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十月八号早上,表彰大会规模弄得十分盛大,现场摆满了鲜花。除了两家官媒,其余百家媒体不请自来。因为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透露着离奇,每一个字眼都透着头条的气息,更别提那隐于幕后的举报人了,大家都想知道到底是谁,让警方都束手无策的嫌疑人落了网。

    等人一出现,他们要独家专访!

    江州市警局每个人都翘首以盼。

    案子结束了,刑警队上上下下总算不熬夜了,每个人都有功夫打理自己的外表,洗了手刮了胡子,换上精神最抖擞的警服,只等着跟举报人轮流握手。

    秦居烈也是,他坐在案情发布会上的左边,名牌摆在上边。他今日穿了一件蓝灰色衬衫,没有打领带,最上面一颗扣子松开,裹着挺拔的身躯。那高鼻薄唇,眉眼英俊,气势更是惊人,那身高长相在群众间都属鹤立鸡群,手里还拿着一面锦旗,吸引了不少媒体拍照。

    这一幕随便拍拍,都可以拉出去当警局宣传照。

    秦大队长的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了一圈又一圈,没看到本该出现的人。

    五个家庭受害者也都出场了,他们都穿了正装,准备了丰厚的感谢酬金,想要一表心意。

    案情发布会上,张局长精神抖擞地发表了讲话,他抖了抖手里一面锦旗,鲜艳的大红颜色,搭配金色流苏,是一场荣誉。如果有人仔细抚摸缎面,会发现这旗面十分柔软光滑!

    然后这一场等待,从早上等到下午,等得张局长嘴角的笑容渐渐僵硬,等到夕阳西下,他把锦旗放下了,“这一整天了,凑热闹的出现了不少,举报人没出现。”

    他们都已经做好了,举报人戴着头套登场,跟领彩票似的偷偷摸摸。唯独没有想到,对方连领赏这个环节都不愿意出席,这也太出乎人意料了。

    齐翎手里捧着荣誉证书,这证书也是大红底封皮。翻开硬硬的封皮,里面已经盖了大红印章,就差贴照片了。他想了想说:“是不是锦旗这种形式已经过时了,举报人认为不值钱,不想来领?”

    大红大金的多俗气,年轻人可能不好这口。

    张局长一听有些生气:“放屁,锦旗可是荣誉……就算这玩意儿不值钱,那赏金也不值钱吗?”

    警局单独给的赏金是不多,可受害者家属给的不少啊!总共五家受害者,何、陆、杨三家为了感谢孩子平安归来,给的钱那叫人流口水,谁让这三家都是江州市顶级富豪,给佛寺烧香拜佛都能一捐几十万,感谢金这东西是不缺的。

    陆家男主人一大早也教育自己的儿子,“小宝,如果那位叔叔或者哥哥出现了,你要说什么,你知道吗?”

    陆小宝出院了,胳膊手臂上还缠着纱布,都是在古井里磕碰的,他毫不犹豫点头:“我知道,那个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那个人,我早就摔死了。”那荒无人烟的枯井,井口还压了巨石,那绑匪是真的要他死啊。

    “我要跟救命恩人拥抱、握手和合影。”为了能够握手,小胖子洗了三四次手,确保掌心香喷喷,一点汗渍都没有。

    吕嘉乐和花年年两家父母,孩子死了,两家人处在悲伤痛苦之中,可他们一腔怒火都是冲着凶手去的。周霁落网,让一桩差点成为悬案的案子告破,孩子没有含冤而死,足以告慰在天之灵,他们也要略尽一些绵薄心意。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举报人根本没出现,所有人都懵了。又过了几日,还是没有人现身,媒体哗然,张局长非常不敢置信。

    他们不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淡泊名利之人,不要赏金不要荣誉更不想上电视,举报了一下凶手后就真的消失于人海。

    苦等多日无果,江州市警局只能暂时把赏金荣誉证书等东西封存,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够来认领。谁知道这一等,便是数月之后,锦旗都快堆积如山,才迎来真正的主人。

    ——

    案子结束后,江州市局除了例行召开案情发布会,还要写结案报告。这是一个要用到笔杆子的工作,把这桩案件的人物、案发时间、尸检报告、起因经过结果等等多要素写下来,不能胡写乱写,上级领导要看。

    被分配到这份工作的警察,每一个都想死。

    一般都是老警察写,可这不是有新人了吗?

    新人刚从警校毕业,一般处在字最好看、急需锻炼磨砺的阶段,不用来替前辈写报告简直是浪费。蒋飞大手一挥,把工作安排下去,几个新人就彻夜抓耳挠腮,笔头都快要咬烂了,“啊啊啊真的不会写啊。”

    齐翎看着办公桌上,自己的头发不再茂密,掉了好几根头发,被迫抱着一摞资料去找蒋飞,“蒋队,这结案报告,举报人那里怎么写?”

    举报人从出现到消失,就像一团迷雾,经刑警队事后查证,周霁的亲戚朋友里没有一个符合举报人信息的。

    换言之,举报人不是凶手的亲朋故旧,那举报人到底是谁,他是如何知道周霁是9.26大案的凶手,还能抢先一步救下受害人质?众人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再加上表彰大会那一日,举报人根本没出现,导致众人既好奇又感到匪夷所思。

    最难写的部分就是这里了。

    也许如周霁所说,举报人是他的第二人格?

    蒋飞没想到推出去的工作,这回旋镖还能飞回来,一时无语。

    不过他也清楚这部分不好写,他手指了指卷宗,教给新人一套话术。

    齐翎恍然大悟,提笔唰唰唰地写了起来。

    “在某位不愿意暴露真实姓名的热心市民帮助下,我市成功破获一桩连环命案、一起绑架勒索案,热心市民精心刻画了罪犯画像,在对犯罪嫌疑人描述上提供了许多的帮助,对案件的侦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至于举报人怎么知道线索的,实在想不出来了!

    这份结案报告新鲜出炉后,呈给了秦队长。

    秦队长看完,挑了挑眉,不是很满意,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直接移交给了张局。

    张局也觉得有点问题,他摇头想了想,也想不出更好的,大手一压,把结案报告压在桌上:“先这样!”

    事情到这里就暂告一段落,案子暂时结束。除非后续有新线索、周霁的判刑下来了,卷宗会重新翻出来填写。

    很巧,还真的有了新发现。

    “秦队你们看!”一名警员在浩如烟海的卷宗资料中抬起了头,他手里是一份九月底的报纸。这些日子江州市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明明是上个月的报纸,再度翻看,却给人一种恍若隔世感。

    “这份报纸不是……”

    警局人印象深刻,就是这份报纸的记者披露了花年年惨绝人寰的照片,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铺天盖地的宣传之下,将警局陷入了风口浪尖。

    不少人至今还能回忆起报纸内容。

    再看到照片上小女孩被水泡肿、打捞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尸体,心中依然一痛。当时光线不太好,整张照片色彩趋近于黑,小女孩的红色衣裙反而是整张照片构图中最鲜亮的颜色,是摄影师有意为之,也更显露出凶手多么可恶。

    “这份报纸我们都看过了,怎么了吗?”警局人大惑不解。

    “你们别看尸体,看围观群众!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众人立刻略过正中间的女孩。

    无疑,这张照片拍得极好,风吹着河流,掀起一阵阵水波涟漪,芦苇丛也飘荡,尽折了腰,似在为死者哀悼。景色极为凄艳,更别提人物了。

    整张照片共有三方人物:死不瞑目的受害者、沉默无声的警察法医,还有乌泱泱的围观群众。当时今日头条的记者爬到树上,只因站在高处视野开阔,估计想也没想就拍下了这一张照片。

    也就是这一张照片,结合举报人的画像,有了新一轮的发现。

    众人定睛细看,大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近乎黑白的照片里,人群中有一个人身穿西装,脸庞面无表情、嘴角似有笑意,赫然是周霁,他当时出现在了花年年尸体发现现场的不远处!警察法医没看到他,记者没看到他,他就像一块色彩和谐的黑色浓墨,隐于围观群众间。

    原来秦队当时的判断真的没错,凶手果然重返现场,一度徘徊在自己的“作品”周围,充满了欣赏的姿态。这是周霁距离警方很近的一次。只是警方反应慢了一拍,就这样让周霁消失在没有监控的河流沿岸,消失在这一片人山人海中。

    冥冥之中,一切都串上了。

    ——

    另一边,江雪律也在看报纸,这几天报纸上标题都是差不多一个内容。

    《江州市9.26大案告破》

    《流落海外的六个亿成功赎回》

    《冷血杀人魔周霁落网,他入狱前直言,差一点远走高飞》

    《国内大导演直言,对9.26大案很感兴趣,近三年会搬上荧幕,是根据真实案件改编的商战犯罪动作警匪大片,希望举报人能跟他联系,共同完善这个旷世剧本》

    确认这个案子结束了,江雪律就松了一口气,合上手机不再关注了。

    至于一天后报纸新闻头条《表彰大会规模盛大,举报人不见踪影》,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从未想过要出席。

    他很忙的。

    想到这里,江雪律从书包里抽出了一摞卷子,轻轻蹙起了眉,血色较淡的嘴角微抿,流露出一丝苦恼。剥开举报人这层神秘的面纱,他不过是一名高中生,还是一名长假作业还没写的高中生。

    对于英华中学的学生来说,长假有七天都是骗人的,实际放假只有6.5天,第七天下午开始学生就要陆陆续续返校,滚回学校上晚自习。

    所以下午五点,英华中学门口一条街就热闹得很,学生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夺命狂奔,几乎是踩着点抵达教室。交警在路上,就逮了好几个闯红灯的。

    教室里一大半都在吃饭,剩下一半在赶作业。

    什么作业,当然是长假作业了!

    晚自习的夜晚,凉风习习,如此良辰美景,不用来赶作业用来干什么!除了数学老师过来走了一遭,说:“晚自习三节课,老师只占用你们一节课,没办法,谁让我们的教学进度已经很落后了!”

    众人叫苦不迭。

    江雪律也收了笔。

    第二节晚自习,数学老师走了,大家又开始奋笔疾书,气氛热火朝天!你看热心市民都这么忙了,他哪有时间去参加表彰大会。

    第二十二章

    在一群广大的补作业大军中,江雪律无疑是最显眼的。

    同样是补作业,学渣抄得笔尖冒烟,或者抓耳挠腮。

    而学霸是随意从容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支笔,微敛着精致的眉眼,垂眸看着作业,眸光明锐,长睫微颤,提笔就是一个选择题答案,连草稿也不打。那份建立在知识储备之上,沉着稳定、无懈可击的自信,许多学渣看得一愣一愣,思忖着自己估计一辈子也学不会。

    周眠洋也在赶作业,他这七天在悬崖峡谷里玩疯了,不过他是跟父母出游,有人监督,晚上收了天文设备,在帐篷里也有好好写卷子,所以剩的不多。

    第二节课还没下课,他就写完了。

    写完了就写完了,他还大大伸了个懒腰,不满地哼哼说:“累死了——”这声响传遍教室,生怕别人不知道,那么多卷子他都写完了一样。

    幼不幼稚啊!

    许多人朝他怒目而视。

    周眠洋才不在乎,他就是故意炫耀,他还抽出抽屉里的饭卡,对江雪律说:“口好干啊肚子好饿啊,律啊,我要去小卖部,你要不要吃什么?我给你带。”

    学校内部经营有一家小卖部,卖的东西不多,都是一些2B铅笔、草稿纸之类的东西,吃的倒是比较丰富,什么关东煮面包烤肠,到了晚自习一堆男生拥挤着排队。没办法,青春期的男生为了长个,大晚上容易肚子饿。

    江雪律还没写完,闻言头也不抬,“可乐。”

    想了又想,“还要两根烤肠。”

    “好嘞!如果老班来了,说我去厕所了啊。如果他去厕所逮我,扑了个空,你就说我其实去的是四楼厕所。”周眠洋拿起饭卡,潇洒走人,也不问是百事还是可口,好兄弟自然有这份默契。

    江雪律:“嗯!”

    横跨四五张桌子的教室另一头,正在补作业的封阳抬头,胸口起伏,仿佛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他居然喜欢喝可乐!他居然喜欢喝可乐!”

    还搭配烤肠!还要两根!

    旁边一样在赶作业的同桌,一副看神经病的眼神,“喝可乐怎么了?”我也不喜欢喝白开水啊!

    封阳倏地脸红了,咳嗽几声:“我……我也喜欢喝可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啊!

    您没事吧???

    同桌的眼神越来越异样了,像看一个变态。可谁让这个变态是他朋友呢,他只能助对方一臂之力了,“学霸喜欢什么,我不知道。讨厌什么,我倒是知道,在高一刚入学时,我看到……”

    “看到什么?”

    同桌压低了声音,卖出一个情报:“江雪律看到牛奶,吐了。”

    封阳大吃一惊,“那什么牌子的牛奶,腥味太重了?”这必须得加入黑名单啊,万一厌屋及乌,看到他在喝那牌子的牛奶,连带着讨厌他了怎么办。

    片刻封阳又觉得不对,“我上次看到班花给他送牛奶,他收了啊。”

    这样子不是冲突了么?

    “我不知道,不过江学霸大概率是讨厌牛奶的。班花给的那瓶,他也没喝,一直放在窗台上,放到冬天都结冰了。”

    “放到结冰都不喝,看来他很讨厌班花。”封阳口气笃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同桌懵了一下,继续道:“那时候学霸的表情,我很难形容,脸色煞白……有点像应激,ptsd。”

    “PTSD是什么?”

    同桌要疯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没事多读点书,俗称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两大老爷们也没发现,自己一直在关注另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不对。被讨论的少年补完作业了,剩下最后一张。

    江雪律看了那张被他拿来画画的物理卷子,皱起了两道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蔓枝,还有多余的物理卷子吗?”他转头询问斜上方。

    曲蔓枝朝他绽开一抹明媚笑意,撩了一下耳垂散下来的刘海:“有啊,你想要哪一张?”

    “我要第七张。”

    曲蔓枝找了找,却惊讶地发现,卷七居然正好没剩下,以往各科老师发卷子,都恨不得多发,这一次居然正好够数。

    她口气娇软中透着歉疚:“居然没了。不然下课我去隔壁班问一问,隔壁应当有剩余的卷子。”

    “没关系,不要为我这点小事大费周章。”江雪律转回头,再一次凝视这张物理卷子,犯罪嫌疑人的脸只画了上半张,因为是半成品,看上去十分惊悚。

    左思右想,江雪律还是拿起了橡皮擦,重新描补起来——头发少一点,皱纹多一点,脸形变成国字脸,再添上一副黑框眼镜。

    嫌疑人的脸就消失了,剩下一个朴实无华、学究型的中年男人。

    少年安安静静低头画画时,乌黑发丝和长长睫毛遮住了他光华内敛的眼眸,晚自习教室的灯照在对方脸上,留下一片清瘦优越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份专注。

    少年长得太好看了,一举一动就像一幅油画。

    曲蔓枝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老盯着人家,眨巴着将目光投射在卷子上,片刻轻轻吸了一口气,“你在画物理老师?”

    “嗯。”江雪律点了点头,大大方方把这张卷子的背面展示了一下,

    “老师一定会很开心,不过你画老师做什么?”曲蔓枝好奇地问。

    “……”江雪律沉默了一瞬,他总不能说,这张卷子之前画了一个犯罪嫌疑人,没有多余的新卷子,他只能将错就错了。

    卷子收上去,物理老师果然很高兴,他从一堆作业里挑出那份全对的卷子,再看背面,画的赫然是他!

    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这份惊喜是巨大的,他的神色几乎是欣喜若狂。

    难以形容他的心情,如同凭空吃了一颗人参果似的浑身舒畅。

    “江雪律这孩子,平时不怎么说话,没想到他对物理、对我感情那么深……我也才教了他半年啊。”物理老师感动了,常年执教鞭的手指不敢在卷子上摩挲,生怕蹭花了学生的心意,“画得这么好。你们看看,聪明的学生就是不一样,在绘画上也有天赋。”

    确实画得不错,画中人栩栩如生,神采奕奕。

    端详着卷子,班主任姚老师吃了一惊,心里酸溜溜的,好似吃了某种酸不拉唧的梅子,“确实有天赋。”

    他的语文课,难道就没有魅力吗,他还是班主任呢,教了整整一年,偶尔还穿汉服来讲课,主打一个沉浸式教学。之前的鸿门宴讲题,他还舞了一段剑舞,意在让孩子们知道这场历史上的鸿门宴有多凶险,项庄舞剑是多么意在沛公,更想给孩子们感受一下语文的魅力,当时课堂上惊呼声不断,多么好的素材啊,江雪律那孩子怎么不给他画一张。

    姚老师心里充满了火烧火燎的嫉妒!

    数学老师恰好在这时抱着书走进来,两人视线对上,还没说一句话。

    物理老师就热情洋溢地开口:“你也知道,有个同学给我画画的事情了?啊哈哈没想到消息传那么快。”

    根本没人问你!

    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是谁给你画?哪一位艺术生?”

    “不是艺术生。”物理老师嘴角扬起矜持的笑意,“是江雪律那孩子。”

    画的不是他,他可以客观公正地挑剔评价:“画得一般般,比不上东区那群艺术生。”忽然想起什么,数学老师拿起画卷的手一顿:“难道他之前成绩下滑是这原因?他上次数学才考了118分!后面大题空白了一片!”

    说起这点,数学老师就有点生气。

    “老实孩子一时失利罢了,期中考就两月了,到时候一定升回来。”物理老师反过来安慰他,“我没想到他那么喜欢物理,明年暑假,我打算推荐几个学生去参赛……”

    说起这个,整个办公室里的老师瞬间都不困了,他们目露精光:“明年那个国际联赛,你的名单里都有谁?可别跟我们的冲突了。”

    一整个年级,好苗子就那么几个,却不可能同时参加多项竞赛,为了争夺好苗子,届时就是老师们竞争激烈轮番厮杀的战场。

    “明年再说。”

    物理老师神秘地笑了笑,不漏半点口风。

    ——

    晚自习最后一节课,大多数人都补完了作业,心神不在了,开始偷摸着玩手机。

    周眠洋看了最近的新闻,在热心市民提供线索的帮助下,嫌疑人落网,三名人质也被救回来。他还不知道,自家发小就是那位热心市民,一时之间,他只为凶手落网而拍手称快。

    光是心情激动还不够,他还登上海角账号,发了一条中二感十足的动态:

    任何邪恶,终将被绳之以法!真是大快人心的结局![鼓掌][鼓掌][鼓掌]

    半小时,点赞量很快就有五百个了,这一节课他就在回复留言中度过了。

    江雪律却睡了一觉,然后他又做了一场全新的噩梦。

    梦境里,“他”伸出一把刀朝一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走去,他还有两名同伙,梦中背景好似泛黄的老照片,带了一些年代特有的滤镜,令人梦回那二十年前,回到那个民风淳朴又野蛮生长的1998年。

    随着孩子的一声尖叫,江雪律正头痛着,场景又如跨越时空般变幻。

    “他”又出现在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楼,餐桌上是奢华的牛排,沁人心脾的凉风吹拂脸庞,交响乐队徐徐拉动,昂贵迷人的香氛随之而来。从此处眺望,夜色下高楼灯火辉映,远处江边烟花绽放,点缀星空,一切美景尽收眼底。

    自古高处不胜寒,繁华的高楼不能久待,俯瞰地表久了,人心中会滋生不属于自己的万丈野心豪情,好似整座灯火辉映的城市都匍匐在脚下。

    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坐在“他”的对面,身穿一袭红色礼服,浑身上下珠光宝气,朝他娇声细语:“我知道,我擅自订了酒店你不开心,你就希望我乖乖待在家里,可今天不是我们的三周年结婚纪念日吗?我想……给你一个惊喜而已。”

    “你的惊喜,我很开心,以后别这样做了。”男人也放低了声音,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寒光。

    深陷在情网中的痴情女子,还不知道自己将大祸临头。

    江雪律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两半,沉沦在梦境里,时空交错着令他心生混乱。现实中,他脑袋轻轻靠在手臂上,整个人如同鬼压床了一般被束缚在课桌上,丝毫无法动弹,声音也无法呼出。

    又像溺水的人无法呼救,只能卡在喉咙里。

    他脸色比雪还白,几乎没有血色,额头也缓缓渗出惊悸的冷汗。

    最后,解开他束缚的是一道铃声,尖锐刺耳的下课铃。穿透力极强,尖锐得在他耳边炸开,才将他拉回了现实。江雪律才迟钝地感到,自己的四肢血液重新流通了,之前僵硬的手指也能动了。

    “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周眠洋关心地看着他。

    江雪律点了点头,眼睑微垂,眼皮下重新晕上一层淡淡的青灰。

    “那你睡眠质量也太差了,才睡40分钟都能做梦。”少年人一开口就是扎心话。

    是很差,一个晚上两个杀人梦。

    江雪律轻轻喘了一口气,等到心跳重新恢复平缓后,他拿下披在肩膀上的一件校服外套,“你的?”

    “嗯嗯我看你浑身发抖,以为你冷呢,给你盖被子。”周眠洋把校服重新塞回抽屉,“这校服我刚洗的,还没穿过呢就给你盖了。你闻一闻,上面还有洗衣液的绿茶香味。”

    “谢谢,没洗过的我也不嫌弃,不过以后别给我盖了,我好热。”论小憩一会儿,身上冰火两重天是什么感受,江雪律不想体验第二次。

    ——

    英华中学的晚自习在八点半结束。

    江雪律回了家,放下书包,打开房间里的电脑。

    他脑子里还一片混乱,他左思右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今天的梦境,有什么途径联络上两名被害人……直到他看到了周眠洋的手机屏幕。

    海角论坛,目前最大的互联网交流平台,拥有数亿的网友。

    主打一个带你睁眼看世界,分享日常,让全世界都能倾听到用户心声的作用,十个人中就有六七个拥有海角账号,

    这个办法可行。

    江雪律摁下开机键,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年前逛电脑城,电脑城小哥朝他眨眼睛,嬉笑道:“这位客人,如果你想用笔记本电脑翻墙或者浏览什么网站的话,最好一回家就把胶带贴住摄像头。”

    “为什么?”

    “唔,有些长得好看的客人隐私,泄露得会更快吧。”见他似懂非懂,电脑城小哥没有多说。

    不过江雪律把电脑买回家,只做了几次PPT课件,不怎么使用便搁置了,电脑表面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周眠洋是他身边最资深的网民了,他也曾跟江雪律说过类似的话,“阿律,暗网你听过吧,现在网络上乱得很,那是一个庞大的世界,背地里的水很深,你上网要小心一点,别碰到什么电脑病毒了。”

    想了想,江雪律起身去厨房拿了黄色胶带,小心翼翼地贴在摄像头上。也许是心理作用,摄像头一贴,他似乎真能安心上网了。

    他登上海角网页,注册一个账号。

    账号第一步输入用户名,江雪律纯属临时起意,他也没有什么取名天赋,随便取的几个都显示已注册。

    试了五六次,他不再试了,他直接去翻字典,随手翻了一个单词。

    “treasure”,输入成功。头像从手机里随便选了一张。

    紧接着,江雪律发现一件糟糕的规定,新注册的小号,前三天只有五条留言资格,据说是为了防止娱乐圈粉丝掐架事件应运而生的一条新规。

    这个规定让少年皱起了眉头。

    五条发帖资格,两桩命案,根本不够分配……

    手心手背都是肉。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应该说这两方的天平都有人。

    江雪律不是一个多循规蹈矩的人,他另辟蹊径,又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取名为“treasure123”,结果系统显示【检测到“treasure”和“treasure123”属于一个ip,现已合并】

    不到一分钟,这个弹窗出来,他刚新鲜出炉的小号,就这样没了。

    他投机取巧想走的捷径,被系统掐死了,江雪律只能老老实实发帖。他跳过映入眼帘的热搜“警方通报9.26大案告破”、“技侦出马,六亿赎金追回”、“神秘的举报人是谁,大家一起来分析”等,点进搜索栏。

    输入一个干巴巴的帖子名字:给你们说说我的梦。

    ——

    晚上九点半,工厂刚下班,徐征明拿起脖子上的汗巾擦拭着自己的脖子,拿出手机登上海角论坛。

    日复一日地发表自己的求助帖,或者在更多人看来,那是一篇篇没人看的连载小说。

    海角论坛上有许多写手,常年在平台连载小说,大家以为他也是其中之一。

    毕竟前车之鉴太多了,什么红衣女鬼案、某高校寝室女子跳楼案、港岛邻居一家四口中邪案,写得惊悚悬疑,令人冷汗直流,在几年前一度引发全民关注,结果全是假的。这些论坛写手的键盘,是煽动人心的魔鬼!

    到了今时今日,对于九假一真的求助,许多网友已经吝啬付出自己的关心了。

    更别提,徐征明写的东西真的不怎么样。

    别人的文笔代入感极强:【经过寂静岭这种荒芜阴冷的煤矿小镇,阴沉沉的天空,令人喘不过气来。迷雾笼罩看不清前路,我和警长心情都十分紧张,对未知的前路充满忐忑,不知道前方会是什么怪物……】

    他的文笔干巴巴:【天蓝蓝,云白白,那好像是1998年的春天,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走向市集】

    别人的剧情跌宕起伏:【看不见的客人、白夜追凶、嫌疑犯x的献身、无人生还,占星术杀人魔法……】

    他的剧情令人茫然:【我梦里有三个男人,走向一个女人,女人被打得说不出话,两个孩子在旁边哭,他们被关起来了!】

    别人的手法花里胡哨:【不在场证明、临终留言、密室犯罪、倒叙推理、叙述性诡计……】

    他的手法除了平铺直叙之外,几乎是没有手法:【女人被杀了,小孩子被关起来了,他们被分开了……】

    别说是降维打击了,论写东西这种赖以为生手艺,随便一个三流写手就能吊打这个名为“念念不忘”的账号,就很不合格!

    文笔不行,还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从头到尾都是梦啊梦啊的,无聊得很。

    不少网友给他评价:“文笔太差了,一点代入感也没有,建议回去多看点书。”

    “乡土风味真的太土了,你换一个题材吧。最近赛博朋克杀人案很火,你要不要试试?”

    【求你们相信我!我不是在编故事,这是我梦中的景象,十九年了,我一直在做这个噩梦!】

    他在论坛说,引得无数网友都哈哈大笑,一点也不信,当成了故事连载,还是那种极其失败的故事。

    对此徐征明真的很无奈。

    他是被收养的,跟很多都市童话故事不一样,他的养父母对他很不好,他也确实没读过多少书,初中毕业就辍学了。

    因为家里需要一个做牛做马的劳动力,做菜洗衣扫地还有割笼草喂猪喂鸡他通通都要干。他印象深刻,自己才八岁,拿不起铁锅,勉强只能拿动锅铲,就必须做全家人的饭了。

    他初中成绩很好,高中录取通知书也寄到家里了,可养父母却把它撕了,说家里没钱。

    他生了一场病,貌似是风寒,几颗感冒药下去不见好,需要打吊瓶,养父母也不让他看病,即使村里卫生所距离徐家就几百米……

    人心都是肉长的。

    所以他一成年,立刻坐火车前往深市打工,找了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远远地逃离这个家。

    可即使这样,他父母还是给他所在工厂的老板打骚扰电话,说他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必须有一半打到家里的卡上,导致他一直捉襟见肘。

    种种困境之下,他确实无法读书,文笔也很差。

    网友根本不信他,把他的救助帖当笑话。

    如果九年义务教育不是国家强制的,他也许连小学、初中都上不了……想到这里,徐征明扯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他果然是一个快奔三十的人了,总是回忆过去。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

    一天的劳累过后,他身体酸疼,只想仰面躺在木板床上歇息一会儿。休息够了才翻了个身,他不抱希望地拿出手机,以为今日还会收获网友一箩筐的嘲笑奚落。

    没想到……

    今天居然有一个等级为一级的小号,一个账号名为“treasure”的网友在他的求助贴下留言。

    【帖子名字:给你们说说我的梦。】

    【内容:我从小到大经常被一个噩梦缠身,十九年了,我一直梦到,三个男人在殴打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在旁边哭,无法反抗。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可她经常进入我的梦乡,每一次醒来我的枕头边都有眼泪,还有一种遗落感。我真的不是骗子,你们相信我!】

    网友们:“写得什么玩意儿!回家再去练练!”

    Treasure:“我相信你!”

    徐征明怔愣了好几秒,以为自己看错了,是“我喷死你”而不是“我相信你”。确定自己没看错后,猛地从床上直起身,看着这条新留言,攥着手机的手竟冒出了汗。

    Tresasure:“曾经有一名医生告诉我,根据弗洛伊德的研究表明,无论梦是好是坏,都可能是潜意识的反应。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不一定是虚幻的,存在即是合理,有些梦就是给你传达某种讯息……”

    他相信我!我就是认为,这一切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也许在传递什么讯息,否则我怎么可能一梦十九年。

    徐征明一下子大为震惊。

    在一片质疑谩骂中,这个treasure的留言好似一股清流,十分与众不同。用一种很俗套的说法也许可以形容,他被骂太久了,这则留言是唯一一条不是骂他,而是客客气气跟他讨论梦,让他好似在黑暗深处,看到了一抹亮光。

    可惜这个叫“treasure”的网友,回了他两条后,就没有再回复他了。徐征明不知道,treasure还要去另一个账号底下留言,劝一位美丽的女士赶紧离婚。

    第二十三章

    江雪律找到了梦中女子,他先是浏览了一下对方的动态,果然不出他所料,陈女士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家境优渥,又热爱分享,连喝到一杯口感香醇的葡萄酒,买到了心仪的珠宝首饰,出国旅游打卡某个酒店都会晒图分享。

    可是她近五年的动态频率肉眼可见的减少,从最初的一个月三条,到一个月一条,再到三个月一条,再到了半年都未必能看到踪影。

    这看似是一种不爱轻浮、停止向公众炫耀的成熟,一种回归生活,不在虚拟世界遨游的稳重,实际上并不是。

    她与世界的联系在渐渐消失了,有人想要隔离她与外界……

    陈莎莎确实好久没有发动态了,她以前好华服、好美食,热衷出游喜欢听曲儿,哪里热闹去哪里。

    可是丈夫说他不喜欢她发表在社交平台上那些轻浮文字,说那些文字除了炫耀自己有钱之外毫无内涵,他不喜欢这样,他说,这让他看到了一个空有美貌、内涵却不够出挑的灵魂。

    陈莎莎一下子明白了。

    她那些社交动态太过于轻浮,丈夫说她像极了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花瓶。她涨红了脸,回望自己过去多年的动态,确实因为太年轻,文字既张扬又炫耀,辞藻还喜欢堆砌,什么“落日”、“金屑”和“雪落”,内容也是“我在温泉旅馆看雪慢慢飘落下来,独享世界一份静谧”,“我在冰岛追逐极光,在那里攀登、漂流”,“给你们分享我刚入手的一套裙子,穿去巴黎街头超美的,好多人以为我是模特呢偷笑。”

    一天能发五六条动态。

    确实看上去除了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内涵。

    丈夫说,“你热爱分享你的生活,是一件好事,可你忽略了,有些网友并不一定喜欢你的生活。外界那些不友好的言论,会伤害你。”

    她慢慢地减少了分享的频率,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惯。

    丈夫说她没什么内涵,她开始看书,充实自己的灵魂,想要当一名能匹配上他高雅谈吐的女性。

    不过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在江州市五星级酒店的天空花园顶楼度过的,她实在太激动了,没忍住自己浮上心头的爱意,悄悄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浪漫的烛光晚餐,两只手握在一起。

    女子的手白皙纤细,男人的手宽厚修长,两人十指相扣。两枚银色钻戒闪闪发光,实在引人注目。

    配文:夏先生,五周年了,我还是那么爱你,希望能和你年复一年,一直走下去。

    她社交圈沉寂太久了,许多网友也渐渐的习惯了,直到这一条配文出来,一些网友才被炸出来:“陈女士,快一年了,你居然想起账号密码了?我还以为你要安心做一名全职太太了。”

    陈莎莎回复:“当然还是以家庭为主啦,公司的事又不需要我操心,最近一年都在看书、欣赏音乐和做美食。”

    网友:“你都会下厨了?你真的变了,变得好温柔贤惠。几年前你还不会用菜刀,说自己家里有钱,不需要自己下厨,又不是请不起保姆呢。”

    看到这段话,陈莎莎脸红了。

    天哪几年前的自己,居然会把十指不沾阳春水当做一件可以夸耀的事!还口无遮拦的炫富!丈夫说得对,她过去真的是张牙舞爪很不成熟。

    她回复:“我学会下厨两年了,为自己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呀。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比他早起,欣赏他英俊的睡颜,然后去厨房做早饭,等他醒了,给他穿衣服打领带……他晚上回来了,我也早已经备好一桌子菜肴。”

    天啊这转变太惊人了,一些喜欢她曾经肆无忌惮、张扬肆意生活的网友都不是很习惯。

    白富美还是那个白富美,可性子变了。

    网友感叹:“你真的变了!这难道就是结婚的威力吗?”

    陈莎莎回复:“是啊,我也发现了,结婚后我变了好多,不过这一切都是好的转变哦~我已经有伴儿了,希望你们也能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哦。”

    网友:“???怎么回事,每一个结婚的人,都想劝别人结婚,莎莎你也成为你当年最讨厌的人了。”

    陈莎莎:“因为我过得很幸福呀,我希望你们也能跟我一样拥有这种幸福。”她是真心这样认为,也把账号名改为了“幸福美满”。

    网友:“灵魂伴侣不好遇到呀,又不是什么大白菜,哪里像你和夏先生。”

    陈莎莎:“所以我很幸运,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他[微笑][微笑][微笑]”

    网友:“看到钻戒和烛光晚餐了,你们好恩爱啊,祝99。”

    看到这句话,陈莎莎脸上绽放出今晚第一个笑容,“谢谢!”

    就在这时,一个名为“treasure”的新账号冒了出来。

    对方留言道:“陈女士,你目前的处境很危险。你也许还没注意到,幸福恩爱的婚姻生活只是一层风浪海潮的表皮,表皮之下波涛汹涌、险象环生,酝酿着一场风暴。你被某些东西蒙蔽了双眸,希望你能睁开眼,仔细审视你现在的生活。”

    这条留言刷新出来,看清楚上面的文字内容,她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角。

    “???”

    江雪律知道,自己在一群羡慕的言论中,他的发言多么突兀,像极了杠精,可他不得不说。

    如果一开始站出来说,你将大祸临头,他恐怕会被拉黑。

    他只能隐晦地暗示,即使这暗示也不是多隐晦。

    陈莎莎女士这几年性情变得温和,不代表她以前敢爱敢恨的性格不存在,不过是内敛深藏起来。丈夫夏先生是她心头的逆鳞,是她随时随地一想起对方,嘴角就会忍不住上扬的存在,谁触及她的逆鳞,一定分分钟要遭骂。

    不出江雪律的意料。

    Treasure的发言果然惹来了骂声。

    “这是哪里来的酸鸡?看不得别人过得好是吗?”

    “999朵玫瑰花、闪瞎人的大钻戒、一晚上几万块的五星级酒店,只为贵宾服务的奢华交响乐队,也许戳到某些人的痛处了吧。”

    “白富美就是招人恨,婚后过得好的白富美更招人恨。”

    “莎莎你看,这就是你几年不上网的下场,随便一个新号路人都当你没粉了。”

    陈莎莎的账号有三千多粉丝,巅峰期活粉无数,几年没怎么发动态了,这些粉丝渐渐也沉寂下去了,演变成了随时可能动弹一下的诈尸粉。这个晚上只有二三十人出现,可大家都十分好心,帮她骂这个treasure。

    陈莎莎也很不满,感觉十分晦气,她亲自下场去回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今天是我和夏先生的五周年结婚纪念日,我心情很高兴,不想骂人。”

    Treasure:“陈女士,你真的了解你的枕边人吗?不是他高雅的谈吐、俊美的容貌、光鲜亮丽的履历、他不幸又凄美的过往等这些吸引你的东西,是这些外物之下的真实灵魂。你真的了解吗?……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你可以剥去你眼中的滤镜,尝试去了解别人眼中的他。”

    那可是肮脏污秽的内心啊,恰似一口深渊,里面藏着人性之恶,令人心底发寒。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江雪律也不愿意与这种人精神共振。

    陈莎莎火气逐渐酝酿,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她一字一句地回复道:“你这个路人网友,不了解我的生活,请不要随意评头论足、妄加揣测好吗?我和夏先生,认识半年,结婚五年了,五年的分量有多重,你知道吗?我不了解他,难道你了解吗?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我是这个世界最了解他的人,我了解他的正直为人、里外如一美好的内在,你的发言,字字句句都在挑拨我们夫妻关系。”

    网友也蜂拥而上,逮着treasure就骂。

    人家夫妻不互相了解,你一个纯路人就了解是吗?惹不惹人嫌恶啊!

    一片骂声中,Treasure坚持自我:“我不是杠精,希望你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能去了解你丈夫的另一面,你身边确实潜伏着危机。我发言资格不够,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什么,你明天还来?众人一看,一口气上来了差点没下去。

    这杠精是没完没了。

    “莎莎拉黑吧,我点开那人的空间一看,是一个今晚刚注册的小号,搞不好是你生活中的人,因为嫉妒你,特地来挑拨离间。”

    网友们点进江雪律的空间,发现这个账号新得不能再新,等级也只有一级,头像乌漆嘛黑,像是一个穿卫衣的人,又像一团浓墨,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个性签名:我还在摸索这个能力。

    更是令人不知所谓。

    这个看不清男女的账号,令人一头雾水,硬生生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不,我不拉黑。”陈莎莎的倔脾气上来了,她为什么要拉黑这个treasure?这个treasure阴阳怪气,她拉黑了好似显得她心虚气短,心情爽是爽了,可阵势上先输了一截。

    对方质疑她的生活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幸福美满,什么波涛汹涌、险象环生,这种词是用来形容婚姻的吗?

    她要被气死了。

    对方质疑她,她更要卯足了劲,从各种角度证明自己有多么幸福。

    第二天是吧?

    她等着这名杠精来找茬。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到了晚上九点,这个杠精才上线。

    这个杠精难道是夜猫子不成?陈莎莎深深地自我怀疑,她哪里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职业,叫做白天不能触碰手机的高中生。

    除了周末和法定节假日,工作日阶段,英华中学严抓手机纪律,以教学楼为中心,方圆十里全部都是教导主任的巡逻范围。主打一个神出鬼没,如果逮着谁不务正业,收缴了漫画书、手机之内的物品,老师会代为保管,保管期限一年起步,最高三年。

    江雪律的经济能力,只允许他能拥有一部手机和一台电脑,如果被学校没收了,他就无能为力了。

    晚自习八点半下课,他回家连洗漱都来不及,也婉拒了同学请他吃烧烤的邀请,立刻就上网,已经很给面子了。

    ——

    今日上课,江雪律很有收获。

    长假后的第一天,许多人松懈的神经还没收回来了,姚老师不急着上新课,让大家把九月底月考的卷子拿出来,他要讲评。

    姚老师讲卷子时声音抑扬顿挫,抽空还收拾了几个上课睡觉的刺头儿。

    “九月月考的卷子整体难度不高,我简单讲一下……背诵默写没什么好说的,可是第八题居然有四个同学留空,这可是必修二的内容,怎么了?才一个暑假就忘干净了?等着老师我帮你们填啊!?”姚老师的声音震天响,几乎是咆哮。

    江雪律低头,看了一眼第八题,这一看他愣住了。

    第八题,士之耽兮,犹可脱也。_______,_________。

    正确答案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男人沉浸在爱情中,理智尚且可以让他们脱身。女子沉溺在爱情里,很容易就无法摆脱了。江雪律眼睛微微睁大,一时间心中心潮澎湃。

    原来老祖宗在两千年之前就写下这么有哲理、发人深省的话,初闻不解其中意,再看已是曲中人。

    想到了未来那桩可能会发生的命案,江雪律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眉峰,也不知道陈女士,是否能挣脱这张早从相识相知开始就精心编织好的情网。

    思及此,江雪律一下课就立刻打开电脑。

    那个丈夫早有预谋,他打算在下个月实施犯罪,江雪律还有时间阻止,如果陈女士不愿意挣脱情网,深陷牢笼之中,少年也要把她给拉出来。

    “你终于出现了。”陈莎莎哼了一声,一口气放出她手机里大量存货,全都是这些年她与丈夫相濡以沫、如胶似漆的证据,比如夏先生下班给她买的鲜花,花瓣娇艳还沾着露水,现实中已经凋谢了,可花朵美丽的样子却能永远保存在手机里。

    比如夏先生给她买的一条珍珠项链,她小心翼翼又开心地佩戴在纤瘦的锁骨上。

    白色珍珠颗粒饱满,个个浑圆,即使比不上她婚前为自己购置的成色,其中凝结的爱意却远超那一匣子珠宝了。

    “夏先生是白手起家,买这条珍珠项链时,他一个月只有两万块,却愿意花一万八给我买项链,你说,他难道不爱我吗?”

    网友们一听,忍不住就说:“爱爱爱,这可太爱了好吗,我男朋友要是愿意花一半工资给我买礼物,我得含笑九泉。”

    江雪律欲言又止。

    他与那夏先生精神共振过,他知道对方的心思。

    你都把公司的决策权交给我了,自己成了一具名誉上的傀儡,给你买一条珍珠项链怎么了?

    不过回帖资格就五条,江雪律忍住了。

    陈莎莎晒完了一堆证据,随后道:“昨天是我们五周年结婚纪念日,我订了五星级酒店,想给他一个惊喜,他确实高兴,还有点生气。生气我擅作主张,他也订了一家酒店,哈哈我们心有灵犀呢!”

    不——他根本没有订酒店。

    “他还生气,说节假日最后一日人潮汹涌,本来就不该出门。出门会挤到我,我还爱穿十公分的高跟鞋,稍有不慎就会崴到脚,受伤住院。他希望我乖乖待家里,家里最舒适也最安全了,不会有什么伤害。”

    不——他生气不在人多,生气在于他花大力气抹消你的存在,你居然还出门招摇。稍有不慎,他的一切筹划就要付之一炬。

    “他对我百依百顺,他还订了下个月出国机票,我们马上要出国旅游了。他这么体贴,你说我的生活危机四伏?”

    网友们也附和道:“是啊,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陈莎莎也深信不疑,昨晚听了treasure的话,她心里憋了一口气,努力回想自己跟丈夫的点点滴滴,结果越回忆越多,她的爱意越深,一个没忍住,还翻过身亲了身侧丈夫一口。

    因为她偷袭,丈夫脸庞皱起,似乎被吓醒了。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觉得这个男人都三十多了,还像一个孩子般可爱。

    “我还记得结婚时,他很多朋友不喜欢我,说我是娇蛮任性的大小姐,还父母双亡,我们俩结婚后一定不会幸福。当时他还有一名追求者,也锲而不舍地想把我拉下马。反对声浪太大,神父都一脸为难,不得不暂时中止了这一场婚礼。他为了我,特别决绝地与那些朋友断联了。”

    “他那句铿锵有力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莎莎是我慎重选择后决定厮守终生的人,你们无法接受她,那就是不尊重我的选择,你们走吧,从今往后我没有你们这群朋友!’。当时我的心跳一如现在,为他怦然加速、心动不已。”

    “他这样表态,难道还不够爱我吗?”

    这是剧本。

    这是一个在婚礼现场精心安排的剧本——从一开始的朋友刁难、锲而不舍的追求者,他铿锵有力的宣示,新娘子的彻底沦陷。每一个嘉宾都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请帖难道是临时发的吗,嘉宾要闹事,怎么会选在婚礼当日大闹,还令神父一脸为难。

    一个父母双亡的白富美,简直是江州市上流圈子里的香饽饽,娶了就少奋斗一百年。他那帮朋友是傻了吗,怎么会以性格刁蛮作为不幸福的借口。

    这种所有嘉宾反对,与全世界为敌的处境,新娘子会惴惴不安。身边人执起自己的手坚定刚毅,更让新娘子产生一种幸福来之不易、全世界唯有我和你是一阵营的错觉。

    来得太不容易,所以我要倍感珍惜、我对你深深依恋,我要表现得更好,让夏先生知道,和我在一起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样一步步沦陷了。

    那一张花费无数时日和算计编织的巨网,就这样捉住了一只姿态蹁跹、羽翼华美的蝴蝶。蝴蝶还主动折了自己的羽翼,小口舔蜜,心中甘之如饴。

    江雪律无言以对,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也让他找到了一个切入点,一个撕开华美长袍的切口。

    在外人看来,这个treasure是被一大堆突然释放出来的证据给击中,一时间哑口无言了。

    没有人看到,江州市繁华夜景之下的另一头。

    江雪律目光专注,手指在键盘上仔细斟酌、慢慢敲击,偶尔用一下空格键,最后敲下了一段话。

    “你丈夫没跟那些人断联,不是藕断丝连,是一个月没事都要见两三次面,他们私底下联系一直没停止过。你可以去翻看他的通话记录。”

    为了骗她出国,并且独自归来后也不引起怀疑,早在五年前,他就不断抹消她的存在感,还以朋友亲戚瞧不起他为由,鼓动她断了一些亲戚朋友,让她的存在越来越隐形。

    到底是谁百依百顺,谁为了谁又失去一切亲戚朋友,这还不好说呢。

    陈莎莎被这段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其他网友见treasure说话了,忽然感觉不对劲,她们上一秒还在为这句话感动。“她是我要厮守终生的人,你们无法接受她,那就是不尊重我的选择,你们走吧,从今往后我没有你们这群朋友!”

    下一秒就见treasure说,夏先生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这群闹事的朋友们绝交断联,那这番表态是干什么?这种感觉忽然像吃到了一口古怪的巧克力,又酸又甜又怪。

    陈莎莎傻傻怔在当地,她第一个反应是:“treasure,你是谁?你是他的朋友吗?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五年过去了,你们还是没接受我的存在吗?”

    竟以为treasure是丈夫的友人。

    今天是第二天,留言数量还是五条。

    江雪律很珍惜自己的回复次数,“我不是你丈夫的朋友,你把我当成一名私家侦探吧,我无意间知道了一些事,特地来提醒你。”

    “你丈夫为人深不可测,别把我和你交谈这件事告诉他,否则你会有危险。先从朋友开始吧,你去真真实实地了解他。还有,这是吊桥效应。”

    江雪律往回翻了许多动态,精准地找到了陈莎莎和夏先生在五六年前相遇那一天的动态,两人在旅游过程中相识,一开始关系平淡,直到差点遇到了暴风雪,两人关系瞬间变得紧密。

    陈莎莎在那一天发了动态。

    “暴风雪,在一间木屋里,还好有柴火,不然差点被冻死。两个人,我心跳加速。”[配图:木屋外风雪呼啸,屋内火光融融,一个男人蹲在火炉边放木头,侧脸十分俊美。一位姑娘抱着热水,口里呼出白气]

    “他一直想接近你,突破关系,让你遇到危险是最好的选择。因为遇到危险产生的心跳加速的刺激感,他恰好在身边,容易被你张冠李戴,误以为是对他滋生出爱情的情愫。”

    “他收买了导游,让导游和你无意间走散了,趁此机会攻略了你。”

    这句话简直如晴天霹雳,换一个视角讲述同一件事情居然如此截然不同。江雪律看了一眼自己的回帖次数。

    两起案件,他必须雨露均沾,于是他给自己的长篇大论收了尾。

    “你去查他吧,做好心理准备,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这个男人比你想象中可怕一百倍,一万倍,他精明的外表下尽是冷血算计,他将夺走你的一切!千万不要低估了人性之恶!

    那华美的长袍下早已爬满了虱子,稍微掀起一角,人人都会被那股恶臭逼走。

    跟陈女士聊完之后,江雪律又去“给你们说说我的梦”这个帖子下留言。徐征明已经在等着他了。

    江雪律发现自己真的好忙。

    第二十四章

    时间又到了夜晚,电子厂下班了,流水线工人结束了一天劳作,回家都奄奄一息。

    徐征明也是如此,他今天上班走神了,被老板罚把楼道的纸壳箱处理走。

    徐征明照办,他把这些没人要的大纸壳箱、小纸壳箱搬回自己寝室,他没有如老板所说,把纸壳箱丢到垃圾处理厂,而是把这些纸壳精心挤压,打算周末拉去废品回收处。

    十斤的硬纸皮一捆,可以卖四到五块钱。

    他勤俭节约过日子,像过冬的松鼠一般小心翼翼地攒钱,只为了一个目的,一个说出去所有人都会用怪异的眼光看他的目的。

    收拾完一切,他身体酸疼难忍,后背也出了一身汗,但他还是拿出手机。工作很累,工资也不属于自己,他就像一个迷路的人,身处在黑漆漆的隧道,不知道前路为何,也没有人帮助他,他内心煎熬,眼中时常涌出疲惫的泪水。

    可这一切止步于昨日——

    那个叫Treasure网友的留言,虽然才两条,却像一束光,照进了他沉闷黑暗的生活。

    他昨日又被噩梦缠身,工作才走了神,一整天下来他身心俱疲,可他的心在疲惫之余却有了一丝奔头。

    Treasure上线了。

    还回复了他今日的那条新帖子。

    主楼:给你们说说我的梦。

    最新一楼:【有人相信我,我很开心。

    我不是胡言乱语,我以前只能迷迷糊糊看到一些东西,不断地流眼泪,后来某一天,天空好多星星,我可以看到更多。当年的噩梦浮出水面,景象越来越清晰……那应该是1998年冬春某一天,当时大家都去镇上赶集。

    我看到一个女人,她心情很好地哼着一首歌。她左右两只手都牵着一个小男孩,两个小男孩刚学会走路的年纪。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梦里开始模糊。

    我只遥遥记得一间砖瓦房,那个女人把买来的货物放在土炕上,她似乎准备做饭,那个大男孩贪吃馋嘴,非要吃一些东西。女人没办法,给他随手做了一份拌了辣椒的黄凉粉。

    那碗黄凉粉应该极美味,两个男孩吃得很欢快。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屋里有激烈的争吵,三个陌生的男人闯入。

    我听到女人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尖叫,两个小男孩在哇哇大哭。

    后来我便记不清楚了。

    十九年,我反反复复做这个梦,这个梦纠缠了我快半生……我只想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个梦,这个梦又有什么寓意。】

    他这条帖子发表时间是在五点半时,那个时间点电子厂恰好休息,员工普遍去食堂吃饭时,他摸出手机发的。那时候treasure没在,他这条帖子发出去,只收获了一堆差评。

    网友:“写的什么玩意儿,文笔极差,悬念也不足!”

    “救命,这个梦真的好土啊,给你推荐小涵先生的连载故事,他最近也在写梦境凶杀案,那才叫写得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如果想蹭热度,你起码在手法、剧情、人物构思上有所精进,向人家学习一下吧。”

    即使徐征明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他不是在连载小说,也没有人相信。他素来嘴笨口拙,根本解释不清楚。

    直到treasure回复了。

    Treasure:“那一日天空混沌,群星归位,世界各地许多敏感的人灵性都有所增长,你应该也是其中之一,比起以前的梦,看到了更多细节。”

    这一说就直击他的心坎。

    “没错!就是那一天!我以前做这个噩梦,老是断断续续,如同断章一般,后来就能完整地梦清楚,难道你也如此吗?”

    徐征明一下子感觉自己找到了组织,这个treasure懂他!

    两颗心就这样跨越网线、隔了大半个华国贴在了一起,徐征明心情大恸,在心态上更加依赖这个treasure。

    “昨晚是雷雨天,我们这里刮台风,窗外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天花板阳台也有点漏水,我忙着倒水。没怎么睡好,又做了一整夜的梦。那个女人、两个小男孩又到我的梦里来了。”

    “最近一个月,我就像解开禁锢般梦到了更多的东西。我梦到了漫山遍野茂密青翠的竹林、看到一碗黄凉粉、看到青砖绿瓦和白墙,看到血溅在墙上,看到三个男人。有一个男人走向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朝她举起了刀,两个小孩哇哇大哭……”

    因为treasure的发言,徐征明也跟揭开包袱一般,不管不顾地越说越多,那么多谩骂他的人中,只有这个treasure没有奚落他,还告诉他,梦是潜意识的反应。

    什么弗洛伊德的研究表明,徐征明搞不懂。

    可treasure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些梦就是给他传达某种讯息,这些话却令他深受感动、备受鼓舞。

    徐征明:“我就想知道,这十九年我为什么一直在做这个梦!”

    江雪律不答反问:“其实你自己早已经有所察觉了,对吗?我的留言次数不够了,我明天再来!”

    这句明天见,让等了他一天的徐征明感到怅然若失。可前面这句充满洞察力的话,却让他失落的双眼,重新凝聚了神采。

    这个treasure果然懂他!他确实已经有所察觉了。

    明明没有人在宿舍,徐征明还是摸了摸自己尴尬发红的脸,慢慢回复道:“是的,我已经有所察觉了……那个女人可能是我的母亲,梦里那一大一小的男孩,我可能是那个大孩子,那个年龄再小一点的小男孩是我弟弟。”

    “我是六岁那年被养父母收养的,随着长大成人,许多事情已经记不住了,只能记住三个男人,一个惨叫的女人,两个小男孩这些模糊的细节。”

    “我感觉……那个女人是我的亲生母亲,她在我的面前被人杀了!那三个男人一起动的手!”

    打字到这里,徐征明心中的悲痛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他手里攥着手机,几乎泣不成声。

    这些在前面求助时没有公布出来的细节,在treasure出现后,他原原本本把他的猜测说了出来。

    也是这个帖子一出,本来在谩骂他的网友都惊愕住了,身上有一瞬间寒毛竖起,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徐征明说“三个男人杀了一个女人”,“大小男孩在哭”,“我是被收养的,这个女人可能是我的母亲”这些细节时情绪过于充沛,不少网友都能透过那朴实的文字,感受到那股悲伤。

    如果这篇帖子是假的,未免有几分真情流露。如果这篇帖子是真的,许多细节又经不起推敲。

    光天化日之下,三个男人动手把一个女人杀了,难道没有人发现?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能记住这些东西?我们五六岁时许多东西都记不住了。更何况这个楼主之前曾自爆自己在云省长大,在深市打工,黄凉粉可是川蜀地区的食物,这是什么梦,完全乱七八糟。

    所以更多的网友选择质疑。

    “狗话连篇”就是其中一名网友,他在茫茫帖子里,发现了徐征明这个帖子,看了几楼,发现写得狗屁不通,他本不想理会。

    直到他看见这个treasure和徐征明的一问一答,才感觉到一丝盎然趣味、一点好笑荒唐。他留了言,收藏了这个帖子,想看看后续。

    “这个treasure应该是楼主的小号,这样玩一问一答不断披露细节、抖包袱,是为了提高热度吧?恭喜楼主,你成功了。这种方式很新颖特别,我在首页热搜的尾巴看到了你。”

    这年头,这些文笔不好的论坛写手搞营销倒是越来越厉害了,账号名为“狗话连篇”的网友对此表示自叹弗如。

    这些沸沸扬扬的言论,徐征明没有再看,他只心焦地等待第二天treasure的回复。

    ——

    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第二天下晚班,treasure又出现了,他带着五条留言资格出现了。

    Treasure八点半下晚自习,九点上海角论坛。徐征明八、九点左右下班,九点就迫不及待登上账号,两人几乎前后脚上线,白天共同失踪,更是佐证一部分相信“自导自演论”网友的猜测。

    ——否则哪有那么巧。

    一个treasure无条件相信徐征明的每一句话,徐征明也把这个treasure当成知音,各种暴露梦境细节。两人连上线时间都差不多,这简直说不清楚。

    江雪律上线后,立刻回复道:

    “你说,你从小时候被收养后,就开始做噩梦。每一次噩梦都在那三个男人走向那个女人,女人即将发出惨叫时戛然而止,醒来后泪湿枕巾。我猜测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幼年时期的你亲眼目睹了惨案,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大脑为了保护你,不让你濒临崩溃,选择自发地封闭模糊了这段时期的记忆。可潜意识里,这种封闭不够完善,你又能回忆起母亲被杀的始末,导致你十九年噩梦连连。随着你年龄渐长,你能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增加,梦境潜意识里浮出水面的细节也越来越多。”

    “遗忘是童年一种保护机制,可梦境又反馈出你潜意识的不甘。”江雪律这段时间读了一些书,他慢慢地在键盘敲下字。

    这是江雪律今夜的第一条留言。

    Treasure的发言堪称振聋发聩。

    徐征明还没什么反应,这段话太多专业术语了,他正缓慢地吸收消化。

    网友看了先炸锅了,什么鬼啊,连心理防御机制这种精神分析领域的事物都出来了。为了红,这个楼主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不惜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心理学包装的外衣。

    徐征明赞同道:“应该是这样……”

    以前他是上帝视角,茫然地看着一切,没有丝毫代入感。

    随着他即将而立,梦境里的东西越发真实,女人倒地痛吟、刀子刺入身体,两个男孩失声痛哭被捂住嘴,这些细节一遍又一遍,像放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

    想到这里,徐征明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他鼻间发酸,喉口如卡了鱼刺一般哽咽。

    什么防御机制他似懂非懂,他认为,这可能母亲在天之灵的提醒。

    “她一定是死不瞑目!一定是认为我忘记了她,所以十九年来经常托梦!”徐征明泪如雨下,一颗心支离破碎。可是他没忘,虽然他当时年龄还小,记不得那个女人的音容笑貌了,可他依然记得那双手,是那么温暖,牵着他和蹒跚学步的弟弟。

    让他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为自己的遗忘,愧疚地落下眼泪。

    思及此,徐征明涕泪滚滚,一字一句打出回复:“我想找出凶手,为她报仇!”这才是他发帖的真实目的。

    网友的奚落声从没停止,“要找煽情催泪路线了吗,快进,进到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什么心理防御机制,目睹惨案说的跟真的一样,一个出事时才五六岁的孩子,很快又被收养了,他能记住什么?”

    “成年人的记忆尚且不牢靠,总有模糊错漏,更别提一个幼儿了,编故事能不能讲点逻辑。”

    徐征明没有反驳,他早已习惯了网友们的质疑,没想到treasure却下场帮他回应。

    【说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请看这里——】

    【一个孩子1月普遍能俯卧抬头,3月能俯卧抬头45°并笑,4月能抬头90°牙牙学语……12月能站稳,有意识地叫“爸爸”、“妈妈”,15个月能独走自如并说2-3个字,18个月能爬楼梯开始认识简单事物,24个月会跑,即使会摔倒,也能说一些3-4个字以上句子;30个月,会双脚离地唱跳简单的儿歌,36个月,能运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求、讲述简单的故事,更别提五六岁幼儿了,如果他对母亲之死怀有深深的执念,他三十而立了,也能记住她】①

    这是江雪律今晚的第二条留言。

    这个表格发出去,顷刻间许多网友熄声。

    特别是当他们发现,这份表格来自全国各大医院关于0-3岁幼儿发育评估表后,这是最权威的数据,个体之间的差异有所浮动,但整体大差不离后,纷纷哑口无言。

    童年这种东西距今太久了,久到,许多人已经想不起孩童时期的样子了,自然而然第一反应是发出质疑。

    接下来部分网友放弃找茬,选择了潜水,旁观treasure和徐征明的一问一答。

    Treasure:“你报过警吗?”这是今晚的第三条留言。

    徐征明的回复,跟江雪律的梦境对上了。

    江雪律从杀人犯的角度,看到“自己”一手扯着两个男孩的衣领。最初江雪律还以为“自己”是孩子的父亲。等发现“自己”动作十分粗暴,脸庞也凶神恶煞后,就果断打消了这个猜测。两个孩子号啕大哭,“他”直接捂住两个孩子的嘴,后掰开他们稚嫩微弱的喉咙,灌下了农村的一些哑药,拖着带走。

    三个歹徒,其中一个还是女子的熟人。

    这样的人数,最好还是求助警方。

    徐征明很无奈:“我报过警,警方听了后告诉我,命案要讲究证据,梦都是虚拟的,一个梦哪里能当真,委婉地拒绝了我。他们不相信我的话。”

    Treasure:“你还找过其他人吗?”

    这是今晚的第四条留言。

    念念不忘:“我……我找过潮声,他们也拒绝了我。”

    潮声是海角论坛上五花八门网站之一,是一个不收任何费用的民间社团组织。有时候部分城市警方会把一些悬而未决的疑案难案公布到网上,请求民间力量的协助,寻找目击者,大家一起共同破案。

    潮声社团协助过警方几次,帮助官方侦破过一些案件,因此声名大噪。

    徐征明就曾求助过,希望能得到网站志愿者的帮助,可惜被委婉拒绝了,潮声拒绝理由跟警方类似,“一个梦不能当真。”

    徐征明是真的孤立无援。

    他缓缓道:“我没有其他朋友了,我还想过,要不要回老家,求助养父母。”

    一听这句话,本来斟酌着第五条留言要谨慎使用的江雪律,立刻回复道:“你不要再把钱打给养父母了,这些钱自己留着吧。”

    这个treasure竟把我以前的帖子也看了——

    徐征明诧异地瞪大眼睛,手机屏幕反射出的光照在他脸上,几乎是一点点在点亮他瞳孔中的神采。明明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网友而已,却让他胸口涌上一股暖流,心中感动极了。

    他曾经在网上说过,自己每个月工资,有三分之二要被迫打回家里。他养父母生的那个弟弟,今年二十多岁了,最近要盖新房子,他身为哥哥必须全力资助。

    其他网友骂他卖惨,treasure却相信他的话,并让他把钱留下来。

    接着上面的发言,江雪律道:“你如果想寻找杀母仇人,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是一件需要长途跋涉、花费不少金钱的事。你养父母家里也有秘密,你把给他们的经济来源掐断吧,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你要去寻找杀害母亲的凶手……”

    这会导致行动失败。

    江雪律此时坐在电脑桌前,窗外深蓝色夜幕黑得纯粹,没有几颗星星,都市霓虹灯亮如白昼,比星空还要明亮。论星辰的光芒,当下远不如没有工业污染的1998年璀璨。

    星辰亘古不变,人心却复杂多变。

    江雪律看到,徐征明的养父母得知儿子想要去寻找弑母真相,他们双手紧攥,脚步在家来回走动,神色惴惴不安,想尽了一切办法拖后腿。

    所以这个案子的侦查,在徐征明二十多岁时失败了。

    直到三十多岁时,养父母老了,对他的掌控力变得衰弱,徐征明自己私下也攒够了钱,才正式重启这个计划。

    那时候“潮声社团”也介入了,他们被徐征明数年如一日在论坛上求助的执着打动,一群志愿者跋山涉水,愿意帮徐征明找到真相。

    可十多年过去了,音讯早已渺茫,记忆更加模糊。徐征明把所有的青春、金钱和精力都花在“擒梦追凶”这条坎坷波折的路上。

    三位弑母仇人其中一位,甚至来不及感受牢狱之灾就提前过世了,为这份“报仇雪恨”平添了一份遗憾。

    如今,徐征明二十多岁,他第一次“擒梦追凶”还没失败。

    江雪律想帮帮他,他打下一串文字,给自己的第五条留言收了尾:“我陪你一起找出凶手,为你母亲报仇,让这个案子沉冤得雪!我们先回到你出生地,找到你母亲的尸骨吧,有了尸骨,警方一定会立案了……”

    什么!?

    找到尸骨!?还立案调查!?网友们大吃一惊。

    这treasure和念念不忘的自导自演戏,怎么越来越来劲了。

    第二十五章

    江雪律花掉了五条留言后,不管网上的激烈争论,就独自下线了。

    翌日上线,一切风平浪静,他不知道,这条帖子在他说出去找尸骨后,直接上了海角热搜前五十,远远地缀在尾巴。

    网上关于他的讨论,已经经过了一轮又一轮。

    大家都深信,这个treasure是念念不忘的小号,两人编排了一处梦境缉凶的剧本,通过你问我答的方式不断吸引网友入局。

    这种骗术并不新颖,奈何他们披露出来的东西有那么一点趣味:十九年前我亲眼目睹了一桩惨案,母亲在我眼前被三个男人杀了,我受到了强烈刺激,心理防御机制使我遗忘了这段记忆,可我十九年来噩梦连连。

    十九年后,我隐约洞悉了当年的真相,我心中怀揣着复仇的怒火,努力地攒钱,想顺着我的梦一步步去找出弑母凶手,为报母亲在天之灵。可惜警方、潮声社团都不相信我,我的养父母家里似乎也潜藏着秘密,什么秘密暂且不得而知,如果告诉他们,我的行为将会遭遇失败。

    我实在是孤立无援,像极了一名孤胆悲情的英雄,这条复仇之路坎坷漫长,我只能独自前行。

    人群之中,唯有一位萍水相逢的网友相信了我的梦境,并主动提出帮助。我们计划的第一步,是找出母亲的尸骨,让警方相信我们……

    好家伙,到底是谁编的这个剧本,还怪有意思的。

    一群网友大呼过瘾,不再出声奚落,开始纷纷下场,既然楼主非要这么演,闲得无聊的网友干脆一起参与起来。

    他们也似真似假地出谋划策。

    “楼主,你干脆把你梦中的景象画出来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徐征明脸红了,磕磕绊绊地敲下一行字:“我画得不好,请多多包涵。”他连高中教育都没有接受过,那一手绘画涂鸦水平,恐怕比幼儿园孩子还不如。

    “没关系!也许梦里有线索呢,你原原本本画出来,我们才好帮你出谋划策!”大家心里想的是,有本事你和treasure把东西都编圆乎了,否则被我们发现破绽,第一时间骂死你。

    徐征明不知道网友抱着什么目的,网友的起哄他信以为真,让他鼓起勇气,尝试画了下来。这幅画发出去后,收获了一片死寂。

    只见这是一张四四方方长方形的纸,画上是幼儿园水平的技巧,可内容却十分丰富。

    画的上半截是一排砖瓦房,砖瓦房旁边生长着青翠欲滴的竹林,竹林背后是山峦起伏的群峰,群峰脚下是一条河流。有山有水有青竹,确实符合农村的典型面貌。

    画的下半截是一条长长的龙,一群热闹的小人在旁边拍手叫好。

    楼主之前说,命案发生在春冬之际。冬天积雪化为潺潺的水流,这个时间点在二十年前,农村的集市重新恢复,确实有某些地方的习俗会舞龙舞狮、放鞭炮来迎春。

    这点竟也合上了,精明能干、见识广博的网友拧起眉头,左看右看竟挑不出一点刺。

    徐征明说:“这里应当是我家,那条河我小时候常常掉进去,可我只依稀记得这些场景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第二幅画就稍显凌乱了,看得出作画人的心绪起伏。

    画中的场景是土胚房,老式窗户上贴着一张红艳艳的福字,左边站着三个小人,其中一个手里有刀。

    一个长头发的女小人倒在地上,看上去奄奄一息,不远处两个小孩子在哭。

    所有人都心头一惊。

    无论真假,这幅画上的场景都十分凶险,如果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寡母,又怎么会是三个人高马大男人的对手,真实情况一定凶多吉少,当年两个孩子又会受到怎么样的刺激……如果是假的,这个场景中孤儿寡母三人脸庞挂泪,神色又过于凄然。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化作一声轻叹。

    网友们忽然希望这一切是假的。

    “楼主,你画的这些不够,我们没法帮你。”

    连绵起伏的群山、会下雪的地区、成片成片的绿色竹林,舞龙舞狮的习俗,全国各地的农村,有太多符合类似场景了。你要说竹子,许多南方省份都栽种竹叶,甚至发展为当地的一大特色。

    徐征明也知道,这里是一处瓶颈,这是他多年的梦魇所在,可他却连自己家长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我努力再想一想。”徐征明心中感动,这些从他初登海角就对他落井下石、言语奚落的网友,有朝一日竟会对他和风细雨。

    江雪律知道这是何处,可他不能说,否则他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海角论坛上,众人集思广益,还真逐步缩小了范围。

    “你说,你在梦中吵着要吃东西,你母亲给你做了一碗掺辣椒的黄凉粉……”辣椒、黄凉粉属于哪里,再加上那成片成片的茂林修竹,一个省份呼之欲出。

    ——川蜀!

    可川蜀那么大,要怎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江雪律提示道:“你画的竹子实在太多了,你们那个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竹子。”

    “竹……竹子……我、我好像想起一个地方了,那个地名叫什么竹,一个镇叫天水。”徐征明紧紧抱住脑袋,感觉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冲击着他的大脑,好像一枚镜子砸在地上,蔓开破裂的蜘蛛纹。

    你又想起来了?

    网友将信将疑,有人真调出了大地图,拿出放大镜,顺着这条线索找,这一找还真有发现。

    部分网友直接跳脚:“卧槽,吃瓜吃到自己家,竟然是我明达市!”这么一找的线索就浮出水面,川蜀地区的明达市,明达市下有一个天水镇,天水镇的管辖之下真的有一个小地方叫茂竹乡。

    所有网友都懵了。

    这一切是自导自演吧,怎么可能那么顺利。

    更有人冷嘲,“你出生在川蜀茂竹乡,你怎么会在云省长大,后来又跑去深市?楼主你的故事编圆了吗,不然我要质疑你了。”

    “猫冬雪”就是质疑大军中的一员。

    “猫冬雪”是被广大网友艾特过来的。

    因为他正是声名大噪的潮声社团副社长,真实姓名叫孟冬臣。早从徐征明说,“潮声拒绝了我”,广大网友就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轮番私信他。

    “我们潮声愿意无偿帮助失足少男少女、被家暴妇女、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等一切需要帮助的人,还愿意协助警方破解一些疑难杂案,但绝不会帮助一个哗众取宠的骗子。”

    没错,在孟冬臣看来,给你说说我的梦,这完全是一处精心设计编排的剧本。Treasure和念念不忘这两个人自导自演一出戏,以一个噩梦为切入点,想踩着潮声的热度炒作自己。

    孟冬臣可不是这种心甘情愿给人当垫脚石的人,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

    “管家,查一下treasure和念念不忘两人的ip。”

    此话一出,他身旁那名西装革履、手戴黑色皮革手套的中年男子,就拿出一台电脑,几番操作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少爷,treasure的ip显示在江州市,念念不忘在深市,两人不是同一个人,地址没有修改遮掩的痕迹。他们上线的时间看似相同趋近,实际上还是有出入。”

    管家神色淡淡,回答一丝不苟。

    “居然不是同一个人?”这treasure还是本地人,此刻说不定跟他共赏同一片夜空、呼吸同一片空气。

    孟冬臣诧异地挑了挑眉,这个结论出乎他的意料,他沉吟片刻,自己否决了自己,“也对,应该不是一个人。那个念念不忘学历水准不高,那个treasure说话喜欢故弄玄虚,可表述比他较有水平,两人……应当是一个团队的。”

    大少爷还是没打消,这是一处自导自演戏码的笃定。

    论坛上,treasure和念念不忘的交流还在继续,而他决定下场了。

    这俩骗子为了流量,为了出名,不惜搞出一桩弑母于前的陈年旧案,他作为潮声副社长,怎么能不配合?

    也许这是高视野的好处,在孟冬臣看来,这俩人一问一答,想将无数网友蛊惑入局的样子实在好笑,像极了跳梁小丑。

    Treasure:“地点确定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我只有周五下午到周末有时间,如果你时间允许的话,我们就周五下午出发,我们选择什么样的交通工具?”

    念念不忘:“我也是这个时间点有空!实不相瞒,我这些年悄悄攒了1万多的存款。你那么热心肠的帮助我,你的车旅费请算在我头上。”

    徐征明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他怎么会允许,别人真心实意帮助自己,愿意和自己一起寻找杀母凶手,连车旅费都要彼此分摊,就应该算在他头上。

    对于跋山涉水来说,一万块根本不够,起码交通工具的选择上,不能坐飞机。但如果选择坐火车、一路省吃俭用还是绰绰有余。

    江雪律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存款,实在不多。

    他选择跟徐征明一起坐火车。

    “坐火车吧,我从本地出发,我们最终在明达市的火车站门口相聚。”跟陌生网友一同出游,无疑是一场冒险,可江雪律看到了徐征明的未来,他对徐征明有一百个放心。

    就在这时,“猫冬雪”参与进来了。

    猫冬雪:【我是潮声的副社长,你们的经历我听说了,这桩十九年前的惨案细细听来,真是骇人听闻,看你们囊中羞涩,只要能够破案洗刷冤屈,我们潮声的志愿者愿意帮助你们。】

    【人命关天的案子,别顾忌交通工具和时间了,飞往明达市机场的航班,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猫冬雪的发言,如一块石头砸入湖里,直接掀起了轩然大波。

    海角论坛的大家都有所耳闻,“猫冬雪”这个id背后是江州市顶级富豪之一,家里别墅落座鹭湖花园,正是家里有矿坐拥金山,大少爷才能挥金如土帮助无数人。

    而大少爷的介入,意味着什么,仅次于官方警察的第二力量民间社团潮声下场了,他们愿意资助一个不知真假、疑似炒作的楼主,去追查一桩陈年旧案。

    江州市的另一头,江雪律也惊讶了。

    他一双劲瘦白皙的手放在电脑上,手指悬停键盘处,一时忘了回复。

    潮声怎么会下场呢?

    梦境追凶这种事,说出去实在匪夷所思。

    二十多岁的徐征明在网上求助,没有人相信他。三十多岁的徐征明在网上求助,潮声社团已经有少部分人相信他了。

    因为没有一个骗子,会数年如一日,从青年到中年执着地讲述自己的梦境。潮声社团这才将信将疑地下场,为徐征明提供经济援助。

    怎么会提前呢……江雪律垂下眼眸,思绪电转,不过这是一件好事,人多力量大。

    可对“猫冬雪”说的明早出发,江雪律选择了拒绝。

    明天是周四,他还要上课呢。

    Treasure:“我不能明天出发,我只有周五晚上到周末有空。”

    徐征明也犹疑了一会儿后,选择了拒绝:“我也一样,多谢您的好意,可是工厂那里不好请假,老板性情严格,请假要扣双倍工资。”除非他不想干了,卷铺盖走人,否则他的请假权都拿捏在老板手里。

    “谢谢你们,不过我们周五晚上再出发吧。”

    一个高中生,一个打工人,他们都有身不由己的理由。

    徒留孟冬臣眉宇间闪过一丝震惊,盯着上面的回复,眼珠子瞪出眼眶。

    草!这两人还玩真的!

    他这个大少爷都愿意全程出钱出时间陪着演戏了,有大笔资金资助,这两人不该是欣喜若狂吗,居然第一时间考虑自己的时间?

    做戏也做得太真了。

    他这个大少爷为什么站出来,首要目的是揭破这俩骗子,这俩骗子不是想找到尸骨,然后去找警方立案报警吗?那他就全程奉陪。看最后这俩骗子能找出尸骨吗?

    找不出尸骨,就轮到他把这两个骗子送进局子里。

    其次,这俩骗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商量行程,引来更多网友观望,这个“念念不忘”故作情深义重,说自己仅有一万多存款,说自己愿意给treasure包吃住。

    这些话令孟冬臣心里划过一丝警觉。

    来了来了,骗子的常规话术,先是卖惨博取网友的同情,随后说自己囊中羞涩,下一秒要发生什么?——没错,希望网友慷慨解囊了。

    为了一些同情心泛滥网友不被骗入局,孟冬臣选择牺牲自己,亲自下场。

    你们要去明达市,好,别坐火车了,机票钱我出。

    你们一路跋山涉水的吃住,别省吃俭用了,也别找网友募捐了,我全出。

    你们为了破案,肯定要东奔西跑,我们潮声志愿者帮你!

    潮声的加入,势必让事情闹大,到时候收不了场子,那就与潮声无关了,这俩骗子等着吃银手铐吧。

    ——

    另一边,此刻正是晚上十点。

    这个静谧的夜晚,一个美丽的女人在自己的别墅里沐浴卸妆。她身穿一袭酒红色天鹅绒睡衣,小口浅酌一杯红酒,倚在大床准备入睡。

    正是陈莎莎。

    第三天,treasure并没有找她。

    陈莎莎也并没有相信一个网友莫名其妙的话,五六年来,她深爱这么一个男人,怎么会因为一个陌生人几句挑拨的话,就动摇对丈夫的感情。

    Treasure说吊桥效应。

    她脑海里一度还闪过一句话,“他从一开始就心怀叵测,这不是更迷人了吗……为了跟我在一起,他从一开始就煞费苦心啊。”

    一个满腹心计得到别人爱意的人令人厌恶,可如果这个人满腹心计是为了你呢,似乎心脏就怦怦直跳了。陈莎莎陶醉了半天。

    唯独忘记了,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抱有目的,那真的是爱你么?

    不过treasure的其他语言还是颇有力量。

    不知道为何,那一夜过后,她时常会想起treasure的头像,黢黑一片的颜色。像一团深不见底、化不开的浓墨,又似一只颜色纯正的黑猫。黑猫在西方代表邪恶,同时黑猫的眼睛似乎常常能洞察人心,又有智者的形象。

    再联想对方的话,她难免有些心神不宁。

    什么叫“陈女士,你目前的处境很危险,你身边潜伏着危机,波涛汹涌,险象环生”让她睁开眼睛看看。什么又叫“陈女士,你真的了解你的枕边人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了解他真实的灵魂吗”,最后又是离间之语,说:“你丈夫没跟那些朋友断掉联系,他们一个月都要见两三次面,唯有你被蒙在鼓里……”

    这些话令她心烦意乱,今夜下厨,纤细的手指差点被锋利的菜刀割伤,万幸只是出了一点血。她翻出医药包,给自己包扎了止血绷带。

    她拿出手机,想给丈夫撒娇,却提前收到了一条短信。

    “莎莎,今夜事务太多,公司要加班,我不回去了。”

    加班,又是加班,他最近加太多次班了吧。

    她心中满腹委屈。即使对方说,下个月去旅游,就有时间陪她了。

    陈莎莎悄无声息地合上手机,忽然想起了treasure的话,神色怔忪到了深夜。

    临入睡前,她深深吸了口气。

    她那么爱丈夫,对方隐瞒着她,跟好兄弟没有断过联系,她不知道真假,除了心情有些受伤,心里也没多难过。

    也许是因为多年的感情,他无法割舍掉这份兄弟情谊吧,毕竟他是多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一边是兄弟情,一边又顾及着她的感受,私底下瞒着她跟兄弟见面,并非不能理解。

    她在第一时间为夏明俭进行描补,找好了理由。

    她闭上了眼睛,偏偏这时,treasure那句话似智者不忍她误入歧途、又似魔鬼般充满煽动蛊惑的话浮上心动。

    “你去查他吧,做好心理准备,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怎么可能去查自己丈夫,夫妻之间最需要的是信任。夏明俭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他到底好不好,夫妻多年她能不知道?

    陈莎莎辗转反侧,发现自己失眠了,还是爬了起来。

    她走向丈夫的书房,打开笔记本电脑。

    这一查,她陡然一滞,身体发凉。

    ——

    夜色笼罩大地。

    苍穹之下,江州市歌舞升平,高楼矗立鳞次栉比,万千霓虹光彩夺目,这个人间,繁华无数。

    江州市的夜生活全国闻名,未成年高中生睡觉了,可城市的另一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一艘三层高的豪华游艇,停靠在港口,迎接着无数衣香鬓影的客人。

    舞池里俊男美女,贴在一起嗨歌热舞。一群上流人士聚在一起觥筹交错,笑得十分开心。

    二楼包间坐了一个气质优雅的男人,他外表很年轻,刚踏入此地时规规矩矩的白衬衫,此刻最上边的两颗纽扣已经松开。

    他正低头喝酒,一只白皙的手臂勾上了他,“你今天晚上不回家吗?你老婆不会发现吗?”

    男人皮鞋踩在船舱之内,地板海浪轻轻摇晃。室内装潢奢华又现代,真皮沙发上全坐了富二代,桌上凌乱的烈酒四处摆放,墙上挂着一幅印象派油画,据船主人说,这是真迹。

    如果不是陈莎莎,他一辈子也接触不到这样奢华之所。

    “不会,她那么天真,怎么可能发现得了。我说加班,她让我不要太辛苦了。我让她别来公司,说看到她的脸,我无心工作,她就真的五年都没有踏足公司。”

    身边的女人喉咙里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你今晚可以陪我了?”

    男人也笑了笑。

    今夜时间还长。

    可惜,夏明俭不知道,隔着城市的另一头,有一个高中学生并没有放过他。江雪律在睡觉之前,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下楼打了个电话,“歪,是警察同志吗,我想举报,对,扫黄打非。”

    第二十六章

    江雪律打完电话,自认问心无愧,今夜或许可以睡一个好眠,就走出公用电话亭,溜达溜达上楼了。

    指挥中心接到这个热心报警电话,第一时间确认情况,他们调出江城市卫星地图,精准定位到了港口。

    这一定位缩小,果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一排豪车什么玛莎拉蒂、兰博基尼等琳琅满目,整齐地停在港口那块地方的停车场,跟一场名车展览似的。技术队再调出港口沿路的监控,只见海上一片灯火通明,时有跑车发动引擎的躁动声。一艘豪华游轮停泊在海面上,舷梯前,无数富家子弟前呼后拥,等着上船。

    好一片莺歌燕舞。

    见状,指挥中心警员们心里有数了:“转接治安所吧,情报属实的话,他们今晚有得忙了。”

    从上个世纪末开始,江州经济高速发展,大都市经济繁荣的背后,暗地里也滋生不少灯红酒绿的角落和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引人一掷千金。社会治安改进了一次又一次,如今表面上没有了,一个个人精都学聪明了,转移到了地下。

    恰如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肉眼只能看到八分之一,剩下八分之七潜伏在海面上,寻常手段难以找到。

    警方的态度也很坚决,高档消费娱乐场所,你花钱可以,擦线就不行了。

    一旦被逮到,管你是什么富家子弟,名流二代,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跑不掉,罚款也得老实交。

    距离北城港口不远处,一处高档住宅区,刑警队全员潜伏在夜色中,据可靠线人的消息透露,一个在外逃亡十年的罪犯,这几日在此地落脚,他们今晚的行动就是要将这名逃犯逮捕归案。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众人脸色越发凝重,察觉到了不对劲。果断放弃了原来的守株待兔,直奔居所。

    谁曾想,餐厅饭菜还温热,屋内却已人去楼空。秦居烈第一反应是摸了摸碗碟的温度,眉峰重重一挑,按照这个季节的温差,对方已经跑路快两小时了。

    秦居烈脸色十分难看。

    蒋飞没忍住,骂出了声:“艹!属兔子的吗,跑得还真快!”

    线人的消息没有错,可这名逃犯也十分圆滑,他能逃窜在外多年没有落网,早已将谨慎刻进了骨子里。只可惜了他们今夜的布局,全国范围这么大,这名逃犯精明狡猾,又是狡兔三窟的性子,人脉广博、富有反侦察经验,在许多大城市均有落脚点,这一趟让对方跑了。

    下一次要想在江州这块地方逮住对方,估计不太容易。

    秦居烈撤开手指:“让陈伶过来,把这堆饭菜物证搜走,验DNA。”

    剩下的小警员不用吩咐,自发地在这栋公寓里搜索起来,他们经验老到地检查枕头床榻、洗浴室隔间,果然发现了被丢弃的零钱包、小刀等物件,不用说了,通通带走,有指纹的验指纹。

    这一忙活就是两小时。

    秦居烈脱掉手套,心情烦躁地揉了揉眉间:“收队,全员回局里。这套房子让线人和局里继续盯着,之后一有消息立即通知。”

    蒋飞手里拎着打包袋,嘴里忍不住就骂骂咧咧:“妈的,白跑一趟,瞧瞧这过得什么日子,一个流亡逃犯,临走时还能吃红烧排骨、酸菜鱼,鱼翅鲍鱼,靠,比咱吃得还好。”

    众人心里也十分憋闷,好不容易集齐一场行动,竟然让罪犯给逃了,这下子要无功而返了。所有人都感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跟着一起打包物证。

    就在这时,蒋飞接到了电话,他没有多看就接起来了:“喂?什么……去港口扫黄?”

    秦居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将一双手套往制服外套里揣,“跟他们说,扫黄不归刑警队管。”

    他们负责的是刑事案件,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要管。

    蒋飞如实回答,没想到下一秒他愣了,原本脸上怒气冲冲的神色稍有收敛,“啊嗯嗯……这样啊,好的张局。”

    挂了电话,蒋飞扭头:“老秦啊,咱得走一趟了。”

    “怎么了?”

    “治安所抽不开身。”

    “他们大部分人马都去了南城,郝队今晚有组织行动,扫荡蒂夜俱乐部。”蒂夜是南城最大的娱乐会所,许多有钱人的消遣娱乐之地,曾经闹出过命案,也是警方常年死盯的一个地方。这一次规模浩大,郝队说可能牵涉人数上百,他们治安所早就组织人手,抽调其他部门的人一起行动了。

    只是刑警队今晚有任务,才没被抽调成功。

    结果兜兜转转,他们这一次抓捕行动失败,还是要去娱乐会所走一趟。

    “张局让我们顺路去看看,逮到多少,一半算治安队,一半算我们头上。”

    “走吧,去北城。”秦居烈不再犹豫,大踏步转身离开。

    他们这一次行动颗粒无收,刑警队熬了两个大夜等来这个结果,总不能真的空手而归。市局在北城,既然都要顺路回局里,不如去捞几个回来。

    其他警员也没意见,出哪的任务不是出,人人训练有素,接连上了车。主驾驶的叩了钥匙发动引擎,坐副驾的摘掉了红蓝警灯,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向港口疾驰而去,没有打草惊蛇。

    港口果然有情况,这里远离商业中心,可地理位置同样优越。

    一水儿五颜六色的限量版名车停靠在此处,导致几辆朴素的警车停在旁边,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很快,随着一声“不许动,警察”划破长空,这一夜的纸醉金迷,终究被打破了。

    ——

    夏明俭今夜受到了邀请,来到了这艘豪华游轮举办的派对,刚踏入此地,陆地待久了,他还有些不习惯这海浪轻轻晃动的感觉。后来才发现,其中惬意滋味。

    什么名家名画、窈窕出众的美女,放着的曲子是上世纪的靡靡之音,船主人在附庸风雅上很有一手,整个派对的格调都很高级。

    此间行走忙碌的服务生也多是俊男美女,正面穿着黑白制服,背面却是镂空的,“夏先生,您是第一次来吧,主厅和甲板在一楼,二楼和三楼是卧室和娱乐会所,有台球室、按摩房和小型赌场,请您不要拘束,随意享用这里的一切。”

    随意享用这里的一切,包括服务生吗,这意有所指的暧昧话术,令夏明俭脸上笑了笑。

    男服务生说完,礼貌地鞠躬离开。夏明俭的眼神随之远去,目送了几秒。

    船只主人姗姗来迟,见他还有些放不开:“哎呀呀请不要拘束,夏先生随便玩随便看,我们这里都是会员邀请制,不会有人发现的。人活着在世,白天随时随地都要披着一张假面多累啊,鄙人希望今晚每一位登上轮船的客人,都能摘下面具,随意放纵随意游玩,享受一场宾至如归的快乐!”

    这话说得十分动听,不少家里管得严的富二代果然受用。

    夏明俭也是动容,他为了往上爬,成为人上人,五六年来精心布局,习惯了随时随地伪装自己。这是一张斯文楚楚的面具,他从不摘下示人,也许这一夜……他可以放纵本心做自己,至于陈莎莎会知道吗?

    那早已被他玩弄在手掌中的女人,自然不会知道。

    船主人也没说错。

    他名下的这艘豪华游轮,时常举办海上派对,是一处高档大气的海上销金窟,出没地点神出鬼没,有别于陆地上的没有门槛,他采取的是会员制。

    一名会员能带几名客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客人也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花钱找乐子,口风很紧,不会随便乱说,自然不会出事。

    他的船就是潜伏在海下,冰山的八分之七!

    除非有人开了天眼,或者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将他举报,否则泰坦尼克号沉了,他这艘海上游轮都沉不了!

    夏明俭听了这话放心了。

    这里果然是人间天堂,从他面前走过的男男女女,都像一组组时尚的广告大片,他们身上也香气扑鼻。

    他坐在真皮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闲散慵懒地摇晃着酒杯里醇香的液体,很快就在一群人中,选了一个最漂亮的女人。

    那个女人涂着蜜色的唇彩,留着一头大波浪卷发,动作妩媚又妖娆,连笑声都十分动听。周围人的眼珠子都黏在对方身上,几乎移不开。

    许多公子哥都没能讨其一笑,夏明俭随意点了两杯最高档的天价酒水,还给对方买了两款名牌包,就成功拿下了,刷的自然是妻子的卡。

    不过没关系,一个月后,这张卡就永远属于他了。

    气氛抵达最顶点时,舞池里俊男美女已经贴在一起,肆意地笑笑闹闹,不少人也陆陆续续选中了猎物。

    夏明俭也准备享受这漫漫长夜。

    他挑选了全场最性感的猎物,于是等到警方破门而入时,他也被迫屈辱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这一瞬间,他的脑袋完全是空白的。

    一开始时,警方上了船舱,礼貌地敲门:“开门啊!”

    离船舱最近的服务生给开了门,这一开门发现在舞池靡丽彩灯下,男人身上这套制服有点眼熟,是蓝非蓝,是黑非黑。

    这彩灯太闪了,导致这衣服具体啥颜色看不清楚。

    等定睛发现这套黑色制服上的警号后已经迟了,这名服务生瞬间如遭雷劈,短暂的愕然之后,差点咬掉舌头,结结巴巴地说:“警……警察……”

    大事不妙!警察怎么会来这里!

    这人堵在门口碍事的很,秦居烈眉头微皱,立刻一下子推开了他,掏出警官证亮了一下,“亏你还认识这身制服!速速让开,江州市公安局来查治安。”说完,他大步走进船舱内,大部队人马也紧随其后齐齐涌入。

    天哪,真的是警察,所有人眼前一黑,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通通不许动!举起手来!抱头蹲下!”

    随着一群人高马大、身穿制服的英俊警察走进来,整个喧闹的舞池,转眼鸦雀无声,所有男男女女惊慌失措,第一个反应就是尖叫出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警察闯入此地,警戒线拉上,控制住了现场,才按照吩咐抱头蹲下,不过几分钟,所有的酒池肉林、放浪形骸都收敛了。

    “啪”的一声,蒋飞去关了彩灯。

    眼前的景象登时一清二楚,人人暴露无遗,全场乌烟瘴气,空气中全是脂粉味,入目所及皆是满地烟酒和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

    整艘游轮一片死寂。

    新人警察第一次遇到这种仗势,眼珠子都要瞪出去了。

    唯有秦居烈波澜不惊。

    一名女子估计是脚麻,实在蹲不下去了,脚一崴就想往这位英俊警官身上贴。

    “给我站好,衣服穿上。”

    不解风情的秦警官,像抓麻袋一样抓住对方,冷声道,随手从地上捡了一件不知道谁的外套丢了过去,后冷淡的目光一扫,头也不抬地吩咐蒋飞和齐翎道:“喊他们掏身份证,挨个登记。”

    此话一出,周遭气压顿时凝结成冰,集体都掉入了冰窟,所有人噤若寒蝉,同时脸色难看。

    登记身份证!

    一些人当场理不直气也壮地喊冤:“我们是来玩的,什么都没干,凭什么要登记身份证。”

    船主人心里也咯噔一声,立刻拨开人群走来,满脸热乎:“警官您误会了,我们这是私人派对,不是那种性质的场所,大家都是来交朋友的!有些人样子是夸张了点,可他们是情侣关系,您这样随随便便抓人,他们以后出去还怎么见人呢。”

    船主人嘴上为自己辩驳,心里却十分恐慌:该死,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的。他们的白金会员明明都十分守口如瓶。

    船主人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秦居烈根本不吃这一套,他随手抓了人群中一对男女出来,“这俩一个四五十了,一个模样才刚成年,我一进来,这俩人搂搂抱抱,你跟我说这是情侣?是你眼瞎还是我眼瞎?”

    秦居烈厉声呵斥,随后手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放开了。

    眼尖地发现有人屏幕亮了,他又道:“所有人手机缴了,以防通风报信。”

    齐翎立刻点头,挨个去收手机。另一批警察检查身份证。

    船主人自知理亏,手里还被赏了一对银光熠熠的手铐,是秦居烈从后腰处掏出来的,顿时叫苦不迭。

    夏明俭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一张脸涨得通红,羞耻得几欲滴血。

    自从和陈莎莎结婚后,他就成了人上人,有优渥的金钱出入这种场合,经验不止一次两次,只是从没有警方破门而入。像他白天,一家公司的衣冠楚楚掌权者,这个晚上居然屈辱地蹲在地上,这种从天堂掉到地狱的落差他实在受不了。

    当收手机和检查身份证到他头上时,他心头耻辱至极,动了动嘴唇,忍不住就想为自己辩解一二。

    “警官,我是第一次,我没有做那种事。”

    齐翎也不吃他那套,年轻的脸庞满是不屑:“先把衣服上的口红印洗了吧,手机老实交出来!请律师这种事,等你们到局子里再说。”

    他们只负责把人带回去,至于这群富家子弟,是被律师家属保释回去,还是老老实实拘留几天,那就不归他们刑警队管了。

    什么,还要去警局里?

    夏明俭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脸庞苍白起来,同时心生焦躁:他是一个体面人士,绝对不可以进局里!如果消息传出去,他将身败名裂!他怎么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船舱里空气不好,秦居烈待没有片刻,就呼出一口气往甲板上走,呼吸新鲜空气。

    新人警察目光灼灼地跑过来,“秦队,楼下两层楼还有!蒋队在三楼,封锁了赌场,初步缴获赌资上千万。”

    “还聚众赌博,罪加一等,今夜有得忙了……”秦居烈低了声音,揉了揉眉心,随后他扭头道:“叫人封锁甲板和舷梯,别让人给跑了。”

    “咱那几辆警车是塞不下了,喊局里多派一些人过来。”

    本在局子里镇守的张局,早已经下班回家了,他也没想到,港口这里竟是一条大鱼。这一端就是一个窝点,直接撬起了冰山一角。

    刑警队比治安所先立了大功。

    楼下也是十分狼狈,得知警察来了,一群富家子弟当即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可这是在海上,不同于一些陆地俱乐部,还有隐藏后门和安全通道可以遁走。

    海上怎么跑?

    不少泳技高超的,第一选择就是跳海。

    可警方也不是吃素的,早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一个个刑警穿着荧光服,划着皮艇在游轮周围严密把守。跳一个还没在海里扑腾几下,转眼就被逮上皮艇。

    往甲板跑不行,跳海也不行,插翅难飞之下,这群富家子弟,只能在愤懑和羞恼之间束手就擒,执法记录仪扫来时,一个个都将头埋得极低。

    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后。

    秦居烈:“通通带回局里,喊技侦来解锁手机,查金钱流水往来,然后通知家属来领人吧。”

    什么!?还要通知家属?

    夏明俭脸色剧变,他伪装一个好男人花了五六年,如果陈莎莎知道了……他岂不是要功亏一篑。

    “不可以!”他当即站了起来,“不要通知家属!我要花钱保释我自己!”

    看在场的地位,那名姓秦的警官,身姿挺拔位高权重,明显是领头人。他一声令下,所有警员都在忙碌。

    他自然要与这名警官对话,“警察同志,不要通知家属,我们夫妻恩爱,你这样会破坏我们原本和谐美满的家庭关系。”

    秦居烈不明白这个男人情绪那么激动做什么,他手里是一部手机,不用技侦出马,他随手划拉两下,轻而易举地就调出了流水交易记录。

    有金钱往来,证据确凿,直接带走。

    莹蓝色亮光照在秦居烈脸上,更显他鼻梁高挺、眉宇英俊逼人。

    听到反对,他掀开眼皮,双眼眯起,冷冷道:“有单位的通知单位,有家属的通知家属,家属有知情权,这都是走流程,轮不到你发对。”

    夏明俭瞬间哑口无言,这个警官的眼神实在犀利,仿佛淬了冰,能够透过他竭力按捺的焦躁和气恼,洞察了他内心卑劣的真实想法。

    以为这人闹事。

    蒋飞也不客气,虚踹了空气一脚,吓唬道:“不通知家属通知什么?你家里有几口人,我们都要挨个通知他们,你今天晚上做了什么,这是流程。至于你家庭破裂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别什么都赖在我们头上。”

    当我们刑警队乐意管这档事啊,刚刚张局说了,全队加班,他们都还没嚎呢。

    “你们要是管住自己,就没今夜这破事了。”

    夏明俭无力反驳,只能涨红了脸。

    警车来时为了不打草惊蛇,行踪十分隐秘低调,走时浩浩荡荡,刺眼的红蓝色开道,卡着超载的线,车车塞满了人。包括船主人这个组织者,人人一副银手铐,欲哭无泪地被带走,所有人鬼哭狼嚎。

    这海上销金窟,就这样被端了,徒留一片狼藉。

    这一夜热闹极了,警局里直接爆满,等到通知家属的环节,整个鹭湖花园的平静再度被打破,不少人在睡梦迷糊中被惊醒。

    陈莎莎就是其中之一,她在睡梦中被急促的铃声唤醒,她迷迷糊糊接通了电话。只听到电话那头,一个男人嗓音沉沉,有如掺了冰块的寒泉,道:“请问是陈小姐吗,你的丈夫现在被我们拘留在警局,你有时间过来吗?”

    她整个人蒙了,得知是什么原因后,心一下凉了半截。

    等到凌晨三四点,第一批人已经被放回来了。

    待东方吐露鱼肚白,天光大亮,封阳起床吃早餐,他才知道这件事。

    得知鹭湖里有住户因这种事进局子,还被警车送回来,年轻人一脸嫌恶,眼神仿佛在看苍蝇,“好脏啊。真唾弃这种人,真是男人中的败类。”

    封夫人倒是忧心忡忡,“咱这花园风水是不是不太好,这三天两头的尽出事。”色香味俱全的早餐,一下子没了胃口。

    封阳姐姐刚用叉子,叉起一口荷包蛋,刚咀嚼两下就听到小弟说话,差点没吃岔气:“有你什么事啊,快滚去上学。”

    一听起上学,封阳脸倏地红了,风卷残云般吃干净了早餐。如果他赶得及,校门口还能偶遇一波。

    他出门急切,拿起书包就想冲,谁料被母亲叫住了。

    封夫人一副语重心长的面孔,对他温声嘱咐道:“阳儿你出门记得收敛一点,到底是邻居,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事咱揣在肚子里,自己知道就好,别大声嚷嚷,你小子别用异样的眼光看人。”

    她也得想想,该用什么样的演技,装作消息不灵通、不知道这些事的样子,维持住正常社交。

    封夫人不说还好,一说封阳简直被点醒了。

    他大踏步出门,一出门就看到一个神色疲惫的男人,疑似被警方放回来,他目光冷冷,路过就呸一句:“怎么还有脸回来。”

    “不知道一句话么——男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

    被他呸了一脸的人:“……”

    第二十七章

    陈莎莎在入睡前,想起了treasure的话,也许是临睡前那杯红酒的催化作用,酒气慢慢涌上面孔,她心里也想多了解丈夫几分。

    她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丈夫的书房。

    打开了丈夫的笔记本电脑,刚开机几秒,映入眼帘的是如油画般的外国风景登录界面,中间是一小条细细长长的输入框。

    开启这台电脑需要密码。

    陈莎莎愣了一下,娇美的脸庞下意识地流露出羞涩的笑意,心想这密码会是她的生日吗?恰如她的银行卡密码,手机密钥等一切密码都与丈夫有关。

    她怀着愉悦又轻快的心,试探着输入自己的生日。

    密码错误。

    这下她彻底怔住了,又换了自己农历的生日,还是密码错误……陈莎莎一时之间心脏微微加速,忍不住就想了,难道真如treasure所说,丈夫有另外一面,比起爱她,丈夫更爱自己?

    她小心翼翼地输入丈夫的生日、农历生日。

    均显示输入错误。

    输入次数只最后一次了,再输错的话,电脑会强制报警,这会惊动丈夫。到时候她要怎么解释?

    说自己听了一名网友的胡言乱语,开始怀疑自己的丈夫?这时醉醺醺的酒气下去了,陈莎莎忽然又后悔了,谴责起自己:我居然真的信了别人挑拨离间的鬼话!

    她立刻合上电脑,回卧室休息。

    她相信丈夫在加班,直到一道道急促的铃声,将她从睡梦中惊醒,是一名警察,对方的声音沉稳有力,直言夏明俭因出入某种有伤风化的风月场所,被拘留在警局,询问她这个夜晚有时间过来吗?

    那一刹那,陈莎莎整个人是蒙的,如同被人当空敲了一锤子神魂震荡。片刻后她面露惊疑,整个人如坠迷梦,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做梦没醒。

    “你说的是我丈夫夏明俭?”

    “是的没错,是您法律事实婚姻上的丈夫夏明俭。”警察冷静告知,陈莎莎的脑子里只剩下狂风骤雨的一句话,我在加班,今晚不回来。

    加班,加什么班,能直接加到警局?

    怎么挂断电话的,陈莎莎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能忆起自己攥着手机的指尖泛白。

    她手脚虚软地出了门,连妆都没化,玄关处有镜子,照出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和一双极为空洞的眼,瞳孔深处充斥着不敢自信、茫然和荒唐等情绪。

    高跟鞋就摆在那里,可她因为心乱如麻,好几次都没成功将脚踝穿进鞋跟。

    凌晨三点,她抵达警局,看到满脸憔悴疲惫的夏明俭,她终于知道,自己不能欺骗自己了——眼前这个人好陌生。

    丈夫身边还有两个颓废的男人,赫然是当年在婚礼现场大闹的朋友。他们一起被抓,说明什么?说明treasure没说错,丈夫跟这帮朋友关系极好,私底下从没断过联系。

    甚至亲密无间,亲密到能够一起出入那些莺歌燕舞的地方,还能好兄弟一起花天酒地,最后双双进了警局。

    陈莎莎脸色煞白,心如刀绞,直接在警局里崩溃大哭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Treasure的话在她心尖上一闪而过。

    “陈女士,你真的了解你的枕边人吗——不是他高雅的谈吐、俊美的容貌、光鲜亮丽的履历——是他真实的灵魂。”

    当时她还反驳,结婚五六年了,她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她是这个世界最了解夏明俭的人,了解他正直的为人,了解他里外如一美好的内在,还一度认为treasure这个网友在挑拨离间。

    回忆起前两日,她在论坛上的发言,陈莎莎整个人像是被扇了一巴掌,脸色又红又白,心中凄风苦雨。

    不好……

    见到陈莎莎的样子,夏明俭心里暗叫一声。该死的警察,竟要让他多年苦心付之东流。

    他立刻站起身,嗓音沙哑道:“莎莎,你听我解释,我是第一次出入那个地方……”

    一听这话,身边的警察朝他投去一个异样的目光。

    无声无息的眼神似乎在说,死渣男,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满口谎言。刑警队都说了,今天晚上是一条大鱼,大鱼是什么意思,指的是声色犬马的销金窟。

    经初步调查,一张渔网下去,全军覆没,目前没有一条鱼是无辜的。

    不过涉及家务事,值夜班的警察们人手一杯热乎的苦咖啡,轻轻嘬了一口,不好说什么。毕竟家属交了罚款和保释金,就能放人了。

    这放人不是真的放,而是根据情节严重决定拘留几天。

    拘留结果出来前,先把人放回去,交代一下事务,再回局里拘留。毕竟这些富二代家里一个个都有公司产业,时不时要做出什么决策,还要安抚家庭,起码先把公司、家庭的事情处理了再回局里蹲着。

    在场警察虽不出声,可一个个都用高深莫测的目光盯着自己,夏明俭心里暗骂。他故作若无其事,用高大身躯站在陈莎莎面前,挡住了警方视线。

    陈莎莎听不进去,她泪流不止,只能感觉锥心般难受。

    有戏!这女人果然还爱自己!

    觉得我背叛了这场纯洁的感情,否则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这么难受,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

    夏明俭深呼一口气,努力安抚道:“莎莎,我是被牵连的!我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以为是正常的喝酒应酬,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为了公司有多辛苦,常常赔着笑脸,别人一些强人所难的要求我也不敢拒绝——”

    他极力渲染自己多么不容易,谨小慎微,根本不敢得罪人,仿佛他出入那种场合也是正人君子。

    一听这话,一些警察终究还是听不下去了,他们啜饮着咖啡,时不时大声咳嗽几声。要是张局长来了,还得以为一个个换季感冒了呢。

    奈何他五六年的精心伪装还是成功了。

    “真的吗?”女人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

    “真的!我敢发誓!”夏明俭迫不及待道,他努力遮掩白衬衫上的口红印,耐心安抚了几句后,见陈莎莎脸色稍缓后他松了口气,话锋一转,“莎莎,我真的是第一次出入那种场合,你要相信我。可是警方不分青红皂白,强行给我扣了帽子,还把消息传到公司里去了。这些日子,我要被拘留,你吩咐一下助理,让助理替我安抚一下公司人员,为我出面平息一下流言。”

    话音刚落。

    本来还等他多解释几句的陈莎莎,心一下凉到谷底。

    公司重要还是我重要?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想着公司?

    夏明俭当然想着公司,陈莎莎这个女人好哄得很,他甜言蜜语习惯了,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

    可公司不一样,以后这家公司就会转移到他名下,这是他未来的产业。

    他是当之无愧的掌权人,他不能任由自己身败名裂。

    陈莎莎答应了。

    她心情很不好受,简直如天崩地裂,心中种种滋味复杂难言,通通郁结在心口难以消散,一回到家,就趴在床上又大哭了一场。

    她哭了半天,眼睛都肿了,才拿起手机。

    她在人山人海的网友中寻找那个漆黑的头像,这时候treasure已经不是一级小号了,熬过了三天,他升级成了二级。海角论坛对用户的权限进一步开放,二级号能私信,留言次数也不再受限制。

    现在是白天,这个treasure不在。

    陈莎莎果断地私信了对方,颤颤巍巍地打出一行字:“treasure,你在吗?你知道些什么?”

    她不愿意承认别人说的是对的,即使她今天的世界刚刚崩塌了一角。

    Treasure果然到了晚上才上线,不过一上线就立刻回复了她。

    这让陈莎莎一整天的委屈崩溃后,感到了一丝欣慰。

    江雪律知道什么?

    与一个杀人犯精神共振后,他知道得可太多了。

    透过一片天空,他的目光投注得很远,仿佛隔着江州市无数阻挡他视线的高楼大厦,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他看到了深山老林,一个罕有人至的外国景区,那修葺得十分坚固的山梯延伸至悬崖峭壁,都道高处不胜寒,此处可观云海,风景独好。

    他看到,男人说,“你坐那里,我给你拍一张。”

    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迷恋依赖,才能让一名女子克服恐高症,优雅端庄地坐在悬崖处,努力摆出最美丽的姿势,露出羞涩的笑脸。

    然后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人推了下去。

    他看到女子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最后力气耗尽,只能发出一声惨叫,消失在云雾之中,跌入悬崖,彻底埋骨他乡。

    听说自然界有一种叫蚂蟥的动物,以吸食人血为生,一旦选中了猎物,就肆无忌惮地榨干对方的血液,掠夺走对方的一切。直到猎物没有利用价值了才丢开,而这时候,人往往只剩下一具被吸干的骸骨了。

    这个男人也是如此,他在妻子死后,名正言顺地继承了对方的公司、别墅、父母留下来的数千万遗产,还有高额的保单,堪称蚂蟥过境,榨得一点也不剩。

    思绪回笼,江雪律没有多说什么。

    唯独听到这个男人只被拘留十天,高中生皱了皱眉,觉得十天太少了。

    等到他回复,陈莎莎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意,朝treasure释放了前所未有的倾诉欲,“你说得对,我也许真的不了解他。”

    “他真的有另外一面吗?”

    想起treasure之前说她处境很危险、生活酝酿着一场风暴等言论,在夏明俭的假面破裂了一寸后,陈莎莎已经开始动摇了。

    她不知道,屏幕那一头的网友比她小了十岁。

    沉稳的人总令人心生依赖,她哭诉着,语无伦次:“我想查他,却不知道从何查起,我没有任何经验。我的一切对他而言毫无保留,我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我连他笔记本电脑的密码都不知道——”

    Treasure:“别哭,先从最简单的查起吧,他日常的消费记录、他的日记、他的浏览记录等等。”

    查完之后,这个男人估计可以在局子里待到天荒地老了,起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还有——他的笔记本电脑密码是1112——”

    陈莎莎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这个数字有什么寓意吗?”

    她其实想问,这是谁的生日。

    江雪律没有回答,这一切的真相,要陈莎莎自己去找。他总不能说,十一月十二日,这是夏明俭给陈莎莎安排的死亡日期,在那一日,死神会高举着镰刀,朝这个无辜的女子挥去。

    男人把这个日期作为开屏密码,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陈莎莎去了书房,输入这串数字,果真开机了。

    她也瞬间忘记了询问treasure是怎么知道的,她如饥似渴地开始浏览起了这台电脑,一个属于她丈夫的私人空间。

    这一查就持续了几天。

    查完后,她差点吓疯了,跌跌撞撞就跑向了警局。

    另一边,周五到了,随着下午最后一堂课的铃声响起,英华中学铁门打开,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撒欢般冲了出去。

    江雪律回了家,第一时间收拾行李。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未来几天明达市的气温,大约是十多度,紫外线很弱,天气预报建议穿保暖一些的外套。

    第一次出远门的高中生,于是收拾了一个书包,里面装了一套睡衣、一件外套、充电宝、钱包和部分证件。

    他自己身上则穿了一件黑色卫衣,戴上棒球帽和口罩,全身上下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和一双漆黑明锐的眼睛。少年裹挟着汹涌的人潮进了地铁站,直达机场。

    另一边,孟冬臣和一群志愿者也出发了。

    大少爷嘴角勾着一抹冷笑,“呵呵,周五可算到了,故弄玄虚也到了终点,什么梦境追凶,寻白骨、报母仇,等抵达明达市,看我不揭穿treasure这个骗子。”

    第二十八章

    江雪律是第一次坐飞机,坐在机舱狭小的椅座,他系上安全带。透过椭圆形的机舱窗户往外眺望,是一片火烧般晚霞交织的云海,天际红日夺目,层云尽染。无边无际辽阔的视野中,城市越来越渺小。

    没见过世面的高中生,不断地扭头看窗外。

    一个未成年人,第一次走出江州市,说不紧张完全不太可能。

    这一次行程长达两个小时。等看过瘾了,发现窗外除了云,还是云,江雪律才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天边一轮红日缓慢地落下,代表黑夜的群星出现。

    明达市机场热闹纷呈,孟冬臣和潮声社团一群志愿者已经等着了。这一群志愿者共有六人,男女皆有,内部分为了两种声音。

    一拨人和孟冬臣想法一致,认为梦这种东西根本不靠谱,treasure和念念不忘两人为了流量,为了博人眼球,编了一起子虚乌有的陈年凶杀案,想踩着潮声出名。

    随随便便画了两幅涂鸦,就上了海角论坛热搜,引无数网友真情实感地入局。

    另一拨人则相信treasure和徐征明,相信这世间有托梦存在,如果真有命案,他们愿意帮忙破案。

    这两拨人内部也在吵,“你好歹读过书,怎么会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能不能相信一点科学?”

    “我相信啊,为什么不信,梦是很玄乎没错,可我家里真的发生过类似的事!”一名志愿者理直气壮地说:“小时候我是早产儿,家里穷喝不起奶粉,导致我七八个月了,身体还是瘦巴巴的。可能是看我爸妈实在不会过日子,搞得一个家穷困潦倒,我那过世多年的太爷爷给我爸妈托梦,让他拿两块钱去买彩票,数字是4、11、17……梦醒后,我爸直接傻了,迷迷糊糊去了彩票店,按照我太爷爷的嘱咐去买了一张同样数字的彩票。”

    本来还很不服气的众人,一听到有人站出来说话,还讲述了一个亲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然后呢?讲故事就讲故事,你别停在这里!”

    摆明了吊人胃口。

    那名志愿者笑了。

    “然后那张彩票真中了,中了四万块!是九九年的四万块,我们家里从那一年起过上了好日子。所以啊托梦这种事,我相信有真的,也许……那个母亲真的死不瞑目呢。”

    说到这里,志愿者的声音低了下去,众人脸色也微微变了。

    死者为大,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众人还是不信。

    这也正常,在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怎么会相信梦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们和孟冬臣想法一致,都想戳破骗子的剧本。

    他们这群人,此刻站在出站口。

    孟冬臣身穿浅灰色风衣,立在一辆面包车旁,神色淡淡,见到两位疑似目标人物出现,他视线直直地望过来,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又淬了点东西。

    ——那是审视的目光。

    徐征明符合他一开始的猜测,一个从外貌到言行举止都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见到他就眸光爆亮、神色激动,冲上来握手:“你们是潮声吗,你是‘猫冬雪’吗,非常谢谢你们。”

    徐征明是真的心生感激,毕竟他是当事人。

    最初他在论坛上求助时,被人质疑是在写故事,遭无数网友奚落嘲讽。他本做好了,这条为母寻凶的复仇之路坎坷漫长,他注定要独自一人,花光无数积蓄,耗尽青春和精力时。

    Treasure出现了,对方如曙光乍现,在漆黑的隧道中划开了一个口子。对方相信他的梦境,为他据理力争。

    随着treasure与他交谈的不断深入,他的处境变了,无数网友不再对他出言谩骂,态度也从质疑到将信将疑地加入他们的讨论,为他出谋划策,让他从最初的毫无头绪,到现在,找到茂竹乡这个疑似他出生地的家乡。

    最后更是连潮声也下场了!

    他和treasure两个人的力量毕竟微小,潮声放言愿意出钱出人出力,帮他一路缉凶,徐征明怎么能不心生感激。

    好几次他在电子厂职工宿舍里,都忍不住掉小珍珠。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见徐征明如此激动,即使认为此人是骗子,潮声志愿者们也不好摆着臭脸,纷纷寒暄起来。

    如果说徐征明符合他们的想象,那treasure的出现则令他们惊讶。

    因为这个Treasure实在太显眼了,一出场就让他们心中满腹的质疑审视,陡然一滞。

    机场的灯光十分明亮,在人潮汹涌的乘客中,对方从另一侧出站口出来时,大家第一眼就注意到他。棒球帽下是漆黑的头发眉眼,连睫羽也是乌黑,肤色较为白皙,口罩虽然挡住了脸,看不清五官,可那过分优越的轮廓和气质,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微妙。

    ……不太像是一个骗子。

    众人面面相觑。

    随着treasure走过来,近日这段时间引起海角论坛激烈讨论的网友,就这样在现实中会面了,彼此之间互相打量。

    “treasure!”

    徐征明对treasure更热情!因为treasure是黑暗中照进他生命的一抹阳光,treasure是真的相信他帖子里的每一句话,这种信任隔着网线,隔着大半个华国他都能感受到。

    孟冬臣见了江雪律,第一反应也是愣住了,心下咀嚼了一下这个人的气质,感觉不太像骗子。

    没想到这年头,骗子还挺会包装自己。

    他还是坚信,treasure和念念不忘这两人属于同一个团队。

    亲眼见到treasure后,他在心里给两人备了注,treasure是骗子一号,徐征明是骗子二号。

    原本他以为,treasure是念念不忘的帮手。

    可treasure的气质太出众了,孟冬臣猜测他恐怕才是真正的主策划。

    孟冬臣将人从头打量到脚,企图将对方每一根头发丝都找出骗子的痕迹。江雪律也在打量他,那眼神同样古怪又微妙。

    孟冬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穿着限量版的外套,头发很时髦,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嘴角勾着一抹略显轻佻的疏远微笑,一看就家境优渥。可偏偏对方眼神又蕴着智慧,不像那种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

    第一眼见到孟冬臣时,江雪律脚步顿了一下,口罩上那双眼睛微不可察地睁了一瞬,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个人身上将会出现案子,发生在不久之后。

    一个眉宇含愁的美丽姑娘,为孟冬臣抑郁而死,不对,确切地说,是为他的照片抑郁而死。可是……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一张照片欣然赴死呢。

    江雪律在梦境中,见过不少犯罪,还与一两个凶手精神共振过,无形之中,让他在捕捉犯罪气息上无师自通了一种敏锐。

    偏偏这种敏锐,在孟冬臣身上失效了,即使孟冬臣全程用怀疑探究的眼神盯着他。

    江雪律也能敏锐洞察出,这个大少爷不屑的目光背后,是一个好人的灵魂。江雪律看到了,对方帮被家暴的妇女无偿请律师打官司、为孤儿院捐款、资助无数困难学生,为社会做出不少贡献。

    这样的好人,应该与命案不相关,偏偏又真的有一位姑娘为他而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雪律眉眼浮上一丝困惑,凝神思考了一番,少年人十六年有限的阅历无法解答这种困惑,只能暂时放下。

    三人互相打量,六名志愿者站在一旁围观,现场氛围诡异又和谐。说白了,他们都是为了一桩不知真假的案子、在现实中集合会面的网友,之前根本不熟悉,唠嗑也不知道唠什么,气氛难免沉默了点。

    孟冬臣自诩是潮声副社长,他落落大方地率先伸出一只手,打破了这古怪的气氛,“猫冬雪,二十四岁。”

    徐征明紧随其后,自我介绍:“念念不忘,今年二十五岁,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帮助!”

    江雪律想了想,也伸出手握了过去:“treasure,二……二十三。”他眼也不眨地给自己多虚报了几岁。

    “……”

    众人目光凝起,纷纷朝面不改色的年轻人投去一个异样的目光:你以为我们会信?你撑死就二十!

    一阵沉默再度弥漫,最后又是孟冬臣打破这潭死水,他道:“时间不早了,我叫了两辆面包车送我们出机场,今夜我们先找一个地方下榻吧,明日去天水镇。”

    一听这个地名,众人脸色均有变化。这个论坛网友一起推导出来的命案发生地,志愿者中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面露期待。

    徐征明神色怔忪,心生了几分近乡情怯,他确实做了19年的梦,可这个茂竹乡真的会是他梦中的家乡吗?想到明天就能印证自己的猜测,他的心情紧张又不安。

    江雪律则是默不作声。

    这些细微变化,孟冬臣全部尽收眼底,心里冷冷一哂,呵,这俩人情感流露,装得还挺像。

    ——

    第二天一大早,晨光微熹,众人陆陆续续起床,面包车停在酒店之外。

    拥有共同的目标,众人行动力惊人。孟冬臣更是早早在酒店大堂等候了,他迫不及待就想揭穿这俩骗子,只是很快他就后悔了。

    他们昨夜选择下榻的酒店在机场附近,可是机场距离天水镇很远,路程足足有七八个小时!一群成年人挤在逼仄的面包车里,大长腿伸展不开,屁股都要坐裂了,还没到地方。

    一开始是水泥高速公路还好,路途平缓。

    等到了天水镇之后,水泥路就少了,一路崎岖颠簸,尘土飞扬。路不好走,乘客怎么会好受?

    众人胃里翻江倒海,一个个面有菜色。

    孟冬臣他更是一下车就吐了,吐得胃里空空荡荡。

    等恢复过来后,他拿起手帕擦嘴,举目眺望,发现这里居然真有不少连绵起伏的山峰和漫山遍野的青竹,至于山脚下的农田和屋舍,大少爷就不做评价了。

    落后和贫穷是他对茂竹乡的第一印象。

    他们这群人,人数挺多,一踏入这个地方,立刻引来了村里人的围观。

    孟冬臣越发感到心情不悦,认定自己被骗了,居然真的信了俩骗子的鬼话,来到这种偏远的村庄!他刚想发火,这时候,一名志愿者拉住了他,“孟哥,你看!”

    “看什么?”大少爷脸色极为难看。

    “看念念不忘!他反应很不对劲!”

    众人定定地看过去。

    徐征明在途中一路皆很沉默,下车后,众人上吐下泻,唯独他步履缓慢地下了车,他脸庞紧绷着,眼睛怔怔地看向这里的一草一木。

    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席卷他的周身。

    原本他还不确定,茂竹乡到底是不是他梦里的地方,可实际亲临后,他信了。这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就是他十九年噩梦里苦苦追溯,他曾经土生土长的地方。

    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玄而又玄的状态中,原本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灰雾,将他的回忆隔了一层又一层,可当他的脚一踏上这片土地,一些枷锁莫名其妙层层掉落了。

    眼前也开始浮现一些场景。

    他像诈尸般,指着一个地方惊叫道:“我想起来了!这里!这条路通向集市!集市很热闹,有卖年货的、卖糖人和卖蜂窝煤的!”

    他神经质般语无伦次,把志愿者们吓了一跳,在场众人之中,唯有江雪律懂他。

    那是1998年的乡村集市,是村镇最繁华热闹的一景,摊子从街头摆到巷尾,方圆百里的人间烟火气皆集聚于此。比如一个刻着十二生肖的糖人摊,只要给钱,转盘随便转,糖人师傅舀出一勺糖,几下勾勒雕琢就是一条飞龙;隔壁的小贩拿一根铁棍捅了捅蜂窝煤,只为了梅花小蛋糕受热更均匀,香气飘得更远。卖酥油饼的则是把饼子裹在旧报纸里,一斤一斤卖。集市到处都是嬉笑怒骂的声音,二流子们单手插着兜在路上乱晃,自行车叮铃铃的响声十分吵人。

    这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更让人眼含热泪的是接下来的场景。

    一个妇女牵着两个孩子,其中那个五六岁的大孩子,见了什么都想要,不给买就撒泼。女人无奈地训斥,硬拽着孩子往前走。孩子就是不走,最后还是给了一个糖人才满足。

    这是命案发生的那一天,死亡前最后的温馨一幕。

    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徐征明一下子哭了,他说:“我想起来了,我属猴,却转出了一只鸡,当时我还在摊子前大哭大闹,希望能重转!”

    十二生肖转盘上,龙蛇寅虎栩栩如生,母亲的无奈叹气,糖人师傅纵容的默许,儿童的欢声笑语,还有那幼儿手指轻轻一拨,便逆时针旋转的指针……在徐征明的回忆中,恰似滴溜溜的钟表,又似最美好的幻想,仿佛他能回到过去,阻止一切命案的发生。

    踩在这十九年梦中的土地上。

    当事人的眼泪汹涌而出。

    徐征明指着一堵破败的灰墙,诉说着当年的故事,众人傻了,觉得他疯了。

    因为大家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了一堵破墙。

    不过徐征明的表述极有感染力,那磕磕绊绊的描述,让众人眼前似乎真出现了一幅人声鼎沸的热闹画卷,以孩童的视角。

    他们还从对方的哽咽声中,品出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悲凉。

    他们一时间惊疑不定,互相对视一眼,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心中泛起一丝质疑。

    假的吧!?

    该不会是演戏吧,不然一个人怎么可能通过梦境时隔十九年找到自己的家乡,还能回忆起当初的景象。

    就算是真的,当时那个孩子才五六岁吧,真的能记住这些细节吗?

    孟冬臣面颊抽搐了一下:“这还用想?肯定是假的!”

    这个团队还真敬业,一下车就开始演。

    没等他们反应,徐征明忽地再度神经质一般地跑动起来,“我家应该在那里!”他指着山脚下的一栋砖瓦房说道,他就这样跑了过去。

    江雪律紧随其后。

    有完没完!

    孟冬臣想骂人了。

    就算是演戏,好歹等他们这群观众休息一下再演吧。

    是啊是啊,才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他们好累的。

    众人皱紧眉头,满腹牢骚地跟过去。只是没想到,徐征明所指的地方,真有一间土坯房,屋门老旧,似乎很久没人住过了。房檐四角满是蜘蛛网,屋内还有一股臭气熏天的被褥霉味传来,众人刚吐过,闻了这味道,一时间呕吐欲再度上泛。

    孟冬臣抬起脚,还没踏入,就被这股味道给熏走了。

    “我就不进去了。”

    他话刚出口,忽然发现自己手下一名志愿者脸色不对。

    “孟哥,你还是进去一趟吧……那个梦境凶杀案搞不好是真的。”

    “怎么可能!”孟冬臣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不过他还是给面子,忍住气味转身进了屋,这一看他愣住了,眼睛微眯起。

    这屋里实在是又脏又破,墙灰大片大片脱落,白色墙粉全掉在地上,透着一股被岁月侵蚀的腐朽。家具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可观屋内摆设,旧衣柜、土炕、旧桌子,他莫名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很快他知道这种似曾相识感来自于哪里。

    跟徐征明涂鸦上的一模一样。

    其余志愿者也都看过那幅画,这一刻人人脸上都面露惊疑。

    孟冬臣:“巧合,一定是巧合!”

    全国各地的农村不都是这样?十间屋子就有六七间这样摆设。要是给他画笔,他随便画画也能画出一模一样的场景。

    难道凭借一个相似的屋子就能证明,这两人不是骗子吗?那这证据也太薄弱了。

    这也不是没可能,众人思考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就在这时,一名站在门口的志愿者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又怎么了?”

    “你们看远处的山峰!跟帖子里的画里一模一样!”志愿者往远处一指。

    “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山。”

    众人望了过去,随后话自动消声。

    他们发现,远处山峰起伏的弧度,山峰脚下那条河,即使过去了快二十年,依然跟徐征明那幅画一模一样。

    如果说屋内的场景相似是巧合,那屋外的风景也一模一样,该怎么说?

    一时之间不少人猛地打了个寒颤,唯物主义价值观摇摇欲坠。

    “巧合罢了!梦境都是虚幻的,山脚有河,房子边有竹,全国各地的农村不都一样?”孟冬臣也看了一眼,这一眼他发现这远眺风光跟徐征明的画中景很像,眼神中结结实实滑过一丝吃惊。

    随后他想起什么,停顿须臾后,脸庞流露出讽刺之意道:“也有可能不是巧合……是我们小看treasure和念念不忘了,那两幅画,应该是念念不忘提前准备好的。毕竟现在网络科技这么发达,在地图输入一个地点,足不出户也能身临其境。”

    说罢,他自己就实际演练了一番,拿出一台电脑,打开浏览器,输入一个地名。只需几秒钟,那个地方的山山水水就出现在眼前。孟冬臣手指又敲击了几下键盘,在卫星地图上拉近、不断拉近,不过瞬间,他就出现在深山之中,甚至能以游客的视角向左走向右走,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欣赏这座名胜古迹。

    有这样的技术,隔着千里之外画下一张风景画,引起论坛网友狂呼,又有何难?

    孟冬臣打假之心十分强烈。

    “也对,这不是没可能。”志愿者们又被说服了。

    徐征明听到志愿者们窃窃私语声。

    见众人不信,他急了,嗓子眼一阵发紧,脚在屋内到处走,想比划给众人看,说,这里真的是我家。

    当年我躺在这里,我妈妈躺在那里,我们从集市回来,有三个男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梦中一帧帧一幕幕,都无比清晰。

    他没撒谎,那是寒风陡峭的冬春日,这里发生了一桩凄惨的恶性案件。

    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徐征明有太多想说的话,可惜他素来嘴笨口拙,一堆证明自己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利索。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我没撒谎,我说的是真的。”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怔,慢慢抬起头,发现是treasure,对方说:“我信。”

    果然这个世界上警方、潮声都不信他,只有treasure信他!

    徐征明眼眶一酸,胸口涌现一股暖流,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忍不住朝treasure靠去,想得到一丝安慰。

    江雪律当然信他,因为他在梦境中看到——

    “自己”为了八千块钱,拿着一把刀,冲进了这屋子里,与两名同伙一起对着柔弱的女子拳打脚踢。女子倒在地上气息微弱,外面鞭炮声不绝于耳,遮住了她的惨叫。

    就算如此,三个男人也没有放过她,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所以他们选择了永绝后患,将女子拖出去,手起刀落。

    在那个民风淳朴又野蛮的年代,没有监控摄像头,没有手机能报警,一切悲剧就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这一幕,清晰映在了当年两个幸存者儿童眼里,他们受惊过度,灵魂几乎出窍。

    潮声社团不相信梦境潜意识真能缉凶。

    认定徐征明是哗众取宠的骗子,是因为梦境之说匪夷所思,那江雪律便想证明给他们看。

    正好一群外地人的到来,惊动了村里,不少村民已经往这里靠拢。

    江雪律当着众人的面走了过去,直接问道:“你们好,我们是外地来的游客,请问你们村里,十九年前有没有出过事,一名妇女跟她两个孩子失踪了?”

    对这群外来人,茂竹乡人本来怀有一丝看热闹的警惕。

    一听这话微微有些惊讶,用当地方言快语连珠道:“有哇!就是介户人家,男滴婆娘带两个娃儿跟人跑咯,一直没回来,男滴还去报警,警察找都找不回。”

    方言有些难懂,志愿者们听进耳里,花了一点时间消化,才明白,村民说的是,十九年前确实出过一桩失踪案,就是他们背后这户砖瓦房的人家。

    村里人都说,这家男主人的老婆,带着两个孩子跟别人私奔了。

    男人去报警,不知道女人和孩子到底跑去哪里了,神通广大的警察局出动了多名警力,也没找到人。村里都传谣言,男人是被人戴了绿帽子。时间一晃过去多年,实在无法忍受流言蜚语,在老婆孩子失踪三年后,男主人选择吞服农药自尽了。

    竟真有此事!?

    19年前真的有一名女子和两个孩子失踪了?事情还闹得当地沸沸扬扬?

    志愿者们眉宇间遮不住震惊之色,他们扭过脑袋,第一时间看向了徐征明。

    按照帖子里的说法,徐征明可是那个失踪的大孩子。

    徐征明一听,心中情绪激烈起伏,他恨不得朝这群人大声怒吼:“没有私奔!她是被人害了!”

    你们怎么能随便诬蔑她!败坏她的名声!她是不幸遇害了,她当年的孩子之一,今年回来为她报仇了!徐征明几乎想不管不顾地大吼大叫,而后听到父亲因为受不了谣言自杀后,他一腔来不及发泄的激愤心情,忽然像是被打了一个闷棍,脸上血色尽褪。

    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啊啊啊啊啊原来这屋里竟不止一起命案,他的父亲也!

    如果不是江雪律扶着他,徐征明几乎要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潮声志愿者这一刻是真的信了,相信这间屋子里曾经发生过骇人听闻的惨案。

    除了孟冬臣,从村里人开口,大少爷微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眼底里的讥讽之意久久不散。

    等村里人说完,他随手指了一个志愿者道:“你去问他们,treasure和念念不忘给了他们多少钱一天的群演费?”

    志愿者去了,很快就回来了:“孟哥我问了,他们的方言语速太快,我听都听不懂,只听明白了一句。”

    “哪一句?”

    “他们说,一分钱都没有,群演你个仙人板板。”

    孟冬臣:“?”这是在骂他吧,绝对是吧!

    第二十九章

    孟冬臣不信,他也不是什么被害妄想症,纯属这些村民不仅骂他,口风还太一致了。

    人都是健忘的,事情都过去十几二十年了,一些女人私奔男人自杀的家长里短,村里人怎么可能记得如此清楚!

    更重要的是这年头,骗子们的手段层出不穷,骗术永远在进步。纵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又如何,沉浸其中时往往意识不到是骗局,等被骗得一干二净后才会恍然大悟,到那时已经迟了。

    潮声是他一手组织的社团,孟冬臣难免疑神疑鬼,他不允许潮声成为骗子们刷名声的工具。他担心志愿者们的同情心被利用,也疑心自己不是进了一个民风淳朴的村落,而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剧本从两辆面包车颠簸入村就开始上演了,这些村民都是按天收费、尽职敬业的群演。

    孟冬臣还不明白。

    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村里才会咀嚼多年记得清清楚楚!谁家二婚了、谁家盖新房了,哪个老乡在城里赚钱了,村里父老乡亲们比谁都门清。

    更别提当年这件事闹得不算小,一个姿色不俗的年轻女人带着俩孩子在年后失踪,一个五六岁,一个三四岁,一去不复返,在村里可谓是轰动,大家都说女人绝对私奔了。

    流言一起,说得有鼻子有眼。

    他们都传,也许是大过年期间,人来人往的,女人看到自己多年前的老情人了,两人眉眼往来一下子旧情复燃,年节一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跟着老情人跑路了。至于女人投奔新生活,俩孩子拖油瓶该怎么说,一般私奔也不会带孩子啊。村里人也有一套言之凿凿的逻辑:绝对是当妈的舍不得孩子,私奔时也跟着带走了!反正俩孩子年龄都小,跟着新爹养得熟。

    总之,民风淳朴的村子里,他们不惮以最大的恶意、自己的逻辑去揣测一个女人,却从没有人想过可能是出事了。

    当年男主人也是以失踪案报了警,警局来了不少民警,各种走访调查也没找到人,案子就这样渐渐搁置了。男主人后来也自杀了。

    一瓶农药下去,不出三天尸体都臭了。这间砖瓦房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村里人谁能不印象深刻。

    当然了,这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随着村里的人事物几经变迁,部分村民变得衰老健忘,新谈资取代旧谈资,近几年众人已经不再讨论这件事。

    不讨论,不代表不知道。

    江雪律一问起,所有人尘封的记忆再度被唤醒。

    孟冬臣还抱有怀疑之心,可他带来的六名志愿者已全军倒戈。志愿者们有自己的判断力,梦境之说确实令人惊奇。

    剧本好编,可这些陈年旧事不好造假啊!

    村民们说,男人曾经报过警。

    报警这种事会留记录,去当地警察局一问便知,村民们可以是拿钱办事的群演,破屋子可以是人为装点的道具,警察局却不会陪你弄虚作假。

    更别说,treasure和念念不忘就算是骗子。

    编出一起三男杀一女的案件就足够骇人听闻,何必再多一起男主人自杀案?谎话往往越简单越好,编得多了,就会露出破绽。

    所以志愿者们相信,这是一起真实发生在十九年前的案子!这一刻他们愿意摒弃偏见,帮助徐征明!

    另一边,徐征明心胆俱碎、啜泣不止,江雪律在安慰他。

    少年的口吻十分冷静:“你已经找到自己的出生地了,无论事情过去多年,血亲离去让你多么无法接受,你还不能倒下,你忘记我们一开始说的了吗?”

    徐征明从泪眼模糊中抬起头,与江雪律那双漆黑若星的眼眸对上,“我没忘……我记得!”他只是乍听之下,心灰意冷而已。

    Treasure当时说:“我陪你一起找出凶手,为你母亲报仇,让这个案子沉冤得雪!我们先回到你出生地,找到你母亲的尸骨,有了尸骨,警方一定会立案——”

    当时这番话,在帖子里跳出来,透露出坚定的意味,如同宣誓一般,隔着网线让他心惊肉跳、感激不已。

    时过境迁,发生在当下,依然给了徐征明充沛的力量。

    Treasure说的对!他不能倒下!

    他要找出母亲的尸骨,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二十年过去了,母亲的死亡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声被败坏,父亲也因不堪忍受流言而去世,一切种种淋漓尽致,他都不该消沉困顿下去!

    见他打起精神了。

    江雪律压了压自己的黑色鸭舌帽,松了一口气。

    寻找到白骨只是第一步。

    后面他会帮助徐征明更多,比如……帮他寻找那个梦境中三四岁的小男孩,他的血亲弟弟。

    要知道,纠缠徐征明十九年的噩梦里,他是亲眼见证惨案的目击者,却不是唯一的主人公。当年血腥一幕出现在眼前,嚎啕大哭的小男孩可不止他一个。

    徐征明一直在刻意逃避。

    母亲的死让他刻骨铭心,他自己这么多年也饱受折磨。幼童夭折率高,徐征明不敢去想,梦境中那个比他还小、身体还柔软脆弱的弟弟,如今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江雪律想告诉他:对方还活着,成长在北方的一座城里,这些年也迷迷糊糊记得这桩惨案。

    当然了,寻找唯一血亲之事可以往后放。

    他们已经到了茂竹乡,当务之急,是先破案!

    十九年前,一个女人被杀,三个恶徒杀人弃尸是肯定了。那尸体哪去了?

    江雪律与凶手精神共振,他知道凶手当年做了什么,可他不能直接说。

    他只能用商量引导的口气跟徐征明对话。

    “你说这些年,你每次都梦到三个男人举着刀走向一个女人,然后梦境便戛然而止了,如今你已经找到家乡,看到这熟悉的屋子,你有没有想起一些新的东西?”

    江雪律又道:“如果我是凶手,我闯入你家里,残忍地杀害了你的母亲,人死了,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为了不引起怀疑,接下来一定是弃尸。

    让一个当年才五六岁大又受惊过度的事件亲历者儿童,记住那么多细节,简直强人所难。可正是经历过磨难,才有徐征明的今日,如他的账号“念念不忘”。

    众所周知,念念不忘,反复念叨的东西,必会发出震撼人心的回响!

    十九年徐征明一直没有遗忘,那些梦在他脑海里储存着,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日,没有因光阴而褪色。

    江雪律一开口十分有条理,徐征明自然也顺着这个思路,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江雪律知道,徐征明这是绞尽脑汁让自己潜意识去回忆,任由那些痛苦的记忆铺天盖地般再度席卷自身。

    当年凶杀案发生在眼前,心理防御机制保护了他,同时也如一道枷锁束缚了他,让他遗忘了一些东西。

    梦这种东西十分虚无。

    如果是第一人称,一个幼童见到惨案一定崩溃,只能看到鲜血和失去呼吸的女人,他会哇哇大哭,瞳孔里只能倒映这些,不会去考虑太多。

    除非是抽离出来,强行调转第三人称,以上帝视角去看,无疑就冷静许多,有一种拨开迷雾的审视之感。

    比如这三个男人的样貌,是熟人作案还是陌生人作案?

    比如凶器,一开始三个男人对女人拳打脚踢,粗暴地揪住孩子的衣领,目的显然是为了掠夺孩子,后来为什么又选择动刀子?

    比如女人被拖出去,奄奄一息的她被拖去了哪里?又是被弃尸在何处?

    再比如事发时间是什么时候,附近有没有目击证人等等,在那个没有监控网络的年代,命案的侦破全靠走访调查和目击者。

    当年又是什么情况,是什么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才能让一桩惨案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事后没有引起怀疑?

    顺着这些思路,徐征明还真如醍醐灌顶一般想起了东西。

    他目眦欲裂、眼眶涨红:“我想起来了,那三名恶徒担心在屋子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喷溅出来,弄死人不好清理,所以选择把我母亲拖出去……我印象中,没拖行太远!”

    他的母亲大概有一米六十多公分,体重有四五十公斤。即使是经常干农活,身材魁梧、力大无比的男人,没有交通工具辅助,三名男人轮流拖拽,确实也无法拖行太远。

    这逻辑说得通。

    九十年代,村里主要交通工具是手推车、自行车和拖拉机,三个男人均没有使用。

    那证明弃尸地就在这附近!

    20年前,杀人后毁尸灭迹的手段远没有后来那么花里胡哨,主要是丢进河流和土埋两种,而二十年过去了,村里没听说,从河里打捞出什么尸体,那证明——

    徐征明脱口而出:“是土埋!他们把我母亲杀了,应该是随便找了块地方埋了起来!”

    江雪律点头:“凶手杀人抛尸,一般会遵循一些规律,比如杀人五公里内是他们的心理安全区,除非特别有把握,等闲不敢跨越雷池。而埋尸时为了不在路途中被人发现,一般讲究就近原则……”

    潮声社团志愿者们,一直在旁听两人的对话,听得格外全神贯注,好似也沉浸在当年凶险异常的刀光剑影中。

    当“就近原则”一出,他们精神一凛,略带刑侦学的一名妹子脱口道:“类似远抛近埋!”

    除非是激情犯罪后的手忙脚乱,否则一般凶手选择埋尸地,不会胡乱选择。

    案发时间是冬春,气温普遍很低,部分土地会结块,凶手为了方便埋尸,一般会选择那些质地不是特别坚硬、比较湿润松动的土壤!

    五公里安全区、再加上远抛近埋原则、松动柔软的土层——一切清晰明了!

    凶手一定就是当年的村里人!

    埋尸地一定就在附近!

    天啊!他们如今双脚就踩在茂竹乡的土地上,万万没想到,凶杀案离自己那么近。

    “我、我手里有天水镇官网下载的茂竹乡地图!”一名志愿者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在六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激动地取出平板,拿出一支感应笔。他人在颤抖,手却很稳,在地图上圈圈画画起来,先画了一个五公里的圆形范围,表示凶手一定是这五公里内的人家。

    这一圈,有十几二十多户。

    好家伙,人家还挺多。

    而埋尸地,自然不会是农田屋舍,感应笔一画,范围又缩小了,只有附近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叫狼雁山。

    志愿者立刻远眺过去,发现那是地势较为平缓的土坡,起伏的山丘不仅生长低矮的草丛,还开有漂亮的野花。这个季节已经接近霜降,野花都没有凋谢,说明那座山温度适宜,冬日也不会结块。

    果然是抛尸的绝佳地点!

    众人心中大为振奋!

    徐征明也是如此,一旦根据思路去推测,他发现原来一切真相都不远,他浑身激动得颤抖起来。

    孟冬臣在一边,越听越觉得离谱,他眉心狠狠一跳,有些听不下去了。

    当年是否发生命案都真假难辨,潮声志愿者在两个骗子高超的话术之下,一一被蛊惑入局,快进到寻找尸骨、确定抛尸地了。

    真的是,戏过了啊!

    他看着自己手下志愿者,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瞬间忘记了坐车而来长途奔波的难受,行动力极为惊人地开始向村民借铲子等工具,准备上山了。

    他眉峰挑起,表情说不出的讥讽。

    如果他是treasure和念念不忘,为了炒作自己,按照一个性质成熟的商业剧本,假设当年真有凶杀案,确认凶手和抛尸地进展得太顺利的话,那接下来该面临挫折了。

    否则,骗局很快就会被揭穿。

    要么是大规模的上山无功而返,要么是计划一开始就遭遇难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出孟冬臣意外,戏剧性的转折和冲突来了。

    村民们不愿意借他们工具,“铲子可以借给你们,但你们要说,你们准备干什么?”

    志愿者不好说,我怀疑你们之间有凶手,我们要上山挖尸骨,只好说:“我们有事,你们的工具我们可以向你们租,向你们买。”

    潮声志愿者都是一群年轻人,满脑子助人为乐,胸腔洋溢着的情怀都是爱与真相,为了破案,他们不差钱!

    在江雪律看到的未来,十多年后,潮声志愿者都能陪徐征明跋山涉水,更何况当下了。

    这样的遮遮掩掩,引来村里大部分人警惕心。

    “难道山上有墓?你们不是游客,你们是来偷挖宝贝的?——你们不能挖,这山是属于我们茂竹乡的!你们外地人,想都不要想。”钱帛动人心,有人这样猜测。

    也有人破口大骂道:“哪有什么宝贝,你们这群娃儿准备做啥子!这座山是包家的山,有主人的,哪里能随便乱挖?”

    志愿者们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这座山居然有主人!有主之物不能轻碰,他们连挖的资格都没有,那尸骨怎么办?

    这太出乎他们意料了。

    “走走走!我看你们不像什么好人!”村民们翻脸比翻书快。

    一群年轻人就这样被驱赶离开,他们被迫下山,一步三回头,倏然之间,脸上均落满了遭遇挫折的茫然。

    孟冬臣全程冷眼旁观。

    见村民们凶神恶煞,说什么都不给挖,他实在受不了了,胸腔震动情不自禁地低笑出声,对自己的精明忖度佩服得五体投地。

    果然啊!

    一切如他所料。

    挫折来了,还是那么猝不及防,处处都是剧本的痕迹。

    孟冬臣嗤笑一声,笑容充满冷嘲,可他没想到,接下来,在一群志愿者们垂头丧气时,treasure开口了。

    “挖不了,我们直接报警吧。”

    此话一出,吸引了孟冬臣的注意,也让他原以为看透一切又心生轻鄙的笑容微微凝固在嘴角,眼眸里流露出几分不敢置信。

    你居然敢报警?

    你玩真的?

    徐征明听了,也忍不住道:“我报过警,警方说警力有限,不是什么案子都能受理。如果无法证明一个失踪者是被害,根本无法立案,报命案需要证据。我们没有尸骨,警方恐怕不会受理。”

    否则早在几年前,他就在警方帮助下破案了,不会沦落到,在论坛上广撒网般的求助。

    今天一日的进展已经超越他过去十多年的努力了,令徐征明心生梦幻的同时,也让他遭受打击。

    因为太近了。

    距离成功,就差那么一步……

    可惜这一步看似简简单单,谁曾想竟然隔着天堑,无法跨越。作为当事人,徐征明心情无比沮丧。被一名村民推着驱赶下山时,他整颗心都凉了,脚一扭差点跌倒。

    也许是一种血脉的召唤。

    他能感受到母亲的尸骨近在咫尺,在召唤他,希望他能为她报仇雪恨。可他什么都做不到。难道他要去攒几年钱,攒到能够将这座山买下来的钱,才能想挖就挖?

    这自然不可能。

    Treasure的提议,他很心动,可他失败过,所以忍不住先泼一盆冷水。

    江雪律:“你去报警的那个时候是独自一人,语气应该很不确定,充满犹豫吧?”

    这个少年当真聪慧,随便一猜就猜中了。

    徐征明点了点头。

    “你这样的态度,警方自然不会受理,无凭无据怎么能报案。如今我们共有九个人,如果我们坚信山里有尸骨,强烈要求警方协助,成功率会是90%……”

    一个人强烈要求是无凭无据的胡闹,九个人一起强烈要求,那就不是空穴来风了,警方自然会重视。

    人多力量大。

    村里的山是有主之物,可是在国家面前,公安机关一旦强势介入了,这有主之物也不是有主之物了。

    众人本来将信将疑,一听这话,重新燃起信心。

    呵,九个人!孟冬臣简直是无语。

    这treasure还真是会煽动每一份能凝固的人心,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在安排下一步剧本时,竟然还没忘了他?孟冬臣不信,这个聪明过头的年轻人,看不出他脸上的不屑质疑。

    孟冬臣皱起眉头,心里有些恼火,居然真的要报警,这个戏真的过了。

    这一天相处下来,即使知道对方是骗子,他也有点欣赏treasure。他心中甚至划过一个念头:如果treasure及时收手,将一切擒梦追凶的骗局到此为止,他不会报警,让treasure进局子。

    可能是treasure看上去年龄不大,大少爷认为,这小年轻即使心术不正也有改正空间,不舍得对方去吃牢饭。

    可他唯独没想到,他没打算以诈骗罪报警呢,这treasure先打算报警了。

    这不是胡闹么?

    难道不怕报警不成,自己先折进去吗?

    ——

    这不是胡闹么!?

    明达市警方也这样想。

    一开始,明达市公安局来了一群乌泱泱的年轻人,他们说要报警。这报案人数不少,这群年轻人脸上也写满了焦急,警局内部十分重视,立即将一群人请入室内。

    每个人都有座位,人人手里都有一杯刚泡好的茶。

    即使孟冬臣拖拖拉拉,来得晚了,没有真皮沙发坐了,也分配到了一个红色硬质塑料板凳。嗯,还是温热的,不知道刚从哪间办公室,哪位民警屁股底下抽出来的。

    可以说很客气了。

    局里很重视这个案子,专门分配了一下,让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负责询问此案。

    老警察目光炯炯有神:“孩子们,你们要报的是命案?死者是谁?怎么发现的?”

    老警察四五十岁,自然能叫一群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为孩子,别有一份亲切。

    然后这一听,老警察傻了,手里忘记了笔录。

    他像是听天书一般听了一场故事。

    什么十九年前发生一桩惨案,一个女人被害,两个孩子失踪。其中一个孩子不断做噩梦,梦到自己的母亲死不瞑目。十九年后这个孩子重返家乡,故地重游,根据这个梦境开始缉凶。

    梦里的歹徒有三名,均是人高马大的男子,使用的凶器是家家户户常见的菜刀,他们杀人后埋尸山里……听着挺有逻辑,可完全不能抵消,这是梦中景象。

    至于证据,当年亲历者是个不晓事的孩子,事情也过去太多年了,没留下什么证据。只有一处疑似埋尸地的深山。

    老刑警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消化这匪夷所思的内容,然后在一群人希冀的目光中,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爆发出强烈的质问:“你们这不是胡闹么?”

    没有证据不能立案,做梦做梦,做梦这种东西能当真吗?

    对啊,这不是胡闹么?

    Treasure,行了,到此为止,收手吧。

    孟冬臣端起一杯悠悠泡好的普洱茶,喝了一口,闻言冷冷一哂,暗藏几分叹息。

    警方果然不信,志愿者没有沮丧,他们没有坐以待毙,其中一人按照江雪律的吩咐,早早去前台调取失踪记录。

    果然在警察厅浩如烟海的档案室里,发现了十九年前茂竹乡的失踪记录。二十年过去了,科技在进步,纸质卷宗变成了电脑档案,可一切均有存档。

    一名姓赵的男子报警,说自己老婆和两个孩子失踪多日了,他怀疑他们遭遇不测。

    看到这清晰的内容,志愿者眼前一亮,无形之中,心里有底气许多。

    拿着这份档案,他们果断折回。

    而另一边,treasure也道:“警察先生,我们没有胡闹,我们推敲出了,徐征明的母亲,当年应该被埋尸在家附近了。而且……我认为,当年的案子可能不止一起。”

    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失踪案,换一种角度,不就是变相的灭门案么?

    去母留子。

    光掠走孩子还不够,还用灭门的方式不留一个成年活口,伪装成失踪,自然也就没有了目击证人。

    此话一出,整个明达市警局都惊了,所有人目光都看向这个说话十分大胆的年轻人,脸色落满愕然。江雪律的话,只是一种猜测,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思路却很毒辣,一下下地敲在不少警员心头上。

    电光石火间。

    一些老警察已经陷入回忆,开始想当年,是不是也有几起相似的父母带孩子一起跑路的失踪案,回忆着回忆着,不过须臾,尘封记忆一下破了个口子,彻彻底底地想了起来。

    还真有。

    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想去翻档案了。

    老刑警听不下去了,他合上钢笔,穿了外套戴上警帽,果断道:“走吧,茂竹乡是吧?我再叫一个人,陪你们走一趟。”

    第三十章

    这一次出动了一辆警车,车上坐了两名警察,一名法医。

    到底是一桩报案人强烈要求、又没有证据的案子,明达市警方没有完全轻信,在警力分配上十分谨慎,一名老警察搭配一名辅警,外加一名刚回局里又被迫出外勤的法医。

    人数不多。

    可志愿者们已经很开心了。

    他们高兴了,那名年轻的法医却笑不出来。

    老天爷啊,殡仪馆里还陈列着三具尸体等待他解剖,警局里还有人等着他出伤情鉴定,在这种忙得抽不开身的功夫,局里居然还要求他出外勤?

    如果是一起证据确凿的案子,他出外勤也就是了。

    偏偏这是一起无凭无据的报案,郑哥居然信了,要跟着一群半大小子上山挖骨,这不是胡闹吗?

    警察厅里,不少人也这样认为,郑哥糊涂啊!

    狼雁山可不是普通小山,包家买下它,根本没有将其开发成产业,比如种植果林、养蚕种地等,而是任它慢慢荒废,成为一座野山。

    一座未开发的山,真要挖骨,得挖到什么时候?

    法医的判断没有错,这没凭没据的挖尸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手里拿着铲子,跟一群年轻人在山上大动土木,这里挖挖,那里也挖挖,满腹牢骚层层累积。随着手掌心因疼痛变红,法医心情不悦,不满的情绪几乎抵达顶点。

    如果今天此行一无所获,这番怒火迟早要爆发出来。

    消极怠工的不止他一人,孟冬臣行动也极为敷衍,他认为这一切只是剧本,这大规模挖山注定是要无功而返,他想也不想就放下了铲子。

    一名妹子见了,忍不住就提醒道:“孟哥,你别偷懒啊!这里没有的话,你去左边挖一挖。”

    孟冬臣坐在石头上,嗤笑一声:“傻姑娘,你还真信了?”

    “信啊!怎么不信!”姑娘毫不犹豫道,眼眸闪闪发光,气势狂热逼人,“想到念念不忘他母亲惨死,尸首就埋在这座山里,三名凶手逍遥法外,真相二十年过去了都没人知道,她很需要我们,只要我们人人一铲子,真相迟早大白天下……”

    复仇!为十九年前那个女人和两个孩子洗刷冤屈!替他们伸张正义!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孟冬臣沉默了。

    Treasure这个剧本天衣无缝,把他的社员们骗得团团转,他们的同情心被利用,也让他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现在无能为力,不知道该如何戳破。

    他朝江雪律走过去,想把这个年轻人叫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让他收手。

    今日一整天,treasure都跟他们在一起,不是跟徐征明在一起,就是跟其他志愿者并肩同行,几乎没有落单的时候,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这一刻倒是个好机会。

    大家埋头苦干,不会注意到他和treasure两个人单独离开。他目光紧紧盯着treasure。

    江雪律在挖坑,他手里也是一柄铲子,铲子上落满泥土的芬芳。

    在梦中,他看到“自己”与两名同伙杀人埋尸,挖了一个足有半米多高的深坑,将人丢进去后,填平了一切痕迹。

    这是明确发生的事。

    可这个埋尸地,时隔快二十年来找,他却看不出来,只能大致清楚是这一片区域。却不能精准地寻找到,是脚下哪一块地。

    毕竟“他”不是真的杀人凶手,而且周边这些花花草草看上去都一样。

    也许需要一点运气……江雪律垂眸沉思,继续下铲子,这一挖持续了几个小时,十分疲惫时,他偶尔会心生一点恍惚:谁能想到,这个周末,无数高中生在家里休息,他却在千里之外挖土寻骨。明明他以前也是前者,可从群星闪耀那一日开始,他却轰隆隆地走向了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即使这条路扑朔迷离,充满未知。

    “treasure,我有话跟你说。”孟冬臣清了清嗓子。

    “说什么?”年轻人停止铲土的动作,站了起来,他身穿一件黑色卫衣,头戴同色棒球帽,那张藏在树梢阴影里的脸缓缓侧来。

    除了瘦削后颈那一层薄薄的汗。

    他看上去跟机场刚出现时没什么不同:身形清瘦,头发乌黑,眉眼遮在帽檐下,没有那种锋芒毕露的气质,而是内敛沉稳的神秘。

    或许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昨日treasure刚出现,样子更为清爽,今日对方还是那顶帽子,几缕墨色的头发却带了汗。

    孟冬臣挑了挑眉,情不自禁心想:这戏做得也太真了,当事人下铲子比谁都逼真。

    终于他开了口:“你……”收手吧。

    就在这时,有人一铲子下去,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人“咦”了一声停住了,这声音吸引了江雪律的注意力,也打断了孟冬臣的话。

    又是一铲子,随着土层的松动,土壤之中有东西浮出来。

    “大家!这里……这里似乎有情况!”这名志愿者声音颤抖,他担心是错觉,又担心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死者为大,他不想冒犯,所以接下来这一铲,他的动作十分轻柔。

    纵使他的动作已经轻柔,黑色泥土还是被翻了上来。

    这名志愿者神情怔忪,努力凑过去辨认,看看到底是什么。等真正看清楚后,他的眼珠几乎从眼眶里瞪出来,嗓子里不断尖叫:“啊啊啊啊警察叔叔我挖出来了!我挖出来了!”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志愿者们好奇地观望,从自己的坑里爬起,跑了过去,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你运气真好,立大功了!我们挖了半天没挖出来,你居然挖出来了!”

    众人激动得语无伦次,纷纷拿起铲子,加入了这个土坑。

    “发现什么东西了?”叫郑哥的老警察,汗流浃背地直起腰。

    秋天气温开始下降,在这个人人都穿外套的季节,老警察都把外套脱了,袖子卷起来,可见花了不少力气。

    事实也是如此。

    这一下午老警察几乎一直在挖,铁镐铲子扬起不少黑泥。

    一种老警察的直觉,让郑哥能感受出,这群年轻人没有胡言乱语,徐征明红肿的泪眼不似作伪,失踪记录也摆在他面前,让他在疑虑之余心想,或许当年真有一桩没发现的悬案?

    不顾一些同事的反对声,他力排众议出了警。

    可随着挖掘进展缓慢,几个小时过去才挖了半米深,老警察的体力接近透支边缘。

    一群志愿者也是如此,年轻人精力旺盛,可此前他们先坐了车,长途奔波几个小时后,又跑去警局报案,这个下午又在挖土,体力慢慢濒临耗尽。

    人人精疲力尽时,一种默不作声的怀疑难免泛了上来。

    志愿者还好,他们内部意见极为统一,想的是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

    明达市警局的两名警察和一名法医,想法却动摇了。郑哥忍不住怀疑、唾弃自己:他是不是年纪大了,鬼迷心窍了,听了一群年轻人的三言两语,居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决定出警。

    有人大喊大叫时,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走过去,心里没抱什么希望。

    等到他真的走过去,看清楚土坑里的东西后,他犹如五雷轰顶,表情瞬间变了,震惊得说不出话。

    那是一具白骨!

    不是野兽的骨头,是真的人骨,头颅和肋骨的形状十分鲜明,尸骨身上还挂了破破烂烂的衣服。

    老警察当下停住脚步,反手将那名手持铲子的志愿者推开:“你别动了,所有人退到一米外,保护现场。”

    他声音略有些颤抖。

    居然真的有尸体,这事情大了!

    “啊?”志愿者没听清楚,又是一铲子下去。

    老警察一看有点来气,眉心狠狠一跳,声音禁不住地拔高:“我说,你们都别动了!镐头铲子全部撤走!保护现场!!!”

    没想到真有命案,他带来的人手太少了。

    这一句堪称怒吼。

    志愿者们被凶到了。

    比老警察还凶的是法医,法医本就在濒临怒火喷发的边缘,他走过来,见到这一幕,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颤抖,终于,他爆发出来了,那双睁得硕大的铜铃大眼,死死地瞪着每一个人,嘴里说的却是:“你们都不要碰!!!让我来!!!”

    江雪律立刻收手,一群志愿者也争先恐后地爬出土坑,把主场留给了神经质的警察法医。

    这下所有人都能看到。

    两名警察小心翼翼地开挖,这黑色泥土的深坑,犹如一张巨兽之口,吞噬着一切。随着小铲子一点点拨开泥土,一具死去多年、早已白骨化的尸体,慢慢呈现在眼前,暴露在天日之下,一股刺鼻的腐败气味也随之散开。

    志愿者们面露惊惧,下意识地捂住口鼻。

    法医戴起手套,拿出工具箱,原地验尸,很快得出结论:这是一具白骨化到难以辨认样貌的尸骨,从盆骨和生育程度看,是一名生过孩子的年轻女子。白骨化时间至少有十年以上。

    法医再轻轻拨动尸骨,说出他初步验尸的死因推测,“身上共有七处刀痕,女性死者死前遭遇过殴打,颅骨变形,后脑勺有撞击伤,身上多处骨折,这些都不是致命伤。真正的致命伤是深入内脏的刀伤……”

    深到什么程度,深到刀口都烙印在了骨头之上,入骨三分。

    惨不忍睹这个词,在这具森森白骨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很明显,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命案!”法医一锤定音,定了性质。

    法医每说一句话,徐征明脸色就苍白一度。到了最后,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完了,他嘴唇颤抖着:“没错,先殴打后用刀,这是我的母亲吧?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

    二十年前,农村结婚年龄都挺早。

    “十有七八。”负责物证的警员还没来,法医拿起镊子,临时上岗,小心翼翼地从死者身上取出一些东西。

    死者身上不是空无一物,衣物和随身物品还没腐烂,里面就有皱巴巴的纸质证件,被时代淘汰的火柴盒等等。

    身份很快也确定了,正是当年失踪的女子。

    所有人激动又震惊:十九年前果然真有一起命案!

    尸骨的种种痕迹,说明了当年她是在无尽殴打和杀戮中死亡的。

    她死得太惨了!

    徐征明眼眶瞬间红了,脸庞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即使早有准备,在鉴定结果出了后,他依然心如刀绞,深深的悲伤和痛苦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不顾眼前是一具骇人的白骨,他想去触碰自己的母亲,抱着她嚎啕大哭,法医阻止了他。

    “你不能碰!我们回去后,还要带她跟你测一次DNA,确定这真是你的母亲。她身上也很可能残留了凶手的指纹。”当年受限于技术,凶手草草地掩埋尸体,估计都不会想到,二三十年后刑侦技术发展之快,达到了多个里程碑。

    二十年后,各种犯罪题材的知识影视铺天盖地,罪犯们与时俱进,跟警方斗智斗勇时,多少有反侦察意识,他们会有意识地销毁指纹、清理DNA、毛发等证据。手法也是花里胡哨。

    二十年前,凶手们野蛮凶残,却没那个意识。

    一些痕迹一定留在了现场。

    一听这话,徐征明不敢再动,他眼里迸射出怒火,心中满是恨意:是啊,找到母亲的尸骨只是第一步,凶手还没抓到呢!

    “我们运气也太好了,整座山那么大,居然只挖了三四个小时。”人命关天的案子一出,法医的态度也变了。

    真有命案,出动所有警力满山挖都是应该的。

    实际上不是运气好。

    早从一开始,江雪律就在引导,初上山伊始便有两条岔路,应该走左边,如果走错了,去了右边,这次挖骨行动注定无功而返。当时他和徐征明走在最前方,充当了领路人。

    众人只想着挖尸骨,谁也不知道凶手当年把人埋在了何处,

    本来也没有思路,他们便随大流跟着行动,无形之中,缩短了找到白骨的过程。

    比起众人的毫无头绪。

    与杀人犯精神共振的江雪律,自然知道,“自己”把尸骨埋在何处了。

    人群之中,最震惊的莫过于孟冬臣。

    白骨被挖出,身中七刀的结论,与徐征明帖子里所说如出一辙,让他面露惊骇,一股寒气顺着脊背攀爬上了神经。

    treasure那双从头到尾都十分冷静的眼眸,在大少爷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心里悄然滑过一句话,“原来这一切真的不是骗局,原来执迷不悟真的是我自己。”

    他嘴唇开合几次,人是彻底傻了,错愕得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徐争鸣那两幅画,是现实落进画卷,杀人是真的,目睹凶案后想要复仇也是真的,那些村民们的讨论也是真的。

    这一刻他信了。

    世界观在他眼前崩塌颠覆——

    另一边,明达市警局。几名警察正在喝茶,他们远远地评价着一行人:“郑哥也是糊涂了,没有证据就出警。”

    报案人说的,全程就是一个梦,怎么能当真?

    恰在这时,二楼下来好几名同事,他们风风火火走下台阶,见了在喝茶聊天的他们,纳闷道:“啷个,你们不出警吗?天水镇茂竹乡那块地方发现一具尸骨了,疑似十九年前失踪女子卢某,属特大命案,现场还没保护,局里通知了,喊大家尽快出警。你们还有时间喝茶呢,快点和我们一起出发!”

    众人一愣,以为自己幻听了。

    什么?真出命案了?

    众人浑身打了个激灵,一边不敢置信地穿衣带帽,一边风驰电掣地驱车赶往目的地。

    命案一出,事情就闹大了,随着痕检、辖区民警和刑警的车陆陆续续赶来,停在坑坑洼洼的山路边,黄色警戒线在狼雁山拉起。

    茂竹乡轰动了。

    村民们亲眼看到,警察们将一具白骨小心翼翼地放入裹尸袋,这一幕太冲击眼球。

    人群嘈杂起来:“真的死人了!真的死人了!包家的山头有死人,几个外乡的娃儿挖出来的!”

    “你们也听说了?赵浦的婆娘原来不是跑了,是当年就被人杀了,好吓人哦,七刀!”七嘴八舌的声音中,村民们都吓坏了。

    村民们胆子大,情绪激动时跟人打架,把人脑袋开瓢也不是没有过,可是把人杀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到底是哪个杀的,吓死了。警察说,凶手很可能是村里的人。”这个消息一出,村子里的人都怕了,猜忌心慢慢浮现,一个村里普遍都知根知底,谁能想到自己身边居然潜伏有杀人凶手。

    杀人埋尸,还能二十年不被人知晓。

    这难道不可怕吗?

    都是一个村里的,到底是多大仇多大怨。

    别说村民了,一开始对梦境之说不以为意的明达市警局,如今也渴望获悉真相。

    人声喧闹中,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表情非常不自然。

    早在听说警察来了时,警车鸣笛打破整个村子的平静,他心里咯噔一声,飞出许多凌乱。

    最初不知道警察来干什么,所为何事,他还能佯装镇定,凑在围观群众里看热闹。

    等听说是一具女尸被发现,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震惊,整个人手脚发凉,慌张极了。

    怎么发现的?明明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他半只脚都要踏入棺材了,怎么会被发现呢?

    等事态继续演变,警车越来越多,连隔壁村都跑来看热闹,村民们又如鹦鹉学舌一般给隔壁村复述法医的结论,“尸体上应该有指纹”等诸如此类的话,他脑子彻底乱了。

    再再听说,是当年那个女人的孩子,长大后回来缉凶。中年男人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孩童普遍忘性大,谁能想到,当年五六岁的孩子,居然能记得当年的事情,还有这番能耐!

    警察说,是当事人比较早熟,五六岁就记住了一切。村民们却说,是女人怨气太重,才十九年来不间断地给孩子托梦。

    一个科学一个迷信。

    不管是哪一种说法,复仇都是最终结局,令他不寒而栗。

    他该怎么办?

    跑路,对,他当然要连夜跑路!趁着警方刚发现尸体,他要赶紧跑,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男人从人群中转身,准备回自己家。

    就在这时,他看到两个年轻人站在警察包围区中心,俨然是人群的焦点。

    警察非常客气地问:“你们还知道什么?有什么对案子有帮助的线索,都可以说。”

    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眉宇轻皱似乎在回忆,他说:“三个男人,两个我很陌生,一个好像是村里的人,案发时,他拿刀威逼我的母亲,脸上的表情凶神恶煞,眉毛上似乎有一颗棕黑的痣……”

    警方立刻唰唰写下“熟人作案”,很大可能是一个村里人引狼入室,伙同两个外人作案。

    中年男人吓坏了。

    他一颗心吊在嗓子眼,连忙伸出巴掌,捂住了脸上的黑痣。

    这颗痣长在他的眉毛边上,有相面师傅说,这个地方长痣的男人胆子大、头脑聪明,朋友多,能闯荡下一番事业。也有相面师傅说,如果一个男人这个地方有痣,预示着一生可能会有一次牢狱之灾……后者他一直当放屁,只听前者,也一直为这颗又大又黑的痣引以为豪。

    唯独没想到,当年的幸存者却靠这颗黑痣几乎把他指认!

    接下来另一个年轻人开口了,对方语气不慌不忙,全程像是在夸他,可仔细听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警察叔叔,我认为这个凶手非常聪明且心狠手辣……当时村镇上有集市,舞龙舞狮和鞭炮齐鸣的活动,吸引了群里男女老少的注意力,村里几乎空了一半,选择这个时候动手,没有多少目击证人,也不会惊动别人。”

    这是天时。

    “再有,他选择卢女士杀害,恐怕也不是偶然。卢女士家较为偏远,还是独门独院,她就算惨叫,邻里也不会发现。”

    这是地利。

    “他不仅自己动手,他还有两个帮手,轻轻松松就帮他制服了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人。他用灭门的方式不留一个活口,彻底扼杀掉最后一个目击证人。”

    这是人和。

    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三个男人对女人拳打脚踢,当时应该没想杀人。后来选择动刀子,估计是想明白了:“他”既然是熟人,如果留活口,迟早有暴露的一天。

    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指认他,灭门是唯一的选择。

    这条思路也贯穿了他后续的一切行动,让他二十年没有露出破绽。

    这一句句话,听在耳里如炸雷轰鸣。

    中年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个年轻人的说话更直接,说的是他的犯案思路。

    他浑身僵硬如同石化。

    接下来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那动机是什么呢?”

    中年男人听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走。因为太急了,他一路跌跌撞撞,脚差点打滑。

    他冲回家,关上房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收拾钱财衣物。屋子里,他的老母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骂了他一句,“你急着投胎啊!”

    中年男人才没空理她,他简单地收拾了东西,才慌里慌张地对母亲说:“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一直在外地打工,根本没回来,你也不知道我去哪里了,你也联系不上我!”

    “没事不要给我打电话!”省得警方通过这条线摸到他头上。

    嘱咐完毕,没等老母亲回应,他拿起包就想夺门而出。

    他的逃亡之路要开始了。

    可惜太迟了,他小看了警方的办事效率,在他脚迈出去、准备出门时,门外出现了好几名警察,听说是来挨家挨户采集指纹的。

    他脸唰地一下白了。

    一看他大包小包、完全是自投罗网的样子,警察们挑了挑眉,视线再往对方局促的脸上瞟,眉毛间一颗黑痣,显眼极了。得嘞,这下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他们掏出一副银手铐:“行了,包鸿志,跟我们走一趟吧。”

    三名恶徒,其中一名落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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