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业火焚

    刚过年关, 幽州地界的十来家书茶馆支起白幡,共同唏嘘起庄口新发的一起灭门惨案。

    此案血腥惨烈,甚至惊动了州府, 上百衙役通宵达旦地搜查嫌犯, 过去四五天,却依旧没能查出什么线索。

    惊慌中, 坊间便诞生了无数传闻, 甚嚣尘上,条条都是目击者亲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其中秦鹿曾经造访的那家书茶馆当然不能错过这番良机,不等州府宣告,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早就惊堂木一拍,煞有介事地说道起来。

    湖泊化冻, 新柳发芽,今天是个烂漫的晴天。

    书茶馆里火炉温暖,客人坐了一堂,本该越发燥热,但沉浸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一条条消殒的人命又叫他们遍体生寒。

    一行客人似乎经过了彻夜的赶路, 到书茶馆里给马匹买些粮草。正好休整, 几人也坐到茶馆, 叫上一壶清茶。

    他们落座的时候, 先生正说到肃杀之处——

    “却见那倾贼窜上房梁, 剑光直落落地劈下, 可怜男主人不过是想保护妻儿, 就被扶摇剑……当堂而毙!

    “妻儿哭叫一团,跪地恳求。好凄惨的一家,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落得暴尸荒野、好不凄凉。传说这一家人对倾贼何其敬畏崇拜,早年还对照剑阁奉若神佛,而今就葬身于他们的神佛之手……”

    客人中有人振臂高呼:“他怎么配得上神佛之名!这样心狠手辣穷凶极恶的混账,死后一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一语引起共鸣,众人纷纷响应。

    新来的客人听得一头雾水,却被引起了好奇,其中一个少年举手问:“这么歹毒,说的是谁啊?”

    说书的先生正被众人拱卫,心神荡漾,听到新客人的询问,也便不吝赐教:“如此灾星降世、恶胎托生的还能有谁,就是那终于脱了假衣,在朝都屡屡犯案,新近害死了庄口苏家的且去岛倾凤曲……”

    说书台后方的小隔间里,听着堂中喧嚣沸腾的吵闹,柳生倒茶的手一抖,被旁边小童看着,笑嘻嘻打趣:“心里很不是滋味吧?这以前可都是你柳先生的场子,现在却被王先生抢了风头。”

    柳生拿起折扇,搬了个小凳坐在墙角,两腮微鼓,忍怒道:“他那是诽谤!官府都找不到一点线索,他倒把嘴一张,屎盆子就往倾少侠的头上扣……我才不稀罕和他同流合污!”

    小童说:“得了吧,你诽谤杨蒙的次数也不少。”

    柳生瞪眼:“杨蒙可不是诽谤,我都是真真正正……”

    “真真正正看着他杀人啦?”

    “——那姓王的也没看到倾少侠杀人啊!而且倾少侠可说高山景行、德厚流光,还记得杨蒙杀我那次,倾少侠对非亲非故的我都肯拔剑相助……”

    小童一阵好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大伙听烦了你那套‘青笠青衣青剑客’,就喜欢听有些英雄背道忘义的故事,然后重重踩上两脚,诅咒几句,反正普通人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你看,王先生就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你,你已经上不去台了。”

    柳生听得时而面热时而心焦,他想大声反驳,却有些莫名的心虚。

    因为他也无法解释倾凤曲突如其来的杀戮,而他亲身经历的救命之恩,再说千遍万遍,客人也听不进去。

    小童没有说错。

    旁人贬上几句,或者夸上几句,顶天了也只有这几句的功夫。散了场大家各做各的,谁会在乎一个素昧平生的剑客的生死。

    至于为倾凤曲上蹿下跳的他,现在才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可是倾少侠真的做过许多好事……”

    “唉,你去说给老天爷听吧,反正客人是不想听。”

    正难受的时候,堂中却传来了一声暴喝。

    刚才询问故事的小客人听到回答,竟然勃然变色,一把雪亮的剑唰地拔出,朝着还在得意中的王生直刺而去。

    一阵阵惊呼此起彼伏,小客人一剑扎在木台上,只差一点就刺在王生的命根子。

    王生自是吓得屁滚尿流,连他发作的理由都不清楚,先是一通爷爷奶奶的求饶。

    小客人一面抽剑再刺,一面大叫:“小凤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你都不曾见过本尊,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血口喷人,我一定要你好看!”

    王生哀声抗议:“少侠明鉴!别家也都这么说啊!”

    小客人道:“那我就把你们这些强盗茶馆全拆了!!”

    堂中鸡飞狗跳,一群群客人忙不迭地往外跑。

    和小客人同行的青年一样震怒,但还是耐着性子劝说:“子邈,至少别伤到人……”

    华子邈哪里肯听,几句对答,已经朝着王生刺了好几剑。

    书茶馆里的护卫都是三脚猫功夫,见到这架势早就吓软了腿,更别提上前阻止。

    聪明的倒是灵光一闪:“快去请十方会!”

    不知是此地的热闹太过,还是上天真的听到了书茶馆的祈求。

    跑出去的客人还真撞上了一堵魁梧高大的肉墙,对方温柔地扶起他们:“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腰上恰好悬挂着十方会的腰牌,众人如蒙大赦,连忙求助:“有人掀茶馆的场子!听口音是几十里外明德县那边的,不知道干嘛来这儿!”

    曹瑜一行也是巧合经过此地,但他们十方会的宗旨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到混乱,当然主动前去查看。

    只见书茶馆的大门早就被华子邈刺出数十个洞,王生身上没伤,衣服下摆却濡湿一片,吓得原地软坐,根本抬不起身子。

    堂中桌椅一片打砸,始作俑者还踩在说书台上暴怒:“我看你们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曹瑜厉声制止:“谁在这里造次!”

    华子邈怒火未消地扭过头,堂下的同伴也看过去,几人相顾,曹瑜彻底惊了:“子邈?邱榭?还有……楚姑娘?!”

    隔间里又窜出一道身影,来人揪住了曹瑜的衣摆,激声恳求:“大侠莫急,小的是这里的说书先生,可以作证,这几位都不是有心寻衅,是茶馆有过在先,污了别人的清白……”

    解释的正是柳生。

    剩下的人面色都很复杂,华子邈发了一通火,把剑回鞘,算是给曹瑜一个面子。

    邱榭则道:“我们也是刚好经过这里,进来歇个脚,听听书。没想到听到了老朋友的故事……今非昔比,江湖人出名了总要被人戳几下脊梁骨。但子邈听不惯,就冲动了。”

    曹瑜问:“哪位老朋友?”

    问完他就后悔了,毕竟那个答案大家都心照不宣。

    身后明雪昭苦笑一声,面前的邱榭也是一脸无奈:“还能是哪位老朋友?”

    阿绫问:“但现在刚刚过年,你们不在明烛宫和常山剑派多歇几天,怎么着急忙慌就下山了?”

    邱榭说:“秦……娘子寄了信。”

    明雪昭问:“该不会——”

    楚扬灵点头:“就是邀请大家都去朝都参加盟主大比的信。”

    曹瑜和阿绫相视一眼,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模一样盖着“天权”字章的信。

    “那敢情好,我们五个人本来就是一队。扬灵也要去朝都找她的老朋友谢昨秋,真是合情合理。”

    邱榭摸出了一锭银,递给还有几分茫然的柳生,“无论如何,是我们动手在先,这是一点赔偿。不过最近五湖四海的江湖人都在往朝都走,少不得经过这里。万一再有人也是‘那位’的朋友,听到这些谣言,恐怕——要比我们难缠数百倍呢。”

    尽管他都没有指名道姓,可明雪昭已经忍俊不禁地偏过头:“刚才在这儿的要是商二公子……”

    楚扬灵凉凉地警告:“那就真有人要‘暴尸荒野、好不凄凉’了。”

    柳生一抖,颤着手接过了银子。

    眼见几个英姿飒爽的江湖人牵走马匹,即将扬长而去。柳生看着看着,忽然鼓起勇气,对他们的背影大喊:“我也想尽己所能,为倾少侠做一点事!”

    邱榭脚步顿了顿,回头对他笑笑:

    “好啊,我们先代他谢谢你了。”-

    不知道是有心人的怂恿,还是口无遮拦的百姓太缺谈资,有关倾凤曲的丑闻传尽诸城,除了他曾经待过的县城还算镇静,其余城镇已经把这位传奇的“枭雄”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过别的地方还是半真半假,“鸦”却是真真正正握着倾凤曲的“罪状”,但凡喘过气来,他们都恨不得啖其血肉。

    两相欢如今目不能视、口不能说,脖子上还残留着丑陋的伤疤,见到他的人都会心生怜惜。

    这也让“鸦”一门上下都对倾凤曲恨之入骨,只想啖其血肉。

    然而,九万里发来的信实在令人绝望:

    倾凤曲终于出现了,但他备受天子信宠,成了所谓的“同僚”。

    一刃瑕哪里能忍,当机立断要亲赴朝都,向天子禀明实情。他不信整个师门都为了天子肝脑涂地,天子还要重用仇人,让他们悉数寒心。

    两相欢极想劝他。

    不管是为了一刃瑕断去的手臂,还是为了他隐隐猜到的天子的冷漠。

    可向来聪颖的三更雪竟然对此极力支持:“小九一个人在朝都也很可怜,大师兄能去陪他,真是再好不过。”

    两相欢“啊啊”地叫着,冷汗淋漓。

    但三更雪道:“你看,二师兄也这么想。大师兄就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二师兄和大家的。”

    一刃瑕握着两人的手,郑重地说:“幸而还有你们。”

    三更雪微笑说:“等大师兄报完了师父和小六的仇,我们还可以把小五接回来。她只是一时被人蒙蔽,心里一定记着我们。我们师兄弟都齐心协力,师父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一番话实在说到了一刃瑕的心里,一滴粗重的眼泪坠到了两相欢的手背。

    他被烫得一抖,竟然从一刃瑕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哽咽:“……好。”

    三天后,一刃瑕动身启程。

    偌大的“鸦”只剩下两相欢和三更雪,以及一干不明就里的外门弟子。

    听着一刃瑕策马远去的马蹄声,两相欢的心跳从未如此急促。

    强烈的不安几乎吞没了他,明明是在自己从小到大的家里,明明四周都是引以为傲的家人……

    明明……他们好歹也以兄弟相称。

    两相欢每天都去山门处坐着。

    只要有一个人回来就好。

    大师兄、五师妹、九师弟,谁都可以,只要回来一个人,他就有勇气回到那个“家”。

    但是两相欢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少天。他的世界没有昼夜之分,一切都在荒芜中消逝,偶尔听到脚步,他都不知道来人是谁。

    除非对方开口说话。

    “放心吧,我不会做多余的事。”

    三更雪阴冷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和一刃瑕面前那个温柔体贴的三师弟判若两人。

    两相欢惊慌地挣扎起来,却只感到他的手臂环过了自己的身体。

    “啊——”两相欢惊声叫着,不知道三更雪到底有何图谋。

    他被三更雪一路拖行,衣衫在山路上磨破,后背破了皮肉,痛得锥心。可他一滴眼泪都不想掉,更不情愿向这个恶鬼求饶。

    即使害怕到了极致、绝望到了极致,两相欢依旧用自己仅剩的那只手抓紧了三更雪的手臂,指甲挖出一条条血痕。

    他在心里穷尽一切恶毒的话语咒骂,尽管三更雪充耳不闻。

    然后,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两相欢终于怔住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股味道。刺鼻的、焦臭的,象征着烈火无情的吞噬。

    他也曾无数次一把火烧尽一个可怜的家庭,那是作为杀手毁尸灭迹时最常见的手段。

    此刻,熊熊烈火就在咫尺之近。

    可他不再是纵火的人。

    三更雪还在拖着他前行:“怎么不反抗了,二师兄?”

    “……”

    “你也想起那些重伤之后被你活活烧死的人了吗?还是说,你已经猜到我们的归宿了?”

    你这个疯子。

    两相欢只能用唇语控诉。

    三更雪看得分明,竟然大笑起来。笑声就和平日里的谈笑一样爽朗开怀,好像那个风趣温和的三师弟从未离开:

    “我啊,在这么多同门当中,真的最讨厌你了。”

    “其他人和你不一样。他们是善良的,是正直的,尤其是小五,她一直都为自己的杀戮感到痛苦,也一直在尝试改变。

    “小六也很好,她只是太听话了。我知道她不忍心,她只是为了‘鸦’才不得不做。”

    “大家全是这样。大师兄、小五、小六、小九,我们都不想杀人,只是因为这里只教这个。为了保护家人,才是我们杀人的理由。”

    三更雪温柔的话音变了。

    变得锋利而凉薄:“只有你不一样,两相欢,你是个畜生。你被人折磨了,没有因此怜惜一样可怜的弱者,而是成为彻头彻尾的伥鬼……”

    “你怎么能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怎么能杀一双垂髫年华的孩子?怎么能烧毁一个幸福的五口之家?

    “……你受尽磋磨,竟然不去想如何保护,而是崇拜那种罪恶。

    “我看着你,无时无刻不感到恶心。每天我都想掏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不是已经被染成了彻底的黑色。否则你怎么能这么年轻,就这么残忍?”

    两相欢还是不肯低头。

    他知道,说什么三更雪都不可能放过他,而他也不稀罕以这副姿态苟延残喘。

    他只在乎那些外门弟子。

    三更雪却粉碎了他的幻想:“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我曾经对你那么向往,当我发现是你解决了我的仇人,无论你是出于自卫,还是公愤,我都心甘情愿为你掩护。

    “两相欢,我居然把你视作英雄。”

    顺着他的话语,两相欢也回忆起那些屈辱的黑夜。

    他的双腿总是带着血痕,疲惫的深夜里甚至直不起身体,只能艰难地爬出主人的卧房,以免次日被主人看清狼狈的模样,沦为不中用的垃圾。

    那些时候,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或者外出了。只有他的啜泣陪伴着他。

    某个夜晚他终于忍无可忍,听着身边鼾声如雷,却带给自己数年噩梦的老人——今天这个人抱怨了他的身体。

    他已经快要长成少年,抽条得厉害,主人对他的喜欢就要到头了。等那时,失宠的他一定会被处理掉,就像以前那些孩子一样。

    两相欢太害怕了,太绝望了。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长大,也无法改变主人的癖好,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未来……

    他的未来……

    鬼使神差地,他摸到了主人的刀。

    ——火焰烫得他发抖。

    他们或许已经深入火海了,两相欢呛得难受,三更雪也终于不再说话。

    但他依旧拖拽着他,沉默地向火海深处继续行进。

    “……啊啊。”两相欢想要叫他。

    三更雪没有理会。

    但两相欢的手拉住了他的衣摆:“啊!”

    “……”

    那个夜晚、那个夜晚。

    他逃出现场,浑身染血的夜晚。他的双腿没有力气,一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一路,疼得意识远去,几乎就要昏迷。

    头顶却响起一阵压抑的呼吸。

    “……你是……啊……”男孩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们都没有带灯,所以私下里一团漆黑。

    但借着月光,两相欢隐约看到男孩的背后也有一点亮闪闪的刀光。

    和他手里紧握的那把凶器一样。

    男孩背起了他:“你睡吧。睡醒就结束了。”

    两相欢不相信他。

    可是他太累、太害怕,男孩单薄的后背向他渡来温暖,竟然让习惯了皮肉相贴的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满足。

    这里没有灯,他们前路幽黑。

    那个晚上两相欢没有看清自己的未来,却已经走上了某条未来的道路。

    被两相欢拉着衣摆,三更雪的脚步竟然停了下来。

    接着,两相欢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托起。三更雪就这样背起了他。

    “……我也和‘鸦’的人一样,害死过许多无辜的人。”三更雪说,“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我们全都该死。”

    越来越滚烫的火舌舔上血肉,一路挣扎的两相欢已至濒死,却反而失去了反抗的欲望。

    他垂下四肢,任由三更雪背着他,沉默而执着地走进火海。

    最后只剩一个念头:

    “啊啊啊……”

    三更雪答:“我家被灭门的时候,刚满三岁的庶妹被她的生母带回娘家省亲,因此逃过一劫。他们家在瑶城。

    “我后来活着的二十年都是为了和秦鹿的交易,‘六合’也早就到了他的手里。”

    “……”

    那他也没有别的问题了。

    就这样感受着煎熬的烈火,感受着彻骨的绝望,感受着无际的黑暗……

    和多年前的夜晚一样。

    不一样的是,这次的他们真的不再有未来。

    第142章 改命者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鸦”, 就这样消逝于噩梦般的火海。

    它的消失甚至比空山老祖和莫怜远更为壮烈,无数人都看到了那一晚铺天盖地的黑烟和猛烈的明火……

    好似宣告着某个时代的终结。

    人们把“鸦”的覆灭和莫怜远的战死相提并论,有关嫌疑人的猜测虽然众说纷纭, 却只是讨论凶手的手段和时机。

    而关于人选,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群英榜第一,倾凤曲。

    七日后, 九万里一身孝服来到御书房外。

    这天云海阴沉、大雨滂沱, 他在殿前长跪不起,任由雨水冲刷他单薄的身体。

    而他仰天高呼,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请陛下开恩!”

    御书房中毫无应答。

    数个时辰一晃而过,九万里浑身都湿透了,他的呼吸都变得僵滞。然而天子的宫人来来往往,都对他避犹不及, 唯恐撞上视线。

    哪怕是习武的身体,九万里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

    就在眼皮变得沉重,身体变得虚浮,他感到四肢无端地燥热,好像下一刻就要昏倒过去的一瞬间,御书房的门忽然开了。

    一道消瘦的身影快步走出, 撑着一把伞, 稳稳地罩在了九万里的头顶。

    他的大半个身体都被笼住, 余光瞥见来人素色的袍角, 九万里晃一晃头, 想要推开他:“不要你假模假样!”

    可他用尽浑身力气, 对方依然纹丝不动。

    也对,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倾凤曲,岂是他能轻易撼动的对象。

    随后, 凤曲把伞塞进了他的手里:“进去吧。”

    九万里的身体很烫,触碰到凤曲的手时,竟然有些贪恋他温凉的体温。但凤曲很快就抽回手去,让他心中空落落的。

    而那道少年声线还和初见时一样平和温润:“等会儿有人送姜汤过来,别赌气,你还在长身体。”

    在大家出发且去岛前,从未见过倾凤曲的六师姐曾经和他坐在一起闲聊。

    六合清要他描述一下倾凤曲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什么本事,竟然让五十弦义无反顾地跟随了他。

    彼时九万里回忆了很多,关于和凤曲的初见、关于明城时的“游戏”……关于那张笑脸,那副背影,和那莫名其妙的仁慈。

    “他好像不敢杀人,也不敢得罪人。”

    九万里说,“像个糯米团,任人揉圆搓扁,逆来顺受。我看他每次生气都是为了别人,而且是赵春生那种没什么用处的人。”

    六合清看上去却很惊讶,甚至笑着打趣:「你记住了‘赵春生’这个名字。」

    九万里:“……烦死了!”

    那是因为倾凤曲曾经喊着这个名字不要命地冲向他。

    当得知自己不用去且去岛的时候,九万里不敢承认,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

    这份窃喜从不敢出口,特别是看到惨烈的同门,九万里悲痛之余,更加为此惭愧。

    但等那场变故过去足够久的时间,九万里在一年里长高了很多,衣服总是跟不上他长高的速度。他的心思也沉淀了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感情,现在甚至能豁然开朗。

    他想起,自己的窃喜是因为——

    有些人注定不能和他一样长高,像赵春生,但他至少逃过了一次,不用给更多人强加这份厄运。

    随随便便地活着,随随便便地死去,随随便便地旁观,随随便便地杀人……这样的江湖真的好吗?

    就像凤曲说的那样,九万里走进御书房中,朝着天子跪拜。

    不久,就有一名宫人缓步入内,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但天子头也未抬,平静地说:“喝吧,这是凤曲为你求的。”

    热气冲进了眼睛,九万里颤抖着手接过。不等入口,一滴泪先砸了进去,他弓着背,在地上缩成一团,放下姜汤哽咽着磕头:

    “陛下,求陛下开恩!我师兄、师兄真的是一时被人蛊惑,他绝对没有忤逆您的意思啊!!”

    天子呼出一口气:“你先把姜汤喝了。”

    九万里一怔,只得捧起汤碗,啜泣着大口喝下。肠胃被烫得熨帖极了,甚至让他不由自主地发抖。

    四肢越是温暖,他的心脏就越是揪紧。好不容易见了碗底,九万里来不及擦嘴,放下碗再度磕头。

    他的大师兄在听闻“鸦”的噩耗当日就杀去了祝府。

    一刃瑕和所有人一样,盲目相信着倾凤曲对“鸦”恨之入骨,一定不择手段、斩草除根。他也只相信倾凤曲有这个实力,所以不做他想地杀到了凤曲跟前。

    而且理所当然地败下阵去。

    断臂的一刃瑕实力大损,况且凤曲对这个对手向来敬重,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

    只消数十回合,凤曲脸上添了新伤,而天子着人带回了萎靡不振的一刃瑕。

    如果九万里再不求情,就要连这最后的师兄也失去了。

    “陛下……”九万里嗫嚅着开口,“我师兄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天子淡淡嗯了一声:“看来你不糊涂,那你又是怎么看的?”

    九万里抖了一下:“我……臣……”

    天子道:“不必忌讳,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九万里这才犹豫着开口:“我不觉得是倾凤曲。他是剑客,不是杀手,能杀一个,不会杀一片。他已经杀了师父和六师姐,没道理再对‘鸦’赶尽杀绝。”

    天子问:“为什么?”

    九万里说不上来,那只是朦胧的直觉,最后他也只能狡辩:“如果他是那种人,十步宗就不会只死两个人了。”

    天子笑了笑,继续问:“但朝都近来也死了不少人,一样有人说是他的手笔,你又怎么想?”

    九万里咬紧下唇,不敢做声。

    然而天子寒下声色:“说。”

    他只能遵从本心:“我知道倾凤曲只为别人杀人。如果不是为了给死人复仇,那就是为了向活人报恩。”

    “……”天子道,“你很了解他?”

    九万里垂首说:“陛下对他如此信重,难道不比我更了解百倍千倍?”

    听罢,天子沉沉地笑了。

    九万里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答复是满意还是恼怒,因此直面天颜。他还担心着一刃瑕的安危,只怕今天这么一说,更要让天子迁怒大师兄了。

    “朕派人拿下一刃瑕的当晚,原本是想斩首警示,但有人带着伤连夜求情,朕也不好计较了。”

    天子合上奏折,“现如今,一刃瑕已经回到玉城收拾好残局,距离返回朝都只剩一日。”

    九万里震惊地睁大眼睛,倏地软倒在地。

    心中庆幸和感激交加,让他更加说不出对凤曲的心情。一时间,嘴唇哆哆嗦嗦无法言语,还是天子继续发问:

    “不过朕让一刃瑕顺势带回‘六合’,他看上去怎么有些不安?”

    上一口气还没呼出,下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九万里怔怔地抬起头:“‘六合’?”

    他差点忘了!

    且去岛的行动宣告失败,紫衣侯、六合清双双战死,“六合”和“太阴”也落入敌手。

    他们原本想要如实禀报二者去向,毕竟这一趟就是想借“六合”“太阴”夺回倾凤曲的“螣蛇”——

    可是三更雪说,要是让天子知道他们不仅没能拿下螣蛇,还弄丢了“六合”和“太阴”,一定会龙颜大怒,不剩用处的“鸦”也会堕入无间地狱,再也无法立足于江湖。

    所以……在三更雪的撺掇下,他们约定了要隐瞒“六合”的损失。

    然后尽力在天子发现之前,找倾凤曲一口气讨回“六合”“螣蛇”和“太阴”。

    见他也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天子似乎想到什么,眉眼骤沉:“九万里,说话。‘太阴’失落的事朕知道,它在江容体内,不怪你们。

    “但‘六合’呢?曲相和死后,‘六合’去了哪里?”

    “‘六合’……‘六合’它……”九万里终于瞒不下去,跪着又磕一头,“‘六合’其实在倾凤曲的手上,他既然是陛下的人,早就应该双手奉上的啊!他、他没奉上的话,这……这……”

    后话他不敢说下去了。

    他也想不通,倾凤曲已经投靠了天子,为什么不把“六合”直接送上。

    天子没了声息,但九万里能够猜到他的神情是何等的风雨欲来。

    半晌,如山的奏折都被天子拂袖摔落,其中几本甚至砸到了九万里的身上,而他动也不敢动,只能默默颤抖着承受天子的怒火。

    “滚下去更衣。”天子道,“等他回来,朕再召你。”-

    因为一刃瑕的袭击,凤曲原定对战摇光的日子又拖几天。

    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但祝晴止对此很是欣喜——不过拖延也只是拖延,该来的终究会来。

    为了帮九万里讨一碗姜汤,凤曲再也推脱不得,逆着风雨,光天化日便来到“摇光”落脚的驿馆。

    本来也不剩几天了。过了述职的日子,微茫就要回去宣州,天子一定会逼他在微茫返程前动手。

    驿馆里入住的都是官员,众人听闻倾凤曲来访,个个都折返房间不肯出门。

    作为凤曲访问的客人,微茫倒是坦率地接待了他:“本座还想你是不是不会来了。”

    凤曲道:“您果然能测天机。”

    微茫,或者说何子涵只是笑笑。

    她被五十弦抢走了眼镜,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要想改写既定的程序,眼镜和她缺一不可,现在不过是五十弦和她都改不了剧情,该发生的故事还是会如车轮一般向前驶去。

    “现在你知道‘剧情’的意义了吗?”何子涵问,“哪怕你们豁出命了,注定要死的倾五岳、曲相和还是会死。这就是剧情,就是你们口中的‘命’。”

    凤曲说:“但是且去岛并没有沉。”

    何子涵冷笑:“你以为那个很重要吗?且去岛沉不沉的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你,倾凤曲,作为重要的角色终于加入了这段主线。

    “只要你离开且去岛,进入主角的视线。然后——”

    “然后恶名昭彰,和吹玉同归于尽。”凤曲问,“但那之后的命运,五十弦还没有提过。”

    何子涵的眼光闪了闪:“……我没有义务对一个被剧情操控的角色说这么多。”

    凤曲再问:“青娥和阿珉呢?”

    “阿珉?”

    “你说你发现了第二个bug,后来他就消失了。”

    何子涵嗤之以鼻:“一个bug,居然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可能是我巧合地启动了自动修复程序,那个程序虽然还是半成品,但总归有些用处。

    “你熟悉的穆青娥和那个阿珉都是上周目残留的数据而已,被清理了也很正常。”

    “他们是上周目,那这周目……”

    “这周目的穆青娥被完全入侵,早就消失了。而这周目的倾凤曲不就是你吗?如果那个阿珉再回来,你说不定也会像这周目的穆青娥一样消失。”

    凤曲多日不见情绪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惊喜:“那可真是——”

    “喂,不对吧?”何子涵问,“你该不会想说‘太好了’?这可不是作为最后一个大boss该有的心态,你这副样子要怎么逼主角和你玉石俱焚啊?”

    凤曲满是无辜地眨眼。

    何子涵这回是真生气了。

    按照剧情,倾凤曲本应该变得残暴肆虐、冷酷无情,而且满是对命运的不甘,才能绝处逢生,杀出专属于自己的一条血路。

    但眼前这个倾凤曲居然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走剧情走得毫无感情,更甚于她和五十弦。

    “要是青娥和阿珉真能回来就好了,但命数总是不可违背。”

    凤曲徐徐起身,眼中带笑,却没有更深的情绪,“也好,如此这般地走下去,至少不是最坏的结局。”

    他听说最后的赢家会是秦鹿。

    而且只要他在最后一战稍微松手,就那一下,吹玉也可平安无事,和秦鹿、五十弦一起参与下一场故事了。

    不被“剧情”操控的,不用再遭逢那么多厄运的,只属于他们的故事。

    何子涵的眸中映出了扶摇剑的倒影。少年的手背连着手臂伤痕累累,其实连那张脸上也挂着旧痂。

    她不敢想倾凤曲这段时日经历了多少杀戮,明明他没有如剧情里那样失心成疯,但还是做出了和剧情里一样罄竹难书的累累罪行。

    现在连她都不由得相信,她写下的程序好像真的严格到了这步田地。

    她看着倾凤曲。

    原著里写:

    「少年怀着无限怨恨,一剑洞穿了微茫的心肺。他恨透了这个无情的高官、冷漠的前辈,在浑噩中,微茫的脸变幻成无数他痛恨的容貌,驱使他一剑接着一剑地捅去。

    「假如微茫曾在且去岛上发一发善心,姑且聆听片刻少年的请愿……他就不会疯了。

    「而他如果不疯,一定会对微茫再一次手下留情。因为希望会换来希望,只是微茫错失了那个机会。」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倾凤曲的脸上,迟迟赶来的守卫撞开门扉,只看见那张妖冶艳丽的脸庞缓缓抬起。

    「微茫的死作为结束,也作为开始。倾凤曲终于了结了且去岛的仇恨,也走向了滥杀无辜、走火入魔的伊始。」

    扶摇剑猛地刺穿了眼前的案几,若非何子涵纵身避过,那一剑真的就要捅穿她的身体。

    惊魂未定的何子涵猛喘粗气,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而对面的凤曲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剑辉刺空,他原以为何子涵乐见结局,说不定会直接等死。

    不过,不管何子涵怎么想,他都没打算停手。

    何子涵腾身跳上房梁,看着扶摇剑光游走如蛇,扫开一地狼藉。凤曲的白衣盛开若莲,一层层迷乱她的视线。

    她就该死在这里。

    按照剧情,她必须死在这里。

    可是理智和本能冲突的瞬间,何子涵望见了凤曲深邃的眼睛。

    他当然没有疯癫,也没有原著里说的腥红的怨恨。但其中死寂一片,对视刹那,何子涵好像闯进了毫无生机的冰原。

    她被冻得抖了一抖。

    “不对。”何子涵说,“你明明没有疯,你很清醒,你——”

    又是一剑穿来,这次甚至擦破了何子涵肩上的衣服,一条大口豁开,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倾凤曲冰冷的目光,和宣州时的初见判若两人。

    何子涵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那么熟悉倾凤曲曾经的眼神,那可能和任何一个孩子都无两样。

    单纯、赤诚、正直,充满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

    而现在这双绝望的眼睛,反而在冥冥中和另一个孩子的容颜重叠。

    让她好像听到了来自那个孩子的呼救:“妈妈,都是命的话,能不能放我去死?”-

    “今天他不杀你,我猜今后他也不会杀你。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想向你证明,‘结局’没有注定。”-

    ……五十弦猜错了。

    今天站在这里,想要证明结局没有注定的不是倾凤曲。

    而是她,何子涵。

    第143章 步步营

    驿馆内空前的战争很快惊动众人。

    门窗大破、烟尘四溢, 人群的惊叫此起彼伏,在浓浓的烟霭中,两道影子犹如电光火石一般倏缠倏灭, 引得众人窜逃, 不敢旁观。

    两人从驿馆斗到街角、从街角跃上坊檐,在高低错落的坊户店铺之间厮杀不休。

    而在无数人惊慌逃乱的途中, 一阵马蹄穿街逆行。

    马背上的少年红衣猎猎, 束天剑脱鞘而出,流光熠熠。好似一支飞矢,逆着惊呼,少年跃进汹涌的战圈。

    白不簪惊慌失措地赶来:“宗主!”

    无暇他顾,白不簪就地抱琴,一时魔音彻彻, 翻江倒海一般涌入人耳。

    凤曲的余光掠过一丝赤影,不等定睛,琴音已经灌入耳朵,刺得他颅内汹荡,内力一滞,一把雪白的长剑迎面刺来, 杀气腾腾。

    凤曲不得不倒退六七尺, 一路激起屋瓦大片, 零落地砸向街中无人看顾的一名小童。

    小童仰面朝着跌落的瓦片, 身后是父母歇斯底里的呼唤。

    凤曲脚下一轻, 想要把人捞起。却见原本追他的剑锋也跟着一收, 红衣的少年竟然先一步追袭而至, 展臂捞走小童。

    徒留一声脆响,瓦片碎成几瓣, 长街陡寂。

    “……呜哇!”小童后知后觉地哭嚎,打破此间寂静。

    母亲上前接过小童,泪流满面地感谢。

    莫饮剑面无表情地把人递了过去,接着,转过头,束天剑平递而出,直指凤曲:“你退步了。”

    心脏突地一跳。

    凤曲知道他说的不可能是武功,更知道失忆的借口瞒不过眼前的少年。

    “但你进步了。”

    凤曲说。

    莫饮剑没有答话。

    有风卷过,他的金珠耳坠琳琅作响。不知为何,腰间的荷包变得沉重无比,凤曲不自觉地摸向荷包,万幸莫饮剑没有在意他的动作。

    他只是静静看着凤曲空无一物的耳垂。

    何子涵踉跄着走近,她的腿上中了一剑,还有些许内伤,唇边流下一道血来。

    观察着看似平静的凤曲,何子涵一边压下莫饮剑的剑,一边开口:“……倾凤曲,命数改了。”

    莫饮剑和白不簪来了,朝都的巡官也会立即出动。

    不出片刻,这里就会被官兵团团包围,就算凤曲能够以一敌众,在这里曝光身份,也已经不同于原剧情的走向。

    凤曲收回目光:“因为您尽了全力反抗。”

    何子涵却摇头:“包括你,每个人都在反抗。”

    凤曲叹息着收剑回鞘。

    有了莫饮剑和白不簪的加入,今天不再是回收“九天”的时机,这次任务只能宣告失败。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听到莫饮剑犹不甘心地质问:“你——”

    凤曲有意慢了半步,等他后话。

    “——你以后都不画画了吗?”

    “……”

    “总之,我做了宗主,不会再打铁了。”-

    “我,爱上了打铁。

    “夫人既然要画一辈子画,那我也要打一辈子铁!”-

    回答他的只有一抹背影。

    一眨眼的功夫,那道素净的白衣便消失在街头末尾,等到官兵如临大敌地围聚,这里已经不剩敌人。

    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看清了杀手的容貌,“走火入魔的倾凤曲”终于从传说变成了现实-

    凤曲战败的消息和有栖川神使请求面圣的消息一齐传来,御书房外的宫人都听到了天子摔砸东西的动静。

    人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做那个受气的出头鸟。而已经在青石地上跪了半宿的倾凤曲,毫无疑问就是大家心目中最佳的受气包。

    神使入内已近一个时辰,不知里边是什么动静。

    不久,祝晴止也来了。她匆匆经过凤曲身边,担忧地斜了一眼,这才走进御书房里。

    “倾少侠,”一名贴身侍官走将出来,面带怜悯,“陛下传您进去。”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凤曲却安安静静地起身,就这么一身雨湿地走了进去。

    书房内依旧燃着暖炉,过于寂静的气氛却让人心中不自觉地泛冷。

    凤曲垂眼走进,一套礼毕,感受着数道眼神在他的身上逡巡。不待天子开口,一句带着明显的异国口音的嘲弄已经传了过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大虞‘倾凤曲’?”

    凤曲抬眼看他。

    那是一个双鬓星白的中年男子,极尽瘦削,面容线条因此显得刻薄。在他身边还有一名雍容丰腴的妇人,此刻团扇遮脸,眼带笑色,却藏不住其中凶光。

    凤曲开门见山地问:“我是有名,但你是谁?”

    “……”

    祝晴止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偏过头压了下去。天子则沉着脸道:“这两位是扶桑使者,有栖川信和有栖川绫。”

    凤曲:“噢。”

    有栖川信抬了抬下巴,尖锐的鹰钩鼻更像一把武器:“所以,陛下把他叫进来有何用意?据外臣所知,这位刚刚才败给‘九天’,闹得满城风雨,难看极了。”

    天子冷笑:“倒是劳你挂心内政了。”

    有栖川信的表情更加难看,正想反唇相讥,天子径自看向凤曲:“朕听人说,你在且去岛胜了紫衣侯,也拿走了他的‘六合’。现在何处?”

    “‘六合’?紫衣侯?”

    一半是他想装不知道的,一半是他真不知道的,凤曲这回的惊讶比从前都要逼真,迟疑好一会儿才道:“草民不明白。”

    天子不耐烦地道:“就是‘神恩’子蛊,你真不知道?”

    凤曲垂首苦思,越想越觉得心惊。那时阿珉和有栖川野一起杀死了曲相和,之后就朝着穆青娥的方向去了,哪里在乎过什么“六合”。

    难道是有栖川野拿走了吗?但要是他拿走了,天子和有栖川神使为什么都不知情?

    他是想不出结果,但祝晴止神色变了几轮,终于拱手道:“陛下,臣也有两件要事禀报。”

    天子明显起了疑心,只是现在不想追究,脸色却已经难看至极:“说。”

    祝晴止拂衣跪下:

    “派去玉城查探现场的下属已有回报,那场火灾……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

    “火源在顶楼紫衣侯的卧房,但其余楼层都放置了相当分量的油料和柴木,特别是一些储存了文书记录的房间,所以才会烧得这么严重。

    “玉城当地的火政官和我们派去的人看过现场,都认为这场火是蓄谋已久,若是外敌,恐怕没有时间筹谋这么仔细。”

    天子的眉心渐渐隆起:“你是说,有内奸?”

    祝晴止垂首默认:“绝大多数的门人都已成了焦尸,焚毁最严重的,是距离火源最近的三更雪和两相欢。

    “但是也有个别在外值勤的外门弟子逃出生天,据他们所说,本该还有好几个人也外出值勤,可半路都被三更雪叫了回去。他们几个是因为路上耽误了,刚到地方就起了火,才有幸逃脱……”

    “可谁都不知道那天三更雪叫他们回去的理由。”

    “……”

    天子问:“三更雪和两相欢的死状如何?”

    祝晴止纠结地答:“似乎是三更雪背着两相欢,倒下的方向像是在往外逃跑。但……从生还者的供述来看,更像是掩人耳目。因为那段时间能够自由出入所有楼层,有机会布置这么多助燃物的人,只有三更雪。”

    天子的眼眉彻底沉了下去。

    他一手提拔了祝晴止,自然对祝晴止的能力深信不疑。除非有了九成把握,祝晴止不会让这样惊人的可能传入圣听。

    而当祝晴止都说到这种程度,就说明……他真的看错了三更雪。

    “他——”若不是把持着九五之尊的庄重,天子几乎已要气晕过去。

    祝晴止点到即止,但透露的东西就足够他猜出更多。

    倾凤曲也许真的没拿“六合”,彼时且去岛倾覆在即,同门师长生死未卜,比起“六合”,倾凤曲肯定更在乎师门和家人。

    而“鸦”,在曲相和死后就只剩一帮小孩的“鸦”,如果没有三更雪的怂恿,一刃瑕和九万里又怎么可能有胆子糊弄他?

    把三更雪鞭尸万次,都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天子竭力压下怒火,瞑目片刻:“去查他生前都和什么人通过信……不,直接查十方会和秦鹿。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祝晴止神色凝重,道:

    “第二件事正是关于秦鹿和‘盟主大比’。他刚以‘秦阿露’的身份言之凿凿地宣布,同队的倾凤曲率先抵都,盟主终考已经开始……”

    天子的眉心拧成了结:“他在胡说什么?明明没几支队伍凑足信物。”

    “就是因为各地观天楼有意抬高门槛,秦鹿大肆宣扬,声称朝廷是想扶持傀儡盟主号令江湖,现在四面八方都有人开始向朝都集结。”

    “他们居然真的听信秦鹿?”

    “他们好像真的相信了……倾少侠就是朝廷的傀儡盟主。”

    祝晴止闭了闭眼,继续说:“而且最早响应秦鹿的,是且去岛江容。”

    天子的脸色骤然间黑沉如水。

    有栖川绫哄地大笑,丝毫不顾面前是大虞最尊贵的帝王,甚至直视天颜,捧腹道:“这是什么好戏?您被大虞人糊弄了不说,现在看来,还弄丢了‘六合’,即将被一众草民群起攻之?”

    有栖川信更是不掩讥讽:“秦鹿,似乎就是‘直符’的宿主吧?陛下莫非连自己的子蛊都管不好,是要被他造反了么?”

    这回连祝晴止都有些动怒,但一道剑光比她更快,唰地迫近了有栖川信的颈侧,将他后半句话生生逼了回去。

    没有人看清半息前还跪在地上的凤曲,是如何挪到有栖川信的身边。

    但他的剑锋还泛着刺鼻的血腥味,有栖川信的面色骤然惨白,两眼瞪如铜铃,想要叫骂却不敢出声。

    而凤曲近在耳侧,轻声恐吓:“如果扶桑没有教你规矩,我会教你没规矩的代价,你想试试吗?”

    有栖川绫脸色大变:“大虞皇帝,这就是你——”

    凤曲转眼看向她,唇角上扬,眸中却毫无笑意:“我们陛下不是很好吗?”

    有栖川绫瞪大了眼,感到一股巨大的威压倾轧而下,喉咙里咕咕作响,后半句话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天子寒声道:“够了。”

    凤曲这才收回扶摇,眼见有栖川信还在瞪他,他便更快一步一脚踹在有栖川信的膝弯,令人弓了半身,叫苦不迭。

    有栖川绫倒是老实多了,沉浸在那一记恐怖的眼神里久久没有反应。还是天子按着眉心下令:“晴止,招待两位外使去驿馆落脚。凤曲留下,其他人出去。”

    众人依言照做,只留凤曲把着扶摇,如一根木桩矗在中央。

    暖炉里柴火哔剥,天子揉着作痛的头部,许久没有开口。

    凤曲便垂着眼,静静地等着。

    等了不知多久,天子问:“你为什么和他们动手?这次是他们没来得及反应,否则你……”

    凤曲答:“谁都不许说你不配。”

    天子的手停了。

    珠帘碰撞,冕旒摇晃,那抹身影好像在隐隐发抖。这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久。

    久到凤曲以为天子会就这样装傻充愣翻过这页。

    但天子缓缓抬起了头:“是谁告诉你的?”-

    是谁告诉他的?

    是秦鹿和商别意玩笑着出口的“弑君”?是康戟犹豫中承认的“真相”?

    还是……将别幽州的时候,让他深入近百级阶梯,才看到的那个心神俱疲的青年?

    “我等了你好久……可我不敢见你……”

    那人的脸藏在掌间,眼泪汩汩而流。不知过去多久,凤曲才看见十指间那张斑驳的脸庞——被刀划得近乎毁容,只有两眼灿若日月。

    他咬紧了牙关,忍下痛哭的冲动:“……灵毕,我是哥哥。”

    严格来算,应灵毕只有一个堂兄,那就是早已登基即位的新帝应折炎。

    可面前的人说他是哥哥。

    那——御座上的新帝又是什么?

    应折炎和他相握的手颤抖了整个夜晚,每说一句话都在竭力握紧,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平安无虞。

    凤曲任由他握着,倾听他的诉说,阔别的九年里山崩海啸、天地更迭,发生了太多太多他不敢想象的荒唐和灾难。

    最终应折炎问:

    “她本该杀了我,成全她天衣无缝的一场戏。你说,她为什么不杀我?”

    凤曲道:“好,我去朝都问个答案。”-

    最早的暗示,也许从空山老祖的“万般阴差阳错”就已开始-

    “九岁的时候,我是真的忘了旧事。但在你下令攻打且去岛的时候就记起来了。

    “记起了父王,记起了娘亲。更早一点,在玉城看到阿麟就记起了你和折炎。”

    应赊月依旧坐在遥远的御座上。她不肯,也不愿走下她煎熬求来的龙椅,只能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凤曲:“你见到应折炎了?我一直在找他。”

    “他豁出命了才逃离朝都,当然不会轻易让你找到。”

    “是他让你来的?让你杀了我,把龙椅还给他?”

    “他让我别来。”

    “那你为什么来?我本来找不到你,也找不到他,等到拖无可拖的时候就可以结束这一切。我早就受够了!”

    再也不用演作男人的声调,应赊月几乎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她想摔掉满桌的笔墨纸砚,想推倒龙椅,想踹翻案几。可是所有恼怒到了她即将付诸行动的瞬间,都无声地停住,化作她面上的一片灰败。

    凤曲道:“秦鹿告诉我了,多情种的事。”

    “多情种?”应赊月怔怔地重复,“是吗?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果我继承的是‘多情种’而非‘太常’,扶桑的复仇早就成功了。因为我是女人……因为女人注定只能靠征服男人来征服这个天下……”

    “我知道你不信那个。”

    “我当然不信!凭什么我不能做皇帝?应折炎习武不如你,读书不如我,不过有个嫡长子的身份,性格还那样软弱仁慈,他当皇帝,大虞只会万劫不复!”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当然想杀他!”应赊月猛地扬起了脸,“可是、可是……”

    她又低下头去,之后的话都没有出口。

    在凤曲的印象里,帝姬赊月一直是个要强的姑娘。

    她天生灵慧、喜欢读书,事事爱争第一,天生就比应折炎和自己更有上位者的架子。

    年幼时还显软弱的应折炎,在太学里甚至要靠应赊月的保护才能立威。不管是来自帝后的教训,还是偶尔被妃子养的狸奴挠上几下,或者背不了课文,被先生罚站……

    应赊月总是能干脆利落地安抚好帝后、狸奴和先生,也吓唬住嚎啕大哭的兄弟二人。

    但他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应赊月开始变得娴静温柔。

    她说话不得不压缓了语调,有时明明生气得想打人,却都压抑成委婉的嗔怒。

    应折炎私下里说,是有栖川贵妃强迫的。

    她认为女子必须那样,还认为从前的应赊月一文不值。

    更恐怖的是,除了贵妃,好像其他人也这么想。

    在应赊月变得文静之后,先帝、先皇后,还有很多人才对她有了赞许。

    只有应灵毕说:“好奇怪,根本不像你。”

    应折炎跟着帮腔:“至少和我们一起就别那样了。”

    “可他是折炎,你是赊月。”凤曲代她开口,“折炎没有了的话,你就真的要做一辈子的‘折炎’了。”

    贵妃十月怀胎诞下赊月的那天,太医也确认了贵妃体弱,今后再难生育。

    父王说宫里一片喜庆,都相信这是最好的结局。

    赊月是女儿,动不了江山社稷。

    后来发现了多情种,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惊乱,唯恐应赊月继承此蛊,成为更甚于她母妃的红颜祸水。

    所以当秦鹿误打误撞得到了多情种的时候,想来许多人一定惊魂未定,又暗自窃喜。

    但最窃喜、最兴奋的,肯定是应赊月本人。

    她的神情怅然绝望,眼睛却亮得出奇:“我不杀他,因为他死不死都不影响我的大计。我又不是要当大虞的皇帝,我只是想完成母妃的遗愿,让她知道,生出女儿的她并不失败。”

    三代。

    从有栖川贵妃的父亲,质子有栖川鹤开始,他们就筹划起如何润物细无声地让扶桑遗民可以回归海内。

    第一代有栖川鹤曲意逢迎、极尽努力,消解了皇室对扶桑深刻的仇恨;

    第二代有栖川梨依旧婉转柔和,不惜利用多情种也要让先帝准她留下子嗣,再一一铲除如应淮致这样仇视扶桑的顽固之刃;

    第三代——

    也许有栖川梨原本想生一个皇子,而应赊月粉碎了她的希望。

    她只好尝试将应赊月培养成如自己一样优秀的“多情种”,寄希望于由应赊月再生下那个可以改变扶桑命运的儿子。

    “你说得对,你们要实现理想,只要做你们就好了,而我必须做‘应折炎’。”

    应赊月说,“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做应折炎,只要能实现扶桑上下竭尽一切追求的目标,别说做应折炎,做牛做马做什么我都愿意。”

    其实应赊月是个不错的皇帝。

    直到此刻凤曲也这么想,而且应折炎和他的想法一样。

    美中不足的是,应赊月是为扶桑殚精竭虑的皇帝。

    应折炎可以无所谓自己的皇位,却不能无所谓大虞的未来。而且除他之外,康戟、秦鹿等等都不可能坐视应赊月真的得手。

    而凤曲要考虑的就更多了:

    “盟主大比,我会帮你守住朝都。”

    应赊月错愕地抬起了头。

    “当师父在悬崖下找到我,却完全没发现我身上有‘神恩’发作过的迹象。

    “思来想去,我都只想到琴棋书画四件宝物能有这个能力。”

    “……”

    “但是凤仪山庄、十步宗,和抢走太平书生的‘鸦’都不可能救我。”

    “歧路问鼎那时候也不在我手里,是‘摇光’后来找到它献给皇室……”

    “如果登基的是折炎,她还会找到歧路问鼎吗?”

    “……”

    应赊月瞳中震荡,久久才挤出一丝声音:“可我还逼死了很多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因为你可以用歧路问鼎压制‘螣蛇’,也可以杀了我带走‘螣蛇’。”

    凤曲平静地说,“所以,我也做了我的选择。”

    “………”

    “你真的会为我而战吗?”

    “我已经被天下人共同讨伐,连秦鹿和江容都对我不满至极,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去处吗?”

    应赊月的眼睛里倒映着那道笔挺劲瘦的身影。

    她猜测过凤曲不是真的失忆;

    也猜测过凤曲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做过一切最坏的打算,唯独没想到在最坏的可能应验之后,竟然峰回路转,听到这样诚恳的“表忠”。

    倾凤曲已经把自己置于孤立之地。

    除了她,不剩什么势力能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应赊月缓缓地张开口:“那么,我要把歧路问鼎交给你,确保你不被‘神恩’蛊惑。”

    “你是‘太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所以我不需要那个。”

    应赊月的眼睛泛起泪光,颤声喊他:“灵毕——”

    凤曲没有回答,只是投以平静柔和的注视。

    冕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应赊月道:“……你去取吧,它就在万罗神宫。”

    第144章 天下局

    按照盟主大比最初公布的规则, 众考生在集齐其余六城信物后就可前往朝都,参加“天枢”有栖川遥的考试。

    而在有栖川遥的考试之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天极宫——天子的所在前进。

    开春后的大虞好像苏醒过来。雪水消融、芳菲始放, 官道上来往的车马轿辇一日多过一日, 马蹄扬起的尘灰却像一掬水,越发把这岁月砺明。

    朝都的关卡更加严格, 街头巷尾布满了桩桩凶案的罪人——倾凤曲的通缉令。

    日子一点点前推, 暗中派遣的影卫一次次回报:

    倾凤曲在院中练剑;

    倾凤曲在卧房打坐;

    倾凤曲接受了太医的诊治……

    滴水不漏的跟踪和观察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可倾凤曲的言行举止都没有一点嫌疑。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万罗神宫和歧路问鼎。这让应赊月多年筑起的心防真的有了一丝撼动:

    他的日常千篇一律,比应赊月想象的还要枯燥。

    祝晴止今日也被她传召进宫,绷着身体禀报:“除了太医,没有任何人接触过倾少侠。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祝府,更不曾观察过万罗神宫的方向。”

    应赊月阖目问:“他的身体如何?”

    “太医说旧伤未愈、暗毒淤积, 经脉脏腑都到极限,现下年轻所以不常发作,再过几岁……恐怕不剩几岁。”

    心中突地一跳,应赊月缓缓睁开了眼,声音寒可彻骨:“什么叫‘不剩几岁’?”

    祝晴止继续说:“还有一事,陛下, 最近刑部风传闹鬼, 说总有灵异之事……”

    话未说完, 一名宫人急切地敲响御书房门。

    应赊月眼眉骤沉, 正待发作, 那却是她最信宠的侍官, 此刻跌跌撞撞扑进书房, 惶然地抖道:“陛下,有急报!咱们盯着的车马是假的, 真正的秦鹿已经抵达朝都,不到半刻就去观天楼下,其余道上也有好多人马——”

    应赊月腾地站起:“有栖川神宫的人呢?‘天枢’和两位神使都去了没有?”

    宫人忙道:“去了去了,两位神使听说消息就立马去了。可是叶随少侠还没到地方……”

    叶随只传回了几次信报,说康戟神出鬼没,虚实莫测,害他找不到机会确认太平书生残页的去处。

    应赊月察觉不对,令他即刻返程。叶随领了命,但还是没赶上这一次的突袭。

    宫人说到后半程,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能不能派倾少侠去观天楼看看?”

    应赊月背负双手,毫不犹豫地驳回:“一个秦鹿何须吓成这样,让都卫府先派都卫守住秩序,再传倾凤曲进宫。”

    宫人唯唯诺诺地应下,祝晴止方才报到一半的刑部灵异,应赊月也没了继续听的心思。

    她在御书房中踱步一番,忽然止步,道:“你去一趟万罗神宫。”

    “万罗神宫?”

    “……‘歧路问鼎’就在那里,这件事,朕只告诉过倾凤曲。”

    祝晴止极为讶异:“您对他……可是,您真的要让他们兵戈相见?”

    “朕不想再犹豫了。”

    “可要是有神器在场,您的‘太常’岂不是……”

    四件宝物都可削弱“神恩”的影响,“太常”也只有在宝物都不在场的时候才最能驾驭子蛊。

    只要有“太常”在身,无论子蛊对宿主的影响如何,都绝没有伤害她的可能。

    但应赊月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照朕说的去办。”

    祝晴止垂首领命而去-

    这大概是新帝登基以来,都卫府接到过最麻烦的任务:

    滋事的考生都听秦鹿差遣,知道城关不会轻易放行一大批人,所以数百号人都是分出数十路,从四座城门,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时辰逐批入内。

    待到最受天子关注的秦鹿也进了城中,其余人早就在朝都虎视眈眈,对朝天楼里孤零零的有栖川遥觊觎已久了。

    青蛇盘桓在有栖川遥雪白的颈上,一同俯瞰观天楼下乌泱泱的人群。

    铁衣白甲的都卫军竭力捍守着身后的观天楼,双方各执一词、争吵沸天。一边说对方寻衅滋事,另一边就说依规赴考,官府也不能食言而肥。

    围观的行人则比参与的人还多,一双双眼睛好奇地张望,议论中还能捕捉到“倾凤曲”、“一刃瑕”这样声名大噪的江湖人。

    “混了一半的大虞血统就是这样,做事虎头蛇尾,还自以为是。”

    有栖川信不满地看着,”你在大虞也不压着点,叫她这么得意,还真当‘太常’是她自己凭本事抢到的。“

    有栖川遥的呼吸沉了些,低道:“大虞情况复杂,陛下也有她的为难之处。”

    “能有什么复杂?她都靠着有栖川做了皇帝,直接下令不行吗?”

    “大虞的仇恨根深蒂固,还有诸多文武世家各路钳制,像秦鹿就是世族出身。这类人,陛下没办法轻举妄动。”

    “除了世家……”

    “除了世家,也有沈呈秋那样的人。您是忘了当年的沈呈秋又多棘手了?”

    有栖川信的面上还有些愤愤,但每句话都被有栖川遥堵回,他只能讽刺一句:“小遥来了这些年,真是学得牙尖嘴利。”

    有栖川遥面色不变:“信前辈也该试着冷静一点。”

    “扶桑什么处境,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还说什么冷静。”

    有栖川绫听得心烦,打断道:“别吵了,有人来了。”

    她说的正是观天楼下,陆陆续续让出了一条道路的人群。

    那些大张旗鼓的江湖浪人忽然散去两边,露出宽阔的道路。而从道路末尾,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其中一只素净如玉的手慢条斯理掀开了窗幔,探出半张笑面:“哟,好热闹啊。”

    有栖川遥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两名神使相视一眼,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秦鹿。

    “那就是‘直符’的宿主?”有栖川信眯眼观察,“居然真是个瞎子。”

    有栖川绫比他谨慎些许:“听说他一路都和凤仪山庄的人同行,还是小心为好。”

    “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能成什么气候。”

    有栖川遥道:“秦鹿有世子的名分傍身,本就特权无数,况且他们封地在临海边境,高/祖准过他们豢养私兵。”

    “哦?那我倒想会会这个瞎子。”

    有栖川信一擦鼻尖,有栖川绫来不及拉他,同伴已经跃下城楼,弯刀背在身后,大喇喇地迎向秦鹿。

    而秦鹿有条不紊地下了车,摩挲着腕上青翠欲滴的嵌金玉镯,听见脚步,笑盈盈抬面:“这么重的步子,不像‘天枢’。阁下是有栖川神宫的使臣?”

    有栖川信生得瘦削高挑,比秦鹿还要高出一个额头。见他并不魁梧,装束又极中性,蓦地一笑:“‘天权’,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这头白发也够妖异,难怪都说你魅惑人心。”

    秦鹿嗤然回道:“扶桑摇摇欲坠,难道是因为你们也有一个白发的‘天权’,而不是有栖川神宫引起众怒,八方问责?”

    “扶桑之事何曾轮到你来评价!”

    “那本座来寻大虞‘天枢’,又几时轮到外臣置喙?”

    “你——”

    秦鹿的语气比第一句冷了千百倍,但面上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笑脸:

    “区区败犬,退下。”

    话音刚落,有栖川信顿觉面门一冷,他本能地向后一跃,弯刀提挡,一支扑面袭来的飞矢与他堪堪擦过。

    马车的门帘一卷一落,又露出一个人微带不耐的脸:“和垃圾废什么话?”

    秦鹿转首答:“你知道,本座向来脾气很好。”

    那支箭矢是由商吹玉徒手飞掷,仍然让有栖川信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预想刚才的自己若是再慢半步,或者商吹玉是提前架弓……

    且去岛的剑客、凤仪山庄的弓手、王族世家出身的谋士——过去百年,竟然又是这样相似的队伍吗?

    但有栖川信在神宫侍奉多年,自然有他的能耐之处。

    就在秦、商二人对答之际,有栖川信的弯刀破空而袭,直取秦鹿。商吹玉将他压下,反手仗弓一挡,刀弓迸出锐鸣,马车里再度杀出一者,惊人的刀光自上劈下,稍慢半息,就要把有栖川信当街斩裂。

    有栖川绫急忙抛出绸缎,刀客和有栖川信的中间隔了瞬息,刀锋穿透缎面,光华如网,顷刻把这匹出名柔韧的绸缎绞如落花,纷纷扬扬。

    四下行人一片惊呼,仓皇逃窜,都卫府乐见其成,又怕踩踏,不得不参与疏散。

    一众江湖浪人趁势涌上,齐声高呼:“考试!考试!”

    秦鹿于混乱中轻声一笑,微微仰首。即便被白布蒙着眼睛,城楼上的有栖川遥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好像再次撞上了那双高深莫测的金眸,而今闹剧,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他们所谓的考试,无非是讨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地杀到御前。

    秦鹿会不会早就知道天子的真相?

    这场以集齐“神恩”为目的的盟主大比,难道反而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有栖川遥心中闪过无数的怀疑:“你们至少也要拿到其余六城的信物……”

    秦鹿笑问:“你不亲自来看,怎么确认信物的真伪?其他考官可都是亲自看过,本座也不例外。”

    “……”

    有栖川遥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然而一阵疾风卷过,五十弦的刀势反被一缕剑光破开,好像滴水之柔,不偏不倚地牵走双方,唯有青石地面落下一道深逾数寸的伤痕,形同天堑。

    有栖川遥的话语吞了回去。

    剑风凝成一道瘦长挺拔的背影,一剑断开战局,他便纵上楼檐。

    风口浪尖的倾凤曲终于在朝都现了形。

    包括秦鹿、商吹玉和五十弦在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他站得太高太远,没有人能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只有长风中猎猎飘摇的衣袂,夕阳下无限拖长的倒影,使他像极了怪石里挣扎生出的一竿病竹。

    “朝都观天楼的考试,就是我。

    “明日午时,天笑山巅。人尽可战。”

    第145章 少年愿

    “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吗?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等应赊月身份大白于天下的那天,你甚至会被视为扶桑余孽的同党——

    “到那时,秦鹿、商吹玉、包括我, 我们谁都保不住你!”

    来自应折炎的诘问字字椎心泣血, 凤曲的手臂也被他反复摇撼。

    但凤曲轻声反问:“折炎,你相信命吗?”

    应折炎怔怔地瞪大了眼, 刚想张口, 凤曲紧接着说:

    “扶桑会节节败退,赊月也会罪有应得,而大虞即将迎来一位明主,从此河清海晏,顺遂太平。”

    那句“不信”就这样堵在了喉口。

    应折炎呆呆地凝视许久,才找回自己颤抖的声音:“那是什么话?难道这样的未来, 非得要你牺牲自己才能得到?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照着这条路做,就一定会有那样的未来。”

    “……”

    一滴滴泪濡湿了凤曲的衣摆,应折炎扭头看向康戟:“你也同意了?牺牲灵毕,去换那样的未来?”

    回应他的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康戟嘶哑的嗓音:“小太子, 我们别无他选。”

    要杀应赊月, 曾经要胜过紫衣侯, 现在也至少要胜过有栖川神宫的那对姐弟。

    而失去了空山老祖、商别意和倾五岳, 断臂后的康戟更是元气大伤。偏偏凤曲身负“螣蛇”, 即便武功盖世, 到了“太常”跟前一样难下杀手。

    除非他们能集齐四件宝物——然而最神秘的“歧路问鼎”始终在皇室手中, 又成了康戟无法除去的路障。

    “只有让赊月彻底相信我,我才能拿到‘歧路问鼎’的线索。也唯有这样, 秦鹿、吹玉、和小野……大家才有希望摆脱‘神恩’的束缚。”

    “或者你骗她,你不一定要真的做那些事!”

    凤曲叹笑:“赊月可不是傻子。”

    应赊月由来就是三人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如果不是关乎大虞和扶桑长达百年的仇恨,还有中间那么多血淋淋的罪孽,就让应赊月做她的皇帝,凤曲都不会插手这样混乱的朝局。

    眼泪越发汹涌,淌过应折炎脸上陈年的刀痕,黝黑的眼睛倒映出凤曲决绝的神情,应折炎的悲痛越发尖锐,他拍打自己的胸膛,咒骂道:

    “是我没用!父皇不适,我就该寸步不离地在御前侍疾,都是我给了应赊月可乘之机!”

    一声声闷响在封闭的房间回荡,反而像极了战前擂鼓,他越是绝望,凤曲就越是坚决。

    直到站直了身子,凤曲道:“希望你们帮我隐瞒这个决定,特别是秦鹿、吹玉和五十弦,还有江容……否则,他们要是有任何的异常,都骗不过赊月。”

    应折炎拉住他:“拿到‘歧路问鼎’之后,你就会回来吧?”

    凤曲只是看他。

    “灵毕,应赊月已经疯了,她不是你记忆里的姐姐,她是扶桑人,为了扶桑她什么都敢做。如果发现你骗了她,她不会对你留情的,只要拿回‘歧路问鼎’,你必须立刻抽身!”

    凤曲深吸一口气,却轻轻握住了应折炎拉他的手,而后一点点松开。

    “一刃瑕、微茫、莫饮剑、有栖川野、叶随……如果你们面对的敌人不是我,就会是他们。

    “而他们每一个都比我难缠,也比我无辜。”

    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应折炎只能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弟徐徐跪下。

    “假如折炎日后登为人主,对我尚有怜惜。只求太子殿下善待且去岛和江容,其余门派,或多或少都是身不由己,如能宽赦……”

    少年虔诚垂首,朝他一拜,“但愿大虞七城十三叠,驱逐外敌,再不流血。”-

    二月廿七,朝都,天笑山。

    春雷滚、马蹄急,风雨萧瑟、燕蛇惊行。四面八方的车旅浪人虬结如云,乌泱泱地蔓至天笑山上。

    天笑山高逾千丈,耸峰入云。天笑意指雷电,山如其名,常有惊雷落地。层峦叠翠中,不久之前还横亘着旧日山火的伤痕,如今却被新帝下令栽植的箭竹杨柳覆去故迹。

    濛濛细雨中,一缕刀光划破柳絮,絮花纷纷扬扬,好似大雪。

    考生惊散,谁也没看清擎刀之人是从何地现身。也有人颤抖着拔剑抗衡,然而刀光所过,只听得叮里哐当一阵脆响,地上躺了无数猝断的剑锋,一张张惶恐脸庞的倒影从刀面掠过。

    伴随着砭骨的疾风,一声震彻天地的巨响引走无数目光。

    铜铃声碎,梵杖与长刀纠于当空,二者逆着长风一路西去,刀光越是下坠,越是被梵杖死死缠抵,为余下众人拼出一丝空余,得以逃出生天。

    刀客现了狰狞的半脸,眉间一刃红疤无比耀目:“想上山,就胜过我。”

    与他对峙的灯玄面色寂白,举杖的双手隐隐颤抖:“阿弥陀佛。一刃瑕,时至今日,你还想造下多少杀孽,你——”

    一刃瑕不肯给他多话的机会,一击未得,又是一刀迭落。

    他的刀长近九尺,锋如残月,在一刃瑕的单臂挥舞下依旧灵活轻盈,劈挑撩杀尽遂心意。

    梵杖生生扛下数次刀劈,裂纹从中横生,摇摇欲坠。梵铃响如翻浪,层层不休。

    一团剑光斜里刺出,华子邈双目嗔怒,大喝道:“邪贼,吃我一剑!”

    一刃瑕当即弃了灯玄,扭身同华子邈厮战一起。一时刀光剑影,华子邈师承常山剑派,正气浩然,哪里招架得住一刃瑕专研杀人的路数。

    刀花翻覆重叠,杀招层出不穷,很快,华子邈落了下风,灯玄提杖协助,一记金刚掌直印面门。

    然而一刃瑕失去一臂,左右受胁,竟然临危不乱,口中一声清喝,层林深处,群鸦惊起。

    不知它们刚刚食过什么,一片黑漆漆的乌云行来,越是靠近,越有一股怪异的腥臭萦绕不去。须臾,乌鸦带来的阴影便如牢笼一般罩了下来——

    人们惊惶地提剑砍杀,一时间,乌羽交错蔽空,灯玄和华子邈的肉身更是受尽啄咬,疼痛难当,进退两难。

    偏是此时,灯玄忽然听得华子邈惊异的呼喊。

    他低下眼,双眸急颤,如此危急,他的梵杖中央竟然落下几点铜屑……双臂抖了刹那,一刃瑕也察觉这方疲软,刀光一乱,乘危杀来。

    “铛——”

    刀光映出灯玄怔忡的眼眉,耳边有人轻喝一声:“大师,退。”

    不等转神,一只手掌轻柔地挥开了他。少女的背影纤长而英朗,她的刀不知从何而来,雪掌一翻,反而将一刃瑕的长刀逼退几寸。

    她还吹出一声呼哨,空中缭乱的群鸦当即方寸大乱,不知该进该退。

    一刃瑕眉眼沉肃,收了刀锋,用刀柄匆匆扫退华子邈。

    华子邈胸上被他一砸,痛到极致,还想上前,却被五十弦出声制止:“你们往上走吧。”

    “可是弦姑娘你——”

    “去拦住凤曲,他才是最要紧的。”五十弦顿了顿,“我也有话和师兄说。”

    一刃瑕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不是你的师兄。”

    华子邈张口还想劝说,但被灯玄拉住。后者摇了摇头,周围都是慌乱的人群,有些打了退堂鼓,但大部分人还是陆陆续续向山上涌去。

    华子邈只好道:“那你小心。”

    灯玄把断杖收好,对五十弦颔首一礼。

    山间柳风绵绵,絮雨萧萧,隔却经过的路人,五十弦擦了擦掌汗,低声问:“那场火灾……是谁做的?”

    一刃瑕的肩背骤然紧绷,他对五十弦恨极怨极,可是罕见的对谈,让他不舍得轻易吓退了师妹。

    良久,他才挤出一句:“他们说,是老三。”

    “那你真的不肯回头吗?”

    “……”

    “师兄,收手吧。其实你肯定明白天子的异样,你……难道真的想把大虞让与扶桑?”

    一刃瑕的牙关咯咯作响,答:“她是师父的主君,我不能辜负师父的遗愿。”

    五十弦长长地叹息出声:

    “那你有没有为小九想过?”

    一刃瑕抬起眼,似乎有些不解。

    “他才十四岁,哪里懂什么善恶是非,只是跟着兄姐做事。

    “我们年轻时无路可走,不杀人就不能吃饭。但小九本可以做一个弃暗投明、忠义两全的好孩子,趁天下人还不认识他,就这样隐匿下去,一生太平无虞……”

    一刃瑕道:“但我们背负着师门的仇恨!”

    “那真的是仇恨吗?”五十弦问,“和三更雪朝暮共处十余年,他最亲近的不就是大师兄你吗?”

    “……”

    “那场火到底是报复我们,还是拯救我们……师兄,你真的听不到三师兄的祝福吗?”

    原著里对于三更雪的描写稀少到只有几段字句,但五十弦对其中一句的印象很深:

    「一个肯用二十年的蛰伏为相处数年的亲人报仇的人,对相处二十年的家人,又怎么会舍得赶尽杀绝呢?」

    三更雪,偌大的大虞里寥寥能和秦鹿匹敌的谋者之一。

    “他在说——

    “‘一刃瑕’、‘九万里’都是很好的名字,别让天下人对它们只有唾骂,更别让‘鸦门余孽’取代了它。”-

    和僵持不下的一刃瑕不同,有栖川野戍守山阴一侧,他的剑下已经伤者无数,惨叫不绝。

    但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人的伤势或轻或重,都只是阻碍行动,没有一个伤到致命。

    这也是应赊月的命令。

    他和一刃瑕奉命行事,要竭尽可能地阻却来人。在她看来,众喣漂山、聚蚊成雷,对方人多势众来者不善,所以半路中能杀几个算几个。

    彼时有栖川野默不作声,但瞥见凤曲和他一样掀了掀眼。

    有栖川野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笛剑,下意识舔舔嘴唇。

    他生平第一次开口抗旨:“不要。”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有栖川遥更是大为惊异,用眼色警告他闭嘴。

    但有栖川野继续说:“天笑山,不能死人。会打扰,襄王,和世子。”

    独守天笑山的半年中,有栖川野无数次回忆着且去岛的那天。

    曲相和滚烫的鲜血溅在凤曲脸上衣上,那张脸仍如万年寒冰毫不动容。

    那不是主人的表情。

    那不是主人。

    有栖川野确信了这一点,待到半年后听说倾凤曲在朝都横行无忌无法无天,而他不得不下山和这位恶名远扬的杀手见面。

    凤曲一语未说,有栖川野则抚摸着已经不剩剑穗的笛剑:

    “你不是主人。”

    他的小主人葬在天笑山了。

    那个善良仁慈、活泼爱笑的小主人,因为他保护不力,永远地消失了。

    “厉害。”莫饮剑的冷笑里听不出是佩服更多还是嘲讽更多,有栖川野坐在石上拭剑,只当没听见他的笑声。

    而莫饮剑也坐了下来:“你和倾凤曲关系很好?我都知道,明城那会儿是你把他送进地穴的。”

    有栖川野默然不语。

    “他们都说是他杀了我爹,我不相信。但是亲眼看到他杀‘摇光’,我也找不到理由不相信了。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

    莫饮剑顿了顿,“好吧,我到现在还给他找理由,更像是我发疯了。听说他有‘神恩’,我还把‘君子不悔’都带来了,你看,蠢不蠢?”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随手丢在一边的棋盘。

    但有栖川野只是扫了一眼,仍不说话。

    “我现在只不理解他为什么非要在天笑山迎战。难道死在这里,风水会很好吗?”

    这一句话,终于让有栖川野抬起了眼睛:“什么?”

    莫饮剑问:“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你不肯杀人,他却非要在这里杀人,是在这里死了有什么不一样吗?”

    阴晦的天色下,有栖川野的眼睛蓄起一层鲜见的阴霾。

    他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许久,才吐出一句:“死……?”

    第146章 落雷台(二更)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巨响震彻天地,和滚落玉陛的毫笔响在一起。

    应赊月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尖隐在发颤, 她竟然被一记雷声吓得握不住笔。

    风雨并不算大, 还在房外,御书房里一切静好, 可应赊月的心绪依然浮躁难平。

    今日午时就是凤曲和江湖众人的约战之时, 贵为天子,她当然不可能亲去观战。

    如今天色渐暗,可天笑山往返艰难,她的人还不曾回报战况。

    更让她不安的,是领旨前去万罗神宫接回“歧路问鼎”的祝晴止。

    万罗神宫听着虽然气派,实际却是前朝遗留, 荒废日久的一座宫殿。那里设下的守卫看似慵懒怠惰,实际都是她精挑细选的亲兵。

    旁人绝对不会想到那里放着珍贵的“歧路问鼎”,而这个秘密,她至今只告诉了凤曲和祝晴止二人。

    有栖川神宫的两位神使、一刃瑕和有栖川野都派去了天笑山助战,应赊月的身边只留下了九万里。

    听到动静,宫人端茶入内:“陛下, 定州的茶叶到了, 尝尝今年的清神茶。”

    应赊月揉着眉问:“天笑山如何了?”

    宫人安慰道:“陛下, 天都没暗呢, 若有消息, 九万里少侠一定会立即来报的。况且以倾少侠的武功, 那些浪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应赊月重重地呼一口气, 试图压下情绪。静了数息,她问:“祝晴止还没消息吗?”

    宫人道:“还没呢, 不过城关传了话,说有人瞧见叶大侠进城。祝小姐兴许是和他汇合去了?”

    “叶随?”应赊月蹙起眉头,指尖敲着桌面,“那便再等等……”

    一切还有转机。

    只要凤曲斩下秦鹿、商吹玉二人,她至少能收回“直符”和“白虎”两枚子蛊,也就无需再看神宫的脸色。

    即使凤曲狠不下心,也有有栖川神宫的两人在那儿观战。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知道该怎么取舍。

    这应当是天衣无缝的一局。

    但她不曾想到,刚从万罗神宫返回的祝晴止此刻正满面愁容。

    白马载着祝晴止一路疾奔,朱红的宫殿近在眼前,却不等她掏出通行令牌,一声马哨忽地吹响,白马受惊,猛地转向而去。

    祝晴止大骇,她策马的本事不算精湛,还是叶随帮她驯服了这匹马后才能上马。

    她想不出什么情况会让爱马受惊,刚想求援,却见错落有致的街坊中间,一道黑影窜进了某条巷子。

    “吁——”

    祝晴止脸色吓得死白,才听到少年制止了白马,把双腿发软的她接下后一起拽进巷子。

    但等看清对方的脸,祝晴止一肚子的火气又成了无奈的嗔怒,搡他一把,不悦道:“在这关头你还开什么玩笑?回来了就进宫里复命,不知道我正急着面圣?和你一起的是谁?”

    叶随一身黢黑,挡住身后另外两个黝黑的人影:“是朋友。”

    祝晴止有些奇怪,本想追问,但见

    一向爱笑的叶随破天荒地板着脸,而且极其谨慎地看了看祝晴止的身后:“你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倾凤曲在天笑山邀战众人,现在有点武功的都去天笑山护阵……”

    祝晴止面色微变,“对了,我还有事问你,那日你带他去刑部看谢昨秋,真的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叶随两眼亮晶晶地看她:“怎么了?”

    “刑部前段时间传说闹鬼,说总有莫名其妙的脚步声出现在天牢里。所以不少狱差都吓到了,巡逻时都不用心。

    “特别是你走之后没什么人管谢昨秋,平日送饭都送一顿忘一顿,居然今早才有人来报,说谢昨秋死了,绑在那儿的是一具面部已经肿胀,根本看不清长相的尸体。”

    “啊……”

    “我还来不及报给陛下,派了仵作去看死因和时辰。真是怪了,好好一个人突然死了不说,竟然这么快就变了模样。”

    叶随的表情却越来越奇怪:“完了,这要是让陛下知道,我不就死定了吗?”

    “你说什么?”

    “你先说完,你刚才又是做什么去了?”

    祝晴止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陛下派我去取一件宝物。那个地址她只告诉了我和倾凤曲,而且这些天我们一直盯着倾凤曲,看他一直没去盗取,才放心让我去拿。但是……”

    “但是,宝物不见了。”

    祝晴止的呼吸微沉:“以你之见,会是倾凤曲吗?”

    叶随深吸一口气,握着祝晴止的手更紧了些。

    他本来就是市坊小民、一介盗贼,如果不是祝晴止选中了他,叶随自知下辈子也不会有现在这么煊赫的时刻。

    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根本不会回来朝都。

    艰难地下定决心,叶随道:“是倾凤曲,也不是倾凤曲。他恐怕是用了‘瞒天过海’的一招。”

    祝晴止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叶随默然许久,让出半步。

    祝晴止终于看清,在他背后一直抵着一把亮闪闪的匕首。而那两个穿着帷帽不发一言的男人终于露出了脸庞。

    持着匕首的男人已是中年,星白的鬓发随风飘逸,都掩不住他鹰隼一般锋利的眸子。

    男人对祝晴止咧嘴一笑,匕首一转,指向了她的咽喉:“祝小姐,久仰大名。”

    “你……康戟?!”

    祝晴止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退后半步。

    她不敢相信叶随就这样背叛了自己和天子,一时间甚至连怨怼都来不及生出。

    另一个人也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伤疤斑驳,可还是看得出原本的容貌。

    祝晴止只望了一眼,更大的错愕立即席卷了她——

    “陛下?!”-

    莫饮剑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踩到了有栖川野的尾巴,他忽然间掉头冲向了山上。

    而在有栖川野之后,莫饮剑僵了数息,也拔腿跟上前去,甚至跑得比有栖川野还要着急。

    他们原本都默契地回避着那个陌生的倾凤曲——在“死”字出口之前。

    他会死吗?

    倾凤曲?

    那个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已经造下无数杀孽的倾凤曲?

    春雷茂密,隐隐而频频。又似殷殷耳语,细细而绵绵。

    一阵风雨,浅浅切切,远远近近。

    数面剑光,灿灿煌煌,明明灭灭。

    正午悬日,映照万林。

    华子邈退下阵来,持剑的虎口痛到发麻。注视着高处岿然不动的那个人影,他的后牙磨了数遍,再也忍不住汹涌的哭腔:

    “倾凤曲,你说好会去常山找我,你怎么可以骗人!”

    周遭众人的面上俱是隐痛,却见得剑光倏起倏灭,伺机而动的张云岳也被一剑扫落,跌下台阶。

    这已经是败下的第二十七人。

    楚扬灵正要上前,但被邱榭一压。后者叹息着扶剑而起,曹瑜和明雪昭同时望了过来:“邱兄……”

    “没事,我知道,再拖一点时间就好。”邱榭道。

    楚扬灵恼道:“你能拖什么时间,让我去。”

    但邱榭执着地压着她,大步流星地登阶上前。

    凤曲所在的“山巅”,乃是一方至高的石台。

    石台长宽都只十寸左右,将将容纳一人站立,每每有人登台,就会被凤曲击落。石台上还残留着旧时雷电轰过的焦痕,过去数年,依旧惨烈惊人。

    “其实,‘盟主大比’这个东西,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荒唐。”

    邱榭笑眯眯地,一边走着,一边诉说,“世上门派云集,豪杰侠士不胜枚举,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不容易,哪有心思管别人家的破事。”

    “来参加‘盟主大比’的人,与其说是管别人的事,也只是想实现自己的目的。

    “我是为了找师妹,我师妹是为了沈大人的旧案,曹瑜雪昭和阿绫也是为了十方会的名声……子邈么,他更简单,只是找个理由下山玩玩罢了。

    “当我听说连你也是为了倾岛主的蛊,愚兄更是心安理得。这世道哪有那么多的英雄,顺手为之,已是大善。”

    他越走越近,笑容越来越大。

    面对他自言自语一般的叙说,凤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到底谁会在意所有人的事?到底谁会为了所有人奋不顾身?到底谁会把自己置身在所有人之后?

    “——那样的人,是不是远在天边?”

    “……”

    四下响起困惑的私语,而邱榭点到即止,缓缓拔出佩剑:“我失言了,都只是一点猜测,青剑客,可别往心里去啊。”

    扶摇剑也缓慢指向了他,迎着邱榭毫无瑕疵的笑脸,楚扬灵的骂声忍无可忍:

    “倾凤曲!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我们当初帮你救且去岛,帮你逼退侯英侯顺,我们那么相信你,敬你是英雄——”

    邱榭的剑抖了一下。

    扶摇剑却稳如往常。

    邱榭失笑地偏了偏头:“好吧,我还是赌错了吗?”

    毕竟倾凤曲的动机是所有人心中的疑云,邱榭也只是凭着直觉猜测一二。

    意识到凤曲没有留情的意思,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些许遗憾,不禁叹息一声,举剑严阵以待。

    然而,就在扶摇剑即将刺向他的瞬息,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一路曳风,撞开了笔直的剑锋。

    一声琴铮,恍如雷动。

    人群席下,一滴冷汗坠上琴木,抚琴的琴客神情肃穆。

    似乎感受到某人的目光正跨越众人凝在自己的身上,商吹玉极尽缓慢地抬起了头。

    在他身后,莫饮剑和有栖川野终于赶到。

    一张白石棋局轰地压在一旁,更闻重重铃响,四面游来的蛇与尸群拥着几道人影。花游笑摇罢铃铛,护着的两人跳出尸体的庇护,各举一幅书画。

    正是气喘吁吁的慕容麟和谢昨秋二人。

    而在商吹玉的指下,凤鸾戏日的图腾盘踞琴上。

    琴音厚重而飘渺。

    所有人都为这仙乐一般的琴音侧目,少年的嗓音却比琴声更沉更冷:

    “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第147章 太常令(三更)

    在凤曲拔剑之前, 率先袭来的是有栖川信的刀。

    他几乎毫不犹豫攻向了商吹玉,那张琴过目难忘,显然就是他们噩梦里经久不去的“九天遗音”。

    然而他的刀不及迫近, 人海重重已经自发地争挡上前。

    有栖川信带来的扶桑亲卫也不含糊, 高声呐喊着晦涩的语言齐涌而上。

    双方人马一时战作一团,凤曲拔剑欲上, 脚踝处却被一截绸缎纠缠。一阵“果然如此”的唏嘘漫上心尖, 有栖川绫严峻的面孔迫在眼前。

    她低沉道:“得罪了。”

    凤曲眼神微凝,反身把人一拧,有栖川绫的匕首不等靠近就被凤曲卸下,滚了一地,再也碰不到。

    眼尖的人一眼瞥到,意识到凤曲似乎仍在己方, 正要欢呼,却见凤曲即将刺向有栖川绫的剑奇异地一偏。

    他的身体僵滞了一瞬,唇边慢慢淌下一行乌黑的血。

    华子邈看得分明,失声大喊:“小凤——”

    自有人比他动得更快。

    商吹玉抱琴脱身,动若轻云。点羽一般掠向摇摇欲坠的凤曲,然而和他一齐奔去的还有一人——有栖川信。

    一人横空、一人曳地。

    长刀刻下的深痕火花激溅, 凤曲挣扎着扶正剑锋, 对准身下有栖川绫的喉咙……

    他的眼前开始虚幻, 层层重影如鬼似魅。

    艰难凝神的须臾, 还未看清有栖川绫的命门, 却先看清了有栖川信忽然转向, 劈向商吹玉的长刀。

    脚下比心念更快, 凤曲弃了有栖川绫,扶摇剑犹如废铁一般脱手而出, 而他毫不犹豫地扑向商吹玉。

    一股冰冷从后背钻入,刺骨的阴寒剖开他伤痕累累的肉骨。

    有栖川信刀锋一侧,还想深钻,但被花游笑驭尸扑倒,紧随其后的莫饮剑擎剑而下,若非有栖川信拼命一躲,几乎就要把他当胸刺穿。

    “野!发什么呆?!”

    有栖川信看向了还似梦游的有栖川野,后者抱着笛子迭退数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主人……?”

    有栖川信失望透顶,只能拼着被莫饮剑刺中不致命的肩膀,试图捞回有栖川绫。

    然而依旧不等他重拾希望,被商吹玉紧紧搂在怀里、生死未卜的凤曲猛地后仰。白衣上大片的血迹犹如雷火,他的喉咙溢出咯咯怪响。

    下一刻,少年弓起腰背,尚未睁眼,却循着血腥扑向了地面上无法起身的有栖川绫。

    长出指甲的十指拉扯住有栖川绫的长发,有栖川绫已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断求饶。

    可这些可怜的哀求根本进不去凤曲涌血的耳朵,他的七窍均在泣血,刚刚抓住有栖川绫,还未听完一句恳求,众人便只听到“噗”地闷响。

    血液像瀑布。

    像散逸的烟火。

    天空中惊雷骤起,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忘了争斗、忘了言语、忘了身处何时何地。

    他们呆呆地凝视着那方石台。

    石台下,方才还活生生的有栖川绫,此刻已被拗成扭曲非人的形状,深深地嵌进了山地。

    始作俑者缓慢转过了头,手无利器,却比仗剑时更要瘆人数倍不止。

    慕容麟抖如筛糠,想起什么,壮胆大呼:“太平书生在这里!”

    三更雪早前设计转移了“六合”和鸦保管的一半“太平书生”,一并交到秦鹿手里。而慕容麟也受空山老祖所托,多年来掌握着剩余的一半。

    花游笑则是从凤曲动用烟袋之时就有联络,通过无处不在的丐帮拿到消息,救出谢昨秋后再窃走“歧路问鼎”。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宝物的效用到底是传说还是真实,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演变为一个怪物似的躯壳,四肢极尽诡异地张开扭动。

    而比任何人都靠得更近的商吹玉的胸前,还残留着凤曲护住他时涌出的温热的鲜血。

    “根本没用啊!”莫饮剑大吼一声,“书都散了,画也泡过水,早就脏了。琴和棋……”

    棋盘似乎有些效果,因为凤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却连一个眼神也没丢给接近的商吹玉。

    他好像没有意识,但有栖川信逃遁之后,他便只攻向剩余的扶桑亲卫。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商吹玉抱着溅血的琴微微一抖。他该弹《抱琴来》,这是先辈们用性命积累的经验。

    而他苦练半载,就是为了这一刻。可是指腹擦过琴弦的瞬间,商吹玉怔怔地对上了凤曲的眼。

    凤曲就处于混沌之间。

    他濒临疯癫,却被君子不悔强留了一丝意志;他想控制自己,却抵抗不住深植十数年的“螣蛇”。

    那双眼睛里是最后的清明。

    是绝望。

    是痛苦。

    是求死的决然。

    商吹玉脑子一嗡,扣响了弦:“老师……”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那么,他选错了吗?

    当时凤曲选择了为空山老祖报仇;

    后来他选择了誓死守护他的师门;

    再后来他选择和所有人断交,独自去赴朝都的鸿门宴;

    更远的后来,他选择卧底、选择欺瞒、选择把以前的自己完全磨灭,来换一个有益于天下的“可能”。

    好像雾海洪钟,商吹玉忽而惊醒,心脏沉沉地下坠,又高高地悬起。

    他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实:

    他的老师,会选择素昧平生的柳吹玉、会选择恩重如山的且去岛、会选择物是人非的故交、会选择无关自己的茫茫苍生……

    唯独没有一次选择“倾凤曲”。

    “弹琴啊!!!”莫饮剑破音的咒骂近在咫尺,商吹玉定了定神,一滴泪从脸上滑下。

    溅在琴身的瞬息,它裹挟着一颗血珠,簌簌地滚下。好像洗去九天遗音的血污一般。

    商吹玉扣响了琴弦。

    如果倾凤曲不会选择倾凤曲,

    那么,他们就代倾凤曲去选择倾凤曲。

    穹顶雷霆惊落,雨泽万物。

    凄凄切切的琴音在山顶回响,好似对归人的呼唤。沉惋、哀伤、孤独、和无从排遣的沮丧。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吾友,别放弃我,一定要来-

    “他骗我?!”听罢祝晴止的禀报,应赊月的怒火几乎覆盖了所有。

    她腾地站起,再也顾不得所谓天子的骄傲:“朕要出宫!去天笑山,朕要亲眼看他——”

    一边说着,应赊月匆匆就想走出御书房。

    然而房门刚开,风雨中,一片林立的铁甲。

    为首的是侯英侯顺兄妹。

    宫中禁军悉数倒下,兄妹二人率领的都是将军亲信、府上精兵。

    “……你们这是何意?”

    侯英冷着面道:“您不用去天笑山了,倾少侠执意把地点选在那里,什么用意,您猜不透吗?”

    应赊月眯起眼睛:“朕在问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侯顺行了一记揖礼。

    “只是有些风闻吓到大家了,我家妹子和祝小姐也是好意,想帮您……验明正身。”

    “………”

    “是朕扶持你们,重用你们。没有朕,你们两个女人,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但是你们——”

    身后,祝晴止蓦地跪了下去。

    “您的知遇之恩,晴止没齿难忘。可是……”

    侯英也跪下单膝,铁甲触地,铮铮作响:“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虽是女人,也是人臣。”

    应赊月怒极:“人臣?你们是谁的臣!是应折炎的臣?就因为他是嫡子,是男人,你们就是他的臣?!”

    一阵脚步传来,来人擎伞缓步,衣裾飘扬。

    站定在应赊月的跟前,秦鹿轻笑着微低头颅:

    “您入障了。她们既不是您的臣,也不是前太子的臣。在场所有人,都只是大虞的臣。”

    “……”

    “如果您也对大虞忠心耿耿,我们就会对您忠心耿耿。

    “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从出生至今都是大虞黎民的供养。忘恩负义的,从来就只是你,应赊月。”

    应赊月听他说着,噗地笑出了声。

    她一步步后退,踉踉跄跄,眼圈泛着红,唇弯的笑容惨淡而苦涩:

    “我忘恩负义?我……忘恩负义?扶桑也这样骂我,你们也这样骂我。好啊、好啊,真好。”

    “秦鹿,你聪明,你无所不能。

    “求你回答我,我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为了什么,我——”

    她痴痴地回过头,问祝晴止:“应折炎和应灵毕,为什么不来见我?”

    侯英答:“倾少侠还在天笑山顶为你鏖战,他……”

    “放屁!他拿走了‘歧路问鼎’!他骗了我!!”

    秦鹿反问:“他如果只想要那个,现在又何必要去天笑山上?”

    应赊月蓦地一僵,浑浑噩噩地仰起头:“他为什么……要去天笑山上?”

    秦鹿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罕见的肃穆:

    “……他想赎罪,他想死。”

    应赊月呆呆听着,好半天没有回神。许久,她讷讷道:“所以应折炎也不来,应灵毕也非要上山,他们、他们和我——”

    “宁死不复相见?”

    四周静得只有风雨。

    去年隆雪,今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应赊月不合时宜地想着,但愿新修的水利有些作用,能治夏日的水汛;边关兵防也已加紧了,秋冬应该足以抵御劫掠的北寇;别再发生什么大旱,明城那样可怕的饥荒最好不再重演……

    她一直苦苦扮演的,到底是应折炎,还是大虞的天子?

    应赊月抬起了头,轻声说:“好恨你们……我好恨你们……”

    她抬起头,眼中怨憎非常。

    退了数步不到,应赊月忽然冲向了秦鹿。

    侯顺大惊拔剑:“世子当心!”

    然而他刚刚护到秦鹿身前,应赊月已然撞上了那把还未完全拔出的剑锋。

    鲜血直涌。

    那抹委顿倒地,一瞬间倾塌下去的瘦影死不瞑目。

    她的嘴唇仍在诉说着什么。

    祝晴止颤抖着上前试探鼻息,却听见应赊月的气音断断续续:

    “我……‘太常’……之名,我不许你死……应灵毕,‘螣蛇’,给我……不择手段……活下去……我恨你……”

    “……”

    “我要你……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雷落在了天笑山顶。

    在理智只剩最后一毫就要崩毁,在利爪即将撕碎商吹玉的刹那——

    优先于杀欲的、来自母蛊的命令震彻识海。

    凤曲的眼中清明一瞬。

    映出商吹玉、莫饮剑、花游笑、华子邈、邱榭、楚扬灵……还有半路截杀了逃跑的有栖川信,此刻提着他的头颅刚刚赶到的一刃瑕和五十弦的倒影。

    他日夜思念着的这些面孔从未如此清晰。

    如此接近。

    遥远的呼唤紧跟而来,应折炎和康戟一起喊着属于“灵毕”的名字,还有另一个方向,正渐渐飘来江容声嘶力竭的长喊。

    他合上眼,身后雷云虬结、风日浩荡。

    凤曲扯出一丝笑来。

    接着,好像无形的巨浪卷上万仞高的绝壁,将他整个吞没,向后仰去。

    第148章 聆苍生

    盟主大比的进程停滞在朝都一战。

    传说倾凤曲不敌商吹玉, 跌下绝崖,粉身碎骨;也有人说他被扶桑人救走,从此渺无音讯。

    各类传言甚嚣尘上, 恰逢天子因病辍朝, 更加为这些谣传火上浇油。

    尤其闻风而动的各路世家,这几日递上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进天极宫, 纷纷要求严惩这个给朝都带来了数月阴影的杀手倾凤曲。

    在位数年之久的天子, 竟然是偷天换日、篡权夺位的蟊贼。

    这样的丑闻当然不能外传,可现在既不能辱没天子名衔,又无法坦白应赊月的过错,要他怎么解释那一桩桩出自凤曲手中的命案?

    应折炎初登大宝,几乎愁白了头。

    “陛下,陛下!秦世子方才捎人带话, 人……好像快不行了!”

    应折炎从案牍里猛抬起头,脚下还被龙袍一绊,踉跄了瞬间。

    宫人连忙上前搀扶,却听天子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急急忙忙就往外赶:“襄王保佑、小剑仙保佑、倾岛主保佑……快,把闲着的太医都传进宫, 立刻、马上!”

    碧瓦朱墙、飞甍连阁。远方春雷萌动, 缠缠绵绵的细雨飞入后宫, 轻敲着琉璃花窗。

    凤曲的眼睑前所未有地沉重, 但总有断断续续的呼唤在耳际响起。

    他越想听清, 呼唤就越远离。好像欲擒故纵, 非要他自己撑开两片睑, 去倾听人们日夜不断的细语。

    “……中毒……回且去岛……有栖川……”

    “……老师……桑落……”

    “江容说……宣州的小花……”

    “………”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急切而凌乱。人们强打精神, 给此人让出些许位置,让他得以扑到近前,握住凤曲冰冷的右手。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砸了下来,压抑的悲鸣和远方的雷声响在一起。

    常自珍抚摸着花白的胡须,想要对明黄的身影行礼。

    应折炎一手扶起他,打断道:“神医,灵毕到底怎么样了?缺什么药?朕这就派人去取!”

    常自珍被他托起,叹息着抖了抖唇:“这次的伤势不是最要紧,倾少侠还是过去的暗伤太多……”

    应折炎焦急地握住他:“您救他啊!神医,朕知道您名满江湖,活死人肉白骨,神医,您不能不救他,什么报酬朕都可以答应!”

    常自珍不禁一噎,面上更显悲愁。

    何止是应折炎,类似的话,江容、秦鹿、商吹玉、五十弦、莫饮剑……谁不是这么说。就算没有他们的承诺,眼前是倾五岳的首徒、倾九洲的儿子,更是青娥的挚友,常自珍怎么可能不尽力?

    “可倾少侠的身体……实在是……不堪重负。他太疲惫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即使我能救活他的肉身,他自己却未必愿意活下去……”

    “他必须活!他要是不活,朕就治罪,治有栖川姐弟的罪、治莫饮剑的罪!”

    “陛下,臣有要事。”

    一直旁观的秦鹿忽而开口,他几乎是在场最平静的人。

    ——忽略他苍白的脸色的话。

    现在站在这里的都是倾凤曲曾经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有栖川绫和有栖川信都死在了天笑山,有栖川姐弟和偃师玦当日也下了狱;

    莫饮剑、一刃瑕、祝晴止和叶随则算戴罪立功,暂时扣押,但还不曾赦免。

    应折炎摇晃着转头看他,想到什么,失神地点点头,二人走去一边谈话。

    “太常”的命令起了效用,存了自绝心意的凤曲仰倒之后,却主动挂住了绝壁横生的一节枝头。

    但没有任何原因,身体并无大伤的凤曲就是醒不过来。

    “是神使给他的毒药吗?可有栖川遥已经献过解药了,为什么还是不醒。”

    “可能就像神医说的那样,他不愿意。”

    “他有什么不愿意?”

    秦鹿摇摇头,换了一个话题:“现在文武百官都等着您给盟主大比一个交代,您想怎么交代?”

    应折炎一怔:“你想得倒远。”

    “那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必须未雨绸缪。”秦鹿反问,“陛下留着几人候审,不也是以防万一吗?”

    朝廷众臣终究需要一个解释。

    为什么世家高官会受屠戮?

    为什么倾凤曲会成为朝都观天楼的“考试”?

    为什么有栖川神宫的来使在众目睽睽下登上天笑山,却再也没有下来?

    而应折炎这些天也在思考,如何从已经关押的人里选出一个合格的替罪羊。

    “一刃瑕最合适,他本就来路不正,如今‘鸦’已覆灭,也算死有余辜。”

    应折炎思忖着,却想起一刃瑕被带走时,九万里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屏住呼吸,忍不住改口:“或者莫饮剑?现在玉城就剩十步宗了,趁他羽翼未丰,干脆斩草除根。”

    可莫饮剑和他心爱的弟弟关系匪浅,天笑山上,凤曲能残留一丝理智不至和商吹玉两败俱伤,绝对少不了“君子不悔”的功劳。

    应折炎又改了主意:“还是叶随吧。祝晴止毕竟是应赊月的心腹,朕以后都不会重用祝家,但祝家根深树茂,这回处理了叶随,就当杀鸡儆猴。”

    秦鹿早就猜到他会犹豫,静静听着,等到应折炎面上再次流露不忍,秦鹿才道:“就治倾凤曲的罪。”

    “这怎么行!”

    语气虽然强烈,余音却带着隐隐的颤抖。

    “应赊月和你的差距,你真当所有人都看不出吗?只是有些从中获益的人,乐得装聋作哑。”

    “可是……”

    “他们现在不挑衅您,只是想看您的态度。如果您和应赊月一样排挤世家,甚至包庇刺客……您也清楚,他们想听到的‘罪人’的名字,一直都只有一个。”

    应折炎的心里彻底凉了。

    大虞建朝百年,世家姻亲的关系盘根错节,积弊已久,绝对不是一两年的清理能根除的。

    应赊月无疑是一位聪慧的君主,她也发现了世家的弊端,不管是为了让扶桑回归,还是为了大虞的今后,她都采取了措施——但她的时间太少,做出的成果也太少。

    现在这副烂摊子就到应折炎的手里了。

    秦鹿甚至幸灾乐祸地笑:“要处理这些事情,应灵毕确实不宜登基。”

    应折炎叹息说:“如果是他,肯定能得到你全力以赴的帮助。朝局有你,江湖有凤仪山庄和十方会,海外有且去岛,何愁天下不能安定。”

    秦鹿道:“如果是他,登基第一天就会封臣做摄政王。”

    应折炎:“你能答应掌握大权之后绝不造反吗?”

    秦鹿:“皇帝是他的话。”

    应折炎:“……”

    应折炎:“你就是想造朕的反。”

    瑶城侯和秦鹿的野心从没遮掩过,应折炎经常怀疑他对自家弟弟另眼相待,都是从一开始就准备扶持一个傀儡皇帝。

    “所以,陛下要不要提前杀了臣?”

    应折炎却默默锁紧眉头,良久答复:“不。朕答应过灵毕,驱逐扶桑人后,要让大虞再不流血。”

    秦鹿怔了瞬间,继而叹笑出声:

    “再不流血……就是他的心愿吗?毕竟是他啊。”

    凤曲早就预料到世家会找他清算。

    其实仇恨算不上太深,他的价值只在于证明应折炎的诚意,让世家能够接受这位君主。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就连凤曲都心知肚明。

    但应折炎不甘地握紧拳头:“他迟迟不肯醒来,已经一个月了!难道这就是逼朕放弃他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偌大的殿中,只有病榻边隐忍的哭泣。

    应折炎举步走了回去,凝望着榻上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的凤曲。

    虽然一直留有微弱的气息,可他不睁眼、不说话,对待一切呼唤都没有反应。好像真的在逼迫他做出抉择,逼迫他亲手斩灭那个濒危的“凤曲”。

    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应折炎道:“朕会对外宣称,倾凤曲已经被秘密处死,而他是扶桑收买的刺客,才敢如此嚣张。”

    商吹玉的拳头咯地轻响:“不……”

    但康戟轻轻按上了他的肩膀,五十弦也悲哭出声,埋在商吹玉的臂间。

    应折炎仰天忍泪:“至少,朕还想保住灵毕。假如他能醒来,就以应灵毕的身份活下去,我们都接受这个结局吧。”

    话音未落,殿门外却响起宫人急切的脚步:“陛下,宣州、幽州、瑶城、玉城都有急报——还有‘摇光’大人的手信!”

    应折炎皱眉伸手:“什么事这么着急,拿来朕看。”

    他率先展开了“摇光”的手信。

    没有“恭请圣安”一类的寒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迹,来自被凤曲刺杀未遂后就折返宣州的“摇光”。

    应折炎正想细看,但听身后传来常自珍的一声惊呼。

    最接近的商吹玉一把握住了凤曲的手,颤声呼喊:“老师!”

    应折炎猛转回身:“灵毕——”

    殿外一道隐雷,电光映亮昏黑的内殿,也映亮了他刚刚接过的信上的字。

    “摇光”在上面写道:

    「城内万民群行,口中声呼:‘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重审朝都凶案,还证英雄清白!”

    街坊里人头攒动,浅褐灰蓝的布衣一路拥行。男女老少一路呼喊,举起他们的手臂,一声声示威犹如磐钟,震彻天地。

    两侧官兵尽力阻拦,但大都只是装模作样。

    一方面因为这些游行的百姓总是突如其来,等官兵集结,他们又一哄而散;另一方面,虽然在官府当差,但那不代表他们听不见百姓高喊的口号。

    最先喊出来的就是宣州。

    具体是哪个人已不了解,但其中有一家三口,从南边一路喊话过来,所过之处都要闹腾一番,尤其活跃。

    那家的男人都被抓进牢里警告过几次,可每回出来,又会故技重施,带着妻女引导游行。

    而那个叫得最大声的小姑娘,大家喊她“唐小花”。

    官兵们有时拦得烦了,看她又来等自己被抓去警告的爹,也忍不住和她聊天:“你们住在南边,往北边跑什么跑?”

    “爹娘说了,凤曲哥哥是大恩人,他救过整个宣州,我们谁都不能当白眼狼!”

    几个官兵反而被她一语堵住,相视一会儿,不禁取笑同伴:“看你,还不如小孩。”

    取笑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

    等小花的父亲出来,他们就共同注视着唐小花和父亲相携而去的背影,直到有人站了起来:

    “我弟弟也害过瘟疫,是穆姑娘他们的药救了一命。”

    “我娘也……要不是他们送来的药,我娘早就撑不过去了。”

    “那怎么办?咱们要当白眼狼吗?”

    “……”

    一道身影巧合般经过此地,少女转过头,似乎听到了他们正处为难的对话。

    她笑着走近,递上一张手写的纸报。

    近些日子也有诸多人把这些纸贴在街头巷尾,上边都是倾凤曲从瑶城到宣州一路出名的善举。

    “几位若不嫌弃,请了解一下倾少侠的过往,和我们一起参加游行吧。”

    “可这些不都是说书先生编的吗!”

    “不,不是的。”

    少女指着上边的第一条事例,认真地道,“这些都是幽州柳先生整理的,每一件都有人证。这个在花楼里被少侠救下的姑娘就是我,我叫映珠。”-

    他们说他救过花楼的姑娘、救过宣州的病患、救过明城的考生、救过遇匪的商贾……承认被他救过的人,甚至比传闻里杀过的还多。

    农民、士兵、乞丐、僧侣、游侠、商贾,乃至落入监牢的祝晴止都笑了一声:“他甚至在雪地里帮我扶过马车。”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不动兵戈,却渐渐包围了朝都-

    “我要你……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代我去听……大虞……苍生……的声音……”-

    凤曲睁开了眼。

    隐约中,他听见应折炎似乎喜极而泣:“传朕的旨意,朕要尊重民意,重启调查,有关倾凤曲一切莫须有的罪名,在朕下令之前,谁也不准再提!”

    第149章 八荒客

    仲夏, 碧空如洗,天如炙。

    远在海岛也逃不掉喧嚣的蝉鸣,草木葳蕤、怪石嶙峋, 沉岛机关带来的异变亘留不去, 地表上依旧布满狰狞的裂缝,宛如一道道伤疤。

    在临近海岸线的地方, 摇摇晃晃支起了一座小楼。

    小楼外晾着一件浅青色、已被洗得发白的外衫, 迎着海风飘摇如旗,好像某人久久挥动的手。

    但在如此炽热的天气下,岛屿边缘的小山竟然飘出漆黑的烟雾。

    滚滚浓烟伴随着哔剥的燃烧声,困在山峦凹处,形成一只密闭的火炉。

    黑烟下,火炉边, 一道身影盘膝打坐,静听着炉内滋滋的响动。

    另有一人越过无数枝头,穿林拂叶,灵活地上前:“主人,有船!”

    一句话的功夫,一条细蛇已经从他领口游了出来, 嘶嘶吐信, 比少年还要亲昵地缠上“主人”的手腕。

    少年嫉妒的眼刀来不及丢去, 主人转过头来:“是他们到了吧。”

    和主人撞上目光, 有栖川野眼里的嫉妒和不悦立即收敛:“哦……又是他们。”

    话里的厌烦和不耐却藏不下去了。

    他们迁来这里也才三个月余, 那几人前前后后已经烦过他们十数次了。

    原以为可以和自家世子就这么隐居山林快活自在, 如意算盘落了空, 有栖川野甚至考虑起放几条蛇报复一下。

    凤曲看他一眼,那张脸上毫无秘密, 一眼就能猜个干净:“你姐姐那边怎么说?”

    有栖川野答:“没说。”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或者你认为她有什么想法?”

    “我猜,高兴。”有栖川野顿了顿,“我也高兴。”

    他和有栖川遥还是孩童时就来了大虞,之所以对神宫这么忠诚,当然也有他们的苦衷。

    二人并非亲姐弟,有栖川野只是蛇穴里豢养而成的孤儿,有栖川遥才是本姓“秋山”,还有父母弟弟困在扶桑为质。

    应折炎最终不治他们的罪,还准许他们和凤曲一起隐居,可远方的亲人是否平安,有栖川遥依旧忐忑。

    神宫已经和大虞彻底反目,她每晚都会梦到亲人遭到迁怒的惨景——然而,本该对她横眉冷眼的凤曲,竟然主动提出不久后计划前往扶桑。

    二人对话时,一阵沙沙的脚步渐渐走近。

    凤曲抬腕示意小蛇离开,不消抬头就听出了来人的身份:“吹玉,阿鹿……”

    商吹玉刚张开弓箭,对那条刚刚逃走的细蛇怒斥:“这么肮脏的东西,居然爬到老师身上!有栖川野,管好你的畜牲!!”

    意识到自己打断了凤曲的话,商吹玉的语气顷刻间又柔了下来:“老师,是我来了。”

    秦鹿一路过来,还拿着顺手折断的一节树枝。

    一到凤曲跟前,他伸手露出被粗糙表皮磨破的指腹:“夫君,有树欺负妾身——”

    商吹玉的箭尖当即抵住了他的额头。

    秦鹿委屈巴巴:“你看,现在还加了一个人。”

    凤曲看得好笑:“你就别惹他了,好好叫我不行吗?”

    秦鹿轻哼一声,反问:“嗯?好好叫?”顿了顿,秦鹿笑盈盈地补上后半句,“……您想听我怎么叫啊,国师大人?”

    商吹玉的脸都气成了猪肝红:“秦鹿!不准对老师说、说——那种话!!”

    “那种话?什么话?”

    “你刚才说的话!”

    “我说什么话了?还请庄主复述一遍。”

    “你——”

    这两个人都在瑶城,出海极为方便,所以来得最勤。而且每次过来,总会这样鸡飞狗跳。

    商吹玉也尝试过独自来找凤曲,但他出海必须经过官府的批准,正方便手眼通天的秦世子忙里偷闲蹭他的船。

    凤曲禁不住笑了:“什么‘国师’不‘国师’的,皇兄随意一句,你们怎么还当真了。”

    “天子一言九鼎,哪里有他‘随意’的份。”

    秦鹿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观天楼都已算过历法,今年六月恰是时候,到时公示天下,敕封国师。扶桑有他们的有栖川神宫,咱们也有观天楼国师。随后横渡重洋交流一二,左右你也想去扶桑帮人寻亲,不是正合你意吗?”

    凤曲还没和他聊过帮有栖川遥解救家人的事,但也可以猜到,秦鹿的耳目哪里是他能躲过的。

    秦鹿还不忘取笑:“再说,自古以来国师就该是听天意、顺人心的存在,大虞也没有比‘倾凤曲’更合适的人了吧?”

    各地百姓群起示威的闹剧历历在目,不知不觉,距离应折炎承诺“重审”已经过去三个月,现在明摆着朝廷只想不了了之。

    天下没有比“民心”更好用的台阶了。

    倒是当时义正词严,要求严惩倾凤曲的一干臣子,都被天子挖出了不少把柄,陆陆续续闭上了嘴。

    如今他们不仅要看着倾凤曲全须全尾隐居岛上,还要听天子假模假样地宣布,近来先帝托梦,宜敕封国师,与扶桑神宫互通有无。

    ——明明就是想打扶桑,找什么借口啊你们应家人!

    商吹玉问:“九九八十一天还没到吗?老师会不会热,还是交给学生来吧。”

    他看着的正是那只燃烧的火炉。

    凤曲失笑:“还剩四天,我哪有那么金贵。”

    炉里是三更雪送出的“六合”,和应赊月留下的“太常”。

    应折炎答应了他,让“神恩”中断在这一代。此后凤仪山庄庄主商吹玉、十方会主持康戟、十步宗宗主莫饮剑、且去岛岛主江容……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都响应了这一提议。

    就像做梦一样,从前为“神恩”争得头破血流的人们罕见地一统意见。

    从“太常”和“六合”开始,每位宿主到了暮年,就会自愿到岛上来寻凤曲。而他们的蛊也将永远留在此地。

    “为了收回所有子蛊,你肯定得比他们全都长寿。”

    应折炎心有余悸,继续嘱咐商吹玉和秦鹿,“为了他能长寿,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吧?”

    商吹玉:“我尽量不杀秦鹿。”

    秦鹿啧道:“那本座也不能刺激你了。”

    倒是顺利地让这群人变得惜命且友爱起来。

    有栖川遥和有栖川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几乎是被凤曲强制性地带到岛上,从此与世隔绝。

    在有栖川遥看来可能像坐牢;

    但对有栖川野来说,有姐姐、有世子、还有蛇,简直是全天下最好的奖励。

    哪怕刚才被商吹玉骂了自家小蛇是“脏东西”,有栖川野也懒得计较,坐在一旁默默紧盯:“毒唯第二。”

    商吹玉:“?”

    凤曲:“五十弦教的,你找五十弦去。”

    商吹玉:“等等,第一是谁?”

    凤曲抹了把脸,暂时不想说话。

    但他不开口,毒唯第一却是说到就到,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在问:“你弟弟这么不爱洗澡,还天天缠着我师兄,能不能管管你弟弟?!”

    有栖川野嘟起嘴:“我昨天,洗了。”

    且去岛因为沉岛的机关裂作两半,江容在稍大的那块上重建宗门,稍小的一块就供有栖川姐弟和凤曲居住。

    原本听说凤曲要和师门分离,江容极不情愿,但听说凤曲只是住到另一半岛上,江容就开心了。

    无他,二岛相隔不过数十丈宽,而他每天早晚划一只船,美其名曰强身健体,实则堪比晨昏定省。

    话音落下,江容轻车熟路地摸过来:“师兄,赵吉刚从瑶城裁了些新布,我们做了几件新衣服,给你试试——”

    回答他的是商吹玉冰冷的拒绝:“我给老师准备了今年新出的云锦,做好的成衣明天就能送到。”

    江容的笑脸骤然垮了下去:“啊,凤仪山庄的跟屁虫。”

    秦鹿掩面忍笑:“他是生气你抢了小凤儿‘毒唯第一’的名号,害他只能屈居第二。”

    江容问:“毒唯?什么毒唯?我在师兄这里当然是第一。”

    商吹玉的弓弦又绷紧了。

    江容继续唠叨:“还有啊,师兄,你不能这么放纵他们姐弟。住在岛上吃你的用你的,好歹让他们干点活吧,哪怕洗一下衣服钓一下鱼……”

    他瞄一眼有栖川野,“还有洗一下澡。”

    有栖川野:“我洗了!”

    凤曲听得耳朵生茧,左耳进右耳出了,笑眯眯哄道:“难得聚到一起,晚上我们一起吃烤鱼吧?是今早阿容新送的鱼。”

    江容啧一声:“难得什么,三天两头就能撞上,你看不腻我都腻了。”

    商吹玉冷冷哼道:“没人看你。”

    秦鹿倒是笑着拍了拍手:“哎呀,果然还是姐姐比较捧小凤儿的场呢。不过瞎子看不见鱼刺,小凤儿可要亲手帮姐姐剔干净哦?”

    凤曲只当没听见他们的唇枪舌剑,自顾自看向远方:“要是五十弦和青娥也在这里就好了。”

    江容这才想起什么,掏出一封信来:“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五十弦寄了信,说‘摇光’约她见面,好像就是今天。”

    “我记得她俩经常见面,怎么还要特意写信?”

    凤曲接过信,江容回忆着说:“我扫了一遍,信里还提到了穆青娥。”

    凤曲拆信的手一顿。

    长风穿过山林,仿佛青山垂目,万叶婆娑。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哭腔:“青娥——有希望了吗?”-

    “诶别走别走,人怎么还没反应啊,你是不是骗我!”

    “……”

    “说话啊,何程序员!”

    何子涵垂眼看着自己被少女死命揪住的手腕,冷冰冰地开口:“松手。”

    五十弦退了两根手指,只揪她的衣袖,委屈兮兮:“可是你看,小穆没醒啊!”

    何子涵拍拍灰尘:“我不是医生。”

    “程序员不就是程序的医生吗?”

    “那也治不了你的脑子。”

    “你这人肯定经常说玩家坏话,我要投诉你。”

    她已经归还了何子涵的眼镜,作为交换,也或许是何子涵突然想开了什么——总之何子涵主动提起了“复现bug”这件事。

    起初五十弦还没听懂,但艰难地转过弯来,她立刻兴奋地抱住了何子涵。

    复现bug!

    所谓的“bug”,不就是穆青娥吗?

    彼时何子涵没有把话说满,只表示自己只做尝试,不一定成功。

    但经过数月的钻研,她频繁往返于内外两界,很快就带来了进展顺利的好消息。

    现在就是见证成果的时刻。

    何子涵推了推眼镜,对她“投诉”的警告毫无反应:“请说到做到,我不信你舍得下线。”

    她对这个重度成瘾的女大学生充满鄙夷。

    好在程序内的时间流速经过她的精心调试,和外界并不统一。即使五十弦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到了外边顶多也只一周左右。

    “我很后悔没有在高考前认识这个游戏。”五十弦说,“你都想象不到,我有多爱学习。”

    何子涵:“你现在可以准备毕论。”

    五十弦:“拜托,我就是为了逃避毕论的压力才报名内测的。”

    何子涵更加鄙视这个大学生了。

    “但是,说真的,”五十弦再次拉住了她,“我听boss说了你在朝都的事,还是不理解,你明明巴不得剧情成真,为什么会反抗他呢?”

    这回何子涵没有甩开她,而是怔了片刻,接着别开眼神:“你以为呢?”

    “你怕死?”

    “嗯。”

    “不像啊,你是糊弄我吧?”

    “是啊。”

    五十弦:“……面对玩家的合理问询居然这么敷衍,我真的要投诉你了。”

    何子涵笑了一下,抽回了手:“那你就慢慢思考我的理由吧。不管你怎么样,我是要回现实了。”

    “诶——”五十弦喊,“但我还有问题!”

    何子涵的耐心所剩无几,回过头,用眼神示意她抓紧时间。

    五十弦问:“原著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我的权限看不到结局,只看到商吹玉和倾凤曲同归于尽,秦鹿觊觎着帝位即将登基。”

    何子涵静静看她一会儿:“你看完了原著?”

    “岂止看完,没事干的时候我看了好几十遍。”五十弦咂咂嘴,“虽然有点惨烈,也和现在有点差距,但还是挺好看的。”

    “你觉得结局会是什么?”

    “想不到啊,商吹玉都死了,秦鹿就只剩下事业上的追求,不知道是攻打扶桑还是安定朝政……哎,其实他的心态也很危险了,这么孤独,说不定干不了几年就自杀了呢?”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作者不会坑文了吧?”

    何子涵轻轻一笑:“是吗?那好像也算一个结局。”

    “哈?你们公司真的买了一本坑掉的小说做游戏啊?!”

    惊呼未完,何子涵也尚未回应,五十弦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极轻极弱的嘤咛。

    宛若梦里无数次想象的那样。

    躺卧多时的少女微微蹙眉,轻声道:“好吵。”

    五十弦猛地转回脑袋,一股热意涌上眼眶。少女苍白的脸庞映入眼帘,顷刻间,五十弦已经扑上前去,嚎啕着抱紧了她:“小穆——!!”-

    「……这群人要吵到什么时候,就不能让人睡个安稳觉吗?」

    慵懒冷淡的抱怨恍如隔世。

    凤曲劝架的动作一滞,商吹玉和江容看过来,却只看见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悬在凤曲的下颌,摇摇欲坠。

    紧接着,那张脸扬起一抹如释重负的、久违的、灿烂的笑:

    “瞌睡虫,你睡觉的日子我已经赎完了罪,也学会了‘虎贲盼山’……”

    「哦,胜我一筹了?」

    “是啊,现在该你来追赶我了。”

    「……」

    「………有意思,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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