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车轮飞驰, 长长的影子飞快地掠过道旁的树木,掠过坊墙下的流水,逆着越来越多赶在闭门鼓前返回坊间的人群, 一径奔出胜业坊大门。
日色越来越低, 在天际晕染出一带浅红微紫的光晕, 车子蓦地停道旁一间茶楼的后墙处。
车门打开, 先前在窄巷上车的侍婢不见了, 下车的是个身量苗条的女子, 戴着幂篱看不清容貌,但一身翻领窄袖的胡服和微露在织锦裤管外的光洁脚踝, 无不昭示着她胡女的身份。
“娘子。”墙后迎出另一个戴着幂篱的胡女, 牵着马递过缰绳给她, 回头又吩咐车夫, “你们往南城门去。”
车子掉转方向,沿着纵街飞快地往南城去了,先前的胡女站在墙角阴影处望着, 直到车子走得看不见踪迹了,这才低声道:“走。”
声音柔婉, 如风吹水面, 涟漪层层,她抓着鞍桥一跃跳上马背, 动作却是出奇的干脆利落:“时辰不早了。”
抖开缰绳清叱一声, 那马如飞箭也似, 嗖一声便蹿了出去, 后面的胡女忙也跟着上马, 与她一起加鞭,飞快地奔向西边。
崔府。
崔思谦赶在闭门前回到家中, 先往崔琚跟前回禀:“在别业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末后里面来人说郡主病着不能理事,让我先回来。”
崔琚不语,半晌,长叹一声:“眼见得是要推个干净了,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真把她……”
崔思谦猜得出他的顾虑,先前不认苏樱也就罢了,既然认了,既然接回家中,如何能因为卢元礼胁迫,就把人送回去?那样崔家岂不是让人戳脊梁骨?“我再去找找门路,不信卢元礼能一手遮天。”
“你休要多事!”崔琚想起在御史台心惊肉跳的一整天,不觉打了个寒颤,“我自有主张,下去吧。”
崔思谦还想再说,崔琚脸色一沉:“出去!”
崔思谦也只得出来,心里烦闷着,一时猜测南川郡主是否在暗中帮着卢元礼,一时想着哪里有门路能压得住他们,再抬头时已经到了苏樱的院子,院门虚掩着,侍婢坐在廊下做针线,看见他时连忙起身:“大郎君,樱娘子诵经累了,今晚不用饭,已经歇下了。”
谁要问她?只不过信步走到这里而已。崔思谦摆摆手折返回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夕阳半拖在粉墙上,院里静悄悄的一丝儿动静也无,屋脊后什么影子一晃,不知是鸟雀,还是闲走的猫儿。
屋顶上,张用等他走远了,这才从后檐倒挂下来,悄悄拨开锁闭的窗户。
情形有点不对。两刻钟前苏樱念完经回来,说是累了便睡下了,只是他方才想起来,那个心腹侍婢叶儿,仿佛有大半天不曾见过人影,再者苏樱睡下后过一阵子,又有个侍婢从屋里出来,但他分明记得苏樱刚睡的时候,便已经让侍婢都退出去了。
窗户推开一丝缝隙,张用贴上去,细细看着。屋里光线昏暗,帘幕低垂,摊开的经卷摆在苏樱常坐的书案前,看上去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但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张用犹豫一下,推窗跳进房里。
安静得很,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轻手轻脚来到里间卧房,四柱床的帐子放着,影影绰绰似是有人在内,却还是听不见呼吸的声音。张用伸手想揭帐子,摸到素纱的边角又急急停住。裴羁仿佛很忌讳别的男人接触苏樱,他曾几次窥见裴羁看窦晏平和卢元礼的模样,他跟着裴羁这么多年,从不曾见过那么冰冷肃杀的眼神。
但裴羁下的是死命令,盯紧苏樱,决不能出任何岔子。这位主子看起来端方温雅,实则手段凌厉,发出的指令从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张用一横心,揭开纱帐。
被子外拖出一窝青丝,仿佛有人面朝里睡着,但他混迹江湖多年,一眼就认出被子里的人体态不对。
不好。张用急急揭开被子,看见内里用衣服和黑色丝线做出来的假人。
苏樱跑了。那个最后出去的侍婢,低着头飞快地出了院子的,是她。
张用一跃掠出卧房。裴羁交代过,一旦有变,必要让卢元礼的人知道。捏着嗓子叫一声:“不好了,樱娘子不见了!”
墙外树枝乱晃,一条人影慌张着往这边跑来查看,张用闪身避过,在隐蔽处找到等候的部下,低声吩咐:“苏娘子走了,我去追,你去禀报郎君!”
西向横街上。
苏樱打马飞奔,风吹得幂篱边缘垂下的青纱猎猎作响,一双眼牢牢望着前方。
昨日她算过路径,车子正常行驶须得小半个时辰到西市,那么骑马快行,半个时辰足够赶到金光门。
车子是昨天叶儿悄悄雇下的,给足了酬金,约定时间等在崔府后门外隔条街的僻静巷子。叶儿下午找借口先出了门,取了马匹在横街等着,她扮成婢女溜出崔家,上车后再换上胡服扮成胡女,此时空车将按照先前的约定一路往南去往南城启夏门,即便卢元礼的人察觉到不对,也只会追踪这辆车子一路往南,即便追上了,车夫也并不知道她要去的是哪里。
在卢元礼到处寻找之时,她已经逃出长安,连夜赶上一段路径了。
加上一鞭,催得青骢马如风一般飞驰着。快些,再快些,出城,西行,从此鱼游江海,鹤翔九天。窦晏平,裴羁,长安的一切都可抛却,漫漫关陇道,从此将是她安身立命之所。
胜业坊门外。
张用跳下马,仔细查看地上的车辙印。先前那婢女从苏樱院里出来时他因觉得古怪多看了几眼,记得是往后门方向去的,方才从后门一路追踪查问,果然有辆小车不久前从巷子里出来,一路飞快地奔出了坊门。多半就是苏樱。
车辙在坊门外改道向南,她果然是要出南城门,前往剑南,只不过把出发的日期从明天提前到了今天傍晚,赶着闭门鼓响,逃出生天。
好个机灵的小娘子,这么双眼睛盯着,愣是让她跑了。
裴府。
“走了?”裴羁抬眼,“去了哪里?”
侍从对上他幽如深潭的凤目,心中一凛:“张头领正在追查。”
裴羁抬眼,绿窗外日色西斜,一点点正往山巅坠去,距离闭门鼓响,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她选着这时候出逃,是为了赶着城门关闭的便利,阻绝追兵。起身取出夜行文牒:“走。”
照夜白撒开四蹄,载着人奔出坊门,折而向南,裴羁目光沉沉。她竟真要逃去剑南?以她的狡黠凉薄,当真会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一心一意只要窦晏平?
卢府。
卢元礼唰一下站起身:“什么,跑了?”
“是,”刘武擦着汗,“今儿一整天樱娘子安安生生在房里念经,某带着人一直在外头盯着,后来突然听见有人嚷叫樱娘子不见了,某进去一看,还真是不见了,后来又听人吵嚷说是从后门跑的,某让他们先找着,某赶紧来报郎君。”
“蠢货!”卢元礼一个巴掌兜头甩下来,起身拿刀,“走,去南城!”
永宁坊外。
张用抬眼,车辙尽头处一辆油壁小车正飞快地往前去,欲待上前阻拦,裴羁却是吩咐过不能在苏樱面前暴露行迹。急急掷出一支袖箭,不偏不倚,正中车轮轴心。
咔嚓,车轮卡住,车身猛地一颠,震得紧闭的车门松开一条缝隙,张用瞳孔骤然紧缩,空的。苏樱呢?!
一个箭步上前抓住车夫:“苏娘子呢?”
“什么苏娘子?”车夫挣扎着想要挣脱,又怎么也挣不脱,“你放开!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樱,先前在胜业坊上车的小娘子,”张用急急追问,“她人呢?”
“你说那个胡女?”车夫恍然,“出了坊门就下车了,某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胡女?张用一怔,听见身后蹄声急促,照夜白载着裴羁飞奔而至。
夕阳自身后映照,他整个人沐浴在一层金红的流光中,似降世的佛陀,让人不自觉地仰视。他勒马上前,沉沉目光掠过空无一人的车厢,落在车前拉扯的两个人身上。
张用头皮发着紧,不得不上前禀报:“郎君,苏娘子扮成胡女在横道下了车,去向不明。”
许久,看见他抿紧的唇角忽地微微一扬,张用一愣,怎么看起来,竟像是笑?待要细看,裴羁拨马回头,望向来路。
山巅残阳如血,暮归的车马如飞鸟投林,逶迤进入各个坊门,她不知去了哪里,可此时此刻,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可耻的欢喜。
她不是去剑南。她对窦晏平,也不过如此。
抬眼,暮色一点点浓重,她必是要出城,十数座城门,哪一座是她挑中?过所上注明身份,一旦拿出,必定会被卢元礼的人拦下,她狡黠机变,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她准备用什么法子逃脱?她扮成胡女,是为了掩饰身份,还是有别的目的?
最要紧的是,她在这世上已经举目无亲,不去剑南,不回锦城,又能去哪里。
不对。裴羁长眉微扬,他一直忽略了一个人,称心夹缬,康白。
假如这长安城里还有人有能力帮她,愿意帮她,除非是康白。
叫过侍从:“去查查康白手下这两天有没有商队出城。”
拨马向西,照夜白疾如闪电,裴羁又再加上一鞭。这些天一直都有人片刻不离地盯着她,除了应穆提亲那天。那天因着事发突然,他临时抽调了张用来用,留在崔府的人没了头领多半出了疏漏,也许她就是趁着那段时间,联络了康白。
假如是康白帮她。胡商最大头的买卖是贩卖丝茶瓷器,商队通常由城西开远门出发,行经关陇,去往西域。她昨天刚刚去过西市,西市距离开远门,只有两三个坊的距离。她是去探路。“去开远门。”
张用应一声,打马越过众人,先行去打前哨,远处烟尘滚滚,一彪人马呼喝着往近前飞奔,裴羁定睛,是卢元礼。
太慢了。给他留足了线索,竟耽搁到这时候才找过来。
拨马拐进岔道隐蔽,只一眨眼,卢元礼已经冲到了方才车子停处,刷一声拔刀,架上车夫的脖颈:“苏樱呢?说!”
车夫惊得魂魄出窍,结结巴巴答不出来,边上一人接口道:“小娘子穿着胡服,往西边去了。”
那人青巾包头衣着简陋,看上去像是跟车的脚夫,卢元礼并没有认出他是裴羁的手下,吃了一惊:“西边?”
她去西边干什么?窦晏平又不在西边。此时也来不及多想,打马向西:“追!”
烟尘滚滚,呼啸着往西边去了,裴羁叫过吴藏:“引卢元礼去开远门。”
他得确保卢元礼能找到她,以卢元礼的蛮横,必能逼得她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彼时,方是他现身之际。
“是。”吴藏得令,引着两人飞也似地去了,裴羁催马,驰入另一条西向横道。
他隐身幕后耐心筹划这么久,只因深知她狡黠凉薄,一旦他主动插手,她极有可能看破他的心魔,甚至会倚仗他此时的迷恋,肆无忌惮践踏利用。
得让她以为,他根本不想管,是她主动求恳,他才不得不出手。
风声呼啸,照夜白撒开四蹄,疾疾奔向开远门,裴羁猛地勒马。
她当真,要走开远门?
商队西行多经开远门出发,此事长安几乎无人不知,康白既然肯帮她,既然肯为了她将出发时间定在日暮,又怎会选一个人尽皆知的地方,徒增风险?
“来人。”裴羁沉声命令,“分成两队,一队随我去金光门,一队去延平门。”
西城三门,开远、金光、延平,距离西市最近的是金光门。在康白那边没有查到确切消息的时候,他选择跟随直觉,赌一把。
西市。
青骢马飞奔着从敞开的大门前掠过,丝竹歌舞的声响一霎时放大,一霎时抛远,苏樱眼梢微扬。
快了,已经能看见前方巍峨的城墙,半天烈火焚烧般的晚霞托着摇摇欲坠的斜阳,将堞楼笼罩在一片金红之中。快了,最多再有一刻钟,她就能赶到城门下,出城。
从此山高水阔,远走高飞。
身后隐隐有马蹄声,苏樱回头,望见一带烟尘,滚滚而来。
***
远处,裴羁猛地勒马。
虽然只是模糊的一瞥,但他认得出来,是她。
任她上天入地,最后还不是,落在他手里。
“去开远门,引卢元礼过来。”
“持我名刺去金光门,请城门郎暂时拖住康家商队。”
两名侍从分头奔去,裴羁下马换车,隐藏行踪。
急不得。愈到最后,愈要谨慎。天罗地网已经织就,再狡诈的雀儿,终究也要落网。
***
横道上。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急,苏樱又惊又疑。
方才远处烟尘滚滚,似乎是一群人追了过来,就在她心惊胆战以为是卢元礼的时候,烟尘散尽,却只是一人一骑在往这边奔。隔得远看不清楚,是不是卢元礼的人?
马蹄声一瞬间到了近前,苏樱一扯缰绳让在道边,紧紧握着袖中匕首,蹄声卷着风声,马背上的陌生人目不斜视,飞快地往前去了。
不是来找她的。苏樱松一口气,也许只是像她一样,着急赶路出城的人罢了。
“娘子快看!”叶儿惊喜地指着前方。
苏樱抬头,看见金光门厚重的门扇上闪亮的铜钉,门内不远处一支商队正聚在一起等着出城,男男女女十几个人,赶着车拉着骡马,还有胡儿牵着骆驼,驼背上一面白底旗帜,写着大大一个“康”字。
是康白的商队。她终于,赶到了。
催马上前,队伍里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闻声看了过来,苏樱认得他,称心夹缬的三东家,康庆德。下马行礼,摘掉幂篱:“敢问是康东主的队伍吗?”
幂篱下是一张普通甚至称不上年轻的脸,康庆德有些发怔,这模样与康白的描述并不相符,但身后跟着的叶儿他是认识的,先前打过几次交道,难道是易容了?试探着唤了声:“苏娘子?”
“是我。”苏樱从袖中取出一个五两的金饼,双手奉上,“这是与康东主约定的酬金。”
酬金对上了,那么的确是她。康庆德伸手接过:“走吧,马上就要关城门了。”
商队得了命令,一齐动身往城门去,苏樱带着叶儿夹在队伍中间,四下一看,别的骡马都驮着货物,唯独她为着出逃方便只贴身带着金银细软和必备的药物,马背上光秃秃的,极是扎眼。
“待会儿出城时娘子尽量不要说话,”康庆德拎着几个包袱过来,给她和叶儿的马背各绑上两个,“若是卫兵盘查,就说你们是安二娘、安三娘。”
“好。”苏樱点头,“多谢康叔。”
咚!远处的坊市骤然响起第一声闭门鼓,随即是第二声、第三声,苏樱抬头,残阳如血,倏忽坠下山巅,康庆德快步越过队伍来到最前方,掏出过所,奉与守门的军士。
苏樱低着头夹在队伍中间,余光瞥见军士漫不经心的脸,他拿着过所挨个核对,一个两个三个……马上就是她了。
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到后面去了,苏樱松一口气。她自知容貌太过惹眼,是以早早改装,扮成个二三十岁面目平常的胡女,如今这张脸,便是怎么也让人记不住了。
最后一个人很快核验完毕,康庆德收起过所连声道谢,胡儿赶着骆驼当先走进门道,身后突然有人叫了声:“慢着!”
苏樱心里一跳,不敢回头,余光里看见一个官吏模样的男人快步走来:“再查查货物数目对不对。”
军士连忙将人都赶回来,上前拆解包袱,挨个核对。康庆德只道是索要贿赂,连忙上前塞荷包,又被那官推开,苏樱躲在人群里,原本平静的心突然开始狂跳,眨眼之间,已经跳得喘不过气。
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知来由,但本能地感觉到了。
身后,城门轰响着,一点点关闭,最后一丝来自城外的光亮消失了,苏樱紧紧攥着缰绳,听见由远及近,飞快奔来的马蹄声。
远处,裴羁抬头,就着城头陆续燃起的火把,看见黄骠马飞驰的身影。
喊声随着蹄声,一齐闯进耳朵里:“苏樱!”
卢元礼。苏樱抬眼,看见康庆德紧绷的脸,他打了个手势,队伍里的胡女连忙将她围住遮蔽,但已经迟了,卢元礼催马冲过来,马鞭一甩,响亮着抽向人群:“出来,我知道你在里头!”
知道她心眼多,没想到竟如此之多。说了明天去大慈恩寺,结果今天就跑了。说了去南城门,结果跑来西边,害他一直追到开远门,要不是偶然听见路人议论说金光门今天有胡女跟着商队一起出城,他还真想不到她竟跑到这边来了。
苏樱抓着马,随着众胡女躲避着,先前那核对货物的官员正指挥军士驱赶商队,多半是卢元礼的同谋,城门待不得了。余光里瞥见叶儿躲闪着藏进了灯火找不到的暗处,她先前吩咐过的,一旦出事,让叶儿不要管她,想办法进城去搬救兵,而她易了容,卢元礼未必认得出来,再撑一会儿,也许就能混过去。
却在这时,听见一声带笑的唤:“好妹妹。”
黄骠马骤然奔到近前,卢元礼大笑着,绿眼睛直勾勾看她。她以为她抹得一脸黑黄就能混过去?那腰那胸,那行动时风流袅娜的味儿,便是烧成灰,他也一眼就认得出来。
挥刀赶开碍事的胡女,伸手来抓:“你可真让哥哥好找啊!”
苏樱一鞭子甩过去,卢元礼笑笑地抓住,待要顺着鞭子扯她过来,她突然松手跳上马背,清叱一声:“驾!”
鞭子空落落的抓在手里,她伏低身子,拣着人群的空隙,腾挪躲闪着飞跑。卢元礼大笑着跟上:“好妹妹,你想玩,我就陪你玩。”
有的是时间,尽可以陪她玩。城门已经关闭,坊门也早就关了,就算他不追,还有街使带着武侯巡夜,抓住了,他直接去领人更好,到那时候,看她还能怎么折腾。
苏樱控着缰绳,一跃跳过堆垒货物的小车,距离最近时重重一脚蹬在车把上,车子稳不住,成包的货物骨碌碌滚下来挡住道路,身后,卢元礼不得不又停下来,骂骂咧咧地躲闪。苏樱催马,奔向下一个装满货物的车子。
她观察了多时,此处受惊的商队、车马、货物和赶人的士兵乱哄哄地聚在一起,将进城的道路堵了大半,只要利用得当,就能拖延上好一阵子。
到那时候,叶儿也许已经搬来了救兵。
***
透过半开的窗户,裴羁沉沉看着。
她还在跑,灵巧敏捷,拣着车辆货物的空隙里穿进穿出,利用这些天然的屏障挡住卢元礼,一点点与他拉开了距离。卢元礼眼下已经不笑了,挥刀乱砍着一切碍事的东西,刀锋带到了城门的守军,惹得几个军士火起,拔刀拦住,嚷叫起来。
他果然不曾看错她,她狡诈机变,没有路,也要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
必得让她走投无路,她才肯如他所愿。
***
身后的争吵撕闹看看变成打斗,苏樱加上一鞭,青骢马一跃跳过路口,如激射的箭,疾疾奔向城内方向。
今夜注定是走不了了。眼下已经无暇去想卢元礼是怎么找到她的,只能尽力往横道和天街去,那里是城中交通要道,街使带着武侯时时巡查,只要有外人介入,总能争得一线生机。
“站住!”身后喊声又起,卢元礼摆脱军士追了上来,先前的笑容已经变成了怒,“苏樱,你找死!”
怒到极点,想要她的心,亦是前所未有的强烈。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对他,猫儿不听话,玩闹几下固然有趣,若是闹得失了分寸,就得狠狠教训一番,逼她听话才行。
弯弓搭箭,高喝一声:“站住,否则我就放箭了!”
她没有停,催着马飞快地跑着,卢元礼用力拉开弓弦。
***
裴羁看见箭矢的尾羽破空而出,在头脑尚未来得及做出决断之前,已经呼喊出声:“拦住!”
身边弓手应声而出,此时理智已然回归,裴羁欲待阻止,终是垂目。
***
苏樱听见羽箭破空而来,不祥的风声,躲已经来不及,只能极力向马背上伏低身体,黑暗中似有人叫,模糊着听不清楚,直到当当两声响,一前一后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支箭将卢元礼的箭撞飞落地,紧跟着一人从墙头跳下:“姐姐!”
苏樱抬眼,借着远处城门上的火光,看见卢崇信苍白的脸,他飞跑着来到近前,一把抓住辔头:“姐姐别怕,我来了。”
嗖嗖嗖!连绵不绝的响声中,无数羽箭从坊墙上射向卢元礼,卢元礼在叫,高声唤侍从过来帮忙,卢崇信挡在马前拦住道路,苏樱走不得,急急催促:“你先让开,我得回崔家!”
“姐姐跟我走吧,”卢崇信死死抓着辔头,心中苦涩到了极点。她要走,却一个字也不曾跟他说,若不是这些天他一直牢牢盯着卢元礼,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以后我守着姐姐,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去处,从今往后就只有他们两个,她再不能抛下他了。
身后,卢元礼大叫一声,肩膀上中了箭,挥刀冲向卢崇信:“贱奴,竟敢暗算,我杀了你!”
***
灯火幽暗处,裴羁遥遥望着。
方才那脱口而出的一句,不在他预料中。
他不该拦着卢元礼,那一箭射的是肩膀,卢元礼只是想弄伤她,让她没法再逃,束手就擒。这情况对他有利,卢元礼早一时逼她到绝地,他就能早一时现身,结束这一切。
可他竟然不假思索,命人拦下了那箭。他的心魔,远比他所了解的,更要深重。
***
场中形势又是一变。
刘武带着人马赶到,张弓引箭,与墙头上卢崇信的人对射。卢元礼得以喘息,咬牙拔出肩上箭,扣上弓弦,血淋淋地向墙头射去。
他是猛将,箭无虚发,苏樱听见一声惨叫,墙头一个弓手应声落地,头破血流,显见是活不成了。血腥味瞬间密布夜空,惨叫声、落地声连绵不断,卢崇信的人就快抵挡不住了,可他依旧死死挡在马前不放她走,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直盯盯看她,疯狂,执拗。
这个疯子。被他缠上,和被卢元礼缠上,也难说哪个更坏。苏樱伸手,轻轻握住他攥着缰绳的手:“我跟你走,可是大兄不会放过我们的,怎么办?”
***
裴羁幽冷目光落在她握住卢崇信的手上。
有什么情绪丝丝缕缕钻出来,如毒蛇啃噬心脏,让人片刻难安,就如当初他看见她指尖纤纤,点在卢元礼心口,就如他隔着洞口的细竹,看见她踮起脚尖,亲吻窦晏平。
是妒忌吗。陌生,可耻,他牢牢把控的人生里,从不曾体验过的情绪。
***
“姐姐,”卢崇信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脑袋里嗡鸣着,听不见声,看不见人,全世界就只剩下一个她,“那么,我就去杀了他。”
松开缰绳握住她,十指相扣,她柔软的手带着幽香,没有一丝间隙地在他手心里,余光瞥见卢元礼冲了上来,卢崇信急急松开苏樱,呼哨一声。
坊墙后应声跃出几个黑衣人,上前拦住卢元礼,卢崇信拔剑加入,又回头叮嘱苏樱:“姐姐先躲躲,等我。”
脖颈上一凉,卢元礼的刀锋近在咫尺,卢崇信堪堪躲开,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看见青骢马飞驰的背影,她走了,在他与卢元礼性命搏杀的时候,丢下他,走了。
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了,黑漆漆的找不到方向,卢崇信喃喃的:“姐姐。”
“贱奴!”卢元礼一刀劈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躲闪不及,正正劈在前胸,卢崇信挣扎着倒下。贱奴,他们都是这么叫他的,打他的时候。只有她不曾。她会唤他的名字,会给他包扎伤口,还会在黄昏落雨的时候,轻声细语跟他说话。
这世上只有她肯对他好,可她如今,不要他了。
苏樱催马狂奔,越过群贤坊,越过西市。长安城的街道横平竖直,连个能躲避的岔路都少,不知卢崇信能拖住卢元礼多久,不知叶儿此时,又到了哪里。
前面道上蓦地亮起灯火,一簇人马持杖而来,苏樱认出是巡夜的街使,扬声叫道:“使君救我!”
声音娇细,在暗夜里听来分外悦耳,街使急急抬头,见一个胡女骑着马飞奔而来,灯火照出她平庸的容貌,却是糟蹋了一把好嗓子。吩咐道:“拿住她。”
几个武侯上前拿人,苏樱急急说道:“胜业坊崔郎中府,有劳诸位……”
“慢着!”身后一声高喝,卢元礼催马而来,老远便高高举起鱼符,“右金吾卫将军卢元礼,她是我家逃奴,我来拿!”
“我不是,”苏樱忙从袖中取出过所,映着灯火明晃晃地照着,“我是水部郎中崔琚的甥女苏樱,今日出城还乡,横遭卢元礼阻拦,乞请使君送我回家,我舅父定当重谢!”
过所上字迹清楚,写着苏樱名姓,街使没听过水部郎中崔琚,但卢元礼,长安城谁不知道他?蛮横跋扈,岂是讲道理的人?虽不知道他与这个胡女有什么纠葛,但一个小小街使,有几个脑袋敢管他的事?当下使了个眼色,几个武侯会意,转身往另个方向走去,就好像根本不曾看见过一般。
“好妹妹,”卢元礼大笑起来,“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话音未落,青骢马一跃而起,向着暗处疾驰而去。这不听话的猫儿,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卢元礼催马赶上,按着鞍桥一跃跳到苏樱身后,胳膊一伸,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还想往哪儿逃?”
***
裴羁冰冷目光,落在卢元礼搂抱苏樱的右手上。
那种毒蛇啃咬的感觉又来了,陌生的怒意几乎让人失去理智,想要将卢元礼立时毙于剑下。
“郎君,要动手吗?”张用忐忑着问道。
裴羁沉默着,半晌:“再等等。”
再等等,等她山穷水尽,等她来,求他。
***
青骢马踢跳着腾跃,仍然无法将入侵者甩下去,卢元礼紧紧搂住,伸手向苏樱脸上一抹,黄黑的粉末抹掉,露出内里白皙的肌肤,雪肤花容,摄人心魄:“弄得这么丑,给谁看呢?”
苏樱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他肩上箭伤淌着血,手上也有,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鼓胀坚硬的肌肉带来的压迫,苏樱嫣然一笑:“你这么凶做什么?”
卢元礼又看见她的笑,妩媚,娇俏,像带着钩子,死死勾住他的心脏,那种无法呼吸的怪异感觉又来了,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谁叫你不听话?”
“我怎么不听话了?”她笑靥如花,转身向他,忽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
裴羁看见冷光一闪,自胡服紧窄的袖子里,逼近卢元礼的脖子。
他以为她的匕首是障眼法,原来,不是。
原来她买下匕首之时,就决定了将来必要之时,用来杀人。
***
“妹妹这下可该跟我回去……”卢元礼话没说完,后颈上猛地一疼,抬眼,看见苏樱冷冷的目光。
头脑还没反应过来以前,身体的本能已经让他循着疼痛来处用力一推一拧,虎口攥到柔腻的肌肤,听见苏樱低低的痛呼,当一声,沾血的匕首落地,卢元礼目眦欲裂:“你想杀我?”
那样笑着,那样搂着他,软玉温香尽在怀抱,却原来攥着匕首,想取他的性命!
苏樱挣扎着,挣扎不开,手腕痛得钻心,失了匕首再没有别的武器,便用空着的左手,向他眼睛上用力抓去。
卢元礼急急闪开,脖子上伤口不深,她力气终是太小,不可能杀死他,此时惊诧混合着暴怒,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让他一掌将人拍开,又一把将人拽回,按进怀里,恶狠狠吻下去。
***
裴羁重重一挥手。
***
苏樱拼命挣扎着,卢元礼的脸是一瞬间逼近的,嘴里带着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气味,热烘烘地扑在脸上:“妹妹。”
苏樱左右躲闪,又被他狠狠捏住下巴,他拇指上带着厚厚的茧子,一下一下揉搓她的唇:“好妹妹。”
这般狠毒,这般诱惑,这般让人想杀掉,又想抱紧了握住了,狠狠占有的,苏樱。
低头,嘴唇就要触到她的唇,后心里突然一疼。
苏樱听见卢元礼的叫声,感觉到他骤然松开的束缚,来不及看,来不及想,拼尽力气推开,跳下马背。
踉跄着几乎摔倒,又咬牙站起,不远处仿佛有人声响动,不知是否听错,不知来的是谁,但此时此刻哪怕是根稻草,也都得紧紧抓住。
向着响动处拼命跑去,身后蹄声凌厉,是卢元礼,带着伤淌着血,飞快地迫近,更远的地方是他的手下,持刀举火,照出一小片模糊的光,于是苏樱看清了她要去的方向。
是一辆小车,漆黑车身与暗夜几乎融为一体,几条人影从车边掠入暗夜,苏樱认出了其中一个,张用。
车里是裴羁。
他怎么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苏樱!”身后一声喊,卢元礼靠近了,伸手来抓。
苏樱咬牙躲开,拼着最后的力气奔向车子:“阿兄!”
车门应声而开,裴羁的脸隐在黑暗里,居高临下看着她。
无数过往在脑中一闪而过,苏樱双膝跪倒:“求阿兄垂怜。”
“救我。”
裴羁垂目,冰冷眸光,落在她狼藉红肿的唇上。
第23章 第 23 章
那个傍晚, 她亲吻他的时候,唇是软的,发着甜, 像蝴蝶的翼, 或者什么花的瓣, 轻轻柔柔覆上, 让他在突如其来的怔忪之后, 沉默着沉沦。
那陌生的, 蛊惑的,刻进骨髓里的滋味。让他此时此刻的目光, 依旧无法控制地停留在她唇上, 在道貌岸然的表象下, 做最糜乱的浮想:“妹妹。”
妹妹。眼泪是猝不及防掉下的, 苏樱哽咽着,低低唤他:“阿兄。”
有一刹那忘却了其他,只想着最初的开始。她隔着书房的竹帘, 看他给裴则擦泪,轻言细语地安慰。假如她有哥哥, 必定也会这般待她吧。贪念是在那时候萌生的, 这些年兜兜转转,以为快要得到, 最终又彻底失去, 却在这时候, 听见他唤一声, 妹妹。
这么迟, 她曾经那么想得他唤的一声。眼泪越来越急:“阿兄。”
手上一暖,他握住了她。
极稳的, 骨节分明的手,苏樱怔怔抬头。
裴羁对上她湿漉漉的眸子,此刻没有算计,没有利用,满心满眼,都是对他的依赖。让他一瞬间生出荒唐的念头,若她能一直如此,他也不是不可以,长长久久,庇护着她。“想好了?”
苏樱听见他微微发紧的呼吸,离得近,她与他从不曾离得这么近过,连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晦涩都看得分明,让她心中突然便是一凛,下意识地想要松开,裴羁紧紧握住。
方才那瞬间,果然不能持久。她生性便是狡诈凉薄,他又怎么能指望她突然转了性子,把那些算计全都抛下。五指收拢,凤目带着威压,看向她身后。
那里,是近在咫尺的卢元礼,嚷叫着,连拔刀的声音都听得清楚。想好了?他问得古怪,但此时此刻,她还能有什么选择。苏樱定定神:“想好了。”
“好。”他松开了她。
灯火是一刹那熄灭的,他带她上了车。
不紧不慢,在黑暗中不知驶向何处。苏樱嗅到他衣袍上淡淡的降真香气,像松风拂过,冷而清冽,外面有兵刃碰撞声,夹杂着厮杀和呼叫声,渐渐远了,低了,听不见了。
一切重又归于沉寂,安静得让人心慌,先前那种对他深入骨髓的恐惧汹涌着又来了,苏樱咬咬唇:“阿兄,我们要去哪儿?”
许久不曾不曾听他回答,苏樱犹豫着:“阿兄?”
裴羁在黑暗里看她,比起阿兄,他此刻更想她叫哥哥。
像那个傍晚一样,柔软轻滑的一声,哥哥。随即,是同样柔软轻滑的吻。
她吐气如兰,伏在他耳边:明日这时候,我在假山等你。
让他辗转反侧,以为是酒醉之后失了定力,却在第二天酒醒之后发现,依旧牢牢受着她的蛊惑。让他在翌日傍晚,无数挣扎反复之后,最终还是决定赴约。
却在假山跟前,隔着洞口扶疏的细竹,看见她踮起脚尖,吻上窦晏平的唇。
——如毒刺扎在心里这么久,现在,该拔出来了。裴羁淡淡道:“去了就知道了。”
他不再说话,苏樱也不敢再问,门窗紧闭,外面也不曾点灯,目力所及皆是一片漆黑,苏樱低着头,默默在裴羁对面坐下。
一个时辰后,横道。
马蹄如飞,急急奔向金光门,前方探路的侍者突然惊呼一声,裴道纯急急勒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灯火昏黄,照出一丈之外横在路中间的人,脸朝下趴着看不清容貌,但满身血污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经死了。
是谁,敢在天子脚下,在靠近皇城的横道上杀人?裴道纯惊疑着,正要上前查看,后面车子载着叶儿跟了上来,在看见尸体的刹那认出了是谁:“大郎君?!”
侍从上前将人脸扳过来,裴道纯定睛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的的确确,是卢元礼,头脸肩背上无数刀剑伤痕,凝固的血污将原本穿着的白衣染成肮脏的深红,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右臂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右手齐着手腕被斩断,不知所踪。
是谁杀了他?那人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让他死得如此凄惨?
“卢郎君死了,那娘子呢?”叶儿四下寻不到苏樱,急得要哭,“怎么不见我家娘子?”
裴道纯下马,快步走近。今夜都已经睡下了,叶儿却突然被武侯押着登门,道是苏樱出城时被卢元礼拦截,求他援手。他其实有点犹豫,但叶儿为了能够顺利报信自认是裴家逃奴,挨了武侯二十笞刑,连路都没法走,这般忠义又让他动容,所以最终决定出面。
可此时卢元礼横死,苏樱又不见踪迹,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裴道纯思忖着,吩咐侍从:“找街使过来查看,再去上报长安县令,就说前左金吾卫将军卢元礼死在横道。”
近前细细查勘线索,地面干净得很,除了卢元礼的尸体和尸体身下一大滩血迹,连个车辙印都找不到——凶手必定处理过现场。定睛再看,尸体衣袍的下摆处微露着一把刀,裴道纯小心捏起下摆看去,心里不觉一跳,那是卢元礼的刀,刀身上都是血,刀柄上握着的,赫然便是卢元礼被斩下的右手。
他是有名的悍将,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斩下他握刀的右手?
正在惊疑琢磨时,尸体突然动了一下,裴道纯吓了一跳,急急退后,“苏樱!”一声嘶叫,“尸体”忽地坐了起来。
灯笼光照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伤痕纵横,状如厉鬼,周遭一片惊叫,卢元礼瞪着一双染血的绿眼睛,猛地转向裴道纯:“是你?”
裴道纯心脏砰砰乱跳,极力镇定着:“什么?”
“不是你,你没这个能耐。”卢元礼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光秃秃的右手腕时,露出一种狠厉又似缠绵的神色,“苏樱。”
右手废了,身为武将,这一生再无出头之日。出手之人隐在夜色中,他连对方是什么门路都没摸清便已被撂倒,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是因为苏樱。他便是用这只右手抱了她,摸了她的嘴唇。那人对此,恨之入骨。
是窦晏平?不,那是个蠢的,下不了这等狠手。卢崇信?或许有这么狠,但没这个能耐。
卢元礼用剩下的左手撑着地爬起来,冷冷看一眼裴道纯:“送我回去。”
裴道纯看见他手心里扣着把嵌宝匕首,比女子的手掌大不了多少,华美精致,本该是把玩装饰的物件,此时刀身上全都是血,珠光黯淡。这么个粗鲁武夫,怎么会拿着这种物件?
身后叶儿低呼一声,裴道纯回头,她惨白着脸:“是娘子的匕首。大郎君,娘子呢?”
“跑了。”卢元礼低头,手指摩挲着匕首薄薄的锋刃,声音低下去,“便是把长安城翻个个儿,我也一定找她出来。”
***
车速明显慢了下来,有开门的声响,能感觉到是进了一处宅院,苏樱抬头,极力向窗户处望着。
灯光隐隐从缝隙里漏进来,眼睛适应了光线,苏樱看清了此时他们的模样。裴羁垂眸危坐,她在他对面,车厢逼仄,他们的脸只隔着一拳的距离,她的膝盖几乎夹在他的腿间。让她陡然羞耻到了极点,急急缩回去,紧紧贴在板壁上:“到家了吗?”
裴羁看见她红透了的耳尖,从前他也曾见过的,她吻窦晏平的时候,她在他面前说起窦晏平的时候,便会有这种极少见的,羞涩扭捏的小女儿情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若她知道这模样有多动人,必定会练得炉火纯青,好做她蛊惑人心的利器。转开脸:“到了。”
苏樱松一口气。到裴家了,她先前交代过叶儿,一旦有变,就去向裴道纯求援,他始终忘不了母亲,应当会帮她。
有裴道纯在,她和裴羁之间这诡异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气氛,也能缓和些吧。即便是最坏的情形,她当初弄错了人,招惹了裴羁,但只要裴羁肯带她回裴家,就说明他并不准备追究此事,他是君子,君子隐恶扬善,宽以待人,他应该会原谅她的。
车子停住,裴羁起身下车,余光里瞥见苏樱弯腰低头,正扶着车壁想要下来,裴羁停步回头,伸手向她。
苏樱犹豫一下。他看起来似乎是要扶她,即便从前在裴家时,他也从不曾对她有过这般亲近的表示。忐忑着,将指尖轻轻搭着他一点指尖,他随手一带,她顺着他的力气轻轻落下,抬眼环顾,顿时大吃一惊:“阿兄,不是家里吗?”
不是裴府,夜色中房舍布局虽然有几分相似,但她认得出来,这里绝非裴家,他为什么带她到这里?
“不是。”裴羁松手。
指尖上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粘涩着,像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永远留下了,她微微张着红唇,又惊又怕,掩饰不住的惶恐。
她发现不对了么,就如他当初站在洞口,发现一切都不对的时候。不,其实他在那个傍晚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只不过自欺欺人,依旧去了假山赴约。
迈步向前,穿过垂花门,走进内宅。“走吧。”
身后脚步踟躇,她走出一步又停下来,站在门前迟疑着。裴羁没有理会,她会跟上来的,卢元礼此时应当已经醒了吧,断了手的恶兽癫狂入魔,除了跟着他寻求庇护,她还能怎么办。
***
街使赶到时卢元礼刚刚上车,靠着窗户冷冷低眼:“怎么?”
断手垂在身侧,灯火之下越发触目惊心,街使不敢细看,大着胆子问道:“是谁伤了将军?”
“苏樱。”卢元礼道。手腕包扎过了,血却止不住,染得车里淋淋漓漓到处都是红,他曾觉得她是刀或者剑,但也无非是文人玩赏佩戴的刀剑,万没想到竟然是开了刃的,杀人的刀剑,“你不是看见过了?那时候我追的那个。”
“那个胡女?”街使极力回想着。
“胡个屁。”卢元礼啐一口带血的唾沫,“水部郎中崔琚的外甥女,你去崔家拿人,让他们把苏樱交出来。”
不可能是崔琚,那个软骨头,浑身的气力加起来也未必够斩他一根头发丝儿。但崔家人必须抓,他得逼着她出来。
“这,这个,”街使犹豫着,“不在本官职责。”
卢元礼冷哼一声,崔琚是官,街使未必想惹他,但还有街使能收拾的人。伸手一指叶儿:“那个叫叶儿的是苏樱的婢子,拿下她。”
街使一挥手,武侯立刻上前拿人,裴道纯皱眉拦住:“事发之时叶儿在我家中,此事与她无关。”
“她是苏樱的婢子,主子杀人,她会不知道?”卢元礼冷笑,“拿下她。”
她心肠硬得很,未必会理会崔家人,但叶儿不一样,那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婢子,素日里看得跟亲人一般,这回出逃叶儿又自始至终帮着她,还为了去请裴道纯挨了二十笞刑,不信她能一点儿情意都不讲。
武侯又要动手,裴府侍从护着叶儿紧紧拦住,正是相持不下时,突然听见远处喝一声:“都住手!”
却是长安县令闻讯赶来处理:“此事关乎重大,所有人等全都随本县回衙!”
“裴翰林,卢将军,劳驾随我走一趟吧,”县令转身,“带上叶儿。”
车子起动,卢元礼靠着窗,看见叶儿惨白着脸,一瘸一拐被差役押着往前走。
手指抚过匕首薄薄的刃,干涸的血污融化,冰凉黏腻。便是心硬如她,对这自幼相伴、赤胆忠心的婢子,也不会丢下不管吧。
到那时候,苏樱。到那时候。
***
穿堂,中庭,后宅。小径曲曲折折穿过扶疏花木,通向幽深长廊,裴羁在廊下停步:“到了。”
苏樱抬头,看见屋檐下随着夜风微微晃动的素色灯笼,紧闭的窗户上素净的白纱,心中突然生出个令人惊恐的念头,他备下这里,是为了她吧,否则怎么连灯笼,连窗纱,都换成了孝期的素色。
“阿兄,”站在阶下久久不敢迈步,“要么还是回家去吧?”
回裴家去,有裴道纯在,即便有事,也总有个转圜的余地。
裴羁没说话,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回头看她。
一灯如豆,映在他漆黑眼眸,他神色只是淡淡的,却自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威压让她呼吸发着乱,结结巴巴道:“我,我来的时候让叶儿去找伯父了,伯父这时候应当正在到处找我,若是不方便回家,也劳烦阿兄跟伯父说一声,免得伯父担心。”
怪道一直寻不见叶儿,原来是去找裴道纯了。除了那把匕首,她还藏着这一招后手。裴羁垂目:“我自有安排。”
迈步进门,点亮案上白烛。她搬出裴道纯,是想要震慑他,可他这一生,怕过谁人。“进来。”
苏樱不想进,又不得不进。耳边蓦地响起那时他古怪的问话,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可她此时,哪里有别的选择。
提着裙角一步步迈上台阶,每走一步,灯光愈亮一分,裴羁的脸便愈加清晰一分,长眉凤目,鼻若悬胆,嘴唇的形状清晰利落,为他温雅的容貌添几分杀伐决断的凌厉,像图穷匕见,藏在卷轴里的刀。“阿兄。”
裴羁掩上了门。
回头,她站在书案后面,手扶着桌沿,颤微微一双眼看他。
她仿佛很怕他,也很警惕与他的接近。她待他既不像对窦晏平那般缠绵柔情,也不像对卢元礼那般刻意引诱。他倒宁愿她像对卢元礼那样对他,至少那样,他心上的毒刺,就不会愈扎愈深。
“睡吧。”伸手拿起案上银灯。
第24章 第 24 章
降真香气一霎时逼近, 他的脸近在咫尺,隔着跳荡的烛光,与她相对。苏樱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 极力镇定着向后退:“阿兄。”
裴羁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映在烛火里, 铺天盖地压下, 她在躲, 极小的幅度, 不动声色远离,让他的焦躁突然便达到了极点。
这不是他预料的结果。他处心积虑, 不是要给她安乐之地, 好让她躲开他。
伸手, 挨着她的身体, 向她身后。
苏樱一下子僵住了,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 离得太近,连他眸子里她瑟缩的身影都看得清, 书案与他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 将她牢牢禁锢在其中,他低着头向她, 烛火从身前映照, 纤毫毕现的压迫, 而她被迫仰望, 在恐慌与犹疑中努力去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兄。”
什么阿兄, 他想听她唤哥哥,如那个傍晚一样。裴羁猛地松手。
银灯落在身后架上, 他转身离开,甩上了门。
袍袖带起风,门扇落回来闭上,扑一声响,他走了,屋里突然安静到诡异,像个死沉沉的囚笼,将她吞噬在其中。苏樱透不过气,用力推开房门。
外间冷冽的空气一时都闯进来,他素衣的背影在夜色中一晃,走出大门。
风起了,吹得廊下的素纱灯笼来回摇荡,黑衣的侍卫隐在夜色中,牢牢守住各处出口,陌生的婢女捧着银盆巾栉快步走来,向她福身行礼:“郎君命奴等服侍娘子洗漱安寝。”
苏樱定定神,向后让出路径:“进来。”
到这时候呼吸才长长短短透过来,才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砰砰的声响。她确定方才从他眼中看到了什么,但,那是裴羁,那样君子风标,让她敬畏让她向往的裴羁,怎么可能?
中庭。
裴羁越走越急,袍袖带着风,连自己都难以说清的燥怒。
她竟丝毫不准备与他有什么瓜葛。
美色,不是她一向最擅长使用的利器么?她对谁都可以笑,都可以投怀送抱,唯独对他不行。若是换了窦晏平,此刻她早就扑进怀里,娇声软语,央求着给她想办法了吧,她对他,偏是有骨气得很。
“郎君,”张用迎上来回禀,“长安县收审了此案,卢元礼当堂指认苏娘子是凶手,叶儿是帮凶,阿郎阻拦不住,县中已经将叶儿下狱。”
“报于她知。”裴羁脚步不停,越过张用。
还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吧,总觉得还有出路,那就让她明白,她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张用看出他心情不佳,本来还想说崔家也被卢元礼指证,叶儿身上带伤在狱中无人照管,此时也都不敢说,只道:“是。”
裴羁快步走向书房。卢元礼拿叶儿开刀,为的是逼她现身,着到了她,也就知道了今夜动手的人是谁。但,那又如何?他能斩卢元礼一只右手,也就能斩他项上人头,今夜留他性命,无非因为留下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推开房门,在黑暗中重重扯开领口。
但她对卢元礼那个武夫,都肯亲近。
那样轻轻点着他领口。那样勾着他的脖子,红唇款送,语笑嫣然。
啪!解下佩剑拍在案上,裴羁心中一凛。他几时,竟堕落到与卢元礼相提并论了。
女色误人,竟至于斯。
起身,慢慢系好领口衣带,推门出来。
廊下侍卫闻声回头,裴羁沉声吩咐:“回府。”
长安县衙。
叶儿趴在女监地上的干草堆里,腰背上受了笞刑,此时伤口肿胀渗血又无人医治,苦楚不堪,裴道纯隔着小窗低声叮嘱:“你先忍耐一晚,我正在想办法,一定救你出来。”
“是么?”身后狭道上,卢元礼慢慢走了进来,“一个贱婢,伤了朝廷命官,还想出这牢门?笑话!”
裴道纯皱着眉,不欲与他争辩,卢元礼慢慢说道:“以奴伤主,斩立决。不想死的话就老实交代苏樱去了哪里,让她来求我。”
叶儿低着头一言不发,卢元礼冷冷看着。
到这地步,对那个斩他右手的人反而没那么多恨意,翻来覆去,念着的只是一人。
苏樱,苏樱。等他抓到她。等他,抓到她。
崔府。
更鼓四下,崔思谦心里如同火烧一般,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黄昏时苏樱说累了要早些睡,关门闭户独自躲在屋里,哪知不多会儿院里便嚷叫起来,道是苏樱不见了,他急匆匆赶去一看,床上是衣服堆出来的假人,苏樱早已不知去向。
一家人饭也不曾吃,忙乱着在家中坊里寻了一遍,还是不见踪影,崔思谦直觉是卢元礼捣鬼,想要去卢家找人,又被崔琚拦住,道是没有夜行的文牒,不如明天一早先去报官,再请官府一道寻人,可若真是卢元礼下手,这一夜过去,苏樱哪里还有活路?
崔思谦一骨碌坐起来,带着怒恼一把拽下架上衣裳,胡乱往身上一套。
他得去卢家走一趟,苏樱虽然可厌,到底是崔家血脉,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蓦地想起六年前苏樱刚刚随着崔瑾回到长安时的情形,粉妆玉琢的小娘子,双丫髻上围一圈珍珠,齐眉刘海,梨花白衫子,被大母牵着,软糯糯地唤他表兄。是几时,昔日的糯粉团变成了如今轻薄无行的苏樱?
外面突然一阵砸门声,跟着是仆从嚷乱吵闹的声响,崔思谦拉开门,几个差役一涌而入,最前面的高举腰牌:“长安县捕头,奉命捉拿嫌犯苏樱!”
嫌犯,苏樱?崔思谦诧异着,伸臂拦住:“她只是个弱女子,你们胡说些什么?”
“苏樱伤了金吾卫的卢元礼将军,眼下苦主就在衙门亲自指证,非但苏樱要抓,连你们都要一起走一趟。”捕头推开他,“搜!”
差役横冲直撞,崔思谦拦不住,眼看着他们闯进内宅到处翻检,崔琚匆匆赶到:“苏樱黄昏时就不见了,我等也寻了她多时,有街坊四邻可以作证。”
“苏樱畏罪潜逃,那你们就是连坐,”捕头叫一声,“来人,把四门锁了,一个都不准出去!”
别院。
张用隔着屏风回禀:“……卢元礼指证是娘子伤了他,指证崔家和叶儿是帮凶,眼下长安县正往崔府求证,叶儿已经收押女监。”
苏樱心里一跳。她粗浅知道些律条,以奴伤主,无论是主犯从犯,一律处斩,叶儿是她的侍婢,她如今还算得是卢家人,那么叶儿也可算作是卢家的奴婢,咬死了这一条,叶儿只怕凶多吉少。急急说道:“伤重伤轻可有区别?卢元礼只受了轻伤,叶儿当时也不在场,若是辨明情况,是否可以赎刑?”
她只是用匕首划伤了卢元礼,伤得轻而又轻,岂能因此处死叶儿?本朝律条可用财帛赎刑,便是倾家荡产,也要赎叶儿出来。
张用顿了顿:“卢元礼不是轻伤,他断了一只手。”
苏樱大吃一惊,待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冷嗖嗖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到颅顶。
脑中跳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裴羁。试探着问道:“右手?”
隔着屏风,听见张用答道:“是。”
苏樱紧紧攥着拳,手心冷涔涔的,全都是汗。卢元礼便是用右手抱她,用右手摸了她的嘴唇。裴羁是因为这个。
眼前再又浮现出他提着染血的长剑,隔着门投来淡淡一瞥。脑中无声嗡鸣着,让人一阵阵眩晕,苏樱慢慢站起,走出屏风。
她得去找裴羁。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叶儿因为她丢了性命。
横道上。
裴羁跨马提灯,慢慢向前走着。
缭乱的心绪一点点平复,想起方才的一切,只觉可笑。
他几时,这么沉不住气了。
天罗地网早已密密布下,她迟早是他掌中物,他若是再为此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几乎要让自己鄙视了。
遥遥望见灯火,一辆车辇从纵道驶来,向着交叉路口凑近,裴羁认出了车前仪仗,是建安郡王,应穆。
下马避在道旁,车辇很快在面前停住,侍从打起车帘,露出应穆含笑的脸:“裴兄。”
如今裴则与他定亲,他这声裴兄,叫得也不算错。裴羁垂目行礼:“裴羁参见郡王。”
“裴兄不必多礼。”应穆下辇亲手扶起,“这几日我原本在大慈恩寺静修,为着今天要入朝谢恩,所以夤夜赶回,裴兄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谢恩,谢赐婚之恩么。裴羁垂目:“些微私事,不敢耽搁郡王入朝,郡王请先行。”
应穆笑了下:“那么我就先走一步,裴兄请便。”
裴羁候在道边,目送车辇走远,唤过吴藏:“查查郡王这几天的行踪。”
这么巧,在此时此地,碰上应穆。他从不相信巧合的,应穆更有可能是在暗地里窥探他的行踪。
“郎君,”留守别院的侍卫匆匆赶来,“苏娘子有事求见郎君。”
裴羁顿了顿,刚刚压下的不甘丝丝缕缕,再又生出。她是为了叶儿。所以只有在她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主动找他么。不,她即便来求他,也是恪守着规矩礼仪,向他示弱,引他同情。她倒是从不在他面前卖弄色相。
反而让他的心魔,与日俱增。也许她早知道这样最有效,所以才有意为之。她一向狡诈,很懂得对不同人使不同的招数。“不必理会。”
晾一晾她。他会让她明白,他与她之间,掌控者只能是他。
别院。
五更鼓响,院门依旧紧紧锁闭,裴羁不曾回来,苏樱动了动站得有些发麻的腿脚,慢慢向回走去。
前后相差不过一刻钟,裴羁却已经不见踪影,甚至她让侍卫去寻,得到的回复也是不知道郎君的去向。
让她对那时候的推测,又有些疑虑。假如裴羁当真有所图谋,为何又在这时候离开?
檐下起了风,灯笼摇晃着,黯淡飘摇的光影。苏樱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惶恐无助全都压下去,再等等,裴羁不会一直不出现,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就都会有答案。
一连三天,裴羁都不曾露面。张用每天都从外面带回消息,于是苏樱知道,此案因涉及多名官员,已移交御史台审理,主审者正是李旭,崔琚等人每日过堂,苦不堪言,最苦的是叶儿,卢元礼一口咬定她是帮凶,即便裴道纯出面为她作证辩解,叶儿还是被押在御史台狱,择日问斩。
官中亦发下海捕文书,搜捕嫌犯苏樱,眼下莫说出城,便是这座别院,她也半步都不能踏出去。
第四天傍晚,张用在门外禀报:“郎君回来了,请娘子到书房相见。”
苏樱急急起身。
沿着青石小路,快步来到院门前。前次夜里来时,院门锁着不得入,此时大门虚掩,静悄悄的无有一个人影,苏樱轻轻推开,四下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回廊,细竹,庭前乌桕,檐下铁马,一切都与安邑坊裴府,与裴羁在那边的书房,一模一样。
心里砰砰乱跳,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不敢细想。青石板路一直通向正屋,那里悄无声息,如蛰伏的兽,安静地等待猎物,苏樱定定神,迈过高高的门槛,一步步走上回廊。
日色昏黄,飞快地向屋脊后落下去,书房的门同样虚掩着,细竹帘子在墙内投下最后一幅明暗交错的阴影,随即没入昏暗。
一如两年前,她去寻窦晏平的那个黄昏。
苏樱打起帘子。
天色是在这一刻彻底暗下来的,苏樱闻到淡淡的酒香,看到书案前的男子垂首坐着,袍袖半掩峻拔的侧脸。
第25章 第 25 章
裴羁。是他。
那个傍晚她吻的人, 不是窦晏平,是他。
似是头顶悬了多时的剑轰一声落下,无数念头一齐涌上来, 待要细想, 又只是空白, 苏樱僵硬地站着。
想叫, 发不出声音, 想逃, 又知道不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裴羁沉默的侧脸, 他在等, 等她上前, 等她将两年前那笔欠账, 一样样都算清楚。
***
长长短短,快快慢慢,裴羁听见了苏樱的呼吸声。她很紧张吧, 惹得他的呼吸也跟随着急了又缓,慢了又快。他好像总是很容易被她扰乱, 究其原因, 都只因为那个黄昏,那个不该发生, 又不该止步于此的吻。
他的心魔。在那个吻轻轻落下时, 在他无数次挣扎反复, 背弃原则前去赴约, 却发现她想要的人不是他时, 疯狂滋长。他牢牢掌控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诱惑、挫败、失望,都源自这个他一眼就能看穿的轻薄女子。
心魔难破。但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他会找到他的答案。
不远处人影一晃,她动了,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裴羁安静地等着。
***
苏樱一步步走着,千头万绪,都变成一句话。为什么,是他?
她捉襟见肘的人生里,极少有的贪念,从隔着帘子看见他抚慰裴则,到离开裴家,到再次相见,那么长的时间里她对他的敬畏和向往从不曾变过,她一声声唤他阿兄,是算计,亦是真心。
他是不同的。甚至连对窦晏平,她都不曾有过这么长久的留恋。可偏偏是他。
近了,更近了,他一动也不曾动,昏暗中萧萧肃肃的身形,让她突然生出天真的念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也许他只是生气她的放肆,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解释,只要她说清楚,他会原谅她的。抱着微弱的希望,涩涩开口:“阿兄。”
***
裴羁眉头重重一压。不对,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不该叫阿兄,更不该像现在这样迟疑沉重。一切都该像那个傍晚,她轻盈着脚步走近,轻轻在他面前弯腰,她的手抚上他的肩,柔软的唇落下来,像花瓣,像春日的美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哀伤错愕,几乎要把他刻骨铭心、片刻不能忘怀的旖旎全都毁掉。
“阿兄,”她犹不知晓此时错得有多离谱,哽咽着继续说道,“我错了,那天是我认错了人,我不该那么做,只求阿兄宽宏大量,原谅我吧。”
裴羁猛地睁开眼睛。
耐心是在一刹那间消耗殆尽的,一把抓住她,近乎粗鲁地命令:“叫哥哥。”
苏樱跌跌撞撞,落进他怀里。降真香气一霎时浓郁到了极点,他的眼在昏暗中异常明亮,定定停在她上方,让她突然一下,明白了方才的念头有多可笑。
他不需要她的解释道歉,他要的只是她。他跟卢元礼,与她熟悉的那些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是好兄长,那么只是对着裴则,他的亲妹妹,如果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那么只是对着那些高门贵女,那些身份地位配得上他的人,而不是对一个破坏他父母婚姻,给他带来无数污点麻烦,卑微无依的浮□□子。
她又怎么敢奢望做他妹妹。又凭什么觉得只要解释清楚了,他就会放过她。
硬生生压下心头的苦涩,顺从他的命令:“哥哥。”
裴羁心底一颤。像突然被什么击中,怒恼着,又沉沦着。不是这样,那天她是轻轻伏在他怀里,柔软的唇蹭着他的唇,吐气如兰的声。那刻骨铭心的一刻,他从不曾体验过的,异样激荡的战栗,他在之后无数个黄昏坐在同样的位置,一遍一遍回味的奇异滋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硬干涩,没有一丝欢喜。
她根本就是敷衍。哪怕这粗劣的敷衍已经足够让他呼吸发紧心尖发烫,但不一样,甚至她对着卢元礼和卢崇信的时候,也不是这般浑身僵硬,冷冰冰的,像在打量即将厮杀的对手。
她大约以为,他既要她,就可以任由她摆布了。裴羁蓦地松手,起身。
苏樱从榻上跌落,扶着矮榻坚硬的边角,看见裴羁远去的背影在门外一闪,随即没入昏暗。
可她不能让他走,她来是为了叶儿,现在正事还不曾说。急急追出去:“等等,叶儿她……”
砰,院门在面前甩上,黑暗中听见马匹咴咴的声响,苏樱急急拉开门,裴羁策马向外,一跃消失在远处。
到此之时,才惊觉恐惧竟如此强烈,让人手脚都打着颤,怎么也止不住。苏樱紧紧攥着拳,慢慢吐气,极力平复着。
竟然是裴羁。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那些逼到绝境也不敢开口的犹疑,到此之时全都有了答案,他要她,如同卢元礼想要她,一样。
没有什么端方君子,没有什么心怀悲悯的兄长,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他是不可能娶她的,那么他想要她,无非是图个皮肉之欢。
对她这样卑微的人,也无非如此罢了。
眼梢发着热,在微茫夜色中慢慢向回走去,侍卫守在院外,今日图穷匕见,这书房,今后应当不会再对她锁着门了。苏樱昂着头从跟前走过:“告诉你家郎君,我等着他。”
他要她,那就一定会返来。她不懂他为什么怒恼走了,但,只要他要她,她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救出叶儿。
裴羁纵马跃出大门,在微茫夜色中漫无目的走着。
今日不该来。该当晾她更久些,等到叶儿危在旦夕,她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拿捏,只是想要蒙混过去。
亦不该走。嗔怒都是无能的表现,她一向狡诈,很可能从中窥见他的沉迷,今后更要肆意践踏,利用。
对上她,他总是太容易被扰乱,不能再拖,必须尽快解决此事。
“郎君,”张用从宅中追出来,“苏娘子说等着郎君回去。”
“不必理会。”口中如此说,仍旧下意识地向宅中一望,随即策马向前,“送医士去御史台狱,给叶儿疗伤。”
叶儿那夜受的笞刑虽不曾伤筋动骨,但牢狱中缺医少药,拖到如今也渐渐沉重,她只是局外人,白白受了牢狱之灾,没必要连伤病也不给她治。
“是。”张用答应着,两天前转进御史台狱后裴羁便安排了医士为叶儿疗伤,这两天已经好转不少,这位主子嘴上说着不必理会苏樱,却连她婢女的伤势都要亲自安排,张用觉得,只怕扛不了一天,他便又要过来看人。拍马离开,“属下这就去安排。”
周遭再又恢复了平静,星子暗淡,月色清透,裴羁按辔停住,默然伫立。
他的心魔,比他预料的,更甚。
原以为重复两年前的情形,听她像两年前那样唤他哥哥,让她如两年前那般轻轻吻他,那些执念便会烟消云散,可事实却是,他此时的失望不甘,更甚于往昔。
假的真不了。当她错认他是窦晏平时,那个吻怀着羞涩带着热烈,冷心如他,也能感觉到其中无尽的情意,可今夜的她,拙劣、生硬,连模仿都称不上。又让他如何能够剜掉心魔。
加上一鞭,催着照夜白向大道上驰去,夜风凉凉地吹着,缭乱的心绪一点点平静。再晾她几天,等她认清谁是主宰之后,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三更时分,侍从还不曾带回裴羁的消息,苏樱吹了灯,掩门睡下。
看来这一两天之内,他是不会回来了。他的怒恼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到现在也没猜透,今天的一切太过突然,让她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一想起来心里便刀扎一般的痛楚。
那样的裴羁,她以为浑浊世间少见的君子,甚至还幻想着他能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但,事已至此,哀伤自怜都是无用。他既要她,那么这几天叶儿应当不会出事,他把她独自一个关在这里,又拿捏着叶儿的性命,他一向手狠,不让他消了气,他不会救叶儿。
眼前蓦地闪过昏暗中他半掩的侧脸,苏樱低低笑了一声。
原以为这么多年夹缝里求生存,看人看事总会有几分准头,却原来连裴羁,她都看错了,大错特错。
他跟卢元礼没什么不同。对付好色的男人她总是有经验的,她会想到办法,对付他。
三天后。
裴羁在黄昏来时,独自走进别院。
书房大门虚掩着,内里空无一人,几案如前次离开时一般摆设,连摊开的书卷都停在同一页,就仿佛这整整三天的时间,只是弹指一挥间。
让他有些紧绷的心情,突然轻松下来。
是她安排的。她果然狡诈,已经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慢慢在案前坐下,来时饮了酒,如两年前一般,甘甜清冽的梨花春,唇齿里带了酒香,渐渐的,满屋里也都是。
日色一点点西斜,从窗前拖到墙上、墙角,影子暗下去,模糊了,与昏暗的天光融为一体,裴羁垂目坐着,袍袖半掩。
来时的紧绷渐渐又起来了,时间差不多了,她不该让他等这么久。紧跟着,听见了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
她来了。
闭着眼,嘴角却不由自主,微微翘起。
苏樱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闪身进来。
淡淡的酒香中,案前的裴羁垂头坐着,袍袖半掩侧脸,一如两年前,一如前天。
让她原本沉甸甸的心绪,突然就有些想笑。
若论装腔作势,原来君子裴羁,也与市井小人没什么区别。
轻着步子走近,两年前的情形不断头地涌进脑海里。她怀着忐忑,期冀,有几分孤注一掷,又有几分羞涩和欢喜踏进书房,她看见了书案后的人,她俯低身子,唤了声哥哥,吻上微凉的唇。
苏樱在案前停步,俯身,手抚上案前人的肩,能感觉手底下极轻微的一颤,他长长的眼睫微微一动。
他想像两年前那样,那她就如他所愿,至于他为何要如此,她也懒得探寻,无非是场交易罢了。
苏樱俯身,低低唤了声:“哥哥。”
哥哥。合着喟叹,在心里无声追随。裴羁闭着眼睛,嗅到幽淡的女儿香气,一如两年前,他藏在记忆中的一样。
手搭着脖颈轻轻抱住,苏樱凑近,嗅到裴羁唇上的酒香,该吻的,却在最后一刻迟疑,窦晏平的脸突然跳出来,让她一刹那间,湿了眼角。
裴羁等待着,直到失去耐心,抬眼,在昏暗的天光里,看见她微红的眼梢。
她哭了。她在想窦晏平。
让他一下子怒恼到了极点,狠狠攥住她的下巴,重重将人拉进怀里。
苏樱从高处落到低处,他低头迫近,吻了下来。
***
辗转,研磨,反复。呼吸交换,唇裹着唇,久违的甜美滋味,重又回到口中。因为不熟练,因为迫切和怒恼,这个吻生涩又莽撞,裴羁在摸索的间隙里抬眼,看见苏樱睁得大大的眼睛。
湿的,微微的红色,迷茫,抗拒,也许还有愤怒——山洞里她吻窦晏平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心头陡然一阵焦躁,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苏樱重又落入黑暗中。眼睛紧紧闭着,感觉到他微凉手指的压迫,酒香充盈,从鼻尖,到口腔,很快整个人都染了他的酒,身体僵硬着,又似中酒般不听使唤,他压低来,笨拙的摸索,带起一阵阵强烈的厌恶,让她忘了理智,用力将他一推。
裴羁冷不防,几乎被她推开,短暂的错愕后一把抓住,手腕细得很,新生的藕节般,圆润着攥在手里,让人怒恼着,又有说不出的诱惑,鬼使神差的,拿起来送在唇边一吻。
苏樱叫出了声。凉的湿的,陌生不属于此的东西,异样强烈的侵入感,头皮发着麻,极力将他又是一推。
“苏樱!”听见他压低的声音,怒意明显,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急急收手:“哥哥。”
脑中蓦地又响起那夜他淡淡的问:想好了吗?
当时她不懂,口中回答着想好了,其实对于等着她的是什么全然不知,但此时,她懂了,也想好了。声音放得又软一些:“哥哥。”
裴羁心尖一荡,怒意刹那被迷恋取代,顿了顿,松开攥紧她的手,看见她雪白腕子上红红一圈痕迹,像花瓣落在雪上,方才是他下手太重了。
心里微有些异样,却也没说什么,只将她的手背在身后,用胳膊箍住了,低头重又吻了下来。
闭着眼,细细回忆,摸索。她吻过他的,轻轻的,落在唇上,他可以学得一模一样,但那样不够。他亦未曾料到在这般亲密拥抱亲吻之时,心里的空虚竟然怎么也填不满,只想多一点,再多一点。
苏樱很快喘不过气来,心里生出惧怕。这不是她熟悉的裴羁,从前她以为他端方清冷,她难以想象裴羁也有这般急切的时候,像是 的躯壳底下蛰伏着凶兽突然撕开伪装窜了出来,让人厌恶惧怕,只想远远逃开,可又不能逃,叶儿的性命还在他手里呢。紧紧闭着眼,看不见就不用想,努力挪开身体,不愿贴着他的。
裴羁很快留意到了,一把搂回来。想起隔着山洞前的细竹看她亲吻窦晏平时,她的身体是贴着窦晏平的身体,那般眷恋,像攀着树干的藤。
可她偏偏对他这般苛刻,哪怕有求于他,依旧想方设法逃离。
隔着漫长的岁月,当初在山洞外旁观的挫败与不甘再又涌上心头,像毒蛇啃噬着,让人片刻也不能忍耐,裴羁推开了苏樱。
苏樱跌落在地,他入鬓长眉压得紧紧的,居高临下俯视,慢慢伸手,又拉她起来。苏樱猜不出是因为什么,这般喜怒无常的裴羁,也是她从前绝不曾料想过的。但她不能惹怒她,她还有那么多事要求他。抓着他衣袍的边角,轻轻将脸贴上去:“哥哥。”
心底陡然一荡,甚至连两腮都有些发胀,她脸颊贴着的地方像着了火,烈烈燃烧,几乎要将人焚烧个干净。裴羁沉默着,到此之时才惊觉之前错得有多离谱,哥哥两个字,原只是他要她来取悦他,可在她用来,分明又是掌控他的利器。
她比从前,更善于扰乱他的心绪了。
“哥哥,”苏樱极力窥探着,直觉他仿佛不那么生气了,试探着问道,“叶儿怎么样了?”
果然。图穷匕见,肯叫他哥哥,肯来吻他,都是为了叶儿。明明一切都是他的筹划,明明知道于她而言不过是场交易,此时依旧有说不出的怒恼,裴羁淡淡道:“择日处斩。”
“哥哥能救她的,对不对?”心悬得高高的,声音却是软的,甜的,“哥哥既然来找我,必定是有了办法,必定不会让我失望。”
裴羁看她一眼。如何在最亲密的姿势下,用最甜美的口吻,说着算计与条件,也唯有她。“未必。”
“叶儿从五六岁上跟着我,在锦城时我们一处伴着长大,父亲去世后她跟我回长安,跟我去哥哥家里,又跟着我到卢家,这么多年以来,她是留在我身边最长久的人了。”苏樱低低说着,虽是算计,喉咙里依旧止不住哽咽,“她是因为我受的笞刑,下的牢狱,若是她有什么闪失,我这辈子绝不原谅。”
绝不原谅谁?她不说,他也知道,她在威胁他。嬉笑怒骂,都可作为利器来达到目的,即便他,也只不过是她练手的工具罢了。裴羁冷冷看着,没有说话。
苏樱等了片刻,他依旧没有任何表示,方才她虽然威胁,可自己也知道这威胁有多苍白,便是不原谅又能如何?她的不肯原谅,又有谁在乎呢?咬咬唇,手搭着他的膝轻轻起身,凑上他的耳尖:“好哥哥,你救救她吧,求你了。”
后颈上突然一紧,裴羁重重吻了下来。
呼吸都被掠夺,他压着她的脸,箍着她的身,他原本微凉的唇发着烫,着了火,蒸腾着酒香,让她也觉得头脑发晕,醉酒一般。
辗转,反复,吮咂,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激起羞耻的愉悦,裴羁在清醒过来之前,已经脱口说道:“好。”
理智是随着这个字一道回来的,裴羁猛地松开手。
苏樱抓着他胸前衣襟,站不住,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他凉凉的目光落在她唇上,让她一下子羞耻到了极点,急急转过脸。
必定肿了吧。自己也觉得木木的发着胀。他看起来这般清雅,亲吻的时候却像恶兽,只要把人吞下去。不像窦晏平,总是温存的,让她欢喜留恋。
裴羁站起身,整了整衣服。
滋味犹在唇齿间,心中的不齿却成倍增加。迈步出门,淡淡说道:“卢崇信是内卫的人,也在到处找你。”
苏樱怔了怔,待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得远了,急急追出去:“哥哥!”
裴羁停步回头,淡淡月光下无喜无怒的脸,苏樱不敢再问,临时改了口:“路上小心些。”
心里砰砰乱跳,内卫她是知道的,直接听命于皇帝的隐秘力量,专一刺探隐私,罗织罪名,称得上神出鬼没。她知道卢崇信应该有些门路,却没想到他是内卫。
那么她此刻的处境,当真是雪上加霜。
裴羁垂目,转身。路上小心些。她说的如此温存,可他知道,她只是算计,丝毫不曾有真心。一个人若是总能把所有隐情都看得清楚明白,其实也是件无趣的事。
清冷的身影走得远了,苏樱长长吐一口气。他在这时候说出来,是要警告她,外面除了卢元礼还有卢崇信,她休要想着离开这里,唯有在此地,唯有在他的庇护之下,她才能保住性命。
心里突然一凛,看样子他知道那天夜里卢崇信也在,她以为他是在最后时刻赶到的横街,但他知道此事,那么他是多久之前就去了的?
裴羁催马出门,在夜色中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唇上残留着她红唇的滋味,让人意志软弱着,只想回头,重新回到那销魂的地方。
他今夜,依旧是失态了。
事情依旧不在掌控。原以为只要一毫不差地重复两年前的情形,心魔就可破解,可眼下心上那根的毒刺,却是越扎越深,她轻轻唤一声哥哥,他竟差点什么都答应她。
也许他吻她,还是吻得太少,不足以祛除魅惑吧。
多尝几次,够了,厌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别院。
侍婢服侍着净面,苏樱随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这边伺候的?”
侍婢恭敬答道:“娘子若是有什么要问的,便问郎君或者张头领、吴头领,奴无知无识的,不敢乱说。”
只怕不是无知无识,是裴羁交代过,什么都不准告诉她吧。却让她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裴羁身边从不用侍婢的,先前在裴家也都是侍从服侍,最多添几个小僮,可她来别院当天,就有侍婢服侍她。
还有素纱灯笼,素纱窗纱,卢元礼断了的右手,卢崇信隐秘的身份。苏樱慢慢擦干脸上水珠,在镜台前坐下,解开发髻。
如瀑长发掩着素白的脸,唇极红,微微的肿。
脸上一热,苏樱定定神,压下心底强烈的耻辱感。为着活命,为着救叶儿,这些都不算什么。当下世俗对女子虽然苛刻,但她有崔瑾那样的母亲。
母亲从不在意贞洁名节,虽然母亲不曾特意跟她讲过,但她知道,若是母亲在世,不会指责她逼不得已的选择。苏樱涩涩一笑,从前她对母亲不无怨念,可到这时候,却又本能地想要从母亲那里得一点理解,让她能够支撑下去。
可裴羁,会满足于像今天这样亲亲,抱抱吗。苏樱低着头,如果他。紧紧攥着梳子,鎏金银梳细细的梳齿在手心压出密密的印痕,如果他还要更多,如果他要到那一步。
他不会娶她的,她了解这一点,以他们曾为兄妹的过往,以母亲与裴道纯和杜若仪的恩怨,以她的出身和有污点的名誉,他绝不会娶她。真到那一步,该怎么办。
裴府。
裴羁刚刚进门,裴道纯便得了消息迎过来:“三郎,总算找到你了。”
这几天裴羁总不在家,他满心焦急也抓不到人,心急如焚:“叶儿关在御史台狱,你应当知道了吧?”
裴羁点头:“知道。”
“她是无辜之人,那天出事的时候她来府中找我,怎么可能是帮凶?分明是卢元礼想要拿她泄愤,”裴道纯急急说道,“我也曾再三向李旭陈说,但他是卢元礼的同党,无论如何不肯放人,你有没有什么门路?”
裴羁看他一眼。今夜回来,就是为了让裴道纯找到他。若是他突然插手叶儿的事,必定会引起卢元礼怀疑,如今有裴道纯的请求,一切就都顺理成章。“我想想。”
“好,你快些想想,”裴道纯松一口气,“还有苏樱,你也帮忙找找,这么多天都没消息,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能去哪里?我总怀疑是不是卢元礼把她藏起来了……”
裴羁默默听着,那些话进了左边耳朵,又从右边耳朵出去,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眼前晃来晃去,总是柔软嫣红的,她的唇。
那么香甜,那么柔软,被他吻得狼藉红肿时那么诱人。
若不多尝尝,尝够了,又如何能够放得下?
翌日傍晚。
侍从回禀说裴羁今日有事不能来,苏樱独自坐廊下出神,忽地听见脚步声,回头,裴羁慢慢走了进来。
第26章 第 26 章
夕阳柔软温暖的光芒披拂在他肩头, 他眉目清朗,没有了昨夜黑暗中的逼迫与侵凌,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裴羁。
苏樱有片刻怔忪, 随即起身相迎:“哥哥回来了。”
裴羁没有说话, 转身向书房走去。
苏樱连忙跟上, 心里不自禁的, 一阵羞惭惧怕。书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有了那一层含义,他不说, 她也知道, 他又要对她做那些事情了。
脚步不敢停, 追随他的步子, 他越走越快,她要极力才能跟上,一路上的侍卫和婢女不少, 但没有一个敢多看他们一眼,他从来都是不怒自威, 极有驭下的手段, 从前这点让她敬畏,此时却只觉得加诸在身上的牢笼那样沉, 密不透风——每个侍卫, 每个婢女, 都是他的耳目, 他用来捆绑她的绳索, 捆得那样紧,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裴羁快步走进书房, 在案前坐下。
身后脚步细微,她跟了进来,反手掩上了门。她倒是乖觉得很。经历过昨夜,寻常女子大约要羞愤欲死,以泪洗面,她却能若无其事的叫他哥哥,还知道自己关门。
幽淡的香气袭来,她走近了,弯腰俯身向他:“哥哥,叶儿怎么样了?”
温软的气息在耳边轻拂,不受控制的,从耳尖到心里一下子火烧火燎起来。裴羁垂目:“坐下。”
苏樱乖乖挨着他坐下,能感觉到衣袍底下他的身体微微绷紧着,随即他挪开了,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递过水晶笔架上的狼毫。
苏樱接过来,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推过砚台在她面前,跟着是墨锭。
苏樱想,他大约是要她研墨。加了水在砚台里,拿起墨锭,轻轻研磨着。
裴羁默默看着。她用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捏着墨锭研磨,小指尖尖,微微翘起一点,她的左手捏着右边衣袖,防着袖子落下来沾到墨,捏的幅度稍稍大了些,露出一段欺雪赛霜的皓腕——让他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的,频频在那里停留。
裴羁转过脸。来时心中不快,她几声哥哥叫下来,便是再多气也消了大半,美色惑人,古人诚不我欺,更何况是她。又蓦地想起当初裴道纯不顾一切要娶崔瑾,是否也是如此感觉?让他陡然警惕起来,将变软的心肠,硬了又硬。
苏樱研了一会儿墨,他始终不说话,她不得不试探着唤了声:“哥哥?”
裴羁转过脸,从素笺中抽了一张,摊开放在她面前,她微微蹙眉看他,水濛濛的眸子里都是疑惑:“哥哥要我写字?”
写什么?给窦晏平的信。今日本不准备来,却突然收到窦晏平给她的信。她先前寄出的信都被卢元礼拦截,窦晏平没有她的消息心中不安,所以又把信寄到他处,请他转交。让他带着怒恼,改了主意又来这一趟:“给窦晏平写信。”
她与窦晏平,该做个了断了。
苏樱怔了下,对上裴羁冰冷的眸子,连忙低头:“哥哥想让我写什么?”
裴羁看着她:“说你已经离开长安,此生与他,不复相见。”
舌尖泛起苦涩的滋味,苏樱低着头没说话,想起临别之时窦晏平插在她发间的玉簪,想起那日城门之内告别,裴羁独立柳色之下,让她不寒而栗的目光。心里的怀疑愈来愈深,他那时候,是否便对她怀着这样的心思?那么窦晏平去剑南,是否也有他的手笔?
裴羁也没说话,方才那脱口而出的一句,不在他的计划。原本该当让她写信稳住窦晏平,结果话一出口,却成了要他们此生不复相见。他只要用她破解心魔,目的达到便可一拍两散,她今后是否与窦晏平再有瓜葛原本不该在他考虑之中。然而既已说了。
将素笺向她面前又推了几分:“写。”
苏樱接过来。他是不愿看她还想着窦晏平吧,可他绝不会娶她,他与她无非是皮肉之欢,又为何对此耿耿于怀。提笔蘸墨却不落笔,抬头看向裴羁:“信我写,可是哥哥,我也有条件。”
裴羁顿了顿,半晌:“说。”
“叶儿不能有事,三天之内,接她出来。”
“好。”裴羁一口应下。
下意识地松一口气,她只想着救叶儿,她对窦晏平,也不过如此。只不过她素来凉薄,待窦晏平如此,已是极难得的真心,窦晏平何德何能,能得她的真心。
“多谢哥哥。”苏樱定定神,提笔书写:苏樱敬奉窦君座下。
心头的苦涩突然浓到了极点,从前她写信,是自称樱娘,唤他作平郎,如今,却只能用这冰冷生疏的称呼了。
裴羁冷冷看着。她左手两根手指轻轻按着素笺边缘,右手悬腕握笔,一手秀致的卫夫人体。她眼梢泛着红,掩饰不住的哀伤,让他心底的不满一下子到了极点,将素笺重重一敲:“快些。”
苏樱心底一凛,不敢看他的脸色,匆匆写下去:“当日一别,人事俱非,我已于近日离开长安,此生与君不复相见,愿君千万珍……”
“重”字不曾写完,一滴泪猝不及防落下,将写了一半的字洇成模糊的黑团,苏樱急急抬手擦泪,唰一声,素笺猛地从眼前抽走。
抬头,对上裴羁冰冷的脸,他拿着那张素笺,干脆利落,一撕两半。
“哥哥,”苏樱看见他眼底森冷的寒意,急急抓住他的袍袖,“我马上重写。”
手被拂开,裴羁起身,快步离开。
“哥哥!”她跟在身后唤他,裴羁没有回头,只将手举起重重一压,苏樱明白他是不让她再跟着,不得不停住步子,看他飞快地出了门,背影一闪,看不见了。
他似乎很生气,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发怒,但他有什么可怒的?她与窦晏平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她服从他的意愿写了这封信,她的条件他也答应,明明是一桩公平交易。
他却这般生气,就好像妒忌似的。不,不可能。苏樱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他只是贪她的色相,他绝不可能喜爱她,没有情意,又何谈妒忌?
裴羁越走越快,袍袖带起风,重重甩掉内里袖着的一枝晚樱。
是窦晏平随信寄给她的,道是在驿站看到盛开的晚樱便想起了她,寄来与她作伴。他们倒是情深义重。
翻身上马,照夜白四蹄踏过,晚樱枯萎的残花零落成泥,裴羁望着远处摇摇欲坠的夕阳。
留下她,原是为了破除心魔,然而如今看来,事与愿违。也许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又如何能够将扎在心里整整两年的毒刺,彻底拔出来。
不破不立,欲疗重疾,需下猛药。
苏樱独自在书房,将方才没写完的信,重新写了一遍。
指尖蘸了水,寻着素笺空白处点染几处,再细细吹干。原本平展的素笺微微有些发皱,但若是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再将信笺折成素日给窦晏平写信时常用的同心方胜,包好封皮,写上窦晏平的名字。
她说了此生不复相见,却不说原因,窦晏平必定不肯相信,必定会翻来覆去思量,也许就能发现那些干了的水渍,进而推测她是哭着写的。还有折成同心方胜的信笺,既要同心,又如何不复相见?处处都说不通,窦晏平就能猜到她身不由己,回来找她。
他单纯真挚,视裴羁如父如兄,未必能斗得过裴羁,但只要他回来,事情总会有转机。
裴府。
裴羁在门前下马,回头一望。
总觉得暗处似有人盯着似的,此时细看,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迈步进门,裴道纯隔着窗户招呼道:“王家白日里来问你的生辰八字,我已经给了,王家也给了六娘的,明天我请钦天监的人合一合。”
上次相看之后双方均无异议,他与王濯的婚事就此开始筹备,合八字原是早该办的,只因这些天忙着裴则赐婚之事,不得不搁置了,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裴羁颔首:“有劳父亲。”
“你妹妹的嫁妆准备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要带过去的人还没定下来,你母亲说婢女仆妇她来定,”裴道纯又道,“剩下的你定吧,选些可靠稳重的。”
裴则的婚期还不曾定下来,但郡王立妃不同民间,也许就是这一两个月之内的事。娇养天真的裴则,就要成为人妇,卷进天家的纷争之中了。裴羁顿了顿:“好。”
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来了,但此刻庭中除了他与裴道纯,便只是常用的几个仆从。裴羁不动声色向书房走去,低声吩咐张用:“去看看是不是有人盯梢。”
张用悄无声息离开,裴羁走进书房,几案摆设与别院中一般无二,只是少了苏樱。
眼前再又闪过素笺上她泪水洇湿的墨字,如当初隔着山洞看他们亲吻时同样的挫败与不甘。她与窦晏平,还做过些什么?他总要做点不一样的,方能不破不立。
“郎君,”吴藏敲了敲门,“已查到崔夫人过世前一天在无相茶楼见的人。”
裴羁拉开门:“谁?”
“南川郡主。”
裴羁抬眉,想起南川郡平静神色下微微紧绷的脸。
翌日傍晚,别院。
苏樱来到书房时,裴羁已经到了,独自坐在书案前,苏樱取出信双手奉上:“信我已经重新写好了,请哥哥过目。”
同心方胜抛去案上,裴羁一把拉过,扣住她的后颈,吻了下来。
苏樱忍耐着,唇上尝到淡淡的酒香,他突然送过舌尖,苏樱大吃一惊,本能地咬下去。
第27章 第 27 章
舌被她尖咬破, 口中尝到淡淡的甜腥味,裴羁含着愠怒:“苏樱!”
苏樱挣扎着,拼尽力气推他:“你放开, 放开我!”
裴羁看见她的脸, 隐在昏暗中, 眼角闪亮的水光。她是哭了么, 让他心中突地一沉,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指尖轻轻抚上去, 却是干的,她并没有哭, 喑哑着嗓子推开他的手:“别碰我, 我有话要说。”裴羁松开手。
苏樱喘息着坐起, 慢慢整了整衣服, 又整头发。
强烈的屈辱之外,还有对一个力量远远超过自己的成年男子的恐惧,她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遭, 但因为是裴羁,不自觉的, 总还是抱着几分幻想。可她全都想错了。忍住眼泪, 定定神:“你会娶我?”
听见他斩钉截铁,丝毫不曾犹豫的回答:“不会。”
果然。苏樱抬眼:“那么, 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怎么办?他不需要想, 她现在根本就是穷途末路, 除了跟着他求他庇护, 还能怎么办。裴羁淡淡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是么?”裴羁看见她笑起来, 眼角闪闪的水光,眼梢微微翘起, 似狐似妖似魅,“哥哥,我们得好好谈谈呢,谈好了,才好往下。”
唇那样红,微微肿着,柔软,滋润。方才那个中断的吻,那些愠怒、鄙弃和不曾满足的欲望全都被这声哥哥撩动,火烧火燎地翻腾起来。裴羁微微眯了眼。
没什么可谈的,此时他要她,她就得在此,等他能够了结此事,她是去是留,想要如何,他也不会在意。一切都该他来掌控,不是她。“由不得你。”
“哥哥,”她笑着摇头,“买卖不是这么做的,总要把价码谈拢,才好成交,便是卢元礼也知道先问问我的意思,哥哥总不见得比他还不如吧?”
裴羁眉头重重一压。她竟拿他与卢元礼相比,她竟把这一切,都当成明码标价的买卖。方才她那样抗拒,让他以为她是有些廉耻的,可一眨眼,她竟开始跟他谈买卖,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愠怒陡然生出,回头,她倚在塌角,那样小小的一个,他的阴影就能将她牢牢罩住,可她眼波流转语笑嫣然,却似丝毫不曾把他放在眼里。
如此放肆,如此让人鄙薄,如此怒恼着他,他偏又不能了断的,苏樱。裴羁俯身,忽地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吻了下来。
苏樱挣扎着,挣扎不开,他力气那样大,分明是握笔的手,此时却像铁箍一般牢牢握住,让人丝毫动弹不得。他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个男人,她那些心机手段丝毫不能左右他,他的心思,她也从来没能够看透过。
被迫向后仰着,他粗鲁着顶开她的唇,强硬闯入,苏樱抵抗不得,在昏暗中睁着眼,看见他微微闭上的双眼。
他为什么要闭眼?也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龌龊事,看不得吗。
香舌缠绕,津唾生香。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随即再又绷紧,裴羁闭了眼,再又睁开,昏暗中看见她明亮的眼睛,像什么宝石,在暗中发着光,让他下意识地伸手又向她眼角摸了下,干的,她不曾哭。也是,她能把这些当成买卖,又怎么会哭。
也许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也许她与窦晏平,早就这样做过了吧。她这样放肆浮浪的女子,有什么事情做不出。
突如其来一阵强烈的厌倦,裴羁松手。
苏樱落在榻上,喘息着,抬手擦了擦嘴。就当是被狗咬了吧,孤弱女子,总难免有吃亏的时候,不要去想就好。扶着塌边站起,刚走出两步,他冷冷又道:“回来。”
苏樱不敢跟他硬顶,默默走回来,裴羁指指案上:“拆开。”
嚓一声,他打着火镰,点亮了灯,苏樱看见他骤然在灯火中浮现的面容,眸色沉沉,看着她给窦晏平的那封信。
有什么念头在脑中一闪,来不及抓住便已消失,苏樱拿起信,慢慢拆着。
裴羁沉默地看着。纤长笔直的手指,小指微微翘起一点,轻轻巧巧折来翻去,精巧的同心方胜一点点打开。同心,她折成这样,窦晏平又如何能相信她变了心。
拆开了,素笺上深深的折痕,她低着头,双手奉过来。
灯火下红肿的唇,香舌甜津,销魂的纠缠。她跟窦晏平,有没有像方才那样亲过。
随意向素笺上扫一眼,没有泪痕,内容与昨日那封信一模一样。抬眼:“窦晏平的簪子呢?”
苏樱心里一跳,不自觉地转开目光:“我没带着,还在崔家。”
腕上一紧,他攥住她的手。
苏樱心中一凛,他眸中跳荡着白烛摇摇的火焰,淡淡说道:“要我搜吗?”
微凉的手,长而直的手指沿着手腕移上来,苏樱怕到极点,立刻服软:“等等,我也许带着,让我再找找。”
裴羁松开手。她那夜出逃,是决意再不回来,这根簪子是窦晏平给她的聘礼,她又怎么舍得留在崔家。
苏樱转过身,背对着裴羁,向怀中去找那根簪子。
那夜出逃时带的东西极少,但这根簪子她到底没能舍得,一直贴身藏着。如今,还是留不住。
裴羁看着她的背影。看不清动作,但能猜到是在怀里摸索。方才亲吻之时搂抱得极紧,是极软的触感,隆起,贴合。心底骤然一荡,深吸一口气,对上她低垂的眼皮,她转过身,手里拿着那根簪子,默默地递了过来。
领口稍稍松开一点,其实看不见什么,但无端便有许多遐想。裴羁伸手接过来,指腹触到簪身上微微的暖意,是她的体温。
让人突然想要再试一次,这次可以不那么急切,细细来尝。像她吻窦晏平一样。手上下意识地用力,簪身上的纹路陷在手里,裴羁垂目,看见簪头上细细的流水纹,疏疏落落几丝新柳。
崔瑾死前,见过南川郡主。崔瑾最喜欢的画,灞桥柳色。这簪子,是窦晏平送给她的,原本的主人是窦玄。
似乎有什么线索隐隐串联,裴羁沉沉想着。
苏樱等不到他的回应,默默守在边上。
灯火下他峻拔的侧脸微微的光芒,令人畏惧,又令人厌恶。这些天她已经明白,他是故意留下卢元礼的性命,好用那断了手的恶兽来折磨叶儿,来胁迫她出不得这座院门。他不肯跟她谈条件,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奈何他,今日他能做出这种事,难保今后再做什么。
她得想办法逃出去,哪怕对上卢元礼,也比对上他好上百倍。
啪,烛花爆了一下,苏樱抬头,裴羁将簪子塞进袖中,拿着信笺起身。
“哥哥,”苏樱急急唤了声,“信我写了,叶儿可以出来了吧?”
“已经出来了。”裴羁脚步没停,“等养好了伤,我会送她出长安。”
下午已经带出御史台狱,送回裴府养伤,等伤势好转,便派人送去魏州安置,那边是他的地界,重兵把守,消息半点也透不出去。在他了断这件事之前,叶儿都会留在魏州,以免节外生枝。
腰上一软,她从身后搂住他,绵软的声:“好哥哥,多谢你。”
先前压下的火苗突然烧成烈火,裴羁转身抱紧,急急吻住。她不曾躲,顺从地承受,温存、流连、试探,舌尖分开她的红唇,尝到她香舌的滋味,她闭着眼睛,柔软的身体贴着他的,似藤攀着树。
世界突然安静到了极点,亲吻,尝试,由生涩粗鲁,一点点到熟练缠绵,唇舌纠缠,津唾交换,裴羁陷在长久的空白中。两年来从不曾有过的满足。他的心魔,从此便可破解了吧。
下一息,一个冰冷的念头突然闯进来,她这样熟练,她和窦晏平,是不是也曾这样做过?
裴羁猛地顿住,睁开眼睛。
苏樱喘息着,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伏在他怀里:“哥哥?”
哥哥,哥哥。叫得九曲回肠,让人忍不住沉沦,几乎要忘了一切。她当初是否也是这样,叫着窦晏平。裴羁冷冷推开,转身出门。
“哥哥!”苏樱怔了下,不懂他为何突然怒恼,低低唤着追在身后,“我送哥哥出门去吧。”
门外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裴羁抬眼一望:“不必。”
也许她只是借口送他,想要窥探外面的情况,她太狡诈,他不能不防。
苏樱也只得停步,站在廊下目送着,看他慢慢向外,忽地回头,正正对上她的目光,苏樱下意识地一笑。
裴羁回过头,眼前残留着灰暗中她长长模糊的身影,斜拖在乌桕树下,静谧安稳的美。让人莫名起了古怪的念头,仿佛她就该在这里目送着他离开,再迎接他回来,如同妻子等待夫婿一般。
可她,怎么可能做他的妻。裴羁心中一凛,当初裴道纯就是这般落入崔瑾的罗网吧,美色惑人,方才她也问过,是否娶她。
怪不得她那时候那样抗拒,一转眼就任由他施为,她一向工善用美色,很知道怎么能让男人听话。可惜,他不是窦晏平,她的这些伎俩,注定只是白费。
苏樱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这才出来书房,往卧房走去。
手掩在袖子里,将指尖残留的淡淡红色不动声色擦掉。这是她自制的口脂,香味独特,方才从身后拥抱裴羁时,她先用指尖从唇上蘸了些,又在亲吻之时,悄悄抹在裴羁后颈的衣领上。
如果他所言不假,叶儿已经出狱,那么多半会先安置在裴家,她可以多试几次,只要有一次叶儿能够发现,就有可能认出是她的口脂,进而猜到她在裴羁身边,有裴道纯夹在中间,也许事情就能有所转机。
进门倒水,一遍遍漱口,擦洗,自己也能感觉到嘴唇胀胀的似是擦破了,心头横亘的厌恶和屈辱,怎么也洗不掉。
当初即便是窦晏平情浓之时,也克制着不曾对她这般亵渎。君子,君子,真是可笑,她要如何眼盲心盲,才能错认裴羁是君子。
裴羁到家时,叶儿候在门内,一看见他便双膝跪倒:“奴叩谢裴郎君救命之恩!”
“不必。”裴羁避过,“是父亲想要救你,你谢他便好。”
“郎君,”叶儿膝行着追上,“奴还想求郎君帮忙找找我家娘子……”
“郎君,”张用匆匆赶来,“方才有人盯梢,可能是内卫。”
内卫,卢崇信。裴羁点点头,张用忽地又道:“郎君衣领上沾了颜色。”
裴羁扯来回头,素色衣领上一点樱红,灯火下如新滴的血。
第28章 第 28 章
夜深时, 叶儿还没睡着。
背上的刑伤处理过,重新包扎换药,疼得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 只是心中忧虑至极, 怎么也不能排解。
苏樱失踪已经六七天, 裴道纯怀疑是卢元礼背地里藏了人, 可那天在横道上她亲眼看见卢元礼伤成那个样子, 怎么可能捣鬼?况且卢元礼嚣张跋扈, 也不像是沉得住气能做出这种事的人,那么苏樱到底在哪里?有没有脱险?
外面有人敲门, 裴道纯的声响:“叶儿, 睡了吗?”
叶儿连忙起来开门, 急急问道:“可是有了娘子的消息?”
“还没有, 三郎一直在找。”裴道纯道,“我来跟你说一声,过两天等你伤好些了, 三郎送你去魏州。”
叶儿怔了怔:“阿郎,奴, 奴不想去, 奴还想留下来找樱娘子。”
“不走不行,万一翻起旧案, 不是好开交。”裴道纯道, “听三郎的, 不会有错。”
叶儿知道他说的有道理, 可又怎么能丢下苏樱不管?哀哀求肯:“若是必须走, 能不能送奴去剑南?奴去寻窦郎君,他一定能找到樱娘子。”
裴家救她出来她虽然感激, 但也还记得苏樱仿佛是有些忌惮裴羁,不然这次几乎走投无路,怎么到最后也不肯找裴羁?若论这些年里对苏樱全心全意,唯有窦晏平,只要能见到窦晏平,只要把这些原委艰难向他说明白,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到苏樱。
裴道纯思忖着:“好,我去跟三郎商议商议。”
这些天裴羁早出晚归,常常见不着人影,得趁他今夜在家,快些定下主意。
书房。
给窦晏平的信放在手边,裴羁提笔蘸墨,模仿苏樱的字迹,写下第一个字。
苏,跟着是樱。苏樱。眼前蓦地浮现出苏樱昏暗中握在手心的脸,红的唇,水的眼,裴羁神思有片刻飘忽。
苏樱,苏樱,人如其名。世家女的名字少有取得这般随意的,虽则苏家并非什么拿得出手的世家,但崔瑾出身足够高,才学足够好,何至于给女儿取这般随意的名字。
不过樱,盛放之际确是极美,半天烟霞,花落如雨。也就无怪乎窦晏平在驿路上看见晚樱,都要想着千里迢迢寄给她。
他们还真是,郎情妾意。她从来都是算计着一切,却为了给窦晏平写这封绝交信,眼泪掉得那样急。
压下心里的浮躁,慢慢写下第三个、第四个字。乍一看两人的笔迹极是相似,不过她的笔致软些,他要收着气力才能行。她仿佛哪儿哪儿都软,唇,舌,脸,软而润,带着说不出的甜香滋味。
心头蓦地一荡,想起那时她紧紧贴在他身上,亦是无有一处不软。
“郎君,”侍卫在门外提醒,“阿郎朝这边来了。”
裴羁收好书信,起身。
余光瞥见架上的衣袍,后领上沾着一点红,是她的口脂吧。樱桃的红色,幽淡的香气,让人一看就想起她的唇,同样旖旎的色与香。
两人那般亲密,的确有可能沾染她的脂粉,只是这个位置,却有些耐人寻味。她并不曾吻过那里,若说是从背后抱他的时候沾上的,她的身量刚刚到他下巴处,也不足以把口脂蹭到后领上。
除非,她是故意留下的。
“三郎。”裴道纯过来了,在门外唤。
裴羁拉开门,裴道纯从袖中递过王濯的庚帖:“钦天监合过八字了,大吉。”
裴羁知道,他是想让他看一看,只不过看与不看都没有什么要紧,娶妻,其实算得一件公事,一切照着程式来办就好,不需他额外费神:“父亲收着就好。”
裴道纯也只得收起来,讪讪地又道:“苏樱还是没有消息吗?她一个弱女子,这么多天了,实在让人担忧。”
她看起来的确是弱女子,但弱女子能有她那般心机手段,有她那般随便向男人投怀送抱的舍得,又何须别人替她担忧。裴羁道:“无有。”
裴道纯长叹一声:“当初就不该去卢家。”
他是在想崔瑾。裴羁脸色一沉。
裴道纯也立刻反应过来说错了话,急急弥补:“叶儿是要送去魏州吗?方才她说想去剑南。”
去剑南找窦晏平,替她出头吗?她倒是有个忠心耿耿的好侍女。裴羁看他一眼:“不行,放她出来用的是魏博的路子,只能去魏州。”
裴道纯也不敢再纠缠:“那就罢了。”
眼看他似是不准备再说的样子,忍不住最后叮嘱一句:“苏樱的事你再多留心留心,她一个弱女子,能帮的话你尽量帮她一把。”
帮?她需要谁帮?若不是那夜他拦得及时,她早跑了。裴羁沉默着,点了点头。
别院。
梦里也是裴羁,放大的,不断迫近的脸,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他开始吻她,她挣脱不出,陌生怪异的,突然搅进来的舌。苏樱猛然惊醒。
心跳快到极点,一阵怕一阵厌恶,外面起风了,灯笼的影子在窗纱上乱晃,两个服侍的婢女睡在床边榻上,值夜的侍卫似是在走动,低低的脚步声,廊下两个,后窗一个,暗处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个。
裴羁,连梦里都摆脱不了的魇魔,到处都是他的耳目,将她死死困住。
苏樱慢慢吐着气,不敢再睡,闭着眼睛回忆白日里的情形。
他近来,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怪异得很。一句话,一滴泪,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似乎都能激怒他,他从前涵养极好,否则君子的名头也不会传得那么响亮,可她如今处处小心,却总还是惹恼他。
是因为什么,能让人突然性情大变?
仿佛有什么在脑中闪过,只是抓不住,苏樱苦苦思索着。
书房。
裴羁待字迹模仿得相似了,换一张纸,提笔一挥而就:“苏樱敬奉窦君座前:当日别后,家中为我议定亲事,我已于近日离京,此生当无相见之日,玉簪随信奉还。”
虽然她那封信看起来没什么破绽,但他直觉她不会这么乖乖听话,那就不如再写一封,替下真迹。
写好了晾干墨,待要封装,蓦地一阵厌倦,拿起来一撕两半。
这般行径,从来不是他所为,为着这个凉薄狡猾的女子,他竟要亲自动笔,做一封假信。连自己都觉得不齿。
“来人,”唤过侍卫,从袖中取出窦晏平的玉簪,“用驿路寄去给窦晏平,署名苏樱。”
退回簪子,窦晏平自然明白。他方才简直走火入魔,竟想用那么低劣的手段。
苏樱。哪怕再多警惕,不知不觉间,他还是被她扰乱至此,失了分寸。
“郎君,”张用双手接过簪子,回禀道,“卢元礼去御史台了。”
还想着找她吧。手都断了,还念念不忘,简直不知死活。裴羁冷冷道:“盯紧了。”
御史台。
断腕包扎着悬在身前,卢元礼拄着杖,慢慢走进监牢。
身上新添了几处伤,火辣辣地疼着,是白日里跟卢守义和卢士廉动手时留下的。自从他断了这只手,卢守义两个每日都来嘲笑挑衅,他早想动手了,只不过伤得太重,以往都是他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今天却是他吃亏,要不是卢老太太赶过来弹压住,那兄弟两个根本是想要他的命。
虎落平阳,就连那两个猪狗,都敢骑到他头上了。
女监就在前面,卢元礼隔着小窗一看,空荡荡的没有人,叶儿没在里面。高声问道:“叶儿呢?”
狱卒在远处坐着,懒洋洋应了声:“走了。”
“走了?”卢元礼登时大怒,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耶耶没发话,谁给你们的胆子放她走?”
当,手杖掉在地上,狱卒也不怕,不紧不慢答道:“魏博节度使派人来要走的,你要是不服,你跟上头的说去。”
魏博节度使田昱,河朔三镇里最横的一个,河朔三镇又是天下节度使最横的三家,其他节度使都是朝廷任命,这三家,却都是自己做主,定了是谁就是谁,过后跟朝廷说一声罢了。
是裴羁干的,他在魏博混得不差,田昱对他言听计从。卢元礼松开手,啐一口带血的唾沫。
让他跟哪个上头的说去?丁忧之中,又断了手,几次求见王钦都说没空,就连李旭,从前称兄道弟亲热得很,现在也懒得再敷衍他了,落魄,原来是这般滋味。
都是她害的。苏樱,苏樱。等他抓住她。
“大哥,”身后鬼魅一般,卢崇信苍白着脸闪出来,“必定是裴羁要走的叶儿。”
“关你屁事?”卢元礼骂道,“贱奴,滚!”
“我怀疑姐姐在裴羁手里。”卢崇信凑近了低着声音,“裴羁近来行踪诡秘,很有可能私下把姐姐藏起来了。”
“你说什么?”卢元礼拧着眉,裴羁?怎么可能!他们又没有瓜葛,况且如果是他带走了苏樱,以他的权势手段,不是早该给苏樱正名了吗,怎么可能让苏樱至今还顶着个逃犯的名头?“少跟我放闲屁,滚!”
“大哥想想,除了裴羁,还有谁有可能带走姐姐?还有谁有能耐从大哥手底下抢人?”卢崇信耐着性子解释。心里既恨他愚蠢,又恨横街那夜没能杀死他,只是经过那夜自己的人马折损了大半,身上又带着伤,裴羁势大,若不跟他联手,如何能对付裴羁,找到苏樱?“裴羁从那夜之后几乎夜夜晚归,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盯了几次都被他的人甩掉,如今他又要走了叶儿,不是他,还能是谁?”
说得卢元礼也有些疑心起来,虽然裴羁不太可能看上苏樱,但也许是裴道纯的主意,毕竟裴道纯多情得很,这几天为着叶儿前后奔走,着实可笑。“你想怎样?”
“我帮着大哥一起找,大哥盯着裴羁,弄清楚他夜里去了哪儿,我盯着裴道纯和叶儿,”卢崇信道,“如果真是裴羁干的,我帮大哥一起杀了他,不过还求大哥千万留着姐姐的性命。”
卢元礼冷哼一声。如果是裴羁干的,自然要杀了他报断手之仇,可是苏樱。这些天他翻来覆去想着,对她的恨意比对那个断他手的人还深,可杀了她?又怎么舍得。
必要玩够了,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每天跪在他面前,竭尽全力讨好他:“再说吧。”
卢崇信松一口气:“那么我先去哨探着,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大哥。”
出得门来,下意识地望向裴家的方向。他并没有抓到什么证据,只是长安城与苏樱有关系的就这么多人,除了裴羁,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单凭这一条,就够了。
他连日跟踪裴羁都没能摸到边际,如今有卢元礼这蠢物出头吸引裴羁的注意力,他就能躲在背后方便行事。裴道纯显然是不知情,否则不会到处忙乱,不过裴家,还有别人。
他会找到她,这世上这么多人都对她不怀好意,这么多人都想害她,他会把她藏起来,好好保护她。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弄丢她了。
翌日。
裴羁散朝回来,独自在坊门外的鼓楼上凭栏眺望。
梨花落尽,绿叶成荫,长安城诸多坊市如同棋局①,一时尽收眼底。裴羁的目光落在两条街外粉墙灰瓦的院落,庭中乌桕遮出荫凉,隐藏在一大片形制相似的房舍之间。
那是她在的地方。白日里不方便过去,这几天来不知不觉,他已养成习惯,总会在散朝时登高眺望,看上一眼。
“裴舍人,”远处有人叫,裴羁垂目,崔思谦在楼下向他行礼,“听说叶儿在贵府,我想见见她,不知是否方便?”
裴羁顿了顿,余光里瞥见别院乌桕树新绿的枝叶旁边,蓦地升起一点明亮的樱红色。
是只风筝。她在放风筝。
第29章 第 29 章
风突然大起来, 风筝飘飘摇摇,细细的线绳飘荡着往乌桕树枝杈间去,苏樱仰头望着, 随口向侍婢说道:“这棵树有点碍事, 但愿别把绳子挂断了。”
帕子垫着手, 握着风筝线使着巧劲儿一扯, 绳子的一段果然缠上了枝杈, “哎呀, ”苏樱轻呼一声,“缠到树上了!”
装作着急的模样用力扯了几下, 线绳是先前偷偷磨过的, 细细的只连着一点, 此时大风吹着, 枝杈拽着,她再极力拉扯着,线绳勾在枝子上缠死了, 苏樱只觉得手里突然一轻,风筝线断了, 那只小小的樱红色风筝飘飘荡荡, 被风吹着推着,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苏娘子, ”张用匆匆从外院赶来, “还是莫要放风筝吧, 不大妥当。”
裴羁交代过, 万万不能让外面人发现她的行踪, 虽则他看不出放风筝有什么风险,但本能地觉得还是谨慎些好。
“怎么, 连放风筝都不行么?”苏樱笑着看他一眼,“我阿兄可不曾说过不能放。”
虽则笑语盈盈,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嗔怪,又拿裴羁来压他——裴羁如今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他就不曾见过裴羁对谁这般上心过。张用不敢坚持,放软了态度:“或者我再问问郎君的意思?”
“好,你问吧,如果我阿兄说不行,那么我以后就不放了。”苏樱笑着拿帕子擦擦手,“眼下我可是要继续玩了。”
半夜里做了那个噩梦之后她就没敢再睡,趁这功夫做了三四只风筝,裴羁通常日暮时才来,还剩下几个时辰,足够把剩下的几只都放出去了。
风筝上有她写的字,画的画,若是被人捡到了,若是机缘巧合,也许外面的人就能发现,她在这里。
鼓楼。
风筝樱红色的影子被风一刮,连着几个筋斗一路栽下来,飘飘摇摇向坊间的大道落去了,裴羁快步下楼,崔思谦急急迎上:“裴兄可有舍表妹的消息?叶儿有没有说过什么?”
这些天里他除了应付卢元礼的官司,几乎全副精力都用来寻找苏樱,只是任凭他怎么找,苏樱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丝毫线索也无。昨日今日御史台都没再叫他们过去问话,崔琚托人打听了才知道叶儿已经出狱,李旭如今手头有了别的案子,也暂时搁置此案不再审理,让他心里生出希望,急急忙忙来找裴羁商量。
“无有。”裴羁叫过侍从,“带崔郎君去见叶儿,就说是我答允过的。”
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快地走了,崔思谦唤了几声裴兄没得他回应,想起方才他语气似乎有些生硬,莫非还是记恨崔瑾,不想与他攀谈?然而他肯允准他见叶儿就好,那天叶儿是跟着苏樱一起逃的,细细问问叶儿,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侍卫上前请行,崔思谦拍马跟上,点头道谢:“有劳你。”
两人两马往裴府去了,另一边裴羁快马加鞭,向着方才风筝坠落的地方奔去。
上次见她放风筝,还是她算计窦晏平的时候。她从不做无用之事,也极少有这些小儿女情态,突然想起放风筝,风筝还恰好落在了院外,只怕其中有诈。
急急奔去,老远便看见几个小童正拿着那只风筝,嬉笑着凑在一起玩耍,裴羁下马走近,他是从不带吃食玩意儿的,此时也找不出可以交换的物件,便从钱袋里取出几枚簇新的银钱托在手里,道:“风筝归我,这些银钱归你们,如何?”
那些银钱是宫里赏的物件,寻常市面怎么见得到?小童们却都不认识,七嘴八舌道:“不要这种,你拿通宝来换。”
一枚银钱价值数百枚通宝铜钱,只是怎么跟这些孩童讲得通?裴羁随身却不曾带铜钱,侍卫连忙从自己口袋里抓了一把给了,小童们这才把风筝往裴羁手里一塞,笑闹着散了。
裴羁拿着风筝细细看着,极简单的素纸菱形风筝,画着一枝盛放的樱花,花下题一句旧诗“且劚山樱满院栽” ①。是她的手笔。花美,字美,设色亦美,原本平平无奇的风筝一下子改头换面,也就难怪那些无知孩童都知道喜欢,拿在手里不舍得丢。
寻常人捡到这风筝,也都不舍得扔吧,也许还要打听是谁画的画,题的字,若是有认得她字画的人,也就不难猜出她在附近。她想用这风筝,透露她的行踪。
“你们去别院守着,若是再有风筝,全都捡回来。”裴羁道。
跃上马,慢慢往鼓楼走去,风还在吹,别院上空又飞起一只风筝,裴羁驻马仰望,看见素纸上樱花斜逸的枝干——她还真是怎么都不能安分。那么,他会教她应该怎么做。
风大了又小了,飘飘忽忽刮了大半天,几只风筝都放出去了,看看日色西斜,苏樱洗漱完毕,坐在妆奁前细细晚妆。
淡扫蛾眉,细敷香粉,口脂润润地涂了一层,又将蔷薇水在手腕、耳后、颈侧都涂了点,淡淡的幽香。
裴羁是极喜欢亲吻的,每次都好像怎么也亲不够似的。他那日也曾突然,吻了她的手腕。想要与他周旋,起码要先讨他的欢心。
边上的婢女突然都悄无声息退下,苏樱回头,裴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门内,一言不发看着她。
笑意一下子浮上两靥,苏樱起身迎去,轻轻唤了声:“哥哥。”
裴羁沉默着。明知她是假装,明知她此时心里不知多少算计,仍旧被这一声哥哥,叫得他心魂俱失。
“哥哥,”苏樱凑近了,“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裴羁嗅到蔷薇水浓郁的香气,夹在她的女儿香气里,有点闹。其实前些天她不用蔷薇水的时候,更香。那些天她心神不定无心打扮,大部分时间都是素着一张脸对他,今日却这样用心梳妆了——算计男人,自然要倚仗美色,她对窦晏平,对卢元礼,都是这么做的。
那种毒蛇啃咬的感觉如期而至,同样翻腾的,还有强烈的,想要好好闻闻她身上香气的念头,裴羁垂目:“放风筝了?”
“夜里醒了睡不着,起来做了几只。”苏樱没敢指望能瞒过他,甚至他也猜得到她的意图,她赌的,就是在他发现之前,风筝能被人捡去一两只。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软黏下去,“哥哥,上巳过了,清明也过了,我不曾祓禊,也不曾给母亲祭扫,就放几只风筝吧,也算是个念想。”
裴羁不由自主,握紧她的手。细细的手指,十指相扣挽在一处,手指极力扣着挤着,只想要更多,更牢的抓在手里。上巳祓禊,清明祭扫,她父母双亡,这借口确实有几分讲得通。
果然是她,为着自己,连故世的父母都可以搬出来做借口。
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来,冷冷道:“剩下的都在外间。”
苏樱看见了自己放出去的风筝,盛放的樱花,花下题着旧诗。剩下的都在外间,也就是说,那些风筝,一只也没能逃出他的手心。
心上沉甸甸的,脸上却是最甜美的笑,轻轻贴进他怀里:“哥哥帮我捡回来的?哥哥真好,我也舍不得弄丢呢。”
感觉到他肌肉突然绷紧,看见他黑沉沉的眸子里藏得极深的欢喜,苏樱转过目光。
风筝她没能赌到,但裴羁,她也许赌到了。
也许像她猜测的那样,他对她,除了皮肉之欢,也有几分迷恋。
软玉温香尽在怀中,裴羁没有动,沉默地看她。眉是描过的,幽远轻扬,掩入两鬓的青丝。眼梢有淡淡的胭脂,清润的红,如晚樱花雨。唇,樱红色,软,润,不薄不厚,恰到好处,他曾尝过许多次,滋味是甜的。
她特意装扮了,是要诱惑他,好让他不追究风筝的事。
而他,几乎要让她如愿了。
啪!风筝重重拍在案上,纸面碎裂,樱花凋零,裴羁推开苏樱,转身离开:“你若想让叶儿再回牢狱,不妨再试一次。”
她踉跄着摔开,又急急追上来,腰间一紧,她从身后抱住了他:“好哥哥,我错了,你就饶我这一回吧。”
有什么情绪不受控制地翻腾着,裴羁猛地停住步子,回头,她仰着头看他,樱红的唇,说话时是含苞的花:“好哥哥,求你了。”
抵抗在这一刻彻底崩溃,裴羁握住她的脸,重重吻下去。
辗转,舔舐,侵入。贪恋夹杂着失去掌控的愠怒,让这个吻格外长,格外深。以舌为刀,不断深入,缠搅,恨不能把她藏得最深的一切都挖出来,看看她的心究竟是什么样。怎能这般狡诈,这般无耻。又这般诱惑。
苏樱喘不过气,他抱她抱得那么紧,简直要把她揉进骨头缝里,他吻得那么用力,紧紧裹着唇,缠着舌,带来强烈的屈辱不适,还有些疼。不敢反抗,只努力承受着,从睫毛的缝隙里,窥见他紧闭的双眼,微红的面颊。
他果然,受不得她叫他好哥哥。
昨夜被噩梦惊醒后,她翻来覆去细细推敲这些天的事情,发现他似乎很喜欢她叫他好哥哥。哄他救叶儿时,诱惑他吻她,趁机在他衣领上涂抹口脂时,她都是唤他好哥哥,他也都让她如愿了,所以这次做风筝时她便想到,可以在事情败露后试试,是否能平息他的怒气。
眼下,似乎是证实了。原来裴羁,也不是全无弱点。
苏樱强忍着厌恶,将他又抱紧些。此时万籁俱寂,唯有亲吻的暧昧声响细细萦绕,年貌相当的男女紧紧拥抱着,乍看上去与两情相悦的情人,几乎没什么分别。
裴羁再次感觉到了深沉的平静,假如不去想窦晏平,那么此时,他的心魔,也许已经破除了吧。她是有用的,而他先前所想的不破不立,重疾猛药,应当也是通向最终解决的正确途径。
只要不去想窦晏平。
裴羁睁开眼睛,慢慢松开怀中人。在心里说着不想的时候,已经想过了无数次,那短暂的平静,终是败坏了。
苏樱抓着他的袖子,喘息着,仰头看他。他眼中有未曾消散的欲望,唇抿紧了,一言不发看着远处,她能感觉到他眼下又有些不悦了,他近来,实在是有些喜怒无常。
向他脖颈上轻轻搂住:“哥哥,信寄出去了吗?”
裴羁心里一沉,低头,对上她湿漉漉的眸子。她在想窦晏平,与他亲吻的时候。
苏樱窥探着,紧紧抓着他。
昨夜她还发现一件事,他近来的喜怒无常,次次都与窦晏平有关。
给窦晏平写信时她哭了,他撕了信,那是他头一次发怒。后来她重新写了信,折成同心方胜,他虽然不曾发作,但她看得出来,他极是不快。第三次,是他向她讨要窦晏平的簪子时,他头一次威胁她。
他似乎在妒忌,虽然她不敢确定,但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他并不喜爱她,但男人对想要的女人,总会有点独占的心思吧,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会抓到他的弱点,继而找到逃脱的办法。
大着胆子,向他身上又贴紧些:“那根簪子……”
那根簪子,窦晏平给她的聘礼,她一直都在想着窦晏平,也许方才那个吻,也是把他当成窦晏平才会那么顺从吧。毒蛇啃咬的感觉汹涌着又来了,裴羁低头,在微茫暮色中看见她的脸,眼波流转,微微红肿的唇,仰头望他时,天真而又无辜。
可她从来不是天真无辜,她亦从不会蠢到这个地步,轻易让他窥探到她的心思。她在试探,一旦被她发现,她就会毫不留情地践踏利用,凌驾于他之上。裴羁握住苏樱的手。
沉稳有力的手,干脆利索,插进她指缝里扣住,苏樱无端心中一凛,他看着她:“收拾一下,我要留宿。”
苏樱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第30章 第 30 章
烛台后竖着错银小围屏, 将烛光逼住,明晃晃地照亮半间屋子,裴羁手持书卷在灯下看着, 苏樱跪坐在边上相陪。
他看得很快, 书页翻动时沙沙的轻响, 不过一会儿, 便只剩下最后几页, 苏樱心里越来越惊。他说了要留宿后便一直不曾离开她的卧房, 难道他今夜,要住在这里?那么……
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汗, 黏腻腻的, 让人心里也像粘着汗, 整个陷进一片潮热的恐慌里。亲吻拥抱是一回事, 但留宿,是另一回事,若非再无生路, 她绝不想走到这一步。
又一声响,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苏樱急急起身:“我给哥哥做些点心去吧。”
裴羁抬头, 烛光下黑沉沉一双眼:“不必。坐下。”
“我,我也有些饿了, ”苏樱嗫嚅着, 心里的恐惧强烈到了极点, 自己也能感觉到声音有些发颤, 极力控制着, “我去趟厨房,很快的。”
裴羁看着她, 她唇上失了血色,微微发着抖。很怕吧,当初胆敢试探他的时候,她就该想到这个后果。“过来。”
苏樱不敢过去,站在原地:“哥哥。”
“过来。”他放下书,烛光下萧萧肃肃的身影,不怒自威。
苏樱不敢再犟,极小的步子,一点点向他身边挪。
裴羁安静地等着,烛光从案头映照,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与素色裙裾虚实相交,极美,他也曾学过画,这般虚与实,明与暗的交织中托出她苍白幽远的脸,便是再高明的画师,也难描摹她容色的十之一二。
呼吸在不知不觉中拖得长了,裴羁默默看着。
苏樱慢慢走着,短短的距离走了很久,然而终于还是走到近前,磨蹭着,在书案跟前站住:“哥哥。”
假如他要那样。在袖子下紧紧攥着拳,假如他用强,那就鱼死网破。
他忽地伸手抓住了她,苏樱挣扎了一下没能摆脱,跌跌撞撞落进他怀里。
烛焰摇了摇,飘忽的光,她的头发在挣扎中弄乱了,发丝跑出来,颤颤地落在腮边,她单薄的肩同样发着颤,潋滟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他。裴羁伸手,慢慢将那绺漆黑的头发掖在她耳后,手抚着香腮滑下去,握住她的下巴:“还玩吗?”
砰,高悬的心陡然落地,苏樱眼梢一热,转开了脸:“不敢了。”
他只是吓唬她。他早看出她提起窦晏平是为了试探,于是将计就计,反将她一军。后怕,还有陡然生出的灰心——他这么强大,她要怎么才能逃脱。强撑了多日的精神再也撑不住,突然掉下泪来。
裴羁觉到手上突然一热,片刻怔忪后意识到,她哭了。心下突然有点茫然,她背转着脸不肯看他,热泪一滴接着一滴,不停地滴落下来,便是沉稳如他,一时之间,也有点无措。
手依旧还握着她的下巴,于是那些泪顺着手背,扑簌簌地滚落,又从手腕滑下,打湿了衣袖,裴羁低眼,终是取出帕子,递了过去。
石青色滚着同色细边的绢帕,沾染了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气,轻轻塞进她手中。苏樱泪眼模糊,蓦地想起最初的开始,她隔着帘子看他安慰裴则的时候,拿的也是同样的帕子。
让她陡然一下失去了控制,哭出了声。
裴羁看见她薄薄的肩颤抖着,那绺被他掖到耳后的头发又散落出来了,颤颤的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晃,于是烛火的影子也跟着晃起来,让人心烦意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拧着眉道:“别哭了。”
苏樱听见了,可此时压抑异常,便是想停也停不住,只是忍着声音,呜呜咽咽在喉咙里。下巴突然被握紧,他扳过她的脸对着他,苏樱低着头怎么都不肯看他,下一息,他从榻上起身,蹲在她面前,拿过帕子,慢慢擦去她眼角的泪。
动作轻柔,耐心,几乎与记忆中他为裴则擦泪一模一样,苏樱怔怔抬眼,他拧着眉,神色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厌倦,让她刚刚平静些的心绪突然一下又糟糕起来,哭出了声。
帕子湿了一大片,根本来不及擦,裴羁顿了顿,伸手将她腮边泪湿的头发细细又掖回耳后。到这时候,心里生出淡淡的后悔,他的确没想到,她会哭成这样。
在他的认知中,她若是哭,必是带着什么目的,必是连姿态神色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不是现在这样毫无章法,哭得眼角红肿着,狼狈可怜。
让他突然意识到,她再狡猾难缠,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新近失去母亲,孤单无依的小娘子。有什么情绪无声无息蔓延着,裴羁轻轻拥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轻拍她的肩:“别哭了。”
成年男子宽厚的胸膛,踏实,稳当,淡淡的降真香气包围着,他的手似有节拍,一下一下拍抚着她,苏樱想起小时候夏日父亲哄她午睡,也总是坐在床边轻轻拍她,短暂安稳的,午后的梦一般恍惚的片刻,心里生出模糊的,自己也难说清的情绪,眼泪越掉越急,哭声却慢慢止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一抬头,裴羁拧着眉看着她,沉默晦涩的神情。突如其来强烈的羞耻感和怨恨,苏樱急急起身,退在边上。
怀中空了,裴羁怅然若失。帕子还握在手里,湿漉漉的沾了她的泪,她背转身抬着袖子,是在擦泪吧,她事事都讲究,可方才哭成那样,居然连条帕子都不曾带在身上。重又将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苏樱没有接,拿袖子细细擦干了,又将散乱的头发整了整,应当不那么狼狈了吧,这才转过身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裴羁再没料到她哭完之后说的竟是这个,顿时哑口无言。思绪飘忽着,想起裴则若是犯错挨训,哭了时固然要他抚慰,哭过后也多半是不肯认错的,又想起上次她哭的时候是窦晏平刚回来那天,她拿捏着时机分寸,掉着泪求他不要把实情告诉窦晏平,哪像此时这般狼狈。
但此时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弄花了,双眼红肿,怨恨倔强的她,也许才是她难得一见的真面目吧。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慢慢起身:“你早些睡吧。”
推门出去,唤过婢女:“打水给娘子净面。”
侍女捧着银盆巾栉进来,苏樱低头挽袖,细细洗去脸上脂粉和泪痕。
方才短暂的失控已经过去,空荡荡的心里慢慢平复,重又思虑起当下的困境。她没有弄错,裴羁对她,的确有几分留恋,否则不会那么轻易放过风筝的事,更不会像安慰裴则那般,耐心安慰着他。
他是极难对付的,哪怕对她有留恋,还是能干脆利落地压制,让她毫无还手之力,但,只要他对她不一样,她就一定能找到他的弱点,摆脱他。
耐心点,再耐心点,这座囚笼,她能打破的。
裴羁出来院子,趁着暮色往书房行去。
已经接连数日犯夜,今夜的确应该留下一次,免得频繁夜行引人注意,再者还有卢元礼,受了卢崇信的撺掇一直试图跟踪他,虽然威胁不到他,但实在可厌。
进门掌灯,解了外袍一看,衣领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口脂,那么上次沾到的那些,也许只是无意。
毕竟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带着算计。今夜的她就跟以往都不相同,让他隐约窥见了她的另一面,说不出是欢喜,还是烦扰。
袖口上还站着她的泪,胸口也有,湿湿的攥在手中。裴羁合衣在榻上躺下,蓦地想起说要留宿时苏樱瑟缩惊讶的脸,在昏暗中轻笑一声。
原来她也会怕。怕他动她么。他不是不曾想过,看情形罢了,眼下似乎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她怕成这样,那么这件事,她跟窦晏平,一定不曾做过吧。
再过两天,窦晏平就该收到簪子了。
锦城驿。
入夜时窦晏平睡不着,披衣起身,隐在夜色里信步走着。
他是四天前到的此地,原说休息一晚就赶往李璠的治所梓州,谁知周穿突然感染风寒,不得不进城医治,行程因此耽搁到如今。这几天里一直不曾收到梓州的消息,窦晏平心急如焚,也不知眼下那些牙军与李璠是否和解?离开长安已经半月有余,他寄回去了六封信,却只在刚动身时收到过苏樱一封信,心里实在担忧,原想着尽快解决这边的事回去找她,却因为周穿这一病,不知又要拖到几时。
窦晏平停住步子,不行,不能再拖了,即便周穿不能去,他明天也得启程了,多耽搁一天,苏樱那边就多一分变数。
却忽然看见原本周穿住的院子里灯亮了,两个人偷偷摸了进去。窦晏平只怕是贼,连忙跟过去隐在门外一看,却是周穿的侍从,正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口中说道:“快些找出来送过去,要是误了事,御史肯定要发落。”
另一个人发牢骚:“既是这么要紧的物事,怎么都跑到梓州了才想起来落在这里没带?那些人怎么办的事,尽折腾咱们跑腿。”
到梓州了?谁?窦晏平吃了一惊,眼看他们翻出一个匣子要走,连忙现身:“等下,谁去梓州了?周御史吗?”
侍从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他,又支支吾吾不肯说,窦晏平沉了脸:“我是圣人亲自指派来的,若是耽误了正事,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得起?说!”
侍从这才说了实话:“是周御史,他已经到梓州了。”
那为什么要装病骗他留在锦城?窦晏平心下一沉:“为何要瞒着我?”
“是郡主交代的,说梓州太危险,让小将军留在锦城,”侍从吞吞吐吐,“御史也是不得已。”
窦晏平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来人,窦约!”
窦约飞跑着来了,窦晏平急急吩咐:“你连夜回长安去找苏娘子,一有消息即刻报我,快!”
心里有模糊的猜测,也许母亲不止暗地里安排了这一件事,也许苏樱这么多天没有消息并不是偶然,也许他来这一趟,根本就是个圈套。
窦约飞跑着走了,窦晏平定定神。窦约再能干也只是个侍从,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事,窦约未必能够解决,最妥当的,还是他亲自回去一趟。翻身上马,要走时心里一动,转头问那两个侍从:“梓州那边情形如何?”
“我们来的时候火并了一场,牙兵死了两个偏将,带人围了节度使府,”侍从道,“城中大乱,周御史带着圣旨也挡不住,我们差点没能出来。”
窦晏平急急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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