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裴长临话音落下, 周遭霎时陷入沉寂。
众人的视线落在林天逸身上,后者的脸色重新变得苍白,呼吸渐渐急促。
他恍惚般低下头, 重新看向了那幅躺在桌上的《美人游园图》。
其实那并不是多么惊为天人的作品,没有无比精妙的构图,更无任何高深技法,就算是他也能看出,画作者其实并未经过专业培养。甚至,对方多半只是将这件事作为一个爱好,闲来无事自学几笔。
可是, 旁人又是如何评价的?
灵气十足,天赋超群。
天赋。
多么不讲道理的词。
这个词可以一瞬间抹消掉无数努力,就像一场漫长的路途,他背负行囊, 艰难跋涉, 走得精疲力尽之后才发觉, 对方从出生起就站在了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奔波万里, 最后仍然被人远远甩在身后。
凭什么他日复一日的磨砺画技, 收获的赞誉,却抵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双儿少年寥寥几幅画。
甚至……甚至还要来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林天逸眸光晦暗, 胸膛无声起伏。
他好一阵没有回应, 崔婉儿走上前来:“林先生,把画轴给我。”
她的态度出奇地冷静, 但语调已经冷淡下来,不带任何情绪。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她不可能还不明白。
林天逸与她对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长舒一口气,忽然快步上前,蛮横地伸手朝那画轴抓去。
崔婉儿惊呼一声,裴长临却好似早有准备,侧身拦住对方去路,双手攀住对方肩膀,将人用力一推——
林天逸踉跄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他挣扎着还想起身,却被几名围观已久的书生学子拦住。徐承志被他爹拦着不让出面,在人群里憋屈了好一会儿,这会儿抓紧机会,顺势在对方身上踹了几脚出气。
场面一时混乱,裴长临却并未关心。他只是小心翼翼将画轴卷起,细致地系好绸带。
贺枕书同样没理会那些混乱,悄悄蹭到他身边:“你之前怎么都没告诉我呀……”
裴长临系好了画轴,抿唇笑了笑:“原是想给你个惊喜,后来嘛……是想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
贺枕书轻轻锤他:“烦人。”
裴长临拿着那幅画轴走到崔婉儿面前,将轴杆抽出,递到她面前:“崔姑娘请看。”
那轴杆的中央,的确刻着一个独特印记。
“崔姑娘若还买了我夫郎的其他画作,尽可回去查看,只要画作为真,轴杆上皆会有这个印记。”裴长临道,“今日我夫郎带来的新作同样如此,崔姑娘若仍有疑虑,也可去查验一番。”
崔婉儿仔细检查了轴杆,摇摇头,将轴杆还给他:“不用了,我相信公子。”
“这次是我识人不清,受人蒙骗,还险些令公子被人误会。”崔婉儿不愧是大家闺秀,遇事并不躲避,坦率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婉儿向公子道歉,也……也向临书先生道歉。”
最后这句话,她是对贺枕书说的。
贺枕书连忙摇头:“崔姑娘言重了,这种事谁能想到,你也是受害者。”
崔婉儿沉默下来,并不回答。
“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贺枕书看了眼还在与人群纠缠的林天逸,道,“我这幅《游园图》的确是有人高价约稿,我还收了钱的,若不是崔姑娘,那……”
崔婉儿听出他想说什么,摇摇头:“据我所知,林先生……林天逸家境贫寒,应当没有钱财买画。”
“那他是如何拿到我的画,还用这画欺骗崔姑娘?胡掌柜先前明明说——”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是啊,除了胡掌柜之外,还有谁能拿到他的画呢?
贺枕书明白了什么,垂下眼来。
裴长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走到林天逸面前:“你与那位青山镇的胡掌柜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
林天逸正被以徐承志为首的几名书生拉扯着要扭送去山庄管事处,听言奋力挣脱开来,冷笑道:“交易?我哪里配与姓胡的有交易,我只不过是他的工具罢了!”
正如许多字画行一样,胡掌柜的文轩字画行出售的名家画作,亦是真假参半。
但真假难辨的赝画不是凭空得来,因此,胡掌柜手底下其实签了一大批惯会模仿他人画作的赝画师。
“所以,你是那间字画行的画师?”贺枕书问。
“是。”林天逸衣衫和发冠都在方才的挣扎中弄乱了,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他推开拦在他身前的人,朝贺枕书淡淡一笑:“我是文轩字画行里最好的赝画师,至少在模仿你这件事上,是最好的。”
贺枕书:“……”
对方这说法令他不适极了,周遭更是群情激奋,还有人大声斥骂起来。可林天逸并不在意,继续道:“方才那些画你也看到了,我还带了些别的过来,你可以都看看。除了几幅新作是为了假扮‘临书先生’而新画的,大部分都是过去的旧画。”
“我们的风格原本就很像,也可以说是喜好相似。”
他闭了闭眼,眼底露出几分不甘:“可是为什么,你的画就能一幅接一幅卖出去,轻轻松松名扬全城。而我,在文轩字画行待了数年,却仍然只能昧着良心去仿造那些赝画!”
“你以为我不想堂堂正正带着自己的作品出入书画展?你以为我不想看着自己的画作受人喜爱,名扬千里?我与你究竟差在哪里,运气吗?”林天逸眼底隐隐露出癫狂之色,可他说到这里,忽然又冷静下来,“对,应当就是运气……”
他的视线落在展位上那几幅画作上,轻轻笑了下:“这几幅是我模仿得最像的,胡掌柜说直接当成‘临书先生’的新作也无不可。你看,我画得很好不是吗,若不是被你那木匠夫君在真品上做了那劳什子的印记,今日在场的,谁能分得出?”
林天逸这话不无道理。
他的画功不差,无论是原本便风格相近,还是他有意模仿,他摆出来的这几幅画,的确与贺枕书的画作极为相似。如果不是裴长临为画作特别做了印记,贺枕书或许真的会被如何自证而困扰住。
可是……
“我不觉得我们的差距只有运气。”贺枕书道。
“最开始,我也没想过我的画能够卖钱。当初胡掌柜找到我时,其实也是希望我能替他绘制仿画。”贺枕书停顿片刻,朝裴长临看了一眼,“那时候我的夫君还病得很重,我们手头很缺钱,我犹豫了很久,可我仍然不想那样做。”
“你或许有不得已的理由,但这世上不只有你陷入困境,更不会只有这一条出路。”
“你选择了这条路,丢失了身为创作者的本心。你画技再好,模仿得再像,那都不是你的。你没有资格和我比。”
贺枕书饱读诗书多年,往日大多与人为善,就算是生气,也不会肆意攻击别人,更不曾对人说过这么重的话。
但今日这事,切切实实触及了他的底线。
林天逸踉跄一下,颓然低下了头。
“说得好!”
“不愧是‘临书先生’!”
人群爆发出赞许之声,贺枕书这才后知后觉,默默难为情地挪回了裴长临身后。
裴长临将他这反应看在眼里,轻笑了笑,继续对林天逸道:“根据我们当初与胡掌柜的协定,字画行只能负责寄售画作,不得进行倒卖、仿冒及其他一切行为。请你回去转告胡掌柜,‘临书’的画作以后不会再交由文轩字画行寄售,若以后再出现这等情形,我们必定状告官府,让知府大人替我们做主。”
他说话间,山庄管事也终于被人请来。
那管事的模样严肃,不苟言笑,听人说完前因后果,当即命人将林天逸带走。
——书画展明令禁止偷盗、仿冒他人画作,违令者不仅要被逐出山庄,甚至可能惹上官司。
但这一切都必须交由山庄主人定夺,两个家仆上前钳住林天逸,正要强制将他往外拖。
贺枕书却道:“等等。”
他将林天逸带来的那几幅画轴收起来,用布包裹好,递还给对方:“看得出你很珍视这些画,既然如此,以后就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更不要用这些来欺骗人的感情。”
林天逸微微怔然,抱起画轴,下意识看向了还站在一旁的崔婉儿。
女子神情淡漠,没有再看他。
林天逸唇边闪过一丝苦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没有一件事在他的掌控之内。
“临书”的名气日益增加,胡掌柜身为商人,自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但贺枕书不愿在人前露面,而恰巧胡掌柜也不希望旁人知晓“临书”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双儿。
所以,才有了林天逸。
他被逼着模仿、学习“临书”的画作,整整三个月,他将贺枕书寄售在字画行的那几幅画作临摹了上百遍,直到他能够绘出于“临书”风格近乎一致的画作。
随后,便是冒名顶替。
他借由“临书”的身份接近买家,很快便吸引了崔婉儿的注意。
崔婉儿买走了贺枕书寄售在字画行的所有画作,为了让她更加信任林天逸,胡掌柜甚至以买家的名义,向贺枕书高价约了一幅画稿。即是那幅《美人游园图》。
林天逸按照胡掌柜的要求,将《游园图》赠送给崔婉儿,果真取得了对方的信任。
随后的一切,便都是在这基础上被推动着朝前走。
他们的相遇只是一场谎言,但那谎言并非出自他本意。
可事到如今,解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抱歉……”林天逸张了张口,最终只悻悻说出了这两个字。
林天逸被家仆带离了庭院,这场闹剧终于告一段落。
紧接着离开的,是崔氏祖孙俩。
那位崔老先生被迫旁观了这么一场闹剧,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心情显然格外不悦。但上当受骗的毕竟是自家孙女,他虽心情不佳,却也没有过多指责。
崔婉儿搀扶着崔老离开,甚至没顾得上与二人打个招呼,也没有带上那幅《游园图》。
裴长临与贺枕书带着画作回到山庄为他们准备的摊位前,还一句话没说,立即被人围住了。
“临书先生,我先前就很喜欢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先生方才那席话说得真好,令人佩服!”
“敢问先生家住何方,改日必来拜访……”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贺枕书根本接不上话。
少年被人围在中间,裴长临身旁倒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他抱着画轴站在人群后方,瞧见自家小夫郎一边困难地应付着众人,一边将手背在身后努力地向他打手势。
那似乎是昨日商议过的手势之一,不过贺枕书显然自己都已经混乱了,短短片刻间连着比了好几个不同的手势,裴长临压根看不出那是什么意思。
裴长临一笑,走上前去。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沉下脸来,一把将贺枕书拽出人群:“诸位莫怪,我夫郎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要先回去休整一番,眼下不便闲聊。”
裴长临模样英俊,如此阴沉着脸时气质更显冷淡疏离,叫人不敢亲近。
他还是第一次在贺枕书面前表现出这副模样,贺枕书愣了下,眼神瞬间亮起来。
少年直白的眼神险些令裴长临破功,他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竭力维持着演技:“……诸位有什么事,晚些时候再说吧。”
说完,也不理会旁人是何反应,强硬地半搂半抱着将人拽走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裴长临一只手抱着画轴, 搂着贺枕书穿过庭院。
直至走到无人的角落,他才停下脚步,揽在对方腰间的手臂也松了劲。
但贺枕书并不放手, 仍然半倚在他怀中,眼也不转地望着他。
裴长临被他看得不自在,视线躲闪一下:“你看什么?”
“看你呀。”贺枕书轻轻抓着他的衣衫,仰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我自家夫君,我不能看吗?”
裴长临:“你笑话我。”
“哪有!”小夫郎霎时睁大了眼睛,“你演得那么逼真, 我是惊喜!”
“……分明就是笑话。”裴长临脸上瞧不见半分先前的冷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搂着少年继续往前走,“这会儿又不生气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忘记了。”
要怪, 只能怪这人凶巴巴的模样太好看了, 他欣赏还来不急, 哪里顾得上其他。
不过,原本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事情比他想象中解决得更加顺利, 如今真相大白, 坏人也理当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虽然是有些影响心情,但既然事情已经得到解决,就没必要再放在心上。
裴长临问:“胡掌柜那边, 也不生气?”
贺枕书脸上笑容稍敛。
“……生气。”他低下头, 闷声道。
怎么可能不生气。
坦白而言,没有胡掌柜, 贺枕书不会走上卖画这条路,也不会因此赚来这么多的赞誉和钱财。在贺枕书心里, 他一直将胡掌柜当做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恩人,对方尽心帮他打出名气,也会在他低落犹疑时写信鼓励。
贺枕书感激他,便尽力磨炼画技,绘出更好的书画作品用以回报。
可是他现在才知道,对方如此待他,也不过是为了生意。
胡掌柜是最精明的生意人,他并不只注重眼前那一点蝇头小利。就像当初,他一眼就看中贺枕书的价值,不惜以高额利润吸引贺枕书将画寄售在他的店里。这是因为他明白,贺枕书能带来的价值远不止那些。
而结果也是如此。
这一年间,那文轩字画行与“临书先生”一样名气大涨,可谓合作共赢。
可惜,他与这世上大多生意人一样,并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他不相信“临书先生”在拥有了名气之后,还能愿意与他长久地合作下去,所以才会选择这样铤而走险的方法,趁他羽翼尚未丰满,创造一个全新的“临书先生”替代他。
若不是这回运气好,他们在此间遇见了那冒牌货,还拆穿了对方的伪装。
事情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以后,还是不要开书肆了。”贺枕书把脑袋埋在裴长临胸膛,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话题转得太快,裴长临都没反应过来:“嗯?”
“不想做生意,也不和生意人打交道。”贺枕书赌着气,“讨厌死了。”
裴长临忍俊不禁,温声哄他:“那就不开。”
他搂着贺枕书穿过幽静的竹林小径,没回他们所住的院落,而是寻了一处半山的凉亭歇脚。
贺枕书窝在裴长临怀中静静看着远处的风景,过了一会儿,又问他:“咱们要在这里歇多久啊?”
裴长临道:“歇到你想回去。”
贺枕书“唔”了声,悻悻道:“那还是再待一会儿吧……”
他可不想现在回去,又被人当什么新奇玩意围着,还不停地问东问西。
裴长临轻轻应了声“好”,伸手摘下一片不知何时落在他发间的竹叶。
裴长临对待贺枕书时总是这般温柔的态度,温柔当然没什么不好,贺枕书可不喜欢那种蛮不讲理、颐指气使的夫君。不过,看惯了他以往温和的模样,冷冰冰、凶巴巴的裴长临也还……还挺吸引人的。
平时怎么没发现呢……
小夫郎的目光直白得犹如实质,裴长临自然不会察觉不到。
他问:“又怎么了?”
“我就是在想,你居然也有那么生气的时候。”贺枕书又笑起来,“你刚才还和人动手了诶,这该不会是你长这么大,第一次与人发生肢体冲突吧?”
裴长临思索一下:“好像是?”
“肯定是啊!”贺枕书道,“你以前情绪激动都难受,怎么可能和人打架。”
裴长临低低应声,又问:“吓到你了?”
“当然会吓到呀。”贺枕书担忧道,“那个林天逸看着也是个冲动的性子,他要是真的生气和你动起手来可怎么办,你也不怕被他揍……”
裴长临:“……”
“他一介书生,我还打不过他吗?”他语气略带不满。
贺枕书抬起头来,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盯着裴长临看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裴长临,你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吗?”
裴长临:“哪里变了?”
哪里都变了。
天哪,这还是那个被同乡骂拖累骂废物都不计较,连还嘴都不会的小病秧子吗?
他居然要和人家打架,还觉得人家打不赢他!
贺枕书半真半假地叹气:“我都要不了解你了。”
“很难理解吗?”裴长临自然能听出他只是说笑,笑着道,“因为是你的事。”
因为是贺枕书的事,所以他才会特别生气,特别想替他出气。
“不难理解。”贺枕书被这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仰头在对方唇边亲了一口,毫不吝啬对他的夸赞,“你今天特别厉害,如果不是你,我就要摊上大麻烦了。”
裴长临安然收下了夸赞,但并不满足:“这么大的功劳,只有这点奖励吗?”
“……这是一部分奖励。”贺枕书耳根红红,“剩下的,等晚上再……”
少年的声音细若蚊吟,裴长临被他勾得心痒痒,低下头来:“那我先收点利息。”
温柔的亲吻旋即落了下来。
裴长临在这档子事上,并不总是温柔的。
又或者说,温柔只是他用以迷惑别人的表象。
他总是以一副温和的姿态开局,先在贺枕书唇上轻柔舔舐,待他放松警惕,松开齿关,方才长驱直入。几个呼吸下来,贺枕书便渐渐喘不上气,舌尖被吮吸得发麻发痒,想往后躲,又被更加用力的禁锢在方寸之间。
贺枕书被他全然掌控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眼底泛起湿意。
不知过去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妹妹快来,找到他们啦!”
两人身体皆是一僵,贺枕书连忙将裴长临推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远处,一高一低两个小崽子手牵着手,踩着竹林小径的石板路哒哒跑过来。
两个小崽子脸上是同样的天真无邪,贺枕书望着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兄妹俩,头一次觉得裴长临不希望他们这么早生孩子的想法如此正确:“原、原来你们也在呀……是在找我们吗?”
“是的呀!”男孩回答道,“爹爹听说您被坏人欺负了,要帮您报仇!”
小小鱼的反应比贺枕书还要惊讶:“贺叔叔被坏人欺负了?!”
小鱼崽:“就是啊,你刚才没听见爹爹说吗?”
小小鱼:“……没有听到。”
兄妹俩的互动可爱得贺枕书心都软了,他弯下腰,正想说什么,却见小小鱼扬起脑袋,先看了看贺枕书,又看了看还坐在凉亭里的裴长临。
女孩明亮清透的大眼睛眨了眨,大惊失色:“所以,裴叔叔其实是坏人吗?!”
贺枕书:“……”
裴长临:“……”
贺枕书百般解释,才终于勉强让两个小崽子相信,裴长临并没有欺负他,欺负他的另有其人。至于为什么看起来眼眶红红快要哭了,只是被风吹进了眼睛里,并不是被欺负的。
二人带着两个小崽子沿着竹林小径下山,没走多远,见到了同样焦急万分的景黎。
“小书没事吧!”青年看起来比两个小崽子还要沉不住气,一路小跑过来,“要知道会出这种事,我和秦昭就早些过去了,你……你还在难过吗?别担心,我已经让秦昭把人赶出去了,你别哭。”
贺枕书:“……”
他真的没有哭啊!!!.
“原来这书画展的场地是秦先生提供的呀。”
一行人回到前厅,贺枕书听景黎解释完,才明白自己这请帖是怎么来的。
也明白为何最终会是秦昭来处理此事。
这温泉山庄是城中一位富商所有,那位富商与秦昭私交甚好,所以将场地借给了他。而这次书画展,山庄的主人家并未当场,是以这书画展上的所有事务都暂时交由秦昭处理。
“那位林公子,已经离开山庄了吗?”贺枕书又问。
“这个嘛……”提起这事,景黎有些犹豫,“暂时还没有。”
贺枕书:“?”
景黎的神情似乎有些一言难尽,他犹豫地看了眼秦昭,后者悠悠开口:“方才我们知晓此事后,本是打算直接将人赶出山庄。但就在家仆要将人押出山庄时,那位林公子不知为何在温泉池边踩了空,直接摔进了池水里,还磕到了脑袋。”
贺枕书:“……”
“他现在仍在昏迷,所以暂时还留在庄内。已经找大夫给他看过,应当没有大碍,等醒来之后再将他赶走就是。”
秦昭顿了顿,又道:“不过,他模仿你画的那几幅画都和他一起掉进了水里,我刚才看过,已经彻底毁了。”
贺枕书:“???”
这就是先前景黎告诉过他的,总是在关键时刻撞上大运,伤害他们的人也总是不小心倒大霉的感觉吗?
这好运也终于轮到他了吗???
贺枕书深思恍惚,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不多时,直到有人进来传话,说院子里已经布置完毕,可以移步赏画。
贺枕书也是带着书画作品要来参展的,被这些破事一打岔,都没来得及去布置自己的展位。但他眼下关注度极高,还真不敢就这么在展会上现身。
看出他心有顾虑,秦昭甚至特意派了两个人跟着他们,帮忙维持秩序。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忧并不多虑。
贺枕书和裴长临中途离开了快有一炷香时间,可等他们被两位家仆护送着回到展台才发现,围在他们展台前的人并不见少。
展台上,甚至已经悬挂上了好几幅画作。
“阿书,你们回来啦!”贺枕书不在,徐承志主动承担起了替他守着书画与展位的活,远远看见他回来,连忙朝他招手。
贺枕书走到近前,有些诧异:“这些是……”
徐承志道:“是崔姑娘派人送来的。”
展台上悬挂的那几幅,都是贺枕书先前送去字画行寄售的画作。
卖去这些画作的人显然十分珍惜,每一幅画都保管得很好,不见任何折皱或污损。
徐承志告诉他:“崔姑娘这回好像带了很多你的画过来,原本应该是打算一起参展的。不过林天逸大概只想多展示自己真正的画,一开始没让她把这些拿出来。”
但现在证实了林天逸并非真正的“临书先生”,便不必再顾虑这些。
贺枕书问:“崔姑娘没来吗?”
“没呢,这些画都是托下人送来的,许是心情不好吧。”徐承志叹了口气,斥骂道,“那姓林的真不是个东西,出来招摇撞骗就算了,还欺骗人家感情。听说崔姑娘对他极好,不仅把他带来府城,还出钱给他娘治了病……刚才真应该多踹他几脚。”
贺枕书默然不答。
“对了,你的新画呢,快拿出来让我看看!”
徐承志道:“你现在的画功进步得好快,难怪这么多人喜欢,可惜这几幅画都已经被崔姑娘买下了,要不我也想买。先说好,新画你得优先卖给我,我家里连一幅你的画都没有呢!”
“徐公子,这可不行。”他话音刚落,身旁便有人反驳,“我们这都还等着‘临书先生’的新作呢,哪有你这样插队的。”
徐承志得意:“我与‘临书先生’可是青梅竹马,他当然要以我为先,对吧阿书?”
贺枕书淡淡道:“嗯?你谁?”
徐承志的神情顿时分外受伤。
贺枕书懒得搭理他,接过裴长临递来的画轴,来到展台前。
他原先那几幅画已被悬挂在展台后方的展示架上,面前的展台上只铺着柔软的白绸子,贺枕书轻轻将画轴放了上去。
这幅画是贺枕书特意为了参加书画展而作,自画好之后还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就连裴长临也不知道他画了什么。不过,在绘制完毕的那几天里,他其实一直很紧张,也很犹豫要不要将其带来参展。
那份紧张感其实并不是因为对自身的怀疑。
这幅画,贺枕书是有信心的。他所担心的,反倒是自己对这幅画期待过高,万一在书画展上无人问津,会有落差。
至少,现在不需要再担心这个问题了。
贺枕书朝周遭看了一眼,无声地舒了口气,解开系带,徐徐展开了画轴。
那是一幅《海船远航图》。
这幅画的风格与贺枕书以往的风格格外不同,他以极其细腻的工笔细细描摹出了一艘巨型海船,惊涛骇浪间,海船破开狂风巨浪,扬帆远航。整幅画气势雄伟,波澜壮阔,看得人心潮澎湃。
周遭陷入短暂沉寂,随后爆发出更激烈的议论。
“妙极,真是妙极!”
“这气魄,这笔触,要不是知道画作者是谁,我还以为是哪位名家大师的杰作。”
“可不是嘛,这画就是拿去与名家大师比较,也不输啊!”
众人热烈地讨论着,贺枕书抬起头来,朝裴长临看过去。
后者神情怔愣。
这画中,绘的是远航船。
远航船虽然还未开始建造,但船体外观已经随着图纸定稿而确定下来。贺枕书看过那份图纸,这幅画,便是根据那图纸所描绘出来的,远航船头一次出海的情景。
那将是本朝一大盛举,也是裴长临人生最为重要的时刻之一。
这幅画,饱含着贺枕书对那一刻到来的期待。
裴长临沉默许久,半晌才轻轻笑起来:“难怪你之前一直不肯告诉我画的是什么。”
贺枕书也笑:“不惊喜吗?”
“惊喜。”裴长临轻声道,“惊喜得快疯了。”
远航船对裴长临意义非凡,在场这么多人,当属他最受触动。
二人说话间,周遭的讨论声也渐渐变做了另一个方向。
“这幅画我买了,都别跟我抢!”
“什么就你买了,临书先生别听他的,我出五百两,卖给我吧。”
“我我我,我出六百两!”
众人七嘴八舌,贺枕书张了张口,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却听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我出一千两。”
人群朝两侧分开,秦昭缓步走上前来,眉眼带笑:“小书,这画还是卖给我吧。我带回京城呈给圣上,或是挂在工部,日后一定叫‘临书先生’名扬万里。”
四下哗然。
秦昭的身份,在场许多人都是知晓的,因此也更加明白,他这话并不只是随便说说。
这或许是全天下的画师都无法拒绝的殊荣,但贺枕书只是沉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这幅画我不想卖。”
“这是我送给夫君的新婚礼物,不卖的。”他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在对方怔愣的神情中,轻轻牵住了他的手,“多少钱也不卖。”
第103章 第 103 章
“临书先生”这回应引得在场众人皆纷纷愣住。
在一众瞠目结舌中, 还是秦昭率先反应过来,遗憾地摇摇头:“想得到‘临书先生’的墨宝果真没这么容易,这下可不好向我夫郎交代了。看来, 我只能去求那位崔家大小姐,将那幅《锦鲤报春图》让给我了。”
“行了诸位,都散了吧。”他招呼起众人,“都围在这儿,还让不让人家好好赏画?”
他说完这话,毫不留恋地转头离开了。
贺枕书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过去,景黎牵着两个崽子站在远处, 朝他眨了眨眼。
原来只是来圆场的呀。
贺枕书松了口气。
还好是这样,要是秦先生真打算花一千两买他的画,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连鼎鼎大名的秦大人都只能铩羽而归,众人也不再过多纠缠, 场面很快恢复了秩序。书画展照常进行, 秦昭回到景黎身边, 弯腰抱起自家宝贝女儿。
“我就说他应该不愿意卖,你还不信。”秦昭道。
“可是那幅画真的很好看啊, 说不定能成为传世名作呢。”景黎颇有些遗憾地朝贺枕书的方向看了一眼, 又笑起来,“这么好的一幅画,只为送给心上人, 可真是浪漫。”
所有人都不过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 他们终会湮没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但那艘承载着当世最好的工匠毕生心血的远航船, 必将名留千古。
只要那幅画仍能流传下去,所有的后人都会知道, 大梁第一艘远航船的制造者,与画师是一对恩爱有加的壁人。
千秋万代之后,仍有书画为他们见证。
景黎感慨道:“年轻真好。”
秦昭一手抱着崽,一手牵着自家夫郎,听言眉梢扬起:“你说这种话,把我置于何地?”
景黎:“……你真的对年龄的事好敏感。”
秦昭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二人继续朝前走,秦昭又道:“对了,今早收到了圣上的来信,催我们尽快回京。”
景黎惊呼:“这么快,我还没玩够呢!”
“……我们是来玩的吗?”秦昭无奈地笑笑,又道,“而且,小鱼崽今年就该入学国子监了,我们得回去打点。”
“是哦,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景黎低头看向身旁的崽,笑容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你的好日子到头啦。”
小鱼崽仰头看他,并不明白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
书画展就这么顺利结束。
贺枕书这回在书画展上可谓出尽了风头,一天下来,都不消旁人从中引荐,城中好几位书画名家都主动来与他结识。
书画展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景黎一家登门向二人辞行。
秦昭身为朝廷命官,他们一家如今本就定居京城,此次来到江陵府不过是为了那远航船而来。如今远航船图纸告一段落,他也该回京述职。
贺枕书对他们迟早离开早有心理准备,不过真到分别的时候,仍然有些不舍。
景黎一家离城当天,贺枕书和裴长临前往码头送行。
离别时刻让青年也红了眼眶,拉着贺枕书要他再三保证,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京城看他们。
“我会去的。”贺枕书道,“我还没去过京城呢,有机会一定去玩玩。”
说话间,一家人的行李被从马车上搬下来。
贺枕书注意到,那行李中还有一幅被精美绸布包裹着的画轴。轴杆从布包一端裸露出来,瞧着格外眼熟。
“是那幅《锦鲤报春图》。”注意到他的视线,景黎解释道,“我太喜欢那幅画啦,所以就让秦昭把它骗……咳咳,把它从崔姑娘那里要来了。”
贺枕书诧异道:“崔姑娘竟然愿意把画给你们?”
书画展后,崔婉儿也曾来贺枕书家中拜访。
贺枕书原以为,那女子对林天逸如此尽心尽力,当是用情至深,知晓自己被骗之后,应该会消沉好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她消沉的时间,似乎只持续了书画展当日。
待贺枕书再遇见她时,对方已经完全像是没事人一般,甚至……精神得有点过了头。
崔婉儿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贺枕书的住处,不仅带了许多礼物忽然登门,还拉着贺枕书畅聊书画作品,一聊就是好几个时辰。
贺枕书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热情的书画爱好者,陪聊陪得头晕目眩,但中途还是没忍住,问了她关于林天逸的事。
“林天逸在哪儿?我不知道啊。”女子态度不以为意,“大概是被我爹赶出江陵了吧。”
贺枕书犹豫着开口:“我以为姑娘与他关系匪浅……”
“没有呀。”崔婉儿回答得毫不犹豫,“之前那不是把他当做您了嘛,谁知道根本不是。不过,听说他好像是去我家找过我,但我爹没让他进门。”
女子说到这里,还不屑地摆了摆手:“他都不是‘临书先生’,我干嘛还要见他。”
总之,崔婉儿喜欢的一直都是“临书先生”,而非那个冒名顶替的林天逸。原先那些尽心尽力,都不过是她爱屋及乌的表现。
不,说是喜欢或许都不准确,崔婉儿对“临书先生”的喜爱,已经能够称得上狂热的态度。
是以,他对于秦先生能将那幅《锦鲤报春图》从崔婉儿手中要来,感到万分诧异,以及由衷敬佩。
但景黎对此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我夫君厉害着呢,他以前还能忽悠护国大将军——”
“咳咳。”男人轻轻咳了两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景黎回过神来,连忙捂住了嘴。
相识这段时间以来,贺枕书听景黎讲了许多他们过去的故事,但他能听得出,青年仍然向他隐瞒了许多东西。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秦昭与景黎的某些经历,他们遇到过的人,是贺枕书这一介平民此生恐怕都无法触碰的领域。因此,他不能知晓太多。
贺枕书明白这些,所以他从不过多打听。
触及青年饱含歉意的眼神,贺枕书只是报以微笑,认真道:“保重。”
“嗯,你们也是。”
景黎顿了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写信给我们。”.
送走了景黎一家,贺枕书与裴长临乘上了回家的马车。
马车驶过熟悉的街道,贺枕书偏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微微有些出神。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覆上来,贺枕书脊背放松,被对方搂进怀里。
“我还以为,你会请他们帮忙。”裴长临低声道。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但贺枕书知道他在说什么:“你说案子的事?”
裴长临:“嗯。”
“秦先生他们帮了我们很多啦。”贺枕书笑了笑,“况且,人家既不是知府,也不是巡抚,管不了这些事的吧?”
裴长临摇摇头:“未必。”
虽说他并不完全了解官场,但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那位秦先生在这江陵府声望匪浅,又认识许多富商政要,若真想拜托他帮忙,多半是不难的。
事实上,秦昭也的确私下问过裴长临,需不需要他们插手。
多半是贺枕书在与景黎聊天时,透露过自己家中背负的冤案。
但由于贺枕书始终没有直接向那二人开口,裴长临摸不准他的态度,便也没有代他求人。
贺枕书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把脑袋埋进裴长临肩窝:“我想再等一等。”
裴长临:“为何?”
贺枕书的声音放软,透着几分无奈:“因为太困难啦……”
他曾经花了一整年时间投入这桩冤案的调查,这个案子的线索少之又少,没有证据,没有证人,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当初的卷宗多半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事到如今,最困难的事已经不是如何重启这个案子,而是在重启之后,他们有没有办法调查出真相。
至少在目前来看,那会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他不想现在就去重启旧案。
裴长临病情痊愈,事业也初步有了起色,眼下正是应当安安稳稳、好生打拼一番的时刻。
就算不提这些,他们好不容易才在江陵安顿下来,能过上几天平静的日子,若在这时候重启旧案,未来一段日子恐怕都会四处奔波,不得安宁。
他……暂时还不想那样。
“现在想想,也难怪兄嫂会这么坚决要把我嫁出去。”贺枕书笑道,“三天两头去官府闹事,时不时就有官差上门调查,闹得邻里都不得安宁……这种日子,谁也不想过的。”
他轻声叹气:“当初,是我太偏执了。”
“没有。”裴长临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安抚,“这件事你没有错,不要这样想。”
“但我以前确实很不成熟呀。”
贺枕书抬起头来,认真道:“长临,我没有放弃的,我只是……没有那么心急了。”
冤情一日未曾洗清,他便一日不会放弃,但那并不代表他要将所有的人生都投入到那件事情里。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孤家寡人,他有爱人,有需要经营维系的家庭,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
在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之前,在最好的时机到来之前,他不会再贸然牺牲自己与他人的人生。
贺枕书偏头看向窗外,街市上人来人往,阳光明媚。
他轻声道:“我觉得,爹爹应该也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裴长临手掌在他身后轻轻抚摸,一时没有回答。
贺枕书不悦地皱眉:“说点什么嘛,这种时候你都要当个木头吗?”
“我没有想好该说什么。”裴长临犹豫一下,道,“但我很开心,阿书。”
“我知道那件事对你有多重要,它让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几乎改变了你的一生。你心里有不甘,有怨恨,有痛苦,你想讨个说法,是绝对没有错的。可是,我也不希望你一直困在过去。”
他注视着贺枕书,温声道:“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这么说,但你愿意走出来,愿意好好面对生活,我真的很开心。”
“开心就开心嘛,和我哪有什么不能说的。”贺枕书重新窝进他怀里,惬意地蹭了蹭,“我也很开心。”
做自己想做的事,好好享受生活,本来就是一件应该开心的事。
裴长临笑着搂住他,问:“那么,开始享受生活的第一天,打算要做什么?”
他今日正好休沐,眼下时辰还早,他们可以在外面多玩一会儿。
如果贺枕书不想在外面待着,也可以现在就回家,他最近跟着钟府的厨子学了几道新菜,正想做给贺枕书尝尝。
裴长临正畅想着,却听贺枕书道:“褚公子他们约了我下午去游园采风。”
裴长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不记得了吗,就是府学那几个学生呀,我们在温泉山庄遇到过的。”贺枕书道,“他们都挺照顾我的,最近聚会也总爱叫上我。”
裴长临:“……”
马车正巧在此时停下来,贺枕书探头出去,路边几个熟悉的身影在对他招手。
“你看,他们已经来啦。”他乐呵呵道,“我一会儿吃过晚饭就回来,你不用担心我。”
裴长临:“…………”
贺枕书说完这话就想起身下车,却被裴长临抓着胳膊拽了回来,强硬圈进怀里。
两人对视片刻,裴长临忽然问:“我能凶你一下吗?”
贺枕书茫然地眨眼:“啊?”
“不许去,我不想让你去。”裴长临手臂收拢,紧紧锢着贺枕书的腰身,做出一副凶巴巴的神情,“一定要去的话……把我也带上。”
他顿一下,又小声补充:“……我绝对不打扰你们。”
第104章 第 104 章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 果真如贺枕书预想一般平静。
裴长临依旧跟着钟钧大师出入营造司,学习建造及机巧之术。他的学习天赋在同龄人里都是顶尖,几个月下来, 营造司的学徒几乎都对他都对他服了气,有时遇到问题不敢去问钟钧大师,还会偷偷来请教他。
不过,相比于钟钧大师来说,裴长临其实也不算是一个好老师。
钟钧大师脾气暴躁,没什么耐心,学徒每回去问问题, 在得到解答之余,总会被斥骂几句。
裴长临倒是不会骂人,耐心也足够,但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何总有人向他提问一些极其简单的问题, 总是一边解答, 一边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且由于不理解对方究竟哪里不明白, 在解答时还不自觉会跳过一些关键过程和原理,直接答出结论。
因此, 提问的人不得不一边承受裴长临“这也要问?”的诧异神情, 一边一头雾水地听他讲解没有任何解题过程的解答。
很难说哪种讲课方式对人的伤害更大。
至于贺枕书,自打书画展过后,“临书先生”这个名字在江陵府的文人圈中彻底打出了名气。
这两年江陵府的文学氛围愈发浓厚, 民风也比乡镇县城开放许多。女子双儿能够读书识字在江陵已不算是一件会令人感到惊奇的事, 因此,虽然也有少部分人因贺枕书的双儿身份对他产生质疑, 但他接触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在意这件事。
至少在府学里,他就交到了不少好朋友。
整个四月到五月, 贺枕书参与了好几回文人集会,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五月末,造船厂正式落成,当今圣上的谕旨也随新上任的船政大臣一道,被送来了江陵。
据说,那船政大臣之位,圣上原本是打算任命钟钧担任的。
可钟大师此生最讨厌官场,既不愿入朝为官,也没打算下半辈子都陷在造船这一桩事上。听到风声后,钟钧连夜写了好几封往京城送,核心思想就是,再让他当官他就撂挑子不干,找个没人的山里一躲,连造船的事都不管了。
这种行为多少有些不把圣上放在眼里,贺枕书初听裴长临说起时,还隐隐有些担忧。
但他很快又听说,钟大师那些信,是直接送去了工部左侍郎秦昭秦大人府上。
多半是总听景黎将自家夫君吹嘘得无所不能,贺枕书知道是秦昭在管这事后,竟莫名觉得放心了不少。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最终上任的船政大臣,是一位从京城来的高官。
不过,这位大人并非工匠出身,也并不懂得造船原理,在造船厂只能负责经费与人员调度,以及造船厂的一些杂事。
与造船相关的大小事务,仍被交由钟钧这位主办负责。
坦白而言,贺枕书并不觉得这与直接封为船政大臣有何区别,但看钟钧大师那心满意足的模样,他只能将心头的疑问咽下。
另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是裴长临和顾云清都跟着得了晋升。
顾云清绘制的图纸令圣上赞不绝口,工部破例将他提携进营造司做了文职。
而裴长临,作为主办大人的亲传弟子及远航船的设计者之一,则被封了个造船厂司务之职。
总之,两人如今都正式领上了工部的月奉。
不过,相比顾云清的文职,司务在造船厂内算不上太大的官职。这是因为裴长临并非正统营造司工匠出身,年纪也还小,晋升太快恐难以服众。
钟钧大师自己不愿入朝为官,对自家小徒弟的事业倒是关心,还为了这事找船政大臣聊过好几次。
最终逼得对方透露,圣上已经下过令,远航船乃国之重大项目,待建造完毕后,所有参与人员皆会论功行赏。
——接下来的晋升是少不了的。
钟钧大师这下总算安下心来,简单收拾东西,带着裴长临去了郊外的造船厂。
造船厂坐落在江陵府郊外的江边,环境不比城中,就算是钟钧大师和裴长临,也不得不和工匠们同住在简陋的临时板房。
那种环境不适合带着夫郎前去,因此,贺枕书只能被迫留在城中。
“阿书,你怎么不吃?”茶楼内,徐承志看着贺枕书面前几乎没动过的点心,关切地问,“是不合胃口吗?”
这茶楼在城中都算得上顶尖,不仅做茶点的手艺好,每天下午还有评书可以听,吸引了城中许多富家少爷小姐来打发时间。
可那在客人间广受赞誉的糕点,如今摆在贺枕书面前,却提不起他半分兴趣。
贺枕书支着下巴,没精打采:“我不饿。”
徐承志观察着他的神情,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又在想你家那木匠?”
“他有名字的。”贺枕书不满道,“他还比你大一个月呢,真算下来,你得喊他一声哥。”
“我才不会管姓裴的叫哥哥……”徐承志嘟嘟囔囔,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居然没反驳,你果然是在想他!”
贺枕书低哼一声:“我想我家夫君,有什么不可以吗?”
造船厂头一回动工,又是建造如此庞大的工程,上至工部官员,下至普通工匠,全都卯着一股劲,希望能在最短的工期内将远航船造好。
工匠们采用轮休制,每十天能有两天固定休沐,但钟钧大师与裴长临要负责督造,必须留在造船厂坐镇,非必要情况不能休息。
工程开始到现在过去了快两个月,他见到裴长临的时间屈指可数。
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他还从没有与裴长临分开这么久呢。
贺枕书一想起这事就觉得烦闷,莫说是吃点心,就连这府城中广受好评的评书都没心情听下去。
“我看你是没救了。”徐承志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难怪都说成亲之后会像变了个人,幸好我还没娶妻,我可不想也变成这样。”
“你压根就不懂。”贺枕书白了他一眼,又想起一桩事,揶揄道,“对了,我之前还听说你爹打算给你订婚来着,最后为何没成,对方不是你喜欢的身材玲珑的美艳女子吗?”
“和那没关系,我就是不想成亲。”徐承志顿了下,“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什么美艳女子了?!”
贺枕书沉思:“十岁的时候吧。”
徐承志:“……”
店小二适时来上了两份甜汤,打断了徐承志正欲开口的反驳。
那两份甜汤一份是鲜奶木瓜打底,另一份则是熬煮过的梅子,皆是刚从冰碗中取出来,甜汤表面还飘着一层冰碴。
贺枕书眸光亮了亮,总算来了点兴致。
府城的七八月份是天气最为炎热的时候,贺枕书耐冷不耐热,这些天一直食欲不佳。
这种时候,来一碗解暑的甜汤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贺枕书在两份甜汤之间犹豫片刻,挑了那碗梅子汤。
他舀起一勺饮下,梅子特有的清香伴着酸甜的滋味霎时充盈口腔,冰冰凉凉,分外清爽。
“我怎么记得你以前不爱喝梅子汤。”徐承志自然选择了他剩下的那份,随口道,“成个亲,口味都变了?”
贺枕书与普通双儿完全不同,他不喜软糯甜食,也不喜清爽开胃的酸甜口,独独钟爱那麻辣鲜香的菜肴。
不过,裴长临因身体原因,习惯吃得清淡,贺枕书近来便也跟着他清淡饮食。
口味确实变了不少。
不过这梅子汤,他的确是一直不怎么爱喝的。
“这玩意最消暑嘛。”贺枕书用勺子搅动着面前的甜汤,叹声道,“我最近胃口可差了,都怪这破天气。”
他说着,朝窗外看去。
午后阳光正烈,晃得人睁不开眼,仿佛空气都被炙烤得粘稠。
“这段时间是挺难熬的,前两天伙计来给我家书肆送书,还中暑了呢。”徐承志道,“对了,我爹刚买了一批冰块,你要不要,我让人给你送一些去。”
“冰块啊……”贺枕书若有所思。
府城夏季天气炎热,冰块难以保存,但有条件的大户人家会事先挖地窖藏冰,待夏季时再取出来使用或售卖。
徐承志问:“嗯?怎么了?”
“我就是在想,现在这天儿这么热,造船厂那边的工匠们总在日头下干活,应该也很容易中暑吧。”贺枕书压抑着眼神中的兴奋,竭力做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徐伯伯在哪里买的冰块,我也想买一些,给造船厂送去。”
徐承志:“……”
徐承志:“你就是想去见那姓裴的吧!”.
造船厂是官家的产业,工期又抓得紧,若无特殊缘由,贺枕书是不能去探望的。
所以,如果想去,就必须找个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为此,他率先去了趟营造司,找到了顾云清。
顾云清由于动手能力不强,并不擅长营造,没有被派去造船厂,而是留在营造司带领一批工匠继续绘制图纸。不过,身为远航船图纸的绘制者,造船厂的工程他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
他时不时仍会去一趟造船厂,与钟钧和裴长临讨论后续工程进展,以及图纸内是否有需要改进之处。
听贺枕书说明来意,他没有多想,当即答应下来:“弟妹有心了,我也正有去造船厂探望的打算。”
“近日酷暑难耐,的确可以买些冰块……不不不,哪能让弟妹出钱,我来负责采买就好。”
“你要亲手为工匠们做些冷饮送去?没想到弟妹竟如此贴心,长临有夫郎如此,真是一大幸事。”
顾云清答应得痛快,于是,翌日一早,贺枕书便带着由顾云清出资买来的冰块与几大桶头天晚上就熬制好的梅子汤,顺利搭上了去造船厂的马车。
第105章 第 105 章
贺枕书与顾云清到达造船厂时, 工匠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造船厂外有专人把守,靠着顾云清的通行令牌,贺枕书通行无阻, 很快来到了船坞。
动工近两个月,远航船的整体框架已经搭建起来,足有数层楼高的船身如同一个庞然大物伫立于江水边,哪怕贺枕书事先见过远航船的图纸,也不由得被那精密的船体结构所震撼。
“很壮观吧。”注意到他的神情,顾云清也仰头望向那高大的船体,眼底是抑制不住地兴奋与得意, “最初听说朝廷要建造远航船的时候,我还觉得那是天方夜谭……没想到真有一天能亲眼得见。”
贺枕书道:“多亏了你们的设计。”
“是多亏了钟老和长临,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顾云清笑了笑,又道, “不过, 只有他们也是不够的。”
这远航船绝非凭空设计, 也绝非依靠一两个能工巧匠就能够造出。
这东西,是靠着一代又一代工匠传承下来的营造技术, 以及前人无数次成功或失败的测算, 取其精华,改良完善,才最终得以实现。
本质上, 他们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得到了先辈的助益。
“工匠一门,本就是传承与发展的技艺啊。”贺枕书感慨般说道。
与学堂中传授知识不同, 工匠靠的并非照本宣科地学习,而是在习得师傅传授的技艺后, 通过自身才能改革创新。
代代传承,代代革新,才有了当世这些能工巧匠。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眼下令他们自己都震撼不已的远航船,也会被新的技艺所淘汰。但正因为有他们的付出,有了他们作为那技术革新的一片砖石,才最终使得技艺得以革新。
他们也终会成为后人的助益,受到后人仰慕与赞叹。
“弟妹说得对。”顾云清笑着点点头,抬手指向前方,“我看到长临了,你看,他在那儿。”
贺枕书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裴长临正站在船体甲板的位置,弯着腰,低头与人专注地说着什么。
他今日穿了件深蓝色的麻布短打,那衣服也是贺枕书给他买的,不过,出门时还几乎是崭新的衣物,如今却破了好几个口子,衣摆上甚至还有不知在哪儿蹭上的灰。
他一头长发在脑后束成发髻,些许碎发从双鬓散落下来,又被他嫌碍事似的随意拂到耳后。
看上去颇有些不修边幅。
贺枕书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裴长临。
裴长临从小到大不怎么干体力活,平日在家里做些小玩意时,也总是有意保持自身与周边环境干净整洁,瞧着根本不像是个工匠,反倒像是个衿贵讲究的富家小少爷。
这次来造船厂,裴长临有意锻炼自己,与工匠们同进同出,共同干活。
真正干起活来,是不可能时刻保持衣衫干净整洁的。
不过,就算模样狼狈了些,也丝毫不影响他英俊的容颜。
他肤色极白,与常人比起来过分优越的五官,配上那专心致志的神情,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贺枕书看得失神,大半个月不见的思念在此刻几乎化作具象,牵引着他恨不得立即去到对方身边。
“我去叫他吧。”顾云清道。
“不用。”贺枕书连忙拉住他,“还是别打扰他们了,梅子汤还要冰镇一会儿呢,我先去准备。”.
裴长临这一忙,就忙到了快正午。
正午天气愈发炎热,甲板上没有遮阳,裴长临与工头讨论完甲板的结构布置,直起身来,才发觉自己被太阳晒得有点头晕。
工头连忙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长临。”工头道,“我扶你下去歇会儿。”
裴长临摇摇头:“不用……”
工头并不理会他的推拒,直接扶着人往下走:“你就别逞强了,原本也到了该吃饭午休的时辰了。”
造船厂每天中午会午休半个时辰,就是从正午开始。
裴长临的体力比不得这些常年干活的工匠,没再反驳,被工头扶着下了船,在一旁的凉棚内坐下。
工头给他递了碗凉茶,裴长临一饮而尽,又道:“向大伙转告一声,今天午休多歇半个时辰吧,天气太热了,当心中暑。”
工头眉开眼笑:“那我就替工匠们多谢司务大人体恤了。”
能来参与远航船建造的,都是从各地挑选出来、营造经验丰富的能工巧匠。整个造船厂里,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与裴长临一般年纪的工匠,比他年纪小的更是没有。
是以,众工匠刚来到这造船厂的时候,对裴长临这个司务大人其实是有些不服气的。
工头也是其中之一。
这人太年轻,瞧着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算有钟老的徒弟这层身份在,也难以叫人信服。
反倒会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就是靠着与钟老的关系,才会成为图纸的设计者之一,才能够来这造船厂做司务。
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来混日子,混资历的。
可谁也没想到,这人丝毫没有为官的架子,从动工的第一天起,就与众工匠一同干起活来。虽说力气小了点,体力差了点,但他经手的活几乎从不出错,也从来不见他抱怨偷懒。
甚至旁的工匠轮休回家,也不见他休息。
渐渐地,众人自然对他改了观。
后来,知道裴长临是自幼体弱多病,刚刚大病初愈,更是对他佩服万分。
裴长临没歇多久,又拿出图纸与工头讨论起来。
转眼过了午时,停工的钟声敲响,工匠们陆续下了船,去公厨吃饭。
普通工匠体力消耗大,饿得也快,每回到了吃饭的时间,公厨前的院子里总要排起长队。裴长临通常是不与他们去争抢的,每每要等到大伙吃完,才慢悠悠过去。
裴长临继续与工头聊了聊图纸,没过一会儿,有人吃完饭路过,喊了他们一声:“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快去厨房啊!”
工头失笑:“怎么,那群饿死鬼投胎的,又把饭抢光了?”
“没有,是顾秀才来了,还给大伙带了冰块和梅子汤。”说话那人手中端着个土碗,碗里盛的正是梅子汤,“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再不去,你们损失大了!”
工头不以为意:“不就是个梅子汤,出息!”
对方却是嘿嘿一笑,故作神秘:“他们抢的,可不只是梅子汤……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裴长临同工头一道往公厨走去。
公厨就修在工匠们居住的板房附近,是个独立院落,屋内屋外都有供人吃饭的桌椅。二人刚走进院子,便瞧见院中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凉棚,凉棚下围了不少人。
“这梅子汤是小公子亲手熬的?手艺真是不错啊!”
“小公子成亲了吗?真不知道谁有这福分,能娶到这般贤惠的小双儿。”
“别挤别挤,你都喝三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后边等着去!”
众人吵吵闹闹,全挤在凉棚边上,就连打饭的档口前都不见多少人。
裴长临与工头对视一眼,疑惑地皱了皱眉,走上前去。
凉棚下,模样俊秀的少年正在忙忙碌碌地帮人盛汤。
那梅子汤是昨晚就熬好的,用好几个木桶装着,里头放着冰块,远远闻见便令人口舌生津。有甜汤和冰块降温的凉棚也抵不住这么多刚干完活的大男人挤在一起,少年额前渗出一层薄汗,脸颊也热得红扑扑的。
他抬手拭去额前的汗珠,还要分出精力来应对与他搭话的男人们。
“是我熬的,第一回熬,要是不好喝大家多担待。”
“我成过亲啦,对,我夫君也在造船厂里……”
“别着急,不够还有,不用抢的。”
造船厂的工匠大多都没成过亲,就是成亲了,也是常年在外打工干活不着家。
一群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混迹在工地上,平常连个异性都见不着,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小双儿。
贺枕书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笑,几个离得近的工匠猝不及防瞧见这笑颜,当场紧张得红了脸,结结巴巴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工头隔着人群也看呆了,喃喃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双儿,顾秀才家的?没听说他成亲了啊……”
“不是。”裴长临视线落在少年身上,眼底不自觉带上温柔笑意,“是我家的。”
工头:“啊?”
也没听说裴长临成亲了啊???
工头还想再问,却见裴长临原先还带着笑意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贺枕书是搬了张长桌摆在凉棚下,装满冰块与梅子汤的木桶被放在桌上,他则站在桌后帮人盛汤。可凉棚边实在挤了太多人,有人领完了甜汤也不肯离开,甚至还有人大着胆子,绕过长桌与他说话。
裴长临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与贺枕书离得最近的那名工匠的肩膀,用力将人拽了回来。
那工匠正倚在长桌上要与贺枕书搭话,被这么一拽,气恼地回头:“哪个不长眼的——”
裴长临面无表情:“是我。”
“噢,是长临啊!”
裴长临在造船厂一直与工匠们同进同出,没什么架子,是以虽然有官职在身,但大部分人与他都是姓名相称。工匠没太当回事,不以为意地与他打了招呼:“你也来喝甜汤?”
没等裴长临回答,少年率先唤道:“夫君!”
少年模样生得好看,嗓音也清亮好听。与人说话时语调还带着几分疏离,喊这声“夫君”时却像是故意放软了声音,撒娇似的,听得人心都化了。
在场众人皆是微微一愣,贺枕书继续道:“你终于来啦,等了你好久。”
裴长临再是不悦,也没办法在自家夫郎面前冷脸。他没再看那工匠,而是转过头来,顺势接过了贺枕书手里刚盛好的一碗梅子汤:“谁让你来了也不叫我……什么时候来的?”
“其实也没有多久啦……”贺枕书看见裴长临的一瞬间眼神便亮起来,眉梢都带着喜色,“我跟着云清过来的。”
裴长临低低应了声,把梅子汤递给身边最近的一位工匠,又问:“他人呢?”
“不知道,可能找钟大师去了吧。”方才还动作麻利,甚至还能抽出精力回应旁人的少年,瞬间换了副委屈的模样,“他还说要帮我呢,结果根本就没来,害得我一个人在这里忙,好累啊……”
裴长临抿唇一笑:“我帮你。”
贺枕书重重点头:“好!”
裴长临这一现身,众人可算明白这漂亮的小双儿是何来历。
虽说裴长临平日与他们相处没什么架子,但他毕竟算得上是工匠们的顶头上司,真惹恼了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去留。
没人敢去触这霉头,围在长桌边的工匠们瞬间收敛许多,神情也正经起来。
就算还有不死心,偷摸站在边上盯着那小双儿看的,也总会被司务大人有意无意挡住视线。
众人自讨没趣,只能规规矩矩领完甜汤,带着艳羡的眼神各自散去。
最后一点甜汤分完时,院中的工匠也散得七七八八。
裴长临将贺枕书拉到屋檐下,帮他擦了擦额前的汗珠:“累了吧?”
“有一点。”贺枕书道。
他这段时间总是格外容易疲惫,昨晚熬梅子汤就几乎没怎么睡,今天为了来这造船厂更是起了大早。
忙碌了这么久,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贺枕书如今已经不会在裴长临面前逞强,他甚至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看见,上前半步,轻轻扑进了裴长临怀里:“你抱抱我,我就不累啦。”
裴长临身体微微僵硬:“阿书,我身上脏……”
“别动。”贺枕书抓着对方的衣摆,竟莫名觉得有点委屈,“让我抱一下嘛,我特意来看你的。”
“我好想你啊……”
裴长临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抚上少年消瘦的脊背:“又在撒娇。”
方才也是,故意在那么多人面前喊他“夫君”,除了想向众人表明他们的关系之外,分明就是想对他撒娇。
贺枕书把脑袋埋在裴长临肩窝,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的瞬间,只感觉到深深的安心:“是又怎么样,我不可以对我夫君撒娇吗?”
“可以,当然可以……”
“可是你还没说想我,你都不想我吗?”
“我想你的,特别想你。”
“每天都想吗?”
“嗯,每天都想……”
裴长临跟着贺枕书一问一答,被对方弄得有些无奈。
是错觉吗,他怎么觉得大半个月不见,他家小夫郎越来越会撒娇了。
以前的阿书……有这么粘人吗?
第106章 第 106 章
贺枕书今日的确是黏人过头了。
裴长临温声细语哄了好一阵, 才终于哄得小夫郎松开他,乖乖跟他回了住处。
裴长临的住处也是造船厂统一建造的板房,陈设简陋, 空间逼仄,屋内只有一套桌椅,一个简陋的衣柜,以及一张木板床。不过,比起工匠们五六人挤一间大屋子,他这单人间的条件还是优渥许多。
裴长临将贺枕书安顿在屋内,又回了趟公厨打饭。
裴长临这人着实是有些讲究的, 寻常男子大多不修边幅,莫说是自己住上几个月,就是几天时间,都能将屋子里弄得一团乱。
但裴长临的屋子却不是如此。
他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 所有生活用品皆放置整齐, 地上见不到丝毫灰尘, 就连桌椅的摆放都一丝不苟。
贺枕书想起自己往日在家里看完了书就到处乱放,生活用品也总是用一次就不知道扔去哪里, 卧房里甚至还堆了好些换下来没来得及洗的衣物, 顿时感到万分惭愧。
不过,裴长临也不是处处都收拾得很好。
他的床头正摊着几件尚未叠好的衣物。
那些衣物当是刚洗好晾干的,被阳光晒干后的干燥气息伴着裴长临惯用的皂角香, 闻起来清香怡人。贺枕书将衣物一件一件拿起来, 收进怀里,又鬼使神差般弯下身去, 脸埋在里面轻轻嗅了嗅。
熟悉的味道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心感,贺枕书着迷似的抱着那几件衣物, 还嫌不够似的,又侧身倒在床上,扯乱了裴长临早晨起床叠好的被子。
于是,裴长临再次进屋时,看见的就是自家小夫郎抱着自己的衣服和被子,蜷在床上昏昏欲睡。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笑着问:“有这么累?”
“是很累呀。”贺枕书把自己裹在裴长临的衣物和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我昨晚都没怎么睡好。”
那模样实在可爱得过分,裴长临走到床边,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才道:“我刚才见到云清了,他答应在造船厂多待一会儿,等晚上再带你回城。”
贺枕书眨了眨眼,眸光暗下来,小声应道:“哦……”
造船厂不方便让外人久留,何况是他这样一个双儿。
这些道理贺枕书都是明白的,今天来到这里,他原本也只是想与裴长临一面,没打算一直粘着他。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听见裴长临这么说,心里竟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贺枕书重新把脑袋埋回被子里,沉默着没有说话。
“怎么了这是……”裴长临自然看出了他的低落,弯腰将人搂进怀里,轻轻顺毛,“工程进度比预计得快,前段时间我一直没怎么休息,老师答应再过几日给我放个假,到时我就回家陪你,好不好?”
事实上,钟钧好些天以前就提过给他放假这事。
裴长临身为司务,原本是不需要这么忙碌的。他们前期的图纸绘得极为详尽,将图纸交给几名工头之后,只要对方完全按照图纸办事,几乎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就连钟钧这个主办,也会时不时偷懒不去船坞。
只有裴长临,每日都往船坞跑,干起活来比工匠还勤快,两个月下来几乎不曾休息。
钟钧担心他病才刚好没多久,又把身体搞坏,好几次提出让他歇歇。
不过,裴长临先前一心只想着怎么把远航船建好,没把老师的话放在心上。
他成天在船坞忙碌,日子不觉难熬,反倒还很充实。
可贺枕书一个人被留在江陵,的确是会寂寞的。
想到这里,裴长临忽然有些愧疚:“要不,我今日就去请假……就说身体不适,想回家歇几天?船坞的工头都很厉害,又有老师坐镇,我偷几天懒应该没有关系。”
贺枕书脑袋埋在裴长临怀里蹭了蹭,轻轻笑出了声。
“不用啦。”贺枕书抬起头来,佯装恼怒,“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一心只想缠着你,不让你做正事的人吗?我有那么不懂事吗?”
裴长临:“但是……”
他刚才明明就很委屈,连眼眶都红了。
“好啦,我真的没事。”贺枕书道,“你忙你的就是,不用管我,我今晚就跟着云清回江陵去。”
裴长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先吃饭吧。”
造船厂的厨子手艺不错,不比钟府的大厨差到哪儿去。
贺枕书前几日一直胃口不佳,今日不知是饭菜恰好合他胃口,还是因为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胃口反倒好了起来。
他吃了足足两大碗饭,将裴长临端来的菜全都一扫而空,才心满意足地捂着肚子倒回床上。
一边揉着鼓胀的肚子,还一边感叹:“全天下会做饭的人这么多,怎么就不能多我一个呢。”
“你怎么不会做饭了,你不是还会熬梅子汤吗?”裴长临收拾着碗筷,笑道,“熬得很不错啊,我觉得不比那些甜汤铺子卖的味道差。”
“可是那个本来也不难啊。”贺枕书道,“不就是酸了加糖,甜了加梅子,又酸又甜就加水,有手就能做。”
裴长临:“……”
原来是这么做出来的吗?
他果然不该对自家小夫郎的厨艺抱有太大希望。
吃过了饭,裴长临换了身干净衣物,搂着贺枕书躺下。
板房内逼仄的小床容不下两个成年人一同躺在上面,因此裴长临不得不侧过身,让贺枕书躺在他的臂弯间。贺枕书这会儿倒是不嫌闷热,变本加厉地往他怀里钻。
“……你别乱动了。”裴长临声音微微压抑。
裴长临这语气贺枕书是再熟悉不过的,他抬起头来,果真看见了对方晦暗的眸光。
这么长时间不见,他们对彼此的思念都是相同的。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思念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欲念。
裴长临想要他。
贺枕书顿时不敢再乱动了,抓着对方衣襟的手也松开来,往身后的土墙挪去。
他当然不会不想与裴长临亲近,但这里是不行的。
造船厂这板房全是一个紧挨着一个修建的,薄薄一层土墙半点不隔音,他这么躺在床上都能听见隔壁屋子里工匠们的说话声。更别说这简陋的木板床,稍微一动就吱呀作响,声音刺耳又明显。
要真做点什么,肯定会被发现的。
贺枕书竭力往后缩,可裴长临却忽然不老实起来,身体也跟着他往里挪了挪。
贺枕书很快被逼得无处可逃,压低声音道:“你、你也别再动了呀。”
裴长临眸光灼灼:“只让你动,我不可以动吗?”
“我没有唔——”
贺枕书一抬头,被人吻住了唇。
住在隔壁的工匠约莫是已经睡着了,渐渐起了点鼾声。空气寂静无声,唯有丝丝微风吹动着虚掩的窗户,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屋子里的温度急速攀升,肌肤相贴,衣物摩擦。
担心被人发现的紧张感带给了贺枕书别样的刺激,他不敢发出声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被对方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都烫得惊人。
他无声地红了眼眶,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欺负”。
“怎么办。”裴长临嗓音哑了,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我真的想请假和你一起回家了。”
贺枕书今日似乎比往常还要敏感,对方这低哑的嗓音贴着他耳根响起,都能引得他脊背酥痒。他咬着唇,好一会儿才颤抖出声:“你这人……完全没有定力。”
“是啊,完全没有。”裴长临低声笑笑,又低下头来,吻了吻他的鼻尖。
细密的亲吻落下来,轻柔拂过贺枕书的鼻梁、眉心,扫过微微颤抖的睫羽,最终落在了眼下。
裴长临动作顿了顿:“你这里……”
他抬起手来,指腹轻轻摩挲着贺枕书的右眼下方那片肌肤。
那里,生着一枚朱砂小痣。
那是双儿特有的孕痣,贺枕书的身体比寻常双儿都更好一些,孕痣也比常人更为明显,颜色是极为鲜亮的红色。
不过……
他怎么觉得阿书孕痣的颜色比往常更深了些?
“你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裴长临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试探地问,“比如……恶心想吐什么的?”
“没有呀。”贺枕书被他亲得晕晕乎乎,没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今天胃口好着呢,刚才还吃了两大碗饭。”
虽然前几天是因为天气太热而没什么胃口,但也远远没到吃不下东西的地步。
裴长临:“也是……”
贺枕书今天吃饭那劲头裴长临是看在眼里的,就他家小夫郎那狼吞虎咽、大口吃肉的样子,的确瞧不出半分恶心反胃,食不下咽的模样。
都说双儿不太容易受孕,听说村中那些小双儿想怀上孩子,不仅要喝药调理身体,事后还要含着东西抬高腰身。
他每回结束后都会仔细帮小夫郎仔细清理,应当是不会有的。
裴长临稍稍放心了些,没再继续做什么,安安稳稳搂着自家小夫郎躺下。
见裴长临没了继续胡闹的心思,贺枕书也跟着松懈下来。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今天忙碌一大早上,此刻精力终于到了极限。
他甚至顾不得细究裴长临为何要问他这么奇怪的问题,没一会儿便被袭上来的困意吞没,陷入沉睡.
贺枕书今日是真的太累了,这午觉一睡就睡了快一个时辰。
最终是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吵醒的。
“长临!长临你在吗?!”
造船厂的午休时间其实早就结束了,但裴长临没舍得吵醒自家正睡得香甜的小夫郎,索性也没起床,心安理得地搂着贺枕书在屋里旷工。
可惜,裴长临多半运势不佳,开工快两个月船坞都没出过任何问题,他一旷工就出了事。
还是那鬼天气害的。
今年的天气比往年都热一些,而这几日恰好又是一年里最热的一段时间。裴长临特意为工匠们延长了半个时辰午休,还是没能避开那炙热的烈阳。
下午刚开工没多久,就有人因中暑意外从船上摔了下来,还好巧不巧摔倒了江边的礁石上。
裴长临与贺枕书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抬去了凉棚下。几名工头都围在凉棚边上,顾云清和钟钧也到了,大夫半跪在地上正在给人检查伤势。
躺在地上那人显然摔得不轻,手脚都有不自然的红肿和划伤,头上还在往外渗血。
贺枕书大着胆子看过去,竟然正是中午与他说过话的工匠之一。
大夫一边检查一边唉声叹气,裴长临问:“如何?”
“不成啊……”大夫最后掀开工匠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站起身来,“他手脚的伤势倒是好处理,但他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后脑……咱们这儿条件有限,得往城里送才行。”
“我去吧。”顾云清道,“正好我要回城,我送他去医馆。”
贺枕书忙道:“我也去!”
城里的医馆自然是景和堂最好,他与景和堂的伙计大夫们都相熟,有他在场,能省去不少麻烦。
他一心只顾救人,没注意到身旁的人眸光闪动一下,像是有些犹豫。
顾云清让车夫拉来了马车,几名工匠帮着将伤者抬上车,贺枕书正欲跟上,却忽然被人轻轻从身后拉了下。
贺枕书回过头去,裴长临低声对他说了句“等我一下”,转头走到钟钧面前。
钟大师这个主办向来闲散,这会儿多半也是刚从午睡被喊起来,身上甚至还穿着寝衣。
“老师,我……”
裴长临一句话没说完,钟钧率先道:“你也该去医馆复查了,是吧?”
裴长临话音一顿。
“我先前就和你说过,该复查就要去复查,不能逃避,你那身体和寻常人能比吗?”他们周遭还守着不少工匠,钟钧张口就数落起来,“你也不想想,万一你耽误复查身子再出问题,这船还造不造了?!”
裴长临身体恢复得比预想快许多,因此薛大夫特意将他的复查时间从两三个月一次,改为了半年一次。
距离下次复查时间还早着呢。
这事钟钧也是知道的,为何要这么说,答案不言而喻。
裴长临心领神会,倒是贺枕书,约莫是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替他解释:“但长临复查的时间……”
“咳咳——”裴长临连忙咳嗽两声,打断了贺枕书的话。
少年抬起头来,疑惑地眨了眨眼。
钟钧也睨他一眼,悠悠说完了接下来的话:“总之呢,你也跟着他们回城里去,好生让大夫给你检查一番,没事了再回来。”
“知道了,老师。”
裴长临揉了把自家还蒙头蒙脑的小夫郎,忍俊不禁:“我也去医馆看看。”
第107章 第 107 章
景和堂今日依旧人满为患。
有了裴长临和贺枕书的帮忙, 一行人在景和堂畅通无阻。众人搬着伤者进了医馆,坐诊大夫只看了一眼,连忙让伙计去唤薛大夫。
——那工匠的伤势, 是摔伤导致脑内出血,得尽快手术医治。
好在景和堂近来由于愿意接受手术的病人增加,医馆伙计们对手术的前期准备越发熟练,薛大夫甚至培养了好几个准备接他衣钵的学徒,就是为了应对这种紧急情况。
伤者很快被抬去了后院,而护送伤者来医馆的三位,则被留在了大堂等待。
“原来那就是手术。”顾云清也早听闻过这景和堂的新式治疗方法, 好奇地拉着二人问东问西,“他们要怎么给伤者治疗,真的要把头颅切开吗?这人要怎么活下来啊……”
顾云清在一旁问个不停,贺枕书却没有回答, 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裴长临也没理会那喋喋不休的人, 注意力全在自家小夫郎身上:“不舒服?”
贺枕书小声道:“有一点……”
他们同乘马车回城里, 那工匠伤得太重,三人这一路上都在艰难地帮他止血, 身上都被沾染了不少血腥味。
贺枕书以前是不怎么怕这个味道的, 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闻到这味道就觉得头晕,还隐隐有些犯恶心。
贺枕书道:“可能是天气太热, 有点晕车吧。”
裴长临想了想, 低声对贺枕书道了句“在这里等我”,起身欲走。
贺枕书连忙拉住他:“你去哪儿呀?”
“我去给你倒杯水, 顺便问问有没有空闲的诊室,能让我们进去歇会儿。这里人太多了。”裴长临捏了捏贺枕书的手, 又揉了把对方软乎乎的脑袋,“别怕,我马上回来。”
贺枕书乖乖点头:“噢……”
顾云清:“……”
是没有人听到他说话吗?
景和堂的伙计都被叮嘱过要对二人特别关照,一听贺枕书晕车,连忙给他们寻了间无人的诊室休息,还配上了许多缓解头晕恶心的干果蜜饯。
裴长临扶着贺枕书在小榻上躺下,给他喂了水,又坐在榻边亲自喂他吃干果。
这两人相处起来向来旁若无人,顾云清被腻歪得牙根发酸,只觉得自己的存在格外突兀,最终决定回营造司查一查那受伤的工匠家住何处,尽快给对方家里去个消息。
那工匠的抢救并未持续多久,贺枕书躺下歇了还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人来喊他们。
“幸好送来得及时,已经没事了。”薛大夫将染血的外衣随手扔给身后的小徒弟,对二人道,“不过还要在医馆多住一段时间,手脚的伤势也还要养养,大半年内是干不了体力活了。”
“多谢薛大夫。”裴长临道,“这段时间的治疗费用全由营造司负责,劳烦大夫多费心。”
“这是自然。”薛大夫点点头,又示意小徒弟将事先开好的药方递上来,“我给他开了些药,趁他醒来之前先熬上,等一会儿醒来就能喝了。”
贺枕书道:“我去吧。”
医馆拿药要带着大夫开的药方去大堂的药房,而那工匠先前伤势紧急,进医馆时没登记也没拿号,如今要在医馆住下,也还需去大堂将手续补全。
贺枕书陪着裴长临在医馆住了几个月,做这些事可谓轻车熟路。
他伸手就要去接那药方,薛大夫睨他一眼,没把方子给他,转而一把拍在裴长临胸前:“哪有让个小双儿去跑腿的,你去!”
裴长临没想太多,只是笑了笑:“我去就是。”
裴长临拿了药方走出院子,贺枕书的视线下意识追随着他往外看去,薛大夫伸手在他面前挥了下:“回神,又不是要分开多久,不至于。”
贺枕书抿了抿唇,忙收回目光,有点难为情。
他也觉得自己今天似乎有点太粘人了,以前明明都不会这样的……
真是太久没见面的原因吗?
薛大夫与贺枕书认识这么久,早把他当孙儿看待,此刻见了他这反应也没笑话他,只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书,来,去我那儿坐会儿。”.
因为要紧急进行手术的缘故,今日来找薛大夫看诊的病患大多都已经被分给其他大夫,或是被劝回家明日再来。
薛大夫的诊室外难得没有病患等待,他将贺枕书带回诊室,示意对方在诊桌前坐下。
见薛大夫拿出把脉用的腕枕,贺枕书疑惑地眨了眨眼:“薛大夫,我没生病呀……”
“知道你没生病。”薛大夫将腕枕放在他面前,悠悠问道,“但你这段时间就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比如困倦,疲惫,或是恶心想吐?”
“好像是有一些,但……”贺枕书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理解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周身一凛,心跳也顿时快了几分:“我、我这是……”
薛大夫含笑道:“手伸出来,我瞧瞧。”
贺枕书是个双儿,怎么会不懂薛大夫问的那些症状意味着什么。
只不过,他所有的症状都很轻微,大多被他当做心情不佳,或受天气影响,并没有结合起来想过。
贺枕书小心翼翼伸手给薛大夫诊脉,极度紧张下,就连呼吸都不自觉放得很轻。
薛大夫的神情倒是轻松,一边给他诊脉,还一边念叨他:“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粗心,你那孕痣的颜色都变得那么深了,你们当真一点也不曾留意到?”
“没……”贺枕书乖乖低头挨骂。
他平日里本就不太注意这些,若是裴长临在或许会留意到,但很不巧他们这段时间又没住在一起……
“薛大夫,我真的——”贺枕书正想询问,诊室大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
裴长临此生多半都没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他大步走进诊室,急切地问:“薛大夫,我夫郎怎么了?生病了吗?”
“谁说来诊脉就是生病,你们这一个个的,也不知道想点好的!”
薛大夫呵斥一声,才悠悠道:“小书这是有喜啦。”
他收回搭在贺枕书脉间的手,眉开眼笑:“脉象平稳有力,这胎儿保下来应当不成问题。恭喜,马上就要当爹啦。”.
寻常双儿因体质问题不易受孕,受孕之后也得处处小心,有部分人甚至还需要喝药保胎,否则很难将孩子顺利生下来。
可贺枕书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他身体好得超乎寻常,不仅怀孕前期的反应极为轻微,脉象也十分稳定。
用薛大夫的话说,连人带崽都壮得像头牛,根本不用吃什么药。
不过,出于大夫的职业素养,他仍然拉着二人,仔仔细细念叨了足有一炷香的注意事项,才终于放他们离开。
离开景和堂后,二人乘上了回家的马车。
贺枕书被裴长临搂在怀里,空闲的手下意识落在小腹上,轻轻摸了摸。
薛大夫说他这小崽子已经揣了起码有一个月了,算来应当就是这段时间有的。
平坦的小腹尚未任何变化,贺枕书一点一点摸过去,仍然有些难以置信。
这里面,真的有崽吗?
完全感觉不出啊……
可薛大夫都那么说了,他医术那么高明,应该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误诊吧?
贺枕书在心里傻里傻气地想着,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来,轻轻盖住了他落在小腹上的手。
“还好吗?”裴长临轻声问道。
“我挺好的呀。”贺枕书靠在对方肩窝,一开口就忍不住笑起来,“就是好像在做梦一样,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其实不是感觉,方才离开医馆时他还懵着,脚下也是当真有点飘,险些路都走不稳。
如果不是有裴长临扶着他,他可能都上不来马车。
但那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是因为开心。
贺枕书根本忍不住内心深处满溢而出的幸福与喜悦,于是也不再忍耐,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喜悦:“长临,我好开心啊……”
裴长临只是轻轻应了声:“嗯,我也很开心。”
“你这开心的表现看起来也太平淡了。”贺枕书抓着裴长临的手,抬头笑着看向对方,“怎么了呀,是吓傻了吗?”
“对,吓傻了。”裴长临也跟着笑起来,在贺枕书额头落下一吻,“太突然了,我都没有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贺枕书抿了抿唇,有点难为情,“不都说双儿是很难怀上的嘛,我们都那么小心了,居然还会……”
之前他们明明还商量过,打算晚一点再要的。
“怪我。”裴长临将贺枕书抱得更紧了些,眼底闪过一丝黯色,“我要是再小心一点就好了。”
“这也没办法呀。”
贺枕书没注意到对方那异样的眼神,语调依旧轻松欢快:“我就说这种事应该顺其自然嘛,防也防不住的。还好你现在事业已经有了起色,每个月还有月奉可以领,不用担心忽然没收入,养不起孩子啦。”
裴长临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应道:“嗯,你说得对。”.
许是人的心情当真会影响身体情况。
原本,贺枕书从昨天忙碌到今天,午睡也没睡多长时间,身体是格外疲惫的。可得知自己怀有身孕之后,他浑身上下的疲惫都好似一扫而空,就连下午那短暂的恶心反胃也被他抛到脑后,回家后甚至胃口大开,吃了一大碗裴长临亲手煮的面。
贺枕书这兴奋劲头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从孩子的性别畅想到孩子的名字,若不是裴长临极力阻拦,他甚至还想去路边的裁缝铺子,给小崽子挑几块料子做小衣服。
夜色渐深,裴长临将自家兴奋过头的小夫郎按在床上,艰难地哄他睡觉。
“我一点都不困。”贺枕书被人压在松软的床榻里,半张脸都裹进了被子,只露出一双精神十足的眼睛,“我还没想好要给崽崽起什么名字呢。”
裴长临捡起刚从贺枕书手里夺来的《名人诗选》、《辞赋大全》等等一系列书本,一本一本仔细叠好,放去桌上。
“你还有八个多月的时间可以想,不用急于一时。”裴长临走回床边,将试图起身的人重新按回床上,“先休息,乖。”
贺枕书用眼神无声地透露出反抗之意,正欲开口,裴长临又道:“薛大夫说了,你现在必须早睡早起,不能熬夜,不然会影响崽崽顺利长大。”
贺枕书:“……”
原来薛大夫说的注意事项,这个人真的认真听了啊。
他还以为裴长临也像他一样,刚得知消息时兴奋过头,大夫的叮嘱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呢。
但这的确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贺枕书抓着薄被的手松了劲,乖乖倒回床上。
裴长临俯身亲了亲他,熄了床头的烛灯也躺上了床。
今夜月色极好,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留下一地银辉。
安稳躺下的少年并没有老实多久,裴长临侧身躺着,感觉到身旁床榻轻动,一个温温热热的身躯在被子里拱啊拱,慢慢挤进了他怀里。
贺枕书不耐热,步入夏季之后渐渐不爱让裴长临抱着睡觉,有时裴长临贴得近些,还要被他半夜踢开。
不过,那是怀孕之前的事了。
无论是女子还是双儿,在怀有身孕之后,通常都会产生比以往更大的情感需求。那是因为受孕之后,身体会本能般产生不安全感,需要有人在旁安抚。
贺枕书没有因为受孕而吃太多苦头,但在这方面,却被影响得彻底。
这次见面后变得这么黏人,也是这个原因。
裴长临搂住怀中人纤细的腰身,听见对方低声问他:“你明天是不是就要回船坞了呀?”
裴长临:“不回。”
贺枕书:“那后天呢?”
裴长临:“也不回。”
对方这回答几乎未经思考,贺枕书抬起头来,有点无奈,又觉得好笑:“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工程,你不想干啦?”
钟钧大师有意让裴长临休息几日,所以才会暗示他以看病为由,今日跟着他们一道回到府城。
但他也不能一直这么休息下去,那像什么样子?
“嗯,不想干了。”裴长临半开玩笑地说着,将贺枕书紧紧抱进怀里,“就想陪着你。”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躺在裴长临的臂弯间,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贺枕书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裴长临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才听见对方终于又开了口。
“长临,你与我说实话。”
贺枕书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他重新抬起头来,借着月色看向裴长临,小声问他:“你其实……没有那么开心,对不对?”
少年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明亮澄澈,他抿了抿唇,脸上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你是在担心我吗?”
第108章 第 108 章
贺枕书当然相信裴长临对他的感情。
他们经历过这么多事, 裴长临的心意他是最了解不过的。他们能在一起,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绝不是一件令人无法接受的事。
但他的的确确表现得没有那么开心。
贺枕书原本的兴奋劲头稍稍冷却, 他借着月色注视着那张英俊却苍白的脸,逐渐找回了理智。
“你在害怕吗?”他低声问。
因为出生时难产,裴长临永远失去了母亲,那是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事。
他在害怕吗?
害怕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害怕……贺枕书也会步那后尘。
回答贺枕书的,是对方更加紧密的拥抱。
裴长临将他抱了满怀,修长的手臂不敢触碰他的腰腹, 在肩背处用力收拢。
“抱歉,我……”裴长临嗓音低哑。
他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哑声重复:“……抱歉。”
“到底在道什么歉啊……”贺枕书被他完全拥进怀里, 脑袋抵着对方肩窝, 声音都有些发闷, “你不会在道歉不该让我有崽崽吧,干嘛, 真想当个和尚, 一辈子不与我亲近呀?”
他顿了顿,有点难为情地小声道:“……那对我也太不公平了。”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又不只有裴长临一个, 享受其中的, 更不只有他。
这种你情我愿的事,哪里是需要道歉的。
裴长临仍然没有回答, 手臂无声地收紧,微微颤抖。
“你现在力气好大呀。”贺枕书喉头莫名有些发酸, 笑着道,“我都有点喘不过气了。”
裴长临连忙松了劲。
贺枕书重获自由,抬起头来才发觉裴长临嘴唇紧抿,眼眶已经有些发红了。
“没出息。”贺枕书伸手抚上他的脸,轻轻捏起那薄薄的脸颊肉,又把玩似的揉了揉,“崽子揣在我肚子里,我还没哭呢,你哭个什么劲。”
“不过,我也不想哭。”他又笑起来,“高兴还来不及呢。”
少年眼眸明亮,在月色下仿佛盛着碎光。
他仰头望着裴长临,微笑着说道:“长临,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
“在成亲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过上这样的生活。你知道的,身为双儿总会有很多身不由己,从小到大,我见到过太多不公平的事。”
“所有人都觉得双儿就该早早嫁人,该给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过完这一生……我那时候其实很不愿意的。”
他早早读过圣贤书,读过那立志高远、满腔热血的诗词,也读过那海阔天空、浪迹天涯的游记,他的视野比常人更加开阔,他有他的清高,有他的高傲,自然不会甘愿俯首认命。
而他恰巧也比许多人都要幸运,他爹愿意支持他,从不逼迫他去做不想做的事,给予了他自由。
所以,最初嫁去裴家的时候,他才会那么不适应、不甘心。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长临。”贺枕书一字一句,认真道,“是你改变了我,所以,我愿意与你相守一生,也愿意与你生儿育女。”
不是每段婚姻都能有个好结果,在这其中,最终落得一地鸡毛,或是被迫痛苦一生的绝对不在少数。
但贺枕书无疑是幸运的。
他遇到了真心爱他的夫君,遇到了愿意接纳他的夫家,他们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大富大贵的一天,但与裴长临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平平淡淡,却又无比幸福的日子。
如今这样,不过是上天为他的幸福又添了一笔。
与喜欢的人共同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怎么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呢?
“我明白……”裴长临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放在唇边轻轻吻过,“我也是愿意的,真的。我只是……”
他垂下眼来,嗓音微微颤抖:“抱歉,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是我太扫兴了。”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担心。
出生时的经历他至今无法释怀,如果能够避免,他宁愿他与贺枕书此生都没有孩子,也不希望对方在生死关头走这一遭。
可是,那样也并非贺枕书心之所愿。
他能感觉到,他的小夫郎,是真心为了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欢喜的。
裴长临弯下身来,重新将贺枕书搂进怀里,叹息般开口:“阿书,我没有你勇敢。”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初答应让我去尝试手术治疗,你是怀揣着多大的勇气。”裴长临抚摸着少年的鬓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真的好勇敢,换做是我,肯定做不到。”
他无法想象,那时的贺枕书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他服下假死药,亲自将他送入诊室,独自在外面等待那个生死未知的结果。
只要想一想贺枕书可能也会面临那样的危险,他就难受得快疯了。
“你担心过头啦……”贺枕书在他颈侧蹭了蹭,“你今天不都听薛大夫说过了吗,我身体很好的,孩子也会很好……这世上怀孕生子的人那么多,哪有那么多的意外。”
没等他回应,贺枕书又道:“你要真担心,这几个月就好好照顾我,让我吃好喝好玩好。我心情好了,崽崽的心情也会好,自然就会顺顺利利降生啦。”
他的语调依旧是轻快愉悦的,好似根本没把裴长临的担忧放在心上。
裴长临也笑了笑,点头应道:“我明白了。”
见他终于露出笑容,贺枕书这才放心下来。他在裴长临怀里翻了个身,寻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躺下:“现在呢,我要好好养胎睡觉了,你记得好好表现。就从……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开始吧。”
裴长临迟疑:“睡前故事……?”
“胎教呀。”贺枕书道,“我爹说我娘怀孕的时候,他就经常给我娘讲故事,所以我才这么聪明。”
他夸自己夸得格外顺口,裴长临忍俊不禁,在对方脑袋上揉了把:“可是我不会讲故事,那该怎么办?”
“就是不会才应该要多练呀,你多练几回不就会讲了?”
孕期的小夫郎似乎比以往还任性了些,他牵着裴长临的手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催促道:“快点,崽崽等着听呢。”
“好罢……”裴长临别无他法,只能回忆着自己读过的话本,慢吞吞讲起来,“我上次在话本里读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京城外的山中住了一只狐妖,那狐妖修行千年,但始终不能突破飞升……”
贺枕书今日只是一时兴起,想找个由头转移裴长临的注意力。
他其实也是头一回听裴长临讲故事,听了几段之后却诧异地发现,裴长临竟然格外适合此道。
但这其实不奇怪。
若论创作能力,裴长临是不行的。他这人好像天生就缺点浪漫情怀,也不懂得幻想,要他写点什么,多半只能写出机关营造手册一类的东西。但若只是复述曾经看过的故事,他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与机械般严谨的思维,就派上了用处。
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他只要读过一遍,都能清晰地记住所有情节和细节伏笔。
照本宣科般将其复述出来,对他而言根本不难。
贺枕书窝在裴长临怀里津津有味地听他讲那狐妖修行飞升的故事,可听着听着,却觉得变了味道。
“……狐妖将那来历不明的富家公子压在身下,化形后柔若无骨的双手生涩地褪去对方的衣衫——”
“等等!”贺枕书心头警铃大作,忙打断他,“你那话本从哪里看的?”
“书架上找的。”裴长临道,“不是你放的吗?”
贺枕书:“最左边的抽屉里?”
裴长临:“嗯。”
“……”贺枕书斥责道,“那些是上回成亲的时候阿黎哥哥送来的‘贺礼’,你怎么又偷看!”
由于景黎对市面上各类话本故事尤为钟爱,这段时间与他结识以来,贺枕书也跟着他读了不少话本子。他们现在家中书柜上有半数话本子都是景黎送的,贺枕书还没来得及一一读完。
唯有被他锁在抽屉里的那些最为特殊。
那些,是上回成亲时,景黎和秦昭送来的“贺礼”。
无一例外,都是描绘旖旎情事的风月话本。
那些话本贺枕书平日看见就觉得难为情,也怕有客人来家中看到,所以才会刻意藏起来。
裴长临对于自己偷偷看小黄书的行为并无任何愧疚,只是问:“你不想听了吗?”
“不听不听,当然不听了!”贺枕书连忙捂住耳朵,“我的崽崽以后要读圣贤书考取功名的,不能听你讲这些污秽之事。”
“你明明自己也会偷偷看……”
“我从今天开始不看了!”
“当真?”裴长临忍着笑,还吊起了胃口,“可这个故事后面真的很精彩,你不想知道那富家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能助狐妖飞升吗?”
贺枕书眨了眨眼,小声嘟囔道:“……等崽崽睡着之后,还是可以听的。”
“噢……”裴长临抚摸着他的小腹,煞有其事地问,“那崽崽现在睡着了吗?”
贺枕书也跟着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与平日摸起来没有任何差别。
他眸光闪动,略带犹豫地说:“应该……睡着了吧。”
裴长临了然一笑,搂着贺枕书继续讲起来:“狐妖与那富家公子第一回双修结束……”
裴长临讲故事的语调又轻又缓,嗓音带着少年特有的低哑,格外好听。贺枕书津津有味地听着,精神放松下来的同时,疲倦感也跟着袭了上来。
待裴长临讲到狐妖与富家公子的前世姻缘时,贺枕书已经陷入了半梦半醒。
但他还是艰难地保留着一丝意识,闭着眼含糊道:“我就知道他们以前遇见过,和我们一样,很有缘呢……”
裴长临话音一顿,应道:“嗯,很有缘。”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都可以在一起,我们一定也可以的。”贺枕书重新把自己拱进裴长临怀里,迷迷糊糊还在安抚对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相信我,也相信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裴长临沉默片刻,在怀中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中,轻轻应了声“好”.
昨晚临睡前听的故事,贺枕书一觉醒来其实已经记不住多少,但他隐约记得裴长临似乎答应过他,不会再过多担忧。
可翌日一早,贺枕书醒来时却发现,裴长临没有在他身边。
这其实是件奇事。
裴长临过去由于体弱,每日需要比寻常人更多的时间睡觉休息。现在身体好些之后,作息却很难调整回来,每每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比贺枕书醒得早的时间屈指可数。
贺枕书摸到身旁冰凉的被窝时就醒了过来,孕期带来的不安全感让他瞬间清醒,但很快又在看清坐在桌边的人后放松下来。
“你在干什么呀……”贺枕书打了个哈欠,困倦地问。
“没、没什么。”裴长临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把桌上的东西往身后藏。
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贺枕书,他偏了偏头:“……藏什么呢?”
两人对视片刻。
裴长临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我就是醒得早,顺道写点东西……”
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
裴长临近来字迹也有进步,至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鬼画符似的难以辨认。
贺枕书细细读起来。
“多陪阿书,每三日回家一趟,每次至少待够一个时辰。”
“不能惹阿书生气,发现他生气要立刻道歉。”
“见不到面可以试着写信。”
“雇佣一位贴身照料起居的家仆,细心与品行缺一不可。”
“每日提醒阿书饮食不能拮据,更不能随意应付,至少每天都要吃一顿肉。”
……
贺枕书将上面的内容一条一条仔细读完,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大概是什么所谓的孕期注意事项,但这并不是要交给贺枕书的,而是裴长临提醒自己要做的事。
林林总总,仔仔细细,列了二十多条。
都快比营造司的规矩都多了。
贺枕书:“……”
这人大早上不睡觉就在干这种事?
说好的不过分担心呢?
头一天晚上白哄了是吧???
第109章 第 109 章
见贺枕书好一阵没说话, 裴长临不安地问:“我写得有遗漏吗?”
“……没有。”贺枕书心下无奈,但也只能温声哄他,“已经很详细啦。”
应该是已经详细过头了。
“那就好。”裴长临放心下来, 抿唇笑了笑,将那宣纸拿回去收好,又回到床边俯身亲他,“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还要再睡会儿吗?”
贺枕书仰头望向他,只是反问:“你还睡不睡?”
裴长临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年话中撒娇的意味,温声道:“我陪你。”
他重新搂着贺枕书躺下, 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完全拢住,才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放松下来。
“黏人……”裴长临叹息般轻声道。
这么黏人,他走了可怎么办?
贺枕书压根没睡醒,被人抱进怀里困意就袭了上来, 也不知有没有听清, 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 很快陷入了沉睡。
怀孕的双儿比往常更嗜睡些,贺枕书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才饥肠辘辘拉着裴长临出门觅食。
自打和裴长临见面后, 贺枕书彻底没了原先那食欲不振的毛病,甚至胃口大开,见到什么都想吃。
二人索性没去下馆子, 而是往街边的市集一钻, 一路边逛边吃。
“所以,我们下午要做什么呀?”贺枕书就着裴长临的手咬了口新鲜出炉的肉饼子, 吃得两颊鼓鼓。
裴长临帮他擦了擦嘴边的油渍,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唔……”贺枕书偏头想了想, 想说好像没什么可做的,但又有些犹豫。
如果说没什么可做的,裴长临是不是就该回去了?
可是,他还不想与他分开。
贺枕书朝裴长临偷偷瞄了眼,犹豫着没有开口。
裴长临并未在意,只是道:“你要是没别的打算,我倒有个地方想去。”
贺枕书:“嗯?”.
裴长临想去的地方,是徐家的承安书肆。
他们到书肆时正是午后,铺子里没什么生意,少年双儿靠在柜台后整理账本。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眼神顿时亮起来:“少爷!”
徐承志今儿个被他爹撵来看店,原本正躲在雅座里打瞌睡,被双福这一嗓子瞬间叫得清醒了。
——双福平日只会喊他徐少爷,能被对方称作少爷的,向来只有一个人。
徐承志蹭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出来,满面笑意地一声“阿书”就要脱口而出。
然后就被进门那两人交握的手险些闪瞎了眼。
“……”
徐承志闭了闭眼,权当什么都没看到,若无其事地笑笑:“阿书,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想买书吗?”
贺枕书摇摇头:“没有,我们——”
“是我有事,想与徐公子聊聊。”裴长临主动接过了话头,“徐公子现在方便吗?”
徐承志想也不想就要回一句“不方便”,触及贺枕书的视线,又生生咽了下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领着二人往书肆内走去。
待在雅座落了座,裴长临才说明来意。
“你想把双福要回去?”徐承志诧异道。
他说这话时没压低音量,双福正在柜台前给他们泡茶,听言浑身皆是一震,险些打翻了茶叶。
但他这动静还不足以引起雅座那几位的注意,裴长临搂着同样惊讶的贺枕书,解释道:“我近来忙碌,留阿书独自在家无人照顾,打算请一位家仆。”
这也是列在清单里的内容。
贺枕书本就是耐不住寂寞的人,裴长临近来又无法时常陪他,所以对方才会这么没有安全感。
如果有人在家里陪他,应该会好很多。
再者说,把身怀有孕的小夫郎独自留在家里,他本身也不放心。
但也正因为眼下只能留贺枕书独自在家,所以并不适合去雇佣一位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裴长临思来想去,与贺枕书从小一起长大的双福,显然是唯一,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原来就这点事。”徐承志靠回椅背,不以为意,“让双福跟你们回去就是,阿书想要人,我还能不给吗?”
裴长临点头应了声“好”,贺枕书却是微微蹙了眉,没有回答。
双福恰在此时给众人端来茶水,贺枕书伸手接过,抬头看向他:“双福,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你愿意回来吗?”
双福端茶的双手一颤,与贺枕书对视一眼,又低下头来:“我……我只是个奴才,是去是留,全听主子们的。”
贺枕书放下茶水,又去拉他的手:“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奴才。”
他拍了拍少年微凉的手背,话音温和:“双福,你别担心,尽管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好。”
“在徐家,你只需要在书肆做伙计,不用操心别的事。但如果跟我们回去,家里的很多事情都要仰仗你帮忙,肯定没有留在这里清闲……你如果不愿意,我不会逼你的。”
裴长临轻声唤他:“阿书……”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贺枕书回头朝裴长临笑笑,道,“但是双福不一样,他是我的朋友,不是奴仆。”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双福虽是卖身给了贺家,但贺枕书从不觉得他们身份有差。
当初把双福送来府城是权宜之计,贺枕书也曾答应过他,有朝一日如果有机会,会再把他带回来。
可是,就像他说的那样,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家的条件远远不如徐家,双福若是跟着他们,必然是要吃苦的。
双福许久没有回答。
他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眼眶,嘴唇也紧紧抿起,很快就连指尖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贺枕书没想到对方反应会这么激烈,连忙起身要替他擦眼泪:“怎、怎么哭了呀,我都说了不会逼你的,别这样……”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后者仓皇后退半步,飞快用衣袖抹着眼睛:“没、我没事,我没有不愿意,少爷……我只是、我只是很开心……”
“我就是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我以为……我以为……”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还直往下掉:“谢谢少爷还愿意让我跟在身边,我会好好照顾少爷,为了少爷,双福什么都愿意做!”
贺枕书也跟着红了眼眶:“傻子……”
“好了,怎么好像我拆散了你们似的。”眼看氛围渐渐沉重,徐承志说笑似的缓和气氛,“双福想回去就回去,当初原本也只是替阿书收留你罢了,我家又不缺伙计。”
“多谢徐公子。”裴长临拉着贺枕书坐下,帮他擦了擦眼泪,又道,“那双福的卖身契……还请徐公子出个价吧。”
对方那亲昵的动作看得徐承志牙酸,他悻悻移开视线,闷声道:“收钱就算了,当初阿书把双福送来时,也没找我要钱。再说了,我要是真管你们要钱,你给得起吗?”
买卖家仆价格不低,尤其是双福这样在大户人家干过活,懂得料理家务,还会识字算账的双儿,在家仆中都是能卖出高价的。
徐承志道:“晚上双福与我回家一趟,取走你的卖身契,再与我爹说一声。”
双福低着头,轻轻应了声“是”。
解决了一桩事,裴长临也不打算在这书肆久留,便要带着贺枕书离开。
徐承志将二人送出书肆。
“回去好好照顾阿书。”少年临别前还抓住机会数落起裴长临,“别以为请个家仆就万事大吉了,阿书需要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没见过哪家像你这样,把自家夫郎晾在家里,随随便便几个月不着家的。”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的威胁:“你再这样,当心我将阿书抢回来。”
贺枕书眉头一皱:“我是物件吗,还能任你抢来抢去?”
徐承志忙道:“阿书,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枕书:“哼。”
裴长临安抚地拍了拍贺枕书的肩膀,顺着手臂滑落下来,牵起他的手:“徐公子可放心,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抬眼看向徐承志,笑得温和,眼底带着几分不着痕迹地得意:“阿书现在身怀有孕,我会时常回家,好好陪他。”
徐承志:“……”
他现在管这人收钱还来得及吗???.
事情就这么定下。
当天晚些时候,徐承志打点好一切,将双福及对方的卖身契一道送来了二人家中。
有了值得信赖的朋友陪伴,贺枕书那没安全感的毛病总算减轻了些。
裴长临也终于能够放心回到造船厂。
余下的日子,裴长临按照最初答应贺枕书的那样,只要有空闲就会回家一趟。造船厂不能这么频繁请假,他便提前备好马车,下工后连夜赶回来,翌日天亮前再离开。
而在见不到的时间里,也总会写信送回家里。
裴长临不善言辞,也不擅长写信。旁人的家书大多是表露爱意,述说思念,而他却是流水账似的,将自己身边发生的事记录下来,事无巨细讲给贺枕书听,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有时甚至一整页纸都在向他讲述工程进度,甚至详细记载了当日的搭建流程,以及其中遇到的困难和改进方法。
贺枕书都不知道他写的究竟是家书,还是工作日志。
不过,这些书信都被贺枕书小心的珍藏起来,在许多年之后,也的确成为了后人研究远航船建造方法的珍贵资料。
朝廷给了江陵营造司半年时间建造远航船,但或许是设计者前期准备得足够充分,也或许是裴长临惦记着自己独自在家养胎的小夫郎,硬生生将进度拉快了一倍。
转眼到了十月中,远航船大体建造完成,只等寻一个合适的时间下水试航。
这等大事就连船政大人都做不得主,得事先上报朝廷,经圣上应允后,再命专人算出黄道吉日。船政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把远航船即将建造完成,可以择日下水试航的事写了奏折送回京城,但朝廷那边至今还没有回应,众人只能继续等待。
既然是等待,那就没有一定要留在造船厂的道理了。
夜色渐深,一辆马车出了造船厂,急匆匆往府城的方向赶去。
“急什么,你家夫郎还能跑了不成?”钟钧没骨头似的倚在马车里,见裴长临那坐立不安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裴长临放下不知多少次掀开的车帘,低声道:“我只是担心。”
最后这小半个月时间,造船厂赶着完工,裴长临忙得脱不开身,没能按照约定回家陪小夫郎。
这事他已经提前与小夫郎在书信中说过了,而贺枕书也给他回了信,表示虽然真的很想念他,但还是能理解他事务繁忙,让他先顾着正事,不必急着回来。
可裴长临怎么可能放心下来。
孕期的双儿没有安全感,对方上一回因为许久不见他,就难受得吃不好也睡不好,他哄了好几天才终于把人哄好。
如今又是半个多月没见面,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裴长临心下焦急,连工匠们庆祝工程告一段落的酒席聚会都来不及参加,早早溜了出来。
钟钧同样不喜参加那些场合,便叫裴长临捎了他一程。
这几个月钟钧也没少为那远航船的事操心,累得头上的白发都多了几根。他将乱糟糟的头发拂到脑后,摸出临走前从酒席上顺来的酒壶,仰头饮了两口,才道:“过几日,我打算去蜀地一趟。”
裴长临正又想掀开车帘看他们到了哪儿,听言动作却是一顿:“过几日?”
钟钧“唔”了声:“也可能这几日就启程吧,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赶回来,远航船下水试航的事,就交给你和云清了。”
裴长临眉头蹙起:“为何是现在?”
“当然是因为现在才有空啊。”钟钧又饮了口酒,乐呵呵道,“你还不知道吧,蜀地那边近来有个奇人,发明了一种车弩,一次能发射七只箭,射程可达七百步,可谓无坚不摧!”
“听说那位还是诸葛一脉的后人,要不是忽然来了远航船这桩破事,我早几个月就想去拜访他了。”
裴长临眸光也跟着亮了亮,但很快又恢复了理智:“我是想问老师,为何是‘现在’?”
朝廷那边不出几日应当就会有消息,远航船下水试航在即,钟钧身为主办,是不该在这个时间离开的。
钟钧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远航船是你我一手造出来的,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吗?你和云清就放心去下水,肯定不成问题,实在有什么意外,你回头写信给我就是。”
“你可是我的得意门生,有你在,我能放心。”
裴长临并不吃他这一套,淡声问:“老师是想去蜀地躲躲吗?”
钟钧:“……”
裴长临对他们的成果有信心,远航船下水试航大约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就算钟钧此时离开,他也有自信能顺利完成下水试航。
可一旦远航船彻底完工,朝廷便会论功行赏。
这个节骨眼要去什么蜀地,显然是想避开这场合。
裴长临无声叹了口气:“老师当真这么讨厌做官?”
“不是讨厌。”钟钧正色道,“是厌恶。”
裴长临:“……”
“你这段时间在营造司,还不明白官场是个什么情形吗?”钟钧靠在椅背上,悠悠道,“我这人没什么野心,也不想着要爬到多高的位置。我就想自个儿琢磨点发明创造,哪怕最后没人知道,我自己满意了就成。”
“但要是进了官场,那就一切都要听官家的,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到了那时,就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钟钧笑了笑,又道:“咱们上头那小皇帝是有野心的,又或者说,是他身边的人有野心,想打造一个盛世。他们缺技术,缺人才,所以才抓着我不放……但我不是那样人,满足不了他们。”
裴长临垂下眼来,一时没有搭话。
钟钧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总之呢,这回我就先撤,你与云清见机行事就好,别把我供出来。”
他说到这里,稍稍收敛了玩笑之意,认真道:“不过,你的确也该借这个机会好好想想,日后打算怎么办了。”
顾云清从一开始便有为国效力的夙愿,而钟钧则坚定的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唯有裴长临,至今还没有答案。
事实上,他几乎不曾思考这些事。
他年纪还太轻,远航船也不过是他经手的第二个大项目,他在钟钧的引导下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仗着点天赋在人前有了些名望,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其实大部分都仰仗着别人的帮助。
他从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能够决断这些的时刻。
马车停在了家门前,裴长临嘱咐车夫将钟钧送回府,带着犹豫独自下了车。
小院的大门紧闭着,裴长临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只见屋内昏暗一片,没有点灯。
“这么早就睡了?”裴长临轻声嘀咕一句。
双儿孕期嗜睡,贺枕书通常都睡得很早,只有提前知晓裴长临会回来时,才会特意为他留一盏灯。
这回裴长临是赶在工程结束的当天临时决定回来,没有事先知会贺枕书一句,对方自然也不知晓他会回家。
亏他还担心了好几天,就怕小夫郎在家中独守空闺,会牵挂于他,还可能抱着他的衣物焦虑得整宿睡不着觉。
睡得这么早,看来并没有因为很久不见面而受到多少影响。
裴长临心情莫名有些复杂,放轻脚步,往主屋走去。
走到房门边,才意识到不对。
贺枕书睡得早倒还正常,可现在家中还有个双福,没理由也跟着睡这么早。
裴长临偏头看向主屋边上那间小屋。
小屋房门紧闭,同样没有点灯。
裴长临静默片刻,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此时,门外重新传来了车辙碾过的声响,是马车停在了家门前。
少年的说话声在这寂静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少爷,东西我拿就好,你走慢一些!”
“东西又不沉,我拿就好啦,你刚才还说走不动的。”贺枕书的嗓音轻快地响起,“不过小双福,你这体力不行啊,怎么还不如我……”
院门在二人说话间被推开,裴长临站在主屋门前,一抬眼便对上了进门那人的视线。
贺枕书如今已有近四个月的身孕,但他天生骨架小,不怎么显怀,穿上衣服后腰身几乎没有多少变化。他两手都拎着东西,脸上带着明快的笑意,维持着一脚踢开院门的姿势,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没有一点焦虑、不安、牵挂于裴长临的模样。
还怪精神的。
第110章 第 110 章
“你回来啦!”少年的眸光瞬间亮起来, 想也不想就朝裴长临跑过来。
裴长临被他吓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连忙上前将人接住。
少年柔软的身躯扑进怀里,裴长临紧紧把人搂着, 还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急速跳动。
他叹了口气:“幸好我现在病已经好了。”
否则,非得叫这人吓得又犯病不可。
“诶?”贺枕书没反应过来,忙问,“怎么了吗,身体又不舒服了?”
“没有。”
裴长临松开他,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没好气道:“倒是你, 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贺枕书眨了眨眼,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
贺枕书的确是裴长临见过怀孕最轻松的双儿,从揣上崽子到现在,他也就最初那段时间难受过一阵。后来知道自己是因为怀孕, 开心得连那点反应都没了, 每天该吃吃该玩玩, 过得比以前还要自在。
不过,也因为过得太自在, 这人时常会忘记自己肚子里还揣了个崽, 总做些危险举动。
比如走路总是蹦蹦跳跳,贪凉吃冰。
又比如,在外头一玩就是一整天, 大半夜才舍得回家。
没有一点将要当爹的自觉。
担心他这么折腾下去会有伤身体, 裴长临特意与他约定过不能太过放纵,太阳落山就要回家。
结果……
“你怎么今天就回来啦, 工程结束了吗?”没等裴长临再说什么,贺枕书忽然拉过他的胳膊, 生硬地转了话题。
少年仰头望着裴长临,明亮的眸光配着笑颜,软乎乎地说:“我好想你呀……”
裴长临被他的笑容晃了眼,连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小声道:“我、我也想你。”
“你要是早说今天会回来,我就在家等你了呀。”贺枕书勾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模样竟还有点委屈,“你不在家,我都睡不着觉,只能叫双福出去转转。”
裴长临甚至还解释起来:“抱歉,我也是临时决定的……”
二人相携着进了屋,双福跟在他们后头,瞠目结舌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今日明明是少爷嫌家中呆着无聊,偏要与他出去逛街。而且,他们也不是晚上才出门,而是下午便出去了。
若非方才他看天色已晚,故意装作体力不支的模样,催促少爷回家,少爷还想接着逛呢!
话本里说的果然没错,沉浸在爱情里,无论多聪明的人都会变傻。
亏得这人近来还在江陵颇有名气,被许多人称作天才木匠、鲁班在世呢。
双福暗自腹诽,默默将贺枕书今日买来的东西稍作整理,又任劳任怨转头去厨房给二人烧水。
家中多了个人帮忙,的确能省不少事。待那二人在屋内腻歪够了,想起来该梳洗休息时,双福已将热水端进屋来了。
裴长临嫌自己干完体力活身上脏,每回从造船厂回来,都要仔细沐浴,冲洗过身子才肯上床。所以,通常是他先伺候贺枕书洗脸泡脚,把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床上躺好之后,再去净房沐浴。
可今日贺枕书却拉住他:“今天好热,我在外面出了好多汗,我也要去沐浴。”
裴长临一笑:“不是天黑才出的门吗?”
贺枕书:“……”
如今已是秋天,昼夜温差很大,裴长临晚上回家时穿了件单衣,吹着夜风还感觉有些冷。
小夫郎一句话就说漏了嘴,眼神到处乱飘,索性直接装傻。
裴长临没与他计较,笑着揉了把少年的脑袋:“一起洗。”.
水汽在狭窄的净房蒸腾开来,贺枕书靠坐在浴桶边,偷偷瞄着背对他脱去外衣的裴长临。
几个月的造船经历比一切锻炼都来得有效,裴长临的臂膀明显比过去坚实了许多,瘦薄的背部被附上一层薄而均匀的肌肉,肌理线条紧致清晰,肩宽腰窄,格外好看。
这些变化,在对方穿上衣服时,其实根本看不出来。
他的体型并无太大变化,肉眼可见的,不过是肩宽了几分,身形挺拔不少。可就是这样细小的变化,却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
从内而外,全都不一样了。
贺枕书看得出神,在对方回过头来的瞬间,仓惶地移开了视线。
身旁水波微动,是裴长临入了水。
木匠世家的好处之一就是,家中的一切家具都能自己订做,不消去买。家里这浴桶也是裴长临自己做的,上方连接了一冷一热两个输水管道,冷水管道连着院中的井水,热水管道则连通至后厨的蓄水池,只要在那蓄水池中烧上热水,就能随时朝浴桶里灌水,调解水温。
而更重要的是,这浴桶比市面上的寻常浴桶都要宽一些。
裴长临挨着贺枕书坐下。
他的病已经完全康复,但或许是由于天生底子就比常人差些,体温仍然是偏低的。尤其贺枕书怀孕后身体比以前更热一些,差异更为明显。
那具微凉的身躯紧贴上来,贺枕书不自在地往边上挪了挪,耳根被水汽熏得发烫。
裴长临偏头朝他看来。
贺枕书藏在水下的手无意识绞紧,紧张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自打知晓怀有身孕以来,他们就没怎么亲近过。一是大夫嘱咐过,怀孕早期不得行房事,二是裴长临先前忙着造船,每每从造船厂赶回来都是深夜,贺枕书舍不得再拉着他胡闹。
但要说不想,那是假的。
在一起这么久,彼此心中在想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
于是,对方的亲吻也来得顺理成章。
裴长临将贺枕书抵在浴桶壁上,极轻极缓地吻他。许久不曾有过的亲近让贺枕书格外敏感,他几乎未经挣扎便丢盔卸甲,双手勾住裴长临的脖子动情回吻,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等等,阿书……”贴上去的身子被裴长临推开些许,后者呼吸也微微乱了,说出来的话却格外理智,“我们还不能这样。”
贺枕书还是头一回被他这样拒绝,眼底瞬间覆上了水汽:“为什么呀……”
裴长临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小腹。
临近四个月的身孕并未给贺枕书的身形带来多少变化,那小腹如今也不过是多了一层薄薄的软肉,摸上去软软弹弹,手感极好。
裴长临细细摸了两把,才笑他:“你又把他忘了?”
“没忘。”贺枕书还是委屈,“都已经四个月了……”
“月底才到四个月呢。”
裴长临在这件事上比他做木工活时还要严谨,温声哄他:“这种时候不能冒险,听话。”
贺枕书不说话,把脑袋埋进裴长临怀里,无声地闹起了脾气。
裴长临同样忍得不太好受,但小夫郎身体为重,他哪里敢越界。好在这种忍耐对裴长临来说并不算太难,而且,也不是没有办法能叫小夫郎舒服一些。
他低头搂紧了怀中人,落在对方小腹的手缓缓下移。
贺枕书浑身皆是一抖,猝然抬起头来。
可不等他说什么,裴长临便又吻住了他:“……别动,我帮帮你。”
……
裴长临抱着贺枕书回屋时夜色已深。
小夫郎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他怀里,裸露在外的耳朵尖却是绯红的,带着尚未褪去的情潮。
裴长临将他放回床上,扯过被子盖好,亲了亲那同样泛着红的鼻尖:“这回舒服了?”
贺枕书脸颊发烫,并不回应对方调笑似的提问。
“我知道,就是舒服的。”裴长临笑着自问自答,俯下身来搂着他躺好,忽然又想到另一桩事,故意道,“你先前还说不能让小树苗知道这些,你我这样,不比讲那几个话本故事来得严重?”
贺枕书前段时间翻遍了手头的诗经著作,还是没能定下崽崽的大名,乳名倒是已经起好了,就叫小树苗。
理由是,崽崽他爹是个小木头,木头生的崽子,自然该叫小树苗。
一听就是亲生的。
贺枕书放松下来后渐渐起了困意,窝在裴长临怀里迷迷糊糊道:“知道就知道嘛,他迟早是要学的。”
“……省得与他爹一样,只能做个木头。”
裴长临无奈笑笑,还想反驳,却察觉怀中人呼吸平稳,已经陷入了沉睡。
压根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裴长临在家中安生陪着贺枕书养了几日胎。
几天后,营造司来他们家中送了消息,远航船下水试航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十月十五。
而钟钧大师,果真在消息传来前离开了江陵。
他这回走得干脆利落,临走前没有告知任何人,只托人留下了口信,说让裴长临全权代理主办之位,负责远航船的下水试航。至于他本人的行踪,就连府上家仆也只知道他是去了西南方向,但具体是何处,又是为何离去,却无人知晓。
这位机巧大师向来任性,做出这种事,虽令众人感到惊讶,但也并非完全难以接受。反倒是那位一贯在人前表现得平和儒雅的船政大人,听说此事后不知为何一改往日形象,急得手足无措,甚至险些当场哭出来。
据顾云清所说,消息传到船政大人那里时,他正好有事要去与对方商议,因此很不巧地在门外亲眼见到了船政大人失态的模样。
具体表现为,一边用力以头撞桌案,一边鬼打墙似的碎碎念叨“该如何向那位交代”“这活没法干了”云云。
但无论如何,远航船的下水试航仍要继续。
十月十五当日,裴长临早早起床,带着贺枕书和双福一道出了城。
远航船的下水试航并不避讳寻常百姓,相反,这消息好几日前便由官府在城中广而告之,甚至简化了当日出入城的人员查验,只为鼓励百姓前往观看。
这宣传效果好得出乎意料,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时,城外的河岸边就围满了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其中甚至还有不少是从附近乡镇赶来的村民,头一天晚上就直接去那河岸边占上了位置。
这种情形,哪怕裴长临和贺枕书起得再早,也没办法在河岸边找个好位置。
好在裴长临早有安排。
远航船将从造船厂正式入水,顺水而下,绕江陵府三圈,最终停在江陵码头。
裴长临没带贺枕书去那河岸边,而是登上了一座修在码头边的塔楼。
这塔楼极高,本是官府作为水势观测,以及过去战乱时期放哨所用。这回为了这远航船的下水试航,营造司特意找官府要来了这塔楼,作为最佳观礼席。
裴长临身为远航船的设计者以及代理主办,在这塔楼上拿到两个位置自然不难。
能登上塔楼的人非富即贵,就连裴长临也不一定全都认识。但他也不在意周遭都是些什么人,带着自家夫郎径直去了最高层,寻了个视野最佳的位置,将人安顿下来。
“在这里等我。”裴长临给他披上一件避风斗篷,嘱咐道,“不许站起来,更不许蹦蹦跳跳,当心摔倒。”
“我又不傻。”贺枕书任由对方给他整理衣襟,探着脑袋往外看,“在这里能看到你吗?”
“能。”裴长临笑道,“你乖乖待在这里,一会儿就会看到我站在甲板向你招手了。”
贺枕书莞尔:“好!”
裴长临向他叮嘱完便离开了塔楼,贺枕书却闲不下来似的,时不时站起身,还将身子探出窗外,朝远处张望。
双福被他一系列动作吓得心惊胆战,连忙将人扶下来:“少爷,你先安生歇会儿吧,姑爷说过远航船要巳时三刻才会第一次驶到附近的。”
“可是我好紧张啊!”贺枕书担忧道,“你说,这试航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应当不会吧……”双福眨了眨眼,“姑爷不是说过他有信心的嘛,少爷也要相信他才是呀。”
“我是相信他,但今天来了好多人……”贺枕书往远处看了一眼,河岸边只见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他收回目光,悻悻道:“也不知道知府大人是怎么想的,偏要把事情搞得这么隆重,明知道是第一次试航,就该低调一些嘛……”
“听说,此事并非知府的主意。”回答他的,是坐在他们身旁的另一位青年。
那青年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穿了身低调的墨色锦袍,腰间别了把精美华贵的折扇,穿着打扮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公子。但他的气质又与寻常的富家公子截然不同,他说话时语气沉静,眉宇间分明带着微笑,却不知为何只叫人觉得疏离,不敢轻易冒犯。
贺枕书不曾见过这个人,但也知道能登上这塔楼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态度当即收敛了些。
“别紧张。”青年似乎察觉出了他的局促,又笑了笑,“你是贺公子吗?”
贺枕书愣了下:“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你。”青年道,“方才那位,应当就是近来被人称作‘鲁班在世’的天才木匠,裴公子了?”
裴长临近来这名声的确不小,甚至还有不少人登门拜访,希望能请他帮忙设计宅院。
若是因为看见他与裴长临在一块而认出了他,倒是并不奇怪。
毕竟,能在这个塔楼拥有一席之地的,大多都是府衙及营造司的高官。而所有人都知道,营造司里只有一位地位超然的十多岁少年,那就是裴长临。
贺枕书没再多想,又问:“你刚才为什么要说这件事不是知府的主意?不是知府的主意,还能是谁的主意?”
“贺公子应该知道,营造司并不归知府管辖,这造船的事,也与他们无关。”青年悠悠道,“远航船试航是国之大事,上至日期时辰,下至观礼人数、礼炮数量,不论多么细枝末节的小事,都得由工部和礼部共同决议。”
“一个小小知府,自然只能听命行事。”
贺枕书哪里想到这其中居然这么复杂,恍惚一下,踉跄着坐回原位。
“双福,我该怎么办。”贺枕书抓着对方的手,声音都在颤抖,“我比刚才还要紧张了……”
他这模样看得青年忍俊不禁,安抚道:“贺小公子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抬眼望向远处的滚滚江河水,眼底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期待了这么久,我可是很相信他的。”.
巳时初,江水两岸忽然锣鼓齐鸣,礼炮震天,在众人的惊呼当中,远航船顺利入了水。
今日是朝廷特意命人算出的黄道吉日,整个江陵府城风和丽日,万里无云。
贺枕书到底没能忍住乖乖坐在位置上不动,刚听见船上的礼炮声渐近,他便迫不及待凑到窗户边,探着脑袋往远处看去。
巳时三刻,足有数层楼高的远航船破水而来。
裴长临站在最上层的甲板上,身姿挺拔,神情专注。
远航船头一次试航,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登船的每一个人都紧绷着神经。时不时有船员上来与他汇报船只情况,裴长临或点头示意,或小声吩咐着什么,神情丝毫未改。
贺枕书远远望着那人专注的模样,原本不安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的确,裴长临是不需要担心的。
他足够聪明,足够理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顺利解决。
或许在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裴长临做不成的。
远航船在江陵府外共绕行了三圈,每一回经过码头时,裴长临都会抽出空闲来向贺枕书招手。
试航内容丰富,分别展示了扬帆、加速、停泊、调转船头等一系列功能,寻常百姓平日里没什么机会见到海船,这回可算是过足了瘾。
整个试航一直持续到了正午,远航船在江陵码头靠了岸,裴长临与船员们一道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下了船。
刚走到岸上,就被一道温软的身躯扑进了怀里。
裴长临忙将人接住,话音带了点责备,但更多是无奈:“说好的在塔楼等我呢,你又乱跑。”
“我开心嘛!”贺枕书被周遭热烈的气氛感染,话音跟着高昂起来,“恭喜你,试航成功了!”
“嗯。”裴长临笑着应了声,半真半假地抱怨,“可算解决了,老师真是给我留了个不小的麻烦。”
原本,如果钟钧大师还留在这里的话,裴长临甚至是不需要上船的。
“的确是个苦差事。”
整个试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这期间裴长临一直要站在甲板上指挥全局,可不轻松。
贺枕书帮他擦了擦额前的薄汗,道:“幸好你今天没有晕船,不然就难受了。”
“谁说没晕,一直忍着呢。”裴长临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要你哄哄才能好。”
贺枕书听懂了他的暗示,难为情地抿了下唇:“知道啦,等回去就……”
小夫郎这模样乖得叫人心痒痒,可惜裴长临接下来还有些收尾的事务要处理,没机会与自家小夫郎腻歪太久。他正要让双福陪贺枕书乘马车先回家,一名年轻男人走到他们面前,朝他拱手行了一礼。
“是裴公子吗?”
男人向他递上一把折扇,毕恭毕敬道:“我家主子请公子上塔楼一叙。”
那折扇精美华贵,格外眼熟。
正是先前贺枕书在塔楼遇到的那位富家公子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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