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理寺。
里间牢狱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审问的官吏眉头紧锁。
在某个时刻,惨叫声忽地停止,一旁负责行刑的小吏战战兢兢地过来请示:“大人,此人晕过去了。”
官吏擦了把头上的汗,厉声呵斥:“把人弄醒!”
一盆冷水泼上受刑人的身体,呻/吟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沾了血的供状被小心翼翼地呈到案前。
“大人,都招了。”
官吏终于松了口气,他将供状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才躬身将纸张递给身边的人:“陆掌印,都招了……您看?”
身旁的人抬了眼,兜帽下,是一张四十出头的,男人的脸。
若是仔细看,这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只可惜,一道贯穿了整张脸的伤疤挡住了他真正的面容,让他原本称得上温和的气质平白多了几分狰狞的凌厉。在牢狱内有些阴惨的灯光下,乍一看,甚至有些瘆人。
他并未说什么,接过供状看了一眼,就将其收入了袖中:
“可以了。”
声音是磨砺过的、粗糙的沙哑。
官吏脸上露出喜色。
这边收拾残局,另一边,陆重带着供状往外走。一直到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他的脚步蓦然一顿。
对方看到他也愣了愣,摘了避雨的斗笠,礼貌招呼:“陆掌印。”
正是刚从宫内出来的木柯。
“陆掌印这是来提审犯人?”木柯问。
他和面前的人不熟,只知他是云殷亲信,究竟何时成的亲信,又有什么来历,却一概不知。
只是陆重在云家的暗卫系统中排行第六。云家的暗卫系统一向以数字作代号,方便在外互相辨认,越靠前的越是核心成员,饶是木柯,也只排到了第九。因此,也算是他的上级。
这句只是普通攀谈,陆重却迟迟未答。
不过木柯也听说过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我就先进去了,我也有事要找人呢。”
他往里走,走了没两步,却听身后的人突然开了口,沙哑的声音听不出语气:“你是木柯,你为什么会在这?”
木柯愣了愣。
在某个瞬间,他几乎要以为陆重知道他的任务。可暗卫系统中,所有人的任务都彼此独立。他的任务是绝密。
他定了定神。
“我为什么不在这。”他笑着道,“都是为主上办事。陆掌印这话说的,我听不懂啊。”
陆重默然不语。
木柯终于被他吊起了胃口,正要和他多说几句,却见他蓦然抬眼,快步走向了外面。
木柯:“欸?”
一句话没说完,陆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木柯抽搐了一下嘴角。
“走这么快。”他嘀咕,“又没人在追。真是个怪人。”
然后,他摇了摇头,径直往里去了。
-
另一边,陆重出了大理寺就径直骑上了快马。
有人要拦,看着他亮出来的腰牌又赶紧退开。
没有阻挡,他的速度却愈发快。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显得那道刀疤愈发狰狞。
夜里寂静,他一路疾驰过了宫门,在下马处翻身下马,快速地疾行朝里,一直看到不远处的澄明殿灯火通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他的指节攥得发白,按在腰间的刀上,却不敢靠近,而是紧紧地盯着门内的动静。
某一个时刻,里头匆匆出来了个宫人。
他立刻抬起了眼。
“谈完了,陛下要沐浴。”老太监低声道,“赶快去将热水备了。王爷刚吩咐了,明日不用早朝,下午陛下要见客,都提前准备着些。”
小侍女应声离去。
陆重按着刀的手缓缓松开,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口气。
他又盯着屋子看了一会儿,一直到不远处传来动静,才转身离开。
而另一边的屋内,李昭漪沉默地坐在桌前,烛火微晃,映出他秀丽却落在阴影里的脸庞。
长桌后,云殷支着额头,正漫不经心地批阅着手上的奏折。
待手上的一叠都批完之后,他头也不抬地换了一叠:“陛下不是要去沐浴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去?”
于是,不远处的人就又像被吓到的雏鸟一样,眼睫扑闪地抬起头。
*
半个时辰前。
冰冷的刀刃距离细嫩的皮肤堪堪一寸,李昭漪身体僵硬,眼睫微颤。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那是一个正常人面对威胁生死的危机时最本能的反应。
而他的身后,云殷也没有说话。
他原本不该分心,但这个角度实在很微妙,他能看到李昭漪细腻洁白的脖颈,小巧柔软的耳垂,以及卷翘的眼睫。
李昭漪对他从来不设防,乖顺得像是天然对他带着十足的信任。正是因此,宫内不乏流言,但过去的半月,云殷从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常梓轩几句过火的玩笑。
现如今,李昭漪的乖顺要暂时打上问号。但即便是表面的乖顺,和李昭漪本人出挑的容貌和干净的气质糅合之后,给人的感觉,也很难只停留在简单的“省心”之上。
常梓轩看出来了这一点,以他的玲珑心思,调侃有之,或许,还有未雨绸缪的委婉提醒。
云殷的眸色突然深了些。
李昭漪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到脖子上的刀的刹那,他几乎一片空白。这会儿才终于回过了神,他喉咙发干,试探性地道:
“……云殷?”
声音带着很明显的颤抖。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李昭漪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原先就安静的屋子立时就变成了死寂。
有风吹过,蜡烛晃了一下,堪堪维持住了一线的光亮。
李昭漪听到了身后一声很轻的叹息。
像是遗憾,又像是……怜悯。
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刀锋近了。
李昭漪的眼睛蓦然睁大,他看着不远处跳动的烛光,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什么。他余光一看,是那张放在桌上的小像,于是他又下意识地松开手,生怕自己一个用力,把纸张揉皱。
也就是在这一刻,脖子上的刀停了。
李昭漪听到了对方突然响起的、有些意味不明的声音:“陛下很喜欢这张画?”
李昭漪说不出话。
云殷俯下身看他,看他光洁的额头,颤抖的眼睫,和因为害怕和泪水而失去了焦距的眼睛。
过了片刻,李昭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小。
云殷垂眼看他,他重复了一遍:“……没人给我画过像。”
一片寂静。
李昭漪的脖子已经完全僵了,他看着虚空中的一点,时间被无限拉长。
在这样拉长的时间里,命悬一线的恐惧却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茫。
他想,这样吗?
就这样吧。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要杀他,但他本来就是稀里糊涂地被生下来,又稀里糊涂地活到了现在,没人期待他活着,但却一直有人期待着他的死亡。
如果这个人是云殷的话,好像也没这么让人难以接受。
这样想着,李昭漪几乎要平静下来了。
他闭上眼睛。攥紧了手中的椅沿。
刀动了。
细微的声响传到耳边,李昭漪害怕地咬了一下唇。
只是一秒后,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他怔了怔,有些茫然地试探着睁开了眼睛。
云殷收刀入鞘,没有看他,很平静地道:“新买的刀,试试手。”
李昭漪看着他。
他动了动唇。
“可是,你。”他完全出自于本能地小声说,声音还带着抖,“你也没试啊。”
云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李昭漪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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