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
“……别再伤害你自己……”
病床上，瑟拉维雅披散着长发，瘦削的脸颊烧得通红，双目紧闭，眉心蹙起，即便在昏睡中仍不停说着梦话，睡得相当不安稳。
她已经像这样持续低烧了整整一周了。
菲尼缇斯坐在病床边，小心翼翼擦拭着女孩额头渗出的冷汗，从来罕有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显露了深深的悔恨和无措。
“雅拉……雅拉、姐姐，快醒来吧……”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女孩发烫的额头，又沿着她汗湿的额头缓慢向下，划过不安分乱动的睫毛、因生病而微微凹陷的脸颊，来到缺水起皮的干燥嘴唇。
每一次触碰，都让他心惊胆战，痛苦难当。
姐姐她并不该是这样的。
和时下的大多数贵族千金不一样，姐姐很喜欢运动，经常会在院子里骑着她的爱马四处驰骋。哪怕是忙于写稿的时候，每伏案写作一段时间，她也一定会离开房间，去花园散散步遛遛弯。
得益于良好的生活习惯，姐姐的身体一向健康，就连病都很少生，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在病床上躺七八天了。
这些天里，她一直在昏睡，水米不进，吃什么都吐，只能靠摄入特别调配的营养药剂维持生命。王都的医师来了一个又一个，每一个都摇着头说“小姐这是精神上受了刺激”、“小姐需要静养”，然后开一堆只有安神舒缓作用的安慰剂，喝下去完全不见效果。
姐姐她会就这样一病不起吗……人类的生命那样脆弱，她会丢下他，就此离开这个世界吗？
这些天里，这样的念头不断折磨着菲尼缇斯，让他生活在无边的后悔和恐惧中，心如刀绞，无法安眠。
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意识到，这件事是他做错了。他不该那样对待姐姐的，无论最初的动机是什么，姐姐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他，反而是他，自私、阴暗又卑劣，仗着姐姐对他的爱，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地索取与伤害她。
该受惩罚的从来不是姐姐，而是他……
可惜现在才悔悟已经太晚了。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
“只要你愿意醒来，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握着女孩的手，一边亲吻，一边胡乱许着诺言。可惜无论他如何呼唤，床上的女孩始终被困在噩梦中，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姐姐，姐姐……”
少年继续哀声呼唤着，漆黑的眼眸中，倏地滚落晶莹的泪滴。
“对不起，姐姐……”
忏悔声中，泪越落越多，冰冰凉凉砸在女孩苍白的手背上，开出无数朵晶莹的花。
起初，菲尼缇斯还只是咬着嘴唇，雕塑一样无声落泪。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瑟拉维雅紧闭双眼、虚弱憔悴的样子，以及连日来承受的巨大压力，终于击碎了少年的心防，让他抱着女孩的手臂，不顾形象地呜咽起来。
“呜呜……姐姐、醒醒……”
“不要丢下我……雅拉、姐姐……”
……
远离病房的某间书房里，草绿色长发的魔法师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水晶球内映出的画面，朝一旁的棕发男人道：“这样好吗，瞧这小怪物哭得真可怜啊……”
棕发男人——或者说北地公爵诺曼淡扫了一眼水晶球中出现的画面，语气十分漠然：“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我确实答应了他和雅拉的婚约，但我可从没允许过他那样对待我的女儿。”
“我理解，毕竟那是你握在掌心千般呵护的小珍珠嘛。说实话，刚发现他给雅拉下药的时候，我也很生气。”说到这，穆勒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一脸正色地劝说好友，“不过我觉得，继续让雅拉这样躺下去不是个办法——她的学业怎么办？‘菲雅’老师的故事断更那么久，各位读者也都很着急……好好好，我不说了，但你也要考虑清楚，我用禁咒让雅拉沉睡的事瞒不了多久，以那小怪物的德性，知道真相后，你就不怕他闹出事来吗？”
“……”诺曼立在原地，盯着水晶球里哭泣的少年看了许久。
大概是哭得太过伤心，无意间放松了身上的约束，从少年的袖间、腰后、裤管中，不知不觉钻出了大量细长的触手。它们也跟本体一样，沉浸在痛苦与悲伤中，尖端蔫答答垂落在地面，随着少年的抽泣翻滚身体，轻轻颤动。
“实在太不像话了，成熟这么久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形态。”诺曼紧绷着脸，冷声点评。
穆勒闻言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哎呀哎呀，真是位要求严格的父亲……这不是很好吗，无论这只狡猾的小怪物能骗过多少人，唯独在雅拉面前，他始终保持着笨拙和手足无措，这也侧面反映了雅拉对他的特殊嘛。”
“呵，你所谓的特殊，就是给雅拉喝爱情魔药吗？”
穆勒无辜耸肩：“没办法，毕竟那是摩涅狄特罗啊。它们对伴侣异常忠诚，一旦认定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可惜它们的对象永远是异族，种族不同，又有谁会轻易喜欢上那样可怕的怪物呢？迫于形势，为了得到心上人，它们只能用尽手段去夺取想要的东西，长此以往，贪婪和掠夺就写进了它们的骨血。”
“但我们很幸运，因为小雅拉恰好也对菲尼缇斯心存爱意，两人青梅竹马，又彼此相爱，不存在任何的委屈与强求。可贵的是，小怪物为了雅拉，甚至愿意披上人皮，亲手给自己套上人类世界的重重枷锁。比起与抢夺少女的魔兽战斗，我觉得能和平解决这件事实在值得庆贺。退一万步说，毕竟孩子已经长大了，雅拉也有自己的想法，为了不惹人嫌，你就把事情交给她自己去解决怎么样？”
“……”诺曼没有说话，但看表情，显然已经有些动摇。
哎，要说服顽固的老父亲可真难……不行，自己在这件事力出力这么大，回头一定要找“菲雅”老师好好邀功，让她加更个十五六七话！
想着，穆勒再接再厉，拿出了杀手锏：“虽然世人对摩涅狄特罗普遍抱有恶感，但在两情相悦的情况下，和这种魔兽在一起其实并没有坏处。比如，根据记载，摩涅狄特罗的种族传承中存在一种生命共享魔法，与伴侣结合的那一刻，这种魔法会自动生效……咦、诺曼你怎么了？”
“什么结合，雅拉才16岁，他敢！”说着，棕发的老父亲表情狰狞，“咔嚓”一下捏碎了手边的桌角。
“……你别激动，只是举个例子，两人现在还都是学生，结婚怎么也得毕业后呢。”穆勒万没想到，只是随便说句好话都能戳到老父亲的肺管子——也怪他一把年纪了，还没有过当父亲的经验，不理解父亲对女儿男友那种复杂的心情，一时间颇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魔法师博闻强识，短短几秒钟，就又想到了一条好处：“对了，和摩涅狄特罗在一起，对雅拉也是一种保护哦。听说尊夫人当初是因为难产伤了身体，才缠绵病榻，最后逝世的吧？如果雅拉和菲尼缇斯在一起，至少生育上无须担心，可以让小怪物代劳。历史上就有这样的案例，一位体弱的夫人被摩涅狄特罗掳走，摩涅狄特罗为了保护夫人，在她刚刚怀胎时便将胎儿引渡到了自己体内孕育……”
“孩子是他的，他自己生不是理所当然吗！”诺曼依旧冷着脸。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已经被糊弄了过去，但穆勒是谁？他之前可当了瑟拉维雅好几年魔法顾问！这对父女一脉相承的傲娇性格，早已被他研究透了。
从诺曼的话中咂摸出几分松动的意思，穆勒再接再厉，又继续劝说了起来。
……
在病床上缠绵了九天后，瑟拉维雅终于睁开了眼睛。
尽管从菲尼缇斯的视角看，她在噩梦中烧了九天。但在瑟拉维雅看来，自己只是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了很长的一觉。
醒来之后，不仅大脑一片清明，连长期以来积压的疲惫和压力也都一扫而空，简直像做了场spa一样舒爽。
菲尼缇斯的精神这时候已经接近崩溃边缘。
看到姐姐苏醒，他颤抖着扑倒在她床前，毫无形象地哭泣忏悔，将这段时间他所犯的错误尽数道出，并向她祈求原谅。
“……”不是，他到底在说什么呢？
信息量过大，瑟拉维雅的眼睛转成了蚊香圈。
“雅拉，你终于醒了。”就在这时，诺曼公爵听到消息，带着一队医生匆匆赶来。
跟在队伍后面慢悠悠赶来的还有满脸笑容的魔法师穆勒：“菲尼缇斯同学，瑟拉维雅同学终于苏醒，老师可以理解你的高兴，不过她毕竟昏迷太久，我觉得当务之急是为她检查一下身体，你说呢？”
“……”菲尼缇斯忌惮地看了穆勒一眼，目光落在魔法师身后面沉如水的诺曼公爵身上。这位养父最近对他的态度很微妙，显然，姐姐的事触及了父亲的底线……
尽管对姐姐充满不舍，但为了两人的将来，白发的少年还是在理智的规劝下收敛锋芒，毕恭毕敬地向诺曼公爵行了一礼。
“父亲大人，雅拉就交给您了。”
诺曼转动眼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睨了菲尼缇斯一眼，冷哼一声，朝他摆手。
瑟拉维雅之后就被有阵子没见的老父亲和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子人穆勒接管了。
穆勒给她施放的禁咒能祛除人体的负面状态，是种威力强大的治愈魔法（就是施放魔法的代价有些阴间）。因此，昏睡这么多天，瑟拉维雅的身体不仅没出问题，还缓慢进行了自我修复，将前阵子摄入的爱情魔药全部代谢了出来。
诺曼端了温牛奶给女儿，瑟拉维雅握着杯子，慢吞吞喝着。边喝边听穆勒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做了个汇总。
随着剧情的进展，她的表情逐渐变得呆滞。
不是，他在说什么鬼东西呢……其他也就罢了，菲尼缇斯是摩涅狄特罗？！她那么大 一个弟弟，怎么突然人类失格，变成了传说中的邪恶魔兽？
说起来，游戏剧情里有提到过这种东西吗，怎么她一个云了无数帖子的资深云玩家，竟完全没听说这种事！
如果不是父亲诺曼也在，瑟拉维雅差点以为穆勒先生又在拿她开玩笑寻开心了。
她花了足足半小时去消化听到的这一切，又花了半天时间去思考自己和菲尼缇斯的将来。
“雅拉别怕，但凡你有一丝不愿意，爸爸都会拼尽全力为你赶走那只怪物的。”父亲诺曼握着她的手，坚定地许诺。
瑟拉维雅……瑟拉维雅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因为面对老父亲这样的维护，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想反驳——她觉得菲尼缇斯不是怪物。
他曾经是她乖巧可爱的弟弟，后来变成了她放在心上喜欢的人，以后……以后她也希望能和菲尼缇斯在一起度过。尽管他曾经做过一些过分的事，但在他伏在病床哭着向她忏悔道歉的时候，她已经原谅了他。
在她的心里，菲尼缇斯从来就不是怪物。他一直在努力适应人类的世界，他早已脱离了蒙昧和野性，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
以“此时无声胜有声”来概括此时的情况，竟意外贴切。
虽然女儿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身为她的父亲，诺曼又怎会理解不了她的意思呢？
“你已经长大了，有独立做决定的能力，按理说，爸爸不该过多干涉你。”诺曼叹了口气，拿出甚少展露人前的温柔态度，耐心教育女儿，“但菲尼缇斯毕竟和我们不一样，他的原形是相当强大可怕的魔兽。眼下的他刚度过成长期，只要愿意向王室服软，借用皇家法师团的力量，爸爸有信心将他解决。可一旦给他喘息的时机，让他彻底适应了新阶段的身体，你再后悔就晚了。”
“答应爸爸，认真考虑，不要冲动——好吗？”
被父亲慎重的态度所感染，瑟拉维雅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杯子，态度也跟着认真起来：“知道了，爸爸。”
身为言情小说写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人类的爱情有多捉摸不定。上一秒还海誓山盟，轰轰烈烈，下一秒就可能在生活的柴米油盐中迅速变质，连七年之痒都没捱到，就迅速消弭无踪。
菲尼缇斯的爱情可以像永生花那样历久弥新，可她不行……她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毕竟“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是刻在所有人类骨子里的劣根性。在最初的激情消失后，一方的爱情仍然炽烈，另一方却只能靠道德与良心维持关系，这样不是很糟糕吗？
只是，要瑟拉维雅拒绝菲尼缇斯，也着实很艰难。
一方面，无论将来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很喜欢——甚至可以说“爱着”菲尼缇斯，让她违背内心的感情，她会真切地感到痛苦。
另一方面，菲尼缇斯也确实不是一个容易“拒绝”的对象。毕竟，再怎么说，他可是那种传说中需要倾尽全国之力才能对抗的可怕魔兽啊，就算现阶段父亲可以找皇室帮忙铲除他，北地公爵也必然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瑟拉维雅在烦恼中度过了一整个下午。期间，父亲诺曼对菲尼缇斯严防死守，严令禁止他出现在女儿面前，干扰到女儿的决定。
到了晚饭时间，已经恢复体力的瑟拉维雅自己穿好居家服，扶着墙壁慢吞吞走出了病房。
“爸爸，我想好了。”
看到闻声赶来的父亲，还有男人身后紧张忐忑的少年，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的答案是什么，需要菲尼缇斯回避吗？”诺曼谨慎地问。
“不需要。”
瑟拉维雅加快速度，小跑了几步。诺曼公爵迎上前，扶住自己跌跌撞撞的女儿，与此同时，在他的另一边，菲尼缇斯也下意识伸出了手。
两人一左一右将瑟拉维雅扶住，红发的女孩看看左边的父亲，再看看右边的未婚夫，内心油然产生浓浓的幸福感。
“爸爸，我想好了，我喜欢菲尼缇斯，我希望可以和他一直在一起。”她红着脸，克服了害羞，将内心的感情直白说出，“同时，我还有个请求，希望您答应。”
“我想休学一年，和菲尼缇斯一起去世界各地旅行，爸爸，你能帮我吗？”
果然还是这样吗……
听到答案的那一刻，诺曼胸前难以克制地涌起一股苦涩。
但这位溺爱女儿的父亲仍然保留着最后的风度，仔细倾听，并答应了女儿的请求——“是的，当然可以。雅拉，爸爸掌心的小珍珠，只要是你的期望，无论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为你达成。”
“谢谢你，爸爸！”
瑟拉维雅欢呼一声，然后像小时候一样热情拥抱了诺曼，在对方脸颊落下一个差点让老父亲泪奔的亲吻。
休学旅行的事很快敲定。因为这事是诺曼公爵主导，所以从头到尾执行得都很顺利，唯一一个有异议的，大概只有苦等更新不至的忠实读者穆勒了。
“我这次旅行也是为了取材，等我回来一定会加快速度完结手头的故事的！”
感受到魔法师怨念的目光，瑟拉维雅的良心刺痛了一下，当即给对方画了个又圆又香的大饼。
准备完毕后，瑟拉维雅和菲尼缇斯很快出发。
鉴于菲尼缇斯的本体是传说级的魔兽，战斗力强悍，本次旅行就没有安排护卫，从头到尾只有瑟拉维雅和菲尼缇斯两人。
她们先在洛维塔境内游历了一圈，去了诸多曾经只在旅行风物志上出现的著名景点。随后，两人坐上客轮，去了远在海岸线另一头的沙漠国度迪比亚、菲尼缇斯出生的地方。
菲尼缇斯对他的生身父母没有任何感情，所以两人只以游客身份体验了当地的各色美食和独特风俗，就离开了干燥炎热的沙漠，继续往东，去了新一个国家——遍地沼泽的迷雾之国塞纳。
就这样边旅行边体验，两人从大陆西边走到极东，又乘坐船只，远渡重洋，离开人类聚居的大陆纽兰，去到兽人聚居的神秘大陆泽兰……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等到瑟拉维雅和菲尼缇斯绕了一圈，终于回到洛维塔时，已经是一年零三个月后。
经历了一年多的旅行，瑟拉维雅积攒了大量的素材，眼界也得到了极大开阔——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再认为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没有哪个游戏能构建如此庞大、复杂、完善的世界观。她所生活的这个星球，有着漫长的历史，丰富的物种，璀璨的文明，它是如此伟大，以至于用单纯的“游戏世界”来概括它，反而是一种亵渎。
“能活在这样的世界，真是太幸福了。”
黄昏时分，瑟拉维雅坐在自家阳台的摇椅上，望着天边摇摇欲坠的夕阳，微笑着感叹。
“雅拉，你想好了吗？”
已经清除过一次药效，再一次饮用的话，就算是禁咒也没办法恢复了……
在她的旁边，菲尼缇斯握着茶杯，鲜有情绪起伏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了一年前曾出现的、悲伤到仿佛要哭泣的表情。
“是的，我想好了。”
瑟拉维雅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从少年手中取走茶杯，没有丝毫犹豫，将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胃中，很快，一股迥异于茶香的芬芳从身旁飘来。
菲尼缇斯的身上，好香啊……
红发的女孩闭上眼睛，陶醉地深深呼吸着，白皙的脸颊很快浮现醉人的红晕。
……
是的，是的，人类的爱并不持久。
但又有谁规定，虚假的爱无法带来幸福呢？
一杯爱情魔药——这便是瑟拉维雅经过深思熟虑后，做下的选择。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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