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在作乱,楼迦无意识攥了下手,手心有一层湿意,却和夏日沉闷的温度无关。


    她在蒋斯惟眼里看到同样的紧张和期待,指尖微动:“我……”


    “蒋老师……”


    一道低低的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和这山林间倏而刮起的风,瞬间将一切暧昧氛围冲散。


    楼迦和蒋斯惟几乎同时抿了下唇,默契地笑和叹息,一样的欲言又止。


    最后是蒋斯惟先挪开了视线,转头看向站在几步外的小男孩:“小井?你怎么还没回去?”


    小男孩穿着一身松垮的夏装,袖口和衣摆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脚上踩着一双旧凉鞋,可能是因为不合脚,半个脚掌都挤在外边,沾了不少土灰。


    “蒋老师……”小井站在原地,局促地揪着衣摆,连脚趾头都在用力抠地,他看一眼蒋斯惟,又低下头,说着并不熟练的普通话,“害你受伤,对不起……”


    蒋斯惟走过去,半蹲在他面前:“没事的,老师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小井看向他吊挂在胸前的胳膊,还是很沮丧。


    楼迦见状也走过来,“小井,你蒋老师的胳膊真的没什么事,不信的话,你可以让他给你跳——打一套拳给你看看。”


    蒋斯惟无奈,配合地霍霍哈哈对着空气打了几掌。


    小井咬着唇,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你看,老师真的没事。”蒋斯惟摸摸他脑袋:“但你以后不能再爬树掏鸟窝了,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知道吗?”


    “没有掏鸟窝……”小井小声说,“我看到地上有鸟蛋,怕鸟妈妈着急,想送它回去,我没有掏鸟窝的。”


    蒋斯惟一顿,又说:“对不起啊小井,是老师误会你了,不过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你记得去找大人来帮忙,不要一个人爬那么高,知道吗?”


    小井点点头,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他立马伸手捂住肚子,脸也跟着红了。


    “是不是饿了?”楼迦看着小井,见他点点头,笑说,“走吧,老师带你去吃饭。”


    小井转忧为喜,蹦蹦跳跳走在前头。


    蒋斯惟和楼迦并肩随后,谁也没提那支未完的舞,只是走动间,身体不自觉朝对方靠近,触碰到又很快远离。


    反反复复。


    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到人多处时,小井看向不远处牵着手的一家四口,忽然跑回头,挤到楼迦和蒋斯惟中间,左右手各牵住一个人。


    他牵住了还欲盖弥彰地解释:“人太多了,我怕你们跟不上我。”


    楼迦和蒋斯惟对视一眼,知道小井心里在想些什么,自然也没拒绝,反而还握紧了他的手。


    小井是他爷爷早年间在镇上卖菜时在路边一口井旁捡到的弃婴,不知父母,也不知来处。


    小井爷爷也是个可怜人,早年丧妻,中年丧子,一生孤苦,捡了小井后一直把他当亲孙子养。


    “爷孙俩感情好着呢,就是可怜啊。”做饭的孙大婶把热好的饭菜递给楼迦,“他爷爷这两年身体不好了,可能也……哎。”


    提到生老病死,难免多了几分忧愁。


    楼迦把饭菜放到桌上,和蒋斯惟坐在一旁看着小井往嘴里扒饭,心情很是复杂。


    蒋斯惟看出她的忧虑,也沉默起来。


    等小井吃完饭,三人一道去广场参加篝火晚会,小井爷爷是村里的长辈,早早地被请坐在高台上。


    小井看见爷爷,高兴地挥手,又熟练地融入进歌舞里,欢快地扭动着身体,蹦跳着,欢呼着。


    楼迦始终心事重重,看着小井脸上的快乐,她却有种难言的哀愁,怔愣间,手突然被人握住。


    干燥的暖意将她包裹。


    楼迦抬眼看向蒋斯惟,他牵着她的手,火光映在他的眼底:“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


    “我知道。”道理楼迦都懂。


    “或许小井比我们都更清楚这个道理。”蒋斯惟说,“但他仍然在努力记住更多快乐的瞬间。”


    “同情他的苦难,不如和他共同快乐。”蒋斯惟说着接住冲过来的小井,“好厉害啊小井。”


    楼迦看他满头大汗,看他目光灼灼,牵住他滚烫的手:“小井你怎么这么会跳舞呀?”


    “都是我爷爷教的!”小井指向高台,“看,那就是我爷爷,他以前可会跳舞啦。”


    楼迦远远地望了一眼,笑说:“你什么舞都会跳吗?”


    “当然啦!我还会唱呢!”小井说着便吆喝了一嗓子,年纪虽小,但听得出来是有些功底的。


    楼迦有一下没一下地跟着小井甩动手脚,“那你有机会教教蒋老师,他唱歌可难听了。”


    蒋斯惟:“……”


    小井很惊讶:“真的吗?”


    楼迦:“当然。”


    蒋斯惟反击:“那顺便也请小井老师教教你们楼老师跳舞。”


    他看向楼迦:“有人好像还欠我一支舞。”


    楼迦跟着扬唇:“我还没答应要跟你跳呢。”


    蒋斯惟故作惋惜:“那我再努努力,小井老师也帮帮我好不好?”


    小井很激动:“好呀好呀!”


    楼迦看向蒋斯惟,火光在彼此眼中跃动,他们的脸都很红,目光不清不白地交缠着,让人心跳加速。


    她先扭开视线,手脚随着心跳一同变得不那么协调。


    只是此刻,舞跳得好坏不重要,快乐最重要。


    歌声伴随着鼓声,越来越欢快。


    篝火燃烧,大家手挽手,将一切烦恼痛苦悲伤统统抛之脑后,尽情歌唱,尽情舞动。


    月色高升,篝火更旺。


    一/夜欢呼过去,太阳照常升起,鸡鸣狗吠,生活一往无前,意外和惊喜,平淡和热烈。


    再见和再见。


    ……


    八月的一天,罗校长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原先回家养伤的郑通恢复良好,预计月底可以重新到岗。


    应熹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跟一众人提了一嘴,大家高兴了几秒,目光落到蒋斯惟那儿,又高兴不起来了。


    “怎么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蒋斯惟笑道,“有空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离别在所难免,一顿饭几个人都吃得不是滋味,吃完还少有地多坐了会,聊天聊地,一直到午休都快结束了才散桌。


    蒋斯惟和楼迦下午没课,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去小井家帮他修屋顶。


    “你回去的票买了吗?”走在路上,楼迦先开了口。


    “还没。”蒋斯惟说,“我等郑老师到了再买也行。”


    “嗯。”接着是少有的沉默,楼迦重新开口:“你之前说你在本校直博了?”


    “对。”


    “那读完博呢,你有什么计划吗?”楼迦问。


    “可能会继续做科研吧。”蒋斯惟笑着说,“其实我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以前甚至想过一辈子住在实验室好了。”


    “这么夸张。”楼迦想到那个画面,有些想笑。


    “是事实。”蒋斯惟说,“但现在不想了。”


    楼迦看向他,他继续说:“偶尔出来透透气也挺好的。”


    蒋斯惟也侧头,对上楼迦的视线,“你呢,一年后准备做什么?”


    楼迦这次没有再给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会继续留在这里。”


    蒋斯惟神态没有太多变化,很平静,像早就猜到她的回答,“那小井应该会没有那么难过了。”


    “也许吧。”楼迦有些吃味地说,“他更喜欢你。”


    “是吗,我也觉得。”


    “……”楼迦觑了他一眼。


    蒋斯惟笑了笑,远远看见小井在朝他们招手,他抬手挥了挥,说:“楼迦,不要想那么多。”


    “什么?”楼迦一时没反应过来。


    “考虑我,不要想那么多。”蒋斯惟说,“距离远近,未来不确定的一切,都不要附加在给我的答案里。”


    “只看当下,只看在这里的蒋斯惟。”


    楼迦看向站在眼前的蒋斯惟,她自诩在感情里不喜欢权衡利弊,却在面对他时,忍不住去权衡。


    并非是权衡对自己的利弊,只是不想潦草答应,又因为未来种种,而分崩离析。


    若真的走到这一步,对蒋斯惟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伤害。


    她不愿,也不舍。


    楼迦沉默着,胸腔如闷鼓作响,半晌才开口:“好。”


    时间转瞬即逝。


    郑通在八月最后一个周末抵达梧桐村,而蒋斯惟则定了周一返程,罗校长在周日晚上安排了一桌宴席。


    是欢迎也是欢送。


    离别的哀愁和重逢的喜悦交织,大家的情绪忽高忽低,酒也没少喝,都是罗校长自己酿的酒,度数不高后劲却不低。


    散场时,几个年轻人都喝得晕晕沉沉。


    蒋斯惟算清醒的,能站起来自己走,晃晃悠悠走到食堂门口,他看到蹲在树荫底下的男生:“小井。”


    小井抬起头慢吞吞走到蒋斯惟跟前,他从老师同学口中知道蒋斯惟即将离开,私下里还哭过几回,但等站在蒋斯惟面前时,又笑着和他说再见。


    离别是他学会的第一个人生课题。


    “蒋老师,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小井抱了抱他,不等蒋斯惟说话,飞快地跑走了。


    蒋斯惟被他说的心里酸酸的,楼迦走到他身边递了张纸,他倔强地说:“没事,我没哭。”


    “是没哭。”楼迦默不作声把纸巾覆在他眼皮上,“是沙子不小心进了眼。”


    蒋斯惟笑了,鼻子还是有点酸。


    过了会,楼迦拿掉纸巾,看到他红红的眼睛,“走走?”


    “好啊。”蒋斯惟说。


    入秋后山里夜间的温度陡降,蒋斯惟把自己的外套搭到楼迦肩上,楼迦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夜风没有惊扰此刻的沉默。


    蒋斯惟喝了酒,反应总归没有那么清醒,并未发觉楼迦带他走的这条路有什么异样。


    直至眼前出现点点绿光,才猛地停住脚步。


    这个季节,萤火虫已经不多了,可蒋斯惟眼前却有比萤火,星光,月色更璀璨的存在。


    楼迦抿了抿唇:“斯惟,我很抱歉……”


    听见这话,蒋斯惟后背一麻,不那么清醒的脑袋瞬间变得清醒,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


    “抱歉这么晚才给你答案。”楼迦眼里有笑意,“你说得对,我之前确实考虑太多,因为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喜欢我。”


    “对你我不想草率,也不想随便的给出承诺,我怕这段感情没有好结果,也怕给不了你想要的。”


    蒋斯惟不知道是否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胸腔鼓胀,指尖都跟着颤栗,像万里长跑时的最终冲刺,浑身都有些控制不住地紧绷。


    楼迦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似乎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夜风吹起她的长发,扫过他的脸侧。


    蒋斯惟闭了闭眼,好似这是一场美梦。


    银白月光下,两颗心越靠越近,呼吸纠缠,楼迦的语气充满诱惑:“那支舞,你还愿意陪我跳吗?”


    蒋斯惟睁开眼,美梦依旧。


    “当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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