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长夜尽

    苏醒的“白虎”一往无前, 神勇无比,仿佛聆听了众人的祈祷,他越战越勇, 越发的奋不顾身、酣畅淋漓。

    超出正常人的力气和速度令曲相和的面上现出一丝惊异。

    他斩断了“白虎”的手臂, 可“白虎”依旧能拖曳着断肢死缠烂打;他剜去了“白虎”的髌骨,可“白虎”还是纵跃腾挪, 毫不受阻。

    带血的涎水从他合不拢的嘴边流下, 张扬的肩臂仿佛只剩狩猎的本能,孤注一掷地同他厮杀。

    “真是难看。”曲相和看着如此狼狈的烂肉,面上嫌恶之色再不能掩。

    他放弃了活捉“白虎”的初衷,刀锋转向,朝着“白虎”的后山骨直劈而去。

    一道冰冷的剑光打斜里刺来,轻轻一撩, 冷刀错一下位,“白虎”的嘶吼震耳欲聋,曲相和的刀便落了虚处,掉头拧开身体,险险避开刁钻的剑意。

    三人骤然分逝,或落桅杆、或立树冠、或浮湖波。

    曲相和挽刀横眉:“你要保这怪物?稀奇。”

    凤曲不搭理他, 只趁剑光未老, 甩开追袭而来的“白虎”, 擎剑攻向曲相和的腰后。曲相和当然不会束手就擒, 一柄扫开了他, 刀锋冲去“白虎”的喉前。

    三人战得难分难解, 带上理智全无的“白虎”, 其余二人也不得不各自为营,莫分敌友。

    但凤曲依然没有放弃和商别意的沟通:“别意, 这边!我会配合你!”

    尽管回应他的只有野兽般的怒吼。

    刀、剑、爪在夜中此起彼伏,曲相和和“白虎”惯纵高空,凤曲便蹑如浮萍,游走在清波之间,或借力供“白虎”一用,或冷不丁一剑刺出,封住曲相和的走位。

    在他烦不胜烦的阻碍之下,曲相和接连被“白虎”撕出几道伤痕,最重的一道落在左肩,甚至让他有了须臾抬不动手。

    岸边无数人都揪紧了心,尤其是“鸦”的门生,眼见着阁主以一敌二,自是胆战心惊。

    两相欢再顾不得,趁着莫饮剑一时走神,一掌击他入睡,又在十步宗短暂的惊乱中提一把刀,拔腿闯入战局,断了凤曲的身法。

    原本隐占上风的二人组反落颓势,凤曲挥剑逼他急退,莫饮剑也急忙警告:“两相欢!你已经战败了,不可以再上场的!你要再不回来,本少主就也上去了——”

    话音未落,沉寂多时的“鸦”们再度躁动,一把把寒光湛湛的刀剑乱入人海,莫饮剑只好回头设防,带领一众十步宗人围追堵截。

    天上地下一时乱作一团,又听一阵阵刺耳的鸦叫。有人提着另一道身影飞奔驰援,不等旁人看清他的面孔,只见黑影匝地,一掌送离了两相欢,银钩如蝎尾一般缠上凤曲的剑。

    凤曲挣脱钳制,想也不想反手递剑而去。

    少年的一声惊叫,却彻底打破了这场乱夜:“大师兄?!!”

    扶摇剑硬生生滞在半路,濯缨阁的灯光投落湖面,反光隐隐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一刃瑕托走了两相欢,又以一人挡在自己和凤曲之间。

    方才的剑锋再近一寸,就要割开少年的喉咙。

    那张熟悉的面上汗如浆涌,大叫声后转成了瑟缩的蚊讷:“……大师兄。”

    岸上众“鸦”也一样喜上眉梢,齐声喊:“大师兄!!”

    两个大师兄两相对峙,各自眉目森寒。

    夹在其间的少年面色惨白灰败,褴褛的衣衫里透出伤痕累累的身体,瘦骨伶仃、可怜之至。

    凤曲哑了许久,方难以置信地挤出一句:“……江容?”-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琵琶如诉,娇娘泪垂。

    自打入世以来,凤仪山庄屡遭不顺,庄主商晤不得不频频外出,一去便是数月不见人影。庄主夫人孕中身重,日夜以泪洗面,终于召来琵琶女奏曲一首。

    商晤一听便明了心意。

    “此子生而珍贵,不如就取名别意。夫人携子在家,我又怎么可能不珍惜。”

    长子商别意便在一片恭贺声中呱呱坠地。

    他不愧为父母情/爱的结晶,二人自他降生,感情日好,就连山庄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不多时就蒙得天子谕诏,荣而面圣。

    年迈的天子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此子聪慧之相,似有灵神托生。朕见他便心中欢悦,有这样的孩子,你们商家真是幸运极了。”

    官府垄断的盐铁生意,竟也因此让渡部分,凤仪山庄更得以迁回瑶城,再也不用避去凤凰峡。

    父母大惊谢恩,此讯流传,更成美谈。

    “不要对客人不敬。”

    “幸好有公子提点,那人原来是官府巡差便衣探访!”

    “我想给灾地捐些钱粮。”

    “不愧是别意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知道为山庄的风评考虑。”

    “我喜欢和阿鹿玩。”

    “别意公子高瞻远瞩!只要您能和世子成为朋友,山庄的生意一定会更加顺利!”

    ……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商别意,无疑是在爱意中长大的孩子。

    山庄里的人们爱他,山庄外的人们也因为山庄的存在而爱他。

    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他,相信他也是如此强烈、如此忠诚地深爱着这座养育自己的山庄。

    不会有比商别意更幸福的人了。

    他的父母随时都愿意为他牺牲所有,他的宗族随时都对他唯命是从。他皱一皱眉、眨一眨眼,都会成为众人紧张期待的讯号。

    当大夫断言他有短寿之虞时,商别意自己尚无自觉,周围却已哀声一片。

    无数人为那个还未到来的“短寿”愁肠寸断,他的父母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围转。

    “山庄不能没有别意啊!”

    父亲老泪纵横,一夜白发。

    母亲病如山倒,拉着他默默流泪。

    不会有比他更爱凤仪山庄的人了。

    即使他说“不要对客人不敬”,只是希望每一个客人都能获得平等对待;

    即使他想给灾地捐粮,只是不忍听到太惨重的伤亡;

    即使他和秦鹿相见恨晚,两小无猜,只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唯一不叫他“公子”的同龄人。

    即使他觉得短寿也没关系。

    比起被父母关在山庄静养,他更想在注定短暂的生命里走出瑶城,去别处看看新奇的风景。

    这应该是因为山庄只有他一个孩子吧。

    如果有别的孩子,那他稍微逊色一点,大家应该也不会难过了。

    所以当年幼的弟弟住进别院,商别意欣喜地奔去拜访:“吹玉!你就是吹玉吗?我是你的哥哥,我叫——”

    “我不想听。”吹玉说。

    “……”

    “我不会陪你装什么兄弟情深!你们还我的娘,还我的娘!!”

    “………咦?”

    原来他想和弟弟亲密一点,也是出于扮演“兄弟情深”的需要吗?

    原来……他的手足之情的产生,都只是为了山庄里能有一对完美的兄弟。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是想给山庄赚些光彩而已。

    连五岁的吹玉都能揭穿他,那他拙劣的演技落在他人眼中,岂不更是可笑吗?

    “我们愿意做别意公子最忠诚的奴仆!”

    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仰视他时,就像在仰视高高在上的神明。

    商别意说:“别这样,起来吧。”

    “公子连对待仆人的细节都这么仔细。山庄就是因为有公子这么温柔的人,才会倍受坊间称赞,别意公子真是煞费苦心。”他便听到暗处的窃窃私语。

    别这样。

    别这样。

    ……他才是凤仪山庄最忠诚的奴仆吧。

    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私欲。

    他的全部都可以解读为山庄的象征。

    他的悲和喜、他的善和恶、他的生和死,他的所有都不是“商别意”,而是父母恩爱的结果,是“凤仪山庄的那位公子”。

    所以——

    他若死在这里,他若死在这里……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就保住了千里县。

    十步宗从此欠了恩情,将来必定要报恩,玉城的商贸缺口也能打开,凤仪山庄的版图就能向此前进。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还保住了无数年轻的侠客。

    多少人都会铭记凤仪山庄的付出,无论今后何方得意,都要记住长公子的牺牲,都要让凤仪山庄于乱世中存续。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甚至战过了紫衣侯!

    凤仪山庄的威名一定传遍大江南北,再也不会有江湖人小看他们一介商贾。即使暂时没有出名的侠客,以他今日的战果,总该有人忌惮,武才凋敝的山庄或可苟延残喘……

    一切都是为了山庄。

    这是值得的,为了山庄的话。

    这就是他作为长公子的归宿所在了-

    别意,醒醒。

    别意,快躲开!

    别意,别担心,我来配合你。

    别意……别意……-

    是谁在吵闹。

    为什么不叫他“别意公子”?

    是谁在期盼他能睁眼。

    是山庄的大家吗?看到这样的他,还是会期待他醒来?

    他……想要看看-

    一刃瑕的出现终结了所有人的侥幸。

    打败曲相和已经难如登天,现在还有了一刃瑕的参与,别说获胜,就连活下去都像是痴人说梦。

    莫饮剑正想骂下一刃瑕,两相欢却接过话去:“大师兄不曾输过,你们两个人,我们也两个人,不是正公平么!”

    莫饮剑勃然大怒:“什么两个人!一刃瑕明明还带了一个人来,带了——”

    带了……人质!!

    “来得太晚了。”曲相和轻飘飘地斥了一声。

    一刃瑕恭谨地转身朝他一拜:“劝走五师妹花了些时间。”

    “下次她要跟过来,就让她来。她早晚要见识这些。”

    “……是。”

    一刃瑕又转了回来。

    凤曲同他对峙着,一刃瑕默默避开了凤曲的视线,只是束着江容,任由凤曲的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你们想做什么?”

    一刃瑕没有搭话,凤曲却越发着急。

    他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不曾见过师弟,没想到重逢竟是在这样的境地。

    江容也意识到自己成了凤曲的拖累,一时又急又怒,几次试图反抗,却被一刃瑕蓦地一压,胳膊瞬间脱臼,疼得冷汗滚滚。

    凤曲怒道:“住手!你有什么冲我来,我跟你打!”

    一刃瑕却摇一摇头:“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曲相和一刀斩退了“白虎”,拂去灰尘,居高临下道:“本座念你还算有几分本领,让你最后和同门话别几句。如有什么遗言,就让他一齐带回且去岛罢。”

    江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诧异地发问:“什么意思?师兄,为什么说‘遗言’?你们到底是——”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忽从黑夜中杀出,遽然穿透了一刃瑕的右肩。

    腥气顷刻弥漫,一刃瑕吃痛一让,扶摇剑立即逼来。

    二人转瞬间交上几招,江容痛得脚步虚浮,趁机遁走,衣后却陡然一轻,曲相和不知何时又飞来金钩,钓起了他单薄的衣衫。

    少年高高地悬在湖心之上,飘摇得好似一点孤萤。

    曲相和冰冷的警告隔水飘来:

    “——倾凤曲,你自己做个选择罢。是由他带回你的遗言,还是你要听听他的遗言?”

    凤曲怒目相视:“你的遗言,我正听着呢!”

    扶摇剑直贯一刃瑕的胸前,这是前所未有的杀招,惊得一刃瑕的双眉起了一丝轻皱。他匆忙掠退数尺,才发觉醉翁之意不在酒,扶摇剑毫不犹豫地弃下了他,随主蹑水穿云,袭向那团被血染得发黑的紫影。

    曲相和哼笑一声,振袖出刀,迎向背水一战的凤曲。

    后方一刃瑕持钩奔来,凤曲和江容夹在其中,尤是凤曲,前是曲相和杀气腾腾的刀,后是一刃瑕冷光凌凌的钩。行差半步都是万劫不复,更不提救下江容全须而退。

    商吹玉一箭连着一箭,却被师徒二人有心拖长了距离,数箭不达,只能勉强作为凤曲半空借力的一步。

    到此境地,似乎一切外力都再难襄助。

    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孤身赴死,飞蛾扑火。

    月光淌过扶摇剑身,清冷的光芒像一地无声的残泪。

    这一剑或可刺进曲相和的胸膛。

    代价是那把刀将劈开他的头颅,那串钩将剖出他的心脏。

    “夫人!别去了——!!”

    “老师……”

    “大师兄快躲开!!!”

    一剑就好、一剑就好。

    江容几乎泣出泪来,破音大叫:“滚回去啊!倾凤曲!谁要你救,混蛋、混蛋!!!”

    但在句末,一声兽啸惊天动地,叫人肺腑俱裂,无不敢视。

    尖锐的骨爪在曲相和的脑后亮了出来,破烂的血肉都掩不住那只残掌扑向敌人的杀心。岸上声籁皆灭,震惊的眼睛都看向那将落的一掌——

    曲相和神色遽厉,猛然回刀!

    削薄的刀锋斩开寂静的夜晚,一颗滚远的头颅仰飞而去,人群中炸开阵阵尖叫。半空里的血雾砰然膨胀,染红了星月与云,镜面似的湖上刹那烧起了腥红的火,逐波而燃,烈烈无双。

    扶摇剑没进曲相和的胸膛,一刃瑕的钩钻进凤曲的心肺。

    时空凝滞在耳边尖鸣的霎时。

    遍体鳞伤、骨肉支离的“白虎”于他眼前陨落而坠。

    轰然砸碎了潋滟的湖光,也砸碎了凤曲眼眸中最后一丝懵懂。

    “别……意……?”-

    他救了倾凤曲。

    倾凤曲承他的恩,要好好地待吹玉,好好地报答山庄。

    他救了倾凤曲。

    阿鹿也会感恩戴德,就连天子都欠了山庄一笔。

    他救了倾凤曲。

    且去岛也不会再和山庄置气了吧。

    他救了倾凤曲。

    ……

    他想救倾凤曲。

    商别意想救倾凤曲。

    如此而已-

    “夫人——快,医师,滚过来救人!!”

    “老师,还清醒吗老师?老师,千万不要合眼……”

    “……小凤儿,别睡。”

    凤曲知道自己不能闭眼。

    曲相和还没死透,他的剑,还是偏了一点。

    凤曲努力想喊某人的名字。

    喊江容,喊商别意,喊阿珉。

    可是喉咙里涌出血来,只余嗬嗬的怪鸣。

    胸前更是一片冰冷的钝痛,已经分辨不清是一刃瑕的那一钩,还是别的什么伤势。

    “……”

    阿绫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颤抖的手在竭力为他包扎。

    最后却只化成一声悲鸣:“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第112章 长相会

    合眼之后, 后半夜的惊乱就都沉入了一场噩梦。

    如果真是一场梦就好了-

    耳边的脚步此起彼伏,隐忍的低泣、呢喃的祈祷、惆怅的叹息,一切轻微的噪音钻入耳廓, 凤曲听得久了, 双眉不自觉地一颤。

    立即有人惊喜地赶上前来,药香忽而逼近, 似乎有密密麻麻的人影叠近, 挡住本就微薄的夕光。

    凤曲无意识地拧起眉头,身边传来某人的叮嘱:“老师别动……药……”

    接着,一只汤匙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双唇。

    温热的液体流进,凤曲想要吞咽,喉咙却拉刀子一般生疼, 只得将眉皱得更紧,再也不肯咽下一口。

    商吹玉就被人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冷香迫近,凤曲轻哼一声,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急忙伸出了沉重的手臂,朝着虚空处一抓。

    一只冰凉的手接住了他。

    “……别意、别意。”凤曲着急地呼唤起来, 对方默然片刻, 将一方丝帕递得更近了些。

    凤曲沉重的眼皮终于生出一丝气力, 光线重又簇拥着他。

    丝帕近到了鼻端, 香气却在逸散。

    莫饮剑压着哭声询问:“他是醒了吗?这是醒了吗?”

    商吹玉也跟着喊:“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秦鹿冰凉的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还是有点发热。”

    “……”

    凤曲彻底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野里, 一张张面庞都朝向他。

    有人娴熟地端来药碗, 嘱咐说:“商吹玉你让开。映珠, 你来把他扶正,动作轻些。”

    “我……”

    “你手一直在抖, 让映珠来。”

    商吹玉这才不甘地让了半步,另一个娇小的少女走上前来,依言照做。

    轻柔的力道托起凤曲的身体,目光所及也渐渐清晰。

    即将喂药给他的少女额汗涔涔,眼下都是疲惫的青黑,动作却还是记忆中的干净利落。

    凤曲讶异地睁大了眼,声音嘶哑,却还是忍不住问:“青娥?”

    穆青娥冷冷地扫他一眼:“别动。我才几天不在,就把自己折腾得半死,回头再和你算账。”

    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见他真的恢复清醒,余下人等都如释重负。

    莫饮剑更是喜极而泣,呜咽着扑来床边,抓住了凤曲的手便不肯松开。

    然而,比起归来的穆青娥,搀扶着他的映珠更让凤曲吃惊。

    半年不见,映珠身量见长,瞧着越发清瘦,肤色也沉了几分。可她的眼睛却明亮无比,双臂也很有力,照顾起来细心又妥帖,发现凤曲打量自己,映珠回了一个笑脸,和曾经愁苦的模样判若两人。

    凤曲错愕极了,映珠猜到他的疑虑,主动解释:“别意公子的队伍带上了我,这一路,我就负责给公子烧火做饭,所以锻炼好了。”

    “你说别意……”

    “是呀,别意公子说只有这样才能从庄主手下保全我。毕竟少侠和两位公子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山庄也是讨嫌。”

    凤曲心中大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也是他之前的担忧,可惜自身难保,实在容不得他再做更多。没想到商别意反而代他做了这些,让映珠免受商晤的磋磨,虽然路上艰辛,但看上去,她似乎过得不错。

    凤曲张了张口:“那别意他……”

    众人的面色都生出一丝异样。

    商吹玉垂目不言,秦鹿默然转开了头。莫饮剑的哭声为之一顿,映珠也闭了嘴没有多言。

    只剩穆青娥说:“他死了。”

    ……是啊,别意死了。

    醒来看到熟悉的一切,他居然真的把那晚当成了一个噩梦。

    凤曲却没有一惊一乍的痛苦,只是沉默地按上心口。那里被穆青娥包扎几圈,随着动作,又有新鲜的血迹渗了出来。

    受伤的疼痛和血肉生长的痒意交织在一起,还有一些情绪沉甸甸的,内忧外患,难受至极。

    穆青娥拉开了他的手:“别碰伤口。”

    凤曲温顺地听从医嘱,才察觉自己四肢躯干都缠满了纱布。可见伤处不止在胸膛的那里,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伤痕累累。

    但一向怕痛的他居然不觉得痛了。

    只有满腹不安还争先恐后地宣泄:“阿容呢?阿容怎么样?”

    这次却换来了更长的沉默。

    良久,穆青娥喂完了药,起身道:“你先见一个客人吧,她在十步宗外等你很久了。”-

    中元夜后,千里县破天荒地下起了暴雨。

    这场雨持续了三天之久,洗去连秋湖上刺目的血腥,却洗不去人们心上厚重的阴霾。

    而在暴雨之后,有人在十步宗外看见了一道跪着的身影。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从何时开始跪在这里,只是看她衣发湿透,蓬头垢面,中途几只乌鸦落在身畔,呀呀地叫唤,她都充耳不闻。

    十步宗也有下人前来接应,请她入内休息,但少女依旧没有听从。

    她只是默默地跪在宗外。

    直到第五天,风和日丽,凤曲转醒。

    在众人的搀扶下,凤曲撑起身体走到宗门。

    他是一脸的病容,形容枯槁、孱弱不堪,然而宗外跪着的那位竟然比他还要狼狈,应声抬头的刹那,干涸的双唇溢出了血,无神的两眼终于绽出一道光亮。

    却是呕泣一般的哑叫:“……boss,对不起,你干脆杀了我吧!”

    凤曲默然良久:“别这样,先进来吃点东西。”

    习武之人的身体虽然强韧,却也不能这样多日不进水米。在凤曲的授意下,两人一起坐上餐桌,各吃一碗稀粥。

    五十弦一直低着头,吃着吃着,眼里落下一滴热泪,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要撑不住了。不只是身体,更包括了她的精神。

    系统邮箱里堆满了何子涵的警告邮件,但她一封也不想拆开,也完全不想如何子涵建议的那样离开这个世界。

    五十弦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把这里当成一个游戏、一本小说,更不可能把眼前生动的人们视作普通的角色。

    凤曲伸出手,拂开她未干的鬓发:“你哭什么?”

    五十弦啜泣着说:“我昨晚明明应该赶过来的,可是……”

    “笑话,”莫饮剑道,“你五十弦杀过的人就少了么?这会儿哭哭啼啼的,从前怎么没见你悔过。”

    五十弦又是泪如泉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次死的可是老祖啊!”

    谢天朗这一生都没有开宗立派、生儿育女,五十弦和莫饮剑都自幼长在玉城,平日往来,和寻常爷孙也没什么分别。

    五十弦也不知道自己何必哭得这么厉害。

    她跟着凤曲等人的初衷不过是想苟一条小命,总不至于真对纸片人动什么感情。

    可是朝夕相处的日子久了,当她听闻商别意惨死,倾凤曲重伤的结局,一瞬间感到的完全不是打败了成长期boss的爽快——而是极致的愧疚和担忧。

    五十弦更不敢看秦鹿和商吹玉的眼睛。

    商别意的死状……听说身首异处,不成人形。她根本不敢想象。

    “我明明也算是‘鸦’的二把手,如果我再多留意一点,说不定就能阻止这些事。”五十弦轻声说,“我……你们打我骂我都好,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但是不要赶我走,我真的很抱歉,我——”

    双方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凤曲问:“我和曲相和注定不死不休,到那时,你能旁观吗?”

    五十弦的肩膀缩了一下,这些天她几乎流干了眼泪,整个人潦倒到了极点。

    凤曲的要求已经再简单不过了。

    他只要她旁观,没有要求她也拔刀朝向义父。

    但五十弦还是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话。

    穆青娥柳眉倒竖,质问道:“难道你还想助纣为虐?”

    面对穆青娥的控诉,向来伶牙俐齿的五十弦却毫无反击的余地,只能泪流满面:“他……那也是既定的剧情,是剧情要他那么做的!我知道我不该,可是、可是他养了我这么多年,能不能让我和他再沟通几句?”

    “曲相和的罪行早就罄竹难书,只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你要和他沟通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父亲他私下里也很亲切,他还会救助流浪的动物。小时候他教我武功,其他师兄都反应很快,只有我笨,可是他从来没有嫌弃我……”

    穆青娥冷声打断了她:“那凤曲就该死吗?还是说商别意和空山老祖就该死?睦丰县的十几条人命都是你师兄的杰作,以你来看,到底是那些百姓该死,还是你师兄该死?”

    五十弦哑口无言,眼里蓄起汹涌的泪水,再也说不出话。

    凤曲叹一声,换了一个话题:“阿容呢?他们为什么要为难他?”

    五十弦的表情却变得更为难了:“我稍微打听了几句,可就连九万里也明显被人吩咐过,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说。我只知道他们已经关了江容很久,而且就是奔着他是你师弟才下手的。”

    “……果然怪我。”

    “对不起,我没能和江容说上话,现在也没办法再回去。”五十弦腾地起身,苦恼道,“不然我还是回去问问,我去问大师兄,他虽然无条件服从父亲,但有时候也很听我的话……”

    穆青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喝你的粥。”

    这就是驳回了。

    “你也别动什么歪脑筋,那一钩距离你的心脏只差一寸。听人说,要不是商别意……曲相和的刀该把你劈成两半了。他们捉你师弟,无非是为了威胁你或者且去岛,犯不着和你师弟过不去。我们只要静观其变,总不会出大错。”

    穆青娥警告似的看向凤曲,后者没有做声,秦鹿反问:“你和十方会的人一路,有听说什么消息吗?”

    穆青娥的面色变了刹那,她抿了抿唇,别开视线:“没有。”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奇怪,穆青娥又说:“只是讨论了关于考试的事,渐渐有些眉目。可惜老祖已经不在了,现在知道也没什么用处。”

    秦鹿问:“讨论了什么?”

    “……是阿枝暗示过的,那孩子跟我和凤曲有过一面之缘。凤曲应该也记得,阿枝提醒过这里的五轮考试都和五行相关,独木桥是‘土’,两人结对时是‘金’,之后三人经过的地理环境是‘水’。”

    穆青娥顿了顿:“老祖年轻时曾是儒士,所以我们推测,这五道关卡其实对应着儒家的五德。”

    秦鹿微微颔首:“这种设计倒不罕见。土对应信,金对应义,水对应智……”

    穆青娥道:“第四道关卡,也就是我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应当主‘木’,也就是——仁。”

    众人无一接话,只有秦鹿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在考察“仁”的地方发生了如此暴/乱,都不知道是老祖高瞻远瞩,还是天道都在嘲讽这所谓的“德行”。

    凤曲还是放不下江容,以至二人的话里机锋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但很快,映珠奔进院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凤曲少侠,有客人递了名帖,说想约你过几日见面!”

    一边说着,她双手递来了一封名帖。

    凤曲还未拆开,就见封皮盖有一块名章。秦鹿余光望见,眉宇微沉:“是慕容麟。”

    “‘天玑’?他找凤曲做什么?”

    “不清楚,慕容麟从小孤僻寡言,我和他没什么往来。”

    “凤曲,信上有说吗?”

    凤曲正拆开信,展开信纸,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咦?”

    信上并非他以为的客气寒暄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你都好吗?”

    你都好吗?

    凤曲自认和他唯一的接触也就是连秋湖上,可是他们连眼神都没对上过,这句话的含义似乎只是问候他的身体。

    这也有必要和他亲自见面吗?

    映珠满是担忧地送了一件披风过来:“少侠还有些发烧,不能病上加病,还是注意些吧。”

    凤曲谢过她,鼻尖却嗅到一股冷香。

    正是先前递给他的那方丝帕,不知何时又被映珠抽了回去,现在束在映珠的腰间。

    留意到凤曲的目光,映珠眼神微垂:“这是别意公子的遗物,二公子叫我先收着。”

    凤曲折好信纸:“过几天我再赴约。你们这段时间有没有安排呢?不用分神照顾我,我感觉已经大好了,至多再躺一宿,明天我就能去找曲相和。”

    穆青娥:“得了吧,你现在连门禁都闯不过去。”

    商吹玉也劝:“不用老师亲自出动,我今晚就去看看情况。”

    五十弦哭道:“让我去吧,我去赎罪!我就算被大师兄打死也要把人捞出来!”

    秦鹿跟着啧一声:“本座早就派了影卫去追,但连他们都碰了壁,何况是伤重的你?”

    任谁听了都觉得江容大难临头。

    凤曲恨不能立刻肋生双翼,丢下唠叨的众人直飞而去。

    嘈杂中,映珠默默收拾好两只粥碗,又给所有人倒上热茶。接着,映珠软糯的嗓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抗议:

    “是在说且去岛的那位江少侠吗?他的情况确实不好,但‘鸦’短时间内不会伤害他的。”

    众人同时一顿,疑惑的目光扫了过来。

    映珠抬起头,谦逊地行了一礼,一双笑眼里却丝毫没有从前的软弱。

    连秦鹿的影卫都无法探得虚实的“鸦”,在她口中却像一个信手拈来的玩物,映珠重复了一遍:“一刃瑕受了暗伤,两相欢也很不好受,三更雪从来不以武功见长,如果没有江少侠作为要挟,他们就拿凤曲少侠毫无办法,所以现在都不敢对他做什么。”

    凤曲难以置信地坐直了身体。

    眼前这个条理清晰的少女陌生至极,他完全不记得映珠是这样的性子。映珠继续道:“这些是我亲耳听到的,不用怀疑。”

    “……什么?”

    “因为公子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为他收殓,不想紫衣侯的人也有此意。巧合遇上,我就多嘴问了几句,可惜现在不能对质了。”映珠说,“因为他们都死了。”

    五十弦带头软了下去:“哈?这次带来的明明都是精锐——”

    “映珠,”凤曲注意到的却比五十弦更多,“你没有自称‘奴婢’了。”

    映珠微微一怔,接着笑眼弯弯,肯定地颔首:“别意公子说出了山庄就不用守那些规矩,时间久了,我就习惯了。”

    凤曲茫然地看她一会儿:“让你和他走了,好像是件好事。可是,你一个人真的能对付那些杀手吗?”

    “是啊,多亏了少侠救我。”映珠依然笑着,“如果不是少侠,我就不会认识别意公子,也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了。”

    “……”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凤曲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但映珠的笑容似乎真心实意,让他挑不出差错,眼前还有江容的事叫他心烦意乱,一时也抽不出空余去观察映珠的异常。

    最后由秦鹿一锤定音:“小凤儿继续休息,江容的事至少等你拿得动剑了再说。”

    凤曲出神地望向屋外。

    天色已然暗了,月亮又爬上树梢,秦鹿软和了语气,柔声说:“你昏迷了五天,别意的头七就快到了,那天是要‘返家’的。别让他看到你一脸的憔悴,也为之后的苦战养精蓄锐吧。”

    秦鹿没有说错。

    他现在还太弱了,如果不能杀死曲相和,就算立刻冲过去也救不了江容。也许商别意才是对的,单打独斗在这世道早就行不通,在某些时候,他也需要别人的帮助。

    “虽然老祖说过不要丧礼,但商别意的总要操办。说起来,商别意应该留下了不少东西……”穆青娥拍拍脑袋,“伤员好好休整,其他人这些天都有得忙了。”

    映珠笑了笑,伸手轻轻拉上商吹玉的衣袖:“别意公子的遗物,就由我和二公子负责清点吧。”

    商吹玉眉宇刚皱,就被映珠一语堵了回去:“二公子,这里只有你姓商了。”

    “……”

    凤曲道:“吹玉,你就去吧。”

    商吹玉只得松了口风:“我知道了,都听老师的。”

    清醒后的第一天,好像只是为了击碎“梦”的侥幸。

    叫他前所未有地确定,那些都不是梦。

    第113章 儿时梦

    中元夜残酷的战斗很快传出了玉城, “倾凤曲”的名字越发响亮。听说凤曲转醒,千里县的百姓自发送来了鲜花和补药,密密麻麻堆满十步宗的大门。

    连带着十步宗上下也对这位贵客与有荣焉, 平日的招待更是殷勤妥帖, 一张张笑脸热情洋溢,反而令凤曲受宠若惊。

    现在真有不少人期盼起自家少主能“高攀”了, 莫饮剑却忙得脚不沾地, 一连几日都没能亲自问候。

    今天好不容易腾出空闲来见凤曲,却见阿绫坐在院里乘凉,淡淡说:“他出门赴约去了,你要追吗?”

    莫饮剑磨了磨牙:“赴谁的约?商吹玉?秦鹿?难道是女的?穆青娥?五十弦?可恶,到底是哪个狐媚?”

    阿绫:“……你还真把这里当后宫了啊。”

    但她一向不喜欢和傻子说话,与其看莫饮剑在这儿表演跳脚, 还不如支开这人。阿绫信口说:“是‘天玑’约见,你自己打听去吧。”

    莫饮剑便怒发冲冠地走了,只留下一串叽叽咕咕的骂咧。

    玉城的观天楼就在千里县郊,不过现任“天玑”实在低调,就连偌大的观天楼也显得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孔清兰派人带路,凤曲自己恐怕又要迷失一阵。

    在凤曲的印象中, 观天楼的道人总是从容淡然, 深藏不露。

    但不知是慕容麟事先吩咐, 还是空山老祖的部署分散了观天楼的人力, 眼前的观天楼竟然门庭空落, 长长的山阶无人清扫, 积起了一层落叶。

    领路的十步宗人朝他一礼:“小的就送您到这儿了。”

    凤曲忍不住问:“空山老祖生前都在观天楼吗?”

    领路人摇了摇头:“老祖有自己的洞府, 远离城县,鲜少与人往来。他是考试开始之后才受‘天玑’邀请来此坐镇。”

    凤曲了然颔首, 又谢他一遍,这才举步上山。

    不同于前三座观天楼的巍然华丽,分明是相近的城楼,这里却格外荒凉。门可罗雀、苍苔丛生。

    慕容麟只邀请了他,所以凤曲也没有叫上他人,独自前来赴约。

    走过百级山阶,观天楼的大门显出一角。属于大门的悠长缓慢的异响飘了过来,门缝徐徐张开,一道人影孑然而立,呼唤他:“你来了,灵毕。”

    凤曲脚下顿了瞬息:“……阁下是叫我吗?”

    慕容麟久等多时,见到他的衣影,立即迎了上来。

    他和秦鹿描述的一样不善言辞,然而双眼里迸出激烈的光亮,看上去激动不已,却不敢伸手接应,只是迫切地望向凤曲:“灵毕,是我,阿麟。”

    凤曲停在了最后几步阶上:“抱歉,我失去过一些记忆……你确定没认错人吗?”

    慕容麟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地-

    儿时梦里巍峨的宫殿和发狂的男人,凤曲现在都已有了猜测。

    虽然尚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倾九洲带出深宫,但毋庸置疑,他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生活在那座宫殿。

    而那个眼含血泪的男人想必就是他全无印象的生父。

    慕容麟证实了他的猜测:“我不会认错……你和以前一样耀眼。”

    凤曲一时语塞。

    慕容麟侧身让出一条道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复杂的情绪,许久才细声细气地开口:“请进吧,灵毕。我愿意帮你找回记忆。”

    凤曲却没动作:“……记忆吗。”

    换做以前,他一定掉头就走了。

    没有人希望他记起往事,否则倾九洲不会大费周章带他出宫,倾五岳不会让他隐姓埋名藏在岛上,有栖川野更不会支支吾吾、如履薄冰。

    他自己也不是很想。

    没有比逃避更轻松的事了,而且这一直是他最擅长的。

    慕容麟焦急地催促:“灵毕,你不相信我吗?”

    “……”

    那倒没有。他就算不信慕容麟,也相信空山老祖的眼光。

    「要走吗?」久违的阿珉开了口,「他拦不住你。」

    “要走吗?”凤曲把问题丢了回去,“我不知道。”

    一人一魂都不太愿意做出选择。

    但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慕容麟已经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这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少年正鼓着双腮,眼中隐有怒火:“应灵毕!不要再躲了,这还是你教我的!!”

    慕容麟的身材并不魁梧,反而非常瘦弱。

    瓷白的皮肤因为怒意而泛起微红,但这更显得他的发火毫无威慑,只让人觉得弱小可怜。

    凤曲的嘴自发地泄出一丝笑:“什么啊,阿麟又把自己急哭了,羞。”

    话音未落,二人的面上都同时一怔。

    脑袋里好像蒙了一层雾,那些刻意回避的梦境却如一折折戏,越是混沌,越是清晰。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跃出脑海,凤曲叫不出来,但脑内霎时间传来剧痛。

    慕容麟急忙搀扶起头痛欲裂的凤曲,二人匆匆返回楼中,屏退外人,慕容麟担忧地问:“灵毕、灵毕,你还好吗?你说你没了记忆,那是怎么回事?”

    凤曲开不了口,只觉四肢乏力,阿珉也和他一样深陷痛苦,久久不曾出声。

    但在恍惚间,朦胧的视野中似乎有白雾聚起了一道长影。

    对方迎面走来,看不清容貌,却有一种异样的熟悉。

    慕容麟的呼声紧在耳畔:“灵毕,你不记得我,还记得太子和帝姬吗?就是折炎和赊月,你还记得吗?”-

    折炎。

    赊月。

    灵毕-

    “王爷,扶摇剑这回修补好了,可不能再断了!真不知你是怎么用的,以前好几年都没事,近两年怎么一会儿裂一会儿断的,你该不会又借给小剑仙了罢?”

    被慕容济一语戳中心事,应淮致借喝茶飘开了目光,颇为心虚地呵呵一笑:“只是和九洲比试了几次。”

    “你哪里能是她的对手,干嘛自取其辱!”

    “可她要本王赢了她才肯下嫁,这屈辱非取不可嘛。”

    “世子都这么大了,她还不肯放水?”

    “不要放水、不要放水。灵毕大了是灵毕的事,我和九洲是我们的事。”

    慕容济看他的表情更怜悯了。

    堂堂王侯,弃了无数贵女不要,偏追着一个没心肝的剑客瞎跑。

    孩子都已拿得动剑了,父母竟然还不曾拜堂,说出去实在令天下人耻笑。

    应淮致问:“慕容,你这是在同情本王吗?”

    “微臣更同情跟着你长大的世子殿下。”

    “……跟着九洲腥风血雨的才更可怜吧!”

    “有你们这种父母就是最可怜的事了。”

    应淮致更为心虚,偏开头不再做声。

    孩童的笑声却从宫殿外飘近过来,一路跑跳,银铃似的清脆。慕容济放下茶杯:“孩子们回来了。”

    应淮致说:“本王又被九洲打了的事……”

    “是是是,微臣不会告诉世子的。”

    话音未落,几个小影钻进宫苑,一行宫人唯恐小主子有所磕碰,个个大汗淋漓,小心环护。

    但当中的小主子们毫无自觉,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动如脱兔,一路跑来,喊道:“父王!快来评理,折炎他欺负我!”

    应淮致:“……又怎么啦?”

    应灵毕窜了进来,一脸假模假样的哭相,告状说:“折炎拿不动太傅的枪,让我去拿,我拿动了,他就喊太傅来骂我!”

    应折炎也尾随入内,不甘示弱地解释:“一开始就是灵毕叫我拿的!”

    应赊月随后追来:“皇兄这么输不起,真丢人。”

    应淮致被这帮小孩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但应折炎和应赊月都是皇兄的子女,他总不能逾越教训,只得对应灵毕好言相劝:“你确实不该拿太傅的枪啊。”

    慕容济在旁附和:“那把枪接近百斤,小世子虽然能干,也要当心伤到自己。”

    应淮致:“就是,这么重……等等,慕容你怎么还夸他!”

    应灵毕却得意极了,被慕容济这么一夸,几乎就要忘乎所以:“父王的扶摇剑我也能用呢!太傅都夸我是天才!”

    “哦?世子连扶摇都能用,可比你父王……”

    “——慕容!!”

    慕容济这才不甘心地收了后话,改口说:“小孩子不要舞刀弄枪,等您长大,微臣专门做一把适合您的。”

    应折炎和应赊月的眼睛也跟着亮了。

    但这两位就不同于应灵毕,在皇帝的教养下都很懂礼,虽然心中渴望,但不敢明着要求。还是应灵毕喜滋滋地插话:

    “可那时师傅不就老了么?不如师傅把这门手艺教给阿麟,我觉得阿麟还更懂我想要什么。而且我们跟阿麟更熟,折炎和赊月也能厚着脸皮一起讨了。”

    应折炎撞他一下:“说谁厚脸皮呢!”

    慕容济生平头一遭被人嫌弃,一时忍俊不禁:“那小子体质寒弱,不是铸剑的材料。说起来,阿麟人呢?”

    慕容麟虽然以应折炎伴读的名义入了太学,但平日实在沉默,连应折炎也时常忽略了他。

    被慕容济一问,应折炎才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尴尬地左右张望。

    应灵毕答:“御花园的一个洒扫宫女有些头疼,但腾不出时间去太医院拿药,我就和阿麟一起拿了。可是阿麟说那宫女看了我肯定害怕,叫我一个人先走。”

    “阿麟又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呀,阿麟又善良又细心,我喜欢和阿麟玩。”

    慕容济的眼光闪了闪,有些动容。一旁应赊月称赞道:“灵毕也很细心,好些族子都喜欢灵毕。等明年灵毕进入太学,肯定大受欢迎。”

    应灵毕也不推辞:“等我正式去了太学,是不是就能玩太傅的枪了?”

    “皇兄肯定不行,但以灵毕的资质,说不定呢。”

    “折炎又不止武功不行……”

    应折炎气得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了皇子的气度:“要你们管!我、我是大器晚成,天道酬勤!!”

    满院的笑声闹成一片,应淮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和慕容济相视一眼。

    慕容济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你行宫后山的竹林被前几天的雷电劈了,山火烧了半宿,很严重吗?”

    应淮致道:“是有点麻烦,不过火势没有影响到行宫,过两年竹子再长出来就好了。”

    “这算不算不祥之兆?”

    “灵毕出生的时候还赶上天狗食日呢,那时也说不祥。”

    “总之,你且注意着点……你最近应该没做什么坏事吧?”

    “哈哈。”

    应淮致笑眯眯地没有接话。

    直到孩子们吵闹着奔出了宫苑,应灵毕又要去御花园找久不归返的慕容麟。

    应淮致重新端起茶杯,遥望着天际落日。夕云映进茶水,仿佛盛了一杯热血,应淮致低首吹散浮云,淡道:“坏事当然没有。别的么,就等天道来判吧。”

    夏日的天气总是善变,晴朗的天幕渐而卷起乌云,阴沉沉的叫人压抑。

    应灵毕很快拉着慕容麟跑了回来,慕容济正好起身接过儿子。

    “这么急吗?我还想和阿麟再玩会儿呢。”

    “小世子,等您进了太学,就天天都能和阿麟一起玩了。”慕容济说着,打量着不善的天色,转头对应淮致道,“也不要事事都信天道,说不定,老天也有糊涂的时候。”

    慕容麟扒着父亲的衣角,恋恋不舍地道别:“我、臣告退。”

    应灵毕更是依依惜别,一路送到宫道还不肯停步:“阿麟,等我进了太学就去找你。你现在一个人不要害怕,折炎和赊月其实很好相处。”

    “可是……”

    “嘘,我知道,可他们毕竟是皇子和帝姬。但你别怕呀,你不能总逃避吧,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勇敢一点才行。”

    慕容麟一张脸急得通红,最后只能挤出弱弱的一句:“求你快来吧……”

    “我保证,明年就去了!”-

    “可你一天都没踏进过太学。”慕容麟抽泣着说,“襄王殿下和你都被禁足行宫,甚至直到襄王薨逝,你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

    凤曲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空荡的观天楼。

    这里有九层之高,岌岌不可逼视。仿佛登上楼顶,一伸手就能触及天幕。

    模糊的梦境逐渐清明。

    他听到了满脸血泪的男人最后的呢喃。

    那天日暮,天空中再度降下巨雷。

    雷电劈焦了后山的大片竹海,烈火如狱,竹节断裂的动静和男人的垂死呻/吟响在一起。

    “灵毕……别怕父王……快过来……”

    那是父王吗?

    那个像野兽一样滥杀无辜的人是他的父王?

    父王不是那样的。

    父王不会杀人,父王没那么丑。

    这是怪物。

    这是坏人。

    他一步步后退,男人的眼神也越发的绝望:“灵毕?”

    “不要靠近我!混蛋,不要过来!父王呢、父王救我——”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男人死白的脸:“灵毕……”

    山火和黑烟追了上来,缠上男人的四肢。

    男人本可以逃掉,他已经挣脱了枷锁,天地间没有任何能够困住他。

    只除了另一个仍在囹圄、哭喊不休的应灵毕。

    “灵毕!别再退了,那边是火——”

    男人纵身扑了过来,因为“螣蛇”发作而变得尖利的爪尽力收拢,而后用他当前能做到的最轻最柔的力道,将人托送出去。

    “……”

    “………”

    “灵毕,别看。”

    泪水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应灵毕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男人嘶哑的话音,伴随着血肉被炙烤的滋滋怪响一起钻进耳朵:

    “灵毕,忘掉所有的坏事,永远不要心怀仇恨。”

    “……父王……?”

    “要开心,要幸福。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恨别人,更不要恨自己。父王对不起你,父王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这是扶桑来的有栖川野,从今天起,就由他来照顾‘螣蛇’的衣食起居。”

    “……”

    “‘螣蛇’,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你还希望我们称呼你‘襄王世子’,或者‘应灵毕’吗?”

    “………”

    “清醒点,你已经不是什么世子,更不是应灵毕了。

    “你就安安心心做好‘螣蛇’,等待陛下的召见吧。”

    第114章 帮凶其二

    断断续续的噩梦渐渐连在了一起, 组成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猜想。

    凤曲甚至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观天楼的。

    襄王应淮致、太子应折炎、帝姬应赊月……以及他旧日的好友慕容麟。这些名字都无比遥远,连同那些模糊的面孔一样,熟悉而又陌生。

    凤曲有种隔雾看花的茫然。

    “所以, 现在的皇上是以前的折炎……”

    「多半是了。」

    “你呢?你先前都没见过他们吗?”

    「见过皇帝。但护驾的太多, 没说上话。」

    “……”凤曲迟疑了一下,“你那是行刺吧?”

    阿珉没有反驳:「去都去了。」

    去都去了, 杀个皇帝助助兴……正常人谁会这么想啊?!

    凤曲无言以对, 心情也更沉重了:“你当时都没有来玉城观天楼,见一见阿麟吗?”

    阿珉:「因为在玉城我刚好醒悟,截杀其他考生就能拿到信物,我为什么非要考试。」

    在民风淳朴的玉城觉醒了一个淳朴的思想。

    可以,这就是因地制宜。

    话虽如此,凤曲却能听出阿珉有意的安慰。他和自己分摊了一切的惊异和不安, 这些情绪在阿珉面前都无所遁形。

    同等地,也许阿珉也和他一样倍感焦虑。

    面对曲相和失败的追杀、刹那间身首异处的商别意、此时此刻生死未卜的江容,以及眼前一点点浮出水面的过去……

    凤曲叹息一声:“都怪我。如果我那晚能杀了曲相和,大家现在就都不用担惊受怕了。”

    阿珉却说:「不,换作是我,当时也杀不了曲相和。」

    “稍等, 你是在谦虚吗?”

    「?」阿珉反问,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样了。」

    凤曲用嘿嘿的傻笑掩饰了心虚, 阿珉没有计较, 继续道:「前世我没有参与这场恶战, 但商别意死在玉城的消息, 应该是有听过。」

    “……这是什么意思?”

    「天命。」

    “………”

    「就算他没有死在曲相和的手上, 以他的身体,也不可能走出玉城。」

    那个清秀和善的青年早已油尽灯枯, 每见一面,都比上一次更加憔悴。

    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凤曲都不敢细想那把可怜的病骨是怎样强打精神和他对话。

    阿珉的话很难听。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现实,所以连秦鹿都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悲哀。

    “可是他原本不用死得那么——”

    “凤曲少侠?您是来看别意公子吗?”

    映珠清脆的话音截停了一人一魂的对话,凤曲懵懵地转过头,才惊觉自己浑浑噩噩间,竟然走到了商别意停灵的义庄。

    义庄建在偏郊,除非特意过来,一般少有人至。只是近日不乏城中百姓前来感念商别意的恩情,所以显得热闹了些,但也比不得城内。

    映珠、商吹玉和秦鹿三人恰好也向此地过来,见了他,映珠面上含笑,商吹玉和秦鹿也先后颔首。

    凤曲讷讷地点了点头:“我想看看。”

    秦鹿问:“观天楼那边已经去过了?”

    凤曲点首。

    商吹玉则面露急切:“‘天玑’有为难您吗?您看上去闷闷不乐,难道是伤势发作了?”

    “没有没有,一切都好。阿麟他只是和我聊聊,没什么大事。”

    映珠前来引路,她提了一只竹篮,内里摆了些许水果,好像只是去探望一位熟识的朋友。

    秦鹿却从中拣出一只梨,问:“吃吗?”

    凤曲:“……这是供品。”

    “别意又不会介意。”秦鹿顿了顿,“如果他能起来,现在已经给你摆上满汉全席了。”

    “……”

    又感动又好笑又离谱。

    凤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里。

    也许他早就该来,至少在和慕容麟的谈话之后,凤曲发现魂不守舍的自己好像总是会不自觉地向商别意靠近。

    可能是因为他很聪明,又很亲切,不论心里怎么想,至少表情和言语都不会直白地说“你这个傻子”。

    但还可能是因为……

    “那晚的行动很失败吧?”映珠问,“他们不仅漏算了一刃瑕的造访,更低估了紫衣侯的武功。我听说,计划里唐惜朝那群人就该打到紫衣侯的面前,灯玄大师和慕容麒应该给紫衣侯造成重伤,最后公子只需要补上致命的一击……都那样了,公子为什么还要上呢?”

    秦鹿接过话头:“‘君子不悔’放在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上与不上,是由掌握棋盘的莫饮剑决定,不是他能做主的。”

    众人踏进了义庄,商别意生前喜静,嘱咐过不要过早告知山庄,更不要大操大办,大家都尊重了他的遗愿,所以连数日的守灵都只是在义庄进行。

    听罢秦鹿的话,映珠有些出神:“……真的吗?那时就已经死了?”

    “‘白虎’只在人弥留之际才会觉醒,所以他在入水前就吞了毒药。”秦鹿默默看向庄内唯一的一副棺材,里面躺着玉城的异客,他的知己。

    凤曲却蓦地打断了他:“不是的。那时他没有死。”

    三人同时望了过来,秦鹿眉宇微抬:“为何?”

    凤曲停在门边,迟迟不敢靠近商别意的灵柩。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三人都已经不再期待他的答案,凤曲才说:

    “他知道我的身份,他从未对我下过杀手。”

    “是啊!”映珠道,“公子很清楚凤曲少侠的身份,他在最后时刻也知道不能伤害且去岛的弟子……”

    “不是的。”凤曲定定地说,“他是知道……我是共犯,是‘帮凶’。”-

    他从曲相和的杀招下救走“白虎”的瞬息,能感受到那具身体突然的放松。但紧随其后,“白虎”又紧绷起来。

    不是因为曲相和的杀气,更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敌意。

    二人同处绝地,凤曲在一刹那,听到的是和“白虎”一样的东西。

    ——那是岸边百姓压抑的悲泣,是无数犹如诅咒的祈祷。

    “站起来……站起来……”

    就像且去岛上大家的呼唤:“大师兄……大师兄……”

    因为他是值得信赖的人,才会听到这样诚恳的祈求。

    而被人们信赖、被人们依靠,给人们带去绝境中的希望——那正是他的一生苦苦求索的东西。

    那似乎就是他一以贯之的“道”。

    但“白虎”醒得比他还要快,“白虎”比“倾凤曲”更加习惯这样的回应。

    他无法不回应,正如他无法不牺牲-

    他从第一眼就忍不住相信商别意;

    他总是不自觉地向商别意靠近;

    他始终没办法发自肺腑地痛恨商别意。

    其实真正的原因简单至极。

    因为商别意看穿了他的英雄病,比任何人都洞悉他那可笑的“道心”。

    第一次见面,商别意就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受害者,激发了他全部的怜悯和同情。可这不是因为那出剧本写得毫无纰漏,也不单因为商别意演技高超。

    而是由于商别意极其了解其中的分寸。

    他深刻地知道,怎样的故事能让自己的“道心”为之煎熬。

    因为商别意和他是一样的人。

    和他一样害怕着那样的故事。

    ——那样源于善意,却结出恶果的故事-

    “商别意只是想做一些事,这些事恰好都是好事。

    “但他没想到这些会助长山庄的威望,更没想过山庄会因此行恶……”

    凤曲停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些恶孽甚至降临到亲弟弟的头上。”

    是深受先帝喜爱的商别意给凤仪山庄带去了“皇商”的荣誉。

    也是“皇商”的地位,让凤仪山庄越发的嚣张跋扈,能够在明城里肆无忌惮纵火杀生……乃至柳姬的消亡。

    就像他只是想救商别意。

    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说谎的人证,成为压垮天越门的最后一丝稻草。

    商吹玉的表情现出一丝恍惚。

    哪怕是他,也没想过把母亲的死完全归咎于商别意。但以商别意的性格会这样自责,他居然毫不意外。

    秦鹿微微眯起眼睛:“他和你聊过这些?”

    凤曲默然上前,手掌抚摸上商别意的棺盖。

    冰冷坚硬的触感却似汇聚了一团如火的暖流,徐徐淌进他的掌心,沿着筋脉潜入心底,化成酸楚的无奈。

    “没有。”凤曲说,“只是终于理解了,我是‘帮凶’这件事。”

    三人齐齐沉默。

    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但人与人之间一定都存在着某些联结。

    就像倾凤曲和商别意,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或许也在大半年前的瑶城深巷、在六天前的连秋湖上……也或许只是四目相对的一霎时,找到了属于他们的联结。

    有人相求,就会鼎力相助。

    倘若将死,那就至死方休。

    “既然你求了我,我都会去做的。”凤曲按着那片棺盖,“朝都、新帝、神恩、扶桑……和你一样矢志不渝,和你一样至死方休。”

    映珠问:“明天傍晚赶尸人的队伍就会出发,送公子回瑶城下葬。您要来送吗?”

    凤曲回了神:“我要。”

    秦鹿哼笑一声,意有所指地提醒:“莫饮剑从睦丰撤离的时候,行李带了不少。好像有些画具什么的……还有一幅半成品的人像画。”

    “……”

    凤曲一蹦三尺高,夺步窜出了义庄:“我这就去找他!”

    第115章 时局异

    百里开外, 深红色的土石垒出一条逼仄的山路。三两黑鸦穿过远空寥落的星群,悲怆的鸣叫祭奠着泥土下缄默的亡魂。

    飞鸦之下,山路上几道人影提纵, 步履匆匆。

    然而他们刚刚迈入庄严的山门, 就被一道劲风掀翻在地,几人不敢擦拭嘴角的鲜血, 颤抖着跪成一片:“弟子无能!求阁主赐罚!!”

    呼啸的山风宛如雷霆, 轰隆隆地刮过他们的面颊。

    几名门生无一抬头,默默承受着来自阁主的震怒。直到一声怒斥传来:“还在那儿跪着做什么,是要我来请你们吗?!”

    两相欢立在阶上,门生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勾腰驼背地蹑足迎近:“二师兄……”

    两相欢冷着面孔一人扫了一腿, 几个外门弟子默默忍了,不敢多说。

    两相欢接着道:“滚进去,把情况都好好报给阁主。”

    “是!”

    “把脸都擦干净,不许失仪!”

    “是!!”

    门生屁滚尿流地钻进楼内,只留两相欢持刀守立。一道比先前还要迅疾的指风抽在他的左脸,将他整个人逼退半步, 好像来自上位者更加凌厉的处罚。

    两相欢却恭谨地垂下头, 任由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守门的门生都被这道风的余威震慑, 忍不住退了半步, 两相欢及时喝止:“做什么?!”

    二人被他吓得不敢再动, 那道风也终于停了。

    两相欢的眼刀扫过二人:“再有下次, 我绝不轻饶。”

    而后他举步走回楼中, 两个门生心有余悸,默默等了好一会儿, 一人又忍不住扭头张望。

    两相欢已经走上楼层,此时看不见背影,也不能再教训他们。门生不禁撇了撇嘴:“只会冲我们使威风,他还不是一样被阁主揍。”

    另一个道:“就是啊,也不知在得意什么。就算他是内门,可谁不知道内门几个师兄师姐就数他天赋最差,脑子也不灵光,比起大师兄、五师姐他们都差远了。你看,阁主到现在都不许他叫自己‘师父’。”

    “呵……连秋湖那一战,要不是大师兄赶过来,他连十步宗那个蠢蛋少主都打不过。”

    “可不是吗?说起来,我听人说过,他当年能进内门,都是因为前护法长老的保荐,阁主根本瞧不上他。那个长老后来死了,阁主就再也不用给他面子了。”

    “还有这事?等等,你说的长老莫非就是传说中那个喜欢玩弄孩童的……”

    同伴忽然咳嗽两声,议论骤止。

    阶梯下走来了另一个人,步伐轻悄,面上带笑。

    可他们虽然已经停下,还是察觉到来自对方戏谑的审视:“今天是你们轮值?挺热闹啊。”

    看清来人的长相,两个门生出了一身冷汗:“见过三师兄。”

    “师父怎么样了?”

    “之前派到连秋湖收殓商别意的门生都失踪了,所以阁主又派了人去搜寻。搜寻的人刚刚进去回报,二师兄也跟进去了。”

    “嗯,真是难为你们了。”

    二人怔了一怔,下意识对视一眼:“……呃,三师兄言重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三更雪的眼睛却促狭地弯起,负手倾身靠近了二人。

    那双狐狸似的眼眸好像捉弄一般,直把两人盯得脸色尽白,三更雪才轻笑出声:“我是指你们还得忍辱负重叫他‘二师兄’这件事啊。”

    两个门生霎时间僵在原地。

    三更雪把他们的议论都听进去了!

    背地里说内门的闲话,那可是毋庸置疑的死罪!

    两人咽了一口唾沫,四条腿齐齐软倒,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三师兄恕罪、三师兄恕罪!”

    三更雪道:“两相欢本来就讨人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说的那些,说不定还真是事实呢。别磕了,伤了脸,师父看到会心烦的。”

    门生稍微安心了些。

    三师兄和二师兄由来不睦,不幸中的万幸,是让三师兄听到这些。至少,三师兄应该不会追究……对,他这么圆滑的人,绝不会为了两相欢出头的。

    然而想清其中关节,如释重负的两人还来不及谢恩,刚抬起头,又对上三更雪的眼眸——却和之前那副笑眼弯弯的模样判若两人。

    “哎呀,已经磕破皮了呢,这可怎么办。”

    “承蒙三师兄关心,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这事太严重了。”

    三更雪看过他们的伤,直起腰来,恢复了平时的笑脸:“不能让师父坏了心情,你们今天就请假吧,别守在这儿了。”

    二人面面相觑:“请假……?”

    只是额头的一点伤,应该不能作为请假的理由吧?

    “去五罚司随便领个惩罚,受点小伤就能请假了。”三更雪道,“我做主帮你们选一个,‘断舌’吧。”

    “……”

    三更雪的笑声和煦如春风,此刻却比腊月的冻雪还要砭骨阴寒。

    两个门生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样的下场,可三更雪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不耐。

    他们想要求饶,可顶着三更雪冰冷的视线,竟然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怎么还愣着呢?两相欢的话你们不听,我的话你们也不想听?”

    三更雪问:“既然如此,我就去请师父或者大师兄做主,如何?”-

    两相欢将这些都听在耳里。

    先前的议论、三更雪的冷嘲、两个门生的痛哭和求饶……以及最后,三更雪走进楼中慢条斯理的脚步声。

    他总是这样闲庭信步、从容自如,即使三更雪的武功在“鸦”不值一提,可他好像完全不会因此自卑,反而更热衷卖惨扮弱,利用同门狐假虎威。

    两相欢最看不起他。

    就像三更雪也对他极有不满,两人每每相见都不得愉快。

    但今天他不得不慢下脚步等一等三更雪了。

    他可能需要道谢。

    三更雪走到二楼,微微抬头,佯作惊讶地看向楼梯间驻留的两相欢:“哟,二师兄,小的见过二师兄。这是领了师父的命令要下楼吗?怎么还刚好撞上了。”

    ……看吧,对于两个人能和平交谈这件事,两相欢基本不抱期望。

    两相欢板着脸说:“你真让他们断舌了?”

    三更雪哼笑一声:“二师兄的面子在我这儿可不好使,要求情,得拿真东西来换才好。”

    “……你说话还是这么装神弄鬼。”

    “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嫌我话不好听,就反省一下自己是人是鬼咯。”

    两人一时间又变得剑拔弩张。

    要不是曲相和还在楼上震怒,两相欢现在就想拔刀给三更雪来上一下。反正这家伙除了脑子和嘴没什么用处,不如断了四肢,看他还能不能装怪。

    三更雪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红肿的唇上,冷笑道:“师父这一下抽得真不留情。活该,叫他把那几个外门的废了出出气又能如何,你偏去打圆场,他们是逃过一劫,你就自己承着好了。我看,那帮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会承你的情。”

    两相欢的拳头紧了紧:“与你无关。”

    “当然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嘲笑你。有些人啊,做个后勤,能逼出金书玉令,被好一顿奚落;做个护卫呢,什么都护不住,最后还得靠大师兄出马;最后派去收个尸,居然还能扑空!哈,怪不得师父看轻,这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嘛。”

    “三更雪,你嘴巴给我放干净!”

    “我叫你名字了么?对号入座,真是好笑。”

    “你——”

    两相欢手中长刀鸣震,幽暗的过道中灯火熹微,三更雪满目讥诮,却撞上了两相欢雾气氤氲的双眼。

    喉头的讥讽忽然一顿,三更雪的眼眸回归平静,拂袖走上楼梯:“哭哭啼啼的,这里可不是外面,没人会善心大发在意你的死活。”

    两相欢被他一下撞开了肩膀,又气又恨,愤愤地擦去泪光:“谁哭哭啼啼了,你瞎了眼!”

    “是咯,我瞎了眼。”三更雪只以背影回应,“奉劝一句,我要是你就不会现在去见师父。我会去地牢,那里关了倾凤曲的师弟,万一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也算将功折罪,不至于碍着师父的眼了,是不是?”

    两相欢身形一僵,茫然地抬起眼。他不敢相信,三更雪居然会这样提点他。

    他反而还更怀疑是在江容那里还有什么圈套。

    可是……三更雪说的也很有道理……现在阁主恐怕不想见他。

    两相欢咬了咬牙,收刀走下楼梯。

    三更雪从拐角的缝隙中冷眼睥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而在更高的楼层,九万里终于小心翼翼探出了脑袋:“三师兄……?”

    三更雪对他歪了歪头,眼如月牙,竖起一指:“嘘。我没有怜悯他哦,只是不想被且去岛那个首徒记恨而已。”

    “话虽如此……”

    “好了,让两个‘二师弟’自己头疼去吧。转告师父,陛下传信来了。”-

    商别意正式上路的那个凌晨,凤曲终于赶完了那幅画作。

    他有些庆幸自己在睦丰县的最后一晚没有随身带着画卷,才让它免于淹水,由莫饮剑保管,如今看上去还算完整无缺。

    曾经一时兴起的长命锁,此时好像成了一个讽刺。

    秦鹿也在一旁观赏一阵,目光落到长命锁上,表情起了一丝波澜。映珠和商别意则帮忙看着烛火,几人都一夜无眠。

    自告奋勇要来帮忙的莫饮剑,倒是不知不觉就趴倒桌上,成了房间里唯一睡着的人。

    将画像托付给即将启程的赶尸人,凤曲对着几人深深地行礼。

    赶尸人也都了然他的身份,忙不迭回礼。

    “我们来的路上,丐帮的笑哥听说目的地,托我们给您带话。”赶尸人道,“‘近来幽州异变迭起,贤弟若有途经,千万小心。’他是这么说的。”

    凤曲默默记在心中,点了点头:“如果回程再遇到他,还请诸位代我道谢。”

    寒暄之后,就到了出发的时机。

    这是凤曲第一次见识海内的丧事,竟也不像想象中那样锣鼓沸天,而是静悄悄地,几个人、一口棺,就这样领走了一个身死异乡的客人。

    莫饮剑难得换了肃穆的服色,看着凤曲神情悲恸,也有几分动容。

    作为长辈送行的孔清兰更是不忍,和莫怜远相偕默送。满城百姓静静地走出门户,尽着白衣,仿佛一片不见边际的薄云,又如清晨四起的冷雾。

    万籁俱寂,只有赶尸人轻灵的铃音摇散雾气,城门一开一合,众人就再看不见他们的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城门正式开启的时辰。

    灯玄转身,对着十步宗的众人行一记佛礼:“叨扰日久,承蒙诸位施主关照。经历濯缨阁那一战,小僧深明不足,今日决意拜别贵宗……”

    莫怜远道:“大师还是再等几日吧!你师父和本宗主也有交情,这几天兵荒马乱,没能叫你好好歇息。至少给本宗主一点时间,筹备一场像样的宴会,慰劳各位救了千里县一回的侠士。”

    孔清兰也道:“一则敝宗还未尽全地主之谊,实在惭愧;二则紫衣侯不过暂且蛰伏,只怕还有后乱,若他半路设伏,大师独行,恐有危险。”

    灯玄却摇摇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僧云游八方,纵是被伏也即因果,不敢嗔怨——不过,凤曲少侠今后有需,随地若有佛宗,皆可传信。”

    凤曲怔了一下,但见他唇角噙笑,就知道灯玄意指是未央留下的那枚舍利。

    可他也已经决定要把舍利赠还觉恩寺,对此只是摇首,没有答应。

    灯玄道:“少侠与觉恩寺亦有因果,小僧不会辜负。”

    说罢,也不等十步宗再挽留,灯玄提上早就备好的包袱,再度一礼,便转身扬长而去。

    莫怜远重叹一声:“罢了,他们小年轻都有自己的主意!”

    接着,莫怜远看向凤曲:“不过灯玄跑了,你们可不许跑。尤其是你,伤那么重,我儿子还指着你做夫人,必须好好养着。什么考试,什么皇帝,都他娘的滚犊子!”

    凤曲一噎,到了嘴边的告别最终没能出口。

    在他身后,五十弦一直忧心忡忡地眺望天边,待到一丛黑鸦惊起,排成一行奇异的符号。

    五十弦的表情变了一瞬,落到穆青娥的眼中,被她一拉:“怎么了?”

    五十弦道:“……那好像是宗内的暗号。”

    “是什么?”

    “是召集人马,准备出发的意思。”

    “出发去哪?”

    “……不知道。他们早就瞒着我了,这回连我外逃都没人抓我。不过现在出发,要么是情势紧急,要么就是父亲的伤势已经大好。反正不是好事。”

    莫怜远接过话头:“不可能,那一剑刺在当胸,就算没刺中心脏,也够那老家伙喝上一壶。说不定根本不是他亲自出动,而是一刃瑕代劳。算了,谁管他们!先把你们的事情办好再说。”

    接着他又笑盈盈转向凤曲:“说起来,商别意的尸体里好像还有东西吧?你们真的要自行保管吗?”

    “……”

    映珠惊叫一声:“不要碰我!”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两名十步宗人将她双臂反剪,吓得映珠花容失色,含泪看向凤曲:“凤曲少侠,救救我!”

    凤曲蓦地色变:“莫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丫头来得莫名,进城时也没有交上文书。虽然她说自己是商别意的贴身侍女,可是口说无凭、死无对证,为了千里县的安危着想,本宗主只能先把她关押起来,检查了再说。”

    商吹玉和五十弦已然动手,和两名宗人相持不下。映珠夹在其中,又哭又叫,凤曲忙道:“我给她作证!我在瑶城就认识她,她确实是别意的人,吹玉也能作证!”

    莫怜远抚摸胡须,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可你们只是认得这张脸吧?曲相和诡计多端,‘鸦’的门人都精通易容之术,万一是个假的怎么办?”

    “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就连记忆也都对得上,曾经我救过她,我们彼此都有印象。”

    “好吧。”莫怜远说,“那请倾少侠解释一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婢女,是怎么从中元夜那样的混乱里,打跑‘鸦’的人手,独自带回了商别意呢?”

    凤曲猛地僵住,冷汗淌了下来。

    “我们的人后来去过,只看到一地杀手的尸/体。这小姑娘可不简单呐。少侠想要怎么解释?”

    凤曲不自觉看向了孔清兰。

    可孔清兰只是偏过头——凤曲不知道她是不想掺和,还是这本来就是她的主意。

    半晌,凤曲讷讷地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说得对,我不能让映珠给千里县带来危险,所以,莫宗主让我们现在就离开千里县吧。我保证会一路看好她,绝不许她再回千里县。”

    莫怜远眯起了眼:“你说什么?”

    十步宗人齐刷刷地围拢上前,一个个面冷似铁,好像筹备已久。

    莫饮剑终于察觉异样,急忙护在凤曲身前:“爹你干嘛这就黑脸了!夫……凤曲说得对啊,这女的危险,就把她赶出去好了。不过、不过凤曲他们不用走吧,咱们还得设宴款待他们不是?”

    “退下!”莫怜远一声厉喝,吼得莫饮剑两肩一缩,却梗着脖子没有闪躲:“你至少不能对千里县的恩人这么凶!娘,你看爹他现在像什么样子!”

    然而孔清兰竟然没有制止莫怜远,而是蹙眉道:“饮剑,不要插话。”

    “娘!”

    凤曲却适时地伸手推开了他:

    “我理解您的意思了,莫宗主想要的无非就是‘白虎’。难道您现在知道了皇帝二桃杀三士的手段,还想把它献给朝都吗?”

    “献给朝都,让皇帝用它来围杀玉城?本宗主没这么蠢。”

    “……那您就是想私藏了?”

    莫怜远冷冷道:“是又如何!我宗保管着‘君子不悔’,是最有本领镇守‘神恩’的势力之一。今天我只要‘白虎’,没有趁人之危杀你取蛊,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秦鹿似是嘲讽地笑了一声,顿时踩了莫怜远的痛脚,莫怜远转向骂道:“你笑什么?一天天装模作样。说句不入耳的,你们一伙人除了倾凤曲有点本事,本宗主看他算个苗子,余下三个丧家之犬,一个绣花枕头,还没资格来本宗主眼前耍横!难不成你又要抬出金书玉令?老子不当朝廷的狗,可不怵那东西!”

    “怜远。”眼见他越说越过界,孔清兰这才出声制止。

    莫怜远回了神,平息怒气道:“不扯那些了,倾凤曲,这妮子今天你给也是给,不给也得给。我说了,我看重你,也尊重你娘你师父,今天我给你面子,交出‘白虎’,你们照旧是十步宗的贵客。不过你也得给我面子,我们十步宗的确不是什么正道,但要守住玉城这片地,就请你多多包涵了!”

    “……”

    莫饮剑还根本弄不清什么白虎黑虎,听得一头雾水,但能看出自己父母都没有说笑。

    他已经劝不动家人,只好劝解凤曲:“夫人,你不要冲动,那什么东西不然你就交出来吧?我们就是帮你保管,好不好?”

    眼见凤曲无动于衷,莫饮剑又悄悄凑了过去:“你先给嘛,等老头子死了我继位了就原封不动还给你。”

    莫怜远听得清清楚楚:“莫饮剑,你给老子滚回来!”

    莫饮剑浑身一抖,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去,一步三回头地对凤曲挤眼:“夫人,快给啊!”

    凤曲这才开了口:“秦鹿刚才笑您,不是装模作样。他只是替我表态,那一声笑就是我的意思。”

    “……看来你们是要为了一个丫头,和十步宗作对了?”

    “我们不是要和十步宗作对,也不单单是为了映珠。莫宗主,您尊重我,我都明白,也很感激这段时日的关照。可您也只是尊重我们,而非了解我们。

    “如果您了解我就会知道,倘若杀死老祖,或者要对无辜的百姓动手的人是十步宗,那天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地拔剑。所以我从来不是要帮十步宗,或者要和‘鸦’作对。”

    “………”

    “我不肯把子蛊交给天子,是因为他有用子蛊作乱的嫌疑,而不是我和天子有什么恩怨,让我决定和朝廷作对。所以,如今十步宗也有这个嫌疑的话,晚辈只能向您道歉,这个面子,晚辈无论如何都给不了。”

    数不清的铁衣同时一震。

    十步宗甲胄林立,不觉间已经将六人围入笼中。

    孔清兰遗憾地合上眼眸,莫怜远怒极反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看来你觉得自己才是唯一的正义,任何人拿到子蛊你都不放心。”

    “……因为那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您看到了别意当时的情状,难道都这样了,还想要那等凶器吗?”

    “还轮不到你来给老子说教。够了,来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通通拿下,关到地牢里去!”

    凤曲面色陡变,纵功就想脱离人群。

    然而心口一阵刺痛,强运的气力顷刻一消,整个人腾空半尺便摔倒下来,惊得商吹玉连忙过来搀扶。

    十步宗人趁机将映珠拽了过去,连带着五十弦都脚下踉跄,刚想施展,又让莫怜远内功一震,膝腿发软。

    莫怜远惊怕极了,大叫道:“爹,不要啊!凤曲他还有伤,地牢那种地方他受不了的,爹——”

    “省了你的力气!别人都不拿正眼看你,你倒死心塌地,像什么话!”

    “不行啊爹,凤曲至少是千里县的恩人,为了千里县才受重伤。你看,这么多人看着这里呢,爹,不要让大家心寒,不要让大家看轻了十步宗啊!”

    “你这个逆子!”

    “怜远!”孔清兰开了口,她的眉间隐有不忍,似乎也在权衡,“……饮剑说得不错,凤曲少侠有伤在身,不宜苛待。你把他的同伴抓了,他也不会一个人逃脱,先让他养好身子再谈吧。”

    凤曲冷声说:“要抓就把我们都抓了吧,虚与委蛇的照顾我也不需要了。”

    五十弦骂道:“我呸!我就说你们十步宗从上到下烂成一团,跟‘鸦’无非是狗咬狗,装什么英雄好汉!装你大爷呢,混蛋!等老娘攒够积分换了天品武器,你莫怜远算什么东西,把你们全砍了!砍了!!”

    莫怜远面色冷寒,但听进了妻儿的劝告:“好,倾凤曲,我留着你。我不但不抓你,我还要好吃好喝地伺候你,早晚让你心甘情愿送上‘白虎’。”

    说罢,他大手一挥:“把倾少侠送回他的院子,其他的人,就全部拉下去!”

    第116章 迷魂夜

    在十步宗外的那一次施展, 凤曲刚长合的伤口又渗出了丝丝点点的鲜血。

    穆青娥已经被押去地牢,十步宗的医师都不受凤曲欢迎,黄昏时分, 一道纤影随着莫饮剑走入院中。

    “夫……凤曲, 我带了你的熟人过来,至少让她看看你的伤吧。”

    “……”

    凤曲独坐窗边, 听到他的话音, 默默扭开了头。

    看着他因为失血和气虚而泛白的唇色,莫饮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转身绕去中庭:“那你们治伤,我先回避。”

    他带来的正是阿绫。

    阿绫将药箱放到一旁,凤曲仍偏着头,执拗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傀偶林立, 铁衣森寒,无数双眼睛共同注视着凤曲和他所在的屋舍,仿佛诡谲的上古阵法,将凤曲牢牢地束缚在此,不得解脱。

    “血出了很多,你先坐好。”阿绫叹息一声, 蹲下来拉住凤曲手臂, 试图把他的身体扳正。

    凤曲却忧心忡忡地问:“他们怎么样?秦鹿不是一直在喝药吗, 他是不是也有伤, 现在被关起来怎么办?”

    阿绫道:“你就放心吧, 他才不会让自己难过。”

    “但还有吹玉和五十弦, 他们两个总是冲动, 说不定又要和十步宗的人起冲突,万一发展成斗殴……”

    阿绫伸出手掌制止了他:“当街和莫宗主吵起来的你没资格说别人冲动。”

    凤曲:“……”

    “阿绫, ”凤曲压低了声音,央求道,“你帮帮我吧。”

    阿绫拆开他的衣带,表情没有变化:“怎么帮?”

    凤曲问:“你知道地牢在哪吗?哪怕只是给我指条路也好。”

    阿绫反问:“以你现在的身体,就算知道地牢的位置,又要怎么带走他们?”

    这句话实在戳中了他的痛处。

    凤曲虽然受伤颇重,但只要养息几日,他还算有自信冲出院内傀偶的包围。然而商吹玉等人落在莫怜远的手上,就让他不得不回归谨慎。

    要让他独身甩开十步宗不算难事,可为难的是,他要怎么从地牢带走商吹玉他们?

    凤曲抿了抿唇,愁眉不解,又忘了配合阿绫的治疗。阿绫费力地脱他上衣,好半天不得其解,长呼一声:“凤、曲、少、侠。”

    凤曲回过神来:“是!”

    “手臂,抬起来。”阿绫说,“从今天起,莫少主每晚会给你送药,你都要按时吃。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至少要把这身伤给养好。”

    “……唔。”

    “别不高兴,他至少不会下毒。”

    “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凤曲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莫饮剑了。

    莫饮剑冒险从莫怜远的盛怒之下解救了他,却变相把他推进了更加为难的囹圄。

    他不会怀疑莫饮剑的好心,但一想到莫饮剑毕竟是莫怜远的儿子、十步宗的少主,要让他毫无芥蒂,也实在太难。

    阿绫打量一会儿,忽然道:“你要不要和莫少主聊聊?”

    凤曲一怔,半晌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但见阿绫眨了眨右眼,一副颇有深意的表情,凤曲一头雾水地僵了数息,忽而灵光乍现:“啊!”

    阿绫就知他是猜到了,转头对中庭唤道:“莫少主,我已换过纱布和绷带,凤曲现在好多了。”

    莫饮剑的声音从外传来,似乎有些仓皇,说得小心翼翼:“啊、哦!那你就出来吧,我送你回去!”

    “你不进来看看情况吗?”

    “不用、不用。”

    阿绫咳嗽两声,余光斜了一眼凤曲。

    凤曲还有些茫茫然的,不禁小声发问:“你认真的?”

    “那不然呢?他对你情根深种,你还放着不用,不是傻么?”

    “不行不行,那可是他亲生父亲……”

    “就因为是亲生父子,就算他帮了你,莫怜远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蓦地歇了声,阿绫问:“怎么样,只是让你稍微出卖一下色相。”

    “……”

    “你真不用?”阿绫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又朝外喊道,“少主还是进来瞧瞧吧!他这会儿心情好多了,你们正好可以聊聊。”

    凤曲猛地拉住阿绫的袖角,连连摇头。

    阿绫哪里管他愿不愿意,用眼神威胁了一眼,便接着蛊惑中庭里明显心动不已的莫饮剑。

    阿绫说的道理,凤曲自然都懂。

    甚至都用不了所谓的“出卖色相”,莫饮剑被父母保护得太好,如今根本不明局势,也不可能知道他爹为何这么追求“白虎”——只要自己开口求助,以莫饮剑重情重义、又轻率莽撞的个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应下。

    ……但那之后呢?

    莫饮剑对“白虎”都一无所知,说明孔清兰和莫怜远并没有将这些阴私和盘托出,站在他们的角度,应该不希望莫饮剑和自己再接触才对。

    ——但莫饮剑还是来到了这里,这大概是莫饮剑自己求来的结果。

    这对父母强人所难的行径固然可憎,可莫饮剑一路待他的确百依百顺,难道现在要把这份赤诚的友谊变成教唆和挑拨吗?

    莫饮剑只是单纯,又不是傻,察觉到他的用意,即使嘴上不说,心里真的不会受伤吗?

    凤曲恨透了自己犹犹豫豫的性格,他猜阿绫也是这样。

    阿绫已经对他不抱希望,有些愤慨地丢下药膏便走了出去。不多时,外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凤曲倾近了细听,阿绫果然没有放弃:

    “药都上好了,他现在也开口说话了。”

    莫饮剑低头踢着石子:“你怎么不多陪他聊聊?”

    “我和凤曲没什么好聊的,你不如自己进去看看。”

    “不,我就不去了。”

    “为何?他心情好了很多,不会对你摆脸色的。”

    “……不要。”

    微凉的西风一卷,银杏叶簌簌飘落,一枚拂过莫饮剑的鼻端,刺激得他打了一个喷嚏,双臂将束天剑抱得更紧。

    少年的背影远远看去,萧索又瑟缩,完全看不出平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莫饮剑道:“我进去了,他心情又该坏了。我不想让他为难,我们走吧。”

    “……”阿绫无可奈何地一默,“走罢。”-

    就像莫饮剑说的那样,就连夜间送药的时候,他也只是把药碗放在门外,瞧一瞧门,自己便乖觉地躲到墙角阴影或者银杏树后。

    凤曲能感受到他胆战心惊的目光,总是在自己开门端药的一须臾里极尽贪婪地看他。那份锐利和执着,简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杀手。

    就像他不忍破坏和莫饮剑的缘分一样,莫饮剑也是如履薄冰。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四五日之久。

    阿绫每天过来帮他换药,夜间内服的药汤则是莫饮剑来送。凤曲嘴上不说,心里却越发的焦虑,因为这两人都对他守口如瓶,有关同伴的安危,接连几天都是杳无音讯。

    “我等不了了,我要去找他们。”凤曲暗暗说。

    阿珉嘲道:「阿绫不是教过你么?」

    “……停止气我。”

    「是你在气我。」

    阿珉不会理解他的优柔寡断,不过凤曲明白,阿珉不是真的想利用莫饮剑。

    就算不论感情,他也觉得那样太过丢人。

    今日份的药汤又送到了,莫饮剑敲响门扉,凤曲端走了药,仍没放弃和阿珉讨论:“你说,我们现在恢复的情况有没有可能晚上偷偷溜走?”

    阿珉:「嗯,明天再溜回来给其他人收尸。」

    凤曲:“你说话非得这么悲观吗?”

    阿珉:「莫怜远大慈大悲,一定会亲自送他们和你团聚。」

    “………”

    凤曲垂头丧气地喝药,脑内继续思考要怎么反驳阿珉。

    “我们不能内讧,至少你和我要团结才行!”

    「啧。」

    “你除了‘啧’能不能给点有用的建议?不要只是泼我冷水啊!”

    「交出‘白虎’,留也没用。」

    “可万一十步宗利用‘白虎’作恶呢!现在已经没有空山老祖能限制他们,再等我们解决了曲相和,十步宗岂不是一家独大?”

    「关你什么事?皇帝自己收拾。」

    “但是……”

    情急之下,凤曲的脚步猛一踉跄。

    他的意识刹那间清醒,一把扶住了木桌,摇摇头试图稳住身体。

    眼前忽而天旋地转,凤曲软在椅上,勉力拍响窗户:“小莫——!”

    一道人影应声从暗处奔了过来,透过窗纱遮挡的朦胧的光线,还能窥见他脸上惊慌失措的神色。

    凤曲心里不知为何安定了些——至少,不是莫饮剑在有心算计。

    “凤曲!”莫饮剑大声叫着赶了过来。

    然而最后一刻,凤曲也只看见一双匆匆跑动的丝履,上攒金珠白玉,闯进眼帘的一霎时,和周遭灰扑扑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这个唯一还算干净的少年,终于也卷进这场无法回头的灾难。

    凤曲眼睑闭合,残余的一丝意识使他道出了最后一句:“对不起……放了他们……好不好?”

    “凤曲!”莫饮剑的呼唤濒临破音,他难过至极,忙不迭地把他托了起来,“好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做,你不要睡……凤曲!!”-

    他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明白的。

    阿绫一路虽然低调,自从穆青娥露面就不再出现……可是,她毕竟是十方会的一员,是康戟派来如曹瑜和明雪昭一样接近他们的人-

    “哟,醒得这么巧,阿绫的药量果然把控得刚刚好啊。”

    那张暌违日久,却让人记忆深刻的脸近在眼前。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丧服,头上还戴了一只孝帽。

    满室灯火映出康戟汗涔涔的脸颊,他稍微远离了些,让凤曲得以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这是一间逼仄的地窖,没有杂物,只有照明的火把。

    曹瑜和明雪昭默默守在一旁,见他转醒,都不自觉别开了头,面上似有愧色。

    凤曲的脑袋还有些许隐痛,困在这里不见天日,过去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我不是在十步宗么……我睡了多久?”

    康戟笑眯眯答:“只有半个晚上,这会儿天还没亮。十步宗么,当然已经出来了。我让阿绫给你下了一点点可以睡得踏实的药,那个少主就吓得六神无主,我说那是毒药,只有我们才有解药,他立刻就乖乖把你送出来了。”

    “……”

    “怎么不高兴?是干爹救了你啊。”

    谁会想要这种救法啊!!!

    但现在还有比抱怨更重要的事,凤曲一手拉住他,迫切地问:“我出来了,那他们怎么办?莫宗主找不到我,肯定会拿吹玉他们撒气,还有小莫,他也逃不掉的!”

    康戟耸了耸眉:“你是真蠢?搞搞清楚那几个人的身份背景!莫怜远要是轻易动了他们,皇帝、凤仪山庄,还有‘鸦’那真是求之不得,正好名正言顺打上玉城。十步宗哪里对付得了这么多人。”

    凤曲:“……”

    抱歉,忘了大家祖上都阔。

    康戟拂开他的手,将话题拉回正轨:“现在,是我们来谈‘报酬’的时间。虽说我是你干爹不假,但阿绫他们都跟你非亲非故,这个人情还是得还嘛!”

    第117章 先行者

    毫无疑问, 康戟是准备和他“清算”了。

    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曲相和在千里县作威作福,康戟居然一直无动于衷——他所等待的就是现在。

    他们和十步宗反目,不依靠康戟就无法逃出生天的现在。

    凤曲的手下意识在腰间一摸, 却扑了个空:“扶摇……”

    “在找剑么?慕容麒拿去了, 说过两天再还你。”

    “那是什么意思?”

    “啊呀,真不是害你, 别像个受惊的小狗似的大惊小怪。你和莫怜远对峙的时候, 不是还挺沉得住气么?”

    凤曲勉力提起一口气,尽可能平复心情:“您想要什么,请直说吧。”

    在场的无非是曹瑜、明雪昭和康戟三人,唯一称得上难缠的就是康戟。

    但他现在还有阿珉在,谈不拢了再脱身也不是问题。

    至少已经摆脱了十步宗,“扶摇”和同伴都可以从长计议。

    康戟对凤曲配合的态度颇为惊奇, 将手一摆:“看来是真被吓住了,乖巧了不少。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干爹天天都在琢磨怎么保你,当然不可能害你。”

    凤曲半信半疑地审视他,没有做声。

    康戟这身孝服多半是为了空山老祖,这几人都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身份的存在, 甚至对父母的过往内幕也似了如指掌——如果不是迫不得已, 凤曲还是更想躲开他们。

    但现在, 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了。

    “你和慕容麟见过了吧?那小子一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方寸大乱, 我们都怕他误事, 所以隐瞒了不少细节。不过, 你现在至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有什么感想吗?”

    凤曲默然许久,如实答:“没有。”

    “居然?”康戟出乎意料地皱了皱眉头, “那我换个问法,你记起你父王的结局了吗?”

    提及梦里那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凤曲的沉默变得更久。

    他很努力地不去回想,记忆里的许多细节都已在岁月更迭中消磨殆尽,除却那个残酷的噩梦,他不敢再去深挖更多。

    但康戟问得直白,凤曲不甘不愿地呼一口气,还是承认:“‘螣蛇’发作了。”

    康戟面容微滞,一抹苦笑爬上他的唇角。

    凤曲因而留意到,他那蜜色的脸庞也已爬满细纹。康戟已经不再年轻,只是平日里生龙活虎,让人时常忽视了他真实的沧桑。

    康戟微微颔首:“是啊。‘螣蛇’发作,葬身火海。他死前有留下什么话吗?”

    “……您问我?”

    “我当然是在问你。”康戟说,“灵毕世子,你是那场‘赐死’的唯一见证人。”

    “………”

    那场噩梦果然就是现实。

    断肢残尸、血流遍野。雷鸣电掣、烈火焦竹。

    金碧辉煌的宫殿崩于一旦,数十条性命无声消殒。茫茫火海里只有稚童无措的啼哭,哭到天昏地陷、哭到意识全无。

    凤曲答:“我忘了。”

    康戟点点头:“那也难怪。你当时还太小了,都不到五岁。后来我们许多次尝试救你,可惜在你身边高手环护,你娘那会儿身中奇毒,自身难保,呈秋又卷进了明城的案子,我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你受苦了,干爹要和你道歉。”

    “那些事我都忘记了,您别在意。”

    康戟收敛笑色,沉吟一会儿,开口道:“其实你应该也有猜测了。淮致的死绝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的陷害。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有权知道过去的一切,你现在应该也不会再想着息事宁人、掩耳盗铃了吧?”

    终于还是来了。

    凤曲的眸中也笼上一层沉重的阴翳。

    “……洗耳恭听。”-

    “淮致是先帝的胞弟,自幼受尽荣宠,个性也单纯得很。他哥继承了帝位,也继承了‘神恩’母蛊——‘太常’。他们兄弟感情极好,淮致自愿受种‘螣蛇’,承诺毕生忠于他的兄长。

    “后来他以王爷之尊游历江湖,一方面是出于自己的爱好,实际也是希望帮先帝搜罗子蛊,尽快将一切隐患拢压朝廷。

    “呈秋就是他找到的‘直符’。而我么,恰好受雇帮幽州一所宗派护持‘太阴’,就和淮致有了缘分。”

    “一切又要说回到大虞建朝之初。前朝余孽曾携两枚子蛊潜逃扶桑,此后数年两岸相持。但自从武宗登基,便大兴兵事,连年征伐,扶桑一度称臣献降,接连两朝都派质子入宫。”

    “然而,到了先帝这一代,忽然有了变数。

    “质子有栖川鹤受押时,与先帝颇有志趣,先帝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登基之后便赦免有栖川鹤,许他归去扶桑,甚至免了扶桑再派质子的使命。

    “……于是,扶桑改派了一位公主过来。

    “那是有栖川鹤的胞妹,也是后来赊月帝姬的生母,更是所有悲剧的根源——有栖川梨。”

    说到这里,康戟的眼中明显迸出一丝愤恨。

    他磨了磨后槽牙,才继续道:“众所周知,前朝余孽精通炼蛊之道。这些年龟缩扶桑,他们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而越发猖獗,竟然炼出了一种名为‘多情种’的怪虫。

    “有栖川梨以自身血肉供养着那条蛊虫,自降生以来,她就以狐媚惑君为己任。来到海内,立即使尽浑身解数,先帝受其陷害,日益昏聩。淮致回到宫中时察觉了异样,决定查明原委,却因此成了有栖川梨的眼中钉、肉中刺。”

    凤曲静静听着,后续的故事也随之了然于胸。

    往后,有栖川梨便蛊惑君王下令赐死,襄王濒死之际,“螣蛇”发动,成就了末路英雄的绝唱。

    而彼时唯一幸存的自己,也在那里成为了“螣蛇”新的宿主。

    沈呈秋、康戟和倾九洲大概都恨透了先帝和有栖川梨。

    沈呈秋后来执着于明城一案,说不定也有为襄王平反的意图。毕竟有栖川神宫的势力已经渗透如此之深,盘根错节,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契机。

    不过他对有栖川梨这位宠妃倒是没什么印象。

    虽说他应该和应赊月关系融洽,但……应淮致死后,他们也依然和睦吗?

    想着想着,凤曲的脑袋又是一阵钻痛,不得不抱头静默,良久才问:“所以您想要我做什么?”

    康戟双眸微狭,开诚布公地道:

    “十步宗的‘君子不悔’棋,你见过了吧?我们最大的难题,就是不知该如何解决天子麾下的几位子蛊。而‘君子不悔’是现在保存最完好,最能压制神恩的宝物,对我们有大用。”

    凤曲警惕地皱眉问:“您是让我去盗窃吗?”

    莫怜远又不会平白无故把宝物送给他。

    总不能让莫饮剑替他偷出来吧?莫饮剑也没笨到那种程度。

    康戟却露出一丝笑来:“偷?那东西本就是倾如故做出来的,你作为倾如故的后人,带它回家,怎么能说是偷呢?”

    康戟现在的表情看上去阴森极了。凤曲不喜欢这样的对话,但只能顺着康戟的话头往下追问:“那要我怎么办?”

    康戟答:“如果我们能杀掉曲相和,十步宗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么?”

    “这么多年,十步宗壮大的速度不是很快么?莫怜远已经飘飘然了,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就连孔清兰都被那一亩三分地迷惑多年,不复旧时的谨慎博知。”

    康戟一边背对他走远,一边却转回头来,火光映亮他微汗的面容,双目折射出瘆人的寒光。

    那两点光定在了凤曲身上:“可那不过是我们有意在‘饲养’罢了。”

    莫名地,凤曲只觉汗毛倒竖。被那双厉若鹰隼的眼眸注视着,让他好一会儿没能出声:“饲养?”

    “那是淮致和呈秋留下的策略,如今也到收网的时候了。”

    “收网是指……”

    “杀了曲相和,灭了十步宗。”

    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墙壁,凤曲不觉攥紧了拳:“灭……了……?”

    “你恐怕还不知道,十步宗野心不小,看似安守玉城,可他们的手也没少向外伸。比如偃师家和十步宗的交易,再比如他们和凤仪山庄也有苟且……往近了说,若是真没图谋,你以为他们的少主为什么参加这次考试?”

    “但那和‘鸦’有什么分别!你说‘灭’,难道是要对十步宗赶尽杀绝?”

    “你居然拿曲相和和我们相提并论?十步宗的崛起少不了我们的扶持,我们让它兴盛,却不能让它失控。如今它有了这样的趋势,点火的我们自然就要灭火。”

    凤曲难以接受地摇头:“你一口一个‘我们’,你说的‘我们’又是谁?你们从来没告诉我,还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康戟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接着,他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上攒一片漆黑的鸦羽,显然是“鸦”的信件。

    “你还是太小,我理解你的顾虑。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哪怕是为了淮致和九洲,我也不会把你卷进这场闹剧。但现在只能对不住你了。”

    康戟亮出信封,寒声道:“老祖死了,别意也死了,秦鹿也是一身的旧病,不堪重用。你不知道为了保护你,我们已经殚精竭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有些东西,那就是一个人的命。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要学会认命。”

    “……”

    “我的命是看着旧友一个接一个地先我而去,而你的命,就是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迷糊,唯独你倾凤曲,必须睁开眼睛,为存活的人们继续谋求未来的生路。”

    凤曲的喉咙又哑又涩,久久不能言语,只有眼眶里蓄起深沉的雾气。

    康戟注视着他的眼睛也一样泛泪,那身带灰的孝服和疲惫的面容同在火光的映射之下,将他的孤独和无助彻底晒照出来。

    灯下的倒影又瘦又长,二人相对而默,直到凤曲接过了那封密信。

    就像接过先烈遗留的使命。

    信封落地,函上言简意赅:

    “——十五日后,集结且去岛。”

    康戟阖目道:“那就是‘鸦’的下一个目标。那或许,也是下一个苍山门,下一个觉恩寺,下一个定州慕家。”

    第118章 心有魔

    投靠康戟成为了“不得不”的选择。

    因为那封密函的最后, 落下的章印殷红如血。

    繁复的图腾盘踞其上,凤曲却一眼认出了它的来处——和金书玉令相近,那是来自朝廷、来自皇室的诏令。

    要对且去岛动手的不单单是“鸦”, 更是“鸦”背后那位莫测的天子。

    “还需要犹豫吗?”康戟冷笑问, “且去岛常年与世隔绝,现在愿意出手帮助且去岛的势力, 除了十方会, 还能有谁?”

    那双眼睛已然看穿了凤曲浮躁的心绪。

    或者说,这个时机卡得刚好。商别意刚死,秦鹿缺席,除开十方会的人员,凤曲无法接触到其他人的意见。

    这倒不是康戟有心的算计,在他看来, 这更像是一次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合。

    亦或者说,这是“天命”。

    良久,少年始终低垂的头颅终于有了异动。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右手挣扎多时,缓缓抬了起来。

    康戟略一沉吟,伸手接住了他。

    “……所以, ”少年的声音极低极哑, “你确定能保下且去岛吗?”

    康戟触碰到他掌心渐厚的剑茧, 眸色微黯:“我敢用性命来践行我的承诺。”-

    「不行、不可以, 至少要再想想……阿珉!!」

    心底响起凤曲惊惧的叫嚷, 阿珉却只是将康戟的手握得更紧。

    他有意忽视了凤曲的迫切, 或者说, 他此时只听得到来自康戟的谈判。康戟给出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的诱饵,那是凤曲所不了解的, 也是他多日以来不曾提起的……

    前世敌人登岛的时候,最让人绝望的并不是紫衣侯曲相和的威势。

    而是渡海而来、一眼不见尽头的浩浩荡荡的军队。

    铁衣烁烁、金戈鸣鸣。且去岛满门伏跪恭迎,等来的则是不留情面的屠杀。

    所以他后来濒疯了,也还残留着一丝杀去朝都的执念。

    “倘若你们能保下且去岛,”阿珉的嗓音比凤曲要低沉得多,“我也可以用性命和你交换。”

    同时凤曲也听到了来自阿珉最严厉的警告:“闭嘴。”

    「……哦。」

    康戟眯起双眼,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

    接着,康戟招呼曹瑜和明雪昭:“你们这就给幽州发一封信吧,让大家都往且去岛出发。”

    曹瑜面露犹豫:“所有人?万一他们还留了人去幽州怎么办?”

    康戟一笑:“你还真是小瞧且去岛。单是一个倾五岳,就值得任何人全力以赴。更何况……那可是剑祖的地盘,老祖宗的远虑岂是我们能小觑的?”

    此话说得不错,且去岛看似悠闲散漫,其实留有不少阵法典籍。百年以来,历代门人都以守护且去岛为使命,潜心钻研,岛上守备也在层层加固。

    前世他们是如何攻破守备,阿珉不甚了解,但这一世曲相和掳走了江容,如今想来,恐怕就是怀着这一目的。

    「不会的。江容不会背叛且去岛,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说。」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

    他太天真了,只想到了江容对且去岛的感情,却忽略的岛上的大家对江容同样亲厚。

    也许并不需要江容出卖,如果曲相和拿江容做了威胁,大家却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容死去……就算是师父,一定也想要不顾病体放手一搏。

    到那时,就正中曲相和的下怀。

    只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可他们为什么非要去且去岛呢?」凤曲喃喃说,「未央前辈把师祖的子蛊送到了觉恩寺,我们已经没有‘神恩’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阿珉心中倒有一个答案:

    “为了让你无处可逃。”

    应灵毕就逃脱了一次。逃到且去岛上,太平无事近十年。

    那么倾凤曲就绝不能再逃了。

    康戟见他面色沉着,喟叹一声:“那你先休息,等我们安排妥当,就叫你一起出发。”

    阿珉已经归还了身体,凤曲回过神来:“等等,我还要去找人……”

    “你是说秦鹿他们?不用担心,过几日他们就会平安回来。”

    “是您派人帮忙了吗?多谢您。”

    “不,不是我。”康戟笑说,“你忘了?是你自己拜托了莫少主,他把你交给我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做到。”

    “……”

    “你最好学着放下那些‘愧疚’,那小孩不过是代他父母赎罪而已。”

    凤曲没有做声。

    曹瑜和明雪昭一道打开了地窖的机关,温暖的光线洒落入内。

    康戟率先爬上通向地面的木梯,笑吟吟回头道:“本来以为你不会答应,想先关你几天。没想到这么爽快,倒是多此一举了。上来吧,换张软和的床铺好好休息。”

    凤曲随后跟了上去,又听康戟说:“喂,别恨干爹啊。”

    “……我会努力。”

    “哈。”康戟失笑半晌,“这话我也对老祖说过。”

    “他是怎么回答呢?”

    “他说,‘有本事就来杀了本座’。”

    “……”

    “恨我吗?倾凤曲,恨到极致就来杀了我,杀了所有让你不幸的人吧。”-

    那或许就是前世的阿珉吧。

    靠恨支撑着一身血肉的阿珉,凤曲无法评价,也无法挽回。他一边痛惜阿珉的转变,一边又眼睁睁看着自己随之深陷泥潭。

    胸腔的怒火从未停歇。

    恨康戟,恨莫怜远,恨孔清兰,恨曲相和。

    恨天子,恨先帝,恨皇权,恨有栖川。

    「只有剑。」阿珉说,「只有剑能给这些仇恨一个结果。」

    凤曲无法回答,只能躺上床,闭合眼眸。

    虽然明知将是噩梦,但他此刻更害怕清醒。

    阿珉仿佛入了障,昏沉中仍在反复絮叨着:「只有剑……只有剑……」

    随后凤曲就感到身软如泥,沉浮于茫茫的血海。

    耳边好像有野兽咀嚼碎骨的声响,嘎吱嘎吱,令人头皮发麻。眼前又漂过一节白花花的手臂,腕上系着眼熟的碧色丝绳,让他禁不住脱口呼唤:“六师妹——”

    头顶的太阳烤得他双颊发烫。

    凤曲抬起眼,试图看清日光的来源。于是在高高的穹顶,那颗浑圆的、属于师父的头颅闯进眼帘。

    他的血好像滚烫的雨,瓢泼似的冲洗而下。

    凤曲被慑得发不出声,却听到天地四合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只有剑、只有剑。”

    “……”

    “阿珉?!!!”

    凤曲猛地坐直,湿汗透过了衣衫,整张脸惨白一片。

    有人推门进来:“叫谁呢?你声音好大。烧退了么?”

    是阿绫。

    阿绫捎来了汤药,还有两枚青碧色的玉印:“慕容麟听说你同意参加我们的行动,提前给了这枚玉印。他说,你已经通过老祖的考题了。”

    “什么?”

    “你应该没忘记吧?第一关是考‘信’。老祖问过,‘你有一个有恩于你,却于天下是个祸害的对手,你当如何’。”

    凤曲怔了怔,记忆回到了初到玉城的那天。

    彼时他和阿珉都有几分迷糊,又刚经过莫饮剑的狂轰滥炸……

    等等。

    有恩于他,却于天下是个祸害。

    凤曲的冷汗又起了一层:“从那时起,老祖就预料到十步宗的翻脸了?”

    阿绫平静地说:“你现在兑现了那个诺言,正是‘诚信’的体现,老祖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但愿吧。另一枚信物又是怎么回事?”

    阿绫道:“那是莫饮剑送来的。”

    凤曲的呼吸跟着一顿,良久才挤出一丝气音:“小莫?”

    “你没拿到明城的信物吧?他决定弃权,把自己的信物给你。”

    “弃权是指——”

    “他要留守玉城,不会出去历练。等你杀回十步宗时,你们会再见面。”阿绫顿了顿,“毕竟,你不会食言,对吧?”

    本该冰凉沁人的玉印忽然变得烫热无比。

    凤曲瞠目看向它,澄澈的玉石却不知何时滚满血污,一下接一下地闪烁红光,刺得他眼瞳发痛。

    凤曲猛别开眼:“我不要。”

    “是吗?为什么?”

    “我会想别的办法,而且我已经不需要什么考试,更不需要盟主之位。这本来就是一个骗局,我没必要再去搜罗这些信物……我不要他的信物。”

    “那好吧,我先帮你收起来,和你的耳挂一起。”

    凤曲浑身一僵,摸向自己的耳朵。

    莫饮剑赠予的耳挂竟然真的不知去向,而他一直没有察觉。

    阿绫道:“没偷你的。是他送你出来的时候,耳挂摇晃容易惊动守卫,他就替你摘了,一起交给我们保管的。”

    凤曲深呼一口气:“谢谢。但是耳挂,请先给我吧。”

    刚戴上时觉得多余且繁琐,有时候就算弄丢了好像也没感觉。

    可是如果意识到它不在了,心中的怅然就会无法压抑。

    阿绫没多久就把耳挂送还回来。

    “还有最后一件事,”阿绫继续说,“你知道你出地窖后睡了三天三夜吗?”

    “……啊?”

    “是之前的外伤没能好全,引发了头热嗜睡。不过已经给你灌了两天药了,今天能醒,就说明没什么大碍。再给你一天时间休整,如果还不能退热,你就带病行动吧,我只负责给你吊一条命,因为且去岛那边已经刻不容缓。”

    阿绫清一清嗓,“你的同伴和剑,也都准备好了。”

    第119章 多歧路

    阿绫把他带到了其他人休养的屋子。

    莫饮剑虽然跳脱, 却是言出法随,商吹玉五人当真被他和他的亲信从地牢里解救出来,甚至伪造了逃逸现场, 引得十步宗上下大乱, 匆匆往城郊寻人。

    不过莫怜远脾气极坏,短短几天的关押都没有错过, 丝毫不曾手软。

    除了身为世子的秦鹿, 其他几人多少都受了刑讯,商吹玉受刑最重,因为映珠最受关注,而他多次反抗试图解救映珠,就因此遭到迁怒——映珠才因他的庇护显得好了些许,但也不多。

    莫饮剑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或许是知道几人的伤,不敢奢求凤曲既往不咎。

    他把人送到十方会隐蔽的驻地,便头也不回地想走。

    只有硬着头皮参与行动的桑栩一步三回头,不禁对穆青娥留下一句:“真对不住。”

    这些话传回凤曲的耳朵里,几人相视而默,只有鼻尖散不去的血腥气提醒着先前的遭遇。

    “老师可曾受伤?他们有没有对老师不敬?”最早开口的是商吹玉。

    他被穆青娥强拘在床, 艰难不已才能道一句话。

    凤曲答:“我比你好得多了。”

    商吹玉那张令人注目的脸上都添了好几道疤, 不知道是不是行刑的人刻意毁坏。

    而那藏在衣服下面的皮肤, 直到包扎后都还沁出惹眼的血迹, 让凤曲不禁攥紧了拳, 恨得牙痒。

    穆青娥收拾好用过的药瓶, 问:“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几人难得又能商议后续, 然而凤曲坐在原处,居然良久没有回神。

    时过境迁, 好像过了百年之久。他们之前担心的考试、盟主、队伍,都变得不值一提,可垒在眼前的大山一重接着一重,越发险峻。

    房里只有同队的几人,凤曲低眼想了又想,道:“我们从头说起吧。”

    “啊?从哪里开始?”五十弦紧张不已,唯恐他要从自己和“鸦”的关系开始清算,她急着解释,扯动了刑伤,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说,“天哪,看在我没动脑子也动了皮肉的份上,先别赶我走好不好?”

    穆青娥斜她一眼:“还没说你。”

    五十弦呜地长鸣:“早晚要说我的,我就不能先鸣个冤吗?”

    凤曲摇头:“不,我是想说我的身世。”

    闹腾的二女骤然停下,穆青娥望了过来:“你的身世?”

    五十弦匆匆忙忙去找系统:“什么什么?剧情里没说过boss还有背景啊?我看看我看看!”

    “我还不是特别确定,但康戟,就是八门行者,他和‘天玑’都认可了我的身份。据说在失忆前,我的名字该是‘应灵毕’。”

    “老师的本名也很好听。”商吹玉毫不犹豫地夸赞。

    穆青娥想的却比他多:“等等,居然姓‘应’……”

    五十弦:“啊!难道你就是皇——?!”

    秦鹿一展扇挡住了她的嘴,笑眯眯说:“妹妹,就算族谱没人,这些话也不能乱说的呀。”

    五十弦:“……你才没族谱,你全家都没族谱!”

    秦鹿:“不该说的话,你又说了一句。”

    大虞的皇帝已经换了五代,远房的皇室宗亲也不算罕见,因此大家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姓“应”的问题所在。

    凤曲道:“然后,我的生父是‘应淮致’。”

    “噢,应淮致!”五十弦点点头,“我来看剧情里有没有这个人,他和秦家商家关系好吗?两个主角好像很少提他,这名字怪陌生的。”

    秦鹿啪地合上折扇:“不用看了。”

    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室那些亲戚,这个名字出来的瞬间,他就懂得了凤曲的意思,“那是先帝最宠爱的胞弟,‘襄王’这个封号,天下无人不晓。可惜,襄王数年前有了谋逆之心,被先帝秘密处死。但对外还是宣称行宫走水,意外而逝,只有少数人知道内幕。”

    他顿了顿,余光扫一下凤曲的神色:“……如今看来,这个‘内幕’之下,似乎还有‘内幕’。”

    余下三人鸦雀无声。

    半晌,商吹玉问:“老师要找皇帝报仇吗?”

    穆青娥也问:“所谓‘内幕’,该不会是有关子蛊的争执?”

    五十弦眨巴眼睛:“啊?”

    “我不打算追究父母的过去,师父这么多年不肯说出这些,一定有他的考虑。但是就像青娥说的那样,我的生父确实给我留下了子蛊‘螣蛇’。那东西就在我的体内,虽然我毫无察觉,但所有人都说它在。

    “因为它的存在,注定很多危险都会围绕着我。我不知道要如何摆脱,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摆脱。不过目前我很清楚,大部分危险的来源都是朝都的那位,他应该很需要‘螣蛇’,而且很清楚我的身份。”

    五十弦低头沉思:“那岂不是要造/反才行?”

    秦鹿:“你这张嘴可真是……”

    但他抬起了头,笑意一丝未退,反而兴趣盎然地问:“所以,小凤儿有考虑过吗?你是襄王的儿子,当皇帝简直顺理成章。听说龙床还不如群玉台的床榻宽敞,需要本座帮你制一张新的么?”

    凤曲:“你这张嘴才更可怕了啊!”

    该说不愧是他们吗?

    听到自己襄王世子的身份,这几个人好像都没什么变化。

    商吹玉还在专注地赞美“应灵毕”这个名字,秦鹿跟五十弦甚至开始了逼宫路线的策划。

    只有穆青娥尚算正常,迟疑许久,似乎下定什么决心,斩钉截铁地道:

    “——就在这里弃考,你们都回去吧。”

    众人的吵闹停了下来,秦鹿和五十弦微微抬首,凤曲愕然地张开口:“在这里弃考?”

    他想过其他几人这么劝他的可能。

    商吹玉一向以他的安危为重,秦鹿和五十弦本来也对盟主考试没什么兴致,况且对手变成了皇帝和曲相和,这两个人应该是最想回避的。

    但凤曲唯独没想过,会是穆青娥开这个口。

    穆青娥绝对是在场众人里最离不得他的。

    她的前世今生都以面圣为理想,毕生的追求就是求皇帝为慕家洗去冤屈——尽管现在看来,慕家的覆灭未必和皇权毫无干系。

    但抛开他必须对倾五岳的蛊病负责这一点,穆青娥确实是他们当中最重视考试,最渴望“盟主”之位的人。

    其余人也都想到了这些,秦鹿的眉梢挑了挑,眼神逐渐玩味。

    五十弦左右环顾:“啊,这个……我一个人陪小穆去朝都,倒是也没问题!”

    商吹玉则直言不讳:“我们都回去了,你回哪里去?”

    “……”

    “那种事不用考虑,”凤曲说,“我会继续往朝都走。如果你们有谁想退出的话,集齐三枚信物就能替换队员,我们有四枚了。”

    五十弦愣了愣:“四枚?哪来的四枚?我们不是没拿到明城的么?”

    “莫饮剑把他的给了我们。”

    “诶?这算道歉么?那等风波过去,得请他吃个饭才行啊。不过太贵了也是浪费,吃个路边小摊就够了。”

    “……”凤曲垂眼静了一瞬,“嗯,下次一起请客吧。”

    穆青娥却连声叫停:“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要你的‘螣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凤曲挠了挠脸:“唔,要么为他所用,要么杀我取蛊?”

    “那你还敢去送死?”

    “就算我不去,他也会一直派刺客来啦。万一他要‘螣蛇’是想做什么好事呢?总之先和他谈谈比较好……”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不赞同。

    穆青娥的表情尤其强硬:“不行,你不能再前进了。”

    争吵还未得出一个结果,却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几人同时息声,警惕地看向门外。

    “吱呀”门开,一道小小的身影闯了进来,面带惊愧:“我打扰大家了吗?”

    是映珠。

    凤曲舒缓神色:“没有的事,只是刚好没说话。你的伤没问题吗?怎么这就到处走动了。”

    映珠抱着一只剑匣,嘿地一笑,莲步上前,将匣双手奉来:

    “是慕容师傅送来的东西,说一定要第一时间给凤曲少侠过目!”

    凤曲心下有了一个答案,低声谢过,接下了剑匣。

    这把剑匣用料不菲,雕花栩栩如生。一只精巧的机括锁漆金嵌珠,华贵非凡。蓦地按开,便从古朴沉着的红木之下透出暗金的光芒。

    淬火重生的扶摇剑濯去多年旧伤,雪白金缕的剑鞘焕然一新,剑穗殷红如霞。

    凤曲握剑一提,从前的沉重荡然无存,扶摇变得轻而盈巧,出鞘的刹那,剑身犹如悬瀑一般夺人眼目。只是亮相,就泛起砭骨的寒凉,好似平秋霜降,满室生寒。

    映珠道:“师傅说,扶摇的用料都是当时最名贵的,即使受损,也不能轻易替换。幸好济师傅生前留下了一批勉强可以充用的材料……”

    凤曲微怔:“能和扶摇相提并论的材料?”

    秦鹿摇摇扇子,淡道:“慕容麒刚好被削断了半条腿。”

    这把轻盈的剑忽然又重逾千钧,他甚至想推还回去,可手却不舍得松开。

    这是凤曲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扶摇。

    此前它经过倾九洲的借用,实在伤痕累累。虽然看得出是把名剑,却很难让人联想到它最初的主人会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儒客。

    现在,凤曲却有了那份熟悉。

    一位青年近在眼前。

    渊渟岳峙,沂水春风。

    他没有太锐太烈的杀气,没有过急过勇的匆忙。他如长霞、如行云、如天地间从容自然的万象。

    扶摇所过,不行杀伐、不图争斗,只谋太平、只求安宁。

    慕容济能留下的最好的材料,一定都在慕容麒的身上。

    而慕容济一生最尽心的剑,也赠给了他最信重的挚友应淮致。

    所以慕容麒毫不犹豫承过了师父的心意。

    “青娥,他已经去且去岛了。”凤曲说,“所以我也必须去朝都。”

    穆青娥退步瞠目:“你说什么?且去岛谁去了且去岛?我师父还在岛上!”

    “没错。逃到哪里都不可能结束。

    “我去见他,不为杀他,也不是恨他,更不是非要什么解释。”

    凤曲举起剑,剑面如镜,映出他澄澈清亮的右眼。

    眼中有盛载着剑光熠熠,重重叠叠,都是少年和剑的残影:“只是因为,即使我逃掉那些刺客,我也逃不掉且去岛的养育之恩、逃不掉对曲相和的憎恨、逃不掉因我而死的人们……逃不掉,就只好面对。”

    说着,凤曲的眼眸忽而一暗。

    “——嗖!”

    一声厉响,窗纸上蓦然挣开一个破洞。

    商吹玉坐卧床上,弓弦还在震颤,射出的箭却已经穿破窗户,正中猎物。

    细微的气流随风而动,就在窗外,一阵惨叫掠过,重物跌落,似乎气息断绝。

    几人推门出去,外边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只中箭的乌鸦垂死而抖。

    断羽落了一地,乌鸦气息奄奄,嘎嘎地长叫着,五十弦“啊”了一声:“是‘鸦’的乌鸦,它来送信!”

    乌足上果然绑有一支信筒,商吹玉拖着伤躯赶来,面带犹疑:“……送信?”

    “鸦”能送来什么好信?

    唯一的可能就是五十弦的熟人,但那人又怎么能知道五十弦的所在?

    凤曲捡起乌鸦,拿了信筒解开:“这地方应该只有十步宗知道,或者是‘鸦’下给十步宗的警告,他们已经知道我们藏在这里了吗?”

    然而信纸刚刚展开,内里的内容却让他之后的猜忌都说不出口。

    只见纸上言简意赅地记录了一串人名,曲相和、一刃瑕、两相欢等等都在其上。

    五十弦越看越觉得心惊:“这是什么意思?”

    穆青娥神色微变:“凤曲,刚才你说‘他去了且去岛’是指什么?”

    凤曲皱眉答:“就是‘鸦’和朝廷的人已经去了且去岛,我也答应康戟,最迟明天就和他们一起赴岛。”

    “朝廷的人……”五十弦指着末尾的人名,“有栖川野!”

    凤曲手指微僵,盯紧了最末的名字。他的唇角似乎想挤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苦笑,可是紧蹙的眉宇又出卖了他。

    商吹玉道:“所以,这是‘鸦’的内应?”

    看上去,像是内应送来了“敌人”的情报。

    可是他们都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人,既能弄清敌人内部,还能利用“鸦”的乌鸦送信,甚至能精确地送来这里。

    秦鹿慢条斯理地接过信纸:“和十方会早有约定罢了。”

    商吹玉不禁拧眉:“抱歉老师,我放箭太快了。”

    “无妨。”不等凤曲安慰,秦鹿难得接过商吹玉的话头,“乌鸦飞来的时候,就该明知自己的死期,纵它回去,更是煎熬。”

    这话说得实在蹊跷,凤曲忍不住望他几眼。

    五十弦仍处震惊:“谁?居然敢背叛父亲!要是被人抓到,那家伙肯定——”

    “还是研究一下敌人的身份吧。”秦鹿说,“曲相和、一刃瑕、六合清、有栖川野……呵,就连侯大将军的一双儿女都屈尊过来,还真是来自朝都的‘天恩’呢。”

    凤曲猛地咬牙:“我等不了明天了,我要去找康戟,今天就得出发。”

    商吹玉毫不犹豫地跟上:“我和老师一起。”

    五十弦也连忙帮腔:“我我我,我……我只要不打父亲,你们、你们也给他留一口气,至少让我说几句话,这样就好了。”

    穆青娥更是不用提,常神医还在岛上,她几乎比凤曲还要着急。

    秦鹿默默叠好了信纸:“听说十三叠的风景独好,本座难得不用惦记公务,就去散散心吧。”

    凤曲眼眶微热,正想感激同伴们的襄助。却听一阵急促的跑动,映珠从室内奔了出来,咬着牙扑通一声,竟然二话不说跪到了跟前。

    凤曲惊退半步:“映珠?”

    映珠含泪仰头:“凤曲少侠,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不行,如果可以,我宁可谁也不带,只是且去岛情况危急才不得不请求大家。如今别意不在,吹玉也不会追究,映珠你就当得了自由,养好伤,就找一处安静的州县落脚,别再涉足江湖了。”

    可映珠的坚决远胜往日,她膝行着逼近了些,蓦地抽出一块不规则的白布。

    凤曲眼睑一跳,万万没想到,她拿出的竟然是自己曾经赠予的那方衣角。布料上硕大的一个“凤”字,当日所说,立即在耳边回响——

    “假如今后凤仪山庄待你不好,你就坐船去且去岛,给他们看这个,再报上我的名字就行。”

    映珠嘶声恳求:“少侠此前说过,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可以去且去岛……只要给且去岛的门生看过,不知给少侠看了,能不能算数?”

    凤曲一时愕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话。

    那的确是他的承诺,从信义来讲,对于映珠的诉求他实在无可辩驳。

    却是穆青娥开口道:“那时是且去岛偏安一隅,现在且去岛比海内更加危急,如此。”

    “可是——”

    穆青娥冷下面色:“你凭什么有自信,自己去了不是拖累?难道莫怜远怀疑你私藏……甚至继承了‘白虎’,其实真的说中了你的心事?”

    映珠的脸色唰然惨白:“我没有!”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反驳太过无力,只能看向凤曲,反复地说:“少侠,我没有。我真的不是‘白虎’,我绝对没有背叛过你和别意公子,我只是想报答你们的恩情,我……”

    “抱歉,映珠。”凤曲的面色同样苍白,“无论你是蛊人还是普通人,我都不能让你置身险地。我已经决定用这条命去保护为我舍身的同伴,可是,我肯定会没有余力照顾你。”

    “我不要少侠照顾!”

    “老祖、阿枝、阿蕊、睦丰县的人们……还有别意,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看到无辜之人的牺牲了。”

    “但是少侠明明答应过我……”

    凤曲阖目,同样向她跪下了一条腿:“我会解决所有,让且去岛回归太平。到那时,映珠随时都可以过去。但是这次我只能食言,真的很抱歉。”

    第120章 岛临变

    “赵吉, 南面泊船的岸边又落了好多乌鸦,不是说好由你去赶的吗?”

    少女略带嗔怒的抱怨远远传来,被她点名的少年正卧在一棵树上打盹, 应声吓了一跳, 腰上一扭,险险摔下树来。

    树下几个年幼的门生笑成一团, 拍手闹道:“三师兄掉下来了, 三师兄又掉下来了!”

    赵吉还想嘴硬,面前却已笼上一片阴影。

    六师妹倾身俯视,严肃带怒的俏面闯进眼帘,赵吉躺在地上两臂交挡,狡辩说:“我赶了啊!今早还赶了一趟,怎么又来, 臭乌鸦,真烦人!”

    六师妹道:“你到底说我烦人还是乌鸦烦人?懒得理你,现在快去。”

    赵吉嘟囔:“你都看到了,自己不能动么?非得使唤我,论资排辈,也不叫一声师兄。”

    “我要给师父送药, 二师兄说了, 这些琐事就让你去做。”

    “切!二师兄就是偏爱你, 送个药谁不会了。”

    赵吉一骨碌爬起来, 端着药碗不能赶乌鸦的六师妹却沉了面色, 一脚踢上他的屁股。

    赵吉哎哟叫唤一声, 引来旁观的师弟师妹捧腹大笑。

    “快去快去, 就你啰嗦!等大师兄和二师兄回来,我一定告你的状!”

    “呸!我还要告你呢!让大师兄教教你什么叫尊敬兄长!”

    赵吉嘴上说着, 双手却护着屁股,几个提纵赶去南面的水岸。

    嬉笑的小孩们也跟着一停,被六师妹的眼神威慑,抱着木剑乖乖练习去也。

    只剩六师妹叹息一声,为这帮游手好闲的同门捏一把汗,接着走向倾五岳所在的平海楼。

    楼内清静无声,只有她蹑足前行的窸窣。

    停在最深处的一扇门前,不等敲门,门内已然响起一阵脚步。

    常神医轻轻打开了门,竖指“嘘”一声:“你们师父刚刚歇下。衣秋,你和赵吉又吵架了?”

    “最近岸边总是聚起一群乌鸦,说好了由赵吉去撵。可今天我经过那里,就知道他偷懒了,所以念叨几句。”

    罗衣秋小声嘀咕着,把药碗递送过去,“要是乌鸦太多,妨碍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渡船靠岸怎么办?说不定他们就快回来了。”

    常神医失笑片刻:“你很想念他们呢。”

    罗衣秋的面上红了红,她今年刚过十二岁,入门时就是凤曲和江容两人引路。

    两个师兄一人神清骨秀、如风轻柔,一人英姿飒爽、如雷凌厉,平日师父不在,就是两人代行师长之责,或授课、或指正,都是一众同门心中的榜样。

    由他们陪伴的时间,甚至比父母、比师父都要长。

    现在却不得不分别数月,要说她毫不思念,罗衣秋也不想撒这种谎。

    “——衣秋,你刚才说岸边停了很多乌鸦?”

    倾五岳的声音却从房间深处传了过来。

    罗衣秋一怔,收敛神色,恭敬地回答:“没错。那些乌鸦都不是且去岛本土的鸟群,从前没有见过。我总觉得奇怪,可它们尚未闯进门中,我才没有禀报。”

    木床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似乎是倾五岳在挣扎着起身。常神医面色微变,急忙走了进去。

    罗衣秋也有几分讶异,不由得跟进房中。

    房内门窗紧闭、昏暗不见天日。唯独炉香长焚,炉灰中压着星点火光,好似隆冬之后萌动的春意,脆弱而不屈。

    自从师父卧病,大师兄离开,就只有江容和常神医出入此地。

    罗衣秋送药都是止步门外,今日初次走进,被浓重的香气熏得眉头紧蹙,心里一阵揪疼:“师父,您怎么了?”

    常神医绕过屏风,罗衣秋便看到屏风上摇摇晃晃的两道人影。

    好像是常神医把师父扶了起来,那条瘦薄的、苍老的、几乎油尽灯枯的影子宛如鬼形,罗衣秋看得心寒,眼眶微热。

    倾五岳艰难地喘息一会儿,总算提起精神:

    “衣秋,你把乌鸦的事,仔细和我说说。除了乌鸦,岛上还有没有别的异象?”

    罗衣秋一愣:“就是寻常的乌鸦而已。不过体型比且去岛的要大,我猜都是海内来的。按理说,乌鸦没道理渡海过来,我也不知道原因。别的异象,我想不出来,近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这样算吗?可入秋了,好像也常如此。”

    倾五岳沉吟许久,问:“近日……总是阴沉沉的吗?天象如何?”

    罗衣秋当然答不上来,她是修剑的,还没学过天象卜卦的学问。

    不过倾五岳问的也不是她。

    常神医接过话去,他的面容也苍老许多,胡须微颤,无奈道:“还是瞒不住你。一切都很不好,不久前,玉城的星星许是落了,太急太快,我眼睁睁瞧着……照时日来估,只希望青娥他们不在玉城。”

    “是吗?谢前辈走了。”倾五岳默然半晌,“当年他还劝过,叫我不要带走凤曲。我当他这么清醒,真能置身事外,最后还是没逃过啊。”

    “……恐怕那些乌鸦也脱不了干系。五岳,你想怎么处理?”

    “………啊,要动脑子啊。”

    倾五岳长长地呼一口气,微抬起头,隔着屏风,他依然看清了罗衣秋面上的困惑和紧张。

    他也确实不知道要如何同这群孩子解释。

    解释乌鸦的来历,解释乌鸦的目的,解释他们未明的前途和生死……

    “自珍。”倾五岳叫出了常神医的本名。

    常自珍心生不安,眉宇已经压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你走吧。这是且去岛的命数,是我的命数,但不该连累你。你就像慕家、苍山门、觉恩寺这些家伙出事时一样,等到一切告终,再想办法为我立个坟头,我就感激不尽了。”

    罗衣秋惊呼一声:“为什么师父!您生着病,不能没有常神医啊!”

    常自珍也冷笑着把他按回床上:“你是在讽刺我吗?我常某人学的是医术,又不是专门做棺材的!”

    倾五岳道:“总之你先回太平山做几口棺材备用,我要是有点本事,就让给曲相和那老小子来躺。”

    “……”

    常自珍一生温润谦和,对付倾五岳这张无赖的嘴一向没有办法。

    他忍着怒火端了药,冷脸说:“懒得理你,喝药!”

    倾五岳捧过药碗,似乎还想唠叨几句,但被常自珍瞪着,又把话咽了回去。

    可还没等他喝完手里的药,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平海楼的宁静,赵吉一路吆喝着“六师妹”“师父”“常神医”,总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近过来,砰砰拍门:“师父!不好了,有好多好多船朝我们这边过来,都是没见过的!”

    常自珍骤然僵住,罗衣秋打开门接他进来。

    赵吉扶着膝盖,跑得满脸通红,急吼吼道:“好多大船!挂着大虞的军旗!还有好多的乌鸦跟着他们,海上渔船都被撵走了,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要靠岸了!!”

    “吵什么,大惊小怪。”

    倾五岳终于下了床榻,也收起了之前的笑容。

    常自珍默默折回屏风,两个徒弟时隔多日,得见师父真容——竟是须发苍苍,与年前那个精神抖擞的倾五岳相比,好似老了十岁不止!

    倾五岳展开双臂,沉色道:“阿吉,给为师更衣。衣秋,你送常前辈躲到后山里去,非召不许出来。”

    常自珍急道:“我和你一起。”

    “还是打你的棺材去吧,别忘了给我塞点黄金。”

    “倾五岳!”

    倾五岳“嘘”地制止了他,接着对赵吉吩咐:“传令全岛,准备守山大阵。你那几个闭关的师叔师伯,也叫他们醒醒瞌睡……”

    赵吉吓得抖如筛糠,忙不迭地点头。

    罗衣秋虽然不明事由,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眼睛不觉又红了大半。

    倾五岳把两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叹一口气,厚重的两手按上二人头顶,亲切地拍了拍:

    “莫怕,且去岛的气数还没到尽的时候。为师没死,且去岛就不会亡。”-

    尘封多时的守山大阵再度启动,林木草石都成杀机,表面看去却还风平浪静。

    傍晚时分,倾五岳率领门中百余弟子站于南面水岸。

    浪逐落日、风吹长林。

    一片青白林立岛上,漫眼望去,好似负霜青松,坚韧挺拔,苍苍不绝。

    暗黄色上书“虞”字的旗帜迎风招展,为首的巨船早已露出全貌。

    它像一位魁梧厚甲的将军,威风凛凛,睥睨四方。

    甲板上也当真立着一排排寒光烁烁的甲胄。数百名军士傲然而立,俯瞰岛屿,就连威名赫赫的倾五岳,此刻也显得渺小如尘。

    “——传且去岛倾五岳接旨!”

    一名年轻的将军上前半步,面色沉着,声如金玉。

    他握着一卷敕旨,见到倾五岳,便想纵身上岸。身后的两相欢却出手一拦,使得小将军没能离开,立即瞪向了他,低喝道:“这是作甚?”

    一刃瑕这才抬起单手,久停臂上的乌鸦振翅而去。

    小将军不明所以,和他们一起看向乌鸦。乌鸦刚刚落地,就听“嗖”地一声,从暗处飞出一根断竹,刹那穿透了它的肉/体。

    鲜血流了满地,乌鸦呻/吟着动弹几下,没饿了声息。

    “这……!”

    小将军半是后怕半是惊怒,握旨的手抖了抖,怒喝道,“倾五岳,你敢抗旨?!”

    这自然是守山大阵的杰作。

    作为倾如故登岛时留下的至宝之一,大阵也是且去岛引以为傲的倚仗。等小将军面色涨红,倾五岳才气定神闲地迈步上前:“什么旨,读来听听?”

    小将军更是震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敕旨却被他身边另一个女将接了过去:“且去岛倾五岳接旨——”

    她的话音更冷更清,说到这里,见倾五岳纹丝不动,她道:“这是圣旨,尔当跪下。”

    倾五岳的眼眸轻轻眯起,赵吉已经现了怒色:“圣旨?谁信你们……”

    倾五岳却将他一挡,接着,目光飘向了两个小将之间,不言不语的曲相和。

    呵地一笑,倾五岳撩动衣摆,单膝跪下:

    “——草民倾五岳,听旨。”

    身后乌泱泱的弟子面面相觑,终是不情不愿地随之跪下:“且去岛听旨。”

    女将才道:“蛊人之祸已去百年,旧恨弥深,普天共哀。然,闻海上近有蛊人流窜,其踪之诡,其心必异。朕仰剑祖美名,不欲置疑,今请倾氏侠士五岳岛主入朝听闻,究此事因,论此事果。万望岛主谅朕心意,肃清门中,不宜延误。”

    说罢,她抬起双眸,向倾五岳微微倾身:“晚辈侯英,家兄侯顺,奉圣上令来助岛主清顿蛊人,但请岛主引路。”

    天子的口吻倒是委婉,做事却很坚决。

    又要派人登岛扫查蛊人,又要“请”倾五岳离岛入朝,去给朝都一个交代。

    倾五岳片刻未动,眉目更冷,问:“敢问二位将军,不知这流窜的说法,是谁在说?”

    侯顺厉道:“总是有人在说。况且我们也不是只查且去岛,十三叠都会一路查过去,倾岛主如不放行,莫非是做贼心虚?”

    倾五岳哼一声:“我倾某人无愧祖宗天地,有何心虚。但且去岛有且去岛的规矩,你们无凭无据就要登岛,自是不行。要么,你们拿出证据来证明且去岛藏了蛊人;要么,就过了我且去岛的守山大阵再说。外客非邀勿入,倾某不奉陪了!”

    放下狠话,倾五岳一甩袖便想率人离开。

    侯家一对兄妹都是初次见识这么油盐不进的江湖人,一时大眼瞪小眼,既想叫骂,又觉不妥。还是一直沉默的“鸦”中有人站了出来。

    三更雪笑眯眯地一拱手:“前辈莫走,两位将军久居庙堂,不知道您的本领,说话直率了些,不过身为晚辈,我们都是心存敬意的。”

    倾五岳的脚步不得不停下,他本来就是有心挑刺,想让两个小将军和他多辩几个来回,最好出手论个高低,总之能拖多久是多久。

    没想到三更雪一眼看穿了他的算盘,直接叫停这场无意义的争论。

    而后,三更雪拍一拍手,继续道:“证据,当然是有的。来,请我们的人证出来。”

    两相欢双眉微动,但看曲相和和一刃瑕都没反对,只好转身对一名军士耳语几句。

    不多时,有人从船舱内押出了一个血糊糊的人形。

    倾五岳眉心一跳。

    所谓的“人证”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淋漓的鲜血流了满脸,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手脚的枷锁深深陷进了伤口里,每走一步,铁锈和血痂都纠结而落,撕扯着他可怜的皮肉。

    且去岛的一众门生都在震惊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中年幼的几人已然不自觉牵在一起,眼泪汹涌而出。

    无意识的血人根本走不动路,全被军士押着拖行,口中喃喃:“痛……师兄……好痛……”

    倾五岳把一切看在眼中,眼眸深颤,更是痛得极了。

    三更雪得意洋洋地道:“这就是我们的人证,岛主认不认得?”

    怎么可能不认得。

    且去岛上下全都认得。

    ——江容。

    三更雪继续道:“不过,晚辈肯定相信岛主。只要岛主否定这位人证,晚辈这就帮岛主清理后患。嗯,就借贵岛的守山大阵一用。”

    说着,他让军士把江容推上了船舷,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如先前那只乌鸦一般推进半空,跌上水岸。

    即使不被摔死,且去岛的守山大阵也会将他置之死地。

    倾五岳藏在袖下的双手攥得越发紧了:“混账……”

    三更雪好似浑然未闻,笑盈盈问:“所以,岛主以为如何?”

    “师父,那是二师兄啊!”赵吉胆战心惊地凑上前来,眼中含泪,“二师兄怎么会被朝廷捉到?大师兄和他关系最好,怎么会让他受这么重的伤?难道、难道……大师兄会不会是……”

    倾五岳厉色喝断:“住嘴!”

    赵吉立刻收了话头,瑟瑟地低下头,一个劲儿抹泪去了。

    身后哀声一片,一群门生都吓得方寸大乱。

    三名和倾五岳同辈的长老倒算稳重,但也面露忧色,传声道:“可曾传信召凤曲回来?”

    倾五岳长叹一声,缓缓摇头。

    众人的面色便越发严峻了。

    不知过了多久,船舷边的江容身形一晃。他实在痛到极点,神智全无,被人强行悬空吊着,难熬至极。

    倾五岳也知道他不可能撑过太久,终于,倾五岳的肩膀犹如城楼坍塌,一片废墟中挤出一丝悲愤的气音:

    “……阿吉,关了大阵,恭请……大人们……登岛。”

    黄昏已尽,残月如刀。

    森寒的铁甲蔓上了毫无防备的岛屿,鸦鸣犹如催魂一般迫近了这方天地,且去岛前所未有的昏暮,至此彻底降临-

    “别催别催,他们从宣州出发,但咱们只能走瑶城,陆路可不就得耽误?”康戟看着航线地图,愁眉不展,“不过还好,他们在宣州逗留了好几天,推算过来,最快也得今天才到岛上。我们赶上了顺风,登岛只消两天多。”

    凤曲慢慢握紧了拳:“还要两天……”

    “已经不错了!这还是咱们的内应帮忙拖延好久,据说有栖川野那小子也是犹犹豫豫的,拖慢了他们的脚程。况且,大部/队早就出发,只是我们去得晚,那部分人最快明天就能到了。”

    说到有栖川野,凤曲的表情又沉了下去。

    这次他有一种异样的直觉,有栖川野恐怕不会再对他放水。或者说,有栖川野已经没办法再对他让步。

    从前毫无印象的时候尚不觉得,现在才后知后觉,从一开始就作为“监视者”而追随“应灵毕”的有栖川野,本来就不应该对他手软。

    可是……

    不再手软的有栖川野,就会成为一员劲敌。

    这一回,对方可谓倾巢出动,人皆精锐,凤曲实在没有自信能为且去岛雪中送炭。

    康戟看出他的忐忑,船身正随着水浪颠簸,康戟慢悠悠道:“到了那边,谁去对付一刃瑕?”

    凤曲抬头:“我去,我赢过他。”

    “那曲相和呢?”

    “我会亲手杀了他!”

    “侯家两个小孩也是朝中高手,身手都不俗的。”

    “我、我会尽力……”

    康戟没好气儿地别过眼去:“秦鹿,别在那儿装聋作哑。”

    秦鹿这才掀一下眼:“你和他商量什么?只管使唤就是了。”

    康戟笑问:“真的?随便使唤他就行?”

    秦鹿:“本座让他使唤你。”

    康戟:“?”

    穆青娥道:“别吵了,对面有有栖川野、一刃瑕、曲相和,至少这三个人需要我们当中武功最好的去对付。凤曲至多只能挡住一个,剩下两个,还得看康前辈您。”

    康戟满意地一吹口哨:“不错。”

    和凤曲商量是行不通的,这小子一旦压力大了,脑筋就会停转,习惯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压。

    但看眼前这一帮病残,康戟也知道指望不得。

    “曲相和输过你娘,你娘和你师父是一脉路数,他肯定会优先对付你师父。而你师父以前输过一次,这回呢,我就先去帮他。”

    康戟把烟斗往嘴里一叼,抖了抖那张写有情报的信纸,“六合清的武功虽然不算出众,但她非常精通暗器之类的东西,常常以弱克强。不熟悉的很容易中招,我看,就让五十弦去。”

    五十弦一愣,连连点头:“没问题,我和她经常交手。”

    “两相欢、三更雪、侯英和侯顺……就只能见招拆招。曹瑜、雪昭,你俩要留心了,侯家兄妹以双人枪法见长,只要把两人拆开了去,应该不会为难。”

    说到这里,几人都看向了凤曲。

    康戟问:“你牵制住有栖川野。”

    凤曲:“诶?那一刃瑕……”

    一直闭目养神的秦鹿微微启眸,在全是熟人的当下,他再也没有挡住眼睛。

    眸中一片暖金,却冷得彻人心扉:“一刃瑕交给本座。”

    “就是这样。”康戟一锤定音,“至于商二公子,你的琴和箭都更适合支援,哪里落了下风,就要辛苦你了。”

    每个人都轻轻点首,对这样的部署并无反驳。

    凤曲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在众人的包围下,油灯的温暖充斥舱内,也让他久久高悬的心脏融冰一般,感受到久违的松弛。

    康戟说得那么游刃有余,好像成功就已近在眼前。

    他们甚至还不了解阿珉的神通。

    如果是阿珉……只要是阿珉……就像阿珉说的那样,前世的悲剧一定不会重演。

    默默地,凤曲久攥的拳头舒展开来。

    但愿一切都能如康戟所说。

    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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