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杀之道

    从桑拂、桑栩和灯玄三人的脱逃就能看出, 十步宗的考生,在“玉衡”这里地位超群。

    秦鹿当然不信是十步宗自己水平高超,这种情况, 怎么看都只是两个混球沆瀣一气。若是往日, 秦鹿一向坐守瑶城,对外鲜少干涉, 虽不屑为伍, 也不会特意戳破。

    但今非昔比,“玉衡”现在捉了穆青娥,凤曲也为此事下落不明——虽说秦鹿笃信有栖川野不会害他,但和凤曲暂别的事实,还是让秦鹿心绪不宁,莫名烦躁。

    那就拿莫饮剑这个小倒霉蛋出出气吧。

    莫饮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 一边琢磨一边试探:“你不是‘天权’吗?你发信问问‘天枢’不就知道了?”

    秦鹿好脾气地笑着:“发兵问问十步宗也能知道吧?”

    莫饮剑:“你好大的口气!难不成你还敢养私兵?”

    秦鹿便掏出他那吓退了宣州群衙的金书玉令,笑容不改:“为保往来商户平安,瑶城养些兵马,也是合情合理。”

    莫饮剑:“……”

    十步宗在江湖上地位出众,那不代表他们就能跟朝廷的正规军队硬碰硬。金书玉令的作用,不在于去调朝廷的兵马, 而是在秦鹿真要发兵揍他一顿的时候, 朝廷就有了冷眼旁观的理由。

    人家有金书玉令, 打哪都是圣上特许。十步宗可以赌朝廷两害相权弃了秦鹿, 可万一朝廷不呢?

    赌朝廷的立场?那是秦鹿的把戏, 莫饮剑还没到那个水准。

    秦鹿笑问:“考虑得如何了?”

    莫饮剑愤愤不平:“算你狠。”-

    据莫饮剑所言, “玉衡”的威势大都来自那场殃及大半个大虞的饥荒。

    彼时明城大旱, 河水断流、田地干涸,偃师家从外城高价购粮, 往来输送,以济灾民。

    府衙遂与偃师家交易,万金换粮,十日之内耗空了明城府几十年的官库,转向朝廷求援。朝都闻讯,令户部核计拨款,时任户部尚书的沈呈秋却和府衙勾结,名为拨款五十万纹银,实则自吞一半,再由府衙瓜分剩余……如此层层剥削,偃师家无可奈何,只好自负亏空,收着不到约定的十中之一的价银,仍然竭力救助灾民。

    待到灾患将尽,偃师家才揭露明城府衙的贪腐。

    朝廷派出沈呈秋来实地调查,沈呈秋还意图以金钱收买偃师家,偃师家自是清流一股,断不收受。双方因此恩断义绝,反目成仇。

    但当时还是家主的“玉衡”之父唯恐沈呈秋报复,好几次都想求和,却赴了沈呈秋的鸿门宴,被沈呈秋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时年十八岁的“玉衡”勃然大怒,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于是将沈呈秋过往劣迹尽数上报朝廷,为免朝都包庇沈呈秋,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在沈呈秋回都之前,亲手杀死了这个曾和自己还有一段师生情谊的“恩师”。

    秦鹿听得发笑,但不打断。

    莫饮剑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俊不禁:“至少人家态度好。”

    人家还肯说个故事糊弄一下,你“天权”追美人连借口都不找呢。

    这都是明面上的历史,莫饮剑能把自己说笑,就说明他心里也是有谱的。

    偃师珏原先是什么个性,他不清楚,但现在的“玉衡”是什么人,莫饮剑就大有话说。此子小肚鸡肠、心狠手辣,喝杯酒都要计较谁少喝了几口。就莫饮剑的猜测,故事里只怕连爹都是“玉衡”自己杀的。

    可他狠辣得很有水平,各类酷刑令人发指,颇有几分魔教十分欣赏的“美感”。莫饮剑不是彻头彻尾的混账,但也没什么正义心肠,双方生意往来,“玉衡”给他钱挣,他就乐意供货。

    至于货品——

    莫饮剑得意地介绍起满院人偶:“这就是我们十步宗的最新成果。它们是最低级的人偶,所以看上去有些单调,其实我们还有跳舞的、喝酒的、弹琴的……总之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五人顺着酒庄一路下行,面对秦鹿的淫威,莫饮剑毫无负担地出卖了客人“玉衡”。他将带领几人去找偃师地宫的入口,沿路围杀上前的人偶不等举斧,就被莫饮剑拍拍手掌制止。

    “你们幸好是遇上了本少主,世上只有三类人能叫人偶听话:一是十步宗的我们;二是我们交付人偶的买家;三……三不好说,反正罕见。”莫饮剑一边说,一边推开酒庄大门。

    浑然未觉身后的漏网之鱼——一个人偶错过了他的掌声,刚从一间房里溜出,此刻凶神恶煞,举起大斧就要劈来。

    秦鹿漫不经心地缀在队伍之末,也距离人偶最近。他轻轻掀一下眼,眸中金光疾掠,顷刻就把人偶定在原地。五十弦恰好看了过来,目瞪口呆:“白——”

    秦鹿“嘘”一声,五十弦又闭嘴了。

    如今的靖和县只有考生,入夜之后就冷清得惊人。

    莫饮剑领着他们走出酒庄,手指往西北方的郊外一指,商吹玉心下微明:“入口莫非在偃师家的墓地?”

    寻常墓地都是坐西向东,地方豪族也多会在这个方向落坟。

    莫饮剑赞许地看他一眼:“聪明!”

    五十弦趁此机会,问:“boss和小穆都没和你们一起,难道是被抓到地宫去了?”

    秦鹿也不避讳:“算是。”

    “那就是被淘汰了?我们的分数还够不够过关?”

    “嗯……悬。”

    “我服了,那小穆可真命苦,在宣州被关,来了明城又被关。抓我奶妈和杀父之仇何异?看我不把他家祖坟给点了。”

    五十弦嘟嘟囔囔说着,莫饮剑却更关注别的:“合着你们是去救队友?好啊,本少主就喜欢这样讲义气的,早说嘛,那我当然可以指路了。”

    秦鹿皮笑肉不笑:“多谢。”

    “可到底是义气还是色心?诶,不是都说你在追一个美若天仙的家伙吗?天仙呢?不会被抓去地宫的就是那个天仙吧?那我也要去看看。”

    白不簪嗔他:“少主。”

    莫饮剑嘀咕道:“顺嘴问几句嘛,又不是要抢他的天仙。再说我这次出来游历,不就是为了见见世面?打听一下怎样算是天仙,万一让本少主遇到了呢?也省得我爹总在那儿乱点鸳鸯谱。”

    五十弦没好气儿地嘲笑:“谁会稀罕妈宝男的,少做梦了。”

    莫饮剑此时倒是不耻下问:“妈宝男是什么?”

    商吹玉笑了一声。

    五十弦说:“你完了,连师宝男都嘲笑你。”

    莫饮剑:“?”

    商吹玉:“?”

    “好了,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莫饮剑被她激怒,停下脚步,“你们和‘玉衡’的恩怨本少主不管,但也别想扯上十步宗陪葬。方位已经指给你们,也算那个仁什么尽了。”

    白不簪在旁指导:“仁至义尽。”

    “对,仁至义尽!”

    秦鹿一路都在沉思,本来也不打算逼他太过。莫饮剑主动告别,秦鹿只多问一句:“你们信物到手了?”

    “早就拿了,这考试只是本少主想玩玩。”

    五十弦问:“玉城的也拿了?难不难?”

    莫饮剑的脸便沉了下去:“玉城,哼,还不是你把偷人参的恶名给我担着,玉城这回请了空山老祖出山,他执意不放我过,本少主简直是那个,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五十弦道:“那是‘百口莫辩’。”

    莫饮剑:“要你管!本少主就爱这么说!”

    五十弦便侧过脑袋对商吹玉道:“这小子打小就是个文盲。”

    商吹玉微微的点头,又把莫饮剑刺得不剩一点自尊。

    十步宗的二人今晚落败,气势略低,不过“玉衡”当前,五十弦一行人也没心思追责他们,二人趁机含糊带过,用情报交换了秦鹿的首肯,立即逃之夭夭。

    商吹玉惦记着凤曲的安危,秦鹿又态度莫名,等到莫饮剑和白不簪都跑得不见踪影,五十弦才卸下一路嘻嘻哈哈的模样,郑重问:“现在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看秦鹿换回男装,五十弦就猜到兹事体大,如果莫饮剑遮遮掩掩,他们还能从他嘴里撬点东西,可莫饮剑坦坦荡荡,五十弦就知道,他是真的没什么知情。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能露了深沉,反而惹莫饮剑好奇,逗留下来乱搅一气,越早送走了越好。

    秦鹿静神听了一会儿,两道黑影从暗中窜出,一前一后跪到身边,禀报道:“凤曲少侠随有栖川进了河道中的一处□□,属下记了方位,但不敢靠得过近,没能听到全部对话。除了有栖川,还有一个长相和‘玉衡’极为肖似的男人,少侠似乎和他有些渊源,二者交谈一会儿,由他开了□□。”

    秦鹿面上平静,问:“现在如何?”

    “少侠去后,有栖川便逃了,只留那个男人。再后……‘玉衡’现身,废掉了那个男人的一只胳膊,属下未得命令,不敢出手。”

    商吹玉听着汇报,面色迭变:“有栖川?有栖川神宫那个有栖川?”

    秦鹿哂笑:“不正山上号令群蛇的那个,除了有栖川野还能有谁。”

    “是他!他从那时就屡次试图掳走老师,你明知他是神宫之人,竟然还让他得手了?”

    “小凤儿自己愿意跟走,本座也不是他爹娘。”

    五十弦急问:“跟‘玉衡’长得很像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秦鹿面色微冷,却莫名笑了起来,反问五十弦:“你之前一口一个主角、反派,现在能不能窥探天机,看看我们接下去该走什么棋?”

    五十弦一愣,心思跟着一动,系统为她打开剧情,飞速检索起相关片段。

    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五十弦隐隐觉得,这次再不泄露,只怕大伙都要阴沟翻船。只见文字堆砌的剧情密密麻麻,原著里陪同秦鹿和商吹玉二人来到明城的人变成了商别意。

    而在商别意巧舌如簧的谈判下,“玉衡”给了他们如十步宗一般袖手旁观的机会。

    这也成为原著秦鹿和商别意矛盾的导火索-

    “这偃师珏是真是假又能如何?他是明城的天,就如你在瑶城只手遮天一般,连皇帝也奈何不得。阿鹿,莫非你真看不清局势,还要惹朝廷忌惮不成?”

    商别意苦口婆心,字字如锥,秦鹿只得步步后退。

    “难道,你是想为沈呈秋报仇?”

    商别意的神色更奇怪了:“阿鹿,他沈呈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善人,上不愧天下不负地,可你扪心自问,难道他不是你所有不幸的根源吗?!”

    “谁都可以为沈呈秋不平,唯独你,沈呈秋害你还不够狠吗?”

    秦鹿被他逼至绝路,一切的质问都振聋发聩。

    他不得不站定不动,便如一张蓄势待发的重弓,复杂的仇恨和委屈都在胸腔翻滚,可任由商别意劝说抚慰,那些情绪淬炼之后,蜕出的却是更为纯粹的怒火-

    五十弦抬起眼来,照着书中语句一字一顿:

    “……我要杀他,不为他杀沈呈秋。我要杀他,是为他为官不仁、为天不道。我,非杀不可。”

    第072章 生死弈

    大概秦鹿只是想测她一测, 在五十弦说出那句本该由秦鹿开口的宣战口号之后,秦鹿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他静静看了两人一会儿,方道:

    “小凤儿去的地方, 你们不必忧心。那是剑祖故地, 是小凤儿的机缘。但接下来,我们三个也要分道行进了。”

    商吹玉虽对秦鹿的人品行事多有鄙夷, 但关乎大局, 也不会在这关头和他作对。五十弦更是对两个主角充满信赖,虽然剧情已经有些面目全非,可再扭曲的剧情也改变不了他俩是主角的事实,由不得她不信。

    秦鹿这才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柬:“小凤儿出走当晚,‘玉衡’派人送来此信,邀我明夜去偃师家做客。”

    商吹玉皱眉:“只请你一个?”

    秦鹿淡道:“那是我的私事。至于你们, 莫饮剑指过去路,想必也不用我再提点什么。但我要去偃师家牵制‘玉衡’,就不能和你们同行,地宫入口一定埋伏了诸多人偶,五十弦,你要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五十弦面苦片刻, 小心翼翼地问:“今晚的实力够不够?”

    秦鹿似笑非笑地一睨。

    五十弦惨叫不绝, 只好打开了自己的任务面板。除了那些和剧情息息相关的主线任务, 还有颇多的支线任务, 这些任务的奖励聊胜于无, 但也能积少成多, 勉强凑一点积分。

    她一一清点:“割猪草、浇田地、钓鱼……”

    够了。她讨厌种田。

    “你要一个人去?”商吹玉问, “收尸的事不用麻烦我们吧?”

    秦鹿笑眯眯地:“放心,我要是失手, 你们也别想苟活。”

    看,两个主角又在深情告白。

    五十弦听得热泪盈眶,忍不住想为这对男同略作牺牲:“刺杀这种事,要不然换成我去?”

    秦鹿笑容如常。

    薄唇一动,却吐出了残忍的真相:“不。还是救人比较累,你去那边。”

    五十弦:“……”

    白瞎她一片真情-

    穆青娥并不意外自己的出局。

    前世她也经历此遭,而后被“玉衡”拿下。不过前世“玉衡”对她的态度起初就和对别人的不同,他早就知道穆青娥是险些揭露瘟疫真相之人,所以从一开始,就毫不隐藏自己的杀意。

    但他没有随意地杀了她。

    因为在她堕入地宫的同天,还有两名“鸦”的刺客来到这里。他们不知从何取到了“神恩”子蛊之一的太阴,正与“玉衡”谈判着太阴的去向。

    “玉衡”想要拦下太阴,而“鸦”自然想把它送回本家。

    双方争执不下,一时无暇顾及考生的处置。穆青娥刚刚松懈下来,却在某个夜晚听到“玉衡”的脚步,他厌烦了争论,于是杀死了“鸦”的门生。

    杀人于他,犹如喝水一般简单。

    但“玉衡”也不愿彻底得罪了“鸦”,而且他知道自己的肉身远不足以压制太阴,所以,他打算找一个恰到好处的替罪羊。

    ——穆青娥就这么入了他的眼。

    而今,和穆青娥同天来到地宫的,却不是记忆里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门生,而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一刃瑕。以及桑拂、灯玄和楚扬灵等人。

    地宫之中八方堵塞,不知出路。考生不曾被特意拘束,但也和坐牢无异,只是分了男女两间大牢,每天都会提人出去,也不知道目的。

    这些人有些能回来,可是都对经历的事闭口不言,另一部分就回不来了。

    “天杀的倾凤曲!!”九万里看到师兄,满腔悲怒都化成了对凤曲的咒骂。

    穆青娥在相邻的大牢暗自发笑。

    又听九万里低声安慰:“算了,师兄别生气,信物而已,回头找‘玉衡’说说就行,反正三师兄那边没问题的。”

    一刃瑕应了一声,心情仍然低落。

    桑栩在那边冷嘲热讽:“知道只学武功没前途了吧?要读书啊,活着要动脑子的!”

    九万里怒骂:“你动脑子,你动脑子怎么第一天就被撵走了?”

    桑栩一噎,隔着铁栏幽怨地恨一眼今天刚到的桑拂。桑拂故作不知,清一清嗓,不多时,有人过来点了姐弟二人和灯玄的名字。

    桑拂仿佛意料之中,三人一道起身,等看守过来打开牢锁。

    临走时,桑拂回头看了一眼穆青娥,忽而道:“穆姑娘,有人托我带话给你。”

    穆青娥微微抬头。

    桑拂道:“他说,‘以身入局,胜天半子’。”

    穆青娥的表情变了一瞬,桑拂轻轻一笑,挥一挥手,在看守的带领下,很快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楚扬灵恰在一旁,神色古怪:“她神神叨叨说什么呢?”

    穆青娥收回目光,没有应声。

    楚扬灵将她打量一会儿,似乎压不下好奇,又主动找话:“你是哪门哪派的门生?我叫楚扬灵,你叫什么?”

    穆青娥报上名字,楚扬灵顿悟:“是解了宣州瘟疫的那个?我听谢昨秋提过,说你们肯定会被‘玉衡’记恨。”

    穆青娥哑然失笑:“确实。”

    “嗯……没事的,等他们考完了,还不是要放我们出去。再记恨,总不能杀了我们,‘玉衡’再大的本事,也得罪不起这么多江湖名门吧。”

    四下考生不乏响应,他们都很乐观,只把囚/禁当作考试的一环。

    有人期待着同伴解围,也有人还在计划补考时要怎么翻身。穆青娥不忍揭穿真相,只是笑笑附和,却发觉对面男囚中的谢昨秋一直枯坐边角,不发一言。

    不用猜,桑拂带的话一定是秦鹿说的。

    但秦鹿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道在暗示她牺牲自己?莫非凤曲他们也遇到了什么难题,已经没有办法再考虑她了?

    穆青娥的满腹疑虑一直持续到邱榭来到地宫。

    他和华子邈前后脚来,坦白了自己叛教者的身份,被华子邈一阵拳打脚踢、骂骂咧咧。邱榭还要再伤他一下:“你知道吗?倾兄是‘内应’。”

    华子邈呆若木鸡,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小凤……骗我?”

    邱榭要留他一个人消化一下被凤曲欺骗了的现实,周围各个门派的门生也禁不住出声揶揄,华子邈眼圈都红了,硬撑着没有哭鼻子。

    接连几日不曾说过话的谢昨秋却在此时开口:“那个倾凤曲,是怎样的人?”

    众人纷纷望了过去。

    谢昨秋的声音倒是很好听,犹如玉珠滚盘,莫名地就能引去别人的注意。他本身又似个清贫书生,和江湖格格不入,考生大多绕着他走,难得听他说话,都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华子邈说:“小凤他是超好的人,剑法又强,又不自负,特别亲切、特别善良,遇到什么坏事都会拔刀相助。我不信小凤会骗我,好吧,就算他骗我,也是‘玉衡’逼的,我不怪他了。”

    “你对倾兄的宽容何时也能分点给我?”邱榭笑着打趣,但也出声附和,“倾兄行事光明、胸怀磊落,的确无可指摘。但问我们,不如问那边的穆姑娘更方便——穆姑娘,你要不要透露一点倾兄的糗事?卖给流风书院,还能挣点碎银。”

    谢昨秋应声抬起眼来,幽幽的目光定在了穆青娥的身上。

    穆青娥眼睫微垂,反问:“谢公子原来是流风书院的人啊?”

    “以前是。”谢昨秋说。

    华子邈好奇问:“那现在呢?是出师了?”

    谢昨秋顿了片刻,楚扬灵接过话去:“少碎嘴了,赶紧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我真是待不下去了,邱榭,你俩最后进来,就没点主意吗?”

    邱榭:“叫大师兄。”

    楚扬灵忍了又忍,不情不愿地喊:“大师兄。”

    邱榭满意地点点下巴:“被你看穿了,我还真没什么主意。让我想想吧。”

    楚扬灵气得骂了句脏,众人哄堂大笑。

    但这里男女两牢关了三四十人,已经略显逼仄。楚扬灵的问题点破了大家的不安,笑过闹过,沉默中便渐渐有些异样。

    不知过去多久,忽有脚步声从外传来。整整齐齐,训练有素。

    两列看守押来了最后一人,正是一身褴褛、遍体鳞伤的云镜生。

    她脸上刺眼的烧痕映入众人眼里,有人暗道:“是那个通缉犯!”

    云镜生被看守反剪双臂,闻声呸了一口:“哪个浑小子缩人堆里放屁,冒个头来,老娘非得赏个嘴巴子叫你学点礼貌。”

    哪怕被看守锢着,明眼人也能看出云镜生武功不俗。

    多嘴的人当然不会再开口,看守中分出一人过来打开女牢门锁,又分出一人在旁介绍:

    “诸位都是考试中被淘汰的败者,但‘玉衡’大人决定再给各位一次机会。和地面上的考试不同,这个机会,只供给唯一的胜者。获胜者即可返回地上,和自己的同伴重聚,而且所属队伍可以直接拿到信物——当然,不愿参加的考生,也可以现在提出。”

    众人面面相觑,邱榭问:“是什么规则?”

    看守道:“明晚,‘玉衡’大人邀请‘天权’大人来楼中叙旧,两位大人相约对弈,也想带上诸位,普天同庆。”

    它说此话时,眼眉弯弯,众人却没有一个露出喜色,而是死气沉沉,都从这副看似和蔼可亲的面容里看出了些许威胁-

    “来下棋吧!老师说过,你是世上唯一可以媲美我的天才。让他在天之灵,来看我们一决胜负,看看谁才是他真正的得意门生。”

    满殿摇曳的烛火。

    它们照亮了壁前数之不清的牌位。一个个名字篆刻其上,居高临下,仿佛睥睨观赏着殿中二人的对峙。

    最中央的牌位属于“偃师鸿”,那是偃师珏和“玉衡”共同的父亲,而在偃师鸿的旁边,一众“偃师”姓氏之中,却突兀地高踞着一块刻有“沈呈秋”的牌位。

    这里位于观天楼之顶,是明城最高的地方。

    站立此处,便觉手可摘月,偌大的人间渺如烟尘。

    但秦鹿习惯了高处,拾级而上,一切风景都不新奇,他也不会因此胸怀激荡,甚至听到“玉衡”满是恶意的笑声,秦鹿还有闲心回以微笑:

    “他说的是你的哥哥,不是你。”

    “玉衡”遽然变了脸色,冷笑:“你也只能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犹如繁星的牌位就像一双双眼睛,不喜不悲地观望着,对两人的冲突并不在意。

    “玉衡“唤来了一壶清酒,两只金樽,还有一卷竹编的竹简。

    每一页竹都写着一个名字,对应着地宫里的一个考生。

    “来吧。”“玉衡”笑吟吟说,“你有不得不救的人,‘天权’,你有了软肋,你不可能再赢了。”

    竹简上一共有三十五个名字,也即三十五个考生。

    “玉衡”拆散了竹简,让它们变成一根接一根除了名字毫无区别的竹签,插/进筒中。他们要朝着众多牌位跪拜,而后摇签。

    摇出一个名字,就去地宫与相应的考生“决斗”。

    “杀了那个考生,第二天就能继续我们的棋局。如果被考生反杀,就由考生代替我们继续棋局……直到考生和我们都只剩下最后活着的那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率先摇筒,微笑着抽出一根名签,并对秦鹿扬手示意。

    “‘天枢’知道你已经疯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不在乎,她只想早日找齐‘神恩’的宿主。”

    “这样啊。”

    秦鹿微微点头,目光落在牌位中属于沈呈秋的那一块上。

    烛火太密,烤得他的额头有些细汗。蜡油滴落的微声,就像早年他们在书院熬更苦读时一般,沈呈秋作为师长,总是为人表率,焚膏继晷,仰慕沈呈秋的学生们就会一起努力,发誓把书院的灯油耗尽。

    秦鹿笑了笑,从筒中抽出一根签。

    “‘天权’,看一眼沈呈秋的牌位,你现在还会杀人吗?”

    “有点手生,”他说,“但不难办。”

    第073章 倾如故

    人生八门,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八门本无好坏,亦无善恶, 只是一一照应, 凤曲便守在这八门之中,任由人偶和荆棘如地狱伸来的恶手一般将他撕扯。

    率先被他挑战的老者早已步履蹒跚, 难吐人言。但他手执竹杖, 脚穿芒鞋,一身衣衫褴褛,振袖挥杖却是落拓豪放,有上古遗风。

    且去岛玄妙的步法都被老者洞穿,凤曲动剑,错如莲开, 老者以杖相还,次次都能击中他不及防护的命门。可老者的力道卡得极准,从不让凤曲真的伤到无法动弹,而是刚刚好的痛楚,叫他龇牙咧嘴,又能鼓起再爬起来的勇气。

    凤曲不知和他缠斗了几百回合, 只知道到了最后, 他的四肢都要抬不起来, 曾经轻便趁手的剑, 变得重于千钧, 难动分毫。

    他已经力竭到了极限, 身无重伤, 却累到胸腔撕痛,口渗血沫。老者依旧一杖挥开了他, 凤曲连退几步,就要委顿倒地。而老者的竹杖自上而下地挥砍下来,阿珉在脑海里说着什么,凤曲听不明晰,只是感到数经伤痛的身体扯着每一寸筋脉,又累,又痛。

    “只是如此,就不行了吗?”

    倒地的瞬间,凤曲蓦地瞪大了眼。在昏暗的石穴之顶,竟有这样鲜血淋漓的一行字迹。

    或者说,也不止一行。他从现在才发现,四面八方的石壁都有暗红的字句,不知是谁人留下,那些语句或壮志踌躇、或垂头丧气、或言简意赅、或不成逻辑。

    他的剑好像被风引导着,从黄土里豁然拔起,在老者的竹杖直贯左眼之际,剑尖与落下的石头相撞,错开刺耳的噪音。紧接着,剑身从下而上地刺穿了老者的胸腹。

    竹杖悬停在距离眼球的一毫之距。

    越来越多的乱石滚砸而下,露出了越发斑驳的字句。

    凤曲眨一眨眼。眼睫掀开了老者的竹杖。

    犹如轰然倾塌的巨石。

    从极高极深的万句之顶,他的眼眸镌进最后一个狂放的字:

    “开”。

    那是剑侠的伊始-

    老者、幼童、盲人、甚至是生了灵智的刀剑,还有万千荆棘凝成的精灵……凤曲一剑一剑,渐渐伐出他的一片坦途。

    每胜过一个,石头就会跌落一层,露出一个字来。

    而他身上的伤,又会叠上一重。

    直到衣衫都被鲜血浸成红衣,握剑的手颤抖不停。

    直到他的身体再找不出一块整齐的好肉。

    直到丹田抽不出一丝的力气。

    凤曲眼前一黑,在怪石嶙峋的深穴之中彻底昏了过去。

    外界斗转星移、昼夜更迭,穴内血汇成河、汩汩流淌。

    凤曲重复着这样的生活,醒了便继续和人偶交战,渴了就喝地下微乎其微的暗流,饿了就吃荆棘丛极深处难觅的野菌或偶尔出没的蛇虫。除了昏睡,他的每一刻都在为活着而斗争。

    若非阿珉还会回应他的声音,凤曲都快怀疑这其实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更残忍的是,每个人偶都风格迥异,老者的杖法大繁若简、一击即落;幼童的短匕却极灵活,身轻如燕、来去如风;盲人的听觉极佳,能够毫无压力地避开他的每一道剑路……

    每次战胜,都让他鲜血淋漓,几乎豁出命去,才能杀出一线生机。

    但也正是这种死里逃生的杀伐,无数次将他置于不破不立的境地。凤曲的吐息渐渐凝实,从瘫倒在地便难动弹的无助,到遁身荆棘,借尖刺再披一件血衣的决绝。

    他的剑指向了最后一尊冷面的剑客人偶。

    满壁石头脱落,累成堵塞了水流的闸。

    那些狰狞的词句里,又添上凤曲疲倦时覆上的新句。字字是血、句句述心。

    “还可以,继续”

    “左手好像骨折了,还好是左手”

    “姐姐的绸缎抽脸好痛”

    “好险,差点哭了”

    ……

    人偶从石隙中抽出一把剑来,剑身青碧如湖,倒映出凤曲几乎看不出眉眼的鲜血糊满的脸。

    双脚浸没在冰冷的水中。

    凤曲按一按酸痛的手臂:“抱歉前辈,我的时间很赶。”

    相比起衣袂飘飘、如玉如仙的“前辈”,他现在的样子大概和恶鬼无异。即便如此,也即便明知对方是无情无欲的人偶,凤曲还是抱拳行礼:“请赐教。”

    他的剑便倏地刺出。

    如少年本人一般孤勇,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剑祖倾如故是在十七岁时奉命下山的。

    彼时天下动乱,一位高官因行刺御上而被满门抄斩,朝廷上下株连无数,宫里宫外都是不绝于耳的哀嚎。

    但那些原本都和倾如故没有干系。

    他的任务只是代师父送一封信,送去凤仪山庄,庆贺一个少年掌家的琴客的束冠礼。那是瑶琴仙的高足,名叫商瑶。

    信送到的那天,刚好赶上了束冠礼。

    初入尘世的倾如故被如潮的恭维裹挟,迫不得已饮下清酒无数。

    迷迷瞪瞪之间,却听见金戈铁马,从都城过来的官兵叩开凤仪山庄的大门,传陛下口谕,要拿商瑶前去问讯。

    说他藏了刺客之后。

    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商瑶端坐上位,八风不动,面对官兵唾沫横飞的指责和抨击,他只是微笑回答:“我没有。”

    倾如故便拔剑而起。

    酒意冲上脑门,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皇帝不皇帝、圣旨不圣旨,凤仪山庄和照剑阁是数代的至交,动他师门的至交,和动他何异?

    “倾少侠——”

    商瑶的呼唤犹在耳畔,倾如故一句也听不到,他只觉得酣畅淋漓,再清醒时,血流漂橹,满地横尸。

    师父的教诲言犹在耳:“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凶性太过,对待人命,太轻忽了。”

    太轻忽了。

    杀人于他,比喝酒还要简单。

    倾如故收剑回鞘,心跳如雷,但壮着胆子振桌一呼:“我才不怕!什么皇帝,扫我的兴,不就是反么?我这就退出照剑阁,我倾如故今天就反了他了!!”

    酒客皆惊,还被倾如故的目光巡视:“怎么样?你们不是说很佩服我吗?要不要跟我一起?”

    所有人都被他吓醒了酒,一个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倾如故心里窝气,又提起酒壶大灌几口:“好,我一个人去!”

    一声琴响遏住了他的脚步。

    倾如故问:“庄主要抚琴给我送行?多谢了,不过我是粗人,可能枉费你的美意。”

    商瑶道:“这是投诚之曲。”

    后来,商瑶再从卧室中放出了一个藏身已久的刺客。

    笑眯眯对倾如故介绍:“这是应须行,我的师弟。”

    倾如故:“嗯。小孩啊。”

    “他的父亲就是被皇帝处死的罪臣。”

    “嗯。”倾如故依然平静,“你骗我。”

    你说你没有的。

    商瑶便笑:“是你们用剑的太好骗。”

    再后来,倾如故从乞丐堆里救了一个无名的小贼。应须行治伤求医的时候,又吸引了一个同样对皇帝满是怨恨的姑娘。

    五个少年人便在山前结义。

    他们对天对地、对日对月,对漫天神佛、对列祖列宗,都是年轻气盛,说起话都不分轻重。

    应须行说:“我要是背叛各位哥哥姐姐,就叫我家财散尽,死无葬身之地。”

    倾如故说:“我要是背叛兄弟姐妹,就叫我师门追杀我一辈子,把我脑袋提到门前挂一百年,把我手足尽断,熬给狗皇帝喝汤。”

    女医飞镜被他们吓了一跳,试图把誓言拨回正轨:“我……最多最多只能被蛊人杀死。”

    小乞丐被倾如故送了一个名字,叫“未央”,却对飞镜的努力视若无睹:

    “我一定为了大家牺牲所有。我要赚最多的钱,供大家吃喝;我要杀最多的敌人,叫大家不那么辛苦;我要、我要……我要让大家一直开心,一直笑下去,我要成为大家最坚实的后盾。如果做不到,就让我被如故哥哥亲手杀死。”

    商瑶笑吟吟说:“那我就写出传世的乐谱,却不能署我自己的名吧。”-

    他们的队伍越发壮大。

    飞镜承认了自己来自名医慕家,真名慕钟时,一手针灸之术活死人、肉白骨,对付蛊人也能手到擒来;

    未央组建了自己的家园,和他一样无家可归的孤儿们一起成立了名为“危楼”的门派;

    应须行得到了父辈亲友的支持,帮他集结军队、发兵讨伐;

    商瑶依旧名满天下,他的武功和琴艺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万千刺客拦不下一个他。

    至于倾如故,他成为世上最有名的剑客。

    他让宫闱三千禁军闻风丧胆,让皇帝的寝宫周围时刻戒备森严。

    他的“醉欲眠”轻易取走了成百上千的人命。

    他从“倾少侠”,渐渐长成了“倾大侠”、“醉剑人”,乃至应须行手刃前朝末帝,登基成为大虞的开国皇帝之后。

    倾如故迁居海外,就成了“倾岛主”。

    五个人都登峰造极、再也没有后辈能复刻他们的风采。

    人们却记不起,这形影不离的五位大侠是从时候开始疏远的。

    后来的后来,当说书人提起“圣上”,下一刻出口的却不是另外四人,而是朝廷上英姿勃发的各路英杰之时,警觉的人才意识到:

    风靡一时的危楼倒了;

    慕家犹如哑巴一般失声;

    商瑶沦为疯癫,凤仪山庄和倾如故一起逃去了十三叠,从此杳无音讯-

    只有应须行驾崩当天,天上降下了一道雷。

    雷电劈到停棺的大殿。

    那夜宫殿烧起大火,无人伤亡,只有应须行的尸身不剩一点痕迹,近乎挫骨扬灰。

    坊间有了新的故事。

    关于背信弃义,又应誓了的开国皇帝,和他那隐没在历史里,再不为人所知的四个挚友-

    “醉欲眠,讲究飘而不浮、凝而不锐。

    “你要把自己幻想成一叶浮萍,不求章法、不求逻辑,只是从心所欲,无需在意任何人。”

    “可是师父,‘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小凤曲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后来,朋友们有没有抱琴来呢?”

    或许每一代的门生都会好奇这句诗。

    就像血液里镌刻的诅咒。

    倾如故的徒弟也有过一样的疑问,他笑而不语,醉眼朦胧。

    “不知道。”他说,“还没等到,我才欲眠而不敢啊。”

    “那连师父也没做到不在意任何人吗?”

    “嗯。我骗你呢。”

    “哪句是骗?”

    倾如故大笑起来:“酒徒之言,句句都是骗。”-

    倾如故传下了“醉欲眠”共计十九式。

    倾九洲生前练到第十六式,是倾如故之后,学得最为精深的一个门生。

    倾五岳去年刚到第十五式,阿珉和他持平。

    而凤曲,在离岛之前,最好的发挥是第九式。

    剑客人偶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个,他面若冰霜,剑却没有一丝杀机。反而像是喂招一样,极有耐心地和凤曲切磋。

    他慢下速度、矮下身姿,一步一式,更如一位耐心温厚的师长。

    凤曲被他引领着层层精进,仿佛经脉顿通,不言不语,却悟出了人偶传递的剑道。

    那句口口相传的教诲再在耳边响起,“幻想自己是一叶浮萍,不求章法、不求逻辑”。

    飘而不浮、凝而不锐。

    第九式、第十式、第十一式……

    穴壁的石头又落了一层。

    这回不见血字,而是褪色的壁画,一幅一幅,都是故人无言的诉说。

    凤曲便看见了。

    人心都偏向了年轻的屠龙者,可应须行的军队都是血肉之躯,面对前朝浩瀚的蛊人之师,便如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危难之际,倾如故从深宫之中盗出了前朝珍藏的两只秘蛊。

    蛊虫进入商瑶和倾如故的身体,同伴中武功最强的两人,爆发出数倍于前的惊人的战力。他们阵前厮杀,如入无人之境,寻常蛊人抵挡不能,节节溃败。

    这样所向披靡的快感让人不舍放弃。

    第十二式,人偶的剑尖递到了凤曲的肋下。

    他的口中吐出冰冷的言语:“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第074章 舍利珠

    面对人偶的疾言厉色, 凤曲刚有些气势的剑招都跟着一滞,在半空中散了形,化成一声迟疑的“咦”。

    但人偶的剑指着他, 目光呆愣愣的——毕竟只是个人偶。

    不待凤曲反应, 人偶又重复了一遍:“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他不是在对你说话。」阿珉道。

    凤曲愣愣地反应一会儿:“那他——”

    「他眼里的你不是你, 而是百年前的倾如故。」-

    如果没有种下“神恩”, 倾如故的传说将永远不会陨落。

    壁画叙述着那个遥远而真实的故事,从五人的相识到结义,再到倾如故和商瑶自愿接受“神恩”,化身应须行麾下不败的神话。

    而后,剑指末帝的那天,子蛊对母蛊先天的臣服发生了作用。

    在末帝母蛊的操控下, 商瑶的箭射向了应须行。

    他们在那一刻才知道“神恩”的含义。

    商瑶的记忆永远停在战争最惨烈的时候。他不能享受胜利的愉悦,也认不出端坐在龙椅之上,实现了他们共同的理想的应须行。

    相反,商瑶生出了和现实迥异的妄想:

    他以为自己的箭射死了应须行,以为自己亲手终结了师弟的生命。

    慕钟时将两个同伴带回家中调养,毕生与“蛊”为战。

    然而一切都没有起色。

    商瑶的疯癫越发严重, 他弹不了琴, 说不清话, 为数不多的清醒都用来尝试自杀。

    慕钟时的头发由黑转白, 尝过的药草数以千计。她一生不婚, 都投入到医治挚友的夙愿里, 直到积劳成疾, 一病不起。

    倾如故便在此时发现了未央的异常。

    为了挽救他和商瑶,未央竟然在暗中联络了逃逸扶桑的世仇。他承诺用一切去交换“神恩”的解药, 哪怕要他带领危楼背叛大虞。

    他们毕生的理想险些被未央拱手相让,倾如故又惊又愤,只身前去危楼对峙。可未央的态度依旧坚定:

    “‘神恩’一旦入体超过八十一天,除非宿主死去,‘神恩’绝不易主。我从来不觉得大虞比你们更重要,应须行不舍得做,我替他去做,反正这天下,本来就有您和瑶大人的一半!”

    倾如故的眼前便似天地颠倒、日月逆悬。

    他听见江河澎湃、鸟雀啁啾、雷鸣电闪、战马嘶鸣,万籁入耳,却都汇成一句奇异的呓语。倾如故只觉头痛欲裂,未央的话音忽近忽远,让他听不清晰,却异常地怒火汹汹。

    未央的脸庞突然变成了恶鬼;

    危楼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

    倾如故不受控制地拔/出了剑。

    “如故哥哥——?!”

    当后世追问起危楼因何衰圮,大多只记得官兵重重围拢了那片废墟。九五之尊一声令下,曾经助他起兵的江湖门派都成了篡党逆贼。

    这顶罪名就给了背信弃义的应须行。

    所以再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天狂风骤雨,危楼上下血流成河。

    危楼两百多人,皆是孤独浪者,也是未央的手足亲朋。

    但在“神恩”之前,两百多人,不过是出两百次剑。

    倾如故给了未央第一个家。

    倾如故毁了未央第二个家-

    商瑶的自杀成功了。

    他的死像一个宣布投降的信号,在无人发现的黎明,得知此讯的慕钟时彻底崩溃。病来山倒,她也没有了和命数抗争的力气。

    凤仪山庄遵从商瑶最后的遗愿,举族迁往十三叠凤凰峡。

    照剑阁早就在战争的铁蹄下满门离散,倾如故便带着仅剩的十来个人搬去了且去岛-

    人偶继续教起了剑。

    这些天,凤曲就跟着它一招一式地练习,身上的伤痛都被抛之脑后。人偶不会说别的话,只是耐心地教,既不期待他能一步登天,也不批评他是朽木难雕。

    凤曲前所未有地沉浸了这片狭窄的世界。

    但他仍有自己的不安,他还记得生死未卜的青娥,更别提自己草率地一走了之,还不知道秦鹿、吹玉和五十弦现在如何。

    当他学到和阿珉一样的第十五式,凤曲终于忍不住问:“师祖,我非要学完‘醉欲眠’才能走吗?”

    人偶缓缓转过了头。

    “我想出去看几个人,之后再回来学,可以吗?”凤曲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外面也有我不能放弃的同伴。”

    剑锋倏忽间又刺到了他的肋前。

    人偶重复说:“剖出来,它会毁了你。”

    “……”

    好吧,他百年前的师祖的人偶,大概听不太懂百年后的官话。

    “八十一天。”人偶突然改了话锋。

    凤曲惊奇地抬起头,只听人偶喃喃重复:“八十一天、八十一天……”

    凤曲的目光又落在了壁画之上。

    随着他的剑法层层精进,石头越落越多,已经现出了全部的壁画。可是按理说,“醉欲眠”一共十九式,他才学到第十五式,壁画里的故事怎么就有结局了呢?

    壁画上的结局和且去岛流传的历史也已相差无几。

    倾如故到了岛上,整日醉醺醺的。凤仪山庄初时还和且去岛常有来往,但派人问候,总是被倾如故大发脾气地撵走。

    凤仪山庄也恼恨,他们怪罪是倾如故去宫里偷出“神恩”,害了商瑶;

    且去岛大觉无辜,因为偷出“神恩”的是倾如故,带头种下“神恩”的却是商瑶。

    两派各执一词,一面深恨“神恩”,一面又深恨起祖宗们旧时的同伴。

    慕家太无能,百年名医解不开一道蛊;

    未央太自负,居然想暗度陈仓背叛同伴,反而连累了倾如故蛊病骤发,一发不可收拾;

    皇室更是混蛋,他们都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赶紧施以援手,还在海内落井下石。

    当然,最恨的永远是海湾对面的那一派。

    直到倾如故也和商瑶一样,尝试起反复的自杀。

    他把自己沉进海里、吊在树上、奔进火海、抓蛇咬他,以及最常见也最频繁的拔剑自刎——可每次都被人恰到好处地救下。

    壁画中,总出现在倾如故身边的小弟子,和危楼里的少年一样爱穿黑衣。

    包括倾如故最后的自刎。

    小弟子陪在身边,面色无波-

    为什么才教到第十五式就没有了后续?

    说不定是因为……

    他眼前的“师祖”本就只会十五式。

    他不是倾如故。所以他的授课只能到此为止-

    “……师祖,或者,叫您未央前辈更合适?”

    江湖上都说危楼曾经最精通易容、阵法、机巧一类的奇淫巧技。

    偃师珏口中委托偃师家打造地穴的人,只会是得知故事全貌的、最后的幸存者。

    那个人不会是最早死去的商瑶;

    不会是病死定州的慕钟时;

    不会是棺椁成烬、挫骨扬灰的应须行;

    更不会是醉得永无清醒之日,亦无诚恳之言的剑祖倾如故。

    凤曲问:“未央前辈,您还是很恨我师祖吗?”

    人偶蓦地僵在原地。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重复一两句话,而是连贯且流畅地、充满怨恨地开口:“倾如故,你明明就是倾如故!你有‘神恩’的血,你会‘醉欲眠’,你分明就是倾如故!”

    “我不是。我的‘醉欲眠’永远达不到第十九式。”

    “你说谎!!”

    “……前辈,你知道的,世上只有师祖能到第十九式。”

    人偶如癫如狂,抓住了凤曲的肩膀。他的手指犹如铁爪一般,冰冷而坚硬,抓得凤曲吃痛。

    但也只是痛而已,它甚至不舍得真的抓破他的皮肉。值此关头,人偶依旧保持着一个前辈、或者说一个善良的人的风度,他怒发冲冠,却不忍伤害任何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人。

    “神恩”、“醉欲眠”、“第十九式”,它将限制层层加码,只是为了不要滥伤无辜。

    它想找到的只有唯一一个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

    ——倾如故。

    它只想让倾如故死在它的剑下。

    让它百年的仇恨得以消弭。

    让它百年的愧怍得到解答。

    “我想问一个壁画里没有提到的问题。”凤曲轻声说,“师祖最后一次自杀时,您为什么没有再救他呢?”-

    他当然得救他。

    一如多年以前,他从乞丐堆里救出年幼的他。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从天而降的“如故哥哥”,会成为他这一生最深最恨最惧怕的梦魇。

    那把斩尽天下恶徒的宝剑,会夺走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至亲。

    “你这孩子,做饭也差一点、杀人也差一点、学剑也差一点,真没办法,以后就叫你‘未央’了吧。”

    商瑶笑着打趣:“听着不太吉利啊。”

    倾如故哼一声:“吉利不吉利,是给外人听的,自己的名字,自己喜欢就足够了。未央,你喜不喜欢?”

    未央仰望着那三个即将改变他一生的少年:“喜欢,如故哥哥取什么我都喜欢。”

    “对咯,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倾如故大笑说,“差一点也没关系,哥哥会保护你,你差的那些,都由哥哥给你补上!”

    应须行听得忍俊不禁:“倾兄欠缺的好脾气,未央也帮你补上了。”

    “那不是刚好吗?我和未央彼此彼此,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嘛。”

    总是什么都差一点,所以他才叫未央。

    他离说服两个哥哥剖出“神恩”差了一点;

    他离从扶桑手中换得解药差了一点;

    他离保住危楼两百条性命差了一点……

    他无家可归,只能易容追在倾如故的身后。看着倾如故一次又一次的自杀,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相救。

    倾如故也变得差一点。

    差一点死掉。

    差一点让他报仇雪恨。

    未央记不清自己救了倾如故多少次,以一个无名门生的身份,他渐渐又要习惯了和倾如故的相处。

    直到最后一次,倾如故把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未央依然有机会救下他的性命。可那双总是沉浸在醉意和癫狂中,本该浑浑噩噩的眼睛,那一天竟然出奇地清明澄澈。

    倾如故直勾勾看穿了他。

    看穿了他的易容,看穿了他的惶恐。

    “是你啊、果然是你啊。”倾如故笑着咳出血来,“……只有未央会一次又一次地救我,可未央分明最不该救我。”

    仇恨迭上心头。

    两百余家人的哭嚎和哀叫再在耳边响起。

    未央收回了手。

    倾如故就死了。

    倾如故真的帮他补上了“差一点”的报仇。

    可是从今往后,“差一点的人”又只剩下了他-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未央’这个名字。

    “可我喜欢如故哥哥,喜欢商瑶大人,喜欢阿行哥,喜欢镜姐姐。

    “所以,我离说出自己‘不喜欢’的决心,又差了那么一点点。”-

    未央的剑法差一点,所以他学不会第十九式。

    他只能教到第十五式,后来的人们也就不可能变成他想要的“倾如故”。

    是他在倾如故死后,易容成倾如故的模样,委托偃师家建造了这方地穴。

    是他不远千里去了宫中,在应须行驾崩之后借金属引雷,挫去应须行最后的残灰。

    未央总是什么都要差一点,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做、去完善、去改变-

    “你好聪明。”人偶说,“和倾如故一样聪明。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凤曲毕恭毕敬地回答:“晚辈倾凤曲,是且去岛第四代首徒。家师倾五岳,是且去岛第四代岛主。”

    “且去岛已经到了这一代了?”

    “大虞朝也已经到第五位皇帝了。”

    “凤仪山庄和慕家又怎么样?”

    “凤仪山庄十多年前迁回了海内瑶城,现在是风光无两的皇商。慕家……”凤曲顿了一顿,还是不忍说出全部,“慕家继承了真传的大小姐正和晚辈一起游历,她和您的同伴一样,立志攻克蛊人。”

    人偶笑了笑:“真好。”

    它没有问那个早已结束的危楼。

    或许是它不知道“鸦”和十步宗的存在,也或许是它的危楼,从来都只有那两百余人。

    “我接待过不少且去岛的孩子。真奇怪,倾如故死后,我就把那只蛊虫带回了海内,且去岛已经不可能接触到‘神恩’了。

    “可是总有且去岛的孩子闯进这里,很久之前,甚至还有一对夫妻来过。”

    凤曲一怔,直觉引导他追问下去:“请问前辈,您还记得那对夫妻叫什么名字吗?”

    人偶答:“他们的剑法太厉害,我没有机会和他们交谈。不过,我听过那个男人叫他娘子‘九洲’。”

    凤曲瞪大眼睛,压了许久的心情,才使自己不那么失态。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虽然师父总叫他别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太抱期待,可能听到“父母”曾经一起出现,依然让他忍不住兴奋起来。

    “倾九洲……是我的娘亲。”凤曲低声说,“前辈还记得别的吗?他们当时是多大的年纪呢?他们对彼此……是喜欢的吗?”

    “他们看上去十分恩爱。你的母亲,大约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至于男的,如果他确实是你父亲的话,要比你母亲大上几岁,已经束冠,应是富贵子弟。武功不如你娘,但远胜过你。”

    凤曲:“……胜过我也是应该的。”

    如果只是和他差不多的水平,怎么配让小剑仙动心啊!!

    这些是前世的阿珉不曾问出的信息。

    他那时太劳累、太绝望,别说去关心父母,他连倾如故和未央的过往都不曾深挖。此时听到有关父母的事,凤曲能感受到,阿珉也和他一样开心。

    凤曲继续问:“对了,您刚才提到您把师祖的‘神恩’带到了海内,所以且去岛没有‘神恩’了?”

    “不错。可惜我当时无力根除了它,无奈之下,只好转交给觉恩寺的妙空大师。觉恩寺把它封藏起来,再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又是一个熟悉的地名。

    凤曲心下一沉,暗觉不妙。“神恩”流落觉恩寺,觉恩寺却在几年前被“鸦”灭门;慕家钻研“神恩”,而慕家也被灭门。

    这一切的背后都似有一个共同的推手。

    再联系有栖川姐弟的出现,怎么看,都像是扶桑和暗中的某人都正觊觎着“神恩”,而这帮人拿到“神恩”之后的用途……

    只是想想,都让凤曲不寒而栗。

    问题日趋复杂,隐隐超出了他的预料。可脚下唯一的路通往一片迷雾,凤曲知道自己非走不可。

    即使他可以退回且去岛不问世事,那也不能改变有心之人正意图颠覆大虞的阴谋。

    待到那时,恐怕才是真正的生灵涂炭、人间炼狱。

    “凤曲。”

    人偶唤他。

    凤曲应声抬起了头,却见人偶背负双手,广袖飘舒。他道:“倾如故已经死了,我再等十年百年也等不来他。谢谢你让我承认了这个事实,我也不愿再等下去了。”

    凤曲怔怔地问:“那您要去哪儿呢?”

    人偶轻笑:“你猜这里是什么地方?”

    凤曲:“呃……传承之地?”

    人偶笑得更开心了。

    它摇摇头:“百年前这里还不在地下,是我们五人的结拜之地。时至今日,沧海桑田,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那您……”

    “这里,便是我的坟墓。”

    凤曲瞪大了眼睛:“坟墓?”

    “我自是该死,百年过去,早就死了。他们四人恐怕早就入了轮回,说不定还生在王公贵族,荣华富贵。只有我枯守此地,可笑至极。”人偶笑说,“但既然让我遇上了你,也算特别的缘分。我有一物赠你,不过,要你自己取了。”

    凤曲连忙跪下:“晚辈愧不敢当!前辈这话也太折煞我了。”

    “这么胆小,的确和倾如故毫无相似。”

    “……晚辈岂敢和师祖相提并论。”

    “他又不曾教你什么,你还叫他师祖。现如今,我才该是你的师祖。”

    凤曲忙不迭磕头:“师祖在上,受徒孙一拜!”

    人偶便大笑起来。

    “好了,起来吧。我要是和你生在同一个时代,一定精心教你,可惜你生不逢时。”人偶道,“现在你闭上眼运行内功,且行七七四十九个周天。到了时辰,你再睁眼,我会教你去取那件东西。”

    凤曲依言照做。

    他合上双目,且去岛历代传承的心法于脑中默演。

    地穴里腐臭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清澈,吐纳之间渐渐没有了先前的污秽和沉重。而他的四肢也变得轻盈,仿佛灌满力量,刺骨的伤痛都随之淡去。

    黑沉沉的眼前似乎泛起了海浪。

    浪花一叠接着一叠、海啸一重接着一重。

    “醉欲眠”的十五式都已刻骨铭心。

    他只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实战去巩固,假以时日,绝不会输给同辈的任何一人-

    四十九个周天完结,凤曲呼出最后一口浊气。

    他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地凌乱的衣衫,衣衫中心,躺着一颗鲜红的舍利珠。

    “我将‘神恩’交予觉恩寺时,恰逢妙空圆寂。他也将毕生修为所化的舍利留给了我,我才得以肉身不灭,混迹于人偶之中。

    “‘神恩’依旧在世,这是尔等永恒的难题。我已没有他物赠给你,只此一颗舍利借花献佛,出去之后,记得代我平了此地。”

    “后路遥迢,珍重当下,且思且行。”-

    未央一直不愿意死。

    他想,飞镜和商瑶有家人、应须行有臣子、倾如故有门生。只有他,既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徒子徒孙,甚至死了那四个,他就连朋友都不剩下。

    那他岂不是连死后都要“差一点”?

    直到这个名为凤曲的少年走进地穴。

    未央意识到,他终于不用再差一点了-

    血荆棘长成了丛,是他灵前挂的青;

    黑暗中点起了火,是他墓前烧的香。

    衣冠冢前有人磕头祷祝:“师祖大恩,徒孙没齿难忘。愿师祖早入轮回,来世亲友如云、儿孙满堂,至亲不离、挚友不弃。”

    待到黄土倾塌。

    此间是他跨越百年,修给当时五人共同的坟冢。

    未央至死,仍然决定与他们同葬。

    第075章 三更雪

    距离地牢看守宣布那个诡异的“规则”已经过去了三天。

    三天里, 每天都有人被叫走,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再回到这里。

    考生们渐渐从半信半疑变成了忐忑不安。

    早在看守提出这个荒唐的“游戏”时, 他们当中就有人尝试反抗。可是, 这些看守的功夫高得离谱,而当他们把希冀的目光投向最强的一刃瑕, 而一刃瑕也的确动了杀心之时, 看守又道:

    “——提醒一句,三更雪还在‘玉衡’大人的座上作客。”

    一刃瑕的金钩便敛了回去。

    也是这一句,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几乎都有尚处牢外的同伴,无论是半路结识、还是本就情谊深厚,同伴的安危都是无法回避的软肋。置身于与世隔绝的靖和县,这间地牢更如笼中之笼, 将他们层层围困。

    外边的同伴、内里的人质,一时之间互为支绌,两边都不敢妄动。

    好像只剩下遵从“玉衡”这一选择。

    看守依旧笑眯眯的:“人活一世,要是平安无疾该多么无趣。诸位闯荡江湖,想必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比起那些烦人的道义、德行, 就在这明城求一场荡气回肠、不可复制的‘对弈’, 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奇遇吗?

    “——以上, ‘玉衡’大人是这么说的。”-

    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不是甘愿入局。

    或者说, 这些考生也从来不是他眼中的对手, 只是他引来对手的一颗棋子而已。

    第三晚的考生有些棘手, 秦鹿的衣袖被人溅上了血, 回来时面色阴郁,用清水濯了好几遍手, 依然有些不悦。

    “玉衡”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嘲笑:“你比昨天慢了。是在担心且去岛的那位少侠回来为难你吗?”

    秦鹿低眼理袖,对他的挑衅并不在意:“你打听了不少。”

    “我又没有你这样的天赋神通,自得处处谨慎,不敢松懈。”

    “嗯,倒有自觉。”

    “……哈。”“玉衡”愉悦地眯起眼眸,倾身递来一杯清酒,“‘天权’,不如你就承认了吧。和我一起,远比和‘他们’一起自在多了,是不是?”

    “‘他们’?”秦鹿接过酒,抵在唇边微润,却没有饮下,反问,“谁们?”

    “玉衡”道:“自是除我以外的所有人!什么沈呈秋、偃师珏,还有那个全靠你的包庇才能混过考试的倾凤曲!……‘天权’,那些家伙都无聊透顶,不许你杀人、不许你使坏,不许你这、不许你那,和他们一起,你该难受得不得了吧?”

    秦鹿一笑,撂下酒杯:“前两个姑且不论,小凤儿,还是很有一番趣味。”

    “你是在瑶城故步自封关了太久。”

    “大约是吧。”

    “但也无妨,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金盆洗手,唯独你‘天权’回不了头。你要装一下慈悲做派,我也理解,不过有人给你备了戏,一台接着一台,早晚叫你应接不暇、原形毕露。”

    秦鹿照旧只是微笑。

    “不要把对你哥哥的执迷投射到我的身上,让人恶心。”-

    莫饮剑只是指明了方向,却没有说明那地道藏在哪座坟下。

    五十弦劈柴打草耽搁两天,才算攒齐了置办一身装备的积分,商吹玉便紧着时间在陵园探路。

    这两天的靖和县静得诡异,他俩原想折回酒庄探探风声,却被看守堵住去路,刚一露面,就被追捕不止,只好放弃那条路子。

    但陵园实在过分大了,偃师家百年的祖辈都在此间安息,商吹玉没什么敬重鬼神的想法,提铲把几十个老人家都翻了个面。奈何翻翻刨刨,两天也只找过小半个陵园。

    哪怕五十弦加入进来,两个对于风水八卦一窍不通的碰在一起,也只是继续无头苍蝇似的翻找。

    这晚也是照旧。

    “马克思恩格斯黑格尔卢梭孟德斯鸠孟德尔……”五十弦的唠叨一顿,忽然惨叫一声,“不好!”

    商吹玉应声望了过来:“怎么了?”

    五十弦答:“孟德尔是种豌豆的,不能除鬼。”

    商吹玉:“……”

    商吹玉:“孟大侠应该不会怪罪。”

    五十弦问:“那马大侠呢?”

    商吹玉早就被她这些咒语似的唠叨吵得不胜其烦,要不是只能和她合作,他实在很想丢了这女人自己找凤曲去。

    可秦鹿特意防住了他,不肯说明凤曲的方位。两个影卫更是领命行事,神出鬼没之余,时不时来和他透露几句:“倾少侠一切平安。”

    就像给拉磨的驴悬上一根萝卜。

    商吹玉一肚子火,还得咬着牙继续拉磨。

    五十弦一锹碰到一块极其坚硬的金属,“铛”的一声,和先前的木头棺材都有点不同。她又大叫起来:“主角哥主角哥!你看!!”

    商吹玉走近过来,五十弦便重重一翻,黄土洒了商吹玉一身,商吹玉问:“怎么了?”

    五十弦道:“好多首饰,好多陪葬!”

    商吹玉:“……”他穷尽了自己最后一丝耐心,“穆青娥被抓走了,她大概会死。”

    五十弦惨叫起来,但没有松开拉拽商吹玉的衣袖:“好了,开玩笑的。我刚买了挂的,保真,你看这儿。”

    她劈柴担水一堆生活任务不是白做的,多余的积分开个引路标识总不过分。商吹玉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那是一串白玉和珍珠编织的网络,价值不菲。还有大串的珍珠埋在土下,五十弦拽着一端,叫商吹玉和她一起用力。

    二人一道拉扯,果然听见极微的隆隆声,像是有什么机关惊动,却辨不清具体方位。

    商吹玉还想用力,五十弦急忙拦住:“等等等等,好像不能硬拽。”

    要是能直接拽出来,以他俩的力气刚才就该得手了。

    可不是硬拽……又该如何是好呢?

    正是犹豫不定的时候,一缕西风刮过两人的脸。五十弦莫名抖了一下,忽觉背上又冷又重,好像担了数十斤的冰块。

    “主角哥……”五十弦瑟瑟地发声,却发现商吹玉的呼吸也比先前轻了不少。

    他那边也有异常。

    不等对视,商吹玉一手掀向后背,手指牵带几根如丝如缕、却利若刀剑的白弦,不掩杀意地朝来人笼去。

    五十弦同时拔刀,背身截断对方的逃路,两人前后夹攻,气势汹汹。偷袭之人却是不闪不躲,稳稳停在当中,商吹玉的新弦已经在他脖上切出一道血来,五十弦的眼中映出对方模样:“三师兄?!”

    商吹玉长眉一沉,险险收了攻势,但细弦依旧迫着三更雪的喉咙。五十弦则挽了一记刀花,转脸急问:“三师兄,你怎么会——”

    三更雪,曲相和的第三个亲传弟子。

    比之一刃瑕和五十弦从不掩饰的江湖气,三更雪生得细皮嫩肉、文弱清秀,往此一立,若非穿了一身夜行衣,更像是误入的贵公子。

    他的轻功气息也不算好,否则不会这么快就被两人同时察觉。而这显然也在三更雪的意料之中,所以被商吹玉割伤了颈部,他也不慌不忙,还是一张无可挑剔的笑脸:“五师妹,师兄可想死你了。”

    “主角哥,松手松手,这是我师兄!”

    商吹玉置若罔闻:“报上目的。”

    三更雪含笑抬手,想要推开他的琴弦,指腹却又被割了一道。他颇有几分委屈地看一眼五十弦:“师妹,这公子哥不给你面子啊。”

    五十弦急得双脚直跳:“他脾气不好,你别惹他!”

    “那大师兄脾气也不好,你怎么敢惹大师兄?”

    “怎么又扯上大师兄!”

    “因为我正要抄这边的近路,去救大师兄和小师弟呢。”

    五十弦悚然一惊,问商吹玉:“怎么回事?”

    商吹玉这才想起,糟心事堆积如山,他还不曾和五十弦解释过一刃瑕、九万里两人的去向。不过,三更雪来了,大概也不用他解释了。

    三更雪果然接过话头:“其实不是大事,就是接了一桩任务,需要我们并入考生的身份。半路经过这里,我想着以你的才智,从瑶城出发,这时候抵达玉城有点早了,拖在宣州有点蠢了,卡在明城恰到好处,就提议大家来明城找你一找。对了,小师弟给你们打过招呼呀,你没看到?”

    五十弦听得两眼发黑:“什么招呼?”

    还是商吹玉先一步反应过来:“是我们刚进靖和时的那支冷箭?”

    “正是正是!我们小师弟准头还不错吧?”

    “……”

    “这位漂亮公子,表情不要这么难看嘛,摆出一副吃人的样子,我会忍不住再逗你几句的。”

    眼见商吹玉是真的要动杀心,五十弦急忙制止:“三师兄,你不要浪费我们时间了。你要真想救大师兄,就帮忙看看这机关是怎么一回事。”

    三更雪哼了一声:“几个月不给师兄写信,一见面就使唤人。”

    但只是嘴上嘟囔,他的身体已经靠近过去,也不在乎商吹玉的杀意,兀自摸着下巴打量那串白玉珍珠:“笨。这里是坟地,通到偃师家祖传的秘宫,阵法之说无非天时地利,他家的本事还改不了天象,既然地处西方……”

    五十弦道:“别废话了,能解就赶紧。”

    三更雪的功夫说是三脚猫也不为过,可他那鬼精的脑子又让人望尘莫及,因此在“鸦”中声望颇高,好些后辈哪怕心里不满,也不敢在面上得罪了他。

    被五十弦打断了卖弄的机会,三更雪又是叹息:“亏我还想再多给点情报,你不想听就算了。”

    “情报不情报的之后再说,我急着进去呢。”

    “进去作甚?救那个慕家大小姐吗?”

    “我救……”五十弦话音一顿,面色微变,“你说谁?”

    三更雪一边拨动珍珠改动阵法,一边头也不抬地重复:“就是慕家大小姐,你从前的主子,慕清安哪。”

    五十弦豁然拔出了刀,刀尖在三更雪的脊梁一拄:

    “三师兄,这件事义父也知道吗?”

    “啊……我猜你不希望别人知道,所以暂时没有和人分享呢。”三更雪转过头来,眨了眨眼,“但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我想说的是,比起被人愚弄和利用,难道你们不觉得砸了别人的棋局,才是最有趣的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珍珠拧成了一个奇异而繁复的结。同时,薄土下横躺的棺椁竟然震动起来,和方才拉扯珍珠带来的异响极其相似。

    轰地一声,潮湿的腐臭扑面而来。

    棺椁上下分裂,不见尸体,却露出了一个望不见底的坑洞。

    “喂,师妹啊。”

    三更雪眼珠微红,却不是悲伤,而是异常的兴奋和狂热:“……去激怒那些神机妙算的贵人吧。我们一起,让所有人都失算吧。”

    第076章 天枢(修)

    看守又准时来到了地牢。

    众人面色惨白, 心如擂鼓等待着它的宣判。

    那些失踪的考生是被杀了?还是顺利逃出了呢?

    他们如果逃出去,有没有可能请来救兵,把剩下的人也救出去呢?

    沉重的悬念压在心头, 时间却匆匆流逝着, 看守一如往常地宣布:“今晚有请一刃瑕……”

    人们心头猛跳,又听它继续说:“和穆青娥两位考生。”

    女牢里的视线便凝在了穆青娥的身上。

    她沉着脸不发一言, 默默从角落站起。华子邈却比她着急, 扯着嗓门问:“真的不能顶替吗?你们欺负一个医师算什么本事?她不会武功的啊,我代她——”

    邱榭一手捂住了华子邈的嘴:“你有什么本事,冒这个大。”

    却是楚扬灵蹙眉说:“如果真能代,倒不如换我去。”

    穆青娥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看守面上的笑意越发深沉,它打开了地牢,等着二人出来。

    一刃瑕的动作比穆青娥更为潇洒, 男牢中又窸窸窣窣议论起来。抽到穆青娥,固然是一件残忍的事,但抽到一刃瑕,说不定就要变成考官的悲剧了。

    而且一刃瑕出去了,他师弟还在这儿,如果他能再折回来救他师弟……

    “少侠——?”

    看守含笑的话音未落, 脖颈便遽然扭出一个惊人的角度。一双手捧着他的头颅, 干脆利落地一折, 谁都没有看清一刃瑕的动作, 一时间, 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就以这名看守的倒下为信号, 九万里腾空纵出, 外围的看守也齐齐冲了进来:“何人作乱?!”

    师兄弟一人一边,徒手撕开了一道豁口。

    其他考生这才如梦初醒, 虽然赤手空拳,但他们也不是寻常之辈,立即冲上前去,和人偶厮杀不止。刹那间,打杀声不绝于耳,都打得快意淋漓,很快把看守逼至绝境。

    楚扬灵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数竟然这么顺利,拔腿就要跟上前去,却被邱榭抬手一拉,穆青娥也不知何时停在人群和地牢之间,微转过头,对她轻轻“嘘”了一声。

    “你们不逃吗?”楚扬灵问,“这是多好的机会!”

    然而未等她话说完,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方才还打得威风凛凛的男人,突然被一股怪力高高地举起,他的颈子竟被一条长影悬空吊着,楚扬灵正想制止,“噗”地闷响已然截断了一切嘈杂。

    男人被吊着断了气。幻觉似的,好像他的脖子都被生生拽长了一些。

    人潮开始后退,可后方的人甚至不曾看清那个未知之敌。

    只有轻轻的“嘶”声回荡在空旷的地牢,来自刚才吊死男人的——一条青蛇。

    碧眸睥睨着惊慌失色的考生,那条细蛇游动起来,柔韧的身体如同青绫,缓缓摇曳在地牢腥臭的风中。

    “是谁?”

    唯一没有后退的一刃瑕一夫当关,尽管没有武器,他的气势依旧沉着从容,对那条蛇的威慑也视若无睹。

    这时,才从左侧狭长的甬道中传来了脚步,来人一身观天楼的黑袍,用手指敲了敲墙壁,青蛇便倏然钻回她的袖中。

    乌发挽成一道随意的半髻,斜斜垂坠,那是一个清秀文雅的女人。不过蒙上了左眼,露出的右眼从容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若非青蛇很快绕上她的脖颈,在场没有人会猜到,那么血腥的杀戮是来自她的授意。

    一刃瑕连日都在等待动手的机会,今晚难得等来,岂会轻易放过。但看清了她的容貌,一刃瑕反而越发犹疑:“……你是何人?”

    这是个面生的家伙,而且步法仪态都不像习武之人。也不能说不像,而是不像能带来连他也颇感威胁的压迫的人。

    在这个女人背后,恐怕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地上的人偶缓缓爬了起来。它们有的断了脑袋,有的被开膛破肚,但动作都很灵活,丝毫不受阻滞。

    等它们找齐了脑袋,便异口同声地说:“恭迎‘天枢’大人!!”

    穆青娥面色微冷,一刃瑕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九万里急忙上前,试图和师兄并肩:“‘天枢’?朝都那个‘天枢’?你来这里做什么!”

    “天枢”问:“你们当中,有哪些人曾途经瑶城和宣州?”

    众人面面相觑,都拿不定她的意思。

    楚扬灵正想反问,但被邱榭拉了一下,只好默声。

    “天枢”重复了一遍:“没有吗?”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回头对黑暗中的某人吩咐:“白跑一趟。野,你把这里清理了吧。”

    被她称作“野”的少年低声回答:“可是,‘玉衡’……”

    “对付胡搅蛮缠的小孩,就得把他的玩具没收了才行。”女人说,“尽快处理,我能感受到那股气息就在明城,要抓紧时间。”

    少年默了片刻:“是。”

    考生们便眼睁睁看着,从黑漆漆的甬道中钻爬出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蛇群。

    这些蛇生得五彩斑斓,一看就剧毒非常。

    若是往日,他们还能招架片刻,可现在大家手无寸铁,只有少数几人抢到了人偶的斧子,那也双手难敌群蛇。更不说这幅蛇群游曳的景象诡谲惊异,任何人看了都会浑身发毛,哪里还生得出抵抗的勇气。

    一刃瑕从一名考生手里抢过斧子,当空一劈,便是三条断蛇嘶嘶落下。

    但他的敌人还不止蛇群,四下的人偶也趁空扑上。九万里大叫一声试图相帮,却见一条花蛇预判更早,已经绕上了他的左脚。

    一刃瑕转身横斩,先帮九万里解了围:“退下。”

    “可是师兄——”

    九万里来不及说完,就见一刃瑕一掌拍来,他的身体紧跟着倒仰横飞,险险被邱榭托了一把才能立足。

    一刃瑕不愧同辈第一刺客的名号,七个人偶先后被他斩断脖颈,喷射而出的暗器犹如罗网,却见一刃瑕如大鹏振翅,激荡的内力生生迫开暗器,只靠一把斧头,竟也万夫莫开。

    斜飞的暗器直扑“天枢”面门,那个暗中藏身的少年终于露面,身如鬼影,一掠便挡下了所有暗器。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这种水平的战斗,让他们连帮忙都不知从何着手。倒是穆青娥观战片刻,突然开口:“——我是。”

    “天枢”应声看了过来:“你?”

    穆青娥徐徐走出了人堆,在她经过的地方,蛇群竟然奇异地缓缓褪去。她便抬起头,对‘天枢’道:“你们在找‘那个’不是吗?”

    两人的视线如同交锋一般,穆青娥能感受到,被这个女人盯上的瞬间有种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但她也看得出来,“天枢”本身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武学天赋,没有那个叫“野”的孩子的话,说不定即便是她也可以——

    青蛇倏出,蓦地咬上了穆青娥伸向“天枢”的手腕!

    “天枢”的眼眸沉了沉,她发现,青蛇在咬中穆青娥之后,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释放毒素。它只是用蛇牙制止了她,却不敢对她放毒,好像在忌惮着什么。

    “……你师承何派?”

    穆青娥答:“敝派太平山。”

    “天枢”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一些,但眼中的怀疑仍未散去。她思考一会儿:“你跟我走,野,你把剩下的清理掉。”

    “等等。”穆青娥道,“要我跟你走,你得放了他们。”

    “放不放是‘玉衡’的事。至于你是不是本座要找的人,本座还要确认,轮不到你来讨价还价。”

    “何须那么麻烦?”

    穆青娥深吸一口气,说:“只要我死不了就能证明了,不是吗?”

    “天枢”勾唇笑了笑:“野,杀了她。”

    少年身形一顿,立即拔剑出鞘:“是。”

    “等等!”邱榭便擦着冷汗钻了出来,他笑得鲜见地有些谄媚,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两人姓氏:“我认了好半天呢,原来是有栖川神宫的两位大人!”

    “天枢”皱眉看他一眼:“你是……”

    “在下不怎么出名,明烛宫邱榭,不知道小遥姑娘还有没有印象?”

    “……”

    “看来是没印象了。没事没事,我就是路过凑个热闹,可是事关生死,我还得说上几句才行。”邱榭就这么笑眯眯地插了进来,“是这么回事,几位听我分析分析。”

    “这穆姑娘是想用自己的自由来换我们的生存,我当然是感动得不得了啦!可是,你们就这样带走了穆姑娘,哪怕二位大人不要我们的性命,那上边还有‘玉衡’和‘天权’呢。”

    “天枢”的眉头越皱越深:“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邱榭便嘻地一笑:“‘玉衡’疯得厉害,要是他点名叫去打架的人竟然被您带走了,扰了他和‘天权’游戏的兴致,那他找人出气,不就落到我们头上了吗?小遥姑娘,我前年才束冠呐,风华正茂、风流倜傥,你不为我可惜,也为其他人可惜可惜嘛。

    “坏了‘玉衡’的心情,您是不怕他,可他撒疯那副德行……啧啧啧,那小猫挠一下也得破皮,您也不想莫名其妙挨他一爪子吧?”

    穆青娥有些理解这家伙怎么能跟秦鹿耗上多天了。

    秦鹿手下留情是一方面,这邱榭牙尖嘴利、胡搅蛮缠也真的很有风格。“天枢”也好,秦鹿也罢,他们这种人都最烦邱榭这种嘴碎的小人模样,确实就像小猫挠人似的,受不了伤,但烦人得很。

    邱榭说这么大堆,众人都是一头雾水,但基本的利害关系总算听懂了——无论穆青娥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她现在是“玉衡”点名要去挨打的考生,要是莫名其妙被“天枢”抢走,“玉衡”不见得会忍气吞声。

    有了邱榭带头,人们跟着帮起腔来。

    虽然附和不一定有用,但势头起来,总能显得人多势众。他们打不过,难道还吵不过吗?

    万一“玉衡”真拿他们迁怒,那他们不是太冤枉了吗?

    “天枢”很快就被乌泱泱的人声吵得心烦,她这会儿倒是想起邱榭此人了。

    说是在江湖上没有名气,但这人是随明烛宫宫主入朝拜见过今上的,一口一个“小遥姑娘”,不管是凑近乎还是示威,都在暗暗威胁她不能随便摘了此人的脑袋。

    麻烦。

    “天枢”转过身去:“知道了,那就让他们去见‘玉衡’吧。”

    她也听说了那两个人的“对弈”,说是要拿考生的性命作筹码,一晚单挑一个,不是考生死,就是他们死。

    那就看看这姑娘到底是不是她自认的“神恩”。

    如果真是,“神恩”轻易死不了;如果不是,死了就死了。正好她有话带给“天权”,多走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姐姐,”有栖川野恰好开口,“我……不想……”

    他说这话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有栖川遥原本不想搭理,但只听这嗫嚅一般的“姐姐”,她的表情忽然起了些变化,默默地偏过头去。

    “那就交给‘玉衡’吧。”她说,又冷冷剜了有栖川野一眼,“没用的东西。”-

    一刃瑕的心情明显不佳。

    在邱榭说出有栖川姐弟的名字后,他也记起了这两个人的来历。

    不过那不代表他就能任由两个扶桑人摆布:

    这种困局完全是因为“玉衡”的算计。如果不是三更雪和九万里都落为人质,他又怎么会——

    “你左,他右。”

    有栖川野打断了他的怨念,一刃瑕抬起头,穆青娥也恰好朝他望来。

    两人停在观天楼的门前,左右两条路径,各通一方偏殿。

    看上去,只有走到偏殿里边,才能知道他们的对手是“玉衡”还是“天权”。

    穆青娥当然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但她比起其他人,仍有概率赌到秦鹿——假设那确实是“天权”的话。如果是秦鹿,那她就算是赌赢了。

    可惜有栖川野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穆青娥只能默默扫了一刃瑕一眼,便举步踏上向左的台阶。

    九九八十一步,通向一扇紧闭的殿门。另一端,一刃瑕的身法远比她快,已经更早一步推开了门,闪身走了进去。

    穆青娥闭了闭眼,推门而入。

    浓郁的、刺鼻的、厚重的腥臭立刻包裹了她。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无数的窗户透入月光,映亮了那满地破碎的尸肢。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般,穆青娥躬身干呕起来。而刚低下头,入目就是半颗血淋淋的眼球,穆青娥双腿骤软,蓦地跪了下去。

    却有人的脚步声自上而下地传来。

    一步、一步,仿佛敲打她的脊背。

    穆青娥连忙爬起来拉门,可进来时轻而易举的殿门,此刻竟然纹丝不动。只有逼近的脚步声,和越发清晰的喘息声。

    “……考生请往西南角选择兵器。”角落有人偶一卡一顿的话音响起,“您即将面对的对手是,偃师大人。”

    惨白的月光投了过去。

    那是一张两颊凹陷、毫无血色的脸。

    他好像从未换下这身遍经屠场的血衣,此刻甚至有蝇虫围绕着他嗡嗡作鸣。

    穆青娥的心跳都停下了。

    她,大概赌输了。

    第077章 两俱伤(二合一)

    西南角的落兵台上陈列着十数把兵器, 刀枪剑戟一应俱全。

    “玉衡”犹如杀神一般,静静地等在她的身后。他像熟稔的刽子手,一举一动都看不出留情的意味。

    穆青娥猜不到这里曾有多少人涕泗横流地求他网开一面, 也猜不到曾有多少人孤注一掷……那些流连的亡魂, 说不定都遮蔽遥远的月。

    ——秦鹿那边也是如此吗?

    为了和“玉衡”继续这个荒诞的游戏,秦鹿也如他一般夺走了这样多的人命吗?

    凤曲他们此时又在何处……他们知道这里的一切有多荒唐吗?

    穆青娥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武学上的天赋实在不足挂齿, 很难成为“玉衡”的对手。但前世凄惨的经历也让她有所警戒, 这一世,她也并非毫无准备。

    要她磕破额头求一个施舍,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但只是给“玉衡”一次报复的话,或许他的身上已经有些旧伤,或许她全力以赴,也有希望拉他同归于尽……

    穆青娥收回目光:“我想要我自己的针。”

    人偶问:“针?”它提醒道, “这些刀剑恐怕比针要好用。”

    “玉衡”却淡淡应下:“给她。”

    人偶一时有些为难:“这还没有过先例,也许……”

    “给她。”

    半炷香的时间,一名新的人偶敲门而入。它奉上穆青娥先前被收缴的针套,其中数十根针无一缺少,每一根都寒芒湛湛,在昏暗的环境中极难辨认。

    穆青娥接过了枕套, 将其缚上腰肢, 如平时一般可供她随时取用。

    “玉衡”则一直耐心地等待着, 好似真的一位胸有成竹的守擂者, 丝毫不担心穆青娥能动摇他的地位。

    人偶敲了一次锣。

    “玉衡”的面门近在眼前, 他看上去数日没有休息, 哪怕神态平静, 穆青娥作为医者,也能听出他呼吸中明显的虚浮。

    但这些异常姑且不论, 她现在要做的,是和这家伙决一死战。

    前世止步明城,难道这一世也要止步明城吗?

    或者,这就是天意对她的惩罚。投机取巧寻求凤曲等人的庇护,也改变不了她本身一无是处的现实。

    咬一咬牙,穆青娥鼓起所有的内力,双足遽然蹬地,抽身掠向“玉衡”。“玉衡”拂袖不动,正面相迎,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几轮,力道都不太重,仍在试探阶段。

    穆青娥的拳脚功夫堪堪自保,但多年跋山涉水地采药,数入险地,一身轻功还是可圈可点。

    她的步法不像凤曲那般诱人耳目,反而是一种和年龄不相匹配的稳健,不够快、也不够玄,但每一步都踏得实实在在,绝不给对手趁虚而入的机会。

    如此一来,双方相持几个回合,“玉衡”只是隐隐压她一头,可都点到即止,没能从中占到什么便宜。

    穆青娥撤后几步,休整的须臾,心中却有些不安:

    她的体能和力道不可能胜过“玉衡”,现在看似是拉锯,可她轻功的极致也就是这个水平,而“玉衡”似乎还游刃有余。

    不等她转出什么思路,“玉衡”似乎厌倦了只是应付她的袭击,竟然抬起手掌,缓慢地道了一声:“抱歉了。”

    那记掌风之凌厉,胜过穆青娥曾看过的一切刀光。

    和前世的凌/虐不同,这一次的“玉衡”是存了杀心,她在“玉衡”眼中,和那些死去的尸体毫无两样——她以为她对“玉衡”已经了如指掌,可这种程度的了解不过皮毛。

    人偶高举起槌,时刻准备着敲响结束的鼓。

    “抱——歉——”穆青娥咬牙拖长了每一个字音,竭尽全力在被他一掌劈落的瞬息曳步转向,“……个屁啊!”

    她是从不屑于说脏话的,甚至凤曲和五十弦偶尔失言,她还会在旁敲打几句。

    但此时此刻,穆青娥蓦地理解了他们说脏话时那份气沉丹田的爽快,就在那道惊人的掌袭即将触到她心口的刹那,穆青娥的余光却落在了“玉衡”不知为何一直垂落的左手上。

    他始终没有动过左手。

    无论是和她周旋,还是此刻的袭击。起初穆青娥只当是他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现在却从“玉衡”因为不抬左臂而显得微微失衡的身体上看出,他的左手明显有伤!

    抬不起左手,那就意味着——

    穆青娥向左闪避,右肩生生扛下一掌,但咽下喉咙里酸涩的血意,不等“玉衡”卸力再来,穆青娥抢先用左手拔/出数针,扬指一撒!

    银针在黑暗中相当难辨,“玉衡”听得动静,即刻撤步。可他的速度岂能和飞针相比,眼见数点寒芒在视野中放大,穆青娥纵去左方,不懈地再射几针。

    她专注在他的左臂方向,一时难缠不已。

    二人的呼吸声都在深夜里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玉衡”挥袖挡落了大部分的毒针,却还是有几枚漏网之鱼刺破衣衫,虽才堪堪抵达皮肤,都未出血,但如草虫一般粘连不放。

    “玉衡”正想以内力斥开,穆青娥当然不给这个机会,宁可以身正面来击,也要引开他的注意。

    穆青娥的算盘打得极好。

    无论“玉衡”左手的伤是哪个前人留下,现在让她利用了,也是这道伤的福分。

    倘若“玉衡”分心去解左臂的针,她就正面硬来,必能给他一记重创;倘若“玉衡”直接正面对她,那她拼着没命,也要给“玉衡”左臂再加一排针伤。

    转机已经有了。

    她一定能把握住这次,就算杀不死他,也能让他难受个一年半载,至少不能给凤曲他们增压。

    然而,下一刹,她竭力隐在昏色之中伺机偷袭的脸庞,忽被一刃寒光映亮。

    刀背折射的月光投落在穆青娥微僵的面上,她的骤缩的瞳孔几乎一瞬间就被平转的刀面映现。青刀如霜,冷冷的、淡淡的垂下丝缕的杀意,光线凝在穆青娥的眉间,就像一道垂直的伤,生生劈开她强撑的假面。

    “杀了她。”

    “玉衡”振袖拂开了左臂的针,轻巧得像是拈走一片叶。

    而那举刀之人,面无表情,赫然就是偃师一族专属的追随——人偶术。

    难怪“玉衡”无刀无剑,地上的尸体却都面目全非。

    她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

    ——偃师珏不是刀客剑客,而是“偃师”-

    一刃瑕甫一进殿就闻到了一股幽淡的兰香。

    四面灯火如昼,高座之上,白衣人蒙着双眼,捧茶慢呷,一口气吹散了茶烟,和那些面对他时总会惊慌失措的猎物截然不同。

    一刃瑕默默看了一会儿,开口点破:“你就是‘天权’。”

    秦鹿毫不意外他会看穿自己的身份,先前作为“秦娘子”能瞒住一刃瑕,都得益于一刃瑕常年在北方活动,还不曾去瑶城见过他本尊。

    而今让他先后看过“秦娘子”和“天权”,以一刃瑕的阅历,不至于看不透这么浅显的易容。

    秦鹿微微笑着,放下了茶:“不错。”

    一刃瑕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何必自讨苦吃。”

    秦鹿摇头:“这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玉衡’要疯,本座的朋友也在他手里,难道本座要和他讲理吗?本座可没病。”

    一刃瑕蹙眉沉思一阵:“那我杀了你就能救出师弟?”

    “准确地说,是杀了‘玉衡’。”

    “我这便去。”

    “又错了。”秦鹿道,“隔壁可不是玉衡。你要杀玉衡,只能取代本座的位置,等到明天抽签的时候才能同他见面。”

    一刃瑕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他不擅长用思考解决难题,但只是杀人的话,他很在行。

    所以当秦鹿指出这条明路,虽然心下犯疑,一刃瑕还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一刃瑕随手从落兵台挑了一把平平无奇的朴刀,在手上一沉。

    一刃瑕为人素有礼貌,他杀人后留下的鸦羽都是最规整的,此时也不例外。他对秦鹿在考试中的算计耿耿于怀,但也非常认可秦鹿为了“朋友”的安危而以身涉险,坐在这里等他来杀。

    一刃瑕微微颔首,予以肯定:“你很弱,但是个好人。”

    秦鹿微笑如旧。

    刀在一刃瑕的手中静静一转。

    他惯爱用的金钩已被收缴,但在高手的手上,一片叶子都能轻易夺走一条性命,更不提这里还有“玉衡”精心准备的十多样武器。

    他和凤曲的风格也是不同的。

    凤曲的武功,是任何人见一眼都会惊艳不俗的强悍。少年人特有的锋芒藏骨蕴神,一瞥一笑都能显出那份威势。而一刃瑕的功力相较就更内敛,若非他早就威名赫赫,只一打眼,其实根本看不出他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秦鹿在等他上前的三两息中歪了歪头:“你和小凤儿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一刃瑕回忆片刻:“那个穿青衣的年轻人?”

    他把秦鹿视作将死之人,又想秦鹿毕竟和他一样,都是因为同伴才陷身于此,所以比平日多了几分耐心。

    一刃瑕一边转刀,一边点评:“他的底子不错,但心性一般。再过十年,或可与我一敌。”

    秦鹿说:“十天不行吗?”

    一刃瑕微微蹙眉:“十天连门外那个扶桑人都不够对付。”

    秦鹿啧了一声,仿佛莫大的遗憾:“好吧。”

    不等一刃瑕听懂他的话意,却见秦鹿摘下了那条白布。一双金灿灿的眼眸俯视睥睨,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

    一刃瑕不明所以,身体却本能地绷直:“你——”

    “嘘。”

    他和秦鹿之间尚有四五级台阶的距离,可那四五步就成了一刃瑕一生都难以逾越的鸿沟。

    兰香忽而转浓,几乎凝成了实质一般。一刃瑕的身体晃了须臾,试图躲开那股扰人的香气,可和秦鹿对视的每个刹那都让他心旌摇曳,根本舍不得撕开视线。

    陌生的渴望油然而生。

    一刃瑕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他从懂事以来就在不断地杀人,包括此刻,他也决定遵从本能,继续用杀人逃避这种奇怪的感觉。

    他高举起刀,重重地劈向记忆中秦鹿的方向。

    如果这把刀能劈开那双金眸,说不定他就能品尝到加倍的欢欣——这种空前的欲望使他兴奋起来,将刀越挥越急,浑然未觉那股兰香也正越来越浓。

    秦鹿一瞬纵离,衣影飘飘若魅。

    他的香是悬在猎物头顶的刀,一刃瑕越是追砍向他,就越是深陷罗网。秦鹿略略低眼,从并不严实的衣缝之间窥一眼自己的身体,一处隐秘而诡异的金色纹章正从小腹徐徐攀上,盘踞了小半截腰身,逐渐蔓向心脏。

    这便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却是他最关键的武器。

    秦鹿叹息一声,迎向那把终于觅准了方向,而他也终于无处可逃的刀锋,将雪白的手腕递送而去。

    “……一刃瑕,本座得借你一用咯。”

    浓烈的兰香几乎蒙蔽了一刃瑕的神智,他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是在迷乱的视野中隐约窥见了飞动的双唇。

    刹那间,他也不再记得对方的身份、自己的使命,只是感受到一股难以发泄的渴望和欲求,让他浑身如焚,急欲找一处宣泄。

    他又有些意识。

    意识到这像极了江湖下三滥的招数,可他除了这次,从未中招。到底是哪里出了意外,对方是在哪里对他下了全套……

    一切都记不清了,一刃瑕又惊又急、又怒又怕,尤其在听到“借”之一字时,他都想不通敌人的身份,却感到出奇的狂喜。

    这根本就不对!

    直到他的刀破开了一堵柔软的墙。

    兰香中混进了另一种奇异的味道,不等一刃瑕反应,那股味道便倏地逼近了他的嘴唇。像是不可食用,却色彩斑斓、引人遐想的毒物,越是危险,越是美艳,越是诱人摘食。

    臣服的欲望压过了所有理智。

    有人居高临下的命令自头顶传来:

    “——乖,抬起头来。”

    一刃瑕缓缓抬起双目。

    在空白茫然的万象之中,唯有那双金眸真切而迫近。

    像从天边飘来的神谕,又像他内心里钻出的恶念。总之,一句呢喃在他耳边生根一般:“跟着主人,就此去吧。”-

    穆青娥以为会结束她这一世的刀没有落下。

    相反,一瞬间横飞出去的,是殿内四角人偶看守的脑袋。

    它们的脖颈立刻绽出无数暗器,密集如梭,几乎无处落足。穆青娥却感到腰上一轻,明该取她性命的“人偶”,竟然一手揽走了她,腾挪移转,身法漂亮到令人咋舌,根本不似那些木讷的人偶。

    一声轻笑在她头顶响起:“抓紧我。”

    穆青娥双目遽睁,随她一齐飞荡转移,躲开十数枚弩箭。搂她的人低头朝“玉衡”招呼:“你也躲着些,可别死了!”

    穆青娥紧张地握紧了她的衣襟,小声叫出名字:“五十弦!”

    五十弦长“嘘”一声:“别怕,我有分寸。”

    豁然间,殿门大开,涌入数十个高举利斧的人偶。

    但还不等它们对准五十弦大开杀戒,另一边的殿门猛地破开,一道黑影从旁斜掠而来,目标精确地将人偶群撕开一条大缝。他的身上裹满了浓郁的兰香,眸中金光微微,把刀挥得异常卖力,好像中邪似的。

    五十弦眯了眯眼,趁机把穆青娥从缝隙里塞了出去,自己则转身去提遍体鳞伤的“玉衡”。

    然而有栖川野也立即察觉异动,提剑飞身过来,同一刃瑕厮战一处。

    五十弦伺机接手,趁着缝隙尚未合拢,又把“玉衡”推进人偶群中,但听一阵机括连响,另一个和“玉衡”一模一样的男人从观天楼的楼顶倏然飞下,衣衫飘飘欲飞,一掌传拍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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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花刀凭空落进手掌,五十弦将刀一横,迎上前去。

    男人亦把身体一扭,收掌避开一刀,却从落兵台上抽出一把枪来,红缨如星,斜刺而至。

    此时的混战乱成一团,月光才终于照亮了“玉衡”的惨状。

    他何止是穆青娥认出的虚浮,失去五十弦的支撑,他刚一出殿,身体就向斜一倒,险险将要摔出阑干,坠楼而死。

    五十弦伸手欲拉,却被男人一□□开,“玉衡”倒势更重,五十弦不禁大叫:“我操,他可是你亲哥啊混账!!”

    男人眼色暗变,枪风越发狠厉,直朝五十弦的心口戳去。

    五十弦囿于兵器尺寸的限制,一时难以反制,只是仗着武器加持的血条决定再撑一轮。但男人竟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去接坠楼的“玉衡”。

    奈何楼下守立的人偶不通人情,它们见着“玉衡”飘坠,第一反应便是举斧去拦。

    雪亮的斧光下一瞬就要穿透“玉衡”腹腔之际,男人面色惨白,但见一抹白影轻掠而过,抢先一步接走了“玉衡”,足尖轻蹑,在尖利的斧刃上如履平地,轻易飘回一处树梢,只留下回头时微微的一笑:“你又输了。”

    “玉衡”怎么可能真的用自己的命来和他豪赌。

    那个和秦鹿一样杀戮考生的“玉衡”,不过是被弟弟断了左臂,崩溃欲死的“偃师珏”罢了。

    “玉衡”咬牙切齿地命令:“秦鹿,你放开他!”

    秦鹿笑而不理,恰逢有栖川野召蛇而至,“玉衡”转道:“有栖川,去抓那个姓穆的女人!”

    穆青娥本想趁乱蹑走,不想被他看到,四下游蛇果然掉转方向,齐齐朝她涌来。

    五十弦抽刀欲救,但被“玉衡”缠住了刀,一时摆脱不能。

    而一刃瑕受制于有栖川野,秦鹿又已经接过了偃师珏,他当然料到了人手的现状,可应当在他预料中出场的商吹玉始终不见人影,饶是秦鹿也微微皱眉:“商吹玉呢?”

    五十弦疲于招架,匆匆回一句:“三师兄叫他去河边了!”

    秦鹿神色遽变,蛇潮正毫不受阻地涌向穆青娥,不出三息,退无可退的穆青娥就回葬身蛇腹,绝无生还的可能。

    但他若在此时放开偃师珏,虎视眈眈的“玉衡”必会夺走了他,往后,就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我救!”五十弦大喝一声,左手凝出明月刀,双刀将“玉衡”逼砍得退了两步。

    趁此机会,五十弦从二楼一跃即下,在人偶头上连点几步,眼见就要靠近穆青娥的位置,却听身后又是一阵机括连响,那帮人偶竟有几个自发拔了脑袋或四肢,瞄准她豁然放出铺天盖地的箭来。

    五十弦暗骂一句“我操”,就势一滚,落进黑黢黢的蛇潮,后背顿时传来一阵蛇牙啃咬的剧痛。

    但她心念急转,借积分兑换了屏蔽痛感的能力,再次从蛇群爬出,抽刀劈开一重,蛇血溅了满脸:“小穆,往地牢跑!”

    穆青娥杏目圆瞪,不解她的意思,情急之下只得遵从。

    然而人偶也飞速反应过来,五十弦很快便卷进了蛇与人偶的双重折磨,双刀难敌,面板上的血条掉得极快。

    一刃瑕这才从有栖川野的缠斗中抽出一丝余暇,仿佛看不见这些危险,举刀就要冲来帮五十弦解围。

    五十弦惊喊:“不要!”

    她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刃瑕的本愿,而是秦鹿的“命令”。

    若是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这是和她青梅竹马,对她处处关照的同门师兄。

    他不是主角,不是boss,他只是一个和她一样平平无奇的NPC。

    五十弦扬起了头,忍着噬咬都不曾变色的眼眸初次涌出泪光:“大人不要!秦鹿,求你了,不要——”

    一刃瑕的姿势随之一顿。

    死一刃瑕、死五十弦、死穆青娥,还是……把偃师珏还给“玉衡”?

    秦鹿的金眸暗了又暗,如此紧急的时刻,他才想起了五十弦脱口而出的“三师兄”。

    对极了。

    是三更雪那个人精。

    “玉衡”的笑脸越发诡谲,他高高在上,对秦鹿敞开怀抱:“你来选吧!就算你拿到了我的把柄,我也能拿到你的把柄!”

    秦鹿讽刺地一笑:“我?把柄?”

    他想说他没有把柄,可“玉衡”的笑容分明胸有成竹。

    秦鹿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蓦地沉重。

    他再看了看怀中闭目不醒的偃师珏,这是真正和他同在沈呈秋门下听课的同窗,也是唯一有希望制约“玉衡”的存在。

    他的棋局最恨有人打乱。

    如果商吹玉能在此,他本不需要放弃偃师珏这个筹码。

    该死的三更雪。

    但——

    秦鹿也微笑着抬起了头,笑中的戏谑不逊于“玉衡”:“你说的‘把柄’,该不会是指倾凤曲吧?”

    “玉衡”的表情变了变,但仍抱守自信:“你害怕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在这里失势,你还能在那处得势?”

    “……”

    秦鹿冷哼一声,袖中弹出一把匕首,往偃师珏颈上一抵:“把蛇和人偶都撤开,我只要我的队友和一刃瑕。”

    “玉衡”等的就是这句话,有栖川野虽有不满,但他的定位向来是听从“天枢”或“玉衡”的号令,既然“玉衡”有意,他也没必要追着伤人。

    于是蛇和人偶悉数退去,五十弦垂危的血条让她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一刃瑕将她揽进怀中,而秦鹿把偃师珏从树上抛落,一个人偶迅速接住了他,很快潜回人群,再不动作。

    “秦鹿,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鹿面上冷淡:“就是我们又平局了的意思——河边可不只是十步宗那群人。”

    三更雪不止坑了他,也坑了“玉衡”。

    他的算计无非是抢走偃师珏,让“玉衡”元气大伤;

    而“玉衡”,多半就是请了十步宗那一队去河边埋伏凤曲。

    十步宗一行人的确武功高强,若是其他人去帮忙,都未必能让凤曲脱困。

    但十步宗那伙人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们绝不会为“玉衡”的指令拼命。

    ——可商吹玉会为了倾凤曲拼尽全部。

    两败俱伤,徒给局外人看了个乐子。

    真是荒谬。

    第078章 开穴门

    效仿有栖川野的动作, 凤曲割开手掌,让血滴在石门之前。

    就像进入地宫前的那样,他听到石门隆隆地转响, 隐约透进一丝光亮。

    然而, 还未看清石门外的风景,一声嘶鸣入耳, 凤曲腕上剧痛, 竟是一条趁暗钻进地道的细蛇!

    那蛇一口咬在凤曲的手腕,毒牙深深扎进肉中,凤曲冷汗暴出,一剑斩断它的身体。奈何蛇牙亘留,血肉勾连的蛇身扭动几下,蛇牙才有了些许松动的迹象。

    可随着石门大开, 疯狂的蛇群遽然涌进,凤曲把剑换到左手劈砍,不敢妄动受伤的手,顿时显有些左支右绌。

    好在靠近石门之处都有大片的血荆棘丛,以及洞穴里栖息的本土蝎虫,它们平时不敢招惹未央, 因此现在也不敢招惹携带了舍利珠的凤曲, 但那不代表它们对外来的蛇群还能坐视不理。

    一时间, 石壁上泛起密密麻麻的响动, 不胜其数的蝎子壁虎都随动静蜂拥而至, 血荆棘招摇的枝蔓更是贪婪地饱餐起来。

    石门开过又关, 蛇群还在前赴后继地涌入, 直接将出口堵得无法通行。

    凤曲迫不得已只好后撤,再穿过荆棘丛, 血刺呼啦的肉身不剩一块好肉。但这重荆棘对蛇而言也是相当厉害的阻挠,它们嘶鸣阵阵,都被尖刺穿透了身体,只能毫无意义地挣动,直到失去生机。

    「有栖川……」

    阿珉难得地有些咬牙切齿,这群五彩斑斓的毒蛇绝非偶然,凤曲认不出来,可他一眼就能辨认,分明都是有栖川野最常招引的那一类。

    而且蛇群来得太蹊跷太仓促,连他都不及提醒,虽然真正被咬到的只这一下,但谁也不知道这蛇毒要怎么应对。

    凤曲撕下一块衣布,匆忙将伤口上端紧紧一扎,以防蛇毒蔓近心脏:“不知道青娥他们怎么样了。”

    荆棘在前拦住了大部分蛇,但还少不了一些漏网之鱼,他得时刻警惕小心。

    比起阿珉对有栖川野的憎恨,凤曲现在更担心的,还是穆青娥等人的安危。如果地牢已经毒蛇泛滥,青娥岂不是要葬身蛇腹,难道有栖川野支开他,就是为了对他的同伴痛下杀手吗?

    「先退回去,这里地形逼仄不便施展。」阿珉冷静下来,看清了局势。

    现在冲上去,不出两次呼吸,他们就能沦为一具骨架。

    凤曲默默后退,交谈间又砍断了一条蛇。

    “但刚才好像没有听到人的声音。”

    「嗯。」阿珉道,「如果还有活人,至少该叫唤几声。」

    “那——”

    凤曲低头沉吟半晌,问:“直接去观天楼要人如何?”

    他在穴中难辨天日,也不知道外边过去了多久。

    既然暗访地牢的路被有栖川野堵死,那他就不再费这些心眼子,索性回去地面,什么“玉衡”、什么“姐姐”,大不了撕破脸皮,就算青娥真的遭遇什么不测,他至少能找真凶讨个说法。

    阿珉当然和他意见统一:「就这么办。」-

    一望无际的平原郊野,连河水的流淌都无比静谧。

    长夜将尽,晨雾弥漫于旷野,一道身影如风如电,穿破了茫茫雾色——正是负弓疾奔的商吹玉。

    他照三更雪所说的路线溯流而上,很快便察觉了水流的异动。这里的河流时急时缓,显然是有人在上游研究什么机关。

    此时风过平草,娑娑的响动仿佛哑琴。

    商吹玉追蹑而去,不落声响,果然听得窃窃的人语在雾中交谈:“到底还要等多久?”

    “我的好少主,你问我,我问谁去?白姐姐,你说句话呀。”

    “……既是宗主的意思,我们至少也该等到‘玉衡’传信为止。”

    商吹玉听音辨位,很快便捕捉到四五个人的声息。

    他们大约已经潜伏了一段时间,免不了有些不耐。其中的莫饮剑还是初次离宗,没等多久便沉不住气,对着两个护法嘀咕起来:“可我们到底要等谁啊?老爹也不说明白,本少主累了,想睡了。”

    白不簪好脾气道:“那少主不妨先回玉城?”

    “本少主一个人回?你们怎么办!万一对手很难缠呢,没有本少主你们会输的吧!”

    桑拂皮笑肉不笑说:“我看未必。”

    莫饮剑又哼哼两声:“算了,老爹唠叨好几遍,让本少主要理理先来的下人……”

    白不簪道:“少主,是‘礼贤下士’。”

    莫饮剑:“反正没差!”

    正嘈杂着,一直没有出声,而在研究偃师阵法的灯玄不知做了什么,地面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动。

    准确的说,是河道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地上草木的转移,竟然引得河中怪石矗立变换,硬生生隔出一道水流无法企及的支路。

    莫饮剑立刻安静下去,循着动静看向灯玄:“秃……不是,大师,厉害啊!”

    桑拂剜他一眼,灯玄倒没有在乎他的口业,而是静静端详着那扇徐徐露面的石门:“开门之法比寻路要难得多。”

    “宗主只让我们听‘玉衡’的安排,等会儿这里边要是太古怪,少主还是和阿栩一起先撤吧。”桑拂收拾神色,提前堵住了准备拒绝的莫饮剑,“您好歹也是十步宗少主,要死,也得死在一流门派的手上。这里荒郊野外,阵中人又名不见经传,岂不是辱没了十步宗的名声。”

    而桑栩早就被她堵嘴点穴,只能倒在一边,一个劲儿地流泪。

    白不簪和桑拂的意见是一样的,她们此行最大的任务就是保住莫饮剑这个宝贝疙瘩。哪怕“玉衡”功败垂成,那也是“玉衡”的事,伤不到十步宗的筋骨,了不起就是大吵一架,比起少主的安危,和“玉衡”翻脸也算不上要紧。

    商吹玉敛了呼吸躲在不远处,把这些对话听在耳中,立即计较起先把莫饮剑拿下的胜算。

    但莫饮剑看着娇气稚嫩,其实武功并不算差。甚至可说他是青年一辈中极有天赋,也极努力的一位,哪怕是商吹玉,自忖也未必能从他手上占到便宜。

    灯玄便开始研究那扇门。

    “‘玉衡’要找的人就藏在门后吗?”桑拂抱臂上前,“我看着像是地道,那家伙会不会已经穿过地道,从另一边走掉了?”

    白不簪问:“少主,‘玉衡’原话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门以我们几个不用琢磨打开,藏在里边的人也未必能打开。但要是真有人从里边出来了,就无论死活都要帮他抓到……我草!”

    话音未落,石门好像听到了他的嘀咕,居然真的旋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痕迹,紧随而至的便是犹如雷鸣的巨响。

    石门牵动着石穴的脉搏似的,好像发出了沉重的悲叹,门缝里缓缓泣出鲜红的血迹,灯玄退后两步,两名护法二话不说便把莫饮剑护在身后。

    但不等他们看清门后人的真容,在他们的身后,三支冷箭袭向莫饮剑大空的背门,冷风厉啸,最先察觉的桑栩惊叫一声,莫饮剑以为他受了攻击,本能地抽出宝剑,撤步助挡而去。

    正是这一转步,商吹玉的两箭都和莫饮剑擦身而过,最后一箭噗地扎进左肩,汩汩鲜血登时浸没了他的锦衣。

    莫饮剑咬牙喝问:“什么鼠辈,藏脑袋露尾巴的,报上狗名!”

    白不簪面色遽变,飞身过来,把少主彻底环护在怀。

    商吹玉纵上树梢,慢慢露出了全脸,和自己仍在瞄准的箭芒。

    桑拂立即举起了竹寂奴,向他瞄准:“商二公子,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这是什么居心?!”

    “管不了他什么居心了!本少主要亲手宰了他!!”不等商吹玉答话,莫饮剑已纵离里面,直追商吹玉而去。

    奈何剑有所短,商吹玉几个纵跃,既不脱离视野,又借树高频频射箭,莫饮剑左砍右挡,怒火中烧,很快就被他带乱了节奏。

    白不簪看在眼中,就知道自家少主心性不如,那商吹玉看着桀骜不驯,动手时却鲜少出现失误。一看就知道是个难缠的老手,相当擅长捕空钻漏。

    可这样谨慎的人,竟然一个人就敢过来吗?

    再强的武功,那也是以一敌五,商吹玉真有这份自信?

    白不簪心下狐疑,桑拂早就追去助阵。她的竹寂奴也有隔空远射的功能,先后发了两支,都和商吹玉相差极近。

    白不簪想了一想,决定豪赌一次。

    她就地横琴在膝,拨了一弦,魔音如汹潮一般澎湃而去。若是商吹玉还有同伴,此刻他一定会让同伴牵制桑拂,自己以琴还击。

    但白不簪显然是赌赢了。

    直到她奏完试探的一小节曲,商吹玉都不曾放下弓箭,始终亲自和桑拂、莫饮剑周旋。

    他的便利只在于武器,一旦被两人近身,有白不簪的琴音消耗,他必定会失去挣扎的气力,沦为他们的刀下鱼肉。

    “别让他跑掉!”莫饮剑大喝一声,绕去左侧堵截。

    他要把商吹玉拦在琴音的范围以内,绝不能放他逃走。

    然而,他自诩英明的决策扑了个空!

    商吹玉不仅没有绕左潜逃,反而在树冠中定了一定,不知看到什么,再次连跃翻纵,竟然掉头奔了回来。

    桑拂搭上最后一支竹寂奴,眯眼瞄准:“他是想攻击不簪的琴……”

    商吹玉果然于半空中回了一次眸。

    桑拂眸光一定,就是现在!

    她倏地放出竹寂奴,商吹玉也同时纵离树梢,朝着白不簪的方向斜扑而去。

    白不簪抱琴而避,指下越弹越快,魔音如浪如瀑,直面乐声的商吹玉已是面如金纸——越是精通乐理之人,越会受到乐音的影响。只是空中飘移的一息,商吹玉的嘴唇已经肉眼可见地归于惨白,白不簪眯目促弦,将乐音奏至最高昂的高潮。

    就连一旁的桑拂都感到脏腑剧痛,弓腰干呕起来。

    商吹玉一脚踏在了那枚空中飞驰的竹寂奴上,紧接着借力一纵!

    他的目标,不是莫饮剑、不是白不簪,而是那个自始至终都专注于石门的灯玄。

    感受到和自己相擦而过的疾风,白不簪满目错愕,指下琴音一滑,以一个荒谬之至的结尾暂停了她的魔音。背后石门已然半开,刺鼻的腥臭席卷了所有人的鼻腔,原本距离石门最近的灯玄,就这样被商吹玉徒手扑开。

    众人再回神时,商吹玉屈膝半蹲,已然挡回了石门跟前。

    重弓滚落在地,商吹玉拄箭支起身体,脆弱的箭矢猝然压断,他也跟着重重地摔了下去。

    饶是如此,商吹玉依旧死死拦着石门,双目一片赤红。

    所有人便眼睁睁看着那张俊逸出尘的面上沾满泥灰,那样执着地瞪着他们,从双耳缓缓流下两行血迹。

    石门后终于现出的少年左手持剑,身上淌落的血则浸润了石门前的泥土。

    “吹玉?”

    商吹玉背影微僵,试探着转过半脸:“老师……”

    可他终究没能撑到最后,单薄的身体轰然颓下,紧握断箭以支撑身体的手都已渗出鲜血。只有最后一句话艰难地吐出:“……快逃。”

    凤曲瞪大眼睛,抢在商吹玉彻底坠下之前抱住了他。

    一身血肉模糊,只剩一张脸还勉强能看出几分人样的少年抬起双眸,冰冷的目光逡巡在五人身上。

    莫饮剑愣愣地看着这个几乎不成人形的“目标”:

    “我草,怪物……”

    他的身上除了血还是血,除了脸和持剑的左手,简直像是用血和肉做了一件衣裳。在深刻的伤口处,甚至能隐约窥见森白的骨头,莫饮剑不敢想象,这个人该是经历了何等的地狱才会沦为这副德行。

    或者说,这真的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吗?

    而“怪物”也正死盯着他。

    “就是你们伤害了吹玉?”他问,“……我绝不容许。”-

    带着血臭的风席卷了整个河谷。

    没有飘飘如仙、眼花缭乱的剑招,只有极致的怒火和极致的剑意,施以居高临下的审判。

    第079章 敌化友(修)

    “怪物”只用一息就劈断了白不簪的七弦琴。

    他的动作快得令人咋舌, 桑拂和莫饮剑一齐攻来都捉不到凤曲一片衣影。

    莫饮剑战意高燃,顾不得左肩的伤痛,兴奋道:“好强, 你到底是谁?你们都闪开, 我要和他单挑!喂,和我单挑!!”

    桑拂一手挡开他:“别疯了, 你还有伤!”

    “那不正好?反正他也有伤。”

    短暂的几句交流, 却又给了凤曲可乘之机。

    莫饮剑话未说完,便看着桑拂被凤曲一剑刺中,从半空中坠了下去。这时桑栩终于挣开了堵嘴的麻布,眼泪决堤而出:“姐——”

    莫饮剑本想追缠着凤曲斗上几百回合,但被桑栩叫得犹豫片刻,还是先纵去接住桑拂。

    白不簪则弃琴拔刀, 不由分说地护在了莫饮剑和桑拂之前。

    但凤曲用剑一扫,卷起凛冽飓风,将三人掀翻在地。白不簪心生退意,找准空隙,拉起莫饮剑便想撤退。

    然而,只是眨眼的功夫, 凤曲悬血的剑锋就停在她的眼前。

    白不簪咬牙抬头, 仰望眼前背着同伴, 狼狈不堪, 仍然战力不俗的少年: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在下十步宗白不簪, 我们无意冒犯阁下, 也不是有意伤害商二公子。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些误解。”

    桑拂那一剑被刺得极深, 虽没有伤到肺腑,但也涌出大片的鲜血。她还残留几分意识, 挣扎着对凤曲解释:“倾少侠,我们绝无伤害二公子的意图。恐是二公子误会了我们……”

    桑栩连滚带爬跑了出来,哭得浑身哆嗦,搂着桑拂蹭上一脸的血。

    他抬起头,哽咽大喊:“都是‘玉衡’的主意,你要杀要剐找‘玉衡’去!”

    白不簪出声制止:“桑栩!”

    凤曲将剑一挽,转而看向桑栩:“‘玉衡’?”

    “你还瞒他做什么!他是且去岛的人,他可是倾凤曲!”桑栩急忙解释,“没错,就是‘玉衡’,他要我们来堵从洞穴里出来的人,我们也不知道洞里出来的会是你啊!”

    “倾凤曲”的名字一出,白不簪的神情果然有了变化。

    倾凤曲,和自家少主差不多的年纪,功力却强悍至此……

    难道且去岛也要回归海内了吗?

    莫饮剑就达不到白不簪的高度,他只在乎凤曲惊艳的剑法,听到名字,立即自报家门:“你就是倾凤曲?我叫莫饮剑,算你有些本事,不过本少主只是输了一回,改天接着和你仔细比比,下次就轮到本少主赢了!”

    凤曲蹙眉正想答复,却听见身后尚未关合的石门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异响。

    众人的目光也转了过去,却见一颗吐着红信的蛇首从中钻出,荧绿的眸子紧锁凤曲,在它之后,还有大片的彩蛇蠢蠢欲动,硬生生挤开了这重石门,作势就要狂涌出来。

    莫饮剑惊呼未出,却见凤曲陡然沉了眸色,一剑掀开地上经过灯玄改动的阵象。河中石柱立刻变了方位,憋屈已久的水流奔冲而去,很快灌进穴中,冲洗着其中腥臭。

    不多时,从深远的地下传来地动山摇一般的震响,像是大量水流冲积入内,在里堆压的蛇蝎几近溺亡,都欲窜逃,然而每每逃出半点,隔着水流,仍然被凤曲精准无误地斩于剑下。

    蛇越拱门,涌入的水便越多;越是争先恐后地逃窜,被凤曲斩杀的危险也越大。

    生物的本能驱使它们当中出现了回头的迹象,然而随着石门关合,水流依旧不知疲惫地冲刷石门,就像听命于凤曲,在有意洗去他的痕迹一般,直看得十步宗的几人目瞪口呆。

    白不簪则趁乱对灯玄使了一个眼色:“大师。”-

    灯玄默了片刻,叹息一声。

    他是群英榜上无门无派的浪人中排名最高的一个。因此,十步宗宗主才特意找到他,请他看顾莫饮剑这个初次离宗的少主。

    事实上,灯玄打心底里不想和凤曲为敌。

    倾凤曲的才貌人品都无可指摘,不仅自己在这人心诡谲的江湖里算是难得的赤子之心,还能说动商吹玉、秦鹿、五十弦和穆青娥这些人都甘愿为他效力,可见是个天生的领袖。

    但他现在暴露了身份,十步宗一心想要统率江湖,多半容不下和莫饮剑同辈,武功还比莫饮剑高处这么多的少年。

    灯玄只能徐徐结起手印。

    “灯玄大师。”凤曲却注意到他的动静,顺势从怀里摸出了一颗莹润的舍利珠。

    那颗舍利一瞬间夺去灯玄的全部注意。

    灯玄手印一顿,双目死死定在上边:“这是……”

    凤曲道:“这是妙空大师留下的舍利,多年来,都由危楼的未央前辈舍身涵养。我误打误撞取得此物,理应物归原主。”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等等,等等等等……你说谁?妙空?觉恩寺妙空?还有谁?未央?危楼的未央?”

    “嗯,未央前辈把我认成了师祖倾如故,揍我一顿之后发现认错了人,顺便就给了这颗舍利。”

    这家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在一脸平静地报出一串可怕的名字啊!!

    灯玄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倾少侠想要小僧用什么来交换呢?”

    “交换?大师欺负吹玉了吗?”

    “不曾。”

    “那就用不着了。”凤曲道,“听说它是觉恩寺的东西,我就想着要捎给灯玄大师。它对大师的意义,应该比对我要重要得多。”

    灯玄的眼神变了一变,收回招式,沉默着举步上前。

    接着,灯玄从凤曲手中接过了舍利。

    白不簪刚想说话,灯玄道:“这颗舍利既是未央前辈赠予少侠,其主就是少侠。少侠愿意让借几日,供小僧怀念师门,于小僧而言已是大恩。

    “不过,桑栩公子所言不假,他们潜伏在此,都是‘玉衡’的意思。至于商二公子,是受了些内伤,但确实是他动手在先,白姑娘急于反击,想来这伤势应不致命。”

    白不簪的表情稍微和缓了几分。

    她听出了灯玄的意思,灯玄这是在和他们割席。

    好在灯玄也没有彻底袖手旁观,至少还愿意说两句好话,左□□凤曲现在的伤势也很吓人,有灯玄递去的台阶,双方都就坡下驴……

    而凤曲俯视着看似已无战力的几人,呼吸愈沉。

    他的体内还有蛇毒,每每运转心法,都能感到一股砭骨的寒意逆着筋脉溯行向心。

    原本还有舍利珠紧贴着心口,默默与蛇毒相抗,让他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失去战力,而今失去舍利,蛇毒立刻猖獗起来。

    但那不代表凤曲就要让步。

    “灯玄大师误会了,我还舍利不是为了和你结好,是感念妙空大师帮过未央前辈,我才有机会和前辈见面,习得剑法精髓。

    “今天若不是吹玉动手在先,让我知道了那把琴的险恶,现在脏腑受伤、昏迷不醒的就该变成我了。有误会自该说开,但有冤屈,我倾凤曲也不能不报。”

    灯玄眉宇微动,良久叹息一声:“倾少侠既这么想,小僧也不便多劝了。少侠说‘还’,小僧还不敢受。舍利就当是存放在小僧此处,今后少侠如有需要,尽可以找小僧取回。”

    说罢,他又对白不簪行了一记佛礼。

    这就意味着,灯玄的确不欲插手今天对凤曲的“围剿”了。而凤曲还没打算放过他们。

    少了灯玄,莫饮剑和桑拂又都带伤,自己也只有一把软剑可用,怎么看都已落了下风。

    白不簪越想越惊,越发仔细地留意起凤曲的动静。

    毫无疑问,这少年一身的外伤都很吓人,严重处深可见骨。或许正是因为疼痛惯了,连这些伤都伤不到根骨,哪怕落井下石,也下不到痛处。

    但,他用左手剑,明显是有些迟滞的。

    一个猜想在白不簪的心头放大,她将软剑越攥越紧,终于下了决定。

    ——她要赌一次-

    除了七弦琴,白不簪的武器还有一把软剑。

    软剑携带便利,但用起来却极富考验。大多数人未必能用好软剑,但敢用软剑的人,必定就有他们的依仗。

    凤曲正和灯玄说着,忽觉冷风急吹。

    转过眸去,只见那把剑曲成九折,柔若绸缎。银光犹若灵蛇吞吐,玲珑百窍,来去无常。

    白不簪能在群英榜上位居前四十,果然身手不俗。

    凤曲低眼提剑匆匆格下一击,便感到被她阴冷的杀意缠上。更要命的是,白不簪的眼光犀利无比,好像看出了他右手的伤势,剑势绵绵痴缠,屡屡见缝插针,细心得令人生畏。

    凤曲一时落入守势,不得不迭步回撤。但他负着商吹玉,速度上难免落后一截,同白不簪这样的高手对战,一息便是死穴。

    不出三步,白不簪趁隙而入,擦破凤曲右上臂的一角。一串青黑的血珠凝溅在半空,白不簪双眸微狭:“倾少侠中过毒?”

    凤曲不言不语,咬牙用剑相抗。

    几番交锋下来,白不簪越发心惊:

    早前只听说倾凤曲杀死荣守心的一战,但荣守心常年饲蛊,谁也说不清他是真的死于倾凤曲之手,还是自作自受,让倾凤曲捡了个漏;

    而今让她亲眼见识了倾凤曲的功夫,明明是和自家少主差不多的年纪,心性武功竟然都无可挑剔。若不是他要带着商吹玉,筋脉中又有旧毒,显然不敢全力以赴……恐怕连她都无法拿下。

    越是料到凤曲此后不俗,白不簪越是杀心大盛。手中软剑渐渐从重创的意图转为击杀,角度也越发刁钻起来,剑剑都寻着命门追去。

    凤曲背负吹玉,不得已撤身脱战,连纵上树,试图把吹玉藏进树冠再和白不簪动手。可白不簪哪里能让,提步追蹑,凤曲在半空中反身一劈,毫无章法的一剑,却凝聚着极其锐利磅礴的剑意。

    白不簪心神一凛,严阵以待。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凤曲背上的商吹玉被他抛上树枝,不知从何时恢复了清明,竟然微微睁开双目,于树冠中露出半张冷若冰霜的脸。

    白不簪心叫不好,身后传来少主的疾呼,她只来得及大喝一声:“少主别来!”

    可莫饮剑早已飞身上前,乌刀斜挡,硬生生折断了商吹玉高掷而来的一支断箭。箭镞还闪着冰冷的寒光,若是他晚来半步,那支箭瞄准的,便是白不簪的心脏。

    情势陡转,凤曲剑势未老,一剑不得,又补一剑。

    白不簪和莫饮剑都想护着对方,反而左支右绌,一时慌乱,两人险些一同送去被凤曲割喉。然而他们真的快要送上命门时,凤曲的剑锋忽而一回,硬扛着内力倒灌的痛苦,少年迭退数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莫饮剑看得愣了:“你为什么收剑?”

    商吹玉从树上跃下,一手搀住凤曲:“老师!你怎么样?”

    白不簪心悸未退,难以置信凤曲竟在生死关头收回了剑。她不敢相信这是凤曲仁慈,又不得不被事实所折服,一时间只能拉住莫饮剑,僵在原地不知进退。

    凤曲被她刺了多剑,虽都不深,但又挣开了身上的旧伤。多处创伤争先恐后地涌出血来,其中最厉害的还是右手臂上汩汩而涌的黑血。

    它们滴落在草地上,途经的蚂蚁都会顷刻毙命,商吹玉看得神情深沉,握着凤曲的手越发紧了起来:“老师……”

    凤曲摇摇头,还有几分清醒:“你没事就好。”

    他之所以收剑,就是因为发现了吹玉转醒。

    对于内伤而言,能醒,就是未伤根脉,幸甚至哉,吹玉应该没什么大碍。但他那一剑若不收回,就是两条血淋淋的人命——凤曲还没有长成阿珉那样杀伐果断的性子,即使白不簪曾对他存有杀心,他也不忍就这样夺走对方性命。

    太愚善了。

    连他自己都在心底叹息。

    可白不簪和莫饮剑都怕对方牺牲的样子,在那一刻胜过了所谓“主仆”,在凤曲看来,这份感情一点也不比他和同伴的轻贱。

    ……人都是离不开同伴的呀。

    “你收剑,难不成是怜悯我吗?”

    凤曲应声看过去,却见莫饮剑双拳紧握,牙关暗合,一副被伤了自尊的模样。他正想开口解释,莫饮剑又说:“算了,反正是我技不如你,这也没错。今天你不杀我,本少主会让你一辈子都庆幸这个决定。”

    凤曲眨眨眼睛,莫饮剑一手切在他的脉上:“……果然是中毒了,好重的阴寒。让我看看伤口。”

    商吹玉倒想拒绝,但看凤曲嘴唇都泛起乌青,自己束手无策,也只能听信莫饮剑,警惕着让他查看凤曲的伤处。

    那一处伤并不难找,凤曲用衣布束缚了手臂,明显是被蛇咬过。莫饮剑观察片刻,蹙眉道:“这蛇不像本土养的,怪了。”

    商吹玉道:“治不好就别看,我们有自己的医师。”

    莫饮剑恍然大悟:“你俩是一队的?那五十弦也跟倾凤曲一起的?那家伙这么有福气?又是天仙又是你这么厉害的剑客,凭什么啊!喂,你们队里除了你俩、五十弦、秦世子,还有个谁?”

    商吹玉不搭理他,背起凤曲便想走,凤曲则道:“……还有太平山的穆姑娘。”

    莫饮剑没见过穆青娥,但听说过是神医之徒,登时膜拜之情溢于言表,双掌一拍:“那你们队里有个勾引了秦鹿的‘天仙’,就是‘穆姑娘’啊!”

    凤曲:“……”

    商吹玉:“……”

    凤曲:“没错!”

    商吹玉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些,他咬牙切齿地道:“让路。”

    莫饮剑反而挡得更彻底了:“放下放下,本少主既然看了他的伤,就不可能不救。撒手放下,能救能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白净的瓷瓶。

    打开瓷瓶一倒,一颗姜黄色的药丸便掉了出来。

    商吹玉见他作势要往凤曲嘴里塞,连忙一躲,狐疑问:“这是什么?”

    莫饮剑对他早不耐烦,说:“糖丸。”

    “……”

    白不簪叹了一声:“这是十步宗祖传的药方,能解百毒。虽然不知道倾少侠所中蛇毒是哪一类蛇,但这药至少能帮他拖延些时间。具体的,最好是找专门的医师问问。”

    只看两人建言献策的模样,怎么也猜不到他们不久前还在琢磨如何反击倾凤曲。

    而凤曲受尽关心,趴在商吹玉的背上,也只是一个劲儿地赔笑:“多谢啊,那我试试?”

    商吹玉皱眉说:“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凤曲也叹一声,贴在他的耳边道:“……但我好像真有些不行了。”

    他接连运了好几次内功,又失去舍利珠护体,蛇毒不知游窜去了何处,这会儿五脏六腑都阴冷疼痛,呼吸也越发僵滞。

    若不是提心吊胆,唯恐自己昏去,吹玉双拳难敌众人,凤曲早就想听之任之地昏厥过去。

    商吹玉心下微沉,知道凤曲开了这口,便是真的有些难以支撑。

    他们还未必能立刻找到穆青娥,为今之计,似乎真的只剩凑合一下莫饮剑的“糖丸”。

    莫饮剑已经等不得他们犹豫,趁着商吹玉也内伤耗损,拦不住他,他索性一手把药塞进了凤曲口中。

    凤曲也不含糊,就着嘴里的血一口吞了下去:“嘶,还真挺甜的。我先谢过莫少主救命之恩。”

    莫饮剑道:“哎呀,我都是你手下输掉的将军了,你也别叫少主了,直接喊我名字吧。”

    “……饮剑?”凤曲沉吟片刻,“你想说的是‘手下败将’吗?”

    莫饮剑扭头对白不簪夸道:“他还挺有文化!”

    白不簪:“……嗯。”

    一场纷争莫名其妙地停了,凤曲脑子里混沌一片,气若游丝,只能堪堪听到白不簪和莫饮剑的对话。

    他们的桑拂也伤得很重,但和凤曲不同,他们决定立即前去玉城,而凤曲和商吹玉还要去找穆青娥等人。

    此刻双方算不上朋友,但也不再是对手。

    灯玄原想把舍利交还给凤曲拖延蛇毒,却被凤曲摇头婉拒,因为舍利对于蛇毒实则用处也不太大,真要难逃一死,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

    莫饮剑临走前还对“穆天仙”很有几分留恋:“不如本少主先和他们去看看天仙……”

    桑拂便应景地呻/吟一声。

    莫饮剑扭头假笑:“开玩笑的,本少主才不是那种见到天仙就不顾你们死活的人。”

    白不簪道:“见色忘友。”

    几人先行一步,对话声渐渐远去,商吹玉背着凤曲回城,轻声询问:“老师,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凤曲隐隐发起低烧,这是莫饮剑说过的正常症状,所以不至于太担心。

    迷迷瞪瞪间,凤曲感到自己胸腹伤口涌出的血都弄脏了商吹玉后背的衣服,想必商吹玉也能感受到那些奇怪的湿润,只是两人都缄口不语。

    凤曲反问:“大家怎么样?”

    商吹玉默然许久,忽然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了他搭于商吹玉前胸的手背上,凤曲失笑:“……怎么哭啦?”

    商吹玉避而不答:“五十弦和秦鹿一起救穆青娥去了,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途中是偶遇了三更雪,他说老师在这儿会遇埋伏,我才匆匆过来的。”

    凤曲微微点头:“幸好你来了。”

    “……老师真的这样想吗?”商吹玉压下哭腔,轻声问,“如果来的是其他人,会不会更好一点?”

    若是秦鹿,他武功不佳,轻功却出神入化,说不定从一开始就能带老师逃离战场;

    若是五十弦,她比自己更知道十步宗的软肋,应对起来一定也更从容,至少不会沦为拖累;

    若是穆青娥,就更简单了……她现在就能解决老师的蛇毒。

    唯独他一无是处。

    “不,你就是最好的。”凤曲低声回答,“换作他们,我都不好意思让他们背呀。”

    商吹玉愣了一愣,托着凤曲双腿的手臂更紧了些。

    “吹玉,我想休息一会儿。找到他们之后,千万别以为我死了就把我埋了。帮我找张床,我还有救,让我好好睡几天……我好困。”

    商吹玉默默前行着,一口应下:“好。”

    “……天亮了啊。”

    “是。”

    “我要睡了,你背累了再叫我。”

    “不会累的。”

    久久沉默的阿珉也终于在颅内道了一句:「辛苦了。」

    凤曲轻笑一声:“你才是。”

    第080章 疑客来

    “就算……不……有栖川……”

    “……偃师珏……谁知道呢……”

    “考试……先去玉城……”

    话音断断续续, 始终连不成通顺的词句。

    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这些话就如沉浮的鬼火,时远时近, 扰拨着凤曲紧绷日久的心弦。

    最后所有的争论都凝成一声低哑的“小凤儿”, 还有一只搭上他脉门,细细切脉的手。

    清冷的女声道:“好像醒了, 醒了就没事了。”

    周围便响起如释重负的叹息, 另一道女声喃喃说着“谢天谢地”,又有人细心地端来茶水,贴在耳畔轻唤:“老师,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喉咙里火烧火燎一般,凤曲睁不开眼,嘴唇也难动寸许。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说:“水……”

    温热的茶水立即递到了唇边。

    「有栖川野来过, 但被他们撵出去了。不过半夜又来了一次,趴在床边哭得眼泪鼻涕流一脸,哦,你睡了六天,今天是第七天。」

    被阿珉的提醒逼迫着,凤曲不得已开始接受这艰难的现实:

    他没能从未央的坟里直达地牢, 还拖累商吹玉受了内伤。

    秦鹿是看着他和有栖川野“夜奔”的, 可想而知有多生气, 但现在他要死不活地拖了六天, 想来秦鹿也该消气了。

    五十弦……她怎么样呢?一刃瑕和九万里还在找她, 会不会受欺负……

    胸腔里的心跳越发急迫, 凤曲蹙起眉头, 嘴唇嗫嚅许久。

    床边五十弦靠近了去听,半晌不得其解, 刚想叫人替换,却被凤曲猛地起身,两人脑袋撞在一起,“咚”地一声撞得五十弦眼冒金星:“诶我草——boss?!”

    凤曲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差点两眼一黑又倒回去,被商吹玉眼疾手快地一扶,秦鹿问:“头没事吧?”

    凤曲脱口而出:“青娥……!”

    穆青娥一手按住了他,叹息一声,柔声道:“我没死。”

    温和的药草香即刻围拢过来,凤曲懵懵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穿进窗户,但被四个人影挡了大半。只是朦朦胧胧地看见穆青娥的轮廓,她就坐在床边,一只手按着他的胳膊,五十弦又端来一碗深色的药汤。

    “boss,来,喝药。”

    凤曲抽了抽鼻子,没动。

    五十弦顶着发红的额头,笑得一脸体贴:“喝呀boss,我亲手给你煎的药,不烫了,快喝。”

    “……能不能等会儿再喝。”

    这药光是闻一下,都有点苦得催泪。

    五十弦还想勉强,商吹玉立即为凤曲排忧解难,一手拎开她。

    凤曲的目光一直定在穆青娥的身上,比起被纱布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自己,他更在乎穆青娥的安危。

    而被这样一双差点就再睁不开的眼睛盯着,穆青娥一肚子的火又被冰水浇灭,瞪他一会儿,都化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算了,秦鹿你来吧。”

    五十弦动手没个轻重,商吹玉对凤曲只会溺爱。

    她自己也下不去手,这教训人的任务,就只好落到秦鹿头上了。

    秦鹿也当仁不让,似笑非笑地迎上前来,在距离凤曲最近的凳子上落座。他从床头柜摸了一块铜镜过来,花纹是精致的游鲤戏水、鱼跃龙门,镜面上却缓缓映出一张不成人样的脸。

    除了一双滴溜溜转悠的眼睛,几乎所有露在外边的皮肤都被缠上碍眼的纱布。连同手足胸腹,一概没一块好皮,药泥敷成叫花鸡似的德行,就用纱布裹好休养。

    凤曲一眼看过去,完全不敢相信那会是自己的脸。

    “丑得本座想要退出考试了。”

    凤曲清了清嗓,哑声问:“大家都没事吧?”

    秦鹿哼笑一声:“想得倒美。”

    不等凤曲赔笑,他先撩开五十弦的衣袖:“她昏了四天。”

    那是一节和凤曲一样被纱布缠得可怜巴巴的手臂。

    再把商吹玉的衣领一拽,让他眼下淤积的乌青靠近凤曲。

    “他六天没睡。”

    最后是唯一的医师穆青娥。

    秦鹿微笑着介绍:“为了查明你那是什么毒蛇,她去抓了十几条蛇咬自己,伤口的排列相当有序。”

    凤曲:“……”

    他不自觉低下脑袋:“对不起。”

    “你跟十步宗那伙人的事,本座也听商吹玉说了。莫饮剑给你的药丸的确起了大用,没那颗药,你多半撑不到穆青娥来救。”

    秦鹿冷笑一声,继续说:“不过对小凤儿来说,可能死了还更好吧?显得我们穆姑娘医术高明,也显得有栖川野训蛇有方,真是牺牲你一个,风光一大家呀,好一个舍己为人、心怀天下的倾大侠。”

    “……”凤曲眼中含泪,“真的很对不起。”

    难得的连商吹玉都没有阻拦秦鹿,可见秦鹿这回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其他人的心坎上。

    凤曲也耷拉着脑袋不敢反驳。

    毕竟早在他跟着有栖川野窜出酒庄那晚,回头和秦鹿对上视线,他就知道秦鹿没当场抽他一扇子都算忍耐。

    “罢了。”

    秦鹿点到即止,挥挥手示意众人散开,终于给凤曲透进一丝光来,不再有那么强烈的压迫感。

    秦鹿继续道:“言归正传。明城的考试算是结束了,但我们只有六分。boss,你是想继续补考呢,还是缓一缓明城的考试,先往玉城走?”

    凤曲瞪大眼睛,迟疑地问:“六分……?”

    “五十弦是‘内应’,赢了而且活到最后,计两分;

    “穆青娥虽然淘汰了,但她的阵营胜利,同阵营的商吹玉也活到了最后,所以计三分。”

    “对啊,这就已经五分了,你不是也活到最后?那你就能算两分。”

    秦鹿笑眯眯地:“你‘自杀’了不是吗?”

    凤曲:“对不起。”

    “你的阵营输掉了,所以要扣一分啊,夫君。”

    “……”

    “因为有一个宁可‘自杀’也不忍对云镜生下手的内应,输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秦鹿一边说着,一边作捧心状,一副愁肠百转的模样。

    凤曲原本还很愧疚,听着听着却品出哪里不对:“等等,就算我按照你说的做,输的就是你的阵营,我们分数还是不够吧?”

    “哎呀,”秦鹿对穆青娥道,“真变聪明了。”

    凤曲:“………”

    穆青娥接过前话:“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真想通关,‘玉衡’设置的条件明显太严苛了,按照我们之前的身份配置,只有我保证不淘汰而且胜利,才能刚好凑够七分。”

    “可这也太难了吧?”

    五十弦道:“当然难咯!世上最恶心的游戏机制,莫过于‘抽卡’和‘积分’,他把这两个机制都用进去了,能杀出来的除了氪佬就是肝皇。”

    凤曲又虚心求教:“氪佬和肝皇是什么?”

    “氪佬就是莫饮剑那样走vip便捷通道。肝皇么,你要是看清了这破考试的机制还准备跟‘玉衡’硬耗下去,那你就有概率成为肝皇。”

    凤曲便沉默了。

    因为他学不了莫饮剑,也不太想继续这个让人痛苦的游戏。

    但比起那些,他还有别的想问:“偃师珏……我是说,嗯,有个和‘玉衡’一模一样的男人,或者说和云镜生走得比较近的男人……你们有见过这个人吗?”

    此话一出,众人相视几眼,表情都有些变化。

    依旧是秦鹿率先开口,他神色淡淡,不露声色地反问:“他对你很重要吗?”

    凤曲一愣:“因为恰好见过。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穆青娥默了片刻,道:“这些天发生了很多变故,我们现在能在明城安然无恙,其实是有人用了特权。”

    “啊,又是‘天权’大人的金书玉令吗?”

    秦鹿眼眸微暗:“本座也希望能这么简单。”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凤曲很快捕捉到同伴脸上的异色。他也不禁收敛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一会儿:“出什么事了?”

    恰在此时,以城中守将改扮的客栈小二敲响了门:

    “——那位大人来了。”-

    所谓的“大人”,也是有栖川野口中的“姐姐”,有栖川遥。

    有栖川遥作为朝都“天枢”,此行不远千里的目标,便是途经瑶城、宣州,抵达了明城的凤曲一行人。

    正是在她的庇护下,“玉衡”才没能对重伤的队伍动手。

    在凤曲昏睡的几日里,她已经先后造访了三次。

    不过碍于秦鹿,有栖川遥还算恪守礼仪,始终不曾迈进凤曲的卧房。

    而今凤曲转醒,秦鹿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几人交换一会儿眼神,只能默许了有栖川遥的来访。

    有栖川野便跟在姐姐身后。

    但和凤曲记忆中那副温顺亲近的面孔不同,这次的有栖川野换上了冷漠疏离的表情,从一进门,便避开了凤曲的审视。

    有栖川遥先向病榻上的凤曲微笑致礼:“倾少侠,久仰大名,终于见到本尊了。”

    凤曲垂了垂眼:“您过誉了,请坐吧。”

    她还带来了些许补药,都是相当名贵的药材。

    但对有栖川遥而言,这些也不过是随手可送的小玩意儿,她都不屑于送上礼单,只让有栖川野放到一旁,尽了礼仪。

    “前些日子本座受命巡察明城,恰好遇上了带着少侠回城的商二公子,一时好奇,便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少侠是倾岛主的高足,本座虽为‘天枢’,也是晚辈,仰慕岛主多年,有机会为少侠分忧,自是荣幸之至。”

    凤曲咽了一口唾沫:“……那该是在下谢您救命之恩了。”

    “但也不瞒少侠,本座其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一边说着,锐利的目光却锁在凤曲的脸上。

    奈何凤曲实在未央手下伤得太重,任她火眼金睛,也看不穿原先的长相。这正是有栖川遥特意前来试探的原因。

    凤曲沉下嗓音:“您请直说。”

    有栖川遥便道:“本座听说少侠是幼年拜入且去岛,生身父母却是不详。今日见少侠武功盖世,料想身世不明,实是遗憾。

    “恰好舍弟年幼时曾有一位挚友,想来和少侠年岁相仿,但到了年纪,便突然没了踪迹。舍弟因为此事一直愁眉不展,本座看得心疼,只好冒昧请教——少侠可还记得自己拜入师门的年纪,或者之前的旧事?”

    “……”

    有栖川野照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脸,和从前一见他便贴上来叫“主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秦鹿在旁搭了一句:“就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呢,小遥,你这胡思乱想的毛病总不见好。”

    有栖川遥扫他一眼:“凡有一线希望,总得问问才晓得真假。”

    凤曲的心脏怦怦急跳起来。

    他有一点直觉,他直觉这对有栖川姐弟果然对他从前的身世有所了解。但是——有栖川野为什么不直接指认他呢?

    「你没忘了宣州那个梦吧?」

    “死得这么惨,哪里敢忘。”

    他和柳吹玉分别的契机,就是年幼的有栖川姐弟。

    他们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身为画师的自己。

    ……那样将性命视若草芥的人,说不定会是他以前的知己吗?

    凤曲垂了垂眼:“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在下是五岁拜入师门的,此前生活在瑶城一户渔家,出海时迷路到了且去岛,师父说在下根骨不错,就收进门下了。”

    有栖川遥却明显不太相信:“少侠当真对过去都记得清楚?既然知道生身父母,为何要改姓从师呢?”

    “因为出海那次不是为了打渔,而是举家避仇。家中父母都没能逃脱,只有在下侥幸逃到岛上,为躲世仇,自然不敢认祖归宗。”

    “瑶城竟还有这么恶劣的事?秦鹿,你该长点心了。”

    秦鹿笑说:“他五岁的时候,本座也才七/八岁呢,那是本座能管到的吗?”

    有栖川遥的面上还有几分狐疑:“你只比他大两三岁?”

    “当然,小凤儿今年已经十九了。”

    “……可本座看报名时填的是十七岁?”

    “那是本座喜欢。”秦鹿眨了眨眼,“当时他们三人结伍,穆青娥十五岁、商吹玉十六岁,突然来个十九岁,本座看着碍眼。”

    有栖川遥:“你自己听这个理由荒不荒唐。”

    秦鹿依然含笑:“不荒唐,也不会是本座的理由。”

    “你是出来游山玩水,瑶城的烂摊子要怎么办?”

    “左右盟主只有一个,直接点了小凤儿做盟主就好,剩下的管他们作甚?气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秦鹿……”

    “别念别念,你要真看不惯,就奏请陛下革我的官,我爹会替你念上好几年的。”

    有栖川遥的注意力很快便被秦鹿转走了。

    不过凤曲能感受到,有栖川遥并未完全无视他。相反,她的目光偶尔还会扫过自己的脸,若有所思的眼神,似乎在期待自己做出什么反应。

    终于,有栖川遥站起了身:“罢了,倾少侠重伤初愈,本座今日就不叨扰了。”

    言下之意,是她改天还来。

    似乎恰好想起,有栖川遥又补上一句:“‘玉衡’后天在同福楼设了午宴,这批考生都接到了邀请。据说来请诸位时扑了个空,本座正好捎句话来,料想到了后天,倾少侠也能下地了。”

    凤曲皱了皱眉,正想婉拒,有栖川遥却不等他开口,已经朝他一礼,领着有栖川野便走出了房间。

    关门的刹那,穆青娥的脸已垮了下来,将有栖川遥带来的药材都丢到了墙角。

    “人都快死完了,倒在这时候假惺惺设宴。”

    凤曲怔了一瞬:“‘死完了’……是什么意思?”-

    姐弟二人循着楼梯下行,有栖川野的脚步轻而无声,便如一道虔诚的黑影缀在姐姐身后。

    有栖川遥走得目不斜视,寒声问:“确定不是吗?秦鹿这么急着保他,我看分明就是。”

    有栖川野默然不语。

    半晌,他张开口,眼神飘了瞬息:“……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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