱讨不到,你们两口子的棺材本怕是都要保不住!”


    “至于报官你就别想了,这两年刚打完仗朝廷正缺人呢,只要不出人命,对这种事那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抓进去也只是关个几天又放出来,到时只会变本加厉,闹得更凶。”


    姚桂芝听后彻底怕了,拉着孙六娘胳膊,着急道:“他巧嘴婶儿,你可得帮帮忙,我们家可没什么家底,要真被哪个无赖盯上,这一大家子该怎么活啊!”


    孙六娘拍拍姚桂芝手背,示意她放宽心。


    “大妹子别急,我要是不想帮何必跟你说那么多,刚才就直接撂挑子走人了。我啊还是那句话,都是一个村的,咱能帮就帮,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要咱姚家村的人都拧成一股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大妹子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他巧嘴婶儿说得对,可五百文……”


    不等姚桂芝说完,孙六娘便拉下脸来。


    “大妹子要实在不乐意就算了,宁家村还有户人家正等信儿呢,连银钱都不要。别怪我说话难听,就你们家沐哥儿这条件,还想要一两多的聘礼,做梦去吧!”


    说完扭身便走。


    姚桂芝见状慌了神,忙追上去将人拦住。


    “刚才是我没转过弯来,五百文就五百文,他巧嘴婶儿你再帮忙跑一趟,就说我们家同意了。”


    成了!


    孙六娘心中窃喜,面上却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真是,还当我害你不成,要不是一个村的,我才懒得操这个闲心,费力不讨好不是!”


    姚桂芝赔笑道:“是我拎不清了,他巧嘴婶儿消消气。”


    孙六娘捏着帕子,像模像样往胸口上拍了两下。


    “有件事得提醒下大妹子,那沈氏是个病秧子,家里又没啥积蓄,若不想日后隔三岔五被亲家上门打秋风,可得早做准备才好。”


    姚桂芝一听立马上了心。


    “跟沈氏说,沐哥儿去了沈家就是他沈家人的了,跟我们姚家一点干系都没有!”


    “光口头上说说可不顶用。”


    “那就立字据!”


    孙六娘故作惊讶,“大妹子这是要将沐哥儿卖给沈家?”


    姚桂芝愣了下,随即点头道:“对!”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