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楚尧站着一动不动,里面的人却若有所感似的,扭头注意到他。
薛霁卿眉目间的感情很平静,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兰楚尧突然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的脚步不听使唤往前动,走到了薛霁卿面前。
“草民参见陛下。”他听见自己如铁板一样僵硬的声音,“敢问陛下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遮月的人?”
问话的时候,兰楚尧眼睛发红,目不转睛盯着薛霁卿。他心存侥幸希望遮月是被人抓了起来,和座上的人没有一点关系。
但叫他失望了,薛霁卿垂下眼眸,淡淡道:“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这便是承认了,兰楚尧身形晃了晃。
是啊,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薛霁卿就是遮月,只不过他是大雍现在稳握皇权的第一人,高高在上,没有任何人敢踩在他头上,才不像遮月一样身世凄惨,骄横又胆怯,任人欺负。
两人天壤之别。
也许该庆幸坐在这里的是薛霁卿,这样遮月就不会受到伤害。
但他的遮月怎么办呢。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第一种情绪也不是生气,兰楚尧有些茫然,一种被很重要的人抛弃,却不知道该去找谁的茫然。
遮月……遮月……
去看薛霁卿的表情,没有发现一丝和遮月相似的痕迹,有的只是无尽的淡漠,仿佛两个人的经历根本不存在,只有他在表演独角戏。
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世上再无遮月。没有一个人会再拉着他的袖子叫公子,躲在他的保护之下了。
口中涌起血腥。
兰楚尧后知后觉感受到怒意,为什么要骗他,这几个月难道就把他当做傻子?戏耍他很好玩吗?
薛霁卿一直冷静坐着,不为所动,兰楚尧感觉浑身沉入冰窖,冻得人心脏都要裂开,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头,自嘲着往后踉跄了一步。
但他没有失控,兰楚尧生平最会伪装,此刻也是。他只是轻轻闭了闭眼,眼中的风浪在瞬间化为死水。
他朝薛霁卿拱了拱手,客气且疏远,一瞬间将一个名为遮月的人埋藏了:“抱歉陛下,草民有眼无珠,认错人了。”
李齐二人还跪着,兰楚尧瞥了他们一眼,仿佛只是处于普通臣子对陛下的关心:“这些人……不知陛下可还安好?”
薛霁卿于是抬眸,漆黑的眼瞳盯着兰楚尧看了几眼,从牙畔里吐出两个字:“安好。”
兰楚尧便点头道:“那草民先退下了。”
转身那刻,泪水顺着下巴滑入衣领,兰楚尧没有去管,他提步毫不犹豫往外走,从背影看,与往常别无二致。
薛霁卿很久没有动弹。
李齐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看人走后继续求饶:“求陛下放过我们啊!”
“滚。”
两人愣了愣,在气氛变得不对之前,对视一眼,立马撒丫子往外跑。
暗卫俯身到薛霁卿耳边说了几句话——刚才故意放在门口的明月珠并没有被带走。
薛霁卿的眼神突然变得空寂。
是不在意了吧,反正没有遮月,也不再需要那玩意儿了对吗。薛霁卿身体缩了缩,他感觉胃肠在痉挛,眉头一点一点皱起。心里却想,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忽然他想起什么,叫住李公子,歪头:“刚才你的手是不是碰过我的珠子?”
李公子僵在原地,扭头时抖得厉害。
薛霁卿轻描淡写吩咐暗卫:“把他的手废了。”
……
厢房一别,兰楚尧与薛霁卿再没见过面。
他们好像两条扭曲的平衡线突然相交了一下,又被修正,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再也没有交集。
直到年末,臣子携亲眷去参加宫宴。
兰楚尧和父亲不算很亲近,以前的宫宴都不怎么参加,但这回他却破例和父亲一起来了。
他就坐在父亲身边,兰侍郎平日是个极其雅正的人,此时看着他的侧颜,端着两鬓斑白的头发,悄悄红了眼眶。
后来兰楚尧都忍不住给他掉了几杯酒,夹了点菜,兰侍郎肉眼可见更高兴了。
但他只做了那么几个动作就没有什么表示了,表情依然淡淡的没有波澜。
兰侍郎已经很满足,不想奢求太多。
这次宫宴很重要,鞑靼被谢家军打趴下后,今年带着使团来进贡,所有臣子都打起精神来,专心应对。
好在他们实力大受损伤,已经不敢作妖,一场宴会下来风平浪静。
薛霁卿把谢时鸢单独召去内殿,兰楚尧看着两人背影消失,眼珠子挪回来,低头若无其事吃菜。
两人不知道谈什么,聊了近一个时辰。
有人离开席位,兰楚尧迟迟没走。
桌上的饭菜添了又添,兰楚尧等到不想动筷子的时候,看到谢时鸢出来了。
另外一个人不见踪影,大概是不打算再回来。
兰楚尧收回视线。
谢时鸢直直朝他走来,手中端了两杯酒,兰楚尧看出他眼角眉梢有几分喜色,像是逢到什么喜事。
“来,先喝一杯。”
酒递到面前,兰楚尧二话不说就接过来闷了,问:“你们说了什么?”
谢时鸢微微一摇酒杯,没回,反而轻飘飘道:“兰楚尧,没想到你挺有能耐的啊。”
兰楚尧一顿:“什么意思?”
谢时鸢挑着眉头,似笑非笑望着他。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可能已经知道他和薛霁卿的荒唐事了。刚想问是不是薛霁卿告诉他的,又觉得不太可能。
心念一闪,兰楚尧想起那天一起去瓦舍,谢时鸢和宋忱不对劲的状态,有了答案,他惊疑中带着一丝丝恼怒:“你早就知道他是薛霁卿?”
谢时鸢默认,兰楚尧还看见往这边探头的宋忱,他微瞪眼:“你们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就我被瞒在鼓里?”
“要怪就怪自己眼神不好使吧。”谢时鸢说。
兰楚尧沉默了,忍不住真的思索起来。
谢时鸢看着他的样子,嘴边噙起一抹微妙的笑意,突然当头来一记重磅,全然不顾兰楚尧的死活:“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刚才喝的酒,被我下了药。”
兰楚尧愣住,全然猜不透谢时鸢的想法:“什么药?”
“能是什么药。”谢时鸢瞥了眼他下身,同时转身潇洒离去,“再不去找人,就要发作了。”
兰楚尧看懂了,他朝谢时鸢的背影怒骂一句,随后真的感觉身体燥热,眼神变了变,向内殿走去。
外面只有刘公公守着,薛霁卿不知是不是休息了,刘公公见他过来有些惊讶:“兰公子?”
兰楚尧忍了忍:“刘公公安好,我有事想求见陛下,不知现在方不方便?”
刘公公迟疑:“这……洒家得进去问问。”
“劳烦公公了。”
几息功夫,刘公公出来,为他开着门:“兰公子请进。”
薛霁卿原本在看朝臣的进贡,他来以后,放下折子,坐在椅子上盯着他不说话。
今夜他穿得很正式,帝王威严不自主流泄,面容带着精致的冷感,明明尊贵高不可攀,但兰楚尧不知怎地看出一丝乖顺。
兰楚尧手指一抽,心跳起来:“陛下?”
“你来做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薛霁卿眼睫微颤:“可以过来吗,朕不想听你在那里说话。”
烛光在薛霁卿脸上晃动,猜不透到底是什么想法,兰楚尧沉默上前。走到椅子侧边,距离一丈远的时候,他提袖站定。
薛霁卿微微侧目,瞥了他一眼。
兰楚尧有些僵硬,他走到面前却不知该说什么,而且他现在身上根本没有不适感,谢时鸢骗他,那酒里没有药。
要怎么解释他不请自来呢,兰楚尧想来想去,干巴巴道:“陛下,新年快乐。”
没有回应,薛霁卿低着头,像扰人心弦的一弯冷月,高高在上,没有人够得着。
兰楚尧心里一凉。
但下一刻,薛霁卿的声音又响起,他似乎有些倦怠:“可以帮我把冕冠取下来了吗,太沉了,朕不舒服。”
真奇怪,作为身份卑微的遮月时,他对兰楚尧说话颐指气使,仿佛一切要求都天经地义,现在作为身份高贵的陛下,说话却带着礼貌的请求。
薛霁卿被冕冠压得难受,闭眼揉起额角。
兰楚尧紧闭着唇,去摘冕冠,薛霁卿转了过来,脑袋向下倾斜了一点,方便他动作。
摘下来后兰楚尧发现他白皙的额头已经被压出一道红印,手指动了动,但没碰上去。
把累赘卸去,薛霁卿这才回应了他刚才的话,他淡笑:“多谢兰卿,新年快乐。”
兰楚尧就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正犹豫要不要退下,薛霁卿仰头,平平询问:“兰卿特意过来,就是为了给朕送一句祝福吗?”
兰楚尧:“……是吧。”
……总不能说他误以为自己中药了吧,再说中药为什么跑来这里。
薛霁卿没反应。
兰楚尧吸了口气:“天晚了,陛下早点休息,臣告退。”
说罢顿了几秒,见薛霁卿没有阻挠,他转身。
“兰楚尧,我难受。”
走了两步,背后响起声音,因为内殿空无一人,很安静,兰楚尧听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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