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梳在微卷的黑发间横冲直撞，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在打结处激烈摩擦，让他疼得连连抽气，精致的五官挤作一团，拧巴出一副极具抽象风格的狰狞神情。
半分钟后，陆之靳放弃挣扎，随手扒拉两下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最后鼓着腮帮子吹开挡在眼前的刘海，望向镜中那对属于人类的灰绿色眼睛。
下一刻，黑雾自镜中的狭长凤眼内无声无息晕开，很快将整个浴室吞没。
“哦！我的主人！您的头发就像瘌□□一样乌黑，您的肤色就像骨头架子一样雪白，您的美貌足以令世间所有怪物沉沦！”
一道声情并茂的声音抑扬顿挫响起，在黑雾笼罩下阴恻恻地回荡在浴室内。
“哦！我伟大的主人！您的身姿是如此凶残可怖，简直容光焕发得令鬼迷醉！”那道声音陶醉般抽泣两声，哽咽着继续开口，“主人，您今天还是没胃口用餐吗？让我看看今日菜谱——那几个没用的笨蛋准备了全生的灵异型怪物，全熟的精神系怪物，还有半生不熟的物理系怪物供您选择！”
陆之靳：“……在现实世界吃什么怪物，要吃你们自己吃。”
而且这里的怪物也不好吃——不对，他的食谱明明和人类一个样！
正在努力适应人类世界的陆之靳揉了揉额头，环绕着他的黑雾委屈巴巴收起，没入镜子，一指宽的墨色黏液自镜面缓缓流淌而下，伴随着口齿清晰的哭诉。
“呜呜，主人不喜欢镜镜准备的食谱，呜呜，镜镜好没用，呜呜，都怪这个世界的怪物不好吃，呜呜呜呜呜镜镜要离家出走去流浪……”
陆之靳深吸口气：“马上租客要来看房了，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当一面镜子。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声——”
“￥#￥……五%……*”
浴室内的立体混响假哭立刻停下，但陆之靳的脑海中却传来一阵疯狂的呓语，镜中的墨色黏液腾得转为血色液体，开始上上下下阴暗爬行和扭曲蠕动。
“——不然我就把镜子蒙起来。”
“……&——！”
狂乱的呓语蓦地一顿，接着变成了毫不含糊的嗷嗷大哭。
“呜呜呜主人不能不要镜镜！镜镜不可以看不到主人！呜呜呜嗷嗷嗷呜嗷呜嗷！”
……镜镜，他想静静。
陆之靳单方面屏蔽了镜子的无意义哭嚎。
他心累地看了眼逐渐安静下来，时不时打着哭嗝抽搐两下的镜子，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卧室。
“……”
过去28年跌宕起伏的精彩生活，让前无限流游戏第一玩家，现怪物之王陆之靳，艰难承受住了眼前挑战心理极限的剧烈冲击。
陆之靳所住的房子位于滨海市名流权贵云集的别墅区，是他在现实世界唯一的资产，出自游戏内好友“建筑师”之手。客厅内三层高的落地窗直面大海，四周引水成湖，遍植乔木，与周边邻居巧妙隔开，私密性极佳。
但私密性极佳也不能——
“轰隆！”
落地窗外大海掀起的狂澜终于到达，当头浇了整座别墅满头满脸，一颗圆滚滚的蛇脑袋啪唧一声贴在窗外，长长的蛇信倏得探出，吭哧吭哧地舔上玻璃。
“嘶嘶！嘶嘶嘶！嘶~~~”
再之后是第二颗头，第三颗头，第四颗……足足九颗脑袋高高兴兴地从四面八方扒拉住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三层别墅，致命的毒液被稀释百万倍，当作消毒液来擦起了玻璃。
“嗷呜，嗷呜呜——”
一群白骨狮崽子欢快地在客厅内跑酷，用自己惨白的骨头架子摩擦着地面吸尘，其中一只滚得尤其卖力，不一会儿就成了灰骨头架子，于是“嗷”得一声跃出窗外，一头扎进内湖里扑腾，被阴沉着脸清理淤泥的水鬼拧掉脑袋抛入灌木丛，扇动着五彩翼翅的小妖精们咯咯笑着接过，三两下将一个脑袋拆成长长短短的锋利骨刺，干净利落地修剪枝叶。
“咔咔——喀喀喀——咯咯！咯咯咯~~~”
“……你们。”
第一次见怪物们在人类世界家政行业妙用的陆之靳瞳孔震颤，开始在先喘口气还是先飙杀气之间艰难抉择。
“今日快讯：滨海市特殊事件对策局已与猎人协会签约，将于近日开展联合行动，应对我市污染概率首度提升带来的影响，最大化消除风险……”
镜镜从浴室贴着墙缝蠕动到挂在墙上的液晶显示屏，颇有眼色地打开电视转移主人注意力。
“……对策局今日公示污染率提升情况说明，自三年前全球污染事件首次发生以来，我市污染率始终稳定3%，两周前突发雷暴天气，污染率进入波动上升阶段，疑似有高危怪物进入我市。
“请市民们注意防范，牢记污染事件防治指南，如遭遇怪物，请第一时间拨打对策局电话……”
狭长的灰绿凤眼微微眯起，冷冷盯住新闻上滚动的字幕。
注意力转移大成功，但被杀气钉死在液晶屏上的镜镜颤巍巍分出一段触手，贴在地面一路蠕动，小心翼翼拉了拉陆之靳的裤腿。
“主、主人，我，我们平时待在怪物之巢，外出都很小心的……绝不会泄露气息，没有您的命令，也绝不敢传播污染……”
“我当然知道。”陆之靳漫不经心撸了把镜镜的狗头，语气轻松，神色却很阴沉，“这个世界的污染，是你们说的另一种‘不好吃’的怪物带来的。”
可唯一能孕育怪物的源海，却是两周前才随同自己一起降临在这个世界，由他牢牢守着，断无传播污染的可能。
三年前开始的污染事件又是怎么回事？
刚来现实世界享受了两个礼拜躺平生活的陆之靳顿觉不妙。
他在无限游戏里勤勤恳恳当了多年第一玩家，忍辱负重三年三年又三年，为解决游戏都混成了怪物之王——好不容易来到现实世界，难不成还要再为了正义与爱重操旧业去拯救世界？
他真的不想再当这个主角了！
骨灰级无限游戏社畜的怨念冲天而起，比先前更凛冽的杀气一瞬间狂飙，贴在屋外的九个脑袋顿时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嘶得一声沉入海底；白骨狮崽子们懵懵懂懂，挤在陆之靳脚边翻肚皮卖萌；水鬼和小妖精们则兴奋地抄起家伙，仿佛下一秒就要出门砍怪。
“哦我的主人，您真是太仁慈、太宽厚了！”
享受着主人rua触手的镜镜扭曲爬行，深感主人手下都是操蛋玩意儿，唯有自己可靠又体贴。
“那些不长眼的，胆敢打扰您的劣等品，就交由吾等来解决！”镜镜杀气腾腾地开口，触手一挥就要打开怪物之巢大门召集怪物开战，“吾等绝不会让这些繁杂小事打扰您退休养老的大计！”
啪啪啪啪！
水鬼和小妖精们疯狂鼓掌。
陆之靳：“……”
刚刚升起的怨念和杀意烟消云散，陆之靳沉默一瞬，为防止自己在不知情下成为现实世界反派大boss，挥手作出重要指示。
“记住我们是来退休养老的，维护世界和平是官方的事，让对策局和猎人协会去干。”
“明白！”镜镜分出触手，给了别墅内外的怪物们一怪一个爆栗，指挥大家严肃表态。
“退休躺平，咸鱼万岁！”
陆之靳给了他们一个肯定的眼神。
“好了，租客还有一个小时上门，都给我收拾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嘶嘶嘶——”
“嗷呜嗷呜！”
“咯咯~~~咯咯咯~~~”
欢乐祥和又混乱的大扫除中，陆之靳窝进懒人沙发，打开震动不停的手机，一个头像是花开富贵的对话框顿时跳出来。
王阿姨：小陆啊！阿姨还在打牌，待会过来帮你一起看看，一定不让你被别人占了便宜！
王阿姨：要记住啊，在阿姨来之前千万别先答应！
王阿姨是陆之靳隔壁邻居，这位珠光宝气的阔太太经营着庞大的产业，在看热闹和薅羊毛上却和陆之靳有志一同，短短两周内两人迅速成为忘年交。
这一回听说陆之靳想找个保姆（划掉）租客，行动力极强的王阿姨立刻安排，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简直把陆之靳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陆之靳回了个“好的”猫猫表情包，默默给对方朋友圈最新状态点了个赞，接着点进手机银行，看着余额陷入忧愁，发自内心地希望今天上门的租客能立刻签订合同交钱入住。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分钱难倒怪物之王。有一大家子怪物们嗷嗷待哺，他曾经在游戏里的积蓄全填进了怪物之巢这个无底洞，更不用说如今来到现实世界，虽说怪物们能用‘不好吃’的怪物当零嘴，但改善伙食迫在眉睫，总吃垃圾食品不利于身心健康。
含泪下单一箱打折临期泡面，扣款短信从不迟到，水电费网费电话费账单不甘落后紧随而来，陆之靳扶额幽幽叹息，有些后悔当年最后一战前没先问游戏队友们要个银行卡账户密码。
谁知道现实世界钱这么不禁花啊！
“叮咚！叮咚！”
一个小时转瞬及至，门铃声准时响起。
陆之靳打着呵欠去开可视门铃，这才想起自己没问王阿姨租客姓名长相，不过怪物之王来者不拒，管他是张三还是李四，只要能付租金一切好说。
这样的念头在看到门外那人的瞬间凝滞。
梳着背头的男人五官深刻，棱角分明，不说话时气场又沉又稳，灰绿色格纹西装服帖地勾勒出男人的宽肩细腰和大长腿，整个人透着股内敛与侵略性混杂的危险感。
是和记忆中相似却不同的，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似乎对陆之靳反常的沉默有些诧异，男人浓密的眉毛微扬，深棕色偏黑的瞳孔释出不加掩饰的锋锐与审视，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彬彬有礼。
“打扰了，我是薄钦，约好今天来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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