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结局(三)


    龙涎香幽沉, 熏染雕窗外一重又一重的琼楼玉宇。


    琉璃宫灯照下,年轻的天子面色苍白,眼泛血丝, 像是苍老了十岁。


    元泓坐在龙案前良久。袖边的茶水已凉了,才想到那个罪臣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


    他示意候在殿门外的陈笃上茶。


    “陛下,二皇子殿下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陈笃小声禀告。


    元泓颔首,陈笃拂尘一挥, 一名小少年身着金纹锦袍入内, 昂首阔步, 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朕看看你的书道。”


    陈笃命内侍搬来一方小案,二皇子元辙一撩衣袍, 坐下提笔。


    元泓继续批阅奏章。


    御笔一笔一划,沉定有力,字迹工整。


    方才顾昔潮被押送走时, 没有回答他的问,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殿。


    就遂了他的愿,让他死在永乐宫又如何,元泓对自己道, 不过坐实大将军觊觎皇后的罪名。


    是大将军觊觎皇后, 皇后并未与他有私。


    就算有, 她也已经死了。


    笔尖一滞, 朱砂在绢帛上晕开一道红痕。内侍陈笃见状, 匆忙给皇帝换上一张新的。


    皇帝却停下了笔。


    她死了。这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无孔不入。


    元泓想起那段不愿回首的年岁,当时还是太子的他被父皇打压得十分落魄。


    大婚当夜,他牵着她的手, 向她许诺,一定还她父兄一个公道。


    那时的她, 面颊羞红,杏眸弯弯,看他的眸光里永远带着笑。


    可是天长日久,世事变幻,他身上的太子朱袍换成了龙袍。


    大婚时许下郑重的诺言在一次次权衡利弊里,随风扬散了。


    他心有愧疚,只能补偿,不断给她权利。


    可权利异化了他,也终将异化她。


    每一回看着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逝去,他抓也不抓不住。


    他变得易怒,烦躁。帝王的心变得越来越硬,想要像征伐四方一般征伐她。


    可是,自从承平二年初御驾亲征渤海国,他不慎被敌军毒箭伤了身子之后,在床笫之间渐渐地力不从心。而她,总是惊如幼鹿,推拒万般。


    他其实心中有数,她幼年失恃,嫁入东宫之时,宫里的嬷嬷嫌弃她的出身,只是粗粗给她指了指画册。


    她什么都不懂,无人耐心教她。


    因此,床笫之间,她一直十分困难。


    他伤了根本之后,越发心急不可耐,一心想给她留个子嗣。


    数度出征以后,他身体不好了,若一朝崩逝,皇后无子,今后的路将何其难走。


    他越是心急,她越是惧怕。直到一夜夜深,他听到她把头蒙在床褥里默默流泪。


    翌日,他便将当时还是贵人的陈妃所生的二皇子元辙交由皇后抚养。不顾陈贵人长跪殿前三天三夜,额头叩出了血污。


    后来,他惊闻她竟逃出宫去了,不知是愤恨羞耻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


    十年之后,借着收复云州,他亲赴北疆,想再见一面,却看到了她的灵位。


    他不认,只道定是顾昔潮的阴谋诡计。


    今日却知,她可能真的死了。


    元泓伏在案上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当年母后病逝,父皇在灵堂撞见痛哭的他时大发雷霆,斥责他软弱不堪,不堪为君。


    一个女人,死了就死了。全天下的女人千千万万,并无差别。他的父皇道。


    这是对的吗?这才是对的吧。此乃为君之道。


    可是为何,他想起那个杏眸弯弯的小娘子,初见时无邪的目光,喜帕下明艳的脸庞,直至今日,依然会心痛如摧?


    偏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父皇……”


    元泓抬眼,已是一片模糊,看到少年僵立在案前,黑漆漆的眸子流露出一丝错愕。


    他下意识地拂了拂眼角,指腹一片水光。


    元泓面无表情,接过二皇子呈上的绢帛,目光在上面的字迹间逡巡,忽然问道:


    “阿辙可还记得,从前是谁最早教你习字的?”


    一片死寂,一旁的陈笃低垂着头,二皇子元辙愣在原地,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悚。


    他不敢应道。袖下手里的狼毫笔在发抖。


    元泓凝视那字迹刚正的绢帛良久,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面上渐渐浮出一丝失望之色。


    少年的字迹,越来越端正,不像她的字了。


    “当年,她教过你什么?”他终是缓缓放下绢帛,问道。


    在父皇威严的目光下,元辙掐紧了掌心,稳住声线,道:


    “《诗》。”


    诗三百,思无邪。元泓唇角微微一动。


    她军户出身,文学不高,比不上世家贵女。诗经里头的诗句朗朗上口,简明易懂,是她最是熟读,能诵能书。


    “你来写《上邪》。”


    她当时最喜的,是这一首上邪。每每翻到,都要多念几遍。


    案前的皇子不知何时已跪倒在龙案地下,身子微微发颤:


    “儿臣、儿臣已不记得……”


    元泓闭眼,开始吟道: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听着父皇一字一句地念出诗来,元辙迫于威压,时隔十年,颤抖着的手开始提笔写下,这一首事关生死存亡的诗。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


    皇帝低沉的音色缓缓一顿,皇子的手也一顿,抖得不成样子,滴落的墨迹晕开。


    “与君绝。”元泓薄唇一抵,念出最后这三个字,目光辽远而空茫。


    元辙闭了闭眼,心惊胆寒地写完这最后三个字,眼见父皇将他写的字拿了过去,始终沉默不语。


    他躬身告退,已是一身冷汗浸透脊背,不顾礼数在殿外小步疾走,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殿下,小心些走。”


    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


    元辙停下脚步,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朝他走来。


    是大内禁军中郎将陈戍。


    他松下一口气,一见到这个对他素来温柔的叔叔,不由心中委屈万般。


    “又被陛下训斥了吗?”


    男人带甲扶刀,高大英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他的时候满含笑意,正朝他蹲下身来,轻抚一下他的头。


    “走吧,去找你阿娘。”


    陈妃陈淑宁就候在垂拱门外,珠翠满身,端得是一派雍容华贵。毕竟是宫中唯一育有子嗣的嫔妃,虽还不是贵妃之位,端庄之中压着一丝恣意嚣张。


    一看到儿子奔过来,她凌厉的神态却柔和下来,用锦帕慢慢地拭去他面上的泪痕,笑道:


    “阿辙多大个人了,还要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怎么了?”


    元辙抬起头,颤声道:


    “阿娘,父皇,父皇……他让我写《上邪》!”


    一刹那,方才还在擦拭他面的帕子停在那里,镶绣的锦边微微拂动,似在颤抖。


    元辙抬眸,看到阿娘同样惊恐的眼,和一旁的陈戍对视一眼。


    一个指甲攥紧了帕子,一个攥紧了腰刀。


    偏殿内,沉寂良久。


    大内侍陈笃入内,往烟气烧尽的香炉里又扔了一块香饼,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低声禀告:


    “大将军……罪人顾昔潮已签字画押,认罪书已颁下,昭告百官……”


    烛火晃动,元泓终是点点头,凤眸疲惫,血丝浸透,像是将要燃尽的烛火。


    待邸报一发出,大将军对皇后娘娘的爱慕,将天下人尽皆知。


    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也该由此了断。


    至于顾大将军冒认宗族之事,他不想追究了。


    陇山顾氏,百年世家,蝇营狗苟,还出了他这等叛逆子孙。


    自此必是一蹶不振。


    “顾大将军素喜明前龙井,南边进贡的这一批,先送过去。”


    顾家九郎承袭父兄,精于茶道,口味讲究,皇帝下令将前日刚进贡的头一批新茶赐下。


    一如十多年前那一对亲密无间的君臣。


    陈笃“喏”了一声,正要退下去安排,却听皇帝下一句道:


    “明日天一亮,赐鸩酒。”


    给大将军一天一夜停在她的永乐宫中,重温旧梦,最后再死在那里,已是天恩浩荡。


    算便宜他了。


    陈笃领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


    元泓从案前起身,在殿门前负手而立,远望宫墙之外的天际。


    父皇,云州已复,沈家和顾氏的兵权,我们历经两代,也终于收回来了。


    自此,江山稳固,社稷安定,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朕,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可远望这独属他一人的万里河山,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良久,元泓转身,来到背后连墙的博物架前,打开一个满是灰尘的暗格,从中取出一本夹藏在五经中的《诗》。


    漫天细小的尘埃,犹如心潮滔天,他缓缓翻到《上邪》那一篇。


    一张夹在其中的泛黄纸张,缓缓掉落。


    皇帝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这一页纸张,历久弥新,字迹依旧,往事的洪水朝他袭来。


    没有缘由地,他将这一页纸,与皇子方才所写,平放在一处。


    与君绝。与君绝。


    每一笔横竖,每一道勾撇,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犹似,出自同一人手笔。


    一滴绛红落下,泅染了多年干涩的纸张,晕开如血中红花。


    元泓缓缓地拭去唇角的血渍。


    他比对两张字迹足有一刻,忽然咧开唇,笑了笑。


    当年,她或许没有走。


    不曾与君绝。


    ……


    顾昔潮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一下子在纸人里挣扎,一下子又随着燃烧的纸人灰飞烟灭。


    再出现的时候,魂魄飘荡,素衣带血,死状凄惨,不得往生。


    他追去时,她又幻化为桃花身,上一瞬嫣然带笑,下一瞬却四分五裂,他奋力去抱住她,最后怀抱里只剩下残破的花瓣。


    夜色沉沉,偌大的永乐宫破败不堪,空寂如死,方圆宫墙内外都不见人影。他只能听到自己不断喘息的声音。


    白日里,他在这永乐宫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她的痕迹。


    日光鼎盛之时,这里也晦暗如夜。


    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宫殿,空置十年,草木凋零,床榻几案却整齐摆放,几无灰尘。


    像是有人时时拂尘,在静候这宫殿的主人归来。


    针锋相对的那些年,他在广阔天地间征战四方,她却在这一处狭小的宫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囿于这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笼。


    这一日来,他看到她的翟衣和凤冠,端正地悬于衣杆,纤尘不染,一挂就是十年。


    顾昔潮伸出手去,轻抚翟衣上一道撕裂后修补的痕迹。


    就是这一身翟衣凤冠,困住了她。


    他也尝试卧于寝殿那一方榻上,双臂抵在脑后,盯着帐顶的彩绘龙凤藻井。


    闭眼,想象着无数个日夜,她也曾躺在同一张榻上,盯着同一面藻井。


    那时的她,是喜是悲,死的时候,可有痛楚,是何等感受。


    最后那一日,若是她记得春山桃之约,可曾动过一念,跟他走?


    后来,皇帝派人送来新茶,顾昔潮如同一宫之主,静坐在正殿之中,一口接着一口饮茶。


    暮色将近,一阵压低的脚步声从空寂的殿内传来,顾昔潮没有回头,听到一声:


    “将军。”


    男子朝他跪地行礼,声色难掩激动。


    “当年永乐宫中之事,你还记得多少?”顾昔潮开口问她死前的情境。


    “当时,皇后娘娘的寝殿被翻出一只写着陛下寿辰的巫蛊,陛下大怒,勒令娘娘闭门思过。自此,只有琴音姑姑和娘娘二人在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我们也都见不到娘娘。”


    她不会蠢到去诅咒君王。顾昔潮放下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紧。


    唯一的线索只剩她的贴身女官琴音。可他十年前就查过,琴音早就不知所踪。


    “继续去找。”顾昔潮令道。


    他有预感,这一回他亲至,这宫里很多事会出现变数。


    如同一颗顽石搅动沉寂十年的浑水,将最深处的淤泥挖出来。


    他闭了闭眼,又问道:


    “如今宫中禁军,分布如何,在几家手中掌握?”


    那禁军打扮的军士略一思忖,回道:


    “因陈家女诞下皇子,陛下对她颇有荣宠。如今禁军之中,除了陛下从东宫带来的亲卫,另一半是那荆川陈氏所领,我们顾家人所剩不多。”


    “陈家带头之人名曰陈戍,今年升任中郎将,从前名不见经传,若非那陈妃的关系,怎能执掌一半精兵?”


    “况且,那陈戍,有一疑点。”


    顾昔潮静静听他说完,浓眉微微蹙起。


    一根看似微不足道的丝线,越扯越长,可以将整个皇宫掀翻。


    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光泽玉润的茶盏,淡淡地道:


    “陈家当年不过是顾氏家臣中最够不上牌面的世家,毫无根基,陛下启用他们,不过是顺手好用。”


    扶植弱小的陈家,拔除顾家的余孽,又对抗李家的势力。他们这一位陛下,制衡手段炉火纯青,已入化境。


    爱则加诸膝,恨则欲之死。帝王之心,从来无情。


    顾昔潮凝视着手中温润的茶盏,扯动一下嘴角。


    那禁军将士躬身朝他拜道:


    “我等在宫中十余载,虽人数不胜,但根基不浅,为将军驱使,已是足够。”


    昔年世家势大,足以撼动皇权。当时,顾家往宫中送去的暗哨和禁卫数不胜数。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年,为了那一枝春山桃的承诺,养在宫中等了十年的这一批禁卫,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顾昔潮捏着御赐的名茶细品,道:


    “敌人自会露出破绽。按兵不动,依计划行事。”


    大将军举止从容,气魄逼人,风华更甚往昔,已令这名景仰他已久的禁军将士深深折服,五体投地。


    正值壮年的将领心情激动,几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素有战神之名,用兵如神,等了十余年,终于有机会与他一同作战。


    “将军,万事小心。这永乐宫……不安生啊。”那禁军将领退下前,欲言又止。


    顾昔潮一路来,已听说了永乐宫闹鬼的传闻。


    他听后,不过扬了扬唇。


    旁人避之不及的鬼皇后,却是他求之不得的妻子。


    除却来看一看她曾经的住所,他留在此地,是一计引蛇出洞。


    顾大将军放逐北疆,十年未归,一归来便宿在皇后废弃多年的永乐宫里。


    当年之事的知情之人,无论是否是真凶,定然会坐不住了。


    今夜的永乐宫,必是十分热闹。


    顾昔潮静坐殿中,金刀大马地饮茶,月华笼在衣袍之上,说不出的清冷,威严凛然。


    月影在宫砖上如水波游动,一道黑影闪过,宫中那悬挂翟衣的衣杆忽然晃动一下。


    “嘎吱”一声,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


    下一瞬,翟衣凤冠轰然倒下去,裙裾飘散,明珠堕地。


    顾昔潮握着茶盏的手一滞,蓦地转身望去。


    而后,他霍然起身,疾步朝那那一道影子追去。


    那人看背影是个女人,身材瘦小,衣袖飘飘荡荡,行动极为迟缓。一头乌发如鸟巢般凌乱不堪,月色下一看,一半都是花白了。


    顾昔潮追上去,将她的肩头掰过来,看到一张沾满污泥的脸,空洞的眼眸无法聚焦。


    顾昔潮看到他的脸,黑眸睁大,亮光,沉声唤道:


    “琴音!”


    听到自己暌违多年的名字,琴音先是一愣,身体哆嗦了一下。但眼里依旧一丝光也没有,摇了摇头,无意识一般地,不断地重复道:


    “娘娘……娘娘和大将军走了。”


    “娘娘和大将军走了……”


    顾昔潮拽住她的手臂,发觉她两只手臂十余处骨裂,所以袖口无力空荡,整个人像个鬼魂一般飘来飘去。


    她被用过极刑,为人胁迫。


    而目光空洞,是因为被长久幽禁,不见天日,双眸才如此迟钝无光。


    巨大的痛苦扭曲了她的神志。从此,她口中便只剩这一句话,一句虚假的供词——令那一时智昏的皇帝相信了的证词。


    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年华的女子,头发已是大片花白。


    顾昔潮俯身,稳住她颤抖不已的双肩,心头如滚水烫过,沉声道:


    “琴音,你来她的宫里,定是还记得她。”


    “沈家十一娘,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将你视作姐妹,而非下人。六岁那一年,你被沈家的掌事罚跪,她每夜爬树翻窗给你送吃食,脚踝上还留了疤……”


    顾昔潮其实不曾料到,自己连这种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她少时跟他说过的事,哪怕多少年刻意地想要遗忘,都总会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听着听着,琴音灰白的眼里,清泪簌簌落下,只是不住地摇头。


    顾昔潮握紧了拳头,一遍一遍地道:


    “琴音,只有你知道,她没有跟我走,她到底在哪里?……”


    年轻的侍女银丝在月色下闪动,她恍若隔世地抬头,忽然倒伏下去,朝大将军叩拜:


    “九郎!十一娘她、她死得冤啊!你救救她吧……我给你赔不是,我给你磕头……”


    一声九郎,石破天惊。


    琴音伴她入京,又随她入宫,知道她和他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知她曾笑唤他“九郎”,也深他是她死前最恨的人。


    究竟何种冤屈,要琴音明知仇敌在前,却求到仇敌跟前,要他去救她……


    顾昔潮将人扶去矮案上,柔声道:


    “琴音,我是九郎,你慢慢说,清楚地说。”


    琴音呆呆地望着他,泪如雨下:


    “她,没死……她还活着啊!”


    顾昔潮变了脸色。


    女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捶胸跺足,痛苦不堪。


    若非亲眼所见,顾昔潮或许愿意相信,女人说的是真的,她没死,还活着。


    可他在北疆见到了她的魂魄,拜堂成亲,同生共死,直到结为夫妻。


    他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没有在做梦。


    顾昔潮握了握女人断裂十年的手骨,终于放了开来。


    再抬眼时,双眼猩红,杀气弥漫。


    永乐宫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一回,来人不少,阵势不小。


    又一位不速之客就位。


    夜风吹拂衣袍,顾昔潮走出大殿,阖上门扉。


    迎上一众甲兵之时,不再是温柔的顾家九郎,而是杀伐果决的顾大将军。


    陈妃陈淑宁来到永乐宫门前之时,心生无限感慨。


    当年的她是多么艳羡住在这永乐宫里执掌凤印的那个女人。不过军户出身,从无子嗣,却能坐享其成这后位那么多年。


    而她,汲汲营营,诞下皇帝仅有的皇子,离这个位置却总是差一步。甚至,李栖竹那个病秧子都封了贵妃,可恨啊!


    过往的愤恨如烟云散去,作为六宫之中唯一皇子的生母,陈妃抬起蹙金的指甲,拢了拢发髻晃动的金步摇,步入永乐宫门。


    她一眼看到从中走出的男人。他幽深的眸光锁在她身上,吐出两个字:


    “陈三。”


    光这两个字,她便吓得魂飞魄散。


    这个称呼,已经多年没人记得了。


    从前,陈家三娘陈淑宁,在没落的陈家也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


    父亲酒醉后殴打她出气时,总唤她“陈三”。


    元泓当年的太子之位风雨飘扬,几近被先帝磋磨至死,陈家舍不得嫡女,她自告奋勇,如愿以偿成了太子侧妃。


    她入东宫,从宝林一步一步爬到妃位,坐拥大魏朝唯一的皇子,那么多年来,她都几乎要忘了这个贱称。


    而如此称呼她的,还是当年差点屠尽陇山顾家的杀神。


    陇山顾家是什么?那可是是陈家祠堂里列祖列宗为之提鞭坠蹬的天下共主。


    夜色沉沉,陈淑宁精致美丽的面容刹那间失去了血色,趔趄一步,被身后的禁卫扶住。她想起儿子元辙,马上稳住心神,笑道: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她往后一抬手,一名禁卫端上来一壶酒,递到大将军面前:


    “顾大将军虽为人臣,不守臣节,天理不容。本宫今日来,是代陛下,赐将军一物。”


    男人微微扬眉,瞥了她一眼,忽一抬手,什么东西飞过,一下子打落了她鬓边的金步摇。发髻散开,狼狈不堪。


    “你,你!……”陈淑宁尖利的指甲指着他,连连后退,被禁卫簇拥保护起来。


    男人却举步走向她,一众禁卫被这个无刀无甲的男人逼退了好几步,都不敢轻举妄动。


    “陈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杀我?”


    “这世上,能以毒酒杀我的,唯有一人。”


    顾昔潮自顾自地拿起那一壶酒,揭开玉盖,放到鼻下,轻轻一嗅,而后摇了摇头,淡淡地道:


    “陈三,你假传圣旨,好大的胆子。”


    被他一眼识破,陈淑宁面露惊恐,攥紧了袖口,听他似笑非笑地道:


    “陛下若要毒杀我,必是要以最好的烈酒。”


    “陈家到底是世家之末流,你的品味依旧这般低劣。”


    顾昔潮波澜不惊地道:


    “陈三,你如此着急杀我,难道是怀疑我在永乐宫里,查到那些你当年见不得人勾当?”


    巨大的惊愕之下,像是有一只大掌扼住了咽喉,陈淑宁有那么一瞬透不过气来。


    这永乐宫里有太多的秘密。


    都十年了,今日顾昔潮走后,皇帝忽然要她的辙儿写《上邪》里的“与君绝”。


    一定是顾昔潮和皇帝说了什么,让皇帝起了疑心!


    陈妃盯着男人足有半晌,忽然明白过来,笑了一声。


    “顾大将军,是想套本宫的话?”她的笑容嘲讽又恣意,“人都死了十年了,你们都一个个记起她来了。”


    她轻抚袖边揉皱的金丝,将散乱的头发拢去脑后,整肃仪容,笑道:


    “可惜啊,你来晚了啊。你那个心上人,早就死透了,不会回来了。”


    顾昔潮眯起了眼。


    “都十年了,将军才来永乐宫,是想和她重温旧梦?”


    女人顾不上修炼多年的仪容,笑得花枝乱颤,耀武耀威:


    “你做梦罢。生前她是皇后,你们绝无可能,死后,她连坟冢都没,魂魄也早该散了。”


    沈家女有天生凤命又如何,她多年生不出嫡子,还想夺走她的儿子,到头来连皇后的丧仪都没有。


    就算天子和大将军都心悦于她又如何,她死时谁来救过她?


    没有人。她活该成了孤魂野鬼。


    陈淑宁一脸怨毒,越想越得意,想要狠狠刺痛顾昔潮,但只看他一眼,她就心底发寒,怕得腿软。


    “她,是不是你害死的?”男人死死盯着她,眸光冷漠,戾气深重。


    陈妃脚步一顿,赶紧命令身后的禁卫给他灌毒酒。


    天下间在意皇后生死的,也就大将军一人了。将他速速送上路她才能安心。


    禁卫硬着头皮蜂拥而上,想着就算大将军能以一敌十,也耐不住他们这么多人。


    “顾昔潮,你叫啊,你呼救啊,或许她做鬼来救你呢?哈哈哈——”


    陈妃笑得肆意,来掩饰心中的惧怕。


    顾昔潮古井无波,看她的目光如同她是个死人。


    一片阒静里,一阵阴风拂过宫墙,满庭树影婆娑。


    “嘎吱,嘎吱——”破旧多年的殿门缓缓从内打开。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陈淑宁,十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聒噪。”


    “是谁?谁在那里……”陈妃恍惚了一下,冷汗淋漓,毛骨悚然。她惊起四顾,却见顾昔潮暗无天日的眸子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幽黑的内殿里,一道纤细身影若隐若现,款步向着他们走来。


    陈妃和一众禁卫呆立在原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抵天灵。


    死了十年的皇后娘娘身着翟衣,头戴凤冠,与器宇轩昂的大将军并肩而立。


    音容宛然,艳绝如生。


    第82章 结局(四)


    禁卫手中的火杖在顷刻间全部熄灭。


    永乐宫的斗拱飞甍, 犹如黑暗里吞噬的巨兽,振翅欲飞,阴影庞然。


    废弃多年的永乐宫蛛网横生, 遍地碧藓,微光一照,也如幽幽鬼火。


    阴风里,残破的珠帘透着凄迷月色, 竟似招魂白幡。


    “陈淑宁, 陈淑宁……”


    熟悉的唤声传来, 陈妃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倒塌在地, 哆嗦不止。


    皇后鲜妍的翟衣满身绣有金丝鸾鸟,一晃眼,成千上万, 宛若扑翅而来。


    镶边的裙裾纹理繁复幽深, 拂过她瑟瑟发抖的手。


    “本宫死得好惨呐。”皇后幽声细语,行至她跟前,不动了。


    陈妃不敢抬头, 齿关咬得面靥凸起, 形容惊悚:


    “你、你到底, 是人是鬼?”


    一声叹息从头顶传来, 皇后悠柔的声线陡然便厉:


    “我早死了, 陈淑宁,是不是你害了我?”


    “冤有头,债有主, 你还我命来……”


    “来人……来人呐!”陈妃撕心裂肺地喊叫,狂乱地扬手, 想要禁卫来救。


    呆立不动的禁卫这才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挪这步子上前,举起的刀颤颤巍巍。


    大将军信步向前,霍然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刀,一个欺身砍倒最前冲来的一个甲兵,连带后面的人潮倒下大一片。


    男人横刀在前,血不沾衣,神色冷厉如刀:


    “谁敢?”


    一人可当千军万马,俨然为皇后娘娘护驾的阵势。


    沈今鸾对上他的视线,对他眨一下眼。


    捕捉到她的顽劣,男人双眸幽深似潭,唇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扬起,低头失笑。


    她轻咳一声,继续对那陈妃道:


    “我死不瞑目,谁杀了我,我就要去找谁报仇……”


    陈妃匍匐在地,精细的袍袖被地上的枯草抠破,手掌都被磕破了皮,无处遁逃。


    听到她这一声“报仇”,她却忽然直起身来,不退了。


    “是我。就是我要杀你!”陈妃惊惧万般的脸上露出大义凛然的神色,“你要报仇,就来找我罢……”


    没想到她突然承认得如此之快,沈今鸾心头凉得发紧,冷声道:


    “自你入东宫,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我?”


    其实直到陈妃出现在永乐宫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是她。


    她和她怎么会落在这个地步呢。


    这个小名“陈三”的姑娘,是个世家偏族里的庶女,和军户出身的她同病相怜,一前一后嫁给了太子做正妃和侧妃。


    太子当年饱受先帝磋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世人拜高踩低,唯有她们两个小娘子报团取暖。


    沈氏旧部遍布,宫人不敢动太子正妃,却敢明里暗里欺负陈氏。有一回故意拿滚水泼她,沈今鸾路过看到,直接拔刀相向。反正她是军户女,性子泼辣,不惧名声。


    她依稀记得,小娘子蜷缩在她怀里,身体瘦弱,长发披散,强忍着烧伤的痛,咬紧牙,一滴泪不肯落下。


    长此以往,都知道陈氏是太子妃护着的,没人再敢欺侮她了。


    沈今鸾女工做得极差,陈淑宁看不下去,偷偷过来帮她缝补,被她发觉腼腆地笑。


    陈淑宁冬日畏寒,手脚生冻疮,她第二年便从北疆托来特效的药膏,不厌其烦地亲自给她涂抹。


    纱帐里,药香萦绕,两个小娘子同榻而卧,互诉衷肠,直到天明。


    如今,沈今鸾凝视着女人这一双戴着蹙金指甲的手,尖利纤长,精致隽秀,却轻轻道:


    “你的手,今岁寒冬可有再痛?”


    陈妃盯着她,浑浊的眼眸里恍惚了一下,想起多少年前,那个小娘子展开她的手细看,垂下的眼睫浓密,还有草药涂在发胀的冻疮上丝丝凉凉的感觉。


    抬眸又看着她身上的翟衣,一片刺目,她眼底怨毒的火又烧了起来,血丝狰狞,嗤嗤笑了一声:


    “只要你死了,我的辙儿就能回到我身边。”


    “你当了皇后还不够,还要害得我们母子生离。你、你就该死……”


    她喑哑的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控诉道:


    “他们都说,我的辙儿啊在永乐宫夜里一直哭着喊娘,你从未生养,又懂什么做母亲的痛!”


    “为了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就算杀了你,背上杀孽,也要将我的辙儿夺回来。”


    沈今鸾俯视着挣扎的女人,目光哀悯,缓缓摇了摇头。


    “我自小离开北疆入京,几年见不到阿爹和阿兄。亲人生离,这种痛苦,我心深受。”


    她为后时虽然对朝堂异己心狠手辣,残酷无道,可她心底有一块最是柔软的地方。


    那里藏着幼时北疆的春日花开,除夕和父兄放炮仗的响声,还有二哥偷偷塞给她的饴糖甜香。


    因为这样浓厚的亲缘,她同样也见不得骨肉分离。


    沈今鸾望着底下的陈妃,淡淡地道:


    “其实,我死的那一日,本打算禀了陛下,将辙儿送回你身边,母子团聚。”


    “可惜,你没等到。”


    这一句,陈妃登时愣在原地,松了劲头,整个人像危房坍塌了下来。


    她的目光漆黑空荡,映着皇后翩飞的衣袂。


    眼里的这个女人,是皇后,又不似皇后。


    她不像一个寻常妃嫔一样在意皇帝宿在哪个宫中,使劲浑身解数去夺得君王的宠爱,甚至数次推拒君王下榻永乐宫。


    起初,她以为她只是假仁假义,后来才知,她是真的不在意。


    皇后的那一颗心,从不在皇宫,而是长久地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北疆。


    那里埋了她的父兄,所以她才入宫,不惜一切地要为他们复仇。


    君王之爱,不过是她利用的手段,而非目的。


    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君王最深的宠爱,连唯一的儿子都要给她,如此,才最是可恨!


    一想到她早已死了,陈妃拧紧了袖口,经年的冻疮又痒又痛,心头亦是既痛苦又痛快。


    一道淌血的刀尖映入眼帘。大将军已提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刀尖的血滴落在她脖颈浓艳的镶绣上。


    “你怎么害死的她?”


    陈妃浑身发抖,又像是压抑不住喜悦,胸膛起伏不断,得意地笑:


    “永乐宫里,有我的人。”


    沈今鸾面无表情地道:


    “我求托巫女,那一只为父兄求来的巫蛊,也是你的人掉包成元泓的生辰。”


    陈妃点点头,笑得嘲讽:


    “陛下不幽禁你,我哪有机会下手啊。”


    陈三儿自小习惯在夹缝中生存。只要帝后的裂隙深一点,再深一点,她便无往不利。


    “多亏陛下狠得下心,收走你的凤印,撤走你的守卫,折断你的左膀右臂,给了我可乘之机。”


    陈妃摩挲着手指,笑道:


    “你那一碗药里的毒,只需那么一点点,你就能见到你父兄了,哈哈哈——”


    沈今鸾却变了脸色。


    她缓缓地,迟钝地望向顾昔潮。


    顾昔潮也在看她,身影凝驻,眉目之间除了深切的沉痛,还有阴森戾气。


    沈今鸾记得死前那一碗浓黑的药,曾经以为是顾昔潮下毒害她。


    重回北疆和他第一回 对峙就已发现,她绝不是被毒死的。


    她的魂魄死得很干净,面容也干净,唯有袖口有丝丝血迹。


    陈妃想要毒死她,却没能杀了她。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沈今鸾感到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半,脑中一片空白,死前模糊的记忆一点一滴,破碎地涌现。


    “不对。”她眼角寒光一凛,低声道,“元泓将我幽禁永乐宫,你的人根本进不来,怎么给我下毒?你撒谎!”


    “不是你杀的我……”


    陈妃面上出现一丝慌乱,失声嚎啕,重复地道:


    “没有别人,就是我,只有我!”


    沈今鸾皱紧了眉头,微微仰头望向永乐宫四角的天空,被巍巍宫墙划开,被尖锐飞檐刺破。


    没由来地,胸口窒涩,指尖也泛起灼心的痛。


    她想要回忆什么,头疼欲裂,眼底渐渐浸入一片黑暗。


    一阵天旋地转,她失了力气,踉跄着跌倒,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顾昔潮扔了刀,将她搂在怀中。她搭着他结实的臂膀,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对陈妃动手。


    一旁禁卫伺机一拥而上,扑上来,救出了刀尖下几欲昏厥的陈妃。


    他们护着疯癫的女人匆匆忙忙撤出了永乐宫,还留了几人守在宫门口,防着大将军再追上来。


    只见大将军一寸眸光也没留给他们。他将皇后打横抱起,步入内殿,身影消失不见。


    ……


    静夜不静,月色凄迷。


    沈今鸾睁开眼,看到帐顶那一方华丽的鸾鸟藻井。


    十年前,看了无数个深夜的相同纹样,落入眼中,她神思恍惚,心口直跳,手张开又攥紧,想要抓住什么。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住她发抖的手背,指节瘦长,沉稳有力。


    她抬眸,撞入男人暗沉沉的眸光,他身上的气息令她觉得安定。她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无比真切的温暖,那一场噩梦已经过去了。


    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男人的身旁,一道伛偻的影子,立在帘后,头发覆面。


    沈今鸾瞪大了眼,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轮廓,眼里泛起了水光。


    “她是琴音。”顾昔潮声音低沉,“是有人知道我留宿永乐宫,故意让她来这里的。她,或许知道你的死因。可是她……”


    沈今鸾起身,拨开女人蓬乱的发,看到一张干瘦无比的脸。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顾昔潮闭了闭眼,道:


    “有人对她动了大刑。若是常人,那时就该撑不住了。她一直活到现在,许是有心事未了。”


    还能有什么心事。沈今鸾面色沉凝,抚过女人断裂的臂骨。


    琴音与她一起长大,姐妹情深,见她枉死,怎能轻易放下,硬拖着这一身残躯也要活下来,是唯一的证人了。


    就这样撑了十年,连神志都已不清,却还记着她的死。


    “痛不痛啊?”沈今鸾心如刀绞。


    “我得活着。十一娘还困在那里呢,我得找人去救她啊!”


    琴音疯疯癫癫,痴痴地望着她,伸出枯瘦的手想要触摸又不敢。


    沈今鸾捉住她的手,直接覆在自己面上。


    琴音的手摸到了实处,一瞬间泪如雨下,不住地喃喃道:


    “十一娘没死,你没死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死,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琴音,我是怎么死的?”沈今鸾忍不住问道。


    琴音一怔,覆在她面上的手滑落下来,惊惧地揣在怀中,狂乱地摇头,清泪不断落下。


    沈今鸾没有再问话,将她扶至偏殿一方贵妃榻上。


    从前的时候,她常屏退其他人,独自在桌案上看书,琴音就会在贵妃榻上偶尔打个小盹。就像在北疆时一样。


    她坐在榻边,柔声安抚这个在深宫中与她相伴多年的姐妹。


    “琴音,你别怕。我回来了。”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会好起来的。我带你回北疆。”


    只要好好照顾她,她就能恢复神志,至于她死因的真相,她会自己找到。


    熟悉的贵妃榻像是令琴音感到心安,她静静听着,终于累了,蜷缩在榻上,渐渐起了轻微的鼾鸣。


    沈今鸾吹灭了灯火,凝视着琴音睡着时还惊惧万般的神容。


    人死如灯灭。活下来的人本该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可是,她死后,那么多的人都因为她的死困在原地,遍体鳞伤。


    那她,就更不能这样白白死了。


    陈妃似是而非的回应,琴音这般惊吓的模样,她的死因迷雾重重。


    沈今鸾站起身,面朝着这一座暌违十年的永乐宫,一砖一瓦,一帘一帐,恍若昔日。


    她陷入往日的回忆里,不由趔趄一步,翟衣的怀袖马上被人拽住。


    顾昔潮顺着袖边握住她的手,摩挲她发颤的手腕,温柔缱绻,声色却十分严厉:


    “你怎么入宫的?”


    沈今鸾垂下双眸,可在男人深沉的目光下根本无处遁形,干脆不装了。


    她不要他扶,径自褪去了繁重的翟衣,指着一旁换下的宫女服制,漫不经心地道:


    “每年三月皇后主持的亲蚕礼,内外命妇需入宫。我便让贺家姑母带我进来的。”


    她背对着他,在铜镜妆奁前卸去凤冠上一根一根的珠钗,从镜面里窥视到男人深沉的眸光,蕴着担忧与责意。


    他一直不说话,她就更加心虚,却也理直气壮,又带着几分委屈地道:


    “是顾郎先说话不算数的,当时说好了你永不回京都的。”


    钗环卸下,满头如缎的乌发也散落下来,铺满肩头。


    肩上忽微微一沉,男人从身后拥上来,覆住了她,吻她青丝所过之处:


    “你当时醉了,我没有应你。”


    “十一,你不该来。”


    顾昔潮抵着她的肩头,沉声道:


    “我不想你来冒险。我怕。”


    她太珍贵了,他怕她稍纵即逝。这宫中虽有他布局多年的兵,但还那么多双眼都盯着他的珍宝。


    他失去过一次,哪怕她就在怀中,还是害怕。


    这个男人,明明声色端严沉毅,可在她面前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之感,总有办法让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男人的怀抱紧实,她身子一软,好不容易撑起的气势在他的臂弯里慢慢懈了下来。


    “赵羡说,我还有最后一大劫,需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抬手去寻他的下颔,摸到新生的粗硬青茬,道,“那我必就来应这个劫。”


    古语所谓劫后重生。这个一座吃人的皇宫,就是她此生最惧怕的地方。自己当年稀里糊涂的,怎么就死了。


    那她便入宫,有始有终。


    这宫闱,本就是她的昔日战场。


    男人默不作声,却抱她抱得更紧,好像怕她逃走似的,整个高大的身躯压了下来,双臂环过身侧,铁钳一般箍着她纤柔的腰。


    沈今鸾回过身,藕白的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刻意扫去眼底的阴霾,笑意盈盈地凝望着他。


    “我来,还要来救你的呀。你看,今夜我若不来,你被她毒死了怎么办啊?”


    男人摇摇头,唇角轻轻一扯,低头吻她的眉心,道: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毒杀我。”


    沈今鸾想起,洛水池畔的鸩酒,醉酒将军同样火热的胸膛,缠绵惊心的相拥。这一回,是真的落在他手里了。


    谁能料到,相斗多年的宿敌,再归来时,做了生死不离的夫妻。


    她的双手抚过他的颈后,捧着他清瘦的面庞,凝目细看:


    “顾郎如此俊美,死了多可惜。当初我就舍不得杀你,今日我怕你又做傻事……我必要来护着你。”


    云州之战躬身入局,刺荆岭以一人死救万人生。她的夫君啊,就是个傻子。


    小娘子在怀里柔声细语,吐出的字眼个个滚烫,引得他心口燃烧起来。


    想起她方才扮鬼吓人的模样,顾昔潮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弱小得朝不保夕,还要来救他。


    顾大将军这一生走马,孤身一人惯了,他一直在保护所有人,何曾被人这般保护过。


    被君王苛责的愤懑,与她分别后的思念,求解不得的死因,不能救她的懊悔,只要她来了,出现在他眼前,便一寸一寸尽数成灰。


    “家中有妻子待我,我必要平安归来。”


    “妻命不敢违,所得欢愉,不敢忘。”


    顾昔潮俯下身,以眸描摹她含笑的眉眼,以唇封缄她痴心的妄言。


    身体相触,唇舌交缠,想要化解多日不见的思念,怎么都不够,越来越浓厚。


    幽暗的宫廷烛火熊熊燃烧,帐前的浮光潋滟游动,人影密密麻麻地交织。


    沈今鸾渐渐透不过气,微微推开他,嗔怪道:


    “还说妻命不可违,你明知你一进宫,元泓必要除掉你,你还来?”


    诏令一发,天下百姓都在为皇后上香哀悼,可他却成了道德有失的罪臣。没了兵权,顾昔潮便什么都不剩,只能坐以待毙了。


    以她一个死人的香火,换他一个万世将星的大好声名。不是傻的是什么。


    想到他为了自己,她心头春潮涌动。上一回,她就感受到他这个武人精力充沛,十分旺盛。如此相对,他又是紧绷如弓弦,是在强忍。


    “依我对元泓的了解,他今夜肯让你来永乐宫,明日怕是就要对你动手。”她轻轻叹息,扌旨尖划过身上的刺青,他面无波澜,暗处的巨兽却如受鼓舞伏起抬头。


    这里是皇后的永乐宫,琴音还在隔壁偏殿睡着,顾昔潮觉得实在不妥,心潮却随着唇间的柔软和掌中的纤约束素而不断起伏。


    身心燥热,喉头干渴。


    他平静地道:


    “这是我和他的君臣恩怨。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


    他轻轻掰开她的手,男人长年累月执刀练武,手指间有多处老茧,粗砺厚实,与柔腻的肌肤相触,别样的感受。


    他朝她摇摇头,肃然的目光在静默地拒绝她。


    “看来你已有了对策?”沈今鸾忽坐起身,薄若蝉翼的衣衫滑落,兴致勃勃地问道。


    他扶稳她,眸底映满贴着自己的一片雪色,面容却十分沉静,继续端正地道:


    “你可还记得,两次云州之战前入京为质的羌人。当年,有人命大,活了下来。被陈家人收留,现在是陈妃手底下的人。”


    沈今鸾身形一滞,扌无弄的动作也一滞。


    她怎么会想不到十五年之间,两次同样的羌人入京为质一事,疑点重重。她垂眸,淡声道:


    “此事,止于我。再查,无甚意义。”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深切地懂得皇权可以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碾碎。


    如今,父兄和北疆军皆已平反,她别无所求。


    二人心意相通,不需过多的言语。顾昔潮在云州时就早已知晓她打算放下。不然,以她从前的性子,必要深究到底。


    他眸色幽沉,从底下抽出外衣为她披上,可拂过锦衾一片濡湿。春水一缕一缕如抽丝的蚕,在月色下晶莹剔透。


    桃花身,名不虚传。


    如此,他便不能只任由她一个人胡来了。


    既然夫妻一体,就该共进退,同生死。


    桃花一瓣一瓣地拨开,在春雨中彻底绽放,春水源源不断,润泽大地,粗糙的厚茧都被浸透了。


    “你就是心地太善,养虎遗患。”他扫过她含羞的面靥,绷紧的脚趾,叹道,“可是,天底下不是所有人有你这般胸襟。”


    “那人可是蛰伏了十五年,从未忘却,一心复仇。你的死,或与此也有关联。”


    听到和自己的死有关,她脑中一片空白,声息变得急促又柔媚,紧紧咬着唇,感受到内里瘦长的骨节,横纵交错,根根分明。她故作恍然地道:


    “原来,你是假借留宿我的永乐宫,养精蓄锐来了。好让元泓以为,你甘愿为情而死,其实,顾大将军是坐山观虎斗?”


    报复似地,她若即若离,要紧关头总忽然停下。


    这下,他不忍了,手掌张开,覆住她的手来夺回主权,压抑良久,终是从喉底粗喘一声:


    “事关云州旧案之仇,你我之间的旧恨,还有多年来的相争不休。如今两虎相争,作壁上观,岂不快哉?”


    若非那一桩旧案,他和她怎会斗了半生,到死后才能重归旧好。


    沈今鸾埋进他的月匈膛,沉吟良久,手酸胀得像是要融化了,不解地道:


    “可是,他们为何早不斗,晚不斗,等了十五年,今日才来?”


    “因为你。”顾昔潮锁住身上面色绯红的妻子,道,“我一来查你的死因,他们就都坐不住了。”


    “陛下已起了疑心,陈妃今日回去,定会加紧行动。”


    “如果你是陈妃,你陷入毒害先皇后的嫌疑,你还有大魏唯一一个皇子,你当如何?”


    “愚不可及。”沈今鸾咬了咬唇,不由加重手上的力道,引得他闷哼一声,“元泓不会坐以待毙。”


    “最迟明日。”他在她唇瓣间流连往返,轻拢慢捻抹复挑,低声道,“哪怕掀翻整个皇宫,我也要查出死因,找回尸骨,送回北疆。”


    沈今鸾早已汗湿脊背,浓密的青丝全黏在后仰的背上,男人却面容沉定,唯有鬓边落下滚烫的汗珠。


    她最先溃败,化作一滩水,就快哭出声,还要不甘心地道:


    “那,万一明日二虎斗不起来。你好戏没看成,命也搭进去了。”


    男人却低笑一声。


    他的命门,就在她手里。怎会轻易地搭进去。


    朝局和命运再怎么折磨他,哪有她磨人。


    顾昔潮眉眼深不见底,拂开她摇摇欲坠的薄衫,耐心地让她释放出来:


    “禁军中有顾家的人,京畿外还有二卫是我旧部。另外,我还留有最后一招。陛下他,动不了我。”


    “我,尽在娘子掌握。”


    这一辈子,栽在她手里了。顾昔潮抿唇轻叹,感受无边的潮涌袭来,淹没,直至淌过到腕间。


    好一个尽在掌握,沈今鸾歪着头,心生好奇,杏眸忽闪,艳光流转:


    “最后一招?是什么?”


    顾昔潮低头浅笑,笑而不语,听她一声声婉转央求。


    见他不肯说,她总有办法制他。


    “那顾郎知不知道……”她凑近他,猛地收紧五指山,轻声道,“我也有后手。”


    我也藏了一招救你的后手。


    “是什么?”男人抬眼,满目渴求,用低哑的唇语问道。


    “是……”她贴着他泛红的耳垂,忽娇吟道,“顾昔潮,我好想你。”


    今昔,落花与孤潮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字音未落,潮水喷流如注。


    夜色氤氲,月笼轻纱,一片静谧。窗外枯枝迎风颤动,在帐幔之间投下虚无缥缈的长影。


    宫墙内,杀机重重,良宵却正好。


    浊重浓烈的气息渐渐散了,化作绵绵的私语低吟。


    在他无声的凝视下,她平息下来,慢慢睡着了,他的心下泛起隐隐痛意。


    他感受得到,她一来到这皇宫里,浑身满是强撑起来的力道,整个人蓄满剑拔弩张的刺。


    她今日奔波入宫定是很累,他送她去潮头,暂时缓解了焦虑与紧绷。在他怀里,她短暂地卸下防备,终于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


    红润的眼尾还湿漉漉的,悬着被送上潮头时的泪珠。


    帐中弥漫着桃花的香息混着淡淡的腥气,他默默扯去身下弄脏了的锦衾,丢去榻下一边,用干净的衣袍裹住她,再躺在她身侧,锦帕浸湿了清水,一遍一遍地擦拭她黏腻的手。


    再拥她一道入眠。


    夜深了,帐帘轻摇,顾昔潮极为缓慢地动了动,想换一个令她靠得更舒服的姿势。


    她闭着眼,秀眉轻蹙,睡梦中以为他又要偷偷溜走,抓着他的衣襟不准他走。


    顾昔潮便不动了。


    这一夜,他不能成眠,只静静地看着她在怀中熟睡,他心满意足。


    ……


    破晓之时,阴云压城。


    永乐宫外传来人声,殿门被人拍开。


    顾昔潮为她拢好衾被,起身开门出殿。


    宫灯幽晦,御前内侍陈笃亲自立在宫门口。见大将军信步走来,他微一福身,指着身旁内侍举着的玉盘道:


    “陛下所赐,请大将军二择其一。”


    “陛下宽厚,竟还能允臣选一选死法?”顾昔潮噙着讽笑,扫过去,只见玉盘上立着一壶酒,和一封御函。


    他挑起薄薄的纸片,打开一阅。


    朱砂御笔,一笔一划,牵动他最在意之人,最在意之事。


    顾昔潮沉静的双眸如有惊雷闪过,眨眼间攥紧了御函,在掌中碾得粉碎。


    宫灯猛地摇晃,晨曦的天光透不进重重宫墙。


    内侍陈笃命人将鸩酒撤下,袖手独立,遥望九重宫阙之外。


    黎明前的天,最是暗黑无边。


    ……


    沈今鸾一觉醒来,日阳高照。


    她睁开眼,身旁已是空无一人。


    这肉身因虚弱,喜昏睡。她竟酣睡至午后。


    一日以来,百姓供奉的香火,总算比在云州的时候好多了,至少能行动自如了。不出七日,大概就能恢复如常了。


    可赵羡说的最后一劫,究竟为何?


    沈今鸾发觉身上新换的襦裙,想起昨夜,面上微微发烫。虽然忌惮在宫里,什么都没做成,却又是什么都做了。


    她低头看了看裙裾上的纹样,又望了望空寂的宫殿。


    奇怪,按理说这永乐宫在她死后已空置十年,怎会有新的襦裙,还是她的尺寸,连同昨日她情急之下换上的皇后翟衣,也簇新无尘。


    没有由来地,她心头一颤,四望不见顾昔潮的身影。


    昨夜他不是说坐山观虎斗的么,怎么自己出去了?


    一面宫墙之隔,隐约传来兵戟碰撞的声响。她疾步往外走去,却见殿门外守着重重甲兵。


    “琴音姑姑,将军有令,让我们守好此地。将军回来前,烦请好好休息。”一个将士隔着殿门道。


    沈今鸾攥着袖口,心中不定。


    顾昔潮怕她的身份被人察觉,不让她在宫中走动,已派兵将永乐宫看守起来了。


    她继续往偏殿走去。此次回来,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琴音。


    贵妃榻上,琴音静坐着,神志依旧不清,认不得她,目光呆滞地直直望着偏殿中的一处,喃喃自语:


    “娘娘没死,娘娘没死……”


    沈今鸾坐在她身旁,为她梳头拢发,发觉她一直望着那一处。她终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愣,而后淡淡一笑。


    那是一竖排堆积的箱笼是她入宫时带在身边,算是她的嫁妆。都是当年她入京时,从北疆带来的。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幼时玩的毽子,马鞭,风筝,二哥时不时送来京都的旧衣和小玩意儿,零零碎碎,足有十余箱。


    承载着过去美好的回忆。


    许是因宫殿空置,宫人将这十余座堆积起来的箱笼蒙上了一大块白布。看起来,像是三座高耸的山峰。


    沈今鸾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掀开白布一看。


    “别过去。”琴音忽然出声道。


    沈今鸾脚步一滞,看到贵妃榻上的琴音忽然立了起来,眼圈通红。


    在她茫然间,殿门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有人破门而入,疾奔进来,慌不择路一般,身上的佩刀数次撞上了廊柱,铮铮作响。


    沈今鸾回眸望去,只见一道黢黑暗沉的身影直朝她冲来,气势凶悍无比。


    是顾昔潮。


    “别过去!”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双眼血红,面容狰狞阴鸷。


    即便在刺荆岭他孤身一人斩杀千军万马之时,她也不曾看到他这副骇人的模样。


    远隔数步,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滔天愤怒,不加收敛的阴戾之气,像是要将人吞噬。


    大将军素来矫健,可奔向她的几步路,高大沉稳的身姿竟然踉踉跄跄。


    等到终于一把将她拽住,他的身体竟在颤抖,捂住她双眼的手心满是冷汗:


    “十一,你别看。”


    “我一把火烧了这永乐宫,我们回家去。”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后,带着一股汹涌的血腥气,是一场恶战方歇。


    她抱住几近脱力的男人,他像是方才疾奔横穿整个皇宫来寻的她。


    在她肉身昏睡的短短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道。


    顾昔潮喘息不语,一把用氅衣盖住了她。


    又一阵突兀脚步声传来,碾碎了沉寂了十年的永乐宫。一旁的琴音吓得抖如筛糠,已经跪倒在地。


    “大将军,陛下有令,再做顽抗,杀无赦。”一道高亢严肃的声音在宫外响起。


    沈今鸾举目望去,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宫墙外密密麻麻的箭镞。一簇一簇的寒光在日头下刺目万般,对准了囚笼一般的永乐宫。


    潮水般的天子亲卫涌入,无数锦袍在风中翻腾,织成一张密网。宫门前的甲兵举刀对峙,双方寸步不让。


    一道人影疾步从中走出来,身形瘦削,脚步虚浮,一袭华服玉带,矜贵无双,耀人睛目。


    正是天子。


    “阿鸾,你别过去。”元泓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清俊的面色浮现苍白,被拦在宫门外,目眦欲裂。


    纵然是当年受先帝昼夜羞辱,长跪雪地,元泓也不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听到他的声音,在氅衣里的沈今鸾浑浑噩噩,回过神来,想要脱离男人的怀抱。


    顾昔潮箍紧她,不让她走,一身肌肉贲张,强势有力。


    沈今鸾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


    “你让我看罢。”


    “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83章 大结局


    三个时辰前。


    天色将熹, 乌云阴霾,浓如泼墨,沉沉压在宫阙殿顶鸱吻之上。


    兵戈声自黎明前便铮铮不息, 暗沉的夜色掩去了血色泅染的宫墙。


    一队内侍行色匆匆,在厮杀声里疾行而过。


    最前头的御前内侍陈笃步履沉定,身后是从永乐宫带回那一瓶未动的鸩酒。


    他穿过晦暗无边的长廊,来到高耸入云的太极殿前, 越过重重军士入内。


    这些军士是皇宫仅存的禁军兵力, 列阵殿中, 严阵以待。


    太极殿,金紫恢弘的大殿中挤满了人。皇城内宗室贵戚, 文武重臣,听着外头接连不断的兵戈之声,局促惶遽, 心有戚戚。


    陈笃穿过人潮, 掸去身上寒气,躬身进入偏殿暖阁。


    太极殿的暖阁里,静好祥和, 与外头的血腥和惊恐隔绝开来。


    鎏金兽首香炉喷吐出袅袅烟气, 经此一夜燃烧, 龙涎香息已淡了许多。


    华丽的璎珞珠帘里, 一双素手毫无环佩, 虎口悬有一串紫檀佛珠,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隙,打开香炉玉盖, 放入一团新的香片。


    收手回帘后,雪白的怀袖带过一丝幽长的香息, 一手佛珠,一手捻着一颗黑子,稍稍一顿,在棋子密布的棋盘上落下。


    皇帝和贵妃对弈一夜,无人敢入内打扰。陈笃前来回禀消息,也在珠帘外静候,凝神等着皇帝传唤。


    他低垂的余光里映着那一道皎白如月的身影。


    李贵妃入宫十余载,绿鬓朱颜,白衣胜雪,举手投足,形仪容止,挑不出一丝错来,尽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清隽秀丽的眉宇之间,掩着一丝雷电一般的锐气,又凝着长久不散的云翳。


    “能和朕夤夜手谈的,也就你了。”皇帝下了一颗白子,道,“竟一夜不分胜负。”


    “这些年,是朕冷落你了。”


    陈笃心中暗想,一个时辰前,禁军中郎将陈戍以抓捕逆贼,护卫皇城为名,突如其来带兵围了宫门,陛下却一直在此气定神闲地与贵妃对弈。


    自从名不见经传的陈家雄起,陛下已是多年不曾与贵妃对弈了。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自从顾家随着大将军北去而蛰伏,沈氏也随着先皇后崩逝而没落,前朝后宫,只剩李家和陈家在对垒。


    陈家是陛下一手提拔,圣眷正浓,传闻二皇子下月就要立为太子,谁知陈家今日会自掘坟墓。


    陈笃未及细思,皇帝的目光已扫向那一瓶未动的鸩酒。陈笃会意,上前禀道:


    “大将军留了御函。”


    大将军在永乐宫门口见了御函之后,带着一身雷霆之怒奔走,宫门外便起兵戈,两军交战,直至天明。


    只一手御函,就引得大将军亲自出马,收服叛军。皇帝这一手棋,果真妙极。


    “陛下,臣妾认输了。”


    珠帘后传来李贵妃一声婉转轻笑。


    “陛下以一人治天下,以天下为棋局。臣妾不过班门弄斧。”


    李栖竹捻着佛珠,将手中的黑子投入白玉瓮中,也扫了一眼那本是赐予大将军的鸩酒。


    “臣妾贺陛下知人善用,锱铢不费,兵不血刃,擒得逆贼。”


    女郎冷白面上笑意盈盈,无人所见之处,冰冷唇角似有似无的讥讽,并无惜败之色。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禀告,微微带着颤音:


    “大将军,到。”


    “铛铛——”将士刀剑齐鸣,军士们的铁靴踏在太极殿琉璃宫砖上的步伐,犹如密且沉的鼓点。


    十年不见的大将军,渊渟岳峙,一身铁甲峥嵘,一手怀抱兜鍪,红缨如血丝,另一手提着一个垂死的军士。


    一人的气势便盖过了殿中所有文臣武将。


    看到他手里的叛军贼首陈戍,太极殿两侧的朝臣既是暗自舒了一口气,又禁不住心头发凉。


    大将军杀了太多人,极盛之时,死在他手里的文臣武将不在少数。


    随大将军举步入内,两侧密集的百官都不由自主为他让出道来。方才命悬一线的所有人,拜高踩低,刻意忘却前日大将军痴恋先皇后的轶闻,朝他行礼道:


    “大将军拱卫皇城劳苦功高。”“大将军辛苦了。”


    “咣当——”一声,碾碎了所有阿谀。


    大将军手臂一扬,将手里提着的陈戍扔进殿里,头颅撞翻了兽首香炉,蒙蒙灰烬洒了满地。


    所有人刹那噤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陛下驾到——”


    暖阁里的皇帝缓步走入太极殿中,坐在了金銮御座之上,在渺渺众生之中,与底下那道身姿遥遥对望。


    身姿高俊清瘦,到底天家威严。群臣倒伏下去,山呼万岁。


    顾昔潮不卸甲不收刀,不趋不拜,径自拱手道:


    “臣顾昔潮,救驾来迟。”


    “叛军贼首陈戍,带一千禁军围困禁中,图谋大逆,臣率京畿二卫,合力擒拿,其余谋逆禁军,皆已就地伏法。”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大将军在无诏的情况下,擅自带领京畿的顾家亲兵,将叛军一一诛杀。虽救驾有功,但还真是一点余地都未给皇帝留下。


    若此时大将军领着这些血战之后士气大涨的亲兵,更进一步……没有人敢细想下去。此时,此地,大将军是救星,亦是危机。


    皇帝眸中映着冰冷的微芒,漠然挥袖道:


    “将庶人陈戍,押下去。”


    “且慢。”


    这一声令人心惊胆寒,所有人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顾昔潮立在宫灯投下的暗影里,一丝光都透不进他的眼眸:


    “除却谋大逆之罪,陈戍、陈妃,十年前涉嫌谋害先皇后。今日,既三司在场,我来亲审,诸位皆为见证。”


    朝堂上众人面如菜色,本以为叛军已除,性命之忧已解,却不曾想方出狼窝,又入虎口。


    天子面前,大将军这是要挟持百官于此,彻查天子按下十年不表的先皇后旧案,亲自揭开天子逆鳞。


    顾昔潮微一侧首,身后的亲兵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入殿。


    众人认出那女子容貌,倒吸一口凉气。


    大将军竟敢带兵长驱直入后宫,将二皇子的生母陈妃娘娘逮了进来。


    陈戍肩胛腹股中箭无数,全身骨头断裂十余处,在地上匍匐如蛆虫。一看到陈妃,他的双眸腾起血色,当即大喊道:


    “十年前,我弑杀先皇后沈氏,伪造她出宫奔逃假象,蒙蔽圣听,罪该万死,与她无关。”


    一语撕碎了所有的粉饰。众人惊骇之下,听顾昔潮沉声问道:


    “皇后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她?”


    陈戍忽然抬起了双眼,露出一丝阴狠而又畅快的笑意。


    这一眼对视,顾昔潮便看到他在日光下琥珀色的眼睛。


    他曾在北疆无数次看到这样的眸色。阿密当,邑都,莽机,阿德,阿伊勃……他见过的羌族人都是这样琥珀色的眼。


    “我杀了她,是为了报仇。”陈戍长叹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有熊熊仇恨在心头燃烧,“因为,她是沈家女。”


    “沈家父子收复羌族,将我们王子送入京中为质,却害得他身死宫中。”


    “沈家军全军覆没,只剩下她这一个沈家余孽,我定是要除之而后快!还有你们的皇帝,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此一语无异于惊雷劈下,将恢恢大殿毫不留情地当空撕裂,撕裂了当朝歌功颂德的谎言。


    这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


    如今云州收复,功业已成,好似所有人就可以忘记了沈氏当年全军覆没的缘由,一并忘了有些贯穿两代的刻骨仇恨,有些人辗转十五年不曾忘却。


    如今,这名仅剩的羌人带着他暗藏十五年的仇恨,向整座大魏皇城报复来了。


    若是今日被他谋逆得逞,大魏国祚都将改弦更张,众人战战兢兢,心有余悸,无限惊恐化作震怒。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从羌人摇身一变成了陈家人,一步一步升至中郎将,掌管宫城一半禁军的?


    顾昔潮缓缓地道:


    “淳平十九年,羌人质子一行人在京遇刺,无人生还。但有一羌人命大,侥幸不死,出逃途中被陈家女收留。自陈家女入东宫为侧妃,此人入宫为禁卫,陛下御极,陈妃有宠,陈家势大,族中子弟无不平步青云,高官厚禄……”


    陈家本没落士族,十年前在朝中人微言轻,是皇帝一力扶持,用来制衡其他世家的棋子。


    却没想到,棋子也有反噬的一天。


    陈戍狂笑一声,挣脱束缚,猛拍胸膛,大吼道:


    “是我一力主张,挟持陈妃和二皇子谋逆,与他二人无关!”


    “庶人陈戍谋害皇后,逼宫谋逆,罪不容诛!”


    “斩首示众!”“合该五马分尸!”


    朝臣群情激愤,纷纷上前暴喝。


    简直是大魏宫廷的奇耻大辱,一个羌人搅乱了前朝后宫,今日竟差点挟皇子逼宫夺位。


    满殿呼和声中,陈妃珠钗堕地,仪容全无,凝望着被军士摁在地上陈戍,忽痴痴地笑了起来。


    这个傻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将她摘除么。


    他的陈姓,是她给他的,还怎么摘除?


    只有她知道,他今日承认羌人身份,当场认罪谋逆,分明是为了她和辙儿。


    昨夜她看见皇后鬼魂,神志不清之下在顾昔潮面前承认了投毒。清醒过来后,她漏夜去找陈戍求救。


    他安慰她道,自从大将军放弃兵权只身入宫之时,他就已经没命了。皇帝忌恨大将军已久,定会在天明之时赐死他,永绝后患。


    而皇帝近日连夜咳血,已是重病缠身,不如不做二不休,直接宫变扶持二皇子上位,她为太后,他做大将军,如此百岁无忧。


    若是逼宫失败,他便以羌人身世作为借口。北疆军旧案本是一场阴谋,皇帝肯定不敢彻查,因此祸水东引,就不会牵连到她和辙儿。


    岂料,大将军没有被赐死,反而以雷霆之势,带兵屠尽了他围宫的禁军。


    顾昔潮既没死,又怎会放过要毒杀他心爱之人的她呢?


    陈妃抬手抹去眼泪,华丽的指甲划破了鬓角,面上浮出一丝认命般的笑。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负手而立,道:


    “皇后当日幽禁永乐宫,陈戍根本无法直接入内。真凶,另有其人。”


    百官窃窃私语,莫衷一是。唯有御座上的皇帝眼眸促狭了一瞬。


    一道惊天的哭声,伴随着慌张的脚步从殿外传来:


    “你们放开我阿娘,谁敢伤我阿娘,我就杀了谁!”


    众臣看到殿外奔来的小小身影,面色越发惊恐。同是陈家的陈妃娘娘可是大魏朝仅有的皇子的生母啊。


    犹疑之间,只见金銮殿上一直岿然不动的皇帝缓步走下玉阶。


    大魏朝岂能无后。几名御史老臣见状,纷纷膝行过去,朝着皇帝磕头泣诉道:


    “幼子无辜啊陛下……”“二皇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


    众臣垂首而立,望着龙袍拂过眼帘,在那道小小的身影跟前立定。


    “皇后薨逝前,幽禁永乐宫,无人能入内,但是对于二皇子,朕网开一面,允你入内探母。”


    皇帝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幽声道:


    “你做了什么?”


    二皇子元辙抿唇不语,浑身颤抖,陈妃抱紧了他,娇小的身躯想要护住唯一的儿子,连连摇头。


    什么都不必说,一切都已明了。本对着龙袍拜倒求情的老臣们跌坐原地,彻骨的凉意自宫砖传遍周身。


    元泓面上无悲亦无喜,道:


    “巫蛊,是你让他放入她宫中,陷害皇后。”


    “药,也是你让他下在皇后药中,二皇子毒杀嫡母,是为弑母。”


    陈妃神情一震,偏又笑了一笑,颊边的胭脂哭花了晕开,显得面容凄艳又狠绝:


    “疑心皇后的人是陛下你,害死她的,也是陛下你啊哈哈……这难道,不是报应一场?”


    她有恃无恐地拢了拢垂落的发髻,将散发拂去一边,轻声道:


    “陛下自北疆归来,日夜呕血,我们的辙儿,可是你唯一的骨血,可不要冤杀独子,来日又追悔莫及……”


    “她都死了十年了,死无对证,陛下这才想起来要为皇后查一查这桩冤案?呵,早就来不及了……”


    痛哭流涕的老臣们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的稻草,又纷纷爬过去,磕得头破血流,哀求道:


    “二皇子年幼,陛下并无证据,如何定罪?”


    “陛下,捕风捉影,并无实证啊!已过去十年了啊陛下……”


    元泓俯视着底下苦苦哀求的臣子。


    昨日才知,当年皇后留下的“与君绝”乃是二皇子伪造,并非她本意,她从未离开背叛他,而是冤死宫中。


    他悲愤难耐又欣喜若狂,为陈家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查清她的死因,而后昭告天下,那么,她仍是他唯一的皇后。


    此时真相揭开,直指他唯一的子嗣。


    这就是她给他的报应吗。


    凉风自殿外吹来,元泓面无波澜,容色幽冷,袖中的手却抓紧了御案四角的龙头,像是要将这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捏碎。


    “陛下,先皇后沈氏,死因尚有疑。”


    沉寂之中,女子高扬的声线响起。


    众人回首,只见之前称病不出的李贵妃步入殿中,身姿高洁清英,玉颜苍白如雪,眸瞳深黑,如同久不见天日。


    “尔等先出去等候。”


    李贵妃位同副后,虽蛰伏多年,在朝中依旧拥趸者众多。


    在她一声令下,众臣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了太极殿,如同将无间地狱留在身后。


    殿中空寂,宫灯明明灭灭,划破一殿黑暗。


    李栖竹昂首而立,声色凛然,道:


    “先皇后蒙冤被害之前,有一日与众妃在水榭看戏,曾将二皇子抱于膝上,笑言其长相行止,皆不类陛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臣妾时时留心,隔日便看见陈妃将一包药交予二皇子殿下。”


    “陈妃戕害先皇后之动机,请陛下彻查。”


    “二皇子身世,也请陛下,彻查。”


    她李栖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哪怕把自己也彻底搭进去。


    李栖竹伏身恭拜,叩首,腕间佛珠堕地,琅琅作响。


    “啪——”


    皇帝挥袖,一巴掌打在李贵妃面上。打得她跌坐在地,半边脸红肿,发髻偏作一边。


    “你既知他怀□□药,却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服毒?”


    李栖竹受了一巴掌,神态自若,面上毫无一丝怨怼。


    她拭去唇角血滴,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佛珠,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终是一字一句地道出:


    “当时臣妾派人将二皇子殿下撞倒,伺机将那包毒药掉包为迷药……”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局势千变万化,真相扑朔迷离。所有人一时怔在原地,忽闻一声冷笑。


    茫然之间,匍匐在地的陈戍已骤然站了起来,止不住地笑。那笑声从喉底发出,喑哑无比,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令人毛骨悚然。


    “你胡说,我亲手将她埋在永乐宫的箱笼里了。她明明,明明已经……”


    陈戍陡然收了声,想起那一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手心的冷汗……还有皇后侍女不绝于耳的呜咽。


    当时,那个被蒙眼蒙口的侍女好像一直在说:“她还活着啊……”


    回忆至此,陈戍恍惚了一下。


    “砰——”一声巨响,众人惊觉抬首,只见呆立良久的大将军忽然拔刀,一刀横劈,直将太极殿前的巨大香炉劈个粉碎。


    烟尘之中,刀光寒芒,刺目闪动,映出大将军无比沉郁的面色,眼底燃烧着森然的阴火,一步一步朝陈戍走去。


    宫灯惶惶,陈妃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双膝一软,跪在冰凉的宫砖上。


    当年,她下毒后惊慌失措,找来了陈戍。陈戍一不做二不休,反正皇后已被皇帝废弃幽禁,便带兵潜入永乐宫,埋尸灭迹。


    再将皇后身边的女官屈打成招,伪造出皇后出宫与大将军私奔的证据,令皇帝信服。


    自此以后,皇帝为了颜面,生生将皇后失踪一事压了下去。


    天下人皆以为,妖后无德,失却帝心,无坟无葬,万人唾骂。


    谁曾料到,皇后只是中了李贵妃换下的迷药,并未死透。


    陈妃猛然抬眸,睁大了眼,已被喷涌而来的血溅了满身。


    多年深宫相伴的情郎已变成了一颗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划开一路的血迹,鼻孔甚至还在呼出热气。


    陈妃呆滞地看着满身的血,还来不及尖叫,却见大将军血流如注的刀尖又指向了她的儿子元辙。


    她连滚带爬地过去,想要搂住,却被顾昔潮的亲兵扣下,侧脸被押至冰凉的宫砖上,面容扭曲。


    “他是唯一的皇子!顾昔潮你要做什么?!他将来是要做太子,登皇位的。”


    顾昔潮如若未闻,单手掰着二皇子的下颔,将人提了起来。


    他望着二皇子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眼睛,又缓缓望向御座上作壁上观的皇帝,目有怜悯。皇帝始终冷眼旁观,好像事不关己。


    这皇宫恶臭淤泥太深,皇室肮脏秘辛太多,一人一步,坑害了他的小娘子。


    而这些恶臭和秘辛,注定不会公之于众的。


    皇帝不会弑杀“亲子”,杀人的罪名只能由他来背。


    血迹未干的刀尖缓缓地逼近皇子细嫩的颈侧,耳边传来陈妃声嘶力竭的叫唤:


    “顾昔潮,你敢弑君?”


    “我不会让一个弑母罪人登上皇位。”顾昔潮手起刀落,斩断了陈妃的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在陈妃扭曲的视线里,儿子的头颈也扭曲一下,“轱辘”滚落在地,和另一双琥珀色的眼空茫对视在一处。


    千秋君王梦,尽作一抔土。


    血流汩汩漫过蟠龙地砖,撕心裂肺的尖叫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宫殿。


    顾昔潮最后走向李贵妃。宫灯交错的影子将她挺拔的身姿映出无数个碎片。


    男人高大的暗影投下来,李栖竹手中佛珠一滞,闭上了眼。


    李家出身关陇,曾是不输顾家的高门。她自小由大儒教养,自视高洁,入宫以来,举止温柔贤良,孤高如鹤,带着世家贵女一贯的傲慢。


    不仅贵妃的冠冕,就算是皇后的凤冠,她也当得起。


    而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却做了唯一一件懊悔终生的事。


    为了家族荣宠,为了彻底扳倒得了子嗣耀武扬威的陈妃,她一念之差,选择以迷药替换毒药。


    因为光她亲眼看见还不够。她要坐实,要闹大,要人赃并获,要众目睽睽,等醒来后的皇后金口玉言,彻底钉死陈妃和她的儿子。


    可皇后却因她的私心而死。她不是真凶,却是帮凶。


    刀尖冰凉的触感与温热的血水交融在一处,李栖竹扬起了脖颈,如同迎接一场晚了十年的解脱。


    鲜红的刀尖却只是挑断了她腕上系了十年的佛珠。


    她睁开眼,沉静的眼里流露出一丝错愕:


    “大将军,不杀我吗?”


    “念佛救不了你。”顾昔潮扫过李栖竹身上十五年如一日的白衣素服,冷冷地道,“来日你到了地下,自己与他说去罢。”


    听到那个“他”,李栖竹沉默良久,喉间涌起腥甜,唇角扯动,伴随这一抹冷笑缓缓溢出一缕淤血。


    她背弃婚约,还害了他最爱的妹妹,到了九泉之下,他怎会来见她。


    李栖竹望向殿外一重又一重的宫墙,目光一片荒芜。


    这一生,她生是世家女,死是皇家鬼。注定要被困在这里一生一世。


    果真还是那个顾昔潮,他没有杀她,却诛她的心,独给了她残酷的刑罚。


    佛珠颗颗堕下,被碾碎一地。


    短暂的心痛过后,李栖竹缓缓站了起来,散乱的头发重新用发簪束起,苍白如雪的唇瓣因血浸染鲜红润泽,依旧是九重宫阙里最是高傲的鹤。


    至少她今日布局的目的,达到了。这煌煌深宫里,从今只剩下她李家李栖竹了。


    可惜,这万里河山,到底无边寂寥。


    李栖竹居高临下,不由望向底下匍匐不断的陈妃。


    这个蠢女人,出身低贱,鬼迷心窍,竟以幼子杀人,最后还有个异族男人愿意替她揽下罪责,最后还保护她而死。


    陈妃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艰难地爬到了死不瞑目的陈戍身边,将身上被血泅染的外衫披在了那无头的男人身上。


    十五年前,陈府门外,大雨倾盆,她捡到一个身受重伤的羌族少年,给他披了一件衣,喂了一口饭。


    为了这一饭之恩,他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她想要孩子,他便给了她一个孩子。


    当年戕害皇后的阴谋败落,她走投无路,只能扶孩子上位,他便不惜一切带兵围宫。


    如今,她最后再为他披一件衣。这一世,也算是圆满了。


    陈妃身上只剩下薄衫一件,被宫砖的雕纹磨破,继续撑着没有力气的身体,不屈地望前爬着,直到伸手扯到了皇帝龙袍一角。


    她的陛下虽病弱不堪,却是何等狠辣心机。


    从看到那一张字迹相同的“与君绝”开始,他就明白了一切,开始布局。


    他要双手干净,又要报仇雪恨,所以只能利用大将军出兵平叛。


    大将军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带兵入宫。


    皇帝以自身的安危为饵,设下今日这一个弥天大局,引得他们所有人入彀。


    皇后惨绝的死法终于水落石出,平息一切的谣言,又借大将军之手,杀臣杀子,彻底碾碎了各有各罪的陈家,李家,还有顾家。


    最后大权在握的,唯有天子一人。


    “陛下机关算尽,却总有算不到的事……”陈妃不断扯动龙袍上纹绣的万里河山,借力贴过去,定要让皇帝听到她备好的遗言:


    “陛下,她、她就在永乐宫里。昨夜,我见到她的鬼魂了……”


    元泓面上的凝冰开始裂开,波澜不惊的双眸一点点睁大。


    “陛下聪明过人,不如猜猜,若她知晓自己因陛下幽禁,竟被生生活埋,可还会再见你?”


    对皇帝恭敬谄媚了一辈子的陈妃爆发出一阵狂笑,报复似地,一字字道:


    “我祝陛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中,陈淑宁摸索到地上的一把刀,在元泓来不及向她求证的当口,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血泊中,她了倒下去,伏在这一世最爱的儿子和情郎的身旁,闭上了眼。


    元泓本来只道这女人死前疯癫之言,可他突然望向殿外,想起方才顾昔潮直奔永乐宫而去的背影。


    杀伐果决的大将军何曾有过如此慌张的时候。


    原是为此。


    皇帝扬臂,召来宫中仅存的禁军,令道:


    “将整个永乐宫围起来。”


    成婚当夜,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曾对她立誓,要一生一世爱护她,封后仪典,他握着她的手,许诺这万里江山有她一半。


    怎会让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落得如此不堪的死亡。到底从哪一步开始,他做错了呢?


    一旦打开那个箱笼,他曾许给她的百年好合,无边江山,千秋大梦,全部化作泡影。


    不能让她看到。她可千万不能看到。


    侍从前来御马,元泓拖着病体,翻身上马,咽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血腥,往永乐宫疾奔而去。


    永乐宫凋敝破败的门前,匆匆集结起来的天子亲卫终于破开永乐宫大门。元泓滚下了马,踉踉跄跄,疾步入内。


    偏殿门槛上,一块撕碎的白布在阴风中翻涌不止,里头堆满一座一座的漆黑箱笼,犹如一块一块的墓碑,竖于幽篁之中。


    元泓绕过丛生的墓碑,来到偏殿的最深处,填补过的坑洞里陈年的旧土已被挖开,底下露出了最后那一座埋在地底的箱笼。


    宛若一抬棺椁。


    箱笼上的子孙钉已被一个一个卸下。


    翻开的箱盖上,遍布一道又一道指甲的划痕,入目三木,深刻如镂。


    宛若一丛荆棘,落入他的眼中,刺破他的心头,深深扎进去,血肉模糊。


    元泓趔趄一步,被亲卫扶稳,不顾众人阻拦,继续往箱笼里头看去。


    十年枯骨,血肉不存,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森森白骨,宛若婴孩。箱笼角落里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扔掉的羽毛毽子。


    寂静无声,元泓立在原地,呼吸一凝,喉间那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袖口的日月龙升沾满点点血迹,忽黏上了一片零落的花瓣。


    一直在角落静坐的那人朝他抬起了眼,额上青筋暴出,眸底血色翻涌。


    元泓霎时明白过来,心头冷笑。


    他能进来看,是大将军默许的。在这座属于天子的皇宫里,今日的诸般机缘巧合之下,他进这个门,还需要大将军点头。


    顾昔潮让他进来,是要让他亲眼看到,他的发妻是怎么死的……


    是怎么,被活埋了十年的。


    元泓也抬眼看他。


    大将军身边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唯有一身诡谲的桃花瓣,落了满怀。


    他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死人,埋在这一处花冢之中。


    本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事关四海,天下之主,天子犹甚。元泓本该掉头就走的,可他屏退了四处的亲卫。


    偏殿里只剩君臣二人。


    “她在何处?让她来见朕。”皇帝忽然出声道。


    在宫中平叛血战之后,顾昔潮袒露的大臂上犹有刀伤,鲜血斑斓,他却浑然未觉。


    方才太极殿上杀伐无情的大将军好似彻底颓败下来,神情疲累,声色萧瑟寂寥。


    “我花了十年,焚香招魂。”


    “她的一缕魂魄,一点一点为我生出了血肉……”


    他缓缓立了起来,身姿犹如将倾得山岳,衣袍上重重叠叠的花瓣随风飘落,伤逝无踪。


    “只差一点。”他轻声道,“只差一点,就能……”


    桃花身不能压抑她的戾气,万家香火来不及恢复她的人气。


    一见到自己活埋在箱笼里的尸骨,她又化作了一缕魂魄。


    “你让朕见她。”元泓心下一沉,沉稳的声线里露出一丝慌乱。


    只要能见到她,他会陈述一切,将多年误解说个明白。只要说明白,就好了。元泓心道。


    顾昔潮只笑不语,修长有力的手转动刀柄,刀尖将地上的子孙钉碾个粉碎。


    元泓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意,他双手紧握成拳,呕血后嘶哑的声音扬起,愤然道:


    “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发妻。你敢……”


    顾昔潮霍然起身,刀尖直指着那一座开盖的箱笼,暴喝道:


    “你的皇后埋在这箱笼里,枯骨十年无人收殓。”


    “我见她之时,她袖间满是血迹。陛下英明一世,可知何来血迹?”


    还能哪来的,那箱笼的划痕里,还深嵌着她的甲片。元泓抬袖,轻轻抚过粗糙的箱面,凹凸不平的纹理刺过他的指腹。他蜷起刺痛的手指,紧握成拳,平淡地道:


    “她是皇后,当祔葬皇陵,与朕死同穴。”


    “在云州,沈十一娘已经嫁我为妻。我的妻子遗骨,我要带走回北疆安葬,我绝不会让她再留在这座皇宫里。”


    大将军说话间,双眸血色泛着一丝沉痛的柔情,一直凝视着身旁的一片虚无。


    元泓眯起眼,想起那日他擅闯的婚宴,想起忽然消失的新娘子,然后是云州探子纷至沓来的奏报,说大将军新妇是鬼魂。


    她做了鬼,还是回了北疆,去到他的身边。


    元泓心下冷笑,锋锐的眸光一抬,无意中扫过大将军受伤袒露的肩头。


    那一处,肩颈之间的斑斑血迹里,有一处完全不同的红痕,刺他的目,惊他的心。


    是一道绛色的齿痕。


    元泓的瞳孔猛地收缩,呆立在原地。


    昨夜顾昔潮留宿永乐宫的时候,她也在。


    来之前,他曾以为不过是一缕魂魄,哪怕他们拜了天地,也只是一对鬼夫妻。


    却不成想,就在昨夜,就在眼皮底下的永乐宫里,他给了她欢愉。


    这一道无意中留下的齿痕,是她动情的证明。


    他认得的,因她从前顽劣嬉闹,有一回不察留下痕迹曾被他训斥。因为他当时太子,仪容仪表,千万人瞩目,稍有不慎,会为人指摘。


    只那一回,后来,她再也没有这样过了。


    再不曾闹他,也不曾为他动过情。


    一股难以名状的涩意和愤意从目之所及的齿痕一直漾开到五脏六腑。


    元泓抬袖拂去唇角溢血,将喉底的血不断咽下,面上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今日,顾大将军为朕平叛,手里最后的京畿二卫都折在里面,京中顾家嫡系已除,大将军此后,在宫中并无倚仗。你的生死,自此在朕一人。大将军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北疆?”


    顾昔潮平静地听着,摇了摇头,内心一丝波澜也无。


    “入为心腹,出为肱骨。陛下利用我发兵勤王,我甘愿为牛马走,只因我尚存一丝忠心。认定我今日所救者,非天子,而是天下人的君父。”


    他自小所受的教养不允他对君王见死不救。天子可对臣子无情,但臣子不能对天子无义。


    如此死心塌地十余载,直到所有君臣之义轰然崩塌。


    顾昔潮闭了闭眼,淡淡地道:


    “自我打开这一座箱笼,窥得真相,我觉得,将这天下掀了重来,也并无不可。”


    沈家十一娘,大魏皇后,今日惨烈死局,罪魁祸首并非陈戍之愚忠,元辙之愚孝,陈妃之妒心,贵妃之贪婪,而是拜帝王常年制衡之术所赐。


    这样重术轻道之人,不配为君。


    元泓见他如此离经叛道,也并无意外,道:


    “冒认宗族,不守臣节,觊觎君后,带兵入宫,弑杀皇子,再加上胁迫君王,举兵谋逆……桩桩件件,都够你死罪。”


    “你还痴心妄想,要带朕的皇后回北疆?”


    “十年前,朕对你心慈手软,放虎归山,今朝,朕不会再错一回。”


    顾昔潮却微微地笑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当今天子,九五之尊,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任她在这狭小的箱笼,活埋十年。


    而他曾经为臣,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他身如五内俱焚。


    也该是他孤注一掷,放手作为之时了。


    顾昔潮终是将一直攥于袖中的一卷绢帛展开,直逼天子,道:


    “陛下且看清楚,沈氏十一娘,当年是先帝赐婚于我。”


    此间忽然安静了一瞬。


    元泓倏然抬眸,望向那一卷黄绢圣旨,步步凑近,目光如淬毒一般凌冽。


    眼见绢帛上先帝御笔,玉玺亲刻,做不得假。


    顾昔潮朗声道:


    “先帝以礼义治天下,陛下贵为天子,十五年前,以吾妻沈氏十一娘冒名顶替沈氏三娘,强夺臣妻。”


    “陛下今日夺我妻子,来日便可夺任何臣子平民之妻。宗法,礼法,法统,天下悠悠众口,可会站在陛下这边?沈氏旧部,忠臣良将,乃至天下人,可会善罢甘休?陛下从此在天下人面前,还如何为君?”


    “陛下九五之位,来之不易,三思而行。”


    字字诛心,尤其尾句。


    这便是他的最后一招了。


    大将军少时一战成名,曾以无上军功求得一纸御赐婚书。


    而今,只为换回一抔枯骨。


    元泓没有料到他还有后手,静立良久,有一种孤家寡人的萧索之感。


    而今,内除世家,外收兵权,这锦绣江山即将皆为他所掌握。


    却生出了这么一个微小的变数,一个足以撼动他所有布局的变数。


    顾昔潮望着天子发白的面色,淡淡道:


    “陛下将万千罪名加于臣身,可有想过今日为此反噬?”


    搅弄风云之人,终有一日会被风云碾碎。


    他顾昔潮所有叛逆之行,不过为了夺回本属于他的妻子,被皇权夺走的妻子。天下万民,史书工笔,都会站在他这一侧。


    此番入宫觐见之时,他就说过,谁为刀俎,谁为鱼肉,犹未可知。


    元泓微微一怔,却缓缓地勾起唇角,一笑置之:


    “既是先帝遗诏,必得天下人看到才算作数,那就要看大将军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棋局已近收官,君王已行至此处,那早死的先帝也未必压得住他。


    “就算京畿二卫尽数折于今日平叛,但陛下莫要忘了,北疆还有臣十万精兵。臣为臣妻,师出有名,天下共讨之。”


    昔日君臣,针锋相对,图穷匕见。


    顾昔潮握刀的手,骨节泛白,青筋暴鼓仿佛就要崩裂,一双虚无的手揽上了他的臂弯。


    他侧首,看到她的魂魄牵起他的手轻轻摩挲,让他平静下来。


    他心头一恸,望着她面无血色的魂魄,极力对他扬起了一丝笑:


    “顾郎,你就让我见他。我没什么见不得人。”


    生前死后,她不曾辜负过任何人。不该是她躲躲藏藏。


    那柔弱万般却又坚韧无比的魂魄,如常俏皮,如常狡黠,道:


    “我,也还有最后一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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