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瘦病骨
凤曲婉拒了莫饮剑一力承担所有支出的善意。
在他看来, 莫饮剑毕竟和商吹玉等人不同。花商吹玉的钱,虽然羞愧,但商吹玉和他确实情有可原, 两个人都已心有灵犀。
莫饮剑就不同了。
论感情, 两人萍水相逢;
论出身,且去岛和十步宗也没什么交情;
论个性, 莫饮剑实在太好骗了, 花他的钱,负罪感远胜过花商吹玉的。
“县里还有居民生计,明日我就找些零工去做。”穆青娥和阿珉都不在,凤曲便又独挑大梁,梳理道,“一来挣些盘缠, 二来也能看看城里还有没有别的考生。要想前进,总得遇上另一支队伍才行。”
莫饮剑是初次听说“零工”这种说法,还颇有几分好奇:“零工是做什么?缺钱的话,不该去当铺吗?”
“嗯……”
以莫饮剑这一身打扮来看,确实是去一趟当铺就能解决一切“外患”。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宝剑玉佩琳琅满目。
随意典当一件玩意儿,说不定就能抵去两个人一路的车旅住宿。
凤曲忍不住磨牙。
按理说, 商吹玉和秦鹿也一样出手阔绰, 五十弦更是暗藏乾坤, 怎么他们仨就不会像莫饮剑这么……惹人嫉妒呢?
“零工就是别人给我钱, 我帮他做事。做什么事的都有, 采药草、煎药、打铁、算账、或者卖字画。”凤曲话语一顿, 感受到莫饮剑直勾勾的目光, 一丝不妙的预感升了起来,“莫少主?”
莫饮剑已经掏出了荷包, 双眼明亮:“多少钱可以买你做我的夫人?”
“……”
一旁阿枝把两人的闹剧尽收眼底。不等凤曲说话,阿枝坐在圆凳上晃起双腿,“噗嗤”笑了出来:“好笨,凤曲哥哥干嘛要理这家伙?和我组队不是更好吗?”
莫饮剑没什么尊老爱幼的观念,当场就要跟他撸袖子:“谁许你进我夫人房间的?出去出去!”
“这里是凤曲哥哥付的房费,我凭什么出去?”
“可恶,你这家伙人小鬼大的,休想蒙骗夫人!”
“凤曲哥哥,你人还在这儿呢他就说我坏话,要是明天你出去了,我可怎么办呀——”
莫饮剑伸手捉人,阿枝便像一尾泥鳅滑下凳子,二人绕着凤曲追打起来,时而窜过桌椅、时而跳上窗台。
凤曲僵着没动,已然成了两人打闹的摆设。时不时还被阿枝挠上几下,莫饮剑就一边扑上来问“夫人没事吧”,一边不知轻重地把人摇散了形。
就算是在且去岛带孩子那几年,有江容在旁唱黑脸,师弟师妹们也闹腾不到如此地步。
在阿枝将魔爪伸向他的衣襟:“凤曲哥哥让我钻进去躲躲!”
凤曲:“……”
凤曲一手拎起这个图谋不轨的小鬼,另一只手抄走了自己的剑。
他把阿枝往莫饮剑怀里一丢,两人正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凤曲抱剑出了房间,临走转回头:“我睡隔壁,你俩继续。”
“——咦?我才不要!”
然而这件事没什么商量。凤曲关上了门,阿枝两手死死抓着莫饮剑的衣领,活像个吊在树枝上的小猴。
不等莫饮剑叫苦,阿枝先声夺人:“你把凤曲哥哥气走了!”
“你还有脸说!该死,本少主受够你了!”莫饮剑气得眼红,揪起小孩便往窗台走近,“快松手,不然我就丢你出去!!”
阿枝身无分文,铁了心要和他俩攀扯。
这会儿他也不忘初心,抱着莫饮剑的脖子,也不顾会不会把人勒断气。但凤曲不在,阿枝也很清楚莫饮剑的恶名,先前嚣张跋扈的架势收敛了几分,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嘘、嘘——我能帮你,我能帮你!”
莫饮剑被他勒着,呛得脸红,一边撕阿枝的手,一边问:“帮什么?谁要你帮!撒手!”
阿枝便轻盈地一纵,跳上窗台,又借力落回地面。像一只麻雀,轻灵迅捷,很快站定在莫饮剑的跟前,笑眯眯背起双手:
“我帮你追凤曲哥哥呀!怎么样?”
莫饮剑脸色一黑:“你还真当本少主是谁都能忽悠的?走开走开,本少主和夫人的事,不要外人插嘴。”
“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我现在都离了父母,出门在外,遇到麻烦就得与人为善,集思广益才好啊。”
“哼,你个小鬼能当什么用。这儿离十步宗的分寨不过百八十里,本少主一声令下,在玉城谁敢不给面子?”
阿枝哼哼两声,丝毫不因他的反应而生气。
相反,他好像早就料到莫饮剑会拒绝,兀自气定神闲走去床边。
也没什么跟主人客气的意思,阿枝自己先倒上床铺,把鞋一蹬,舒舒服服地滚了一圈:“没关系,反正你早晚会来求我的。”
“你这小鬼——”
“别吵别吵,明天我可要跟凤曲哥哥出门的,睡觉喽!”-
次日凤曲果然起了个大早。
放在往常,大都是商吹玉先起身叫他。穆青娥也是早起的人,凤曲在队伍里都显得拖沓。
但和阿枝、莫饮剑相比,他立刻就成了最勤快的一个。
凤曲对睦丰还不算熟,缠了店主一会儿,才问到些许情报。诸如生钱的法子都在东南坊间、睦丰本地其实也有外来的商庄,不过他说这些话时,眼里都有些戏谑的意思。
“逼急了,自是哪儿都能挣钱的,端看你有没有那个气运。”店主老伯吧嗒吧嗒抽着烟,好一会儿才补上半句,“不过你的气运,怕是亏了许多。已是自身难保的命数了,还去多管闲事……呵呵……”
凤曲听得毛骨悚然,老伯却又缩回柜台后边,两眼一闭,震天响的鼾声盖过了他的追问。
休整一晚,阿珉倒是后知后觉地醒转。
凤曲粗略和他交代了康戟的事,阿珉默默听完,没有置评。至于莫饮剑和阿枝,阿珉也没什么情绪,凤曲却不敢再逼他掌事,唯恐阿珉一时情急,一剑穿了莫饮剑也说不定。
「不用理会。」阿珉说,「神神叨叨,都是招摇撞骗。」
“也说不定真是高人呢?”
阿珉又是冷笑。
阿珉素来不信鬼神,虽然他自己就是个不明不白的野鬼。凤曲没有劝他,也没有再缠着老伯追问。
二楼的莫饮剑大概还在睡,凤曲没打算叫他,但走出客栈的时候,楼上钻出一个脑袋——莫饮剑的客房临街,阿枝就早早趴在窗边张望,一见凤曲,立即招呼:“凤曲哥哥!”
莫饮剑就被他吵醒了,顶着乱发困懵懵地赶过来:“夫人!夫人等我!夫人别走!”
凤曲赶紧把脑袋一低,抱着剑急匆匆走了。
二楼传来一阵叮铃哐当的动静,还有阿枝的催促,想是两个人正在着急忙慌地洗漱。
阿珉哼道:「两个拖油瓶。」
“人又没害我们,别这么说。”凤曲搓了搓脸,顶着风穿过街去。
一路的陷阱机关被他刻意踩发,机括声连绵不绝,也借此用尽了从前储备的暗器。若是莫饮剑他们真追过来,至少不用担心这些暗器了-
睦丰的东南边果然比其他地方都热闹。
不同于别的冷清街道,东南似乎才是居民群聚的地方,隔着两条街,凤曲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叫卖声、谈笑声,还有清脆的摇盅声——玉城人居然连赌坊都敢开到明面。
钻过长巷,豁然开朗。
这里约是个类似集市的地方,但没人贩卖琴棋书画之类的雅物,而是民间常见的市口。凤曲来得早,正赶上热闹,挑担游卖的货郎都在这里歇脚,居民也都聚到坊中采买。
街上还贴着一些饱经风雨的榜文。
如悬赏的通缉令、如新发的市令。也有私人贴上的招租、募工、求物之类的文书。
凤曲靠近了看:
“三两银,求购村七户六朱大屠的左胳膊?”
还有五两银,求购村十二户三程富的小女儿;九两银,求购西坊明来客栈二楼左三客人的人头……
凤曲的头皮麻了一瞬:“这都能买?”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人唰地撕下了九两银的那张。
凤曲扭头看过去,那是一张俏生生的小孩脸,身量还没到他的肩膀,冷若冰霜,眉眼却无端和阿枝有些相似。
凤曲脱口而出:“……阿枝?”
小孩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他,冷冰冰答:“你认错人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
也是,她瞧着比阿枝要高,五官也更秀气。
女孩很快钻进了人群,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孩子好像是揭了一张买人命的榜。
「她不是本地人。」阿珉说,「口音和玉城的不一样。」
玉城的口音极重,就连莫饮剑也不免俗。那姑娘的官话却很清晰,字正腔圆,更像靠近朝都一带的居民。
“该不会,她也是考生?”
「那个被买命的‘客人’,说不定也是考生。」
近日会落脚客栈的,的确很可能都是考生。
凤曲心中一沉,拔腿想往明来客栈的方向去找。轻风卷起张贴处上摇摇欲坠的榜文,忽有一面飘到他的眼前,正正中中地贴了满脸。
凤曲揭下一看:“五两银,请一幅人像画。”
在一众血腥的悬赏中间,这份工作算是最温和的。
在外边,除非画师小有名气,一幅人像画绝开不到这个价位。
难道是因为当地居民都忙着研究更加高深的学问,无暇搭理画画书法之类的杂项?
总之,凤曲决定把榜文卷好带上。
榜文落款写着雇主留下的地址:
明来客栈二楼左六。
和那个即将受害的客人倒挨得很近。
“我觉得这是天意。”
「你要把人当竹子画吗?」
“……你别管。”
凤曲回头又扫一眼人群熙攘的街坊,那个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真是去杀人了,无论得手与否,都让他觉得荒谬。在且去岛时全不觉得,身临其境才知道,海内这幅光景,分明是已然大乱。
不知道朝廷干什么吃的,他也只好尽己所能而已。
如此想着,凤曲脚下不停。一路求问,很快抵达了榜文所写的明来客栈——比起他住的那间老破小,这里就精致了许多。
清静明亮的大堂让人不忍怀疑店家会盗窃客人财物。但当凤曲看到柜台悬着的小板,上面写着客房租金。
好吧,不盗窃,直接抢劫。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难怪会随随便便就开五两银子来请画师。
凤曲摇摇脑袋,举步准备上楼。守门的伙计却抱着扫帚冲过来,一脸戒备地说:“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
凤曲露出榜文:“我揭了你们客人的榜,过来画画。”
“二楼左六……”伙计回忆片刻,接过了皱巴巴的文书,警惕一丝未松,“小的得闲问问那位客官,不好意思,您先在这儿坐一下。”
不愧是开在县城中心的客栈!
想想他还能大晚上被观天楼掳走,这里的伙计却能敬业至此。
伙计一溜小跑上去,不多时,从二楼探了张脸。
凤曲代他搂着扫帚,抬头遥遥对看,乖乖露出个笑容:“问到了吗?”
伙计摸摸鼻子,说:“您上楼吧,是咱家客人没错。”
凤曲这才得以上楼-
相比一楼的大堂,二楼更显清雅。只是走在过道,凤曲都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
这段香味有些熟悉,似乎就在近日,又辨不明晰。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股香气实在好闻,把凤曲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都渐渐抚平。凤曲笑眯眯说:“不知贵店的熏香是什么珍品?”
伙计在前引路,闻言转过头来:“不是店里所用,是左六房的客人自带的衣香。”
正说着,他带凤曲停在了门前,屈指叩门:“客官,那个画师到了。”
门内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丝笑音:“请进。”
凤曲正要入内,却见伙计按在门上的手不曾松开,而且偷偷瞄他的脸色。
“请问……?”
伙计幡然回神:“无事、无事。”他匆匆让了大半个身位,垂首擦掉额角的汗水,轻声道,“您请。”
接着就逃之夭夭了。
凤曲心生疑窦,推门进去。
就像伙计说的那样,房内的香料越发浓郁,和秦鹿惯用的偏媚偏甜的香气不同,这股香很冷,即使浓起来也不令人厌烦。只是太浓太近的时候,便从香的深远处游来一丝微淡的清苦。
越是细品,越是微涩。
凤曲抽神回来,毕恭毕敬对着垂落的床幔一礼:“在下凤曲,斗胆揭了公子的榜,不知公子想画的人像是……”
窗外卷进了风,床幔轻轻地抖。
凤曲默默吞下后话,因为床上的客人又咳嗽起来,他似乎极想压抑,可还是身不由己,咳得撕心裂肺。
凤曲便保持着弓身的姿态。
虽然他是不通医术,但只听这种程度的咳嗽……只怕里边的人实在重疾,也不剩多少时日可活了。
许久,幔后的贵客总算平息下来,艰难地喘息一会儿。
两根干瘦病白的手指拨开了床幔,凤曲依稀听见什么挣扎的动静,就像一个人在排除万难,竭尽全力地向他靠近。
凤曲立即迎前两步:“公子有何指教?”
吁吁的喘气暂时停了。
内里发出一声叹来,凤曲不敢抬头,听得对方终于推开床幔,似笑似咳,又似悲泣一般:“凤曲……好久不见。”
就和香气一样熟悉。
可以前闻到的香气没那么浓,以前听到的声音也没那么哑。
凤曲错愕地抬起了头,眼中映入那张瘦得形状的脸:“——商别意?!”-
凤曲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更不提商别意和数月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更加凹陷下去,发丝干枯蓬乱,脸颊病白到不剩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盛笑的眼眸,也随着越发黑沉的眼窝而藏不住冷漠。
像一具油尽灯枯的躯壳。
那些曾经将他衬托得高贵非凡的锦绣华衣、金雕玉挂,此刻都仿佛挫毁髅骨的最后一座山峦。
凤曲接连退了数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
商别意再次咳嗽起来。
比之前都要剧烈,咳得双唇崩出血来,他拉过一张白布掩面,几息后,白帕上就绽开几朵血花。
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啊,想请人画我。”商别意微微眯起笑眼,好像在模仿初见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可他现在实在太憔悴了,任谁看了都只会心生戒备。
商别意似乎没注意到凤曲的后退,自顾自说:“……画一幅遗像。我已经回不去山庄,至少给家父留个念想。”
凤曲的嘴唇颤了颤,问:“照实画吗?”
他不敢想象,离家时还算意气风发的商别意,不出大半年就沦落这步田地。让商晤看到爱子死前可怜成这样,他该是什么心情……于父子之情而言,这对一个父亲似乎太残忍了些。
商别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扬起唇,又笑了笑:“凤曲莫非还记得我别的模样?”
要说不记得也是假的。天香楼里萍水相逢、深夜巷中促膝长谈,商别意是他明知不能同行,也未曾想过要和他分出高下的人。
商别意和秦鹿很像,他们有自己坚定的道路,而那条路和凤曲违背太多。他们不会强迫凤曲,凤曲同样不会尝试说服他们。
有缘同行,无缘珍重——然而他也不曾想过,商别意会以这副形象重回自己面前。
“……当然还记得。”
“哈哈。”商别意低头笑说,“如果你记的是我满腹阴谋的样子,那还是照现在的画吧。”
“你确定吗?”凤曲挠了挠脸,决定坦白,“先说好,我其实不是很擅长人物画……”
商别意摇摇头:“是凤曲的话,画成什么都可以。”
商别意还提前准备了画具。
两人没有聊方敬远的事,也没有聊商吹玉,只是公事公办地约定了绘画的时间和风格。商别意更是把工钱翻了一倍,美其名曰赠给老友的礼金。
凤曲不理解“老友”,也不理解“礼金”。
但看着商别意这副潦倒样子,凤曲还是忍不住问:“不请大夫再看看吗?”
商别意含笑反问:“凤曲希望留下我?”
那也不是。
凤曲对他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看到一条濒危的人命,任何人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商别意也不是真的等他答话:“这副残躯,我再清楚不过。能为山庄效力的日子虽然所剩无几,但我一生尽心竭力,无愧家门。”
顿了顿,商别意抬起苍白消瘦的脸,对凤曲轻笑说:“……末路之时还能与旧识重逢,别意深感天恩,不敢谋求再多。”
凤曲听得唏嘘,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忽有一阵脚步,距此极近的客房爆出一声哭叫,随后是门窗大破的声响。
凤曲掠去窗边斜看,只见泼天的血雨,淋漓瓢泼,伴随一颗圆滚滚、血淋淋的头颅从邻窗飞出。坠到地上,啪地,楼下尖叫阵阵,脑袋碎成了崩裂的西瓜。
凤曲看得腿软,但不敢撤身,而是瞪向凶手的面容。
不出所料,对方果真生得一双稚嫩眼眉,手里大刀一旋,没等凤曲发声,她先喝问:“尔是何人?敢在公子房中逗留?看刀!”
扑面的刀光犹带血腥,小姑娘形同飞燕,横空杀来。
凤曲却来不及惊讶她的刀法,而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商别意:“二楼左三的客人难道是你——”
商别意倚在床侧,状似不解:“我……?”
又在装了!
他早该想到的,这家伙早有前科。之前对付方敬远也是这样借刀杀人,就算困在睦丰联系不上“鸦”,他还是没有改掉雇凶的毛病。
不,他根本不觉得那是毛病。
这人到了垂危的时候,依旧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等等,凤曲……”
女孩的刀已经袭了过来,凤曲不闪不避,双掌合住刀刃,趁女孩不及抽刀的须臾,“扶摇”剑唰然出鞘。她的瘦影便似一叶飞蝶,从空中翩翩飘过,却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凤曲的柔劲一托一推,眼见就要倒飞出去,跌落二楼。
——出鞘的剑锋便作此用。
它勾住了女孩的衣襟,向上一挑,凤曲把人拉回窗里,攥住衣领展给商别意看:“又是你雇佣的杀手?她比九万里的岁数还小!”
商别意瞳孔微缩,弓腰骤咳起来。
房门又被破开,伙计的叫声由远及近,闯来的客人却不在乎。莫饮剑一脚踹飞了门,拔剑指向商别意,气喘吁吁:“你、你、你!!”
他看不清商别意的长相,只看有人盖着薄被,清瘦纤细,一副我见犹怜的做派。
莫饮剑便气沉丹田,大喝出声:“本少主亲来捉奸!妖人,休得勾我夫人!!”
第092章 金与银
几乎没什么犹豫, 剑鞘平递而出,生生挡住了莫饮剑杀气凛凛的剑。
激溅的火花掩映,莫饮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顿时暗淡下去。
眼尾微垂, 他抽抽鼻子, 抬腕抽回了剑,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狗:“夫人!”
虽然没什么可心虚的, 但凤曲还是不自觉避开了眼, 清清嗓说:“在这儿就别开玩笑了。那个,介绍一下,这位是十步宗的莫少主。这位是……”
方才落地的小姑娘一个旋身护在了商别意的身前,莫饮剑依然怒气汹汹,眼睛微红地瞪着商别意。
不等凤曲介绍,莫饮剑出口打断:“这会儿看清了, 我认识,商别意!”
凤曲大松一口气:“既然认识就快些收剑啦。”
没想到莫饮剑反而把剑又抖了出来,义正词严:“我不!我得杀了他!”
商别意在小姑娘的回护下低声咳嗽,脊背一起一伏,看上去更显羸弱。
许久,凤曲看得不忍, 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递去。
小姑娘满腹戒备, 下意识就要打开他的手。却被商别意轻声叫停:“给我。”
凤曲道:“都是你们房间里的茶水和杯子, 我没动什么手脚。”
小姑娘这才犹豫着接了过去, 送近商别意的唇边。
凤曲心里有些微妙。
那个碎得可怜的脑袋还让他惊魂未定, 可刽子手在照顾商别意时竟能如此细心妥帖。
商别意润过喉咙, 浅咳几声, 开口说:“一时太过热闹,让各位见笑了。”顿了顿, 他用柔和的目光投向凤曲,“该由我先介绍的。阿蕊,这位是且去岛的凤曲少侠,亦是我在瑶城的旧友。”
小姑娘随着他的话语转过脸,表情稍微转晴,但看到凤曲刚刚收起的剑,还是有些不忿:“既是朋友,何故对公子无礼?”
凤曲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解释自己的“无礼”,还是先反驳“朋友”的身份。只是一瞬的犹疑,又让商别意接了话头:
“凤曲不曾无礼。他是揭了榜文,来为我作画的。倒是你,在那边弄出这么响的动静,不怪凤曲受惊。”
说罢,他对凤曲笑笑:“这是十方会的阿蕊,也是我现在的队友。她只是心急了些,但绝对没有恶意。”
商别意总是擅长周旋气氛,三言两语,又让方才剑拔弩张的几人都消停下去。唯有莫饮剑还在一旁气得直抖,几次三番都想拉上凤曲,径直走出门去。
但凤曲这会儿不能遂他的意——阿蕊削掉的脑袋、商别意要求的画像,乃至他这一身重病,凤曲都还想刨根究底。
“那莫少主和商公子……”
商别意的眼睫颤了颤,苦笑道:“从前说好都叫‘别意’的。”
“……”
莫饮剑气急败坏:“我也要我也要!叫我‘饮剑’,叫我‘饮剑’!!”
场面又一度混乱起来。
客栈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睦丰虽然治安不佳,但也没凶悍到让阿蕊白天杀人还能无所顾忌的地步。
官兵受召而来,将客栈团团包围。听到动静,阿蕊跳到窗边一看,便毫不客气地交代凤曲:“你来帮忙看着公子。”
凤曲一怔:“什么?”
却见阿蕊窜上窗棂,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所有视线都聚焦于她,她便扛起那把快要比她本人还长的带血大刀,身轻如燕,连纵而去。
“阿蕊她就一个人——?”凤曲看得目瞪口呆,商别意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凤仪山庄只是贱商,脸面大不过官府,只能辛苦她这样劳累。但像凤曲你,哪怕有阿鹿护着,这一路恐怕也不是顺遂如意。”
他的话里明显大有深意,好像对自己的经历都了如指掌。
凤曲不禁皱了皱眉,别过头道:“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取左三客人的命?”
商别意又笑起来:“此话怎讲?”
“……阿蕊既然是你的同伴,行事肯定也是经了你的首肯。但你商别意再潦倒,我想都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杀人吧?”
“那我会为了什么杀人呢?”
“怎么想都只可能是为了你们凤仪山庄。所以我才要问,为什么?”
死者并不是凤曲以为的考生。
这会儿已经有人抬走了死者的尸身,左右街坊的议论飘回二楼,有关他的身份已然浮出水面,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玉城百姓。
商别意憔悴了许多,他倚回床边,就像一个有气无力的布偶。
听着凤曲的诘问,那双眼眸越来越深,光芒却越来越亮,待到凤曲说完,商别意甚至泄出了一声轻笑:
“成长得真快啊,凤曲,你会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凤曲倏地愣住。
不错。方敬远死的时候,他也有过和商别意对峙的冲动。
可那只是冲动。
都不用谁来浇一盆冷水,他自己就会让步敛色,唯恐站上什么显眼的位置,遭遇更多的质问。
可从瑶城到宣州、从宣州到明城,一步步走到今天,出入生死、久经别离,他竟然也逐渐习惯了被怀疑、被议论、被针对。
因为道心在越发清晰、越发坚定。
越认识到人间的不平,才越体会到众生千面。如果说从前他会担心自己和别人不同,那现在的他,大概是学会了承认这样的不同。
“是。”凤曲说,“所以我才要问。如果你们都不说,我就不知道,如果不知道,就可能会做出伤人伤己的决定。”
商别意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正想开口,两声敲门却打断了二人对话。
两名官兵径自入内,他们眼见着疑犯从这里窜出,于情于理,都要来这里打听几句。
商别意满脸病容,莫饮剑又显稚嫩,两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凤曲身上。
“方才从你们这儿逃走的家伙,说不定是隔壁凶案的嫌犯。你们可有看清嫌犯长相?或者,嫌犯有没有和你们说什么话?”
凤曲垂眼片刻,道:“她是突然来的,可能是抢劫吧。但我们人多,没让她得手。”
“没有说过话吗?”
“没有。”
“那你们三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公子雇佣了我来画画,这位则是我的朋友。”
官兵依言看向了商别意和莫饮剑。
商别意含笑致意,莫饮剑则剑眉一竖,露出悬挂的宗门腰牌,没好气儿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少主?!”
“啊!”官兵看清了长相,相视一眼,态度顿时逆转,“是莫少主!”
“死个人而已,大惊小怪的真没出息!凶手跑那么快,你们不去追凶手,跑来怀疑本少主和少主夫人。你们管事的是谁?是那个老张头?还是姓慕容那个刚来的?本少主得和他说道说道!”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两个官兵立即偃旗息鼓,但还是有些云里雾里:“您说‘夫人’……”
莫饮剑更是跳脚:“‘夫人’就是‘夫人’啊!你们刚跟我夫人攀谈搭讪,看不到我俩这么般配?两对招子都是摆设用吗?”
官兵更加面色惨白抖若筛糠地辩解:“不是不是,般配般配!小的多有打扰,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如此说着,两人齐齐向门外退去。
满是后怕的眼神从凤曲身上掠过,明显是对“夫人”还有些蒙圈——倒不怪他们,凤曲自己都还一头雾水。
凤曲问:“不带我们回衙门吗?”
“不不不,不敢不敢……”
门砰地一关,莫饮剑满腔的怒火没消,抱着剑在旁怄气。
凤曲无奈地碰了几下莫饮剑的肩膀,也不见他转好,但听商别意轻笑出声:“凤曲,你又成了我的帮凶。”
凤曲的表情变了一瞬,商别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兀自接下话去:“不过,你确实是误会了。别说左三,整个明来客栈都已经被我包下,一定要说左三的客人……”
商别意扬起他特有的温柔笑容:“似乎就是我啊。”
凤曲双眉骤凝:“什么意思?是别人贴榜要杀你?”
“正是如此。”
“那阿蕊为什么要撕掉榜文?”
“任由榜文在那儿,刺客不就源源不绝了吗?”
“所以刚才死掉的人是——”
商别意笑眯眯答:“就是刺客之一罢了。”-
和一路小心谨慎、低调行事的凤曲不同,商别意从出发伊始就极尽张扬,天下人都知道凤仪山庄大公子亲自赴考。
闻风结交的有、观望的有、忌惮的有。
商别意的目标却不在那些刻板的考试上,信物于他,只是附带的乐子,真正的猎物,一直都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名侠。
他的队伍斩落了南陵鬼婆、牙山君子、东海云翁……群英榜上群侠落幕,商别意更是声名大噪。
与其说他是来考试,不如说他是来滋事。
这些传闻还都是莫饮剑转述的。
凤曲单是应对城池考试都忙得脚不沾地,对于这些坊间轶事自是一无所知。
商别意精神不济,简短的对话之后便要休息。
凤曲借口去买彩墨,也算体面地和他道了别。
只有莫饮剑还在边上板着脸。
“那家伙哪里值得夫人对他好言好语?十步宗一早就发了悬赏,宗门子弟看到商别意,都是格杀勿论。”
莫饮剑一脸的闷闷不乐,刚出客栈就在原地耍赖不动,“我都是为了夫人,才忍了这一回。再有下次,我可不会收剑了。”
凤曲听得好笑,信口安抚:“那真是委屈你了。”
“当然委屈我了!你还帮他拦我,就因为你们认识时间更久吗?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搭理的?”
凤曲敛眉答说:“他是雇主,还是吹玉的哥哥。”
“吹玉吹玉、别意别意,你叫他们怎么这么好听。夫人,难道我的名字就叫不出口么?”
“你的名字……”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莫饮剑急得眼睛发红,“不好听吗?不好听吗?夫人,真的叫不出口吗?”
……哎呀。
意境是很好,来历也很好,可是“饮剑”总叫人联想到“饮剑而死”……
这些话却不能说出来。
凤曲抹了把脸,让步道:“我改叫你‘贤弟’,怎么样?”
“不怎么样。”
莫饮剑看上去快哭了。
凤曲再退一步:“那‘小莫’呢?”
“夫人——”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在刚死了人的大街上跟一个十五岁的小毛孩纠缠称呼的问题。
等等,小毛孩?
凤曲脸色微变,拉住莫饮剑的胳膊:“你一个人来找我,那阿枝呢?”
莫饮剑一脸莫名:“阿枝?那个小鬼?他和我一起出门,然后路人说有个很像你的人往这边过来,我们就……诶?!”
莫饮剑追着自己屁股转了一圈,抬起头,懵懵问:“小鬼呢?”
凤曲:“……”
凤曲:“找人啊!!”
两人正火烧屁股似的赶回客栈找人,却见明来客栈的方向,伙计也提着小小的阿枝,火烧火燎朝他们奔来。
幸甚至哉,孩子还在。
伙计一手把阿枝推来,阿枝似乎在客栈睡了个舒服,这会儿还有些困懵懵的。此外,伙计还递来了一枚光可鉴人的银锭。
“只是二楼那位客官的意思,”伙计说,“说是‘定金’。”
凤曲:“……”
什么定金能比全价还翻几倍?
有钱是给你们这么造的吗?凤仪山庄?
“那个,小的多嘴一句……”伙计犹豫许久,还是开了口。
自从他接待凤曲,就一直这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好像对他接受商别意的雇佣这件事颇有微词,可看表情又不是坏心。
凤曲也有些好奇,应声看过去:“请说。”
伙计呼吸一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定没人旁观之后,才缓缓靠近凤曲身边。
贴近了凤曲的耳朵,伙计道:“您、您不该接那个公子的活呀。”
“为何?”
“您看他那模样,一看就没几天活头了。自他住进客栈,想要他命的杀手来来往往,小的才不能不谨慎。
“可您说,这种短命鬼在这关头不回家休养,何苦来玉城自找罪受呢?……您是外地人,小的也是看您面善,才多嘴几句。不知道您可听过‘夺舍’之说?”
莫饮剑又跟了过来:“你在说什么呢?”
伙计早就认出过莫饮剑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闯上二楼。
在玉城,衙门几乎没什么威慑力。但对“鸦”和十步宗的子弟,往来势力都得仰其鼻息。
更别提莫饮剑这种宗门少主。
能张扬到十步宗的程度,把莫少主说成玉城本土的“太子爷”也不为过。
见莫饮剑靠近,伙计急忙垂首软声地带过话题:“您要是听劝,问问莫少主也是可以的。小的就不多说了,省得耽误了您几位的时间。”
凤曲怔怔地接过银锭,还想追问,但伙计已经脚底抹油飞逃而去,只留莫饮剑还在边上唠叨:“什么什么?要问什么?”
正午的太阳颇为刺眼,手中银锭在日光的照射下,质地也显得更好了些。凤曲不觉把它握在掌中盘了几息,侧头问:
“‘夺舍’,是什么?”-
这算是问到莫饮剑的老本行了。
或者说,是问到十步宗的老本行。
一行人回了落榻的客栈,莫饮剑便眉飞色舞地分享起自己的见闻:“这‘夺舍’可大有名堂!哪怕是十步宗也失传好久,就因为往上数两代的祖爷爷说这法门太损阴德,严禁子弟修习。还好,我爹组织了人,把经书阁翻了个遍,还是找着了这条法门的秘密。”
凤曲却听得有些奇怪:“是怎么个损阴德法?”
“唔,我觉得是积德啊。”莫饮剑道,“就是有些人死了,但家里舍不得他,就会找些壳来给他套上,让他‘起死回生’。”
凤曲表情微变:“‘壳’是什么?”
“这我也不清楚,我爹没让我学那个。但我觉得,要是能让亲近的人再活一回,换作是我,肯定也会不择手段去做。能帮我了却心愿的话,这就是积德的东西。”
“……”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且不论莫饮剑的三观,凤曲实在无法苟同,十步宗的行为也一样大有可疑。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找回一个失传两代的法门?
这种有违天理人伦的东西,就算莫饮剑说不出其中细节,从客栈伙计那种忌惮的态度来看,也知道大多数人都明白其中险恶。
非常不对。
“夫人,你看!”
莫饮剑出声叫停了凤曲的思考,凤曲转过头,却见一只金澄澄的金锭被人呈到跟前。
莫饮剑笑嘻嘻说:“是不是比商别意的银子好多了?”
“……嗯?”
凤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推了回去:“我不能收。”
莫饮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都愿意收商别意的——”
“因为我接下来要帮他画像,这是他给的报酬。”
“那我也问过,多少钱能雇佣你和我成亲?”
“……成亲是不能花钱‘雇佣’的。”
“为什么?!”
十步宗的教育……就跟玉城的治安一样令人胆寒。
凤曲长叹一声:“总之,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你的钱,也不能被你雇佣做‘少主夫人’。况且,这些钱归根究底都是十步宗的,你这样挥霍也不太好。”
莫饮剑的眼睛又眨了眨。
显然对凤曲的话无法理解。
可正是这层天真的表象,越发让凤曲感到不安。
他不敢想象是怎样的教育,才让莫饮剑养成这种唯我独尊的性格。
莫饮剑已经不仅仅是傲慢,而是将他人分成了“我的人”和其他人——对于后者的生命和尊严,他都满不在乎,也没想过要在乎。
至于培养出这样的少主的十步宗……
从睦丰县官兵和百姓的态度都能看出,十步宗的名号让他们闻风丧胆,而莫饮剑丝毫不以此为耻,反而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地位。
阿枝刚刚睡饱了觉,从桌边撑起脸。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对话,但在凤曲和莫饮剑的沉默之间,阿枝状似闲聊地道:“有什么关系?十步宗的钱也是烧杀抢掠来的,又不费劲。”
“……”
凤曲看了过去:“诶?”
“这世道能有什么好鸟?大家的钱和命,都是一样脏啦。”
阿枝双手托腮,笑容满面:“莫少主当然不能免俗。”
第093章 银货讫
大虞朝的世道乱了。
不用阿枝说, 凤曲自己也看得出来。
但就算大虞朝成了乱世,玉城一定也是万千乱象中尤其严重的一角。
随着阿枝开口,莫饮剑的表情变得更加不忿。
作为养尊处优的少主, 他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的生活, 对于凤曲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莫饮剑的耐心早就濒临告罄。
而阿枝顶撞似的发言, 就像在他的伤口撒盐一样, 让莫饮剑的火气噌地暴涨起来。
“臭小鬼,你以为你在嚼谁的舌根呢?本少主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
“小莫!”凤曲低声喝停了他的发泄,抓住莫饮剑险些袭向阿枝的手。
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眼圈倏地红了。
但他忍住没哭,而是委屈地瞪了凤曲一眼:“怎么全是我的错?你要是不喜欢我, 为什么和我结对呢?我逗你笑你也不理我,我送你钱你也不接受,我到底要做成怎么样子,你才肯对我好一点,明明我就从来不舍得凶你!”
凤曲被他的控诉说得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
阿枝反唇讥道:“说得跟你牺牲良多了一样。无非是赔几个笑脸, 说几句软话, 欺负凤曲哥哥心软, 倒在这儿耍起脾气了。”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你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在乎凤曲哥哥, 就拿出行动, 别只知道动嘴皮子。”
“我行动了, 可他总是不要!”
两人争执不下, 吵得面红耳赤,好几回都要动手, 全靠凤曲挡在中间。
直到阿枝一声冷笑:“等你的钱都是你自己挣的而不是十步宗抢的,再来下你那一厢情愿的聘礼吧!”?
啊?
聘礼什么?聘什么礼?什么聘礼?
凤曲脑瓜嗡嗡作响,连拦着莫饮剑的手都跟着松了一下。
这一松不打紧,正好给了莫饮剑一指头戳到他眉心的机会:“你以为本少主做不到?!好!夫人你等我!!”
……啊???
莫饮剑来也匆匆跑也匆匆,撂下狠话,便把衣摆一甩,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去。
徒留凤曲在原地瞪直了眼,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等等,天都快黑了……”
阿枝则往凤曲怀里一钻,同样气鼓鼓说:“气死我啦!肚子都气痛了!凤曲哥哥帮我揉肚子!”
………你们年轻人火气怎么都这么旺啊!!
凤曲原本想追出去找莫饮剑,但莫饮剑撒腿跑起来也是真快,一溜烟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转头看阿枝当真面色煞白,捂着肚子咋咋呼呼,凤曲心中叫苦,只得留下来帮他按揉腹部:“你就不能不气他吗?”
阿枝扭过头:“是他先得罪我的。”
凤曲一心二用,一边担心阿枝的身体,一边又朝窗外张望。
时值日暮,云霞沉甸甸地没入山后。原先暗淡一片的红云,好像被风浣洗一新,展开来又是一派澄澈广袤的天幕。
不知道莫饮剑能去哪里,但他作为十步宗少主,在自家地界总不会受欺负。
安抚好阿枝,凤曲下楼找店主交代几句,请他等莫饮剑回来后帮忙备些热菜。莫饮剑负气出走,等他想起饿时,只怕外店都打烊了。
接着便是入夜,凤曲没睡,留了一丝清明打坐。
不知几时几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钻上二楼。店主压低了嗓音说话,来人则是一副恼羞成怒的语气,大喊道:“我才不饿,不要他管!”
得,还怄着呢。
凤曲摇摇头,歇了再去找他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凤曲也得频频外出给商别意画像。
莫饮剑怨气未消,总是早出晚归,好像刻意避开了他,一连多日都不见踪影。只有留守客栈的店主和阿枝偶尔代他报个平安。
至于阿蕊,她也逃脱了官兵的追捕,每当凤曲来找商别意,都能看她正襟危坐地守在边上。
“我不会给你伤害公子的机会。”女孩一板一眼地说。
凤曲佯作失聪,从来不和她计较。
画像画到中途,凤曲买了各家彩墨,红绿青紫,都缀在画中人的衫上。
这不是商别意惯常的衣着,但凤曲偏就浓墨重彩地画了下去,商别意也毫不反对。
“你为什么给公子戴枷项?”
“那是长命锁。”
“腰上又是什么刑具?”
“那就是普通的金玉腰封。”
阿蕊鼓着脸,默默看着,还是忍不住挑刺:“比公子本人差远了。”
凤曲也好脾气地颔首:“不足他的风华万一。”
商别意含笑加入进来:“若连我的万一都不如,到时要画阿鹿和吹玉可该如何是好。”
凤曲答:“吹玉重在眼眉姿容、阿鹿重在风骨仪态。你与他们不同。”
“我是重在哪里?”
“公子是方圆得宜,轻重适当,所以不好画。”
阿蕊听不懂了,支着脑袋在旁小寐。
商别意隔着两三尺的距离,听他信口开河,眼睛却弯成月牙,许久轻轻一笑:“好个‘方圆得宜,轻重适当’。”
那不就是天生的商贾,天生的左右逢源。
也真是他为自己选好的道路。
又是昏暮。商别意体力不支,一日只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凤曲画够时长,起身向他告别。
不过今天有些不巧,收拾画具的时候,外边陡然下起了大雨。
噼噼啪啪的雨声好像要砸坏屋檐,呼啸急吼的疾风也不甘示弱,刚一露面,就召来了天边的雷霆万钧。
商别意强打精神:“下雨了,凤曲要不要留宿一晚?”
凤曲摇头:“还有人等我回去。”
“是十步宗那位少主吗?”
“除了他也有别人。”
商别意笑了笑:“想来还是稀奇。吹玉小心到那副模样,竟然能让你和莫少主一道。总不会是舍弟太过缠人,惹得凤曲不快了吧?”
“您多虑了。”凤曲打量着天色,商别意转而对阿蕊吩咐:“阿蕊,凤曲没有带伞,你帮忙找一把吧?”
阿蕊翻找一会儿,正要递过去,但见凤曲又是佩剑又是画匣,整个人像棵挂满果实的树,累赘得有些可怜。
阿蕊道:“我送你回去好了。”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会不会太麻烦你?”
阿蕊冷着脸道:“万一你拿了伞不还呢?这绢伞用的是上好的幽州织造,年初才出的花式,宫里都不过十来匹而已。”
“你一介绍,我还真有点不想还了。”
“公子你看他!”
商别意看得眼眉带笑,闻声摆了摆手:“去罢,有劳你了。”
阿蕊只好气呼呼拍开凤曲拿伞的手:“我会举伞!”
半人高的小姑娘便撑开了伞,高高地举起,把凤曲往里一罩。
凤曲的发冠被伞一勾再勾,只好耷下肩膀,好脾气地垂首陪行:“那就走吧?”
这几天他算是看明白了。
阿蕊看着性格刚烈,其实更像是受惊的兔子。一个小姑娘,要带着重病的商别意逃脱包括十步宗在内的重重暗杀,处处明枪暗箭,阿蕊不能不紧张。
至于她嘴上对自己的嫌弃,早就被阿蕊忍不住的瞌睡证伪了。
如果真不放心他,阿蕊是不会在他作画时睡着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出客栈。店外雷雨交加,哗啦啦的水和轰隆隆的雷贯彻耳廓,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
凤曲看着看着,眉头皱了一下:“不知道小莫有没有回去。”
往常这个时候,莫饮剑是不会回去的。
他也不知道莫饮剑去了哪儿,但今天下了暴雨,但愿莫饮剑不至于连避雨都没个地方。
阿蕊翻个白眼:“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公子叫你留宿也不肯,假清高。”
凤曲道:“你不怕我半夜起来给他一剑吗?”
“你才不敢!”
“我正缺钱,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阿蕊瞪大眼睛,好像真的提起了一万分的警惕。
恰是这一走神,狂风吹得绢伞一仰,阿蕊手上未松,脚下却跟着踉跄数步。失去伞的庇护,小姑娘的一身衣装立即被大雨浇得湿透,乌黑的发髻松垮下来,贴在脸上,好不可怜。
就在她急着和风雨作对的须臾,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伞柄,接着便是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她连人带伞向上一托。
湿漉漉的膝弯横过了一节手臂,伞身歪斜着,将两人罩得刚好。
“这回要拿稳哦。”
湿漉漉的阿蕊将凤曲的衣服也蹭得一片湿润,当事人却浑然未觉,还把她往怀里拢得更近了些。
阿蕊就这么把着伞,靠在凤曲的肩膀上抬不起头。
片刻,凤曲忽然听到低若蚊讷的一声呢喃。
他没听太清楚,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阿蕊的声音这才大了些:“……公子……一个人在客栈,会不会出事?”
凤曲便不说话了。
阿蕊的年纪顶天了不过十岁出头,小小的一团,缩在怀里,说话难得的细声细气。
凤曲不打断她,外边的暴雨又像瀑布似的嘈杂,阿蕊自言自语一般,就当无人听到:
“他没几日可活了,大夫都这么说。起初八门行者要我跟他,我很不情愿,跟着一个短命鬼,路上都要怕他磕着碰着,太费时间。可他从不计较我的脸色,一直笑眯眯的,好像看不出我在和他置气。那时候,我甚至希望他快些死了才好。”
对于商别意这样的体质来说,生死挂在嘴边实在寻常。以他的虚弱,某天睡着就睁不开眼也是常有。
可她分明红了眼圈,话里话外都带着不舍。
“如果公子死了,你会记得他么?”阿蕊问。
“我没理由记住他,我们没有很熟。”凤曲顿了顿,“但他和我的朋友们都不一样,应该也不会忘得太快。”
商别意是一个常笑的人。
凤曲没有追问阿蕊是如何对他改观,不如说,因为他也在天香楼见过那个含笑递来一方锦帕的青年。
商别意的长相是狡黠聪慧、伶俐刻薄的类型,笑起来却和煦从容,暖如春风,让人生不起一点敌心,更显得如谜如酒,愈品愈深。
阿蕊有些出神地望着地面。
玉城鲜有降雨,今天却下得犹如摧枯拉朽,令人心惊。那些雨水冲洗着一路途经的青石板,哗啦啦、淅沥沥,阿蕊忽然道:“谢谢你给公子画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算不得什么。”
“那幅画像最后会送回凤仪山庄吗?”
“应该是吧。”
“……”
阿蕊问:“下一任庄主会善待他的画像吗?”
凤曲微愣,听出她说的恐是吹玉。
商晤只有两个儿子,除非再从旁系过继——但吹玉既然在世,于情于理,应该都是由他承袭山庄才对。
那么,吹玉会善待商别意的画像吗?
凤曲不敢保证。
但愿他亲手画的像,能让吹玉有一点恻隐之心,不至于立刻一把火烧掉吧。
“听说你和公子在瑶城时就遇上,你为什么不和公子一起呢?”阿蕊继续问,“虽然你这家伙办事磨蹭,性格拖拉,说话也叽叽歪歪……不过,功夫还算不错。如果有你,南陵鬼婆那一战,也不至于让公子伤上加伤。”
凤曲听她絮絮叨叨,他当然不会把方敬远的死挂在嘴边,面对阿蕊的疑问,凤曲也只回答:“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说你们道不同?”
“是啊。”
“可是——”阿蕊抬起了头,清澈的眼睛和凤曲对上,“你抱我的姿势,和公子一模一样。”-
小孩能懂什么“道”呢?
只是一个抱小孩的姿势,也说明不了任何。
凤曲哭笑不得,正想换个话题,却听一声马哨猝然间穿彻云霄,哒哒的马蹄疾奔而过,一略眼,从他跟前飞驰去几条街道之外。
凤曲本没在意,可余光瞟见了马匹上深蓝色的衙役制服。
随后还有两队小跑的衙卒,穿过雨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凤曲聚神倾听,立即捕捉到“十步宗”“少主”等等字眼。
阿蕊也听到了那些议论:“莫不是你的跟屁虫少主?惊动这么多官兵,你让他做什么去了?”
“不是我让的。”
“啊,他不听你的话了?难道他还是想对公子动手?”
凤曲一时解释不清,举步想跟着官兵过去。
阿蕊问:“你打着我们的伞,谁许你说去就去。”
凤曲赔个笑脸:“拜托了?”
阿蕊:“……”
阿蕊的嘴里嘀咕了几句,凤曲没听明白,但见她不阻拦,立刻尾随着官兵过去。
几条街外,不同于来路的冷清,那边竟然还聚集了不少的行人。
哪怕冒雨,他们都兴致勃勃旁观着这出热闹的剧目。
而在人群中心,少年浑身都被雨水浇透,气急败坏地叫骂着什么。带了玉城口音,凤曲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能一头雾水地求问路人。
路人扫他一眼:“外地来的?不认识这位?”
凤曲低眉顺眼地请教:“这少侠看着倒是不凡。”
“没开过眼吧?这是十步宗的少主阁下!听说他精通十八般武器,刀枪棍棒都不在华夏,那手剑法尤是一绝……”
“所以现在他在吵什么架呢?”
“嘛,你看到那间关着门的打铁铺了没?”
凤曲这才注意到,莫饮剑的确是在一家打铁铺前发飙。
可惜打铁铺罩着牛皮门帘,许久没有老板现身,放任莫饮剑在外撒泼,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
路人接着介绍:“那家铺子的靠山是空山老祖,所以不怕十步宗。”
“这少主和空山老祖有什么过节?”
“没过节啊,空山老祖鲜少树敌,和十步宗也常有来往。”
“那如今这是……”
另一个路人探头过来:“听说是少主近来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瞧上了一个江湖上的女侠客,吵着闹着要娶人过门。结果那个女侠客狮子大张口,要他给出万金聘礼,十步宗不肯给,他就来找空山老祖借钱了。”
凤曲听得头昏脑涨:“还有这种事?”
怎么感觉这么荒谬?
阿蕊窝在他的怀里嘲笑道:“原来人家早有看上眼的女侠,你被骗啦。”
凤曲:“……”
算了。被人认错性别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凤曲正想换个姿势把阿蕊托住,再拿伞去接莫饮剑。
却听一阵“哎呦”的哭叫从人群后方传来,一个身穿暗蓝色锦织官袍、外罩一层乌纱的中年男人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马匹还未停稳,他也因此脚下踉跄。
凤曲抬手一接,矮胖的男人也顾不得对他道谢,匆匆忙忙撑开伞,好像翻滚一样奔向了最中间的莫饮剑。
“是张县令。”阿蕊说,“他能上位,全靠十步宗提携。”
张县令长得也是白白胖胖,看得出平日养尊处优、足不出户,这会儿奔跑起来,腿脚竟然还很利索。
他举着伞,想帮莫饮剑遮雨。
而周围衙役也前赴后继地举着伞给张县令挡雨。
一时间推开了无数围观人等,一阵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张县令又急又怕地凑上前去,叫声凄厉:“少主!可别淋坏了身子啊少主!!”
莫饮剑正骂得口干舌燥,被他打断,便要迁怒。
一旁的衙卒连忙给莫饮剑送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还是老早备好,特意用手炉温着的。
莫饮剑喝一口茶,茶叶沾在嘴边,他又朝向县令呸去茶叶:
“你们睦丰县,真是气死我啦!!”
张县令一声惨叫,哆嗦着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少主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这些草民计较……”
莫饮剑道:“都是你们把我逼到这儿的!”
张县令便爬起来,一边给他撑伞,一边自扇耳光。
其余衙役也争先恐后地跪地求饶,张县令抽得自己双颊通红,莫饮剑烦躁道:“停下!你扇给谁看,搞得跟本少主欺负你似的。”
张县令如释重负,小声问:“那是谁惹了少主不快?”
玉城实在占地广阔,十步宗又和睦丰县隔着好几座山谷。因此,莫饮剑骂的虽是玉城方言,可也和睦丰县的方言颇有出入。
赶去报信的官兵都没听太清楚,只知道少主在此震怒,来不及弄清缘由。
“本少主就是想找份零工,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干!”
“岂敢岂敢!少主想找零工,我们当然双手奉上……听见没有!快给少主找零工……呃,零工?”
张县令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的疑惑,他的眼睛已经跟见了鬼一样。
不等莫饮剑解释,张县令又往地上跪倒。
雨伞啪地落地,莫饮剑再一次被雨水冲得一僵:“你干嘛?!”
张县令哭道:“小人不敢揣测少主深意,求求少主给个痛快。这‘零工’……这‘零工’是指什么?是哪个逃窜的流寇?还是什么稀世的宝物?”
“零工就是零工,让本少主工作挣钱啊!”
“工作……挣钱……?”
四下遽然一静。
张县令顶着莫饮剑杀人一般的目光,嗫嚅问:“少主缺钱,大可来寒舍要去就好了嘛……”
“不好不好,我要自己挣钱。”莫饮剑重重地啧了一声,“你们全是这种反应!本少主只是说要挣钱,睦丰县谁都不敢接受本少主,我才来了这里。”
众人低下头去,无一做声。
却听打铁铺内传出一声冷笑:“你这一无是处的小子,老子已经不要你了,你还在这儿撒泼抵赖,快滚快滚,否则老子就要放狗撵人了。”
“你!不就是打坏你几把剑模……”
“还好意思说‘不就是’?”
“那你至少把这两天的工钱结给我嘛!”
“你以为你是十步宗的小子,就不用赔老子的剑吗?”
莫饮剑“唔”了一声,显然说不过他,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左边是十步宗少主,右边是空山老祖的庇护,张县令两腿战战,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哎呀,原来大家都有苦衷。那、那少主缺钱,是缺多少呢?”
他就算把自家的典藏都当出去,也得帮少主填上这个窟窿啊!
莫饮剑一抹鼻子,耳朵微红:“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了!本少主没来得及问啊,夫人、夫人他只是不高兴,又没说他要多少,我就不能先挣着一点再回去问?”
从莫饮剑的嘴里听到“夫人”,彻底证实了这些天的流言不是假话。
人群哗然,张县令原本猜测了各种吃喝嫖赌,没想到最终的理由只是讨“夫人”欢心,一瞬间松一口气,又举起伞想帮莫饮剑遮雨。
然而伞骨经过几次重击,刚刚举起,伞柄竟然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折断。伞面歪斜着往莫饮剑的脑袋一砸,抖落的冷雨钻进衣服,又给他刚刚回暖的身体一记重创。
张县令吓惨了:“快拿新伞!”
不等衙卒送上新伞,另一把伞却已横过莫饮剑的头顶,将他稳当当罩了进去。
凤曲一手抱着阿蕊,一手持伞挡住莫饮剑,对张县令点首致礼:“饮剑鲁莽了些,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就交给在下吧。”
莫饮剑冻得发白的脸庞还未回血,凤曲往身边一站,他的眼睛倏地亮了:“夫……!”
又想起两人还在吵架,后一个字吞回了喉咙。
莫饮剑赌气地朝旁一躲:“让我冻死好了,不要你管。”
凤曲向他靠近:“好了,先和张大人道歉,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莫饮剑:“……”
凤曲放软语气:“听话,饮剑。”
莫饮剑终于扭过头去,任由凤曲把他罩在伞下。
再面向瞠目结舌的张县令:“对不起,一点小事,没叫你们这么多人……叫什么,军队似的赶过来,那个兴什么动什么。”
凤曲补上:“‘兴师动众’。”
张县令提着破伞,风雨飘摇将他吹得更为僵硬:“啊?”
衙卒和百姓都瞪直了眼睛,如果说之前还是看乐子的心态,那现在才算是看到了真正吓人的东西。
十步宗的人——而且是那个最蛮横少主莫饮剑居然会跟人道歉?!
还有,这个外地人,显而易见是个男的吧?
是个男的吧?
刚才少主喊他什么……什么?夫人?!
尤其是和凤曲交谈过几句的路人,这会儿更是脸色煞白。
他刚还说了什么?
他一边说夫人没开过眼,一边说夫人狮子大张口,要了万金聘礼。
张县令头皮发麻,许久挤出一句:“不妨事、不妨事。”
凤曲又朝向那间不见人影的打铁铺:“请问阁下,您损失了多少东西呢?饮剑没有恶意,只是急躁了些,可能好心办了坏事,还请您别和他计较。”
铺子里的老板回道:“你要替他赔吗?折算下来有二十两银!”
凤曲:“……”
哥,你这店全砸干净都不见得值二十两银吧!
“怎么不说话?看不起老子的铺子?”老板说,“那是你家男人专挑贵的折腾,其中有一把是老祖点名要的剑胚,耽误了老祖,二十两都是看在你说话还算入耳的份上。”
“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
“别扯那些鬼话!你要是付不出这份钱,就让这小子找他爹要吧,反正十步宗由来就帮他擦屁股擦惯了嘛!”
莫饮剑怒道:“不就一个破剑胚么!老祖要几个,走十步宗我给他弄,要多少有多少!”
凤曲叹息着拉下了他。
人群窃窃私语,似乎都笃定莫饮剑又要找家里要钱。
就像阿枝说的那样,十步宗的钱都是强取豪夺。所以现在明摆着是莫饮剑被讹诈,大家也毫不怜悯,反而觉得大快人心。
莫饮剑自己当然没有被孤立的感觉。
但他说自己去找零工都被拒绝,只有这间打铁铺收留了他……
“夫人,你别理他。他才是放屁呢,那个破剑胚才不值得这么多钱,再说了,二十两,哪需要找我爹要,我的玉佩——”
凤曲上前半步,卸下自己的荷袋。
“我现在只带了十五两的银票,还有五两,稍后就回客栈取来给您。”
“噢,看来你这‘夫人’也来头不小?”
“……在下是个画匠,代人作画换些盘缠而已。”
铺子里静了一会儿。
莫饮剑呆若木鸡:“夫人,你哪来的二十两……”
凤曲斜他一眼:“商公子给的‘定金’,恰好二十两,我才刚折成银票。”
原计划能用十年的!
可恶!
“不过银货两讫,我还了您的剑胚,饮剑的报酬也劳您清算一下。”
凤曲微笑着对铺内躬了躬身:“他是第一次做工,如有欠妥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第094章 铜耳挂
打铁铺内传出一声嗤笑。
老板仍未露面, 但他似乎对凤曲的反应早有预料,哪怕凤曲已经把银票双手奉上,老板也只是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在代表莫少主啊, 能算数吗?”
莫饮剑两眼一瞪, 下意识又想发飙。
但被凤曲的手腕一挡,莫饮剑的嘴唇抖了抖, 拳头握得死紧, 不情不愿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坏剑胚的!”
旁观的人群哑然一片。
“对不起”三个字是能从十步宗少主嘴里蹦出来的?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张县令连忙打圆场:“少主只是年纪小,下手没个轻重,可心性不坏呀!就像这位、呃,这位夫……少侠说的那样……”
凤曲微笑着对他颔首:“鄙姓倾。”
“喔!就像倾少侠说的,”张县令对他抱拳一礼, 抖着胡子好言劝说,“少主是第一次做工,有什么疏漏也是情有可原。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两个孩子都道歉了,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在睦丰县做官真挺难的。
凤曲暗地里替张县令摇摇脑袋,万众屏息之时, 打铁铺里总算又传出一声冷笑。
“呵, 倒显得跟我欺负小孩似的。放心, 要计较, 我也是找他爹计较, 可没心思为难两个十几岁的小辈!”
里头话音一顿, 老板接着问:“——不过, 你小子,方才说你姓倾?”
凤曲不卑不亢地一礼:“晚辈且去岛倾凤曲。”
“且去岛”的出身报上, 周围再次炸开了锅。
人们看过来的眼神又惊又怕,还带着些许的钦佩和忌惮。
张县令一听他来头不小,又能给店老板一点威慑,更是喜上眉梢,脱口而出:“好啊!真是门当户对!”
凤曲:“……”
莫饮剑也跟着笑逐颜开:“是吧!本少主眼光那是顶好的!”
张县令还想附和,却感到头皮一阵阵发寒。凤曲倒是没有回头看他,可身上莫名就透出了一股冷意。
只有凤曲知道,静默许久的阿珉终于不能坐视:「你还要听之任之到什么时候?」
再这么下去,他怕“倾凤曲”真的要变成十步宗少夫人了。
“你就是倾五岳的大徒弟。”老板了然,反问,“令师近来可好?”
凤曲一怔,没想到他和倾五岳还是旧识,不敢贸然答复,只说:“蒙您记挂,家师一切都好。不知前辈是……”
老板拖长尾音,哼哼地笑了一阵。
一边笑,一边伴随着低哑的咳嗽。他没有回答凤曲的问题,而是凉凉地追问:“‘一切都好’?但愿是真的‘一切都好’。”
凤曲心下紧了一瞬,但老板已经转换话锋,改口道:“既然是倾岛主的高足为你求情,我和老祖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莫饮剑梗着脖子站直了身体。
“都散了吧!莫饮剑,你带上那把银票,一个人进来。”
凤曲上前半步:“那我……”
“你也回去。”老板道,“年纪轻轻,急躁不得。回去吧,如今还不是你我见面的时机。”
天空中雷霆大作,风雨更甚。
人群陆续散去,莫饮剑在打铁铺和凤曲之前看了一会儿,接过凤曲的银票,举步朝铺子走了过去。
凤曲本想再说几句,但见莫饮剑临掀帘时扭过头,对他挥了挥手。
少年双眼里的情绪不无窘迫,可在电光辉映下,竟然亮得出奇。
他的指腹磨出了几个血茧,但毫无感觉似的,莫饮剑只是对凤曲摆手:“我没赌气了,你回去吧。”
阿蕊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
张县令则放声喊说:“那少主,我把马车停在这儿,您自行取用啊!”
打铁铺里的老板到底何方神圣,凤曲自是一头雾水。
不过总是莫饮剑的熟识,想来除了嘴上争吵几句,实际应该算有些许情分,应该不会闹得太过难看。
正走神着,阿蕊的手扒上了凤曲的衣摆。
凤曲转头对上她一本正经的脸,歉疚道:“不好意思,耽误你受凉了。等会儿到了客栈,你先喝碗姜汤再走吧。”
然而阿蕊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风寒上。
她认真地看着凤曲,开口说:“倾凤曲,我们约战吧。”
……哈?
“我们两支队伍,约战吧。”阿蕊说,“虽然你也很蠢,但莫饮剑实在让人不忍直视,看在公子对你这么欣赏的份上,就由公子和我来接手你吧。”-
再早几息让莫饮剑听到的话,可能天上的雷鸣都压不过莫饮剑的咆哮。
凤曲无奈地谢过她的善意,但只当是耳旁风,没有太往心里去。
睦丰县的确没什么考生,可商别意病成那副模样,他也不想胜之不武。
只不过当他的体贴传达到阿枝耳朵里,换来的就是阿枝恨铁不成钢的怒视。
“凤曲哥哥,你入世都半年了,还念着老弱病残哪?”
“倒不是老弱病残的问题……”
“那你就是太了解莫饮剑那个废物,猜到他会丢你的脸?”
这话就更不能让莫饮剑听到了。
凤曲由衷庆幸起莫饮剑外出打铁,现在还没回来。
阿枝托着脸嘀咕说:“凤曲哥哥,你这人哪哪都好,可惜还是没懂这世道残酷。”
凤曲笑眯眯地戳一下他的额头:“就你最懂了。成天说话老气横秋的,一点不像小孩。”
阿枝长长一嘘,摆出小大人的模样躲开他。
“我是为你着想啊。你在睦丰县过得不错,可青娥姐姐还下落不明呢。先前你不是都念着其他队友么,现在怎么不着急了?”
凤曲被他捅到了最心虚的一点,有了片刻的失神。
他这几天当然都在担心其他队友,原先他还以为能在睦丰等来吹玉他们,所以有些漫不经心。
可时日渐久,凤曲心里也清楚,这么拖延下去,决计是等不来他们了。
他必须得前进才行。
所以……必须对商别意下手吗?
阿枝摆弄着他的画匣,掏出了那幅半成的画作。
没给凤曲制止的机会,阿枝已经把画卷展开,啧啧评价:“都快画完了啊,可怎么还没画脸?”
“我习惯最后画脸。”
“凤曲哥哥,”阿枝抬起脸道,“生在这样的乱世,真是可惜你了。”
凤曲一怔:“什么?”
阿枝却不说第二遍,兀自收起画卷,又丢回凤曲手里。
他三两下爬回凳子上,晃着两腿,咿咿呀呀唱起了凤曲听不懂的曲。大概是幽州地区的曲目,只听调子,清澈稚嫩的童声竟然都唱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怆。
凤曲听得有些入神,才听见房间外响起某人的脚步。
莫饮剑曳着一身的泥水回来,步子却轻快得出奇。
门扉豁地大开,湿漉漉的少年一头扑了过来。阿枝嫌弃地缩到床边,躲掉莫饮剑噗噗抖开的雨水。
湿透的碎发下,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锁定了凤曲。
两只手也把凤曲的左右双肩一扳:“夫人!我拿到报酬了!!你等我,那十五两的银票我也会还给你的!”
“……啊。”凤曲被他抓得有些发愣,但情不自禁就跟着他的笑脸一起扬起唇角,“很好啊,有多少报酬?”
莫饮剑神秘地眯起眼睛:“你猜?”?
阿枝懒洋洋翻个白眼:“屁大点事还故弄玄虚。”
莫饮剑才不理会他的嘲讽,一个劲儿摇晃凤曲:“你猜嘛你猜嘛!夫人,你快猜一下!”
凤曲被他摇得七魂找不着六魄,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呃……嗯……三钱银子?”
“继续猜!”
“半两?”
“不对不对。”
“一两银……?”
“还得猜!”
凤曲也被他折腾得没精神了。
报酬都是次要的,凤曲叹息着挣开莫饮剑,先到门外喊了一声店主:“大爷,辛苦您帮忙烧桶热水,还有姜汤。”
莫饮剑嘿地偷笑:“还是夫人体贴。”
“……”
别说了,咱珉哥真的要生气了。
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来自我舍友强烈的杀意,你小子命不久矣。
但不等他出声反驳,窗外卷进了尚未停息的风。风儿缠着门窗许久不去,莫饮剑一身金镶玉坠的环佩随风响动,琳琅入耳,夹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略显沉闷的杂音。
凤曲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逼至眼前的却是一串色泽微暗,但如风铃一般摇摇晃晃响动不止的铜钱。
随后是莫饮剑灿烂的笑脸:
“我用报酬换了一点材料,然后亲手打了一只铜耳挂!”
他指了指自己耳朵上尤其招摇的金珠耳坠,摇头晃脑间,耳坠与耳挂交相碰撞,激声清越。
凤曲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什么?”
“这个不用耳洞也可以戴,只要挂在耳朵上……”一边说着,莫饮剑已经毫不见外地靠近了他。
拂开凤曲耳后的碎发,莫饮剑笑嘻嘻给他挂上那串黄铜耳挂:“喏!很适合你!”
耳挂上的铜钱垂落下来,凤曲的余光堪堪瞟见上边篆刻的文字。
莫饮剑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他亲手制作的耳挂。仿制的铜钱表面没有刻写今上的年号和府造,只是绘满了粗糙的动物图腾。
看上去毫无含义,也谈不上什么高级的工艺。
阿枝插言问:“这是聘礼?”
凤曲:“……”凤曲抬手去摘,“那我不能要。”
莫饮剑却拉住了他:“这么穷酸的东西,怎么会是聘礼!我今后肯定要用上等的金银、西域的宝石重作一副,这个么,只是‘信物’而已!”
“但是……”
“才见面的时候,夫人不是盯着我的耳坠看了很久么?”
凤曲怔了很久,当时他的确多看了几眼。
因为莫饮剑的首饰上满是祝福的图腾,他只是感慨片刻,觉得莫饮剑是被父母宠爱的孩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他一走神,莫饮剑就当他是默认,热情地道:“所以我就仿了一副,你先凑合戴着嘛。”
耳挂上的图腾和莫饮剑的首饰极为相似。
凤曲认不出那些神兽的来历,但不用猜也知道都是象征平安吉祥之类的东西。
而他的父母……从前好像来不及留下对他的祝福。
凤曲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明知应该拒绝,但莫饮剑的善意近在眼前,他的微小的贪婪也悄然萌芽。
鬼使神差地,凤曲开了口:“那,谢谢了。”
莫饮剑的笑脸顿时更加灿烂:“太好啦!”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却别有一派静谧。
若非店主大爷敲响了门,示意莫饮剑可以前去沐浴,凤曲都不曾察觉自己的指腹正不自觉摩挲着那串耳挂。
莫饮剑正要离开,又像突发奇想转回了头:“对了夫人。”
“?”
“我们要不要和商别意他们约战?”莫饮剑问,“我还给娘亲打了一只铜镯,想快些出了睦丰,送去给她看看。要是让她知道我靠自己本事挣了钱——”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又染上绯色,有些害羞,又非常骄傲地挺起胸脯:“然后我就要和他们说,都是夫人教会我这些的!”
凤曲眨了眨眼:“……啊?”
他教什么了?!
“我,爱上了打铁。”莫饮剑握紧拳头,目光坚定,“夫人既然要画一辈子画,那我也要打一辈子铁!”
“……”
“………”
不是,谁准你替我决定画一辈子画了?
而且少主大人你醒醒啊,你可是有宗门要继承的你打什么铁啊大人?!
第095章 紫衣侯
虽然对莫饮剑的新爱好还有些敬谢不敏, 但凤曲也随之认识到,他们的行程的确不能再耽误了。
给商别意画像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最迟不过三日, 他就再没有拖延的理由。
而且阿蕊也提出过两队约战, 仔细想想,应该少不了商别意的授意。
果然, 听凤曲提及此事, 商别意面上盈笑,一口应下:“这本就是一场缘分,我们之间不论输赢,能够聚此一遭也极不易。”
他的目光落在凤曲的铜耳挂上,唇角勾了勾:“那是……莫少主的礼物吗?”
莫饮剑的手艺实在算不上好,歪歪扭扭的图腾都看不出本来面目。
商别意道:“我这里恰有一盒本金, 凤曲就用它缀上几笔吧。”
“那怎么行……”
“这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的一份心意。”
“……”
凤曲实在开不了拒绝的口。
两队就此约战。
到了凤曲离开的时候,商别意似乎想要起身送别,床帐里便传出他越发严重的咳嗽。
凤曲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挤出一丝笑意,劝住了他。
商别意的音色已然喑哑,阿蕊默默陪在房中,神情也是一片灰败。
「商别意一死, 凤仪山庄就得看商吹玉的脸色, 你也不用担心他再受欺负了。」阿珉顿了顿, 问, 「你在不高兴什么?」
凤曲离开房间, 合上门, 今日又是风雨如磐。
睦丰县好像要把从前没下过的雨都倾注在这几天, 凤曲却有些多愁善感,甚至怀疑这些雨水都是在暗示着商别意的生机。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可惜青娥不在这里。”
「他的毛病,连穆青娥的师父都无能为力,穆青娥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处。」
“……你说的也有道理。”
商别意的死似乎已成定局了,早几日、晚几日,都没什么差别。
走出商别意居住的客栈,莫饮剑竟然撑着伞在门外等。
阿枝也抓着他的衣摆候在旁边,一见凤曲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齐齐睁大了眼:“凤曲哥哥!”
莫饮剑也不甘示弱:“夫人!”
“怎么样,那两个人敢不敢答应?”莫饮剑迫不及待跟过来,“可别说本少主欺负病秧子,是他们命不好啊,睦丰县只有他们……”
阿枝说:“能有什么不敢的?有你拖凤曲哥哥的后腿,人家干嘛不答应。”
眼见两人又要大打出手,凤曲急忙叫停。
莫饮剑眼尖地望见他的耳挂:“夫人,你在上边画画了?”
凤曲下意识捂住了耳挂,避开莫饮剑的目光:“描金了。”
“好看诶!”莫饮剑高兴得跳了起来,“夫人认出这个图腾了?这是玉城的地方神,是不是很威风!”
凤曲只是照着耳挂上依稀可见的轮廓描摹,隐约认出了是只鸟,但也仅此而已。
莫饮剑则已经滔滔不绝地分享起来:“那是‘雒’!是一种一辈子都追着太阳的神鸟,它的羽翼可以燃烧,不仅能驱邪保平安,而且象征着我对夫人的感情就和雒、和太阳一样永恒!”
凤曲:“……”
已阅,求闭嘴。
不过这也是凤曲初次听说雒这种鸟。
看着眉飞色舞的莫饮剑,凤曲的指腹擦过了已然风干凝结的图腾边缘,好像真的能感受到他口中的“燃烧”。
这个信仰,是很适合莫饮剑。
阿枝脸上已经堆满了嫌弃,忍不住又要开口和他呛声。
耳边都是两人的吵闹,凤曲听得唇角微勾。
阿珉道:「吵死了。」
凤曲反问:“但你明明很喜欢吧?”
这样的热闹让人很容易记起且去岛上的时光。
师弟师妹们也经常因为各种荒唐的理由大打出手,在岛上时,还会觉得手足无措;可离岛大半年,他已经有些思念且去岛的大家了-
夜半。
夜风拂窗、细雨连珠。
便如上次一样,阿枝缩到了凤曲的房间,不知从哪扒了一堆熟豌豆,摆在桌上数着玩。
凤曲听他用气音数着“三百四十七”、“三百四十八”,眼皮也跟着沉重起来。
阿枝问:“你睡不着吗?”
“有一点。”
“嗯,毕竟同伴是莫饮剑那种笨蛋,凤曲哥哥觉得不安也很正常。”
凤曲哭笑不得:“你有这么讨厌他吗?”
阿枝把桌上的豌豆一拢:“非常恨哦。十步宗作恶多端,罪孽深重,要我对他们少主笑脸相迎的话完全办不到。”
“听上去很严重。”
“当然严重。”阿枝道,“十步宗的门生曾经□□过我的姐姐,使她失了清白,受人冷眼,在一个暴雨天投了河。”
凤曲愣住,默然一会儿:“……抱歉,我不知道这个。”
他以为只是闲聊,没想到会牵扯到阿枝那么惨痛的往事。
但当受害者站在面前,凤曲也对十步宗的罪行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不再是一语概括的“罪恶”,而是具体的罪行。
阿枝说:“这和凤曲哥哥又没关系。”
可凤曲又不禁好奇:“有过这种事,你还愿意帮助我们,为什么?”
“诶,因为一切都要分个‘先后’嘛。”阿枝举起一颗豌豆,对着烛火端详,“师父教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因为我一时激动,耽误了师父的大计……啊,我说漏嘴了是吗?”
凤曲的瞌睡也一瞬间没了:“大计?”
阿枝却狡黠地眨眨眼,反而道:“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脚步。
今晚被带走的会是莫饮剑还是自己?凤曲不得而知。
直到两名道人站在门口。
好吧,又是他。
已经得知了真正的规则,凤曲连抵抗也懒得,乖乖随着道人离开。
临走时,阿枝终于数清了豌豆,跳下凳子,站在门边冲他挥手。
“早些通关哦,凤曲哥哥。”他用气音说着,笑眯眯合上了门。
凤曲便不知道,在房门关合的刹那,阿枝从床下翻出了凤曲先前准备的蓑衣。那件蓑衣以他的身材来讲实在太大,走在路上只能拖行。
阿枝穿上蓑衣,吹灭烛火。
随后爬上了窗台,外边是稀疏的林木。
风雨渺渺、夜雾沉沉。
小孩纵身一跃,从二楼径直跳下。如一粒石头,激起层层林浪。
“三百六十一颗,刚刚好。”
笑声响在长夜,阿枝就这么遁入夜色,再也不见了身影-
“那个,两位道长,”凤曲清了清嗓,自觉开口,“上次我太紧张,对二位动了手……严重吗?”
这一趟,观天楼人一口气捎上了商别意和凤曲两人。
闻言不等观天楼人有什么反应,商别意先掩面咳笑起来。
而两名道人都对他判若两人的态度有些怀疑。
但他们训练有素,也习惯了考生的各种反应,闻言只是沉默地摇头。凤曲心里还有些愧疚,又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听得两人终于有了反应。
其中一个道长开口说:“少侠不必在意那些。”
“但打伤前辈总是不好。”
商别意道:“你能伤到他们,反而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凤曲怔了片刻,却见两名道长微微颔首,对商别意的话深表认同的样子。
“这……”
商别意继续安抚他残余的愧意:“没关系,不用想那么多。”
真凶阿珉也毫无反悔之意:「你太啰嗦了。」
“你现在除了批评我还有别的事做吗?”
「那我睡了。」
“不准睡!!!”
阿珉在颅内压着声笑了一会儿,这是他难得表现出轻松的时刻。
凤曲还想和他理论,但见前方开路的道长忽然顿住脚步。
阿珉的笑声一样戛然而止:「听。」
天上乌云蔽月、地上青石苍苔。
道路两侧民宅错落,灯火幽微,一路行来,只有四人的脚步如棋落。
偏在此刻,凤曲也感到背后生出了一丝诡谲的不安。
有什么奇怪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那丝动静久久盘桓,却被缠绵的雨声包围,短时间内分不清方位。
两名道长即刻张指结印,各赴南北,脚下精确地踩在各类机关之上。
刹那间,机括声不绝于耳,罗网天降、寒针四发。
凤曲单臂搂起商别意旋身回避,二人堪堪避入僻静,凤曲却从骤起的嘈杂中终于分辨出那丝异样。
朝天迸发的罗网捕住了一只猎物。
它裹在网中,挣扎着坠地,然后被银针一发毙命。
一只乌鸦。
周围随之爆发出一声声呕哑、绵长、瘆人的鸦鸣。
振翅破云、老鸦叫月。
越来越重的不安爬上肩背,凤曲初次感受到如此沉重的压抑感。
就好像被一头猛兽盯上了命门一般。
敌人的目标——是他。
“倾少侠,请带商公子躲起来……”观天楼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边挥动拂尘、严阵对敌,一边谨慎地叮嘱凤曲。
二人徐徐退后,试图围护他们。
凤曲咽下一口唾沫,他很了解两个道人的身手。
这两人单拎出来,至多也就比他差上寸毫,合作时更是默契非常,除非是阿珉这种级别的高手,一般人绝不敢招惹二位。
他背上商别意,一同遁进一条长巷的阴影。
……
然而金银交错的两道长影破开了夜。
凤曲身处环护之间,一面挡着商别意,一面转过头去,入眼是溅起三尺高的鲜血。
两名道长的步法不及入阵,就在双钩穿刺间颓然倒地。
眨眼的功夫,方才还和自己交谈之人便已身首异处。
凤曲的眼睛越瞪越大,惨烈淋漓的血仿佛泼红了天幕。
“道长……”扶摇出鞘,凤曲颤抖着就要上前。
一只手却从后蒙住他的眼睛。
商别意身上的暗香迎拢而来,呼吸中抑着痛呼。他已病入膏肓,多动一步都如受刑。
即便如此,商别意还是将凤曲笼回了宁静的夜:“……别去。”
群鸦降落,仿佛先行的斥候。
它们飞停在两具尸身的周围,忽高忽低,难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吵醒的居民躲在宅中张望,却像习惯了这幅惨状,在窗边晃留一阵,匆匆吹灭烛,没了声息。
凤曲就被商别意强拽着躲在巷中。
直到那帮乌鸦似乎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渐渐收敛翅膀。
“阿珉……阿珉……”凤曲下意识地呼唤。
颅内阿珉应了一声,却说:「稍安勿躁。」
除了鸦和影子,他们还没有看清敌人的数量和身份。
凤曲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又热了。
他几乎又要掉下眼泪,顾不得商别意怎么笑他。
像是感受到蒸腾的热气,商别意蒙他眼睛的手指也跟着一颤。
半晌,商别意问:“你哭了……?”
凤曲不答,只是艰难地抽一口气。
商别意缓缓收回了手。
他伏在凤曲的背上,收手的同时,头颅也渐渐垂了下来,轻轻抵在凤曲的肩膀。
接着,凤曲就感到一股湿润的热意在肩头漫开。
“不能去,”商别意含泪说,“你不能死。不然一切都没意义了。”
“……”
一声“嗒”地脚步终于在巷外落停。
那是一道颀长瘦削的黑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无限拖长,长到如一张巨口吞没了凤曲和商别意所在的巷子,又如汹涌的洪水,即将把二人卷入窒息的深渊。
影影绰绰,却也照亮了他的衣影。
浓稠的、瑰丽的、暗沉的紫。
某个名号跃然心底,凤曲哑声开口:“紫衣侯?”
商别意笃定的话音也和他同时响起:“……曲相和。”
“鸦”的阁主,举世无出其右的群英榜第一。
紫衣侯,曲相和。
而他收了染血的双钩,丝履朝向长巷缓缓而来。
“‘螣蛇’……‘白虎’……”曲相和的声音极沉极哑,步步走来,轻慢的咬字却像摄人心魄。
他分明看清了二人的所在,可还是将步调压得很慢。
就像刻意的凌迟一般。
「退……」
“不要。”
阿珉拔剑的动作一顿,凤曲只在须臾间重占上风,挤开了试图迎战的他。
“……那是曲相和啊。”
那是让倾五岳都铩羽而归的曲相和。
那是扬名以来,除了倾九洲,从无敌手的紫衣侯。
“阿珉,你难道赢过曲相和吗?”
「………」
嘴上阻拦阿珉,凤曲颤抖的手却已然握住剑。
商别意看出他的想法:“凤曲,冷静一点。”
“……至少要引开他才行。”凤曲咬着牙说,“否则我们都会——”
螣蛇也好、白虎也罢,他听不懂,但能听出曲相和是冲着两个人来的。
商别意又娇气又重病,但凡落到曲相和的手里,即使曲相和不想杀他,也指不定手脚没个轻重就让商别意一命呜呼。
自己却不一样了。
他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
曲相和若是想活捉他,就不会下死手。
所以由他去引开曲相和的话,能拖延时间不说,至多也就受一点皮肉之苦,却总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怎么看都非做不可。
“不行,凤曲,换我去……”
曲相和的脚步越来越近,那份窒息感也越来越重。
凤曲甚至已经看到了他在黑夜中依旧锃亮的眼珠,仿佛鹰眼一般透着犀利的锐光。
凤曲挣开了商别意枯瘦如柴的手指。
“换我去吧。”商别意说,“你一直恨我,就让我去。”
凤曲没有作答,但转过去的后背已经佐证了他的立场。
就在他决定抬腿走出庇护的阴影,正面传说中的曲相和时——
不知从何而来的鱼钩倏然抓住一侧的民宅墙落。
纤细锋利的鱼线贯穿巷口,如一匕刀,又如一堵墙,生生截住了凤曲和曲相和两人的脚步。
半是咳嗽、半是叹息的嗓音于夜空中响起。
群鸦扑簌簌惊飞,惊慌的叫声打破僵局。
老者一边收拢鱼线,慢条斯理地从来路走来。曲相和转过身,放过了巷子里的凤曲,转而看向大路上的来人——
“倾九洲帮你找回的鸳鸯锏……就是你与本座作对的理由吗?
“若你真有胜算,这些年又为何不敢出山?”
双锏绞压遽近。
空山老祖的袖中豁然杀出两把三棱之锏,锏有棱无刃,素以“善器”闻名,是众多兵器中为数不多不以锋刃尖锋取胜,反而大开大合,从不喋血,只以威慑压制于人。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①。如此而已。”
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双锏双钩,就此战作一团。
两人都是江湖上盛名远传的前辈,非动天下之事,绝不轻易出山。
只见他们一人位于月光之下,一人身处黑夜之中。仿佛玄白棋子,交锋于这片不眠之夜。
再被商别意一拽,凤曲的脚步缓慢收回。
在前辈们卷起的狂风暴雨中,他终于感受到世之将变。
他和大家,就站在天地剧变的边缘。
第096章 崖下生
若以辈分来论, 空山老祖实在犯不着和曲相和为难。
他和被商别意设计斩落的南陵鬼婆、东海云翁等人才是同辈,而曲相和则是比他们更晚入世的一代翘楚。
本该站在这里和曲相和对峙的人,从来都该是和他同辈的倾九洲。
他们仿佛天生的宿敌。
小剑仙光芒万丈, 每经一地, 必留下无数的芳名美谈;
紫衣侯孑然夜行,从不为人所知, 唯有金银双钩所掠之处, 惨哭与哀嚎遍地。
——直到倾九洲身亡的消息传遍大虞。
“‘月落天朗,鸟尽山空’。”他说,“连老祖都亲自出山,作为晚辈,实在让人惶恐。”
话虽如此,兵戈分离的瞬息, 曲相和眼中分明是抑不下的凶芒。
空山老祖好似听不出他的恶意,闻言只是默默站定身体。
自新帝登基,突发奇想召集八方侠士试剑。
懵懂者看声势,明眼人看局势。
说新帝是初登大宝,要立威于天下,也是合理;
但这时机掐得太准。
准到倾九洲坠亡无名峰、倾五岳惨败曲相和, 凤仪山庄屈膝献媚, 名医慕家无一生还。
江湖众派, 或韬光养晦、或拱手臣服, 就连他谢天朗一代天骄, 也要忌惮诸多, 不得不借观天楼之名, 才能举身入局。
鸳鸯双锏在他掌中一旋,空山老祖低垂眼眉, 微浊的眼瞳流露出些许遗憾。
他重新抬起脸庞,沟壑纵横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唯有周身磅礴的气势如海,这是一代老者毕生的修为所蕴,沉敛中竟然迸出一丝射月般的锐意:
“——你确该惶恐。”-
一双手从深巷探出,左右拉住了凤曲和商别意。
滚烫的温度让凤曲倏地回头——他太专注于曲相和和空山老祖的战斗,竟然疏忽了这个从后潜来的小影。
“嘘……”
来人竖起一指,抬起头,对他们眨了眨眼。
凤曲压低声音:“阿枝!”
阿枝一笑,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跟我走。”
凤曲脚下却没动,而是担忧地看向再次战作一团的谢天朗和曲相和。
阿枝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若说天下还有谁能拦住紫衣侯,除了倾岛主,也就看老祖了。”
言之有理。这种级别的战斗,现在的他还远不能涉足。
凤曲咬了咬牙,扶起商别意,姑且随着阿枝向巷子深处而去。
曲相和当然不会错过这边的异动,但他的确被谢天朗缠得极紧,三两下脱不得身,眸色也越沉越暗。
忽然间,凤曲听得身后一声低喝,曲相和浑厚的内力好像将话送到整座睦丰县的穹顶,犹如巨洪一般倾轧而下:
“倾凤曲,你就不好奇你生母因何而死吗?”
后半句被尖锐的金石声打断。
接着是谢天朗沉稳的警告:“要动他们,先过老夫这关。”
曲相和阴恻恻一笑:“那晚辈只好……却之不恭。”
阿枝猛地拽动凤曲,顾不得他恍惚的面色,低声提醒:“别理他,走!”
现在不是好奇倾九洲的时候。
他不能辜负空山老祖的心意,这么低级的激将法,岂能让曲相和轻易得逞。
商别意一路拖着病躯,踉踉跄跄随他们跑着。
但他面色一片惨白,想也知道撑不了多久。阿枝领着两人压低脚步,嘴上也没闲着:“听清楚了,凤曲哥哥,等会儿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就照我吩咐的一步步去做。别担心莫饮剑,曲相和和莫怜远早就沆瀣一气,除非莫饮剑上赶着送死,曲相和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咽一口唾沫,重重点了点头。
“你们都知道‘神恩’吧?时间有限,我只能长话短说。‘神恩’一母八子,你、商公子,还有曲相和,就是八子中的三子。
“他也好,有栖川那对姐弟也好,事实上都是听命于皇室。亲自来找你们,也是奔着你们的‘神恩’而来——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阿枝稚嫩的童音在狭窄的巷中久久回响,凤曲心中也跟着阵阵发寒。
他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如此少年老成,也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初见面就缠上了他。
仿佛这世间已经不剩什么“缘分”,一切都只是有心人的算计。
阿枝道:“说出来虽然心虚,但我对凤曲哥哥绝无半点恶意。”
凤曲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不知道。”阿枝说,“就如你现在一定在怜悯我以孩童之身卷入江湖一样,我也一直怜悯着身为八子之一的你们。尤其是最最无辜的凤曲哥哥你。”
“……”
深巷之末,一堵爬满青苔的高墙矗立。
就在凤曲以为已经来到末路的时刻,一把半人高的大刀从墙的另一面横空劈来。粉灰俱迸、墙塌如泥。
在弥眼的尘灰之中,一道和阿枝相仿的身形站立对面。
阿蕊扛起因为劈墙而豁口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光却压不垮她的脊背。
月光投下,阿枝纵过废墟,与阿蕊站在了一起。
在他们的身后,传来隐约的浪潮之声。一重重浪拍打峭壁,仿佛空灵的歌唱,莫名牵走了凤曲的心神。
“……是阿蕊先找到别意吗?”
两个小孩一怔,相视大笑起来。
阿枝擦去眼角泪花,背负双手:“从一开始赢的就只会是凤曲哥哥和莫饮剑呀。”
“‘阿枝’也好,‘阿蕊’也罢,我们兄妹从来都没有那种普通人的名字。
“我们只是十方会的一员,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称呼的话,大家都叫‘玄童子’和‘白童女’。”
“可你之前说你有爹和姐姐……”
阿枝笑嘻嘻道:“‘爹’当然是假话啦!至于‘姐姐’嘛——”
夜空中群鸦纠集,啊啊的叫声中,一片阴翳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
阿枝没有说完最后的话,就停在那里,他弯起眼眉,和阿蕊左右踏出半步,让出一条毫无阻滞,通向悬崖的道路。
今晚的萤火虫飞得很低,极尽稀疏,惨淡地与天上星子辉映。
天与地便依靠这散漫的光点相连,映亮两张孩子的面孔,也映亮遍地随着风雨摇摆的花草。
阿枝说:“往前走吧,凤曲哥哥。”
阿蕊说:“公子保重。倾少侠……公子就拜托你了。”
“你们不一起走吗?”凤曲问,“万一曲相和追过来——”
他说不下去。
因为曲相和追过来,就意味着空山老祖的惨败。
阿枝的表情却很轻松:“你知道这些天为什么总是下雨吗?”
凤曲一愣:“为何?”
“上古之阵,可以易山石、改天象。上至日月星辰,下达厚土草木,分毫寸缕都在绘阵人的一念之间。”
阿枝笑眯眯说,“老祖之所以是老祖,可不是靠那把失传多年,只有小剑仙帮忙找了一下的鸳鸯双锏。”
阿蕊:“也不是那根旧到脱漆,好几次钓不准刺客的鱼竿。”
老祖最出名的,是他的棋和阵。
尤其是与他名号同名,享誉天下的空山棋阵。
阿枝面带笑意:“下棋,最少不了的就是黑白两片。”
阿蕊道:“如今老祖与紫衣侯执棋对峙,我和玄童子自愿并为阵眼。”
“如此,”二人异口同声,“阵成。”
崖底的浪涛卷起如晦风雨。
天地号啕失色,长风鼓动雪沫。
千仞之高,道心孤悬。
凤曲宛如失声,只能呆滞地停在原地。直到商别意挤出一丝气力,用微弱的气音对两人道:“……你们做得很好。”
“之后,就交给我与凤曲罢。”
不等凤曲反应,商别意推开和他相搀的手,忽然撑起身体,朝着悬崖踉跄奔去。
凤曲下意识追逐而去,脚下却沉重得犹如千钧。
商别意快他半步,毫无留恋地背过身体,任由雨水冲洗他满是尘灰的面庞,身体便如失翼之蝶,又如流星,转瞬坠下了陡峭的山崖。
凤曲的心脏瞬间揪紧,再顾不得其他,他急纵而去,试图拉住商别意的手。
入目是汹涌波涛,身后是震风陵雨。商别意的一点衣影好似青霜白电,眨眼消失在晦冥的巨河之间。
今晚并不安宁。
只是有人将风雨隔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对不起。我们实在不剩别的办法。
“凤曲哥哥,谢谢你,这些天‘阿枝’过得非常高兴。”-
找到商别意的时候,他正惨戚戚浮在河面,像一页脆薄的纸,像一片将融的雪。
凤曲竭力将他拉回岸边,两人都湿漉漉的,可怜得不成样子。
凤曲原以为他要死了。
商别意浑身僵得厉害,凌晨时分就发起高烧。虽然逃出了睦丰县的地界,天气就好了许多,可寻常人都未必能撑过这样的高热,更何况是商别意一副病骨。
好在凤曲顺着浪花下游,找到的逗留之地恰是一处谷滩。
虽无遮风避雨的作用,但好歹足以踏足,将商别意口鼻侵进的泥水都催吐出来,再架起火堆,尽力烤干了衣物保暖。
忙活半日,商别意还是未醒。
昨夜雨势太大,卷进潮水的瞬间,凤曲都感到胸腔一阵压迫。
好像有人一边拆解他的四肢,一边又疯狂地拉他坠进水底溺毙。
幸好在且去岛上长大,凤曲还算通些水性。除了最初有些猝不及防,后来也就调整好呼吸和姿态,抓紧了捞救商别意。
如此也耗费了太大力气。
「我看他是要死了。」阿珉说,「找块地埋了吧。」
凤曲借火烘衣:“我看过了,还有呼吸。”
「你想带着他一起前进?」
“阿蕊都说要拜托我了吧。”
那是谎话。
凤曲承认,他还是看不得谁在他面前殒命。
阿珉自然洞悉他的心思,懒得拆穿:「先找点吃的。」
“上哪找吃的?这地方鸟不下蛋,你想吃我吗?”凤曲把一样湿漉漉的扶摇剑摆在地上,希冀着正午的太阳能把它晒干。
阿珉:「你只够我一个人吃,商别意就要饿死了。」
“……”
无法反驳。
即使累得手脚绵软,凤曲还是只能叹息着抄起剑,蹲到河边观察有没有什么在浅水游荡的鱼。
他不敢想象留下的阿枝和阿蕊会遭遇什么。
但他明白,如果不是乱世,他们一个机灵伶俐,一个武功不俗,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江湖上颇负盛名的少年侠客。
……现在却争不出一点让他们长大的时间。
假如说每代人有每代人的使命,那么,就好像以他为界,之前是群英争雄,之后万灵凋敝。
让人如何不唏嘘。
一尾鱼影掠过浅水,凤曲心里杂念纷繁,手上却不留情。先前削出的树枝一扎一起,就是一条扑腾的活鱼。
不用饿死总是好事,凤曲把鱼简单地刮鳞放血,架着火堆烧烤。
商别意也在此时终于有了动静。
“别意?”凤曲捕捉到他轻微的蹙眉,立即上前搭脉。
嗯……看不懂。
只知道商别意大概是身体很冷——因为他抖得厉害。
商别意的脸色比先前更白了,嘴唇更是泛青。凤曲一边担心他只是回光返照,一边又感慨商别意实在坚韧。
他明明随时随地都一副风中飘絮的样子,却硬生生熬过了这么多的磨难,坠下悬崖也能捡回一条性命。
商别意被他扶着坐了起来,眼神涣散无光,好一会儿也开不了口。
凤曲耐心地等了许久,才听商别意道出一句:“几时了?”
“大概是下午。你吃烤鱼吗?我本来想给你熬些鱼汤,可找不到盛汤的器皿,只能凑合了。”
“……”商别意闻到了鱼的味道。
凤曲天大的能耐,也不曾学过厨艺,此地又这么条件简陋,能处理一下都很不易。
烤鱼刚递过来,扑鼻的鱼腥就逼得商别意一阵反胃,弓身便要呕吐。
凤曲吓一大跳,见他虚弱地摆手:“我不吃。”
“好吧。那你继续休息。”凤曲咬下一口,虽然焦糊涩苦,但好歹能果腹。
商别意抱着双膝,就这么缩在远处。
死鱼的味道不时飘远过去,他就佝起身体,似乎又想呕吐。
看上去可怜极了。
此前再怎么吃苦,应该也不曾在衣食起居上受什么难吧。
凤曲摇摇头,心中计较起能不能再帮他找些野果将就。
太阳升了又落,两人的衣物总算干了。
玉城昼夜的温差极大,哪怕没有下雨,夜里也常干冷。凤曲只穿一件里衣,把自己的中衣和外衫都搭到商别意的身上。
商别意默默接受了。
“晚些时候,可能会有蛇啊蝎子的出来游窜。你不吃鱼,我去给你捉些蛇蝎怎么样?”
商别意:“……”
他惨白着脸:“不,不劳凤曲了……”
在挑剔这方面,和吹玉倒是很像一家人。
商吹玉只有跟着他才会忍耐一二,其他时候,对吃穿用度也少不得挑三拣四。
凤曲自觉已算尽心,他也不能掰着商别意的嘴硬灌。
而且他尝过了自己的手艺,嗯……好像未必能保证吃了那玩意儿的自己能比商别意活得更久。
月牙悄悄爬了上来,寒风吹向陡峭的山壁。
商别意还是瑟瑟地发抖,凤曲也无他法,只能运行内功保住自己的体温,时不时帮商别意握着手暖一暖。
好像又回到了初见的那晚。
一样的窘迫和尴尬,一样的只有他们二人。
直到商别意问:“凤曲,你为什么救我?”
凤曲扫他一眼:“举手之劳,不用谢。”
商别意微有动容,过了许久,轻声道:“你变了许多,又像没有变过。”
凤曲答:“以我的头脑,恐怕听不懂商公子的机锋。与其问我为什么救,不如回忆一下,跳崖之前,不是别意口口声声在说‘之后就交给我和凤曲’吗?”
商别意的表情彻底僵住,他完全没料到凤曲会记下这句。
亦或者说,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还能成为凤曲救他的理由。
但错愕只是在他的面上停了一瞬,接着又是从善如流的轻笑:“是我多嘴了。以凤曲的秉性,哪怕是换作曲相和掉进河里,大概也会奋力施救。”
凤曲被说得面红,嘴硬说:“……也不见得。”
“那也不是坏事。”商别意紧了紧身上属于凤曲的外衫,顿了片刻,抬头道,“烤鱼,也给我吃一点,可以吗?”
凤曲立即起身去取。
剩下的烤鱼已经变冷,也越发地难以入口,凤曲本想另外再烤,却被商别意拦住。他接过了剩余的鱼肉,以他身份,实在没有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
但连一息的犹豫都没有,商别意举起烤鱼,效仿凤曲先前的姿势一口咬了下去。
焦脆的鱼皮散了一身,商别意吃得有些吃力。
油水溅在他的手上唇边,他不得不笨拙地抬手去擦,却又被焦糊的碎屑呛住喉咙,不由得咳嗽起来。
吃着吃着,他又弓着腰,背过身去作呕。
即使是一向优雅的商别意,如今看来也狼狈极了。
“我还是去帮你找点别的……”
商别意却一把拉住了他:“无妨。”
月光如纱如雾,笼盖四野。河水拍打着河畔,在二人耳边经久不息。
商别意一边吃鱼,一边被凤曲担忧的目光逗笑。而他一笑,凤曲也不禁跟着笑了,两个人相视不语,默契地都不去提睦丰县里迫人的杀机。
待到潮退浪平,万籁俱寂,偶有几声鸦鸣,哀婉刺耳,商别意吃完了最后的烤鱼。
“老祖从几天前就发现了曲相和的斥候,但当时还未决定要不要出手保你。”商别意披着衣衫,低首咳道,“后来,八门行者和玄童子都力保你能救天下于水火,老祖才决定亲自出山,用空山棋阵困住曲相和。”
“为什么?即使没有我,他们不也要保护你吗?”
商别意摇摇头:“若只是我,就不是今晚的布局了。”
凤曲越发认识到自己面临的是怎样巨大的棋局。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卷入其中,抑或是从一开始,就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但那两位道长,还有阿枝阿蕊,终究还是……”
“我说过,你不必惋惜那些。他们的牺牲远比方敬远更有价值,两位道长也是老祖亲信,从设局伊始,大家就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为了送走我们吗?”
“………保住你我不落到曲相和的手中,这件事的重要性,足以让八门行者赔上整个十方会。”
凤曲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八门行者到底是谁?”
商别意道:“你们见过面的。”
于是脑海中立即浮现无数张曾有偶遇的脸。
曹瑜、明雪昭、阿绫,甚至是偃师兄弟、花游笑……
凤曲忽而抬起头来,眉头一锁:“康戟?!”
“是。”商别意道,“十方会幕后的主人,群英榜上第八,人称八门行者。他还是老祖的忘年交,小剑仙的挚友,更早时,甚至和曲相和也颇有交情,后来才因故反目。”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从他们走进宣州开始,八门行者——康戟就已经出现在花游笑的背后。此后偃师兄弟、空山老祖,全都和康戟息息相关。
那个所谓的“干爹”,竟然真如他说的那样,一直都在看着自己。
凤曲感到一阵不适,却也无法反驳,要不是这份精打细算的照顾,他说不定连宣州瘟疫那一关都闯不过来。
商别意借柴火烤暖了身体,脸上渐渐回了血色。
凤曲看得出来,他的高热还没退去,但看到商别意狼吞虎咽解决烤鱼的样子,凤曲很清楚不是自己手艺好。
——而是商别意渴望“活下去”。
不吃东西,他说不定活不过今晚。
吃了东西,就意味着商别意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道路。
他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活着。
果然,商别意说完“八门行者”就站起了身。
他有些摇晃,全靠凤曲搀扶,才得以站直身体:“……我已经认清这里的路了。今天的月相恰是时候。”
凤曲抬头看去,今晚是上弦月。
弦月,意味着潮水会比平日退得更多。
二人沉默着顺流而下,能走的道路越来越窄,直到双腿重新浸回刺骨的水里,商别意颤抖着呵出一口白气。
“很久以前,空山老祖、东海云翁、南陵鬼婆和牙山君子也是知己。他们行走江湖,以棋会友,酣畅淋漓。
“不过……棋道毕竟不是‘人道’,棋风尚有差异,为人的追求更是大不相同。
“说来并无高低之判。只是老祖时常惋惜旧友,你知道,留到最后的人总是最煎熬的。”
商别意今晚的精神很好。
他静静述说着属于空山老祖的故事,并不详细,但凤曲依然听得入神。
“江湖的人太多了。‘神恩’的力量,也太强大了。”
“……除了老祖,其余前辈的‘道’我都不能认同。说是顾全大局也好,排除异己也罢,老祖下不了手,康戟也有不忍,那便只能是我了。
说着,他甚至噗嗤一笑:“想来,总不好留给阿鹿和吹玉吧?”
凤曲问:“老祖是什么反应呢?”
“他和我下了一夜的棋。”
“后来?”
“后来他输给了我。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着日出,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人的使命是走一条路,有些人的使命是造一条路。”
商别意转过头来,神色温柔无比:“虽然我也很想成为那个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但……”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在一座矮山前停下了脚步。
只有弦月退潮之时,这座矮山才会露出全貌。
商别意熟练地按动山门上隐约的突起。
凤曲惊了瞬间:“这里是?”
“是老祖为自己准备的墓宫。南陵鬼婆、东海云翁和牙山君子的旧棋都已收入其中。”
又是墓道。
凤曲不觉退了小半步。
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商别意回头笑了笑:“别担心,这次没有种血荆棘了。”
“……”
“咦?!”
为什么连商别意也会知道未央墓里的血荆棘?!
第097章 执子人
和未央前辈朴素机关重重的墓宫不同, 空山老祖的设计温和了不少。
在群山环抱、绿水渺渺的平缓地带,轰隆隆转开的山门将他们引入一方独属于空山老祖谢天朗的世界。
没有过多的暗号和机括,一入内里, 凤曲甚至疑心这里只是哪位长者隐居的洞府。
连苍苔、蛛网都少得可怜, 看得出有人常来打扫这里。
萤石为灯,长明不灭;
山水作墓, 以葬故魂。
墓宫共计九间墓室, 除了中央的主墓室尚处空闲,其余八方都封锁了石门,不知道内里封藏了什么。
而在主墓室的门前两侧,各悬了一块石匾。
上书:“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凤曲情不自禁把这两行念了一遍,口中喃喃, 继续观察周遭的环境。
确如商别意说的那样,这里没有血荆棘,也没有侍剑偶,此地一派祥和宁静,丝毫不见杀机。
“明城的血荆棘很痛吧?”
商别意一语引走了他的注意,凤曲收回目光, 看向面带笑容的商别意。
他看上去不像试探, 而是真的对未央之墓很有把握。
犹豫片刻, 凤曲问:“你也到过那里?”
商别意笑着摇头:“只是由朋友引着看过一眼, 不曾深入。”
所谓的“朋友”又有些耐人寻味, 但不等凤曲追问, 商别意已经偏过头, 明显不想再深究下去。
他渐渐恢复了气力,重振旗鼓, 走进中央昏暗的主墓室。
除了空空荡荡的石棺,这里还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两方石凳,一盘残棋。
凤曲随他一起走进,看着那局残棋,黑白云子错落奇诡,以他对棋的见识远不足以看穿这局棋的胜负。
商别意端详一会儿:“黑云压城,玄子势强。这是大凶的走向,不知结局能否如前辈所愿。”
“是说空山老祖吗?”
“这局残棋耗时百年,岂是老祖一人之力就能改命。”
凤曲又有些发蒙了。
但商别意紧跟着道:“我说的‘前辈’,是指且去岛剑祖、暮钟湖祖师、危楼初代楼主和敝庄先辈四人。”
凤曲恍惚一瞬,回过神时,商别意已经执起一枚白子,对着杀气腾腾的黑棋悬起手腕,似乎即将落下自己的一步。
局中白棋的确死去一片,已是寥落稀少。在黑子的重重围杀之下,白棋只能苟延残喘,好像随时都可能掐灭生机。
“你身上的子蛊,名为‘螣蛇’。在奇门中,螣蛇乃是虚诈之神,性柔口毒,擅蛊惑、妖邪、怪异之事。”商别意道,“盖因为此,初见面时,我不能不谨慎评估凤曲的心性人品,毕竟‘螣蛇’驻体,多少会对人的心性有些影响。”
说到这里,商别意面色微沉,继续说:“就如我的‘白虎’,性好杀,主兵革。我虽然有意压制多年,但才能所限,终究无法真的抗衡这份渴求。所以计杀云翁鬼婆,是为大局,也有我的私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自己瘦削的右手。
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狰狞无比,和大半年前天香楼那只递来锦帕的手几乎毫不相干。
却是这么一只孱弱枯瘦的手,此刻执起了式微的白子。
“……好在,八子已经有了眉目。”
凤曲问:“除了你我和曲相和,还有其他人吗?”
商别意轻轻点首,但没有接着介绍其余人等,而是反问:“你对‘神恩’是怎么看的?”
凤曲一怔:“我什么都不知道,能怎么看?”
“凤曲,不必与我‘虚诈’。”
“……”
商别意的唇角缓缓勾起,面上多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们不是早就约定,要做彼此的‘帮凶’了么?”-
起于商别意的心结,或许真的只能终于商别意。
凤曲从不认为自己“虚诈”,那类挑拨离间、虚与委蛇的事他也从不屑做。
但不可否认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几度张口,都被深深的惊惧淹没,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方敬远之死的真相。
往远处说,在且去岛上、甚至是到且去岛前……
捧着一颗真心来论,他敢不敢承诺自己除了方敬远一事,就再没有过半句谎话?
他不敢-
“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成为了‘螣蛇’吗?”-
后背蓦地撞上了坚硬的岩石,痛觉刺激着凤曲回神。
惊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背上的衣料汗湿一片,唇间呼呼喘着粗气。意识莫名地有些沉滞,思考成了天下最难的一件事。
只是贪婪地呼吸,就得花费他全部的心神。
没错。
他连活下来都已经这么吃力。
腾不出思考的余地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面色苍白、汗如雨下的少年,商别意低垂眼眸,敛住一闪即过的痛惜之色。
“借着盟主大比的理由,不出多久,八神就会齐聚朝都。彼时,母蛊现世,一统八子,大虞上下都将在其掌握。
“凤曲,你可以逃。就像阿枝说的那样,你是唯一从未受过‘神恩’恩待的子蛊,甚至连大虞朝的庇护都不曾享受。
“你本就没必要为这个荒唐的世道献上自己。”
商别意顿了顿,他的话里充满了蛊惑,一下下撞击着凤曲略有些恍惚的心神。
但比那些话更早击中凤曲的,是商别意眼里的真挚。
就像商别意保证的那样,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帮凶”的位置为他谋划。
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可是——
凤曲还看到了商别意颤抖的指间,那颗悬而未落的白子。
继续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走到这一步,他真的只是为了师父的解药吗?
真的只是为了且去岛的存亡吗?
真的……要奔着阿珉都已见证过的惨烈再奔一次吗?
多日以来,他挂在嘴边的“道义”,到底是真正属于他的道心,还是他借以逃避的伪善?
还要深入下去?
哪怕再也回不了头?
他明明只是和大虞毫无关联的、一条谎话连篇的“螣蛇”啊!-
商别意悬在石盘上的手腕僵持太久,开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时间供他怜悯凤曲,商别意比谁都了解事态之紧急,手中的白子——眼前的凤曲将决定未来命运的走向,也关乎着从前牺牲之人的灵魂是否能够安息。
可看着尚处惊悸的少年,不知是因为那条食不知味的烤鱼,还是河水里奋不顾身的救援……或者更久远时,月光下一人蓄谋多时、一人自投罗网的初遇。
总之,他变得想要听取凤曲的心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
蜘蛛从他们的脚边爬过,萤石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
连风声都不会透进的墓中,商别意却听到了一阵低诉的话音:“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商别意怔了怔,下意识抬起头。
另一只手却已搭上他握棋的手。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凤曲的下颚还悬着一颗汗珠。
在萤石微淡的光芒下,他眼睛里的疲惫再藏不住,可在浓稠的疲惫深处,隐隐燃烧着一颗远胜萤石的、灿烂的火星:“我不想让此前的经历都失去意义。”
商别意的眼神颤了颤。
两手相叠,白子落在了棋盘的某处。
局中风平浪静,万象如旧。就好像寂静的天地中生出了一棵无谓的小草。
他的时间和心力只够落下一子。
他的竭尽所有,只不过是百年时代下微不可见的一粟。
“我且下到这里,后来之人会继续补上这盘棋。”商别意说,“一人、一人、再一人,一直到……围城崩溃、杀局瓦解。”
每个执棋之人,都有他们落子的意义。
但听“轰”地一声巨响,二人循着动静追索而去。
墓穴中充斥着陌生的火药味,这让凤曲立即握紧了扶摇,商别意随后合拢了主墓室门,两人一前一后,看向不知何时开启的东北墓室。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近在咫尺,好像就从他们的耳边淌过。
凤曲压低了呼吸,蹑手蹑脚地迎上前去,贴着墙壁细听。
粉灰迸散、瓦裂石开。
窸窸窣窣的人语一样近了,还有隐约的脚步,似乎有人发现了此地,正朝他们逼近。
“有人来了。”凤曲说。
商别意的表情一瞬沉了下去,扶摇剑也唰然出鞘,凤曲用眼神示意商别意稍安勿躁,自己则如一道烟似的纵进了狭窄逼仄的墓室。
脚步声就在头顶,越发浓郁的火药味已经让他喘不过气。
“把……炸开……?”
“……不行,轮不到……你……”
“吵什么……”
有关“炸不炸”的问题,那几人似乎吵了起来。
而这些异样的动静全都近在眼前。
凤曲心下越来越沉,来人似乎预备炸了墓室,如此一来,势必会殃及他和商别意的安危。
墓穴毕竟狭小,若是火药炸得厉害,恐怕他俩都要跟着没个全尸。
可还不知道来人到底是老祖的授意,还是曲相和的埋伏……
“别意——”凤曲转过头去,想叫他和自己绕回墓门,尽早撤退。
但恰是这一转头,久未留意的耳挂勾上石壁,一时摇晃不停,叮铃铃响成一片。
墓外的声音一瞬间停了,凤曲心叫不好,一手拉上商别意:“快走!”
然而没给他们抬腿的机会,头顶之上遽然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
“夫人——?!!!”
“……”
“夫人!!你真的在下面?!你等我!!!”火药的味道突然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人抄起铁器,开始一下下硬撬石块的动静。
身边有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少主!那不是您最喜欢的束天剑吗?!”
一道光顷刻间迸然跃进。
凤曲堪堪眯起了眼,还没做好迎接对方狂轰滥炸一般尖叫的准备,另外一人低沉而熟悉的话音压过了一切噪声:
“……你刚才,在叫谁夫人?”
凤曲讶然地抬起了头:“吹玉!”
第098章 旧同伴
商吹玉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
看到凤曲的第一眼, 那张脸便惨白一片,更衬得两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
他有心想伸手来拉凤曲,可莫饮剑凿出的窟窿太小, 稍微动静, 就会惊落一片的碎石,纷纷扬扬砸向穴中的凤曲和商别意。
莫饮剑抬手指挥手下:“快快, 都滚过来开道!”
六七个人便手忙脚乱地拥了过来。
商吹玉比他们都快, 且不佩剑,只用双手翻刨着窟窿四周的石块。尖锐的边角很快划得他皮开肉绽,几滴鲜血润进土壤,凤曲看得心惊:
“吹玉,你别碰了,你让他们来。”
其他人至少带了刀剑, 总不至于徒手和这些作对。
话未说完,不知是谁凿动了土层里松动的部分,石穴顶部变得松松晃晃。一不留神,一片巴掌大的碎石坍塌而下,激起烟尘弥眼,凤曲带着商别意连纵几下, 还是被其中一块砸伤了腿。
商别意双眉骤沉:“凤曲, 脚没事吗?”
商吹玉也听到了这句:“老师!您受伤了?!”
莫饮剑一脚踢开方才的始作俑者, 大怒道:“蠢货!笨手笨脚的干嘛?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人吗?伤到一点皮毛本少主要你拿命谢罪啊!!”
穴外又是一阵诚惶诚恐的谢罪。
反而一声清喝叫停了他们的混乱, 来人拨开心急如焚, 眼看就要往洞里跳的商吹玉和莫饮剑, 先行往洞里望了一眼:“是倾凤曲和商别意?”
凤曲痛得冷汗滚滚, 全靠商别意在旁支扶。
但商别意也是硬撑,脚下虚软得厉害, 闻言艰难地点一点头:“阿绫,是我。”
阿绫默然片刻:“你还能撑住吗?”
这话在凤曲听来颇为刺耳。
他们都还活着,当务之急当然是一起救出,可阿绫莫名其妙说什么“还能撑住”,简直像在提防他们。
商别意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反感阿绫的询问:“先救凤曲出去。”
“等等,先救别意。”凤曲道,“他比较瘦,现在这个洞口够他出去了。我在下边托着,你们接应一下。”
商别意立刻拒绝:“你脚才受了伤……”
凤曲却坚决地拉着他:“我摸过了,骨头没事。抓紧,趁我还有些力气。”
洞口外的阿绫背光望着他们,只有洞内萤石隐约的光芒稍微照亮她的表情。
商别意叹息一声,凑近到凤曲的耳边:“我是‘白虎’。”
凤曲反问:“那又如何?”
阿绫和曹瑜、明雪昭同队,说明她也是十方会的一员。和阿蕊一样,她肯定知道商别意体内的子蛊“白虎”。
那一句询问,无非是想确认商别意还有没有自信“活着”。
毕竟据他们所说,子蛊宿主濒死时,就会被子蛊占据心智,走火入魔、敌友不分。倘若商别意失去理智,他们当然更倾向用这座墓宫困住这头“白虎”。
但凤曲相信他会活着。
“……再说,你明明就不想死吧?”凤曲道。
商别意浑身一凛,又听阿绫的声音也在洞口响起。
萤石照亮她恢复平静,却莫名显得坚定的神情:“——先上来吧。”
“啊啊。”商别意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但外边太多人了,就连吹玉也……”
转回头,凤曲已经做好了托起他的准备。
“只要你有那种意图,我就会和你拼命。”他说,“放心吧,我不会留手。”
商别意动了动干裂的唇,仰头看向伸手的阿绫。
凤曲在后屈膝托掌:“来。”
“……”
萤石的光芒随着倾泻的天光逐渐转暗,商别意的眼眸却越来越亮。
几不可闻地,凤曲听见他的唇间泄出一声叹息。但没有多说什么,商别意提起衣摆,试探着蹬上了他的手掌。
而在穴外的阿绫拉住商别意的手,又过片刻,商吹玉的手缓缓伸了进来。
“上来吧。”-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仰头就能看见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天。
此地风和日丽,全然不见睦丰连日的风雨,就和凤曲猜测的相仿,他和商别意顺流而下,蹉跎几天,果然已经走出了睦丰地界,当地天象也不再受空山棋阵的影响。
莫饮剑自称是被阿枝送出了城。
“那小鬼神神叨叨念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咒,就让我往景云县来。还说,只要我能找到十方会的人,就能找到夫人你——嚯,那小鬼原来从十方会来,难怪那么讨人厌烦。”
同属十方会的阿绫没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莫少主找上门来,我也恰好从十方会的前辈口中听说一些事。猜想前辈要找的人,和少主要找的人,恐怕是一路人马,索性一起带来了。”
凤曲便看向了商吹玉:“那吹玉是?”
商吹玉答:“我和秦鹿没找到老师,就和阿绫姑娘先结队了。”
“诶,是说阿鹿也……”
“在场都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遮遮掩掩也无意义。他被阿绫的‘前辈’叫走,这几日都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忙什么。”
凤曲心神微定。
他猜阿绫所说的“前辈”,就是八门行者康戟。康戟指派了阿绫来救,阿枝又引了莫饮剑来,这让他一时有些看不清局势。
但秦鹿既然在和康戟往来,至少晚些还能问问秦鹿。
不知为何,凤曲莫名地相信秦鹿会对自己全部坦白——虽然秦鹿已经是前科累累,可这种直觉还是空前强烈。
莫饮剑探过头来,总算有了些撬过别人坟头的自觉。
他一边安排手下把窟窿填上,一边笑嘻嘻来找凤曲叙旧:“夫人,可真急死我了。幸好让你戴了耳挂,这叮铃铃一响,隔着千山万水我也知道是你。”
凤曲挤出一丝疲惫的笑:“确是多亏了你。”
“那我们就是赢了第二轮了?夫人要选这个病秧子?我是没所谓,反正景云县距离我家主宗也很近了,再过一关,夫人随我回趟门呗?我娘肯定稀罕你的,她也读过书,你们肯定有话聊……”
莫饮剑说着说着,隐隐看出凤曲苍白的脸色。
地下毕竟阴寒,商别意刚出穴口就晕了过去,幸亏阿绫在场,嘱人取了马车里备好的温酒给他暖身。
凤曲比商别意要强,但连日疲累都压在他的身上,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气色都差了不少。
“啊!”莫饮剑脱了外袍想给他披上,“你们赶紧去找些热食过来,喔,把马车上的坐垫再垫厚几层。夫人,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叫人快马加鞭先去城里准备着,咱们一到地方就能吃上。”
商吹玉比他更快一步,默不作声握住了凤曲的手,以内功传来温和的暖意。
凤曲对他一笑,又无奈地看向莫饮剑:“听你刚才的说法,也有几天没休息了,怎么还这么精神。”
莫饮剑两眼亮晶晶的:“我一见夫人就精神啊!”
商吹玉的手紧了些许。
莫饮剑又看上两人的手:“诶,你这登徒子,松开松开。有没有听过那个,呃,男的女的,不能这么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扒商吹玉的手。那双弹琴的手刚经过无数石块的磨砺,和凤曲相握时都特意裹了袖摆,似乎不愿让自己的血渍弄脏凤曲。
这会儿被莫饮剑一拉,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伤口,商吹玉眉头一蹙,压低了声音:“嘶……”
凤曲脸色微变:“小莫,你别碰他手。”
莫饮剑的手便在空中一僵:“啊?”
“吹玉是个琴客,手上伤不得。”
“那、那我刚还用剑去撬石头呢,我也是个剑客呀!那还是我最宝贝的束天剑!”
凤曲又有些心软:“对不起……”
商吹玉对他的表忠充耳不闻,自顾自垂下眼睫,指尖轻轻勾住凤曲的袖子:“都怪我没能一直陪着老师,倒让外人争了眼去。老师的衣衫破了,我的包袱里倒有几件不曾穿过的新衣,都是年前幽州织造新成的布匹,我们身量相仿,若蒙老师不弃,也可将就一些时日。”
“幽州织造怎么啦?幽州织造我家也大匹大匹的买,去年的浮花锦、今年的煮雪缎,本少主输不了你!!”
只见莫饮剑越骂越气,偏偏身高不如,更是一边骂人,一边踮脚,险险就要窜上去和人动起手来。
几个手下七手八脚来拉他们的少主:“少主,您刚才搬石块也受了伤,快看看要不要紧。”
“胡说八道!本少主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这么点小事就受伤……”
话没说完,却见凤曲因着几个手下的话语投来目光。
莫饮剑的话又跟着一个转弯:“……但是,好像,是有点……痛……嗯,是哪里痛呢……?”
凤曲果然忧心忡忡,起身便想来看:“是伤到哪了?”
阿绫和商吹玉却同时叫住了他。
“老师,还是先看看您的脚。”商吹玉蹲下去,撩开垂落的衣摆,那块石头砸在脚踝,凤曲走路也因此显得微跛。
阿绫则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徒手扒下凤曲的鞋,撕开裤腿:“……骨头确实没事,但晚点肯定要肿起来了。得赶紧回城里处理,商别意那边体虚气衰,也要灌几副补药进去,否则太虚弱了,我怕他撑不过今晚。”
说完,阿绫一手接过凤曲,押着人往马车过去。
商吹玉扶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等到两人走远了些,又转头看向连衣服都没刮破一下的莫饮剑:
“老师之德表,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天下同仰。还请莫少主自尊自重,无故攀亲,只会叫人耻笑于你。
“……还有,方才你想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其一,老师与某都不是女子;其二,老师冰壶秋月,师生之谊不容外人诽谤。莫少主今后言行,还是慎重为好。”
说罢,商吹玉冷冷扫过一眼,便跟上凤曲的脚步走远。
莫饮剑:“?”
他扭头问其他手下:“他叽里咕噜说了堆啥?”
手下:“……”
老大,他好像在说你没文化。
莫饮剑和他带来的手下都是骑马,马车便腾给了两个病患。
阿绫在车内照看二人,商吹玉则在外驾车。
莫饮剑驱了几个手下先去开路,自己则紧紧跟在马车一旁,透过车窗和凤曲搭话:“夫人,你脚真没事吗?这女的会不会看?我再找两个十步宗的医师过来吧,十方会的游医我放心不下。”
阿绫冷冷地斜他一眼,啪地合上窗帘:“吵吵嚷嚷,烦死人了。”
“诶你——”
“病人要静养,莫少主息声吧。”
“……那、那你仔细着照顾好我夫人!”
后半句话被一声惊天响的马鞭打断。
凤曲再听到什么动静,就是莫饮剑气势汹汹找商吹玉算账,两人不知怎么吵的,好一会儿才算消停下去。
阿绫一边搭着商别意的脉,一边点评:“年轻气盛,肝火也旺。”
凤曲失笑道:“他才十五岁,不闯大祸就算了吧。”
“睦丰的情况不好?”阿绫问,“八门行者只叫我来此地等人,却没有交代什么因果。如果睦丰太平,他们该不至于连莫饮剑都送来。”
凤曲一怔,面上不由自主挂上了苦笑:“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不过,曹兄和明兄都比我先走一步,想来他们总该平安了。青娥也和他们一起。”
他实在是一头雾水,这几天虽有阿枝和商别意的讲解,可这等赌上太多人身家性命的赌局,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明白的。
或许只有等康戟露面,或者商别意养好身体,再与他仔细说道……
对话间,凤曲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另一个名字浮了出来。
阿珉也和他想到了一处:「秦鹿。」
阿绫却皱了皱眉:“……他们胜过了你和穆姑娘,却选择了穆姑娘作为后续的同伴吗?”
凤曲反问:“这样不对吗?青娥毕竟是医师。”
阿绫摇头:“倒不是不对……只是曹瑜行事,一向都是八门行者的意思,他本人应该更关注你。”
她说到一半,就看见凤曲难看的神色。
一直以为是偶然的事情,现在却发现是别人蓄意营造的“巧合”——这种结果落到谁的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牵扯到凤曲最看重的同伴。
阿绫心知自己说多了话,改口道:“但你说的也有可能。总之,他们既然出了睦丰县,又不在景云县,想是继续往前了。”
“往前还有危险吗?”
“如今玉城最厉害的三个人,无非是空山老祖、紫衣侯和十步宗的宗主。”阿绫道,“前两个人都在睦丰,至于十步宗宗主,他和十方会还不曾明面上翻脸,应当不至于对曹瑜他们动手。”
凤曲越想越觉头疼,无奈地摇摇头,谢过阿绫的帮助,便倚着车窗闭目养神。
前有动机不明的康戟,后有来者不善的曲相和。
他好像站在万仞之高的悬崖,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可偏是如此险恶的处境,他最强烈的情绪,居然是无可奈何、和“果然如此”的唏嘘。
「前世曲相和并未与我为敌。」
“什么意思?你曾经和曲相和是同盟吗?”
「……不,我只是从未见过康戟,也从不知道他们的针锋相对。」
阿珉和他一样都在回忆。
他们决定从瑶城登陆开始——从天香楼里救下映珠的那个念头开始。
“……我救了映珠,所以见到了吹玉。别意因此留意到我,于是将我设计卷进方敬远一事,后来才有了阿鹿对我的宽宥。”
「花游笑记恨秦鹿,又有康戟推波助澜,宣州瘟疫因你们而解,偃师玦也因此事而恨上了你。」
“但偃师珏的亲近也是莫名其妙……是因为阿鹿吗?还是说……”
「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他,你不仅是倾如故的门生,也是‘神恩’选中的宿主。所以他才会向你求助,并把你送进未央的地宫。」
阿珉重复了一次:「前世,这些都没有过。」
凤曲已然抑不住身体的战栗。
他很害怕,这无法否认。他害怕渺茫的前路,害怕窥伺的眼睛,害怕自己走错的每一步路,害怕连累了身边无辜的人。
但是回忆往日,每一次抉择他都不曾后悔。
“我还是会救映珠。”凤曲轻声说,“只要有阿珉在,我就有底气做任何事。那些事,都是我认为正确的事。”
阿珉似乎叹了一声。
路途遥遥,车里颠簸着好像故意拨乱他们的心神。凤曲偏偏灵光乍现:“所以你从未见过康戟,其实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没看上我。」
“……”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看错。我和曲相和并无差别,只不过他比我早死一步。」
凤曲屏住呼吸,问:“他死了?”
有风从合不上的窗缝里探进,带来了车外清新的草木香气。
它像调皮的一朵蒲公英,恰到好处地搔动着凤曲紧绷的心弦。鬼使神差地,尽管还没等到阿珉的回答,凤曲竟然感到一丝异样的荒唐。
他忽然想,无论人情险恶、道路坎坷,该开的花还是开,该吹的风也还是吹。
「他死了。」阿珉终于回答,「他死在师父的剑下,那也是师父杀死的最后一人。」
阿珉没有说过这些。
凤曲张了张嘴,喃喃问:“那么,是他引起岛上惊变,也是他和师父同归于尽……?”
阿珉又陷入了沉默。
马车却已缓缓减慢速度,商吹玉敲了敲车门,城关守卫都被莫饮剑震慑,根本不敢拦停他们的马车。因此,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商吹玉等人落脚的客栈。
商吹玉轻声道:“老师,我们到了。”
凤曲连忙帮着阿绫搀扶商别意,车门大开,莫饮剑也叫手下备好了担架在外等候。
却听远远的一声嘲笑,凤曲不及回神,余光就已瞥见客栈里款步走出的一道白影。秦鹿照旧蒙了双眼,一身金丝白衣,内里穿了浅碧色的缎面裙。
袖间抖出的一截霜凝般的腕,挂上一只青翠玉镯,此刻握了一把折扇,娉娉袅袅地走来,掐着女嗓便道:“呀,夫君还是晓得回来的呀?”
凤曲:“……”
莫饮剑正想去扶凤曲,商吹玉还没出手,秦鹿先一扇子抽了去。
精钢锻的扇骨抽出一条刺眼的红痕,莫饮剑倒吸一口冷气:“秦鹿你——”
“小孩子玩儿你的破泥巴去。”秦鹿笑眯眯地,又是一扇拍开他的脸。
接着,折扇挑起凤曲的下巴,秦鹿微倾近身:“睦丰好玩儿吗,夫君?是被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迷了眼呢,还是改了口味,瞧上老八那等糠咽菜了?”
凤曲咳嗽两声,拨开他的扇子:“没那回事。”
“噢,那就是……”
秦鹿转头朝向了担架上骨瘦如柴的人影。
后半句话没有出口,但他身形停顿,显然是想追问商别意的事。却不知是忌惮什么,秦鹿又转回了头,懒洋洋说:
“算了,夫君的那些风流韵事早就传遍天下。妾身纵有天大的权、海量的金,也堵不住这悠悠之口,罢了、罢了。”
一边说着,他抬腿迈进门槛,对阿绫招呼:“瞧那病死鬼的德行,可别脏了这儿的风水。喏,另换一间客栈吧,瞧着他,妾身不适得很。”
凤曲瞪大了眼睛:“阿露,那不是别意吗?你和别意……”
“是他自己糊涂,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君不明内幕,就别替他说好话了。”秦鹿换上温和的口吻,“妾身早就令人备了好酒好菜,吹玉,请你老师入席吧。”
他转脸朝向咬牙切齿的莫饮剑,轻飘飘地一笑:“莫少主也请?听闻夫君待你犹如亲生弟弟,不必客气,嫂嫂也不会薄待了你。”
莫饮剑显然被他这副故作大方的做派气得不轻,顾不得撕破脸皮,指着秦鹿的鼻尖就骂:“你、你分明是个男的,还装什么夫妻!”
秦鹿上扬的唇角遽然一收,同样一掌拍在桌上,冷道:“看来你也清楚男女之别、夫妻之义,既然如此,还在坊间造谣生事,败坏凤曲名声。他是当你心思单纯,本座可清楚你这泼赖,分明其心当诛。”
“本少主才没有——”
“你们十步宗什么风评自己最清楚不过,可小凤儿是正道名侠,你日日伙同他游街串巷、招摇做事,敢说没有你父亲的属意?”
“夫人,我绝对没有那样想过!我爹、我爹根本还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啊!”
“那你就回去请示了莫宗主再来‘追爱’吧。吹玉,送客。”
商吹玉提弓挡下莫饮剑还想伸向凤曲的手,面色肃穆:“我早劝过你了。”
凤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头晕,忙道:“你们先别吵啊,小莫他真没什么坏心……”
秦鹿却一手拉住了他。
被他冰凉的体温一刺,凤曲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才发觉一直忠心耿耿随在莫饮剑身后的几个十步宗门人,这会儿竟然对陷入困顿的莫饮剑无动于衷。
正相反,他们更专注于另一边商别意的去向——尽管在秦鹿的授意下,已经派出了两个影卫前去护送。
感受到凤曲的目光,十步宗门人这才上前半步,拉开莫饮剑:“少主,想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先让夫人好好休息,改日再来拜访吧。”
莫饮剑气急败坏地喊:“我也要住这里,掌柜的呢?本少主现在就要订房!”
然而结果可想而知。
商吹玉和秦鹿的落榻之处,只要有机会,必定都是整间包下。
商吹玉以一己之力守在门前,身材并无魁梧,却像极了一尊门神。
面对莫饮剑又羞又怒又急又愤的脸,商吹玉也只铁面无私地道:“回吧。”-
不知过了多久,客栈二楼角落的厢房传出一丝细微的动静。
影卫之一背着昏睡的商别意从窗户钻了进来,安置榻上。另一个影卫则将手中飞刀一掷,一道紧追而来的身影应声倒下,喉咙上的切口涌出了汩汩的鲜血。
两名影卫相视一眼,将尸体一齐背回厢房安置。
再过须臾,厢房里翻出一道人影,和先前死去的人同样穿着。
他埋头钻进了街头往来的人群,不多时,站回莫饮剑的随从队列。
莫饮剑还在为先前的吃瘪不忿:“一个秦鹿、一个商吹玉,居然敢跟本少主这种态度!真是可恶!!”
手下们争相安抚:“他们是还不知道少主的厉害,又嫉妒少主和夫人感情深厚。不过夫人是偏着少主的,少主赶明儿再去就是了。”
刚回去的随从被另一人匆匆拉走。
两人缩到街边,暂且避开了莫饮剑的视线:“怎么样,他们把‘白虎’藏去哪儿了?”
后者叹着气摇头:“‘天权’果真不是善类,都说他和商别意感情多好,可翻了脸,居然真就把人送到无人过问的草堂去了。”
“这么狠心?那我们今晚就把人带走如何?”
“恐怕不好,那个十方会的阿绫毕竟是个医师,对待病患很是上心。而且他们还有倾凤曲,只怕无论如何都会把商别意找回去。”
“什么?那现在要如何是好?难道把‘白虎’和‘螣蛇’都一齐劫回去吗?”
归队的门人咳嗽两声,掩面道:“……两个人有些困难,但只把‘白虎’带走,倒是易如反掌。”
第099章 谢天朗
气走了莫饮剑和他的手下, 秦鹿的表情依然没有转晴。
尤其在凤曲左右环顾,明显在他们和莫饮剑之间表现出犹豫之后——秦鹿手里的折扇一展,往堂中一坐。
坐姿端庄挺拔, 出口的话就很阴阳怪气:“还看呢?这是要望穿秋水了?”
凤曲一僵, 咳嗽两声,掉头坐回了大堂。商吹玉也随之上前, 提起茶壶给凤曲上茶:
“玉城情势有异, 我们不得不小心为上。莫饮剑和您的事已经传遍玉城,十步宗不可能一无所知。”
一阵脚步响起,伙计们端着后厨的佳肴鱼贯而出。
不多时,桌上就已摆满了各色菜品,足足十几道菜。最后却端来一碗鱼粥,单独放在秦鹿的跟前。
秦鹿便拿起小匙, 也不动筷,只吃鱼粥。
凤曲正想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却听商吹玉开口说:“十步宗已经走了,你该说出你的盘算了吧?”
秦鹿道:“盘算?本座哪有什么盘算。比起那些阴谋诡计,咱们要操心的只有抓紧拿到信物,出了这玉城。”
“看来你是怕了十步宗。”
“怕如何, 不怕又如何?”秦鹿慢条斯理地道, “本座要是现在就和他们打得不可开交, 占了便宜的还是老八那个鬼精。”
凤曲猜他说的“老八”, 就是以“八门行者”为号的康戟。
但他原以为秦鹿和康戟该是同伙才对, 今天听着, 怎么又显得针锋相对。
秦鹿前话一顿, 落座的阿绫接着问:“说起来,倾少侠的队里现在是莫少主和商公子, 要前进的话,还得再找一个人吧?”
话音刚落,桌上两方的氛围就生了变化。
商吹玉为凤曲夹了一筷子菜,道:“我等的一直都只是老师。”
秦鹿笑了一声:“那也得看你能派上什么用场不是?莫非就是在小凤儿半夜睡不好的时候,给他弹一首曲子助眠?”
商吹玉:“我总归还能弹首曲子,不比某人居心叵测。”
秦鹿:“本座都‘叵测’一路了,究竟是本座叵测,还是你太蠢,看不清本座的用意?”
“如你这样两面三刀、故弄玄虚之人,旁人确实难以看清。”
“你只是心虚了,知道自己蠢笨愚钝,武功平平,以为中伤本座就能哄得小凤儿回头?——他总是明白本座真心的。”
凤曲:“……”
抱歉,我也许、大概、可能是不那么明白。
眼见商吹玉又要拔箭,秦鹿话锋一转:“说到底,只要四个人就足够。我们加入不了小凤儿,让小凤儿加入我们不就好了?”
商吹玉拔箭的手一停,面上思考片刻,当真坐了下来。
凤曲莫名打了一个寒颤:“等等,所以你们是打算……赢我吗?”
秦鹿笑吟吟说:“或者小凤儿带上妾身,姐姐就教你赢商吹玉,如何?”
商吹玉:“?”
阿绫打断道:“不可。商公子太过虚弱,景云县药材匮乏,要救他性命,必须再往前送。玉城中心的玄合县,那里既是十步宗坐镇之地,也是玉城物资最丰富的地方。要么你们赢了,带商公子走;要么就让倾少侠和商公子赢。”
她顿了顿,像是警告,阴着脸说:“你们该不会想坐视商公子病逝吧?”
“……”
一个亲生弟弟,一个竹马挚友,两人同时别开了头。
秦鹿叹一声:“‘白虎’暴走,偌大的景云县都要殃及池鱼,就对不住老祖的一番牺牲了。”
商吹玉则问:“老祖既已不在,还要遵循考试的规则吗?”
“老祖是老祖,‘天玑’是‘天玑’。”
秦鹿吃完鱼粥,擦了擦嘴,恢复平时从容不迫的做派。
他紧跟着抬头,意有所指地转向凤曲:“不过,要是你放弃盟主大比的考试,我们就不用理会什么‘天玑’和观天楼,各回各家,倒也不赖。”
凤曲一愣,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建议。
放弃盟主大比,放弃前往朝都。在这迷雾重重的当下看来,似乎是最明智的一个抉择。
前方是一场不屑伪装的“请君入瓮”,即便深入,多半也不会如他所愿,给出他需要的解药。
……假如没有解药,他还有必要赶去朝都吗?
“事实上,那些信物只是让你推开朝都城门的一道钥匙。倘若你不去朝都,它们就毫无意义。”
秦鹿徐徐起身,摇着折扇,笑意盈盈地留下最后一句:“摆脱规则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场赌局。小凤儿,你当真毫不动心?”-
——怎么可能毫不动心?-
秦鹿安排人处理了二楼包厢的尸体,商吹玉则和凤曲交代了五十弦的去向。
他们还在犹豫的时候,恰好遇上了后到的一刃瑕。一刃瑕提了曲相和的名字,五十弦便规规矩矩随他走了。
秦鹿和商吹玉也因此得知曲相和就在玉城。
“‘鸦’的作风一向认财不认亲,紫衣侯对老师穷追不舍,想是背后另有主谋。”商吹玉思索着说,“左右都是‘神恩’引起的事端,老师现在退出,恐怕只能是权宜之计。”
他说的在理,凤曲也一样心知肚明。
对方冲着八道子蛊而来,就算他能逃过一时,除非除了自己身上的蛊,否则终有一日还是会被敌人找上门来。
甚至到了那时,只怕连商别意、秦鹿这类可以帮他的人都已殒身,再想反抗,更是难如登天。
“但秦鹿会想不到这个吗?”
“老师的意思是?”
“我不明白,秦鹿那些话是说即使我退出,他也能保住别意?还是说,他其实和曲相和……才是一派的?”
商吹玉跟着皱了眉。
可惜两人知道的都还太少,今晚单是听到凤曲承认自己疑似“螣蛇”的身份,商吹玉就已惊魂难定。
只好彼此宽慰几句,商吹玉起身灭烛:“老师这些日子已经够费心了,今晚且先休息。”
“我真的能睡着吗?”凤曲苦笑着摇摇头,“现在活着的时日,都是靠老祖拖着曲相和的脚步。”
商吹玉的眉间掠过一丝痛惜,他上前帮凤曲压了压被角,又将扶摇剑仔细挂在床头:“睡吧,老师。”
大概没有人能比他更难受了。
五十弦连着曲相和,穆青娥也对“神恩”极有了解。
秦鹿更不必说,五人之中,他只会是知道最多的那个。
越是了解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商吹玉的傲性,只会越发自责。
凤曲反手拍了拍他:“你也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商吹玉的眼眉略弯:“我就睡在隔壁,去为老师抚琴一曲,兴许真能助眠。”
“我是睡着了,但你会不会越弹越精神?”
“……”商吹玉的眼睫垂了片刻,半晌道,“不要逃跑,老师。”
凤曲抬眼看他。
“在很多时候,真正知道你想要什么,真正会为了你的想法奋力争取的,只有你能做到。
“我不想让老师变成和我一样任人摆布之人。”
月光下,商吹玉的一双眼眸沉静而专注。他或许真的无法推知太多信息,就和身处迷局,茫然无知的自己一样。
但那一刻,凤曲前所未有地确信:
商吹玉始终追随着他的目光没有落空,他又点出了自己不敢开口,却的确存在的隐秘的欲望。
他不想任人摆布。
他不想听天由命。
就像他从阿珉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不想被阿珉取代,更不想重蹈阿珉的覆辙。
阿珉也道:「观局,入局,然后擅局。」
“是。”凤曲悄然握紧了拳头,“我们比任何人都有这份底气。”
商吹玉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关合,寂静中,只有自己轻浅的呼吸。
俄而,相邻的厢房就如商吹玉承诺的那样,响起了缓慢悠扬的琴音。
凤曲辨不出那是什么曲目,只知道琴音清冽、曲调舒缓,商吹玉的琴艺一如既往地完美,甚至弹拨之中,依稀比往日还要多一层细腻。
昏沉沉地,凤曲终于睡了过去。琴声也在无知觉间告一段落,唯独明月高悬,星落如雨,俯瞰着这方波涛暗涌的地界。
直到——
景云县稀疏的丛林中飘来一丝浅浅的腥臭。
「凤曲,起床。」
阿珉的声音便在沉寂中响了。
不用他叫,凤曲残余的警惕也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拔起。意识顷刻间恢复清明,凤曲蹬上鞋袜,一手抓起了剑:“什么动静?”
窗外老鸦唱更,与之偕同的,还有蛇行夜路,轧过草木的细响。
但若只是这样,还不至于惊醒了他。
凤曲翻到窗边张望,只见明亮的月前腾起一点乌鸦。鸦影俶尔往返,“嘎”地长叫之后,叼起了一条纤长柔韧的细蛇。
细蛇在它的喙中挣扎,寥寥几息,却只爆发出一声惨嘶,很快没了声息。
“是有栖川。”凤曲暗道一声,纵身飞出,攥着一旁垂下的荆条翻跃而去。
景云县常年干旱,植被多为荆棘,凤曲一路赶去,衣衫又被刮得破破烂烂。
一抬眼,却是远超想象的乌鸦,吞月一般纠集此地。遍野漫走的蛇群仓皇逃窜,却还是沦为乌鸦的美食,被它们几起几落,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蛇尸。
什么人能把有栖川野都压制得这么彻底?
丛林中久久不闻笛音,凤曲心下不安,逆着鸦潮举步走去。
乌鸦察觉了他的意图,当即弃了蛇群,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拍打的翅膀、尖锐的鸟喙,凤曲代替了蛇,成为新的猎物。
但扶摇剑嗡地出鞘,剑光比月光更快,鸦群很快又惊叫四散。
“有栖川平白无故的,怎么又和‘鸦’较劲?”
凤曲满腹狐疑,蹑足向前,却迟迟没有看到有栖川野的身影。
倒是一声浑厚的低喝震停了他的脚步,对方远在数丈之外,隔着层层林叶,一身黑衣遁在林中,朝天喝道:“有栖川野,你是要忤逆尊上不成?”
向他涌去的蛇群有了片刻的迟滞。
“从前竟然还没发觉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那人道,“难道为了那些私情,你连自己的使命也不顾了?”
深夜长寂,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诘问。只有蛇群越来越缓的进攻,终于,在第一条蛇触碰到他的裤腿之时,男人的武器尚未亮相,却听“砰”地炸响。
碰到他的蛇竟是爆体而亡。
“……”
“给我退下。”男人最后警告一遍。
蛇们战栗僵停,再不敢上前。
可蛇身蠕动着、趔趄着,竟然也没有退步。
林道相对的又一片林中,蓦地飞出十数条银光湛湛的鱼钩。
鱼钩直窜男人心口,来势汹汹、猝不及防。
被蛇和钩同时包围的男人却毫无忌色,翻手掷出两片叶刀,锵锵挡下四五道钩。
接着衣飞如龙,广袖里杀出金银双钩,一瞬绞住余下的铁钩,在他脚下烟尘遽涨,只听得惨鸣阵阵——
凤曲再低头时,靴底已被蛇身流出的鲜血润湿,仿佛置身一片血泥沼泽,再也动弹不得。
月华流转,凤曲才看清了。
男人并非穿了黑衣,而是一身紫衣被鲜血浸透了无数次,染至发黑发硬,那股飘渺遥远的腥臭,也是自他身上传来。
正是本该被空山老祖和阿枝阿蕊兄妹困在棋阵的紫衣侯,曲相和。
他抬腿向钩子飞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凤曲的呼吸下意识窒住了。
「方才投钩的人,是老祖。」阿珉开口,语气同样沉重。
老祖原本藏身在那片林里伺机而动,现在却不惜暴露踪迹也要引曲相和过去——显然,老祖是发现了自己藏身于此。
而连处于下风的空山老祖都能发现,曲相和……
“有栖川果然和曲相和是一派?”
「不如说,曲相和面对有栖川和老祖两人都能游刃有余,你危险了。」
“……现在走吗?”
阿珉没有回答。
凤曲也完全没有退步的打算。
现在退回客栈,曲相和照样找得到他,那时候,就连商别意也要羊落虎口。
还不如……就这么和他拼了。
就算有栖川野心有顾虑,不能全力相助,有阿珉和空山老祖在,应该也有几分胜算。
再不济,真被曲相和抓住,至少能分走他对商别意的注意。
凤曲跃跃欲试地站起身来。
一尾蛇却倏地缠上了他的脚踝:“嘶——”
凤曲低头看它,又听空山老祖所在的那片林中爆出金铁厮杀之声。
「空山棋阵既然困不住曲相和,就说明,老祖和阿枝他们……」
阿珉没有说完,意思却很明显。
阵法被破,阵眼定是九死一生。
倒不如说,在曲相和这等凶悍之徒面前,根本是十死无生。
凤曲再也不能坐视,一手拽开了阻拦他的小蛇,拔腿纵向那片深林。
交戈声渐逼渐近,间或还有几声艰难的低喘。等他分林拨叶看清了当中缠斗的二人——
被曲相和制在双钩之下,从头到脚都鲜血淋漓不剩一块好肉的老者,便是空山老祖。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佝偻弯曲,仿佛被曲相和生生压断了脊骨。
空山棋阵被破引起的反噬已让他五感尽失,此刻七窍流血,狼狈之至。
曲相和一脚踏在空山老祖皱巴巴的背上,钩子割开了他的皮肤:“谢老祖,你说你这是何苦?”
老祖挤出一声痛咳,他的眼珠不知去处,四肢都被拧成非人的形状。
但面对曲相和的冷嘲热讽,老祖只是缓慢扬起头颅:
“大虞气运未亡,老夫不过替天行道。”
曲相和嘲笑道:“天?哪里的天?道?那又是何方的道?”
“……”
“你如何不肯承认,所谓‘大虞’不过是窃了旁人的运数。一群蟊贼,竟敢自尊自大,反将真正的天下之主逐去荒僻。”
曲相和眯起眼睛,压低身体,再问道:
“老祖,我知你学识渊博,自诩能勘天机。你说大虞气数未亡,我信,那我问你,能救你们大虞的人……是谁?在哪?那个人若是看到今日你的惨状,还敢不敢冒头?敢不敢肩负起你们大虞的‘气数’?”
“………”
空山老祖悲叹一声:“成王败寇,你便杀了老夫。”
“你答不上?”曲相和笑着说,“你答不上,因为你根本看不破。谢天朗,当年你说倾九洲是大虞最后的侠客——现在我再问你,承不承认当年看走了眼?”
“……是。九洲的确当不起‘最后’。”空山老祖合上双目,“在她之后,还会有无数的孩子前赴后继。哪怕不为大虞,也是为了他们的道义。”
曲相和勃然大怒,一手将他掼倒在地:“好,你就这么相信命数,那我成全了你,谢前辈。”
金钩从上而下贯进空山老祖的后背,老祖咽下痛叫,鲜血满溢,却还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曲相和被他笑得脸色更加阴寒,一把抽出金钩,带动老祖的身体颤颤巍巍,好似残烛之火。
“你笑什么?!”
“老夫笑……二十年前九洲说你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不是杀人的料。”
空山老祖就这么抽搐着,直到被血呛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说出最后一句:“她啊,从来……不会看走眼……”
曲相和大怒之下再补一钩,这次老祖的反应却更平静,任他一下再一下地撕开皮肉,鲜血迸溅,老者却已阖上双眼,全然无了呼吸。
凤曲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回地上。
老祖的血就像蛇群的血一样蔓延过来,浸润了他的鞋底。
曲相和独自砍了许久,久到飞回的乌鸦都在枝头垂首欲眠。
久到他终于接受,空山老祖再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他的眼睛朝着凤曲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是犹如鹰隼的一双眼睛。
但他没有走近。
而是对着茫茫的夜空,漠然地道:“谢天朗,也不过如此。这江湖真是无聊。”
说罢,曲相和收起双钩,一声呼哨召回黑漆漆的群鸦。
便如毫未察觉凤曲一般,他背起双手,带着一身深沉的血腥,转过身,孑然离开了这片月下。
第100章 应淮致
凤曲不喜欢剑。
或者说, 他不喜欢一切“沉重”又“轻巧”的东西。沉重到关乎人命,却轻巧到只在一念之间——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拿不住这样的东西。
这在且去岛上是不被理解的。
尤其是他背负着“倾九洲之子”的头衔,而倾九洲正是靠着一把剑, 杀穿了海内七城, 名扬天下、得证道心。
“是怕输吗?”江容问,“你不敢拔剑的毛病, 是怕输给别人, 丢了小剑仙的脸?”
凤曲答:“你不觉得一条命随随便便就消失了,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你认真的?”
“我看着像在玩笑吗?”
江容鼓起脸,非常认真地顺着他的思路推理起来。
“但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掉,其中死于剑的,相比之下可以忽略不计。老死的、病死的、饿死的、被朝廷赐死的……”江容顿了顿,“喂, 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师兄已然泪眼汪汪地缩在墙角,从头到脚都如炸毛一般战栗起来。
“我不理解啊,难道你是害怕被人随随便便杀掉?那你倒是好好学剑啊。”
凤曲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任由江容蹲下来,无可奈何地擦他的眼泪。
二师弟的手法总是这么粗暴,但在二师弟暴力的揉搓下, 他好像反而能找到一丝异样的平静。
在被江容揉成胀红的猪头之前, 凤曲终于找回声音:“老死、病死、饿死, 那些不是我能控制的, 所以没办法。但要是我自己的剑杀死了别人, 那要怎么办?”
“如果你不想杀, 那就不杀啊。”
“万一我杀错了……或者我不得不杀……”
“难道你想说比起杀人, 你宁可被杀?”
“呜……”
江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拍拍他的脸:“大师兄!你可是要继任岛主的人, 不要荒谬到这种程度好不好!”
凤曲的表情更可怜了:“我也不想的!但杀人真的办不到,要是做了第一次,说不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
江容站了起来,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家伙。他一边后退,一边怜悯地摇头。
凤曲甚至能听到江容心碎的声音。
毕竟在岛上,除了倾五岳,江容就是最期待他继任岛主,带领且去岛杀回海内的人了。
“正因为此,师父才要选定大师兄继承这座岛吧。”
“……诶?”
“我爹被土匪截杀的消息传回村子那天,我就发誓要练出杀人的剑。我和大师兄不一样,我完全记得自己的仇人,也完全记得父母在世时的幸福,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学会杀人才行。
“但是大师兄没有那种心情。大师兄没有‘必须杀人才能做到的事’,所以无法接受‘剑要杀人’的理念。”
凤曲懵懵地听着。
江容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直都少年老成,两人相处,有时都分不清谁才是师兄。
但这是凤曲第一次真心觉得江容说得对。
凤曲问:“用剑杀人的意义,就在于报仇吗?”
可是倾五岳一直告诉他,不用追究父母的死亡。倾五岳说,那些过往都已清算,不用他去背负后续。
而且他对父母毫无记忆。
要为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去拿起杀人的剑吗?这是他没有想过的。
“还可以守护且去岛。”
“我当然很想保护大家,但是于情于理,且去岛现在和外界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到要闹出人命吧?”
“以防万一呢?”
“那样想不是太悲观了吗?毕竟我们和海内一直都很和平,凤仪山庄也已经撤出凤凰峡了。”
江容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杀人。”
凤曲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那我也给不了什么主意了。”江容抱起胳膊,“可能等你回忆起父母的仇人,或者且去岛危在旦夕……总之,等你有了杀人的冲动再说吧。”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有那种冲动……”
“会有的,大师兄。
“那些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的懦夫,在最后一刻也算是有了‘杀人的冲动’。”
“……我大概也算惜命吧?”
“你才不是因为惜命而不想杀人。”江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和凤曲一起长大,是相伴最久的师兄弟。
他太了解他的大师兄了:
“大师兄应该是有了杀心就再回不了头的类型——相比之下,我还算能容忍现在的大师兄。”
凤曲问:“回不了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会和现在有所不同。”江容说,“难道你不好奇?那种能让你都生出杀心的事,我还挺担心的。”-
他好像真的遇到了。
能让他生出杀心的事。
就在曲相和的背影即将没进阴翳的那一刹,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几遏行云。
鸦飞戛止,长风归寂。
曲相和似有所感,拂袖侧身。袭来的剑华凝成的一点银雪,看似轻浮,实则迅疾无比地刺向了他的肋下。
却听几声骨碌碌的滚响,三颗烟珠在地面轰然炸开,蓦地,蔽天的浓烟充斥了凤曲的视线。
剑尖撞上了一块冷铁似的东西,“铛”地激响。滚滚烟雾中,曲相和的脚步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
扶摇剑只得挽三道花,劈开邻近的烟障,一道浑厚无比的话音却同时响起,叫停了曲相和的脚步:
“紫衣侯,老八托老子捎话。‘太阴’都让给你了,卖个面子,留这小儿一命。”
烟尘中寂静片刻,曲相和答:“方才,是他要杀我吧?”
“有吗?老子看他只是想捉两只乌鸦解解馋啊。”
“我原先是想放他一马,留点时间给谢天朗收尸。但既然有你在这儿,‘螣蛇’我就得带走了。”
“哎——不给老八面子,就给老子一点面子吧。”
“……”曲相和沉默许久,“你有什么面子?”
暗中的人大笑三声:“不知道诶。”
话虽如此,烟雾中的曲相和却真的停了脚步。两人僵持一阵,浓烟中央的凤曲忽觉肩上被人一拍。
身后的男人压着他的腰,朝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一弓身:
“好了,来,让咱们恭送紫衣侯。紫衣侯慢走——”
“……”
凤曲暗咬后牙,虽然听懂了此人是想救自己一命,可老祖陨落的惨状犹在眼前,他实在做不到向曲相和低头,苟且偷生。
男人似乎也能猜到他的心情,继续哄劝曲相和:“还不去追你的爱女吗?我听说了,你心爱的徒弟可是被她咬了好几口,这都不动怒,还是你教徒有方。”
提到一刃瑕和五十弦,曲相和和凤曲都有了反应,但凤曲被男人制着,一时开不了口。
曲相和则重重一哼:“就算我再放他一次,他也成不了气候。”
“是是是,那你就放一次瞧瞧呗?”
“……”
烟雾转淡,曲相和的回应再也没有响起。等凤曲再次看清前物,只见寥落的几只黑鸦逐月而去,万籁寂静,除了浓彻的腥臭,再无异象。
代他和曲相和对峙的男人这才松手,似乎如释重负,他活动着手腕,颇为无奈地扫了凤曲一眼:“你这呆子,居然真想和他动手?”
凤曲握剑的手抖了抖,男人还想唠叨,绕到跟前,却看见那双发红的眼。
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过。
他耷着双肩、两股紧绷,攥剑的虎口张到极致,小臂隆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唯独那张脸,鼻翼翕动,赤红的眼眸倏地滚下两行泪来:
“老祖……是被他活活虐杀而死……”
男人喉结一滚,叹息着转开脸:“他武功好,他拳头硬,你又能奈他何呢?”
凤曲再也忍不下去,蹲在地上捂着脸哽咽起来。
他不止哭他亲眼所见的老祖,也哭音讯全无的阿枝和阿蕊,更哭躲在林荫中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如今空山老祖没了,玉城就是莫怜远和曲相和的天下,我能保你这一回,是老祖死得惨烈,曲相和也不是毫发无伤。
“今夜一战你看清楚了,江湖就是这样身不由己,你死我活的地方。曲相和纵是人品低劣,天下第一的武功却不是假话。秦鹿劝你退出,确是为你着想。以你现在的心性武功,卷进这里,无异于稚子怀金过市——曲相和和他主子不会那么轻易放走了你。”
凤曲默默听着,问:“您也知道秦鹿?”
男人一笑,抬手和他交握。
男人道:“铁匠铺外,我们见过。”
凤曲恍然大悟:“是您!”
那个据传是空山老祖麾下之人,为了剑胚和莫饮剑争执的打铁铺雇主。
“倾凤曲,倾九洲的儿子。”他的目光落在扶摇剑上,“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身份,那是我师父铸的剑。”
凤曲低头看一眼扶摇,不知是不是错觉,扶摇竟也跟着低吟起来,好像在回应男人深沉的思念。
男人定定看了一会儿,问:“可否让我看看它?”
凤曲道:“家母生前身经百战,剑身可能有些残缺……”
说着,他还是连剑带鞘递了过去。
却见男人面上一怔,接着狂笑起来:“家母?你说它是倾九洲的剑?——哈哈哈,扶摇性情温和平正,怎么可能是倾九洲的剑?!”
他接了剑去。
扶摇一入他手,宛如鱼回沧海,悠然游走,飒飒英爽。
凤曲目瞪口呆:“扶摇不是我娘的剑?”
男人一面舞剑,一面朗声回答:“家师乃是大虞皇室御用的铸剑师,他造的剑,除非皇室,谁敢佩用?”
凤曲如遭雷劈地僵在原地,眼见那柄褪色的剑穗迎风招展,他的心神却再也不能聚在扶摇剑上。
取而代之的,是深彻的心惊和困惑:“我娘……真和皇室有所关联?”
其实他早该有所觉悟。
剑柄上刻了四爪的龙,形神兼具,怎么看都不是倾九洲能用的剑。
只是倾五岳不肯解释,他就只好一厢情愿当作是哪位皇族子弟送给倾九洲的佩剑——
现在想想就更荒谬了。
谁会送人一把只有皇室能用的剑呢?
男人舞了数十招式,尽兴后终于放慢脚步,满目不舍地把扶摇抱进怀中。
他爱怜地抚摸着扶摇的每一寸剑身,凤曲没有谦虚,这把剑在倾九洲手上那几年实在饱经风霜,已然谈不上是一把多漂亮的剑。
但男人并没有任何责怪倾九洲的意思:“她能保全这把剑的大体,就已十分不易。”
凤曲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他有种莫名的预感,预感这个男人会给出有关父母的新的线索。
果然,感受到凤曲激动的视线,男人抬起头,哑声道:“这把剑的原主,乃是逝去多年的襄王应淮致。”
“襄王……应淮致……?”
“襄王个性温和、仁德良善,亲近坊间,所以经常隐姓埋名行走江湖,做下许多善事。
“这把扶摇剑就是他最好的伙伴。”
凤曲多次听过“襄王”的名号,但“应淮致”这个名字还是初次听说。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无比陌生,但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痛意。
男人接着说:“你娘眼高于顶,不可一世,能让她甘愿生下你的男人——应淮致,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凤曲脚下一软,连连退了数步。
阿珉一样毫无声息,一人一魂都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中,良久没有开口。
天边泛起了蒙蒙的亮光,黎明来至,即将驱走林间的阴暗。
凤曲回过神来,喃喃说:“所以……我爹不是不肯要我,而是……”
而是比倾九洲死得更早。
那个被倾五岳隐瞒多年的父亲,终于浮出水面。倾九洲到死都护在怀中的扶摇剑,就是她留给儿子的回答。
“你想知道你爹因何而死吗?”
“……”
“就是因这‘螣蛇’。”
男人长叹一声:“他死之后,‘螣蛇’传给了你。这便是你师父决定把你送出且去岛的缘由。”
且去岛因为倾如故的惨死,绝不可能容下神恩的子蛊。
倾九洲从来没有真正带他回岛,只是因为倾九洲身死,他的师父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
凤曲怔怔地问:“那您怎么能劝我放弃盟主大比呢?”
扶摇会暴露他和应淮致的关系,师父还是让他带上了扶摇。
可同时,他又叮嘱说,轻易不要让人看到扶摇的真容。
“你还是决定向朝都走吗?”
“我必须往那里走。”
因为他不能回头。
回头就会遇到师父,就不得不问:
“您到底是希望‘螣蛇’从此消失,还是希望凤曲能够苟活?”
凤曲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所以他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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