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裴景臣需要去日本出差, 没法在家过年了,本想给裴海洋报个旅游团的,但老人家身为中华儿女对过年十分有情怀, 春节必须待在祖国。


    裴海洋道:“再说了,过年我店里生意正好的时候, 单子多的做不过来,这时候撇下老顾客出去玩,像话吗。”


    裴景臣只好随了他, 并调侃道:“还撇下周婶,是挺不像话。”


    裴海洋恼的脖子通红:“别胡说八道!我跟你周婶啥都没有啊!”


    裴景臣在日本谈生意,免不得上酒桌互相灌, 几天下来直接不分白天黑夜, 幸好有许特助伴驾。裴景臣真心赞赏他的工作能力, 决定趁着新年新气象给许特助涨工资, 许特助欢天喜地高呼万岁,重金之下越发的卖力。


    裴景臣揉着宿醉导致的太阳穴抽痛,忽然想到什么,“今天几号了?”


    许特助秒答, 裴景臣反应了下, 许特助细致入微的补充:“农历正月初二。”


    裴景臣怔了怔:“已经初二了?”


    许特助心里咯噔一下, “已经”两个字是什么情况?难道裴总有别的安排被他粗心大意的疏漏了?卧了个大槽,刚要涨工资的说!


    裴景臣点进微信, 找到苏清词, 最后的聊天记录是他发的“。”, 还被对方拒收了, 因为他被单方面删除了好友。


    裴景臣下意识往上翻,其实他时间宝贵, 很多文件堆积如山等着他去看,但他控制不住,只想翻手机。


    裴景臣突然意识到最近三个月,他跟苏清词的聊天频率明显减少,而往三个月之前翻,他们每天都有通讯。翻着翻着,裴景臣如愿以偿的翻到了去年,春节00点00分00秒,苏清词踩着点给他发新年快乐。


    而当时的他正踩着点给别人发新年快乐——作为生意人,很多社交需要努力经营,每到这种时候他的手机通讯设备都是最忙的。给这个总裁道喜,给那个董事长祝贺,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凌跃。


    苏清词曾跟他抱怨过,说他脑子里只有工作工作工作,你的准点祝福永远落不到我身上,我不配是吧?


    不等裴景臣说什么,苏清词又自言自语的表示算了,也就发发牢骚而已。苏清词会像只小奶猫似的赖在他怀里,既温软又强势的说:“还是工作重要,你签完合同意气风发的模样,真的超帅超耀眼。臣臣,我真是喜欢死你了。”


    逮着机会就表白,苏清词就这样。


    绝大多数时间,苏清词能无理取闹到人神共愤的程度。但有些时候,他又会变得很懂事,比方他再闹脾气,也不会妨碍他的工作,再蛮不讲理,也会全心全意支持他的事业。


    裴景臣拿着手机出神。


    许特助汗流浃背提心吊胆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问:“裴总,初二怎么了吗?”


    裴景臣回过神来:“没事。”


    苏清词不止一次说过他每谈成一单生意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都超帅超耀眼。其实他也想说,苏清词每画完一幅画时,桀骜轻狂的模样都超美超迷人。


    日本这边的行程结束,裴景臣率领以许特助为首的团队,从东京机场前往首尔。


    此次去便是跟纳瑞游戏公司正式签约。


    飞机降落,裴景臣从绿色通道走出来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他。


    裴景臣回头,目光顿时一冷。


    十米之外,一身洋气小西服的沐遥穿过人潮,向他小步走来。


    许特助十分懂事的跟裴景臣说:“裴总,我们先走了。”然后朝背后团队吆喝了声,众人踢踢踏踏的先行一步。


    沐遥走到距离裴景臣三步的位置,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若有似无的拨弄了几下刘海儿,神色中有些匆忙:“景臣,好久不见。”


    裴景臣绕开他就走。


    沐遥忙说道:“裴景臣,连朋友都做不了了吗?”


    裴景臣斩钉截铁道:“是,做不了。”


    沐遥委屈的眼眶发红:“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我只是实施,没有得手,你就铁了心的跟我绝交。可苏清词既实施又得手了,你却跟他交往同居。”


    裴景臣:“跟你没关系。”


    沐遥气笑了:“不就是给你输过血吗?如果我的血型也是Rh阴性AB型的,我也可以给你输啊!”


    裴景臣转过身来,自那日绝交之后,第一次正面正视他:“沐遥,咱俩当年就没什么,只是比高中同学多了些交情而已的朋友关系。我这种朋友很多,你不是独特的那个。”


    沐遥愣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疲累的扯着嘴唇苦笑:“裴景臣,你说话真直。”


    “直接”到不管不顾,深深刺伤别人都不知道,也不在乎。人人都说裴景臣是暖男,沐遥也这么认为,他从不发脾气,不摔东西不说脏话,绅士有礼貌,乐于助人。可他真狠起来,也是字字诛心,毫不留情。


    裴景臣说:“这种事情上,没必要婉转。”


    沐遥深吸口气,半笑不笑道:“是么,我该说你对待感情认真,是个温柔果断的好男人,还是你根本就冷漠绝情,就算是苏清词无怨无悔的追了你这么多年,也难以焐热你那颗铁石心肠。”


    裴景臣瞳孔微震,沐遥失笑道:“别误会,我可不是在为苏清词抱不平,就是突然想起他了,有感而发。”


    沐遥双臂抱胸,追问道:“对了,苏清词好点了吗?”


    裴景臣愣了愣:“什么?”


    “你不知道?”沐遥面露诧异,“我也是听张浩南说的,他年前在水木芳华遇上苏清词了,苏清词还跟闵家纨绔打了一架,好像是胃出血吧?苏清词送医了,不过我看你还有心思出差签约,想必他已经好了。”


    裴景臣脸色发沉:“什么胃出血?哪天的事?”


    “你问我?”沐遥莫名其妙的眨眼睛,成功被逗乐,笑着笑着就感同身受的摇了摇头,“裴景臣,你确实温柔体贴,但只对你在乎和你喜欢的人。而像我跟苏清词这种的,穷极一生追着你,也只会沦为自取其辱的舔狗罢了。”


    裴景臣怔住。


    “再见。”沐遥拖着行李箱走,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苏清词,我突然有点可怜你了。”


    裴景臣给苏清词打电话,却提示对方已关机。


    苏清词沉溺于创作时,经常会把手机关机。但这次裴景臣也不知怎回事,可能是沐遥传达的讯息太过惊骇,这让裴景臣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不受控制想起苏清词回家那天,捂着心口好像难受极了的样子。还有更久之前,苏清词站在路灯下质问他,身体异常的单薄萧瑟,明明嘴唇轻扬在笑,却写尽了凄凉的悲色,好像快碎了的样子。


    有些时候你不得不相信玄学,同样的回忆想起来,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事赶事那么巧,越发觉得有迹可循的不对劲。


    裴景臣不知道是自己浮想联翩对号入座,还是真的早有预兆只是被他刻意的疏忽给揭过了。


    去纳瑞公司的路上,许特助问裴景臣怎么了,是家里有事吗?


    裴景臣心不在焉的“嗯”了声,许特助安慰道:“签约很快的,咱们今晚的航班,明天就能回京城了。”


    是啊,左右不过十几个小时。裴景臣心下稍安,签约仪式至关重要,可不能出差错,他需得摒除杂念,全心应对,等回国之后再去想苏清词的事。到时先不回家,在机场打个出租车去苏清词那……


    和纳瑞公司的签约仪式很盛大也很隆重,纳瑞和凌跃的鼎力合作,直接受到两国业界业外人士的关注,现场媒体云集,在各方记者的采访和拍照下,裴景臣跟纳瑞的老总相互签约,握手合影。


    台下有游戏领域的大佬级人物感叹道:“裴景臣才二十六岁吧?后生可畏啊。”


    这款受全球玩家追捧的游戏,将会为凌跃带来至少五十亿的收入。


    国内的财经新闻都在说,裴总裴总,每年都在拉高城市的GDP,一年更比一年高。


    在回国飞机的商务舱里,邻座的男人认出了裴景臣,主动打招呼,自我介绍是XX品牌的CEO。裴景臣有所耳闻,跟他互递名片后,便是喜闻乐见的商业互吹。


    CEO注视着裴景臣的手说:“胸针很漂亮。”


    裴景臣道了声“谢谢”,把向日葵胸针收进口袋。CEO吃惊道:“这么精致的胸针,怎么不佩戴呢?”


    裴景臣手边的平板电脑屏幕停留在中午的新闻上,新闻是凌跃跟纳瑞的签约仪式,高清大图拍的是裴景臣跟对方老总握手的一幕。他身着高定的白色西装,跟这枚向日葵胸针很搭,若他当时佩戴的话,一定更添光加彩。


    裴景臣说:“还不到时候。”


    CEO笑问什么意思,裴景臣看向他,又将目光递出窗外,看那苍茫的滚滚云层:“等凌跃成功上市的时候,才能戴。”


    “看来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CEO笑着说,“裴总,你很有仪式感嘛。”


    裴景臣愣了下,有些被逗乐的无奈。


    苏清词不止一次说过他闷葫芦,没情趣,不会制造惊喜和浪漫,没劲透了。


    裴景臣也深以为然,知道自己随随便便的性子,对这个节那个纪念日的看得很淡。他就想两个人天天住在一起,同床共枕,都已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又何必执着于什么纪念日呢!又不是两地分居的跨国恋,需要逮着个特殊节日使劲腻歪。


    他跟苏清词,不是每天都在腻歪吗?


    下了飞机,裴景臣尽情深吸一口京城的空气。他喃讽让许特助和其他人先走,并说此次去日本又辗转韩国一路辛苦,奖金少不了,半个月的休假更少不了。众人欣喜若狂热烈欢呼,为凌跃服务,为裴总效劳,为公司和个人的美好明天鞠躬尽瘁!


    众人热热闹闹的散了,裴景臣拦一辆出租车,报上小区地址。


    他隔三差五的来,拥有八块腹肌的保安大哥早眼熟他了:“小伙砸,又来找苏老师啊?”


    裴景臣点头微笑,保安大哥心尖一颤,心说真像某个想不起名字的明星,帅毙了。


    知道裴景臣跟苏清词认识,保安大哥便不拦着了。裴景臣道谢后,走进小区,顺着一排排独栋别墅往里找,在苏清词家门口驻足,按门铃。一遍没人,再按,没人开,再按,还是没人,裴景臣很有耐心的再按,同时给苏清词打电话。


    门是没人来开,电话是无法接听。


    裴景臣突然感到有些失措。


    苏清词联系不上了。这个时间这个日子,他可能在国外旅游,是处于信号接收不到的地方吗?手机是关机状态,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不可能任由手机没电超过二十四小时。难不成他在极其寒冷的地方,因为气温过低手机电池承受不住,给“冻”没电了?


    裴景臣翻着手机里十分钟都划不到底的通讯录,忽然感到有点无助。


    他猛然意识到,如果苏清词在哪天消失了,他根本无处打听。并非他没有人脉,而是苏清词没有任何社交,没有父母,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他明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却仿佛被世界拒绝在外。


    裴景臣恍然想起苏清词第一次玩失踪之前,那天的天气很不好,刮风打雷,暴雨倾盆。苏清词坐在懒人沙发里出神的望着天,忽然开口问他:“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找我吗?”


    他在厨房边切菜边回答:“往哪儿消失?”


    苏清词也说不出往哪儿,笑着重复:“你会找我吗?”


    裴景臣看向他,这不是废话吗?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突然不见了,当然会找。就算是养的小猫小狗也不会任由它丢了,不管不顾吧?


    他说:“会。”


    苏清词眨了眨眼:“我不信。”


    第二天,苏清词就失踪了。


    裴景臣记得自己电话联系不上,开着车去苏清词有可能在的地方找人,找了整整小半天,最终在小区花园里找到守株待兔的苏清词。


    裴景臣很生气,但他不会大吵不闹,只是阴沉着脸冷冷地说:“你玩够了没有!”


    苏清词却笑了,明明做错了事,他还有脸笑。


    不等裴景臣再训斥,苏清词忽然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你真的会找我。”


    “苏清词,以后不许拿这个胡闹,我也不会再陪你胡闹,记住了吗?”


    苏清词没再说别的,但裴景臣好像能听见他的心声。


    苏清词在说:有人惦记,有人找我的感觉真好。


    裴景臣又想起来有次回家,裴海洋喝多了酒,说他跟苏清词之间的关系很凄美。


    裴景臣被凄美两个字弄得吐槽无能,让裴海洋快别胡说八道了。裴海洋失笑,借着酒劲儿给了他一后脑勺,说:“你是小词在这个世界上的羁绊。”


    裴景臣说他爸热血漫画看多了吧,还羁绊?


    裴海洋神色清明,目光炯炯的道:“你是将他跟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绳,你若断了,他就丢了。”


    裴景臣心脏狠狠揪了一下,再猛然下坠,没有尽头的坠,一种悬空的窒息感。


    裴景臣给许特助打电话,对方秒接:“裴总?”


    “给我找雾霖集团总部秘书处电话。”裴景臣并没等太久,许特助办事从来不会超过三分钟。


    裴景臣拨打过去问:“我是凌跃游戏的裴景臣,劳烦找你们首席秘书长。”


    又过一分钟,手机里传出回音:“您好,我是王秘书。”


    裴景臣立刻说:“劳烦给我苏董事长的联系方式,我有急事问他。”


    裴景臣根本不对这个所谓“亲爷爷”抱希望,但这已经是他仅有的途径了。


    王秘书:“董事长人在医院,最近一段时间应该没空见任何人了。”


    裴景臣正要问出什么事了,王秘书的下一句话让他如遭雷轰,整个人僵在寒天。


    “您方才说您是凌跃游戏的裴景臣?那您为何不知道苏少爷住进了ICU,您不是少爷的男朋友吗?”


    当你把头泡进水里,水流会冲洗着耳膜,造成听觉上的堵塞,听不清东西,仿佛这个世界都离自己远了。


    持续的泡在水里,肺部的氧气会一点一点耗尽,你会感到呼吸困难,浑身脱力,视野模糊,直到眼前所有东西汇聚成一个白点,伴随着彻底失聪,陷入绝望的昏迷。


    此时此刻的裴景臣就是这样的感受。


    虽然他的脑袋没有泡在水里,他也在昏迷前硬生生挺过来了。多亏有寒风扑面,彻骨的冷空气夹杂着霜雪打在身上,如临深渊,不寒而栗。


    王秘书:“喂?裴总,裴总?您还在听吗,裴总?”


    裴景臣第一次掀唇,觉得自己说了,可没有发出声音。他只好咽一口唾沫,滚了滚喉结,再掀唇,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哪,哪家医院?”


    王秘书报了个地址。


    裴景臣边大步往小区外走,边捏着手机说:“再说一遍。”


    他智商很高,记忆很强,从小就过耳不忘。


    “抱歉,再说一遍。”


    坐上出租车,裴景臣颤抖的手扶住凌乱的额发:“王秘书不好意思,再,再说一遍。”


    司机:“不用说了我都听见了。天养医院,京城最牛逼的全科私立医院,是不是去这儿?”


    裴景臣急急点头,无意间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面色煞白煞白的。


    王秘书说了句“我等您”,裴景臣应了声,没再说别的,挂了电话。


    或许他该问发生了什么。


    正常人都会问吧?哪怕隔着电话不方便,也迫不及待的追问究竟怎么回事。


    但是裴景臣不敢,也不想。


    什么ICU,好端端的怎么会进ICU?上次见苏清词还端端的,这才过了多久,突然就进重症监护室了?那可是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只有危重病人才能进的地方!什么急病会这么来势汹汹?除非是意外事故!


    车祸?不可能吧!虽然世界卫生组织数据显示,每年全世界约有130万人死于交通事故,但更多的人可以平平安安的活到老。


    车祸再常见,放到大数据面前也都会变成小几率。而且苏清词那样的人,也不会这么“幸运”的摊上。


    苏清词曾自我调侃过:“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肯定长命百岁。”他边说,边将自己的锁骨递到裴景臣的唇下,“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他只是个性偏激,远不到“祸害”那一步。但如果能遗千年,那当个“祸害”也不错。


    裴景臣含着拳头闷咳几下。


    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他不该先乱作一团的。说不定,说不定这又是苏清词的胡闹!


    苏清词酝酿整整三个月,就是为了来这么一下!为了效果逼真还提前跟王秘书沟通串气,等他心急火燎慌里慌张的赶到医院,苏清词别说ICU了,肯定就在住院大楼门口等他。


    肯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裴景臣闭上眼睛,两只手握在一起,紧紧地攥着,仿佛在祈祷。


    司机:“到了您内!”


    裴景臣冲下车,走进住院楼,东张西望,试图在来来往往的身穿病号服的人们身上找到熟悉的脸,就连医护人员也不放过——如果苏清词想来个大惊喜,玩Cosplay呢?所以连路过的清洁工,裴景臣都特意掰过来身子看。


    不是,都不是。


    “裴总。”


    裴景臣回头,看见迎面过来的王秘书。


    裴景臣深吸口气,故作镇定的问:“苏清词人呢?”


    王秘书抚了抚眼镜,道:“跟我来吧。”


    裴景臣跟着王秘书上电梯,看他按下“3”层按键,裴景臣下意识看墙上张贴的楼层索引,3F后面写的是——重症医学科。


    裴景臣心脏震了震,下电梯,跟王秘书走进病房外的家属休息室,苏柏冬就坐在这里。


    裴景臣看着紧闭的病房门,以及门边张贴的标示,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重症医学科”五个字。都是真的。


    裴景臣快步冲到苏柏冬面前:“苏清词为什么会进ICU,他出什么事了?”


    苏柏冬面色苍白,因休息不足而角膜充血的双眼瞪向裴景臣:“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裴景臣怔鄂,苏柏冬声色俱厉:“你是小词的男朋友吧?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你却连他生了重病都不知道?”


    裴景臣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他一下,脑中霎时浮现出一句话,一句苏清词曾说过,但被他不以为然忽略了的话。在某个午后,在“无数次公司楼下等你”的其中一次,苏清词说:“我生病了。”


    “什么病?”裴景臣死死掐着自己的指关节。


    苏柏冬闭上眼睛,满脸讽刺的笑。


    王秘书开口说:“特发性肺动脉高压。”


    裴景臣急忙问:“什么高压,这是什么病?”


    王秘书说:“是原因不明的肺血管阻力增加,引起持续性肺动脉高压力升高,导致肺动脉压力在静息状态下≥25mmHg,排除所有引起肺动脉高压的继发性因素……”


    裴景臣打断道:“能治好吗?”


    王秘书神色一悲,苏柏冬睁开双眼道:“这是绝症。”


    裴景臣好像被当头一棒,眼前骤然间的陷入暗无天日的黑。


    王秘书下意识想伸手搀扶,见裴景臣站的还算稳,收了手:“IPAH是一种罕见病,也确实是不治之症……”


    “裴景臣。”苏柏冬突然开口,起身逼近,兴师问罪道,“温萌萌说了,IPAH即便是早期也会出现呼吸困难、疲乏、眩晕和胸痛,更会出现咯血不止的症状!你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你却一丁点都不知道?”


    裴景臣掀唇想回答什么,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呼吸困难、疲乏、眩晕、胸痛、咯血。这些词但拎一个出来没什么,可它们组合在一起,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时,就显得那么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裴景臣有些站不住了,双腿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往后趔趄两步,靠上冰凉彻骨的墙体。


    情绪激动的苏柏冬又说了什么,裴景臣没听清,只是再抬眼时,看见老头子因气急败坏而扭曲的五官,顿觉讽刺:“您是愤怒,伤心?他在里面生死未卜,您很着急吗,您也会为了他心痛吗?”


    苏柏冬愣住。


    这个时候想起苏清词是你孙子了?裴景臣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苏柏冬想找一个宣泄口,一个通过指责裴景臣能让自己好受点的宣泄口。裴景臣也想找,可是找不到,因为苏柏冬的指责是那样的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是啊,亲爷爷又怎么样?如果病人有意隐瞒,亲生父母都不会知道。可他这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呢,明明同吃同住,接吻拥抱,做最亲密的事。可不仅一无所知,还在苏清词曾想坦白告诉的时候拒绝了。


    裴景臣感到浑身无力,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胸口沉沉甸甸透不过气来,喉咙干痒想剧烈的咳嗽,咳一声,没有血。


    王秘书说守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提议让脸色极差的裴景臣到外面透透气。


    裴景臣站在空中连廊,冷空气灌入肺脏,冲开狭窄的气道,呼吸一瞬间通畅了,可那风太冷,像刀片刮的肺脏生疼。


    “他的情况怎么样?”裴景臣问身后的王秘书,并未接他递出的罐装咖啡。


    王秘书把咖啡放台面上:“不太好。”


    裴景臣心脏一颤。


    王秘书只将诊断说给裴景臣听:“三尖瓣反流中度,肺动脉高压重度。”


    裴景臣才问出一个“他”字,王秘书就心领神会的说:“春节那天在路边晕厥,幸好有路人发现叫了救护车,送进急诊室整整抢救了八个小时。苏董接到医院电话时,已经是正月初二的早上了,之后就安排转院,住进了这里,并在昨天早上做了开胸手术。”


    春节?!


    裴景臣猛然一震,所以苏清词没有给他发新年快乐?在阖家团圆的日子,苏清词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街上游荡,更发病晕厥,若当时没有路人发现,苏清词岂不是直接就……


    裴景臣抓起咖啡,心慌意乱的启易拉罐,可那薄薄的铁环却怎么也撬不动。


    王秘书伸手夺来,启开,递给裴景臣。裴景臣就像久旱沙漠中苦行数年的旅人,发狠的灌入大半瓶水源,当液体滑过咽喉,他却受到刺激难以抑制的呛咳起来。这一咳,撕扯着肺脏火烧火燎的疼。


    原来是这样的疼,一颗健康肺尚且这样疼,苏清词的肺呢?每次咳嗽起来鲜血淋漓,每次呼吸都是跟全世界抢氧气。


    裴景臣嗓音沙哑的问:“医生有说他这个病,有多长时间了吗?”


    王秘书:“我们发现苏少爷在人民医院有过就诊记录,温院长还特意去要了病历,日期是去年的十二月初。”


    裴景臣五指用力,捏的易拉罐“咯吱咯吱”响。仿佛被寒风扇了一个耳光,原来所有的事都是有迹可循,苏清词从未想过刻意隐瞒,他不仅漏洞百出,还在得病后的第一时间想告诉他这个唯一能说的人,但凡他多留意,或是抛开有色眼镜真真正正的信苏清词一次,也许,也许……


    裴景臣一拳砸在栏杆上,咬牙道:“才三个多月,病情进展的这么快?”


    王秘书又扶了下眼镜,道:“少爷拒绝入院治疗。”


    裴景臣猝不及防,只听王秘书继续说:“院方出示了拒绝入院的承诺书,我和苏董都看了,确实是少爷亲笔签字。”


    “他不喜欢医院的味道,害怕住院,但除了住院治疗,也可以回家吃……”裴景臣没能说出“药”字,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劈。


    靶向药?他从头至尾就没见过。是苏清词藏起来偷偷地吃,还是苏清词压根儿就没吃?


    可苏清词明明很惜命很怕死,稍微有点头疼脑热的就嚷嚷,他说“我当然要照顾好自己,健健康康,长命百岁,这样才能跟臣臣你直到永远”。他还说“我们还有好多好多日子呢,至少五十年,不,八十年,我们活到一百岁好不好”。


    裴景臣不敢想,也想不明白,他那比最先进的机器还要精密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狼狈,它被名为“苏清词”的木马入侵,彻底瘫痪。


    下午两点,ICU开放家属探视。


    裴景臣在消毒间更换隔离衣服,穿上鞋套,佩戴口罩,做好一切消毒后,病房门打开,裴景臣迈动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病房。


    入目所见,是至少五六台冰冷的医疗仪器,它们将病床团团包围,发出压抑的滴、滴、声。


    而病床之上的人,浑身插满管子,裴景臣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却又不得不看。


    那个骄傲的、偏执的、任性的、嚣张的小少爷。那个轻狂的、矜贵的、鲜明的、优雅的艺术家。他躺在床上依靠仪器辛苦的呼吸着,痛苦又狼狈。


    裴景臣颤抖的伸手,落在苏清词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很凉。


    苏清词的体温向来低,尤其到了晚上,体质畏寒,经常顺着被窝拱进他怀里,像一只寻找热源的怕冷小猫。而裴景臣体质好,身体热,会习惯性的将苏清词抱进怀里,让他暖暖和和的安睡一夜。等到第二天清晨,苏清词还黏黏糊糊的不起来,他不起,被他压着胳膊的裴景臣也起不了,只能喊苏清词,不然上班要迟到了。


    苏清词偶尔也会耍耍赖,故意装睡使坏,就想让他君王不早朝。每到这个时候,裴景臣会先“鸣枪示警”,出言警告,如果苏清词不为所动,他便熟练的摸去苏清词的痒痒肉,冲着胳肢窝来两下,保准上气不接下气的求饶。


    裴景臣探去苏清词的胳肢窝,轻轻一戳,再戳。


    苏清词一动未动,连眼睫毛的丝毫微颤都没有。


    “你不用担惊受怕的,我没有后招。”


    “别急,时间会证明一切,最多一年,不,可能半年就足够了。”


    “你再忍半年就好,半年之后,你会彻彻底底的摆脱我。”


    他眸子紧闭,无声无息。


    他仿佛用那张憔悴不堪的病容说:看吧,连半年都不用,仅仅半个月,你马上就要摆脱我了,恭喜你。


    裴景臣揉一把酸胀的眼眶,湿湿的。


    为什么笑不出来呢?为什么心脏一抽一抽的,说疼不是疼,说不疼却疼的好像刀割一样呢?


    第29章 第 29 章


    护士轻轻叩门:“探视时间到了哦!”


    ICU病房并不像老百姓想象中那么压抑, 甚至阴森。尤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天养私立医院,是达官显贵的必选之地,院内奢华的很, ICU更是宽敞明亮,一人一间, 条件比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都好。


    护士看一眼输液管,余光瞧见西装革履的男人起身,和前几次一样用手背轻轻贴了贴病人的脸, 然后再挠挠病人的胳肢窝,等待半分钟后,屈起手指在病人鼻梁上刮了刮, 是情人之间特殊的亲昵动作。


    这位姓裴的男人不仅谦虚绅士, 还又帅又多金, 来ICU第一天就被全科的女医生护士传遍了。有同事不服的, 说再帅能有某某明星帅?结果一见真人,当场沦陷。而科主任火眼金睛,一眼认出他是凌跃游戏的总裁裴景臣,前两天才上过热搜的, 跟纳瑞签约的那个大帅比!


    几天过去了, 科室的医护人员在工作闲暇之余, 最津津乐道的就是每天守在病房外准点探视的裴总,以及每天躺在床上被探视的苏老师了。


    上了岁数的科主任感动道:“苏老师肯定是裴先生很好很好的朋友。”


    护士们失笑:“少了一个男字, 男朋友。”


    毕竟是男朋友, 所以要区别对待。


    “裴先生放心, 苏老师今天很好呢。”


    “苏老师今天情况很稳定。”


    “苏老师手指动了两次, 有苏醒的迹象。”


    探视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对这种昏迷不醒的病人, 家属探视的意义不大,不过家属多说些话,对刺激病人苏醒是有帮助的。可是这位裴总不同,他只有在进病房时会说一声“我来了”,在离开时说一声“我走了”,其余时间闭口不言,只安静的陪在床前。


    护士心说是恋人关系不假,但感情不咋样也是真的。


    后来护士长说:“裴总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病人需要足够的安静,且怕自己一开口会刺激到病人,心肺上的疾病可受不得刺激。没人跟裴总科普,裴总自己就知道了。”


    实习护士恍然大悟,说裴总果然细心!


    将窗帘拉上一半,只留些许夕阳铺在床尾。


    “我走了。”裴景臣朝病床上的苏清词说道,又在心里默默补充“明天再来看你”,开门走出病房。


    许特助在医院外等着,裴景臣坐进商务车,习惯性的从小冰箱里拿一罐咖啡,一口气喝了半罐。


    许特助从后视镜看一眼,自从苏清词住院了,裴景臣的精神状态就很糟糕,他开始失眠多梦,一觉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不得不借助安眠药强行入睡。


    许特助说安眠药不是好东西,能别吃就别吃,裴景臣很听劝,已经连续几天不吃了。可白天高压的工作和来自苏清词的精神压力让他心力交瘁,为了提神就要喝咖啡,咖啡喝多了就失眠,失眠又得吃安眠药,简直是恶性循环。


    许特助看小冰箱里的空罐子,在心里记下补货:“裴总,送您回家吗?”


    裴景臣枕着椅背想了想,道:“去我爸那。”


    许特助点头。他曾去苏清词家里亲自“探查”过,却未能发现端倪,难免有玩忽职守,失职渎职的责任。他是特助,不仅是裴景臣公事上的秘书长,也是私下生活的勤务兵,工作上出了这样的纰漏,尽管裴景臣说了跟他无关,但许特助性格使然,还是心存愧疚。


    到了地方,许特助多嘴问一句苏清词今天怎么样了。裴景臣说护士说他手指动了两次,有苏醒的迹象,许特助豁然松了口气。


    裴景臣进店时,裴海洋正歪在品尝区域的卡座上刷手机,边看小视频边傻乐:“咋有空过来了?”


    裴景臣说:“最近都挺闲的。”


    裴海洋说闲点好,过年都没空休息,该歇歇了。又说钱是永远赚不完的,偶尔当一条咸鱼躺平,别满脑子都是赚钱。咱不干那年轻拿命换钱,到老了拿钱续命的蠢事。


    每次回来都免不了被裴海洋老生常谈的灌人生哲理,裴景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等凌跃上了市,市值超过八百二十三亿美金的时候,我就彻底退休回家养老。”


    裴海洋失笑:“咋还有零有整的呢?”


    裴景臣拄着下巴,不假思索的说:“没什么,就觉得数字吉利。”


    裴海洋盯着他看了会儿,目光逐渐变得心疼:“儿子,瘦了。”


    然后从橱柜里拿一大堆糖油混合物给他:“吃!”


    裴景臣:“……”


    裴海洋有感而发:“冰淇淋泡芙,小词最爱吃了。”


    裴景臣不由自主的说:“他最喜欢慕斯。”又说,“只要是巧克力味的,他都喜欢。”


    裴海洋顺着他的话联想到曾经:“咱店里第一个巧克力口味的东西是毛毛虫面包,巧克力流心馅的,当年他路过店门口,我给他吃的就是这个。后来还让你外送过记得不?可惜……”


    裴景臣用塑料勺挖一块蛋糕体:“苏格发疯,他没吃上。”


    裴海洋神色黯淡了,叹气道:“有那样的爸,可怜呐!”


    乌云遮住了日头,刮风了。聪明的流浪狗也不在街上闲逛了,迅速跑过马路,溜进能遮风避雪的楼道里。


    裴景臣说:“给我讲讲苏清词小时候的事吧。”


    裴海洋很意外,笑问之前不是没兴趣听吗?来来回回就那些事,说挺多遍的了,不腻啊?裴景臣摇头说不腻,就是想听了。


    “我第一次见小词那孩子,他才六岁,还刚好是六岁生日当天。他出现在店外的时候啊,可把你爸我吓一跳。小家伙穿的挺好,但小脸灰扑扑的,衣服也脏兮兮的,我就寻思这是哪家跑丢的小孩?你别说,孩子唇红齿白的,比吴虑都俊俏!”


    快二十年过去,苏清词和小时候比起来相貌并无太多变化,裴海洋可以从他的眉眼间穿越时光,一窥那个在他店里边吃巧克力毛毛虫,边哭的泣不成声的小男孩。


    后来他将男孩送到派出所,把男孩抱在怀里哄睡。接到妻子方琼的电话时,他说明状况,让老婆跟儿子先睡。


    方琼说孩子都到派出所了还有啥不放心的?裴海洋解释说孩子怕生,就跟自己亲,他实在不忍心甩手就走。正说着电话,男孩的父亲就来了。


    裴海洋听那人跟民警交谈才知道,自己怀里抱着的男孩不是寻常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而是大名鼎鼎的雾霖集团的嫡皇孙!


    “九十年代的雾霖咖啡可是高档货,就像肯德基麦当劳似的,咱小老百姓可消费不起。”裴海洋感慨道。


    那之后过了几个月,苏清词又来店里,却是来还钱的。裴海洋被小家伙弄得一脸懵逼,问他啥时候欠自己钱了?苏清词掏出两枚钢镚,说是吃毛毛虫面包的钱,不能白吃,得给钱。


    裴海洋哭笑不得,大手在男孩脑袋上胡撸好几下。问他饿不饿,还想吃啥,这回可得说好了是叔叔请客,不用给钱。又说叔叔也有个儿子,比你大两岁,可惜去奶奶家玩了。等到太阳落山,裴海洋问他回家不,苏清词摇头,裴海洋依着他,等到天色更晚了,裴海洋也该关门歇业了,只好说叔叔送你回家吧?苏清词沉默几秒钟,点头。


    小区保安认出苏清词,放行了。裴海洋趁此机会走进寸土寸金的别墅区,可算开了眼界,感慨这种房子他拼一辈子也买不起人家一间厕所。


    按门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在家里还戴这么大的太阳眼镜,裴海洋很意外,看见女人眼角似乎有淤青时,他楞了一下,就听边上的苏清词叫人:“妈妈。”


    裴海洋满脸诧异,听女人声音怯怯的,身体也瑟瑟发抖:“你,你是?”


    “我是笑口常开烘焙坊的老板,送小词回家来的。这是我做的面包,绝对健康零添加,随便吃吃别嫌弃。”与此同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男人,裴海洋记得,苏格。


    苏格在看清他之后脸色一僵,看看女人,再看看裴海洋手里牵的儿子,目光骤然阴鸷:“你为什么牵着我的儿子?你来做什么?你跟我妻子是什么关系,说!”


    *


    裴景臣重重放下餐勺:“神经病!”


    时隔多年再回忆起来,裴海洋同样义愤填膺,他还记得那天苏格动作粗鲁的把孩子抢过去,朝他吼一声滚,然后摔上门。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打砸的声音,以及男人狰狞的低语:“什么时候跟做烘焙的男人勾搭上的?你这个淫/荡的女人!”


    裴海洋吓得报警,但事后却不了了之,问就是家庭矛盾。自那以后,苏清词再没去过他的烘焙坊,裴海洋也曾斗胆去找过,但保安不让进了,原本那个放他进去的保安不见了。再后来,听说他们一家三口搬家了。又过了几年,店里接到外卖单。


    裴海洋说:“那是你第一次认识小词吧?”


    裴景臣道:“不是,之前就见过。”


    裴海洋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你之前跟我提过,他被一群高年级的堵巷子口,你还英雄救美来着?”


    裴景臣失笑,笑的有些发苦。裴海洋盯着他看了会儿,稍微正色的问:“儿子,到底怎么了?你瞒不了你爸,是不是跟小词出啥问题了?你黑眼圈咋这么重,睡不好觉?”


    裴景臣故作轻松的说:“没事,爸。您甭担心,我跟清词挺好的,先回去了。”


    到家,在门口换鞋的时候,裴景臣看见立在不远处的一幅油画,是上次苏清词特意回来要带走,最后却留下的画。


    裴景臣走过去,端起来。画的是室内景物,清晨的门口,不是苏清词以往的印象派,运用的是写实手法。


    裴景臣环视客厅的几面墙,找到钉子和锤子,将这幅画挂上去。很醒目的位置,哪怕人在厨房也能看见。


    这幅画在苏清词的作品里并不起眼,甚至可以称得上普通,却是苏清词本人最喜欢的作品,他说这是家的味道,是漂泊的归宿,每当这扇门打开,你就回家了,而我就在家里等你。


    苏清词赖在他身上,故意用毛茸茸的头发蹭他鼻子,让他痒痒:“我画的好不好?”


    苏清词凄然一笑,把画扔进熔炉:“不要了。”


    烈火呼啸,裴景臣骤然惊醒。


    天亮了。


    裴景臣洗漱,换衣服,处理公文,在正午十二点出门,前往公交站点。记得第一次带苏清词坐公交,正是英雄救美那次。


    放学回家路上,听到巷子里传出“你再嚣张啊”几个字,遗传了裴海洋多管闲事毛病的裴景臣DNA都动了,只见三个高年级的男生围堵一个低年级的男孩,他们穿着同样的校服,领头的边推男孩肩膀边说:“狗屁年级第一,我看你就是个弱鸡,再拽啊!”


    校园霸凌?这能忍?裴景臣路见不平一声吼,那仨人转身时他看见胸口的校徽猝不及防,竟然是私立中学的。别看这学校距离他上的学校仅隔两条街,社会地位却是天壤之别。人家是贵族学校,在那里就读的学生非富即贵,要么富的流油,要么权势滔天。


    裴景臣三下五除二打完了架,并收获对方“你他妈给我等着”之后,才想到可能给家里惹祸了这个问题。


    没有后悔,但有点后怕,算了,干都干了。裴景臣回头想问男孩有没有受伤,却见对方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那一幕咋说呢,就有种少女漫画的感觉,他那双杏眸清澈又明净,炯炯有神,流光溢彩。时隔多年再想起来,裴景臣都想配一首“You Are My Everything”做BGM。


    裴景臣鬼使神差的问:“咱们认识吗?”


    男孩没说话,只是敛起目光,微微低下头。裴景臣莫名其妙的挠挠后颈,心说这儿距离老爸的店不远,可能男孩去店里买过面包,顺便看过店里他的照片。


    “回家吧?”裴景臣问,男孩点头,于是他在前面走,男孩在后面跟着,他走到公交车站停下,男孩也停下了。


    裴景臣心里奇怪,能在贵族学校读书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小少爷没有司机接送吗?不配备保镖吗?


    裴景臣有满肚子好奇,但问出口的却是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事:“你坐过公交吗?”


    小少爷表情一白。裴景臣心说果然如此,问他家住哪儿,男孩说了地址,是跟裴景臣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裴景臣无奈,放任小少爷自己坐公交车显然不现实,好吧,但行好事,送佛送到西。


    上车投币,小少爷疑惑的眨眼睛,裴景臣耐心的解释,然后指着后面说:“我喜欢坐最后排,位置高,视野开阔,不用让座,还可以体验坐过山车的刺激感。你……”


    小少爷:“我也喜欢。”


    裴景臣笑笑,领着他坐到最后排。车辆发动,小少爷聚精会神的盯着车窗外风景看,裴景臣心想真是不同阶层有不同阶层的快乐,他这辈子都没坐过私家轿车,而他习以为常的公交车,硬是被小少爷坐出嫦娥七号的隆重感。


    一路无话,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小少爷突然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找你麻烦。”


    裴景臣没反应过来,“啊?”了声,小少爷转头看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视频。


    裴景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家伙,原来是早有预谋不对,是早有准备!他就说嘛,小少爷怎么可能没有司机接送,没有保镖护驾?这个外表小绵羊实际腹黑小野狼的男孩是故意落单,引诱他们出手的!


    小少爷说:“国际美术大赛上我得金奖,他自己技不如人,只会玩阴的。”


    裴景臣对小少爷有仇必报的行为很赞成,对小少爷引蛇出洞的方法摇头,哪有把保镖支开,自己孤身犯险的?如果不是他恰好经过,你肯定会被揍。


    小少爷听了,没说话。


    刚好到站了,裴景臣提醒他准备下车,二人走到门口等着,公交车在停下时有个后坐力,做过公交的人都懂,会提前站稳,但小少爷不懂,猝不及防朝前栽倒,整个人装进裴景臣怀里,裴景臣也下意识伸出长臂圈住他,本能要问没事吧?目光却猛地撞见一片青紫。


    小少爷为了站稳,及时扶住栏杆,校服袖口往下滑落,露出细白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淤青。


    裴景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问他被校园霸凌多久了?怎不告诉老师?怎不告诉爸妈?你叫什么名字?


    “苏清词。”小少爷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他晶亮的眸子含着破碎的温软,“我叫苏清词。”


    那之后过了一周,正值周末,烘焙坊接到外送电话,老爸在后厨忙碌着,他就代为跑腿,一看地址,是苏清词所在的小区。


    要不是送外单的路上听到打骂声,他不会好奇留步,要不是被好奇心驱使着偷看,他不会撞见刻骨铭心的一幕,可能就不会跟萍水相逢的小少爷有任何交集了。


    他终于明白,苏清词身上的伤不是校园暴力造成的,而是来自他的骨肉至亲。


    公交到站,陷入回忆的裴景臣迟了几秒才下车,步行进天养医院。


    在重症医学科外的休息室,裴景臣见到了安娜丽丝。他跟她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给他的印象是永远光鲜亮丽,打扮时髦有格调的女性。而此时的安娜丽丝没有化妆,连口红都没涂,姣好的容颜显得异常憔悴,头发也未经梳理,被风尘打的乱糟糟。


    “我是今天早上知道的。”安娜丽丝脚边放着行李箱,拉杆上贴着行李托运的条子。


    安娜丽丝说:“王秘书告诉我的,我顺便跟他打听你们之间的事,他说了,我听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裴景臣只问道:“探视时间快到了,你进去吗?”


    “你若不来,我就进去,你来了,我哪能跟你抢。”安娜丽丝望着ICU冰冷的大门,“他嘴上说分手,心里不知多留恋你,可惜,你拿这个当负担。裴景臣,他现在在里面苟延残喘,狼狈又丑陋,你是不是挺解气的?”


    裴景臣五指收紧:“不是。”


    安娜丽丝轻笑道:“你几次三番帮他,救他,他却恩将仇报强迫你,禁锢你。你是不是挺后悔的?自己当初多管闲事,招惹这么个累赘。”


    裴景臣攥紧双拳:“不是。”


    “不是?”安娜丽丝嗤笑道,“那是什么?你其实喜欢他?裴总,敢问哪个喜欢人是像你这样喜欢的?你对他冷若冰霜,冷嘲热讽,冷暴力!不是吗?”


    裴景臣心中一颤,安娜丽丝说:“你是受害者,他活该。可你既然不想给他爱,又何必一次又一次给他温暖?让他生情?”


    裴景臣正要说,ICU的门开了,护士通知探视。


    安娜丽丝收敛情绪,望着前方出神:“他曾画过一幅向日葵,很美很美。”


    “裴景臣,你知道救赎吗,你知道救赎灰飞烟灭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吗?”安娜丽丝讽刺的笑道,“你当然不知道。”


    她踩着高跟鞋,沉重的起身:“不喜欢一个人,也不要伤害他。裴总口口声声是个好人,却做尽了薄情寡义的恶事,别怪我蛮不讲理,因为我向来帮亲不帮理。”


    她的眼圈忽然红了:“裴景臣,你不喜欢他可以,把他还给我们,还给艺术行吗?”


    裴景臣进行全身消毒,走进病房。


    “我来了。”


    病房里很安静,唯有心电监护的声音在“滴、滴、滴、”作响。


    “你的经纪人在外面。”今天多说了一句话。


    “他把我骂了一顿,我……”第二句。


    “你虽然脾气不好,但每次发火,其实都是我惹起来的。”第三句,裴景臣心想,今天大概会说很多话。


    他们相识至今,从不吵架。毕竟吵架是两个人的事,遇到情绪上头,裴景臣的应对措施永远是沉默,不顶嘴,因为顶嘴会吵起来。


    已经不记得是哪次了,苏清词大声说:“你烦我恨我讨厌我,你就说出来,咱们痛痛快快的吵一架!”


    他说:“我不会跟你吵架。”


    苏清词气极反笑:“我该感动你绅士礼貌有修养,还是该心寒你压根不屑跟我吵架。因为不喜欢,所以眼不见为净,因为讨厌,所以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算冷暴力吗?”


    不是的。裴景臣正要开口,就听苏清词疲惫的嗓音打断他:“算了,一个儒雅斯文没有脾气、对厌恶的人也能保持情绪稳定的暖男,不正是我喜欢的么。”


    裴景臣走近病床,手指隔着医用外科手套,轻轻贴上苏清词冰凉的脸:“还是这么冷。”


    “伤口还疼吗?”


    “还不打算醒吗?”


    “清词。”


    裴景臣的喉结艰涩的滚了滚,狼狈的垂下眼睛:“你从小生活在暴力和谩骂之中,我怎么可能、又怎么忍心跟你吵架。”


    纤长的睫毛微颤,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72”变成“93”。


    裴景臣猛然起身,难以置信的紧盯病床上即将苏醒的人。


    苏清词睁开了双眼。


    第30章 第 30 章


    两天后, 苏清词转入普通病房。


    安娜丽丝这次来又带了新的花,也不问苏清词乐不乐意喜不喜欢,抓起那把还没来得及枯萎的百合丢进垃圾桶, 丢的咬牙切齿,丢的百合花亲吻垃圾桶发出“砰”的一声轻闷响, 如果不是担心反应过激吓着某人,她定要踩上几脚。


    苏清词右手轻轻摩挲左手背的滞留针:“安娜丽丝。”


    安娜丽丝听不见,把买来的绣球花塞进花瓶, 塞的咬牙切齿,塞的掉了好几朵花瓣。


    苏清词闭了闭眼:“安娜丽丝。”


    “安娜丽丝.玛索。”


    “姐。”


    “千万别这么叫!我哪儿担得起呀,我哪儿配啊!”安娜丽丝语速极快, 叽里呱啦倒豆子似的, 还说的是法语。


    苏清词:“……”


    安娜丽丝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 拿水果刀削苹果, 削的咬牙切齿,削的苹果皮断断续续,苹果肉坑坑洼洼:“有病不说,觉得自己特酷是不是?拍苦情电影呢?”


    她妈就是这样, 肝癌了也不说, 送进抢救室被下了病危通知才知道, 匆匆忙忙只来得及陪伴母亲最后三天。安娜丽丝深恶痛绝,削掉好大一块苹果肉:“在苏老师心里, 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书画贩子。”


    苏清词淡淡道:“你太偏激了。”


    “???”被一个真偏激的人说偏激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安娜丽丝气极反笑, 真恨不得拿水果刀把苏清词脑壳撬开。安娜丽丝挺后怕的, 尤其是想到苏清词之前的种种反常, 她却没当回事,每每想起都又愧又悔。


    什么休息一段时间, 根本是患了绝症。张口闭口死啊死的不是过于消极,而是患了绝症。为什么要在半年之内画完《薰衣》,因为患了绝症。绝症绝症绝症绝症,安娜丽丝把水果放下,声音中满是伤感,“抛开商业合作的关系,咱俩连朋友都不算吗?”


    安娜丽丝知道苏清词微信列表就仨人,一个亲爷爷,一个裴景臣,然后就是她安娜丽丝了。安娜丽丝气冲冲夺过苏清词枕头边上的手机:“你爷爷不算,你男朋友也排除在外,列表里就我一个好友,咱俩的关系难道……这人谁啊?!靠,还不止一个??!”


    安娜丽丝措手不及,盯着昵称“无忧无虑”和“lucky”的好友目瞪口呆,一脸见鬼。


    苏清词没搭理她。


    安娜丽丝再一看,发现多了新好友,总体人数变成四个,但没有裴景臣,裴景臣被删了?安娜丽丝欲言又止,把手机放回原位:“清词,鬼门关走一遭,也算死过一回重生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安娜丽丝顿了顿,看向窗台上生机勃勃的绣球花,本想借着“希望健康团圆美满”的花语给苏清词灌心里鸡汤,但一则安娜丽丝不擅长这玩意,二则太有说教的味道,苏清词讨厌被说教。


    安娜丽丝适可而止,跟苏清词相处这些年她晓得分寸,只会在苏清词的舒适区疯狂蹦跶,绝不越轨。把苹果放桌上,说你先吃着,我再去洗草莓。出来的时候,病房里多了一个人。


    裴景臣。


    安娜丽丝把洗好的草莓端给苏清词,叮嘱他记得吃,然后知趣的拎着小羊皮包走了。


    苏清词:“你怎么又来了。”


    “今天感觉好些了吗?”裴景臣同时开口,二人的嗓音交叠在一起。


    窗外艳阳高照,积雪压弯了柳枝。


    苏清词不回答,只是看着裴景臣,等待他给予答案。


    裴景臣把手里提的东西放下,走到床尾问:“要躺下吗?”


    苏清词深吸口气,不搭理,裴景臣也不催,就站在床尾等他随时随刻的发号施令。苏清词死挺了五分钟,发现裴景臣还站在那里,大有一种等不到指令就焊死在那的倔强。


    苏清词心说自己偏执,其实裴景臣也挺轴的,还很幼稚。他倒是不信裴景臣能一直站在那,就算哨兵站岗也得换班对吧?有能耐就站着,站成活化石算你牛逼。但不行,因为这是医院不是博物馆,而且裴总挡他电视了。


    “嗯。”苏清词不情不愿的发出一声气音。


    裴景臣就像个陪护型机器人,听到命令就动了,把床摇下去。


    无聊至极的电视剧刚好演完,裴景臣问他还看吗,苏清词用闭上双眼回答他,下一秒,电视就被关了,病房安静的鸦雀无声。


    苏清词不说话,裴景臣也不打扰,一个安静的躺在床上,一个安静的坐在陪床椅子上。两两无言,病房彻底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


    苏清词突然有点心酸,他们之间,最终竟然走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还记得他苏醒那日,睁眼时只觉得茫然,是喝酒喝到断片之后、次日酒醒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懵。随着意识回笼,他逐渐忆起发生了什么,除夕夜,鲜血,闹钟,一家三口拍车门,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影视剧里都说人临死前会迅速回顾自己的一生,跟走马灯似的,然后定格在最重要的人身上。


    苏清词眨眨眼,心说果然灵感来源于现实。他没有回顾一生,但却看见了应该看见的人,就这么活灵活现的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好像跟记忆中的他不一样,变得瘦了,憔悴了,有重重的黑眼圈,胡子拉碴的。


    虽说他这人没有偶像包袱,如果不去公司的话,早起顶着鸡窝头照样出门。一夜没睡好有了黑眼圈也不敷面膜,碰瓷大熊猫远房亲戚,上街溜达爱谁谁。这么随性,自由自在的,挺好。


    苏清词说了句什么,气息很弱,连他自己都没听清。


    他看见裴景臣好像愣了愣,然后薄唇一开一合,好像回了句什么。


    是什么啊?


    临别之际最后的话是什么呢?苏清词想听清楚,然后房门被打开,一大堆医生护士冲进来。苏清词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个护士一左一右把“自己的幻觉”推出了病房,然后有医生拿类似手电筒的东西扒他眼珠照。???


    然后就是科主任亲自到访,拍着他肩膀说小伙砸醒了,你命真硬巴拉巴拉。


    直到被医生大赦转入普通病房,苏清词才后知后觉自己在ICU走了一遭,因为全程都是昏迷状态,后来虽然醒了,但没几分钟又睡着了,所以ICU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可怕。或许是用了大量喹硫平药物镇静,反而没有太多痛觉,也是后来睡饱了彻底清醒才知道,自己在抢救室八个钟头死里逃生,经过治疗,专家会诊,温萌萌亲自操刀进行了肺动脉扩张术。


    现在是术后第七天。


    裴景臣每天都来。


    不在ICU了,探视时间不受限,裴景臣想来就来,不想走就不走。


    苏清词在他来的第一天就明确说了,以后不用来了。但是裴景臣当做耳旁风,第二天来时,苏清词有种被对着干的恼怒,但他精力体力都不支,说话声音也软绵绵的,想训斥都没气势,算了。


    连死都不怕,还怕被裴景臣笑话吗?反正在ICU最狼狈的样子都让他看到了,还怕什么呢!


    苏清词身体很虚,精神萎靡,根本不允许他长篇大论的回忆,几分钟不到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天色已晚,窗外皓月当空,病房里很暗,但角落处却有一盏灯光亮着,光线虽亮但很柔和,不刺眼,光芒下是裴景臣办公的侧脸。


    又是这个角度,虽然地点不在家里卧室的床头,但氛围感如出一辙。白色的光线落在裴景臣脸上,细腻的皮肤如薄瓷,眸如点墨,黑白分明,浓密的长睫在眼帘处投下浅浅一排阴影,流畅的下颌线完美的无可挑剔,是画家最一气呵成的妙笔。


    苏清词敛回视线:“你还没走?”


    他的嗓音中气不足,是久病不愈的虚软,不注意听很难听到。


    裴景臣从耳朵里掏出什么东西,起身问:“醒了,想上厕所吗?”


    苏清词看见那是蓝牙耳机。


    “不想。”苏清词说,“你走吧。”


    裴景臣自动屏蔽了后面三个字,接上前面两个字说:“口渴吗?”


    苏清词:“裴景臣。”


    裴景臣:“我在。”


    我在?你在什么?苏清词睁大眸子看向他,唇边扯出不屑的轻笑,干嘛装出一副二十四孝好老公的模样?


    “裴总,你很闲吗?”苏清词有些烦躁,“我看手机知道你跟纳瑞游戏签约了,恭喜。公司应该更忙吧,你干点正事不好吗?”


    裴景臣合上电脑,走到病床前说:“我白天去公司,晚上来你这儿,不耽误。”


    苏清词觉得他听不懂人话。


    裴景臣说:“来陪你,是不务正业?”


    陪我?苏清词一愣过后,险些笑出声,但还是扯到了刀口,不算太疼,但也是疼的。


    好一个陪他,他没听错吧,这话居然是从裴景臣嘴里说出来的?他苏清词何德何能?大难不死之后得到这种待遇,他是不是该感动的痛哭流涕才应景?


    苏清词撑着上半身坐起来,裴景臣在察觉他的试图后,立即伸手搀扶,却被苏清词用力甩开:“裴景臣,你看我贱吗?”


    裴景臣怔住。


    “是贱。”苏清词自嘲一笑,说,“确诊的第二天,我就想告诉你的。一是实在没人说,这个噩耗我自己承受不起,想找个至情至爱的人分担分担。二是我命不久矣,最多活三年,我不甘心,就算是被你同情了,可怜了,因为怜悯所以施舍给我的感情,我也想自欺欺人的接着。我拿这个病跟你卖惨,你不信,那就算了。”


    裴景臣急道:“清词。”


    苏清词抬手制止他:“我已经犯过一次贱了,生平头一次狠狠踏碎自己的底线,粉碎自己的尊严,够了。你就当没这回事,也收起你所有的怜悯,我不需要你可怜。”


    就算他明天死,也不用裴景臣今天忍辱负重的虚情假意。


    苏清词漆黑的眸子很冷,如同楼顶屋檐下凝结着的冰棱。他的面色很白,是没有丝毫血色的不健康的白,比窗台上飘落的细雪还要惊心动魄。


    *


    上午八点,温萌萌亲自率专家团队来查房,苏清词身份摆在这里,没人敢怠慢。尤其是温萌萌,她小时候家里条件穷,哥哥弟弟一大堆,全靠苏家资助才上的学,考入医科,一路硕博,再到如今众口皆碑的权威专家。温萌萌感恩苏家,作为家庭医生任凭差遣了四十多年。


    温萌萌快七十岁了,因保养的好看起来也就五十出头,穿着白大褂佩戴老花眼镜,笑起来温柔慈祥,跟随处可见的邻家奶奶没差别。


    她跟团队进行学术上的讨论,说的专业词汇都是苏清词听不懂的,完事后亲切的交代主治医生和护士,最后亲口叮嘱苏清词一些注意事项。


    等专家团队走了,温萌萌留下,看着苏清词,似乎想说点什么。


    今天天气很好,骄阳温暖不刺眼,天空湛蓝而宁静,积雪消融。窗户留了一道缝隙,微风落在苏清词的侧脸,掀起他额前碎发柔和的荡漾。这一幕既美如画卷,又浸着某种惊心动魄的破碎。


    “苏清词,你妈妈……”温萌萌话说一半,身后传来脚步声,温萌萌住了口,将脸上的情绪敛起,笑着往边上让了让,“苏董。”


    苏柏冬走进病房,温萌萌就跟着王秘书先后脚出去了。


    苏柏冬走到病床前,张嘴问:“伤口还疼吗?”


    苏清词看都没看他一眼:“我疼,您有办法代替吗?”


    苏柏冬一塞,苏清词半笑不笑:“所以何必问废话。”


    在阴阳怪气怼人这方面,苏清词相当称心应手,好听点说是爽到自己,难听点讲就是杠精。不管别人说什么,他总能故意扭曲对方的意思,俗称不知好歹,是非不分。


    苏柏冬面色一沉,跟艳阳高照的天气形成鲜明对比。


    苏清词懒懒的道:“还有事吗,没事别挡我阳光。”


    苏柏冬怒不可遏:“我真不该管你,就该让你死了痛快!”


    “苏董这话可算说到我心坎里了。”苏清词笑出声,把娱乐杂志翻一页,“所以您何必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不过现在觉悟也不晚,下次别再犯了就是。”


    “苏清词!”苏柏冬气血狂涌,脸涨得通红,“你别以为,我舍不得你死。”


    苏清词不以为然的笑道:“无所谓,反正我活不长,谁管您在不在乎。”


    苏柏冬一拳又一拳全打在棉花上,偏偏又拿棉花没办法。打嘴仗,他是不怵的,毕竟是老子的老子,他跟外企谈判桌上舌战群儒的时候,苏清词他妈还搁他姥怀里哭唧唧呢!可是那又怎样?苏清词有病,受不得刺激,他上回还没发火,就是言辞激烈了那么一点点,就害的苏清词进了医院差点一命呜呼。


    能怎么办?他是病人他有理,他是孙子他得意。


    王秘书听到声音跑进来,说当爷爷的,别跟孙子一般见识,还是孩子嘛。


    苏柏冬心说我还是老人呢,该是被尊老爱幼承欢膝下的年纪,现在却搁这儿活受气!


    苏清词忽然看向门外,那里走进来一个人。


    苏柏冬也看过去,见是裴景臣,暂且忍下脾气,叫上王秘书走了。


    裴景臣将保温杯放桌上,边拧开盖子边说:“我炖的丹参红枣猪骨汤。”


    倒出小半碗,这样凉得快,裴景臣再用汤勺搅拌搅拌,温度可以入口了,递给苏清词:“知道你最喜欢吃甜品,但医生说不行,你才做完手术,至少三个月之内要清淡饮食。”


    苏清词没吱声,迟了几秒接住汤碗。


    裴景臣变戏法似的一掏,拿出一只奶黄包:“自己做的低糖低油,你试试能不能当平替。”


    苏清词也接过来,咬上一口,甜而不腻,馅料柔软丝滑,奶香十足。


    苏清词说:“以后不用了。”


    “好。”裴景臣说,“下次我试试椰汁马蹄千层糕。”


    苏清词知道裴景臣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他说的不用,不是不喜欢奶黄包,而是以后不用再给他做任何吃的,包括猪骨汤乌鸡汤牛尾汤这个汤那个汤。


    医院的伙食很好,营养均衡,日均餐费五千起,不用裴景臣额外加餐。


    苏清词忍了忍,还是说了:“医院的三餐很好,有专业的营养师按照每个病人所需的精心调配,有纯饮食也有中医药膳,你不用再弄这些了。”


    他说的话有些难听。


    裴景臣也知道自己自不量力多此一举做那无用之功,私立医院应有尽有,营养师都是一对一负责的,还有专门的护士,专业的护工,就算他不来,苏清词也可以过得很好。


    但是……


    裴景臣说:“好吃一点,能恢复的更快。”


    苏清词想反驳,但忽然没有力气。


    三天前的晚上,裴景臣说:“清词,我没有可怜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背着病房里唯一的光源,整张脸被遮挡在阴影之中,苏清词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到认真。


    不是可怜,那是什么?


    同情?还是愧疚?


    早说过了,裴景臣是个心软的好人,因为他说了绝症但自己不信忽略了现在心存愧疚这种奇葩心理,裴景臣做得出来。


    苏清词感到啼笑皆非。


    吃完了午饭,裴景臣问苏清词困不困,还是午睡一下比较好。苏清词反问他还不走?逐客令下的有些不近人情,但裴景臣神色不变,说今天休息日。


    真稀罕,苏清词也能从裴景臣嘴里听到休息日三个字。就算逢年过节,整个凌跃都在欢欢喜喜的享受法定假日,咱们这位卷王裴总也要殚精竭虑的办公,不卷死别人,先卷死自己。


    苏清词心想幸亏自己是个宅男,不爱出门,可以心平气和的跟裴景臣在家待着,虽然裴景臣总是抱着电脑在忙,很少很少搭理他。


    苏清词看电视,裴景臣抱着电脑在忙。苏清词做饭,裴景臣抱着电脑在忙。苏清词窝在懒人沙发里一觉睡醒,裴景臣还是抱着电脑在忙,姿势和角度都不带变的。幸亏足够信赖裴景臣的人品,否则苏清词定要怀疑他假借办公之名,行“跟人网恋”的不轨之事!


    有此苏清词实在忍不住了,喊裴景臣看着自己,裴景臣照做了,眼也不眨的看着他,然后没了。


    那一瞬间的苏清词真是又气又无力,气裴景臣像块木头,拿自己当空气,整天跟电脑抱在一起,不如去跟电脑过日子吧!又无力自己的脾气发出来也是对牛弹琴,裴景臣又不喜欢他,凭什么顾及他的感受,拿他当空气已是莫大的忍耐,至于跟电脑过,那敢情好啊!白天是互相成就的灵魂伴侣,晚上有海量片子供选择,各种□□应有尽有。


    苏清词越想越气,特么的还不如一个电脑!


    苏清词有点庆幸自己还没无可救药到跟一台电脑争风吃醋,做出趁裴景臣不注意,赏电脑一丈红把它砸个稀巴烂的事情。


    真好,以前想起这些曾经,都会愤愤不平把自己气个半死,一边恨裴景臣不成钢,一边自怨自艾。现在在想这些,竟出奇的平静,没有埋怨,没有不甘,没有自我可怜,只剩下释然。


    原来所谓“放下”是这样的,过程虽然曲折,但结果远比自己想象的轻松。


    “我想出去走走。”苏清词说。


    *


    裴景臣推着轮椅上的苏清词,走到花园里的凉亭下,问他要不要进去,苏清词摇头,说想晒晒太阳。


    早春的日头落在身上很温暖,并不毒辣,晒久了很舒服。远处是一片高尔夫球场,又不少身穿病号服的人在护士的陪伴下一展身手。


    苏清词看他们打球,一时入了神,被裴景臣的手指刮到刘海儿才反应过来。


    裴景臣碰到才发现苏清词没有流汗,是他看错了。


    苏清词本就生的白,一场大病更显得苍白,在室内有房盖遮挡还好,到了阳光底下,面容白的几乎透明。


    他如同一只脆弱的蝴蝶,风一吹就飞了,雨一淋就散了,轻轻一触羽翼就碎了。


    裴景臣呼吸一滞,如鲠在喉,过了片刻,他稳住自己的情绪,问:“渴不渴?要喝点水吗?”


    苏清词点头。


    “你等我。”裴景臣立即去拿。


    这里不缺自动贩卖机,他都扫码付款了,才想起来这水太凉。于是返回病房,问护士要了热水,再用保温杯装好,原路返还,却突然发现轮椅上空了。


    刹那之间,裴景臣感觉心脏骤然失重,猛烈往下坠!


    他仓皇失措的四处找:“苏——”一回头,看见站在凉亭里的苏清词。


    心脏坠地,砰的一下,摔得很重。


    裴景臣第一步迈出时有些同手同脚,他叫一声“苏清词”,走进凉亭:“怎么起来了,扯到伤口怎么办。”


    苏清词看向他:“术后半个月了,都拆线了。”


    裴景臣立刻说:“那也不能掉以轻心。”


    苏清词没说话,裴景臣把温开水递给他。苏清词双手捧着保温杯,边吹凉边喝。


    去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今年的春光来的格外早。霜雪融化了,顺着湿润的土壤蜿蜒流淌,若仔细聆听,竟还有鸟语在放声歌唱。


    苏清词稀奇的望去,在三楼的阳台,原来是被人圈养在笼子里的鸟。


    “裴景臣,你不必再这样伏低做小。”苏清词说,“你不欠我任何东西,从来都不欠。”


    裴景臣:“苏清词。”


    苏清词抢话道:“听我说完。”


    裴景臣薄唇微颤。


    苏清词目光辽远了些,道:“你是个好人,知恩图报的善良的人,毕竟是海洋叔的儿子,怎么可能坏呢!就因为我给你输过血,救过命,所以你忍受我的偏执和任性,即便我不择手段做出下药这种事,你也忍了,不仅不跟我恩断义绝,还答应我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自己性格糟糕,嫉妒这个,怨恨那个,说尽沐遥坏话,不许你跟吴虑来往,甚至拿你亲弟弟做威胁。随便拎出来一样都足够网友骂几百层楼的,你已经仁至义尽了,真的。”


    苏清词垂下眼帘,默默失笑:“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不必放在心上,你也别再画地为牢了,因为你早就救过我了。”


    察觉到裴景臣要开口,苏清词摆了摆手制止他:“所以咱俩之间,不是你欠我一条命,而是我还你一条命。”


    苏清词抬起眼眉,深深的看着他:“景臣,咱们扯平了。”


    “你自由了。”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