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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VIP] 第51章

    回去的路上,李裴还在念叨着陆绥的坏话:“你往后见了他就离得远些,我看他也不怎么想同你亲近的,今日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倒不是李裴在编排陆绥,他那人还真是如此。

    竺玉也知道陆绥好像待谁都很疏远,就是那云端上的冷月,同谁都隔着无形中的距离。

    话也少。

    平日和秦衡可能走得近些,但未必也有多交心。

    竺玉想起来上辈子,陆绥后来好像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过他看起来似乎也不在意这些。

    *

    春假前的最后一日。

    年纪尚轻的学子已经翘首以盼,归心似箭,仿佛多一刻都等不及了。

    春假有小半个月。

    竺玉性子懒散,心里想的就是能多睡几日的懒觉,不用再天不亮就起床。

    这几个月,风平浪静,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连先生的训斥都比往年要少,父皇每次召她过去询问她的课业,虽没有多满意,但也少了几分不满,她勉勉强强也算过了关。

    他们内院的学子,不像外院那些考进来的贡生,不用住在监学里,也就省去了收拾包袱赶路回家这一程。

    外院的贡生,多是出身微末,家境贫困的寒门之子。

    国子监每个月给的补银,也不多。尤其是在京城这个处处都要花钱的地方,每个月那几两银子就更不够花了。

    而且隔几个月便要考上一次,排名末等的就会被请出国子监。

    这些人,就少不得想些别的办法,不择手段也得留下来。

    有些心思不正的,便打起了旁的主意来。

    甚至把算盘打到了竺玉的跟前,她才出了思学堂,刚准备去祭酒那儿,在后院偏僻无人的长廊下就被人给拦住了。

    眼前的男人,身材瘦巴巴的,脸色有些惨白。

    他身上穿得衣裳看起来都洗得发旧了,唇瓣干地起了皮,这天虽然比前些日子暖和,但风吹过来还是冷得刺骨,男人穿得单薄,浑身哆哆嗦嗦的。

    他的脸苍白清瘦,但又有几分清秀。

    男人忽然出现,将她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这人在这里守了多久。

    “殿下。”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过于紧张。

    男人的声音有些不稳,颤颤巍巍,他在她面前乖顺低着头,弯着脖颈拉出清瘦白皙的弧度,他缓缓垂下睫毛:“我…我仰慕殿下许久,十分敬佩殿下的才情,而今能得一见,已是死而无憾。”

    竺玉被他的话,吓得不轻。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有意同他拉开距离,谁知男人一下红了眼眶,好像快要哭了出来。

    男人忍不住上前了两步,兴许还有理智,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

    只是他今日既然提前来这儿守着人,必然是抱着决心的,来之前也做足了准备。

    当初他被选进国子监的名次并不差。

    在浔阳郡县甚至是名列前茅的。

    只是家道中落,没什么钱供他在京城的花销,国子监这个地方也少不得攀比。

    他总觉得那些家境好的学子都瞧不起他。

    性子渐渐变得阴暗,也就不讨人喜欢,明里暗里被人欺负了好多回。

    几次考试,成绩都倒退到了末尾。

    他不想再过这种被人看轻的日子,他在监舍里的同窗,学业稳步上升,可他觉得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家中富裕!不必为一些琐事烦心。

    真论起学问,他才是最好的那个。

    最值得培养的可塑之才。

    于是,他就想给自己找个靠山。

    内院的学子,都是家世门庭显赫的官宦之子,生来就高他们一等,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

    可他们个个傲慢至极,压根没有把他们外院的人放在眼里。他便是要自取其辱,也得找个合心意的。

    太子殿下,才是仅有的那个一视同仁的正人君子。

    殿下长得好看,性情温和。

    最重要的是,殿下似乎不抗拒龙阳断袖。

    此刻,他望着眼前的千金之躯,心摇意动,情绪也有些失控,他大着胆子抓住了太子殿下的手。

    竺玉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大胆,而且他看着瘦瘦的,力气倒是很大,她一时竟然没挣脱。

    他忍不住表明心意。

    说了一箩筐叫她面红耳赤的话,污言秽语简直不能入耳。

    竺玉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被男人眼中的疯狂给吓得不轻。

    忽然间。

    耳边扫过一阵冷厉的风。

    不知何时出现的李裴,高高握紧的拳头已经砸了过来,对着男人的脸,砸得毫不留情。

    李裴将人砸倒在地,揍了两拳头还觉得不够解气,又狠狠踹了两脚。

    他自幼习武,力道自然不轻。

    人狠狠撞上身后的柱子,当即就吐了血,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陈旧的衣袍前满是污血。

    竺玉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李裴对着人下了死手,拳拳到肉:“你是什么东西,也有胆子碰他。”

    竺玉看着倒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的人,衣襟前染满了鲜血,瞧着就骇人。

    她也觉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李裴一点儿都没觉得有什么,像块破布似的一脚把人踢开。

    半点都没把他当人看。

    竺玉深吸了口气,脸色发白,声线微颤:“李裴,你别再动他了。”

    李裴回过神来看见她的面色不太好,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连忙去安慰她说:“你别怕,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碰了还嫌脏手。”

    竺玉对上他的目光,神情还有些恍惚。

    李裴方才下手时,面务表情,这会儿居高临下望着躺在地上只剩半口气儿的人,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动手没有错。

    把人打死了也没错。

    是这人命贱。

    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还胆大包天,以下犯上。

    竺玉手脚冰冷,胸闷的有些透不过气,她白着脸说:“先把人送去大夫那儿。”

    李裴不大愿意,冷着脸说:“他冒犯了你,死不足惜。”

    死了更是活该。

    人命就是有贵贱之分,像动这种歪心思媚上的东西就该一辈子活在他那见不得光的阴沟里。

    竺玉静静看着他,蹙着眉头:“他有错,也不能把人活生生的打死。”

    李裴盯着她的眼睛,想起来从前她也是这般,优柔寡断,心软至极,同情之心都有些泛滥了。

    他心里有气,他帮了她,她反倒不怎么领情,这怎么能不让人恼火。

    李裴本来就不是怎么能忍的人,扯了扯嘴角,他说:“回回都是你来当这个好人。”

    这话听得刺耳。

    竺玉就当没听见,也装作听不出话里的锋芒,李裴不肯把人送去大夫那里,她就自己去叫人。

    竺玉转过身,这才发现长廊尽头还有人在。

    陆绥和秦衡方才是随李裴一道过来的,恰好看见了她被人抓着手,男人痴痴对着她表明心意。

    李裴会动手,也在意料之中。

    眼看着人快被打死了,秦衡原本还想上去拦一拦,见陆绥不打算插手,眼神疏离,静静看着,他就也没多管闲事。

    其实真把人打死了。

    也不好收场。

    不过,这人的命在他们眼中的确不算什么。死了也就死了。

    陆绥望着她苍白的脸,李裴靠近她的时候,她往后缩了缩,躲了一下。

    李裴没有察觉,陆绥倒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还是知道怕了。

    这出闹得动静也不小。

    人被抬进了屋子里,过了会儿,大夫被匆匆请了过来。

    几人之间,静得可怕。

    气氛犹如结了冰。

    秦衡最近春风得意,自然愿意多说几句:“我说你们两个可别因为一个外人生了嫌隙。”

    停了稍许,秦衡接着:“李裴说的也没错,那人死了也是他自找的。”

    竺玉心不在焉握着茶杯,她不认同秦衡说的话,却也无法改变他们的观念。

    偏偏她也说不得什么。

    那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像装模作样的演戏。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眼前忽然多出几根瘦白的手指,陆绥抽走了她攥紧的茶杯,往她的掌心塞了另一盏精致的小杯子。

    他从刚才就是置身之外,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茶凉了,换杯热的。”

    陆绥知道她被吓到了,脸上浮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苍白。

    她是远不如陈皇后精明算计,但是也不傻。

    李裴对她的好,难道她当真不知吗?

    她愿意同李裴走得更近,不过是以为李裴会永远听她的话。

    是可控的。

    甚至是可靠的。

    实际上。

    李裴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是会咬断旁人脖子的。

    陆绥默默地想,今日她应该看得够清楚明白了。

    第52章 [VIP] 第52章

    竺玉捏着茶杯,冷冰冰的指尖渐渐回了温。

    李裴看着她的侧脸,恰好落在光晕里,皮肤晶莹剔透、像玉做的一样,下巴尖尖的,神色看着有些可怜。

    心事重重的。

    他刚才其实不该那样说他。

    但让李裴现在低声下气的道歉,他也做不出来。

    不过便是如此,李裴觉得自己做的也没有错,那人身份卑贱,碰了他就是该死。

    李裴正要开口。

    里间诊脉的大夫提着药箱退了出来,瞧了眼屋子里他谁都惹不起的这几位,说:“里面那位小公子性命无虞,不过内伤严重,伤到了肺腑,得在床上静养几个月。至于他身上的皮肉伤,用了药很快就会好。”

    竺玉听了之后,心里好受了些。

    人没死就成。

    她不想因为这点事就闹出人命来。

    大夫看这几位年轻气盛的小公子,个个都锋芒正盛,气势凌人,瞧着就不是好应付的。

    他连忙写好了药方,不想再蹚后面的浑水。

    李裴随手将药方递给他身边伺候的小厮,神色矜骄:“你去抓药,再回府去支一百两银子给他。”

    一百两也够这人看病吃药的。

    李裴觉得这已经是他妥协过后的做法,使唤完小厮,他还是想和太子讲和的。

    秦衡这个人虽然经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有一句话说得对,何必因为这么个卑鄙的贱人伤了他和他的情分。

    简直得不偿失。

    不过李裴刚才看见那贱人抓着他的手,确实很想杀了那贱人。

    李裴主动往她身边靠了靠,还没凑近,她便往边上躲了躲,李裴眸色深了几许,抿直了唇线,一言不发盯着她看了许久。

    竺玉如芒在背,还得装作没有察觉到李裴的目光。

    两人的动作,瞒不过屋子里其他两人的眼睛。

    秦衡多看了个热闹也没什么不值当,陆绥也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其实陆绥心里也烦得很。

    积善寺的那个吻,本就不该有。

    对秦衡说的那句话,也极不妥当。

    他们陆家往后绝不可能是太子的党羽,两家隔阂颇深,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妥协的。

    父亲前几年被贬谪,陈皇后还要赶尽杀绝,路上就想杀人灭口。他那才十岁的妹妹,被一剑穿了心。

    母亲也在路上得了寒症,直到现在都还有病根,冬日里不能见风。

    隔着生死大仇,他其实不应该放过她。

    陆绥现在只能离她远些。

    谁说她笨,靠着装傻的本事已经把李裴耍得团团转,他若也上了钩,那简直就是自找苦吃。

    这天发生的事。

    最后还是被祭酒压了下来,那人被移出了国子监的监舍,送到了京郊的一间小院子里。

    不过他多了一百两银子傍身,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国子监也正式放了假。

    东宫贴了红色的窗花,檐下也换了红色的纸灯笼,夜里点了烛火,瞧着就很喜庆。

    每年过年都有宫宴。

    今年亦是如此。

    宫里好似要变了天。

    周贵妃时隔多年,竟然也愿意在宫宴上露面了。

    她依然美貌,气色甚至比前两年还要好,在将军府养了几日,白里透着红的肤色,像被恩泽雨露精细的滋润过。

    国色天香般的美貌将其他人衬得天地失色。

    如此娇媚动人,也难怪独得恩宠这么多年。

    也不禁让人想起多年前的传闻,彼时刚刚登基不久的帝王对周家这位受宠的女儿,一见钟情。

    威逼利诱让周家将她从小定下的婚事给退了。

    随即就迫不及待把人接进了宫里。

    传言是传言,除了周家的人,旁人也不知道真假。

    宫宴上有得了恩典的臣子,偕同家眷一同入宫。

    宫灯将漆黑的夜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红墙碧瓦,鸣钟击磬,尽显浮华。

    长元帝坐在殿内正上方的金漆檀木龙椅上,面色难得温和,少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竺玉坐在主位下方靠右的位置,她是太子,自然是最靠近帝王之位的人。

    陈皇后端着无可挑剔的笑坐在长元帝的身旁,周贵妃坐在另一边。

    长元帝丝毫不避讳他的偏爱,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叫周贵妃坐了过来。

    陈皇后唇角噙着笑意,目光淡淡的看着,仿佛毫无芥蒂,大度的不得了。

    竺玉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上辈子陈皇后能一步步走到最后,靠得也是如今夜这般的忍耐。

    但凡她表现出一点儿对周贵妃的不满,或是在后宫里悄悄对贵妃娘娘使了些小手段。

    长元帝都容不得她,也不会对她毫无防备。

    她演得太好,十几年如一日的温婉大度。

    竺玉端起面前的酒杯,仰起脖颈抿了两口,也不知道陈皇后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往她身边送了几个调教好的小宫女,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宫宴前,陈皇后将她找了过去,故意装得被吓坏了的样子,攥紧了她的手:“你舅舅同我说,陈大同死在了山西,只留下了个假的账本,真的不翼而飞。”

    竺玉知道山西出的事。

    若不是周老将军足智多谋,连带着他们十几万无辜的将士都要死在了他们的阴谋里。

    “我听说账本如今被送到了陆家,这个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同陆绥关系不差的,晚上的宫宴,你寻个借口,去套套他的话。”

    陈皇后背后不止有陈家,还有江南逐渐没落的士族,还有淮阴林家。

    这些年他们勾结的事情不止一两件,早就是千丝万缕分割不得的关系。

    淮阴林家想要军权。

    江南士族则是想复起他们士族的光辉。

    竺玉怕被陈皇后怀疑,便对她点了点头:“母后,儿臣知道了。”

    账本落在陆家手里,反而对她是好事。

    陈皇后城府太深,若事事都叫她得逞,她往后只会更加孤立无援。

    宫宴之上,竺玉被迫饮了不少酒。

    今夜得了恩典的官员极家眷众多,挨个来敬酒,也够她喝一壶的。

    她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晕,她感觉自己不能再喝下去了。

    金銮殿内人又多,紧闭的殿门更是叫她透不过起来。

    竺玉今晚的目光时不时就往对面看,陆绥坐在他父亲的身旁,坐姿十分端正,面色寡淡,目不斜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他面前的酒杯都没怎么动过。

    等了许久,竺玉终于看见陆绥起身往外,她趁着没人注意,也悄悄跟了出去。

    夜色浓稠,风中裹挟着细碎的雨。

    竺玉被冷风一吹,酒醒了几分,昏昏沉沉的脑袋清明了些许,不过眼前还有些重影。

    陆绥站在拱桥旁,月色安宁,如皎白的盐撒在他冷峻的脸庞,孤身一人,清清冷冷。

    提宫灯的太监,方才就被他给打发了。

    陆绥踏出殿门时,就发觉了她跟着自己,他没回头,也没出声,静悄悄的也想看看她这是要做什么。

    陆绥每次看见她就想起闹腾的狸猫。

    胆子不大,脾气不小。

    眼珠圆溜溜的转来转去,小心翼翼往外伸爪子,又怕被别人伤着。

    湖边的风,冷得彻骨。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平常也不情愿同他过多扯上关系,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跟过来,定然是有事的。

    湖面被风吹皱,他这颗静如死水的心好像也跟着泛起了涟漪。

    竺玉四下看了一圈,确定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别人,她慢吞吞走到他的身后。

    “陆兄。”

    陆绥转过身,一言不发望着她。

    她喝了酒,脸上映着与平时两样的微醺薄红。

    竺玉对上陆绥这双仿佛目空一切的眼睛就心虚,好像被他看穿了她是来套话的。

    她咬咬牙,又往前了几步,难得对他笑了笑:“时逢佳节,陆兄怎么一人来吹冷风了?”

    她不擅长单刀直入,只好先套近乎,才能开得了口,循循善诱的往下问。

    陆绥瞥了眼她眉目间的紧张,唇瓣都要被她的齿尖磨得透红,她自幼就是如此,心怀鬼胎时藏都藏不住。

    陆绥反问:“殿下不也一个人过来了吗?”

    他没拆穿她。

    少女身上淡淡的酒香,甜得发腻,散着诱人的软甜。

    陆绥今晚滴酒不沾,这会儿却有些恍惚,望着她不安的神色,一时走了神。

    他忍不住不多想。

    有什么事情值得她避开耳目,特意跟过来。

    孤男寡女,春心意动。

    “我是跟着你来的。”竺玉仰着脸,喝了酒就更加乖乖软软,她有求于人时,也知道说好听的话:“我怕陆兄觉得孤独。”

    这话是很刻意的讨巧。

    生疏还没什么技巧。

    陆绥是再清醒不过的人,但今夜无缘无故,并不疑心。

    甚至觉得她字字句句都是真心,没有其他的算盘。

    方才的宫宴,她频频朝他看了过来,三番五次,不知收敛,也以为他没发现。

    诸如此类,今晚种种,都彰显着不同寻常。

    陆绥竟有了不切实际的念头,她的心也不可能真是石头做的,为情爱困扰的不厌其烦的人,兴许不止他一个。

    若是…

    她对他有意。

    趁着月色,同他剖明心迹。

    两家从前的种种仇怨,也不是没有和缓的手段。

    陆绥甚至已经开始在替她谋划后路,她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

    “陆兄,我听说陈大同死在了山西。”

    竺玉开口提起了正事。

    陆绥回过神来,听清她的话,脸色慢慢的冷了下去,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就听出了她的意图:“殿下想问什么,不必拐弯抹角。”

    默了默,竺玉垂眸:“他的账本不见了。”

    其实她今晚也只是来试探陆绥,她清楚就算她开口问了,陆绥也根本不会告诉她。

    若是今晚站在她面前的是吃醉酒的李裴,连哄带骗,她还可能还能撬出些话来。

    至于陆绥,绝无可能。

    湖边一时陷入沉寂。

    寒风刮过,像打在脸上的一记耳光。

    陆绥觉得她的话也是响亮的一巴掌,叫他从自作多情中清醒了过来。

    他和李裴,在她眼中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能用得上的时候,才想得起花言巧语来利用一番。

    不,他甚至还不如李裴在她心中来的讨人喜欢。

    陆绥步步往前,将她逼到了亭子里。

    夜色漆黑,架在高出的宫灯唯余羸弱的烛火。

    火光在男人冷峻苍白的脸庞摇摇晃晃,他眼瞳漆黑幽静,犹如地狱深处开出的业火,叫人心惊。

    “殿下想问真的账本是不是在我手里吗?”

    竺玉觉得他这样反倒可怕,看不出深浅,辨别不清喜怒。

    她有些后悔今晚这遭试探,后背直发冷,巨大的压迫感之下,她想落荒而逃,刚转过身,就被身后的男人狠狠扼住手腕,男人沉默间爆发的大力像是能生吃了她。

    她被困在他的臂弯间,她越挣扎,横在腰上的手臂刻意收得越紧。

    两个“男人”的搂抱,当然不像样子。

    竺玉又气又恼,她狠狠踩了他一脚,却像棉花砸在石头上,对他毫无影响。

    竺玉不知道他这是在发什么酒疯,只觉得掐着她腰肢的手,像压在她身上挣不开的一座山,沉沉的,牢牢的,禁锢着她。

    她抬头,差点碰到了他的唇。

    竺玉的唇瓣一张一合,有意恶心他:“陆兄!你这是做什么?快些松手,我并无龙阳之好!”

    她的话没有作用。

    陆绥很冷静,丝毫不觉得恶心。

    他的眉眼像落了霜,瞳色清冷,映着月色的疏离冰凉,他的手指缓缓移至她的脖颈,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喉咙。

    喉咙细细的,平滑的,什么都没有。

    竺玉浑身定住,像是被点了穴。

    第53章 [VIP] 第53章

    隆冬时节。

    竺玉穿得厚厚的,外头还罩了件避风的斗篷,她平日里在学堂穿得也都很严实,一层叠着一层,尤其是衣领,将脖子都遮得很严实,怕得就是旁人盯着她的脖子看。

    瞧出点什么不同寻常来,惹人心疑。

    不过也不是没有喉结不明显的男子,真被人问起,她也提前准备好了腹稿来搪塞。

    陆绥的指尖仿佛沾了些深夜的露水,冰凉刺骨,瘦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挑开了她的衣领,捏着她细细的脖颈,大拇指漫不经心抵着那原本该有喉结的地方,轻柔得摩挲了两下。

    她好像被捏住天敌后颈的小动物,顷刻间就乖觉了下来,浑身紧绷,似乎都忘记了要动。

    陆绥什么都没有说,正是因为他一个字都没说才让她觉得可怕。

    她身体僵硬,往后已是退无可退。

    幸亏夜色昏沉,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到底,圆润乌黑的眼眸透着几分被吓坏了的可怜,好似浮动湖面的潺潺水色。

    竺玉心里已经慌乱一片,陆绥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她吗?无声告诉她已经看透了她的身份。

    可他若是真的知道了,大可以直接去父皇跟前揭穿她的身份,欺君罔上是死罪。

    她动了动唇瓣,嗓子干涩的厉害,话到嘴边,她还是不敢问明白。

    陆绥居高临下看着她,挑明了话,仿佛已经很不耐继续同她装傻下去:“这里什么都没有。”

    竺玉悬在半空的心,因为他这句话终是沉了下去。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下意识躲闪他的目光,微微撇过了脸,试图糊弄过去:“陆兄,我是在问你账本的事。”

    陆绥的指腹寸寸往上抬,力道很轻,几乎没怎么用力,捏住了她的下颌,缓缓将她的脸转了过来。

    他很平静也很大度的告诉了她:“账本在我父亲手里。”

    陆绥的视线顺着这张脸,毫不遮掩扫遍她的全身。

    他忽然想起来那日她在温泉池水中,以为不会有人过去,靠着池台,闭着眼睛全无防备的睡了过去。

    没有绷着平日拘谨紧张的姿态。

    很是放松。

    秀美白皙的细颈枕着池台旁的边缘,小脸柔嫩,神色乖觉,竹窗透进来的光勾勒着她身上诱人的弧度。

    陆绥在那天之前,就开始变得不对劲。

    到现在。

    还是会很轻而易举就被她吸引了目光,忍不住去关心她在做什么,一举一动,收在眼底。

    陆绥不愿意承认这是情动。

    他对男女情爱,很是淡漠。

    陆绥的父亲和母亲,在外人看来是相敬如宾恩爱了多年的夫妻,其实并非如此。

    他的母亲,对他的父亲没有几分感情。

    嫁给父亲,是当年权衡利弊过后的选择,什么都算计到了,唯独没有感情。

    母亲对他们这几个孩子,也没有过多的喜欢。

    她只需要当一个挑不出错处的陆夫人就行,哪怕上次要为他挑选合适的妻子人选,也只是因为那是她身为陆夫人应该要做的事情。

    父亲敬重母亲,应当也是有几分喜爱的。

    可能不止几分,父亲在母亲的事情总会失去分寸,逐渐失去自我。

    哪怕到现在,依旧患得患失,又将人看得很牢。

    哪里像是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内阁首辅。

    陆绥并不希望自己以后也变成这样,所以他这辈子也不想要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

    他宁肯不要,也免得为情所困、丑态百出。

    陆绥很清楚自己若是动了心,多半同他父亲是一种人,内心会不断生出业障,令人窒息的占有欲会不断不断的膨胀,无法容忍她的眼里还有其他人,更惶论心里还有第二个人。

    这种可怖的独占欲,并非理智所能控制。

    他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的东西始终都得攥在自己手里,哪怕坏了、不能用了、不漂亮了,也得摆在他的屋子里。

    若是在意了什么人,便如前些日子那般阴晴不定,又或者像方才那般疑神疑鬼的。

    陆绥静静回过神来,她的睫毛在颤,人好像也在发抖。

    他微微蹙眉,不成想她竟然被吓成这样。

    也是,这么多年提心吊胆,东窗事发是该害怕。

    她看起来很脆弱,像失去依仗、清水逐流的颤颤花瓣,可怜又易碎。

    她抬起眼,鼓足了勇气正视他,饶是他几乎已经点破了她的身份,这会儿她也还能装镇定:“我只是随便问问,首辅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账本在他手里,想来也不会惹出什么是非。”

    陆绥看过了账本,那是陈大同他们用来保命的东西,既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手里没点对方的把柄也无法安心。

    上面仔仔细细记着他往京城送的银两。

    陈皇后做的这件事,尽管假于他人之手,未必能做的那么干净,抽丝剥茧被扒了出来。

    对陈家,是雪上加霜。

    他们是该要着急的。

    也难怪她今夜会迎着风雨找出来,勉为其难的来同他卖乖。

    陆绥缓了缓语气,他说:“殿下所言极是。”

    竺玉也不想同他在亭台里继续纠缠,陆绥现在手里捏着她的命脉,她也没心情去想别的事情。

    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堵住陆绥的嘴、她手里若是能捏住陆绥的把柄,这会儿也能反客为主。

    逼迫他闭紧嘴巴。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既说完了该说了。

    她就该走了。

    陆绥已经松开了手,她也能喘得过气来,胸腔不似方才那么闷得慌。

    不过脚下发软,匆匆离开时脚下踉跄了两步,又没看清楚亭台下方的台阶,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个人仰马翻。

    陆绥跟在她身后,搭了把手,他手臂有力,撑起了她有些软绵的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后怕,还是今晚喝了太久的缘故。

    竺玉站稳身体后往前走了两步,很快就又停了下来,她转过身,陆绥还站在湖边,背手而立,沉默不语。

    她其实也清楚,装傻和躲避都不是办法。

    她又往回走,身上的斗篷挡住了大片的冷风,可她浑身还是冷得厉害,手脚冰凉。

    她走到陆绥面前,男人比她要高出不少,即便她站在台阶上,也得微微仰着脖子才能看得清楚他的脸。

    陆绥一如既往的镇定,平波无澜,像什么都没发生。

    竺玉抿了抿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陆绥本以为她会像个小乌龟似的缩回自己的龟壳,若无其事的继续装傻。

    这声问倒是在意料之外。

    他想了下,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瞒她:“先生带我们去京郊无名寺庙祭拜的那日。”

    那么早。

    竟然那么早就知道了。

    却能忍耐这么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竺玉眼眶渐渐发红,她想开口求陆绥不要说出去,但又不想同他低头求饶。

    不过陆绥既然这么久了都没拆穿她,他兴许就不屑于说了。

    竺玉也知道自己这个念头很天真。

    说不定陆绥有别的打算,他这种人精,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脸面同性命比起来,到底是性命更重要。

    竺玉垂着脸,闷闷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你…不要告诉别人。”

    周遭静若寒蝉。

    淅淅沥沥的风雨里夹杂了泠泠的碎雪,停留在她的发间。

    竺玉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也没底,忐忑不安的,做好了被他一口回绝的准备。

    等了几瞬,风雪中迎来他低沉的嗓音,简洁清晰:“嗯,不说。”

    竺玉心中一喜。

    陆绥并非出尔反尔的人,他要么不说,只要开了口就不会反悔。

    只是片刻之余。

    他的声音又从头顶缓缓传来,平静的像是已经结了冰的湖水,他问:“殿下打算用什么来换?”

    冷淡如常的一句话。

    仿佛拥有着拔掉她骨头、咬断她脖子的压迫感。

    竺玉听见这句话内心反而松了口气,他有所图谋总比不声不响的要令她安心。

    只不过,她还真不知道陆绥想要什么。

    是权柄,还是利益。

    这两样她自己都没多少,也许诺不了他很多。

    竺玉仰着脸,月光尽情洒在她柔白的面庞,她很认真:“我有的,但凡不是特别过分,都能给你。”

    只要陆绥今晚没有过多为难她,她都承了这份情。

    甚至隐隐对这个人改观不少,可能就是话少,没那么冷酷,生来就孤傲,性子冷也是天生的。

    陆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很少有像现在这般放松了姿态、没那么拘谨的、柔软展现在他面前的模样。

    微微仰起的脸,脖颈勾勒的弧度,清澈的眼神,还有似春醉樱桃的唇瓣。

    每一处很好看。

    让他想要更加靠近她,却又靠着耐性忍住了。

    他是喜欢她对自己露出放松柔软的神态,好像被她妥帖放在了心里面,占据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怪异。

    陆绥既忍不住要喜欢,又冷冷的排斥。

    他渐渐回神,他的耐性从小就好,他说:“殿下不要记恨从前的那些事就好。”

    陆绥之前没有点破她的女儿身,便是没有打算利用这个来威胁她。现在亦然。

    这么多年她都是吃软不吃硬,不然李裴也不能在她身边如鱼得水。

    竺玉显然没想到会这么简单,陆绥比她以为的要…宽容许多,没有步步紧逼。

    她长舒一口气,也学会说好听的话了:“以前的事,我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上。”

    顿了顿,她看着陆绥也没有从前那么害怕,甚至这会儿在他身边比在别人身边多出一种如释重负。

    就感觉他们两人像是绑在了同一条贼船上,谁也不能背叛谁的怪异同盟。

    她发自内心感激陆绥,甚至拍起了他的马屁:“陆兄,我以前就发现你是面冷心热、嘴硬心软的人。”

    她一高兴,就有些飘飘然。

    少女无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她对他笑了笑:“我这辈子都记着你这份情,若我得了势,往后也不会亏待你。”

    陆绥看了眼被她攥在掌心,糟蹋的不成样子的袖口,他放任着没有管,过了会儿,男人垂下眼睫遮掩了眸底的情绪,不动声色道:“秦衡心细,李裴多疑,周淮安也不笨,你多防着点。”

    竺玉没想到陆绥竟然还这么好心。

    说实话,她还真的有些感动。

    她重重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

    陆绥看着她沉默了会儿,然后说:“我们该回去了。”

    不然一会儿就会有人找过来。

    两人一同回了金銮殿。

    殿内依旧热热闹闹的,竺玉一进去就被人团团围住,不断有人上前来说贺词,又敬酒。

    她避无可避,硬着头皮喝了几杯。

    竺玉感觉自己快要吐了,陆绥替她解了围,挡了不少的酒,借口她不胜酒力,将她带去一旁的小殿休憩。

    她眼前模糊不清,晕头转向,已然不知东南西北。

    平宣被陆绥打发去了小厨房:“区给你的主子端一碗解酒汤来。”

    平宣想着这是在宫里。

    陆家这位小郎君也不敢让小太子伤了碰了。

    殿门一关。

    也将那些闹哄哄的声音隔绝在外。

    她安静枕在被子里,方才进屋时已经解开了斗篷,薄薄的布料贴着她纤细的骨架,曲线玲珑。

    殿内静得能听得清呼吸声。

    过了会儿,男人抬手帮她整理好身上松散的衣裳,手指落在她的脸庞,从眉眼渐渐往下,落在她的唇边。

    男人抬手慢慢将她扶了起来,靠着自己的胸膛,他低头,吻的有些深,也心满意足尝到了她的味道。

    怀里在睡梦中的人中似乎抖了一下。

    他顿了顿,耐心温柔的抚了抚她的背。

    陆绥不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子。

    既然察觉到了心动,便是知道日后情难自抑的下场,也没什么所谓。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父亲是父亲。

    他是他。

    父亲会为母亲不爱他而伤心难过。

    他不会。

    他只要把人抓在手里,就够了。

    多余的,他从不奢求。

    第54章 [VIP] 第54章

    平宣端着热乎乎的解酒汤回来,怕路上凉了,喝下去伤了小主子的肠胃,他特意找了个厚厚的食盒装着,又一路疾步快走过来,汤药也没洒。

    平宣轻手轻脚推开殿门,丝丝缕缕的月光顺着门窗缝隙争先恐后的往里头钻。

    他的脚堪堪迈过门槛,又生生停住。

    平宣睁大了眼,往里望去,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只见小主子被人从床上扶了起来,面色薄红,浑然无意识的伏在男人的怀中。

    男人的指腹轻轻掐着她的下巴,把人吻得透不过气来,手指无意识蜷缩,攥着他的衣袖。

    平宣看得惊心动魄,感觉喉咙都被人给扼住了,头皮一阵发麻,怔怔地,呆滞了下来。

    他没想到陆家的这位小郎君竟然敢如此的胆大包天!做出这种事来!

    平宣气得手都在发抖。

    他忽然察觉到了一道锋利的目光,不知何时,男人已经妥善安置好怀中的人,把人轻轻的放回床上,掖好了被角。

    平宣被这道眼神看得心里发慌,下意识垂下了眼眸,浑身发抖。

    陆家这位小郎君倒是一点儿都没有被撞破后的心慌,他对他们说话都是很冷淡的,并未放在眼里的那种:“把醒酒汤放下。”

    平宣对这位小郎君,是有些害怕的。

    反而是小主子平易近人的多,没有这种让他畏惧的压迫感。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食盒,弓着腰低着头,既不甘心就这么退出去,又不敢作声。

    到最后只能装成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

    颤颤巍巍的退了出去,咬咬牙还将殿门给关上了,怕被除了他之外的人给瞧见。

    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平宣提着宫灯,守在殿外,丝毫不敢分神,小心翼翼的候在殿外,这事今晚得瞒得死死。

    他也得看着点陆家这位,不能任他胡作非为。

    若是他还要得寸进尺,便是死,平宣也得护着小主子。

    平宣心里气得咬牙切齿,没想到陆家这位平日里看起来守正威严、清冷似月,私底下却是这种嘴脸!

    殿内这会儿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平宣盯着自己的脚尖,精神都紧绷着,脚底站的都僵硬了。

    等了不知多久,里头终于有了声响。

    殿门吱的一声,缓缓推开。

    平宣小心翼翼抬起了眼,陆家的小郎君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点儿都没有被他撞破后的惊慌,尤为沉得住气。

    沉稳的让人恼火。

    怕是吃定了他什么都不敢说。

    平宣的确不敢作声,这种事情传出去他就是个死字。

    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好男风的王公显贵,可这种丑事若是放在还未登基的储君身上,太子之位怕是摇摇欲坠。

    平宣伺候了小主子多年,这样好的人,可不能被人平白无故就给害了。

    陆绥扫了眼偷偷打量他的小太监,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他说:“她等会儿兴许要吐,你注意着些。”

    平宣心里梗着一口气,也不知该不该夸陆家小郎君体贴上心,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挑明方才的事情,只能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说个是字。

    竺玉睡得很死,还做了个梦。

    梦里尝到了她最喜欢的甜米糕,松软清甜的口感,吃着甜而不腻,只是这甜米糕好像成精了似的,还会反过来咬她。

    一口接着一口。

    她被咬的嘴巴都感觉已经肿了,还有点痛。

    酥酥麻麻,又痛又怕。

    蜷缩起来想要躲开,好似又被困住,怎么都透不过气来。

    像是要断气了似的,呼吸被吞没,也没了反抗的力气,昏昏沉沉被拿捏。

    *

    另一边。

    宫宴过后,湖心亭旁,微风皱起。

    静悄悄的,四周无人,唯有亭台内,有两道人影。

    周老将军神情严肃,皱紧了眉头:“这话有几分可信?”

    今夜,周贵妃也是好不容易才寻了时机,同父亲见了一面,她静静望着湖面,月光下的一张脸莹白清冷,想了想,她说:“那个孩子心性不坏,她既然豁出性命同我坦白,我便觉得是有几分可信的。”

    甚至周贵妃隐隐盼着这件事是真的。

    她的女儿没有死。

    周老将军负手而立,常年在战场上厮杀,便是穿着常服,浑身也浸着冷冷的杀气,他沉吟片刻,接着说:“她和陈皇后这般行事,迟早是要东窗事发的,万一是她觉得自己瞒不住了,铤而走险用这招也不是不可能。”

    陈皇后心计深远,周老将军慎又慎之。

    对他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周老将军转过身看向她,眼神有些沉:“你有多看重你的女儿,人人都知道,为她的早夭伤透了心,若她们就是吃透了你思女心切…”

    后半句话都不用说。

    她也该知道。

    就像他在战场上,若是求胜心切,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连着十几万大军都全军覆没。

    陈皇后最擅长的便是攻心。

    死死捏着他们心里的弱点,只为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像毒蛇一样咬上去。

    一击毙命。

    周贵妃沉默许久,她摇了摇头:“父亲,这次我想信她。”

    顿了顿,她说:“太子小的时候,我就见过几回,那时候便觉得…亲切、喜欢,她看着不像是会骗人的人。”

    “我也知道这事不能轻信了她。”

    “所以才想请您去查一下嬷嬷,还有她安置在京城的家人,十几年前的事情不太好查,劳父亲费心了。”

    她的奶嬷嬷在她身边多年。

    若是连奶嬷嬷都被收买了,她可真是小看了陈皇后。

    周老将军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只点点头:“我会去查的,是真是假,总有个结果。”

    深夜周老将军回了将军府。

    一时片刻毫无睡意,他私底下叫人将孙子叫了过来。

    这件事叫给谁去办他都不放心,唯独周淮景看起来像是个能藏住事情的,办事也利落,悄声无息的就成了事。

    不像淮安,横冲直撞,沉不住气。

    这事也不宜惊动旁人,交给淮景,他也放心。

    周淮景深夜被祖父叫到书房,还以为是宫里出了事,他前不久升到了刑部,手里的案子多,忙得很。

    今夜也忙的走不开,刚审了犯人回来,衣服上都沾了血,这会儿都没来及换。

    随便披了件氅衣,遮住了外袍上的血便去了祖父那儿。

    二公子来,底下伺候的人也不敢多看。

    府里的婢女都知道二公子不大喜欢旁人靠近他,在外头温和没脾气的人,在府里便是不苟言笑的冷面公子。

    尤其二公子还很心细,什么歪心思在他眼里都是空的。

    只一眼,就看透了人心似的。

    周淮景进了屋,里外都屏退了人。

    “祖父,可是宫里出事了?”

    周老将军摇摇头:“不是。”

    烛心烧得噼啪响,周老将军望着这个孙儿,也不知怎么回事,他那没什么心眼的儿子和儿媳妇,生出来的儿子,心眼多的像堵不住的窟窿。

    往后将军府还能稳多久,可全靠他一人了。

    周老将军默了片刻:“你姑母交代了我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这事唯有你才能办得。”

    周淮景自然不会推辞,“您说。”

    周老将军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你不要打草惊蛇,悄悄的让人去查,要尽快。”

    饶是周淮景审惯了案子的人,这会儿也有些惊愕。

    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子竟然和姑母扯上了关系!那小太子上门的第一日,他就瞧出了她的女儿身。

    平心而论,她瞒的不差。

    不然李裴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怀疑过她。

    周淮景忍不住问:“您是说太子可能是姑母的女儿?”

    周老将军点了点头。

    周淮景实在有些晕头了,这事听起来就匪夷所思,他们家都是男儿,母亲早年就一直想要个女孩儿。

    姑母也是,从小外甥女夭折之后,便郁郁寡欢,不怎么想活了。

    若是…

    这件事是真的。

    竟然也不差。

    周淮景小时候还将他弟弟当成小女孩似的养过,可男孩儿终究是男孩儿,不像女孩儿那么讨人喜欢。

    养了几天,周淮景就没了兴致。

    此刻,周淮景竟然也有几分希望这件事是真的愿景,可终究是不能掉以轻心。

    他很快冷静下来:“父亲放心,这事我定然会查的清清楚楚。”

    查案子,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回去之后,周淮景也无睡意,整个人无比清醒,太子那人,他只见过一次,便觉得她毫无心计可言。

    不像是能做出这么铤而走险的事情的人。

    若是陈皇后教唆,也有可能。

    可陈皇后万事求稳,断不可能如此行事。

    这是灭族的大罪。

    周淮景隐隐觉得这事不像是一场骗局,他叫来门外的随从,吩咐道:“你去添置一些女孩儿喜欢的头面。”

    说完,他就又冷静了下来:“算了,先不用着急。”

    就算添置了。

    到时候也不好送过去。

    她也戴不了。

    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周淮景想想,她如履薄冰多年,在宫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的。

    这还没有确定的事情,周淮景就有些忍不住的心疼。

    第55章 [VIP] 第55章

    过年这几日,总是忙得脱不开身。

    竺玉累得都没心思想旁的事,年初二便随着父皇一同参加了祭祀大典,各种繁文缛节,压得她透不过气。

    等到空闲下来,都快到元宵节了。

    竺玉怎么说都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平时被陈皇后和监学里的老师磨得没了性子,终究还是爱凑热闹的。

    元宵节京城里也是热热闹闹的。

    长安街两旁,还有河桥的两侧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李裴早早就叫了她,带她去了满春楼。

    她是不太愿意去的,满春楼那地方她去过两次,倒不是有什么偏见,就是怕被楼里的姑娘们看出她的身份来。

    毕竟糊弄糊弄男人还行。

    她这样,想要糊弄见多了男人的女人就不大容易。

    李裴天都没黑就跑来接她,好几天不见她,心里想得紧,上去就抓住了她的手。

    竺玉已经习惯了李裴这样,也就没挣扎。

    不过两人手抓着手,总归不太好看。

    李裴似乎没有松手的打算,竺玉忍不住提醒了句:“手。”

    李裴挑了下眉:“怎么了?”

    竺玉说:“拉拉扯扯不好看。”

    李裴每次都是被她说了才不情不愿松开她。

    到了满春楼,二楼临街的包厢里已经有人了。

    秦衡看起来不像年前那么春风得意,这会儿看起来也没什么兴致说话,懒懒的、冷冷的。

    一旁的陆绥看着和往常倒是一样,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喝茶。

    两人进来的时候,陆绥缓缓朝两人看了过去。

    李裴站在她身边,以前这两人就经常凑在一起,这本没什么可奇怪的。他本来也应该看得习惯了,但是此时此刻,陆绥静静盯着这登对的画面,无端觉得刺眼。

    甚至到了刺眼的无法容忍。

    竺玉很难忽略陆绥的目光,不过兴许是因为感激他的守口如瓶,她见到陆绥没那么害怕了。

    她走过去,同他们两人打了招呼:“秦兄,陆兄。”

    陆绥脸色缓了缓,好像又变得很容易满足,方才的不快在她这一声声中就缓了下来,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他望着她:“殿下坐吧。”

    这几个字落下,不仅李裴狐疑的看了陆绥一眼,连正在烦躁的秦衡都忍不住看了看他。

    陆绥就喜欢一个人,不大喜欢被打扰。

    性情也没有多热络。

    李裴以为她会一口拒绝,出乎意料的,她只是想了一下就坐在了陆绥的身边。

    李裴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吃味,她同周淮安亲近也就算了,同陆绥怎么也这般要好了?

    李裴面无表情坐在他们对面,板着张冷脸。

    秦衡亦是不太想开口的样子,情绪不高,装也懒得装。

    临街的窗户正开着,木条支起了大半的窗扇。

    外头的冷风夹杂着雪意透了进来,扑在脸上,清爽宜人,也不会觉得冷。

    只是竺玉怀里还塞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她扭头望着窗外的花灯,倒没有注意到陆绥的目光。

    陆绥的视线悄声无息落在她身上,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存在感。

    她半遮半掩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好像都是粉的。

    冷风不断往里灌。

    陆绥起身,关了半扇窗户。

    周淮安今日则姗姗来迟,未来的小将军今日已经穿上了盔甲,刚从父亲的军营里过来,额前一抹两指宽的黑色抹额,整个人瞧着就英武俊朗。

    他一进来,就给自己倒了杯茶,猛地灌了下去。

    随即瞧见秦衡脸上半死不活的脸色,好奇的挑了挑眉:“你前些日子不还春风得意吗?怎么着?你母亲不同意你的婚事?”

    竺玉听见周淮安的话,在心里咦了声,先前是听秦衡说过他好事将近,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短短几日就谈婚论嫁了?

    也不知这位姑娘是何方人士,竟然叫秦衡这般神魂颠倒的。

    秦衡提起这事就更烦了,若是母亲不同意,倒也还好说,他要做的事情,软磨硬泡总能做成的。

    一个男人真的想娶一个女人。

    便是想尽了办法都能娶成的。

    秦衡说:“不是,我压根就没找到那个人。”

    他派了人去查,竟然没人知道那位姑娘是哪家的。

    蒙着面纱,又是个哑巴,按理说该很好找才是。

    可问遍了那日去了积善寺的人家,也没有人见过,更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了。

    秦衡还真不信一个活生生的人能不见踪影。

    可任他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

    真叫人郁闷。

    周淮安哦了声,他显然对男女之事不上心,更不懂这种一见钟情的心动,他说:“找不到就算了,你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就是了。”

    暗暗看破真相的李裴也不吱声。

    他才不会告诉秦衡说,你那日看上的小姑娘其实是太子男扮女装来的。

    秦衡现在难受,过不了几天就会忘了。

    同他说了,说不定他还会恶心。

    觉得自己被太子玩弄,恼羞成怒之后迁怒太子,从此故意针对太子呢。

    所以李裴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陆绥为身边的人斟满了茶,他也没出声,置身事外般的听着。

    秦衡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灌了下去,他若是说自己非那名女子不可,反而没人信。

    秦衡索性也就不说了。

    免得惹人发笑。

    只要人在京城,总能找出来。

    竺玉听得云里雾里,尽管好奇,也不会贸然开口去问她们那名女子是谁。

    指不定就如周淮安说的这般,过几天秦衡也就忘了。

    不一会儿,天就黑了。

    逐个亮起的花灯将夜空烧得犹如白昼,晨光四起,不远处的拱桥上挤满了年轻的小姑娘,河面上飘着做工精巧的花灯。

    楼梯一阵脚步声。

    陆绥带了随从,守在走廊外,倒是没人敢来惊扰了这边的贵客。

    瞧着门口腰间带刀、身形魁梧的侍卫,旁人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就凑过来。

    几人都喝了点酒。

    只有竺玉喝的是茶,她感觉陆绥挑明她的身份之后,对她都客气了很多,甚至还有几分照顾。

    若是往常,知道她不胜酒力,依然会面无表情的往她面前的杯子里倒酒。倒也不是故意为难她,就是嫌麻烦,懒得换成茶水。

    李裴和秦衡喝得都有点多。

    两人的心情都不大好,颇有种借酒浇愁的意思。

    李裴喝酒上脸,眼神都有几分迷蒙,脑子还剩几分清醒,还知道说话要凑到她的耳边悄悄的说:“我给你买了好多裙子。”

    竺玉:“……”

    李裴的声音不高不低,竺玉也不确定坐在她身旁的陆绥有没有听见。

    李裴说完这句,就不吭声了。

    转而好奇的玩弄起她的头发来。

    周淮安这人嘴巴里是没有什么好听的话的,尖酸刻薄第一名,不开口便罢了,开口往往能把人逼死:“恩爱夫妻都没你们两人腻歪。”

    李裴已经趴在她身上,好像睡着了。

    秦衡把人扶到了一旁休憩的小榻,他现在不觉得李裴可笑了,反而还有点羡慕。

    不说别的。

    起码自个儿喜欢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还能光明正大的黏黏糊糊。

    陆绥安静了许久,过了会儿,他似乎很认真,问她:“你喜欢穿裙子吗?”

    竺玉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绥以为那日是她形势所迫,不过她喜欢也好。

    她穿裙子,是很好看的。

    既是元宵节,几人不会在屋子里窝着。

    秦衡原本打算把李裴叫醒,陆绥看了眼,说:“他看着也累了,派人把他送回去,好好休息。”

    顿了顿,陆绥明面上看起来想的极其周到,考虑到了方方面面,他说:“满春楼人多眼杂,若是有人趁虚而入,不仅对他的名声不好,届时也难收场。”

    秦衡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

    他叫来了门外的小厮,“你们把人送回去,告诉他们主子吃醉了酒,好生照顾。”

    “是。”

    竺玉在旁看着,愈发觉得自己以前误解了陆绥。

    他果真是面冷心热的大好人啊!

    第56章 [VIP] 第56章

    秦衡今夜没什么兴致,尤其是瞧见花灯月下情投意合的男男女女,一个个含羞带怯,眼中浮动着缠缠绵绵的爱意。

    让他看了牙齿都发酸。

    对此嗤之以鼻,还有点说不上来的酸苦。

    他也不打算久留,刚准备走,就碰到了主动上前来打招呼的人。

    荣国公府家的嫡小姐,外头罩着严实的斗篷,帽子上还有一圈是兔子毛,俏皮可爱。

    小姑娘今年刚刚及笄,同他们几人也都认识,

    逢年过节,几家总有往来,因而也没少打照面。

    扯远了说,陆绥还算是她的表哥。

    少女及笄过后,便要开始谈婚论嫁。

    小姑娘暗自倾心表哥,家里人对陆家亦是十分满意,两家有意撮合,她这会儿瞧见陆表哥自然有些羞羞答答的。

    “秦小公子,陆表哥。”顿了顿,她看向没怎么见过面的太子,也礼数周全的行了礼:“太子殿下。”

    竺玉望着她,心里软软的。

    荣国公府家的这位嫡小姐生得太可爱了,她见了都觉得好喜欢,软软的一只,好像家养的兔子。

    陆绥默了默,将自己带来的随从给了她,也没说别的,只道:“今夜人多。”

    她只带了一个婢女出门。

    家里人也不像知道的样子,反而像是她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少女也不敢拒绝,最后话也没说上两句,表哥便说有事先走了。

    她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望着他们的背影,有些羡慕他们几个人的交情。

    秦衡倒是看出来了陆绥显然对他那痴心的小表妹没兴趣,冷冷淡淡打发了人也是好事。

    只是把随从留给她,就有些小题大做,值得细细琢磨。

    元宵节的长安街,四处都是人。

    城里当值的守卫,都比平日多出几倍。

    他的表妹一身贵女打扮,便是有不长眼的怕也不敢招惹她。

    陆绥这出貌似是有意要将自己的随从给支开,可他这样做对自己又没什么好处。

    秦衡没琢磨出深意来,索性也懒得想了。

    他自己还心烦意乱着呢。

    心上佳人,还未寻到,吃也不想吃,睡也睡不好,脾气还见长了很多。

    秦衡同他们打了声招呼,随便扯了个借口:“我身体不太舒服,便先回去了。”

    竺玉看着他气色尚且不错的脸,耿直的开了口:“秦兄,我看你脸色还不错。”

    秦衡瞥了眼这没眼力见的小太子,都不知该不该说她笨,连借口都听不出来,他有些不耐:“殿下可能看错了。”

    这句话说的有点冷。

    语气也僵硬。

    总归不是很待见人的那种样子。

    竺玉是有些迟钝,但又不是极蠢,听出了他的不高兴也就不会再继续不识趣的问下去。

    她客气道:“秦兄回去好好休息。”

    她既然这样,秦衡也客客气气的:“多谢殿下关心。”

    秦衡一走。

    好端端的元宵节,便只剩下竺玉和陆绥两人独处。

    一时安静了下来。

    竺玉也想找个借口跑了,她同陆绥相处总是没有旁人那么自在。

    桥边人群拥挤,身后不断有人不小心撞到她身上,她体型弱只,身材纤细,好几回都被撞得往前踉跄了两下。

    不偏不倚,刚好撞在陆绥的背上。

    他什么都没说,她自己都难为情。

    忽然间。

    男人捉住了她的手,拢住她的手掌,抓得用力,不许她躲似的。

    她被他牵着往前走,兴许是他看起来就冷冰冰,没人胆敢往她身上撞,只是时间长了。

    她的骨头感觉都被他抓痛了。

    她抬起脸,看向走在她前面的男人,忍不住说:“陆兄,你抓得太紧了,我骨头疼。”

    两人已经穿过人最多的那条街。

    河的对岸,安静人少。

    悬在屋檐下的灯盏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好似夜空里连片烧起来的点点繁星,赏心悦目。

    陆绥慢慢皱起了眉,过了会儿,他松了些力道,却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他说:“李裴平日也是这样抓着你的手的。”

    陆绥见过许多许多次。

    李裴同她总是拉拉扯扯,她从来不会计较。

    好脾气的容忍着李裴的粗鲁。

    为什么他就不可以。

    陆绥承认自己方才的确忘记收起力道,但他也是刚才才发现,自己无法控制。

    陆绥抬眸,定定望着她:“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竺玉没想到陆绥平时还会观察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甚至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可眼前的他看起来分外计较,认认真真,好似连一分一厘都要掰扯的清清楚楚。

    她刚张嘴,就被打断。

    陆绥眼底一片漆黑,暗不见光,他吐字问道:“你喜欢他?”

    竺玉感觉陆绥凝望她的眼神有些阴郁,这四个字明明说的很平静,但她愣是听出了几分暗藏的咬牙切齿。

    一件芝麻大点的小事,被陆绥闹出了好像天大的阵仗。

    咄咄逼人,步步紧逼。

    平静之下剑拔弩张的态势仿佛她是他那红杏出墙的妻子,背叛了他似的。

    竺玉蹙眉,尽管略有不解,还是认真回了他的话:“我同李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好像这句话让陆绥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扯起唇角,笑中带着几分对自己的嘲弄,他和他的父亲是一样的人。

    他已经开始疑神疑鬼。

    内心的嫉妒是无法控制的。

    再怎么装也会露馅,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所以她和李裴很早之前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错。

    风遥遥吹来。

    呼啸而驰的冷风荡起凄凄的声响,砸落悬挂在头顶的灯盏。

    纸糊的灯笼从她身后落下,不经意间挂落她发间的玉簪,长发顷刻如瀑落在身后。

    更衬得她的脸小小的、软软的。

    陆绥垂下眼眸,感觉自己慢慢变成了一个怪物。他想把她咬碎了,吞进肚子里,把她血和骨头都融进他的身体里,这样也算寸步不离。

    他早就知道动了心以后会是什么德行,患得患失,形影不离。

    一遍遍强迫她接纳他。

    从身体到灵魂都刻在一起。

    他骨子里的恶悄然冒了出来,他说:“李裴喜欢你。”

    李裴仗着好友的身份,正大光明缠在她身边。

    捅破这层窗户纸,谁都别想自在。

    竺玉心里压根就没想那么多,把陆绥口中说的这种喜欢当成了朋友对朋友的赏识。

    她刚想点头。

    陆绥幽幽道:“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竺玉愣了一下,接着笑了笑:“陆兄,你误会了,李裴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陆绥看她傻乎乎的样子,偏要打碎了她的无知和侥幸,烛火湮灭后,隐在暗处的脸庞看着都有几分阴冷:“我有没有误会,你一试就知道。他就算没看穿你的身份,也没有把你当成男人来看。你何曾见过他与别人那么亲近?”

    竺玉沉默下来。

    陆绥的指尖蜷了起来,忍着才没有去碰碰她的小脸,他接着说:“不信你亲口去问他,是不是对你有非分之想。”

    李裴的心思,昭然若揭,太好看穿了。

    况且他本来似乎也没打算遮掩,不怕被人看出来。

    而她,显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还傻傻被瞒在鼓里,以为是知交好友。

    她若是去问。

    李裴定然坦然认下,她只会疏远了他。

    而李裴这些年被她惯得莫约是容忍不了她有意的远离,刁蛮任性的脾气发作起来,只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就像上次。

    李裴将那名外院的那名学子砸打的头破血流,酷烈的手段宛如要当场索了那人的命。

    她也是接受不了的。

    不过陆绥也没觉得李裴那件事做错了,换做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但是他不会让她看见。

    既是只见不得血的心软小兔子,那些事情大可以背地里再做,免得吓跑了胆儿不大的小姑娘。

    李裴不懂这个道理。

    陆绥当然不会提醒,那日就更不会多管闲事。

    竺玉有点没底气,从前的事,模糊又清醒,仔细去回想一番,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对劲。

    陆绥心思细腻,又是局外人,看得兴许是比她清楚一些。

    “这事难免尴尬,我还是不问了。”

    往后多注意分寸就好。

    装傻也是个好法子。

    而且就算李裴真的喜欢她,他又能喜欢一个“男人”多久。

    想通之后,竺玉就没有刚才那么慌乱,她抬起脸:“谢谢你提醒我这么多的事。”

    陆绥对上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打算一直装傻充愣下去。

    她不该聪明的时候倒是聪明的很!

    陆绥的脸庞罩了寒霜,没能如愿以偿后已然扭曲的咬牙切齿,还得装得不染尘埃般的清冷克制:“先生让我辅导你的课业,我就算你的半个师长,你不用同我客气。”

    不知为何。

    竺玉感觉陆绥语气淡淡说出来的这句话,每个字都染了怨气。

    听起来,还真有点怨气冲天的错觉。

    第57章 [VIP] 第57章

    夜雨沉沉,天色宛若浸透了墨水般的阴沉。

    几声雷响,轰然砸下,劈开几道猝然锋利的电光火石。

    雨势越来越大,男人立在窗前,落雨凶猛砸在窗台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宛如玉珠落盘般嘈杂。

    随风低着头,将昨夜才拿到手的欠条交了上去。

    “这是赵嬷嬷那位胞弟十几年前在赌坊里欠下的债条,欠了一百两银子,还是十两金。”

    赵嬷嬷的家里人,稍稍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她这个弟弟,嗜赌成性,多少年了也没变过,欠了赌坊的银子更是家常便饭。

    烂泥扶不上墙。

    这样一个游手好闲又滥赌的人,还得起账、还能有余钱养儿养女,就很奇怪。

    周淮景常年穿着一身黑,他常要下狱,再小心衣裳上难免都会沾上血,血浸透黑色的锦衣倒是不太容易看出来。

    屋子里烛火晦暗,这一身黑几乎要融于漆黑的夜色,他问:“他还债的银子从哪儿来的?”

    随风恭敬回道:“不知道。赵嬷嬷这么多年一直在宫里,属下在赵家守了一段时日,也不曾见过有可疑的人。”

    这银子来路不明。

    也不能一定说是就是宫里的人送出来的。

    若是只有这几百两银子,赵嬷嬷变卖了身上值钱的物件也能凑得出来,毕竟他的姑母不是个会苛待下人的主子,甚至很是大方。

    若她要给他平账,一次可以,两次也行。

    三次四次,十几年不知道多少次,不是她想供就能供得起的。

    周淮景面无表情:“你去查查赌坊背后的主人是谁,蛛丝马迹都给我查清楚了。”

    赌鬼是戒不了赌的。

    供着他,才是最一了百了还万无一失的法子。

    “是。”

    周淮景这个年过得比平时还忙,整日都是早出晚归。

    忙中还要抽空叫随风混进赌场里,让他故意输了几千两银子,这次扒出一点儿赌坊主人的面貌。

    是世代经商的王家的儿子——王奇阳。

    祖上是淮阳王家,曾经也是显赫过的世家贵族。

    王奇阳的姐夫,有个亲妹妹,许多年前嫁进了陈家。

    哪怕嫁的是个庶子,还是个继室。

    这关系扯得是有些远了。

    但周淮景和陈家人打过几次交道,他们做事说话都是这般谨慎小心,活像那阴沟里的蛆,守在暗处的蛇。

    阴沉沉的。

    不声不响的。

    正是这亲戚关系隔得远,才不会被人察觉。

    陈皇后一句话,王家的姐夫肯定要仔仔细细叮嘱自己的小叔子,说到底这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王奇阳顶多觉得有些奇怪,却不会多问。

    周淮景心中已经有了论断,可这点证据也不能证明太子说的就是真的,万一就是有那么凑巧呢?

    唯今只有将赵嬷嬷严刑拷问,才能逼得出实话。

    拿她弟弟的性命要挟,不怕她不开口。

    周淮景手里就没有能守口如瓶的犯人,可这般也会打草惊蛇。

    于是,周淮景又让随风多守了几日,暗中算了比账,短短几天,赵家这个输了三百多两,打了欠条。

    赌坊的掌事待他还是笑眯眯的,好吃好喝让人伺候着,末了还要让人再过来。

    随风这些天被掌事当成了冤大头,随风装得愚笨,故意问道:“他都没银子付,家底也不够厚,掌柜怎么还叫他来玩?也不嫌要债麻烦。”

    掌事吃了酒,有点醉,又因眼前的傻子给送了不少的钱,话也就多了些:“怕什么?有人买账。”

    他笑了笑:“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了。”

    随风不动声色:“谁还这么好心,给赌鬼还账。”

    掌事又没全醉,眯着眼睛,要说不说。

    随风接着笑了笑,将看不起人的嘲弄演得很像,这种样子还是他和主子学的。

    每回主子在狱中嘲讽那些个蠢人时,便是这种表情。

    “掌事的别嘴硬,在我跟前吹牛,哪有蠢东西会给别人赌钱收拾烂摊子,家里最亲的人未必都能做成这样。”随风接着煽风点火:“我知你心里头苦,这些天咱们也算一见如故,半个朋友,你别在我面前逞强嘴硬了。回头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也难受。”

    掌事果然上了当,气不过。

    他附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吧,这赵世和贵人有…反正就是有贵人瞧上了他,我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十来年都没要弃了他,我怀疑是有不能外人道也的关系。所以说人命好,做什么都有人心甘情愿的兜底。”

    掌事摸了摸随风的脸:“我看你长得也不差,你以后走投无路也去巴结个贵人。”

    随风忍着恶心,好似心动了的模样:“真有这种好事?谁家的?”

    掌事的心里有顾忌,不太想说。

    随风看出了他的摇摆,继续道:“往后我发达了,也忘不了你的好,我长得不比那已经人老珠黄的赵世好多了。”

    掌事的盯着他这张英武俊朗的脸,过了会儿,偷偷摸摸同他说:“是陈家的。”

    他说:“你长得是比他好多了,他现在也三四十岁,没你年轻,体格看着也不如你,长得更不如你。”

    说着,掌事就将自己的算盘摆了上来:“你可得说到做到,别忘了我。”

    “定然。”

    随风这边知道消息,立刻就回了府,天才刚蒙蒙亮。

    清晨还能听得见鸡打鸣,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主子。

    周淮景嗯了嗯,还真是陈家的手笔,而不是什么巧合,这人埋的还真够深。

    他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倒清醒。

    哪怕是知道真相,脸色也阴沉。

    陈皇后做的还真是…真是那看起来不会咬人的蛇,动了口就要人命,她这招偷天换日,还真叫她伤到了肺腑。

    院子里吵吵闹闹。

    周淮安昨夜宿在兄长的院子,今早起得迟了又被母亲提着耳朵给骂了。

    春假已经结束了。

    上学的头一天,就这么懒散,是该挨骂。

    周淮景走进院子里,叫住了他那被母亲揪了耳朵正在生闷气的弟弟:“淮安。”

    周淮安在兄长面前就很乖:“二哥。”

    周淮景垂眸扫了眼他:“要去上学了?”

    周淮安点点头:“嗯。”

    周淮景现在也不打算把事情告诉他,将来也没这个打算,这件事哪怕是真的知道的人也得越少越好。

    他说:“你在国子监少惹事生非,也不要总是看人不顺眼,多交朋友。”

    周淮安觉得兄长话里有话,但是也没多想,刚要点头。

    就听见兄长若无其事地说:“太子心性不错,性子弱了些,既然这样,你刚好多照顾着他一些。”

    周淮安都想问他的兄长是不是疯了。

    要他照顾谁?

    太子?

    周淮景装作看不见弟弟眼里的质疑,帮他整理了衣裳:“行了,去上学吧。”

    周淮安路上都还皱着眉在琢磨这个事,他二哥这人他是知道的,心眼多,笑面虎。

    但是不会把他在外头那套用在家里人身上。

    而且刚刚那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反话,好像出自真心,语重心长的吩咐他。

    到了国子监,周淮安还是满腹的怀疑,这份怀疑一直到太子进了屋子,还未打消。

    以至于他从太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就直勾勾盯着他。

    想看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他二哥那样的人都帮起太子说话了。

    脸还是那张脸。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

    很讨人喜欢吗?也没有啊。

    不过要说多讨人厌,也没有。

    周淮安上前去,挡在她面前,他没忍住:“殿下,你给我哥下迷魂药了?”

    竺玉被问得迷茫了下,“啊?”

    周淮安又自言自语说算了,看她这个样子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秦衡今日没来,请了病假。

    李裴昨晚吃醉了酒,今早头疼,他在床上赖着,底下人还真就不敢叫他,等他睡醒,已经姗姗来迟。

    自从陆绥在她面前挑明了李裴的心思,她同李裴的相处就更怪异了,没有从前那么自然。

    无意识的避开他。

    肢体上的牵扯就更少了。

    李裴在她身上,有时是极聪明的敏锐,有时候又是极其愚钝的,好似被蒙蔽了双眼。

    她避着自己,他一眼就看得出,还以为自己昨晚喝醉之后惹了她:“我昨晚说什么了?”

    竺玉摇头:“没说什么。”

    李裴盯着她:“那你为何躲我?”

    被一语道破了心思的竺玉非常尴尬,还得装样子,死鸭子嘴硬说自己没有啊。

    她装得像,李裴也就被糊弄过去了。

    接着就毫不害臊和她说起昨晚自己做了个梦,梦里两人是如何如何的冒险,感情是多么多么的深厚。

    竺玉算是发现了,要想疏远李裴是很难的事情。

    他太难缠了,情绪又敏感的很。

    她还不能做的太明显,也不能很果断,免得招出更大的事情。

    陆绥从前是不会管他们两人说什么、做什么。

    即便是看,至多看一眼就收回了眼神,一种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今日,一反常态。

    清冷的眼瞳定定看着他们俩,他也没吱声,就只是看着。

    她装傻这套,果然已经用得炉火纯青。

    陆绥默默地想,这样也好,讨巧、卖乖、敷衍、撒谎、贪婪、又有点小叛逆,她以前就是如此。

    这样他根本就不必担心她会在旁人跟前露出马脚。

    总能用她那乖软的笑,糊弄过去。

    他本就不该关心她的事,他之前就是自作多情。

    只会惹得自己心烦意乱,反反复复。

    而她该如何,还是如何。

    衬得因为她而情绪变化多端的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陆绥深吸了口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本正经地谴责:“李裴,你真的很吵。”

    第58章 [VIP] 第58章

    李裴这才止住了他滔滔不绝诉衷肠的话来,他皱着眉头看向陆绥,看对方脸上的表情的确不是多好看。

    但也不觉得自己很吵闹。

    就陆绥话少事还那么多。

    竺玉心里虽然没有觉得李裴很吵,但也想快些脱身,不然李裴说着说着就又要与她勾肩搭背。

    她可不能造孽,若是害得李裴从此喜欢上面容清秀的少年,有了那断袖之癖,可真就是她的罪过了。

    因而这会儿,她的内心也有几分对陆绥的感激,不管是有意无意,也多亏了他说了这么句话,李裴总算没再缠着她。

    竺玉看向陆绥,他绷着张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哪怕被吵到了耳朵,看起来也情绪稳定。

    李裴不满道:“我同殿下说话,你不想听,可以不听。”

    陆绥看他一眼:“我是不大想听,但你声音聒噪,由不得我听不听。”

    李裴一双丹凤眼,眸色锋利,偏女气的脸平添几分冷厉,他面无表情哦了声。

    他是觉得陆绥没安好心,但拿不出证据来。

    陆绥平日里多是置身事外的那个人,眼光高的出奇,别说是吵到他了,就是有人死在他眼前,他也懒得多看多管。

    李裴眯起了眼睛:“你别是嫉妒我同殿下说得上话。”

    这话他自己也知道说出来幼稚可笑。

    不过李裴本就是为了出口气。

    陆绥说:“与其有时间同我浪费唇舌,不如多读几本书,也省得秋闱进场不入。”

    像他们年纪这么轻的就下场考试的人也不多。

    能在榜上位列前茅,就更是凤毛麟角。

    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小郎君,谁也不想屈居人后。

    李裴被这句话堵住了嘴,的确,嘴上赢了什么都算不得,将来在考场狠狠把人压在后头才解气。

    竺玉倒也聪明,在两人针锋对麦芒的时候,安安静静的蜷了起来,免得殃及池鱼,又扯到她身上来。

    上午的课。

    听得人犯困。

    竺玉也不敢打盹,认认真真的听学,只是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似的盯着她。

    她忍着才没有回头,等到快下课,她才忍不住了,往回看了眼,就撞上周淮安那张削瘦锋利的脸。

    她最近有招惹她这位小表哥吗?

    也没有啊!

    莫名其妙。

    真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周淮安本来就阴晴不定的,感觉没有哪天是他高兴的日子,就没个心情好的时候。

    晌午休息的时候。

    祭酒带着两个身量轻盈的小公子从思学堂的长廊外经过,竺玉正巧往外看了眼,看见那张熟悉的侧脸才想起来这位小公子是谁。

    李裴说:“是金陵的小郡王。”

    年前就说要进京,过完了年才上京,前几日刚到京城,听闻光是行李就拉了几十箱。

    也是金贵得很。

    竺玉收回视线,“嗯,是他。”

    她小时候有段时日身子骨弱的在病床上起不来,几次起死回生,太医胆颤心惊的给她开了药,治病养病。

    若是她那时候没能活下来。

    指不定这位受宠的小郡王能受封太子之位。

    竺玉也知道她这个堂兄,在父皇跟前有多受宠的。

    每年上京都神气得很,比起她的唯唯诺诺,他就十分的嚣张跋扈,父皇每每听了他做的那些作弄人的事情,只抚掌大笑,并不会责怪他,反而觉着他这般才像个小郡王的样子。

    “我看他也不是个好的,先前是山高皇帝远,看什么都觉得顺眼,等他在金陵做的那些混账事发生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很快也会厌了他。”

    曾经的传言,传得满城风雨。

    李裴他们也不是没听见过,李裴说的这番话,还挺好听的。

    尽管秦衡不这么想,但是和嚣张跋扈、奢侈无度的小郡王相比,眼前脾气好没骨气的小太子可就太顺眼了。

    秦衡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口安慰道:“再怎么样,殿下您才是正统。”

    仿佛从前咬牙切齿盼着他尽快被废的人,不是他们。

    那时候巴不得他从储君之位上被拽下来。

    李裴点点头,说:“秦衡说的没错,金陵来的又算什么东西。”

    金陵城风水好,又富庶。养出来的小郡王嚣张乖戾,在京城估计也不会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犯了事儿,也就被发落回金陵了。

    竺玉没想到他们还会安慰自己,她心中暖暖的,沉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不怕小郡王来同她争抢什么,上辈子父皇驾崩之后,并未留下遗诏。

    小郡王还是小郡王。

    她依旧是太子。

    *

    下午,是武先生的骑射课。

    竺玉骑术尚可,只是在马上的时间久了,大腿也会磨得生疼,第二天更是酸软胀痛。

    骑半天的马,屁股也痛。

    偏偏武先生觉得她太过娇气,总是故意要锻炼她,盯她盯得十分紧,她想浑水摸鱼都难。

    每次从马背上跳下来,腰杆子疼得都像是被人给折成了两段。

    久而久之,她就有点发憷。

    不过好在今日的骑射课,武先生更多的想试试他们射箭的准头。

    空旷的广场,立了六七个靶子。

    几人都已经换上了干净利落的骑装,圆领窄袖,袖口佩戴了冷硬的护腕,额前是两指宽的黑色抹额,长发高高束在头顶,衬得五官英俊逼人。

    竺玉站在他们冷峻锋利的人群里面,就显得很秀气。

    不过她这样穿戴起来,也是很利落好看的装扮,像立在松柏群里的清瘦笔挺的小竹子。

    竺玉和陆绥分到了一组。

    她得站在靶子后,给他看着点数。

    陆绥拿着重重的长弓,抬起手臂,面无表情,三箭齐发,蹭蹭蹭的声响好像琴弦断裂般的利索,三支箭先后正中圆心。

    他方才拿起弓时,周身的气度好像就变了。

    杀气腾腾的,竺玉感觉他射的三支箭力道重得像是要穿破圆靶。

    不过别的不说,她是有些敬佩他的。

    敬佩中又带着点羡慕,羡慕里又有点不甘心。

    她觉着自己也行。

    只是她的力气没有他那么大,这把弓就沉得很,拿起来的时间久了胳膊发酸,她放箭的准头不差,就是力道不够。

    长箭落在圆心,刺进去的声音听起来不够浑厚肃杀。

    在场的人,不说六艺俱全,大多都很擅长。

    打小就被家中介于厚望的孩子,早就开始培养,但凡家中教养的严格,现今就都拿得出手。

    武先生看着几人中耙的位置,眼神欣慰,却又不满。

    若是夸了他们,这些个本就矜傲的小子怕是更要目中无人、不知谦虚起来。

    武先生拍了拍她的肩:“沉肩,拿稳。你的箭准头虽然好,但杀伤力度却不够,再多练练。”

    说着他又看了看她身边的陆绥,年纪轻轻,既没有上过战场杀过人,也没经历什么血腥的事情,方才无意中透出来的平静的杀意倒是骇人。

    他同太子说:“还不懂的话叫陆绥教教你。”

    竺玉不好意思麻烦陆绥,而且她觉得也不用他教,她就只是力气小,若是有和成年男子一样的力道,她和他们也没什么分别。

    陆绥好像不嫌麻烦,嗯了声,还真认认真真充当起了老师的样子。

    男人站在她身后,眼神淡淡,看不出几分私情。

    他的气息难以忽略,从身后笼罩着她,她愣了下,手腕就被人轻轻往上抬了抬。

    她站在他前面,身形比他要小,看起来好像被他拢在了怀中。

    陆绥面色从容,镇定的、秉公无私的开始教她射箭,低沉的嗓音沉沉落在她的耳边,没什么起伏,如出一辙的冰冷,他说:“稳住力气,手腕不能抖。”

    他似乎很认真的在教她。

    既没有敷衍,也没有刻意的照顾。

    好像换成其他的任何人,他都会是这种态度。

    正是他这种一视同仁,让竺玉放松了下来,陆绥还是从前的陆绥,也还是把她当成了从前的太子,并没有因为她是男还是女,态度而发生转变。

    陆绥:“专心。肩膀发力。”

    竺玉敛神,眼神也认真了起来,盯着靶子,手上绷紧了力道,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直到肩膀沉得发不出多余的力气。

    手中的弓弦才骤然一松。

    犹如一支穿云箭,蹭得就射了出去,“挣”得一声嗡嗡,连靶场上的其他人都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正中靶心,锋利的箭头扎在里面差点拔不出来。

    竺玉不禁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弯得像漂亮的嫩牙儿,犹如春日里最宜人的那阵风,柔软的、温暖的,叫人看着都会喜欢。

    扶光落下少女柔白的脸庞,浓密的睫毛跟着笑意轻轻的颤,灵动又轻柔,好像所有的戾气都化解在这抹笑中。

    竺玉一时高兴,抓着他的手腕,“你快看!”

    陆绥并不关心靶子,他静静看着少女脸上的笑意,像那看不透的蒙蒙月色,只想剥开了、再剥开,好叫她打开内里最柔软的心给他看看。

    她的指尖,暖暖的。

    手指头也很软,抓着他的手腕,似乎很激动,也很迫切的要炫耀自己的成果。

    这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全无防备。

    对他渐渐有了更多的信任,她好像真的将他那句话听了进去,也没有在骗他,把两人从前的不快大度的给忘了。

    陆绥对上这双信任的眼睛,想得却是得寸进尺的事情。

    他已经很克制,不想越界。

    偏偏这人该守规矩的时候不守规矩。

    陆绥心里乱糟糟的一片,混乱的不成章法,脑子里许许多多可怕又杂乱念头,全都被压了回去。

    他先拿开了她的手,而后回应了几个字:“看见了。”

    竺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激动冒犯了他,又记起来这人有洁癖,她万分抱歉,立刻往后退了两步。

    陆绥见她很有眼色的往后退,默默垂眸,抿直了唇,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了。

    第59章 [VIP] 第59章

    竺玉看着陆绥这张沉下来的、情绪不太好的脸庞,心里生出几分惭愧来。

    陆绥对她这么客气,还帮她指点了一二,她反而一时得意忘形,忘记了他是个不喜欢旁人触碰的人,十分的爱干净。

    若是他上辈子是只品种高贵的猫,怕是无时无刻都在打理自己的毛发,洁癖严重。

    竺玉方才也是无意,她怕被他误解,讷讷地像个笨嘴拙舌的老实人,有些笨拙的为自己解释:“陆兄,我刚刚一时高兴,失了分寸,却不是故意的。你莫放在心上,往后我会多多注意。”

    陆绥皱起眉头,靶场上的微风拂动着她额前落下的碎发,阳光自头顶如潮水倾泻。

    少女是娇养长大的小姑娘,虽然有些时候娇气的让人无奈,但她的心地常常出奇的柔软。

    她垂着眼睛,浓黑长翘的睫毛在眼睑落下蒙蒙的阴影,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真的很惭愧,心里头还有些紧张和不安。

    每回安安静静的模样,都好像是极乖巧的人。

    笑起来也是,柔软的、那种仿佛同你推心置腹般的天真。

    陆绥的心里好似那春风翩跹,干涸贫瘠的内心犹如被春水滋养过后,根深蒂固,蛮横的长了起来。

    陆绥忽然想起来他同她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好的时光,她那时候就很胆小,像只不合群的、无处可去的小野猫。

    拖着尾巴怯生生的跟在他们身后,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她总是后知后觉,哪怕是要确定是善意还是恶意都要耗上臂旁人更多、更多的时间。

    小心翼翼的确定好自己不会受到伤害才会试探性的伸出柔软的爪子。

    只是先前的防备谨慎,终究是让人不快的。

    就像是挑选伴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就往皇后的身后躲,没人会喜欢被当成瘟疫似的避之不及。

    所以每每当她试图融入,总是晚了。

    换成旁人,听了几次似讽非讽的话,又被回绝了几次,便不会再眼巴巴的往他们跟前来凑。

    她却不是那样的。

    没有假清高的骨气,每每总是笑着,眼睛里总有明媚春光般柔软的笑意。

    眼睛如月牙儿弯起来,眼底的流光溢彩仿佛随着她的情绪而跃动,那种样子其实是很动人的。

    陆绥回神:“没关系。”

    他顿了下,兴许是觉得自己这三个字太潦草,亦或是太生硬了,他说:“你学得很快。”

    她学得是还挺快的。

    方才肩部发力,比起手腕更有力道。

    竺玉抱着怀里的弓,站在陆绥面前,比他矮了有一个头,她仰着脖子看着他,毫不吝啬自己脸上的笑,连眼睛也笑弯弯的,她说:“多谢你的提点。”

    陆绥现在在她心中就是大大的好人。

    可能是上辈子,两人身份尴尬,她怕他想要将她除之后快,惶惶不可终日。

    而陆绥对一个没什么用的小皇帝自然是没有耐心的,短暂的几个月,两人也不是很合得来。

    看来她上辈子对他有误解啊!

    陆绥对她好像也没有藏私,刚才更是毫不保留的教了她,她从内心已经将他视为半个小师傅了。

    她本就是个认生不认熟的性子,将陆绥视为朋友之后,在他面前连话都变多了许多。

    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的男人有多危险。

    她叽叽喳喳的,以前有什么不明白却又不太敢问的事情,通通都张了口:“陆兄,你是天生力气就这么大吗?还是后来跟着师傅练的?”

    竺玉也想当个力大如牛的人。

    起码碰到什么危险的时候,能拿得起那沉沉的刀子,保护自己。

    陆绥耐着性子回她:“天生如此。”

    竺玉闷闷不乐:“哦。”

    她接着又有了精神,继续问:“那你说我能练出你这么大的力气吗?”

    陆绥沉默住了。

    紧接着低沉的嗓音毫无波澜的落下:“我不知道。”

    竺玉哦了声,她其实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琐事想问陆绥,但是看他那一脸淡色,就不太敢张口了。

    因为他看起来不是很耐烦的样子。

    好像耐性也的确不怎么样。

    竺玉很识趣的也也闭上了嘴,也没发现陆绥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后,恰好望着她的头顶,视线顺着往下,看着她柔嫩的小脸。

    陆绥记得很清楚,她很久没有和他主动说过这么多的话。

    在此之前,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还小,他们年纪也不大。

    李裴作死似的将她偷偷摸摸从皇宫里骗了出来,去了宁香山后面,随他们一同进山去打猎。

    那时候本来就是好玩。

    野性难驯,又多有几分桀骜。

    一声不吭就钻进猛兽成行的深山老林,什么都没猎到,还得带着个小跟屁虫。

    偏这个跟屁虫也不知天高地厚,兴许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乖乖就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走得累了,也不叫累,可能是不敢。

    听见老虎的吼声,既害怕又好奇,陆绥将她塞进了背篓里,几人轮流带着这个累赘,束手束脚,很怕她出什么事。

    她探出脑袋来,听见野兽的叫声,耳朵都竖了起来,忍不住的好奇:“方才是老虎叫吗?”

    陆绥背她的时候,是非常不愿意和她说话的。

    话多显得蠢,不过她那时候本来就很蠢。

    哪怕无人应答,她也能怡然自得自顾自说:“老虎离我们远不远?你们真的要去打老虎吗?还是不要了吧,很危险的。”

    陆绥那时面无表情的听着,有几次都想将背上的人给扔上去,嫌她聒噪。

    这会儿同当时,也是如出一辙的话多。

    但是陆绥却不觉得聒噪的惹人烦,反而…越听越觉得顺耳。

    陆绥想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

    远远看着就行,离得太近,难免什么时候就失控了。

    他不想要有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那样总归没有那么安心。

    他心里想的是远离她,脚下的步子却诚实的往前了两步,碰了碰她的手腕,捏了两下,“你要练力气就要吃很多的苦。吃不吃得下来,谁也说不好。”

    她的手腕捏起来也细细软软的,不刻意使劲儿的的时候句像抽走了枝干的软绵绵的细条。

    拿捏在手里,是很容易的。

    陆绥停顿稍许,接着说:“你不用练这些,将来有人会为你上战场。”

    帝王总是坐在高台之上。

    只需要拆迁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不惧生死的忠臣即可。

    竺玉感觉有点奇怪,他的指腹贴在她的手腕内侧,不轻不重的捏了两下,也没有任何戏谑之意,淡淡的,好像只是试试她的力道而已。

    她也不好抽身,愣了下说:“我就是…就是想做的更好。”

    不想总当最差的那个了。

    陆绥默了片刻,缓缓松开她的手腕,接着说:“不用着急,慢慢练就是了。”

    竺玉抬起小脸,对她用力的点了点头。

    陆绥盯着她湿软的唇看了半晌,漆黑深沉的眼神慢慢往下,扫过小姑娘细细的喉咙,接着就好似无动于衷般挪开了眼。

    两人站在一起说了这么久。

    李裴在那边看得早就坐不住,几次都想往这边来,被同为一组的秦衡给拦住了。

    秦衡是出自好心,李裴这样被太子勾了魂似的状态可不对劲,他按住他的肩膀:“太子殿下又不是归你一人所有,你这样沉不住气很像个要争宠的小妾。”

    李裴挥开他的手臂,到底是摁住了脚下的步子,“他们俩有那么多话可说吗?”

    李裴方才还担心太子会被陆绥刻意刁难,但是这会儿瞧见两人迎面而立,相谈甚欢的样子显然就是她多想了。

    李裴既放下了心,又有点不痛快。

    等到骑射课结束了,李裴马不停蹄就往那边跑了过去,警惕的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吃醋了似的问:“你们方才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竺玉被他拽着胳膊,悄悄的挣开,她一五一十和李裴说:“陆兄刚才教我射箭了。”

    年轻气盛的少年也不怕攀比。

    更不想服输。

    “我射箭也很好!我也能教你!”

    这事竺玉也知道,只是李裴每次和她凑在一起,两人往往做不了什么正事。

    她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时间一长,就想浑水摸鱼。

    李裴也不会制止她,只会跟着她一起偷懒。

    不想学就不学了。

    不想练就不练了。

    口头禅便是:“往后你还有我呢。”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竺玉也知道自己靠不上其他人,谁知道会因为什么小事就翻脸呢。

    尤其李裴又是锱铢必较的性子。

    “今天练的胳膊痛,下回吧。”竺玉轻车熟路的糊弄了过去,李裴只要她不和陆绥靠得那么近,就怎么着都行,于是他点点头,“行,那就下回。”

    *

    上学没几天,京城就开了春。

    雪意消融过后的春天,百花争先盛开,尤其是太子别院里的那些争先恐后开了花的白玉兰。

    高高伫立枝头,一枝比一枝清丽。

    纯净透彻的嫩白,花瓣开得正好,院子里唯余浓香。

    以至于竺玉每日去上学,身上好像都还有淡淡的玉兰花香。

    春天本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天气好,按理说人的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只是长元帝久违的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几近震怒,冷着脸要处置了吏部新替上来的侍郎宋岿言。

    宋岿言年纪很轻,长得一表人才。

    上届春闱考了第七名,进士出身,又颇得皇帝的赏识,才进了翰林院不久,步步高升。

    从毫无实权的编修到吏部。

    与他年纪相仿的,不可谓不羡慕。

    宋岿言这次触怒是天威,也是事出有因。

    长元帝已是中年,忽然开始迷信道家长生,炼化丹药不说,还动了要以活人祭祀的念头。

    事情还没办。

    宋岿言就站了出来,引经据典,在早朝上极力劝阻,用词犀利,长元帝脸上不好看,又感觉被人阻了长生,自然是心头怒火难消,当即就将人给下了狱。

    竺玉听说这件事后,也没觉得奇怪。

    上辈子也有这出,宋岿言最后被削去了官职,贬为庶民,他家中还有个久病难医的妹妹,得的还是富贵病,每个月光是吃药就要花好几十两银子。

    他的日子捉襟见肘,妹妹病死了。

    宋岿言死的也蹊跷,死在长安街的大路上,心头插着根簪子。

    竺玉不忍心宋大人重蹈覆辙。

    况且宋岿言是周家的学生,她的小舅舅,并未从军,这么多年四处云游野鹤,收了不少的学生。

    宋岿言便是其中之一。

    上辈子父皇还曾怀疑过是周家要阻拦他长生的路,是顾念着对贵妃娘娘的感情,才将宋岿言和将军府的这层关系给压了下去。

    后来,陈皇后去请了白云观的道长来,为其炼化丹药。

    父皇才勉强消了气。

    人老了都会怕死。

    父皇妄求长生,这才叫陈皇后有了可趁之机。

    传说中白云观的道长隐匿江湖,不入世,陈皇后上辈子找来的道长未必是货真价实的道长。

    竺玉觉得她的父皇也不是糊涂的人,若是有人肯多劝劝他,让他看清他每日吃的丹药不仅无用,还很伤身。

    他兴许就打消长生的念头了。

    竺玉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想着事情,整个上午都没怎么出声,认真思索着怎么才能让父皇知道丹药无用。

    一直等到傍晚下了学,她也没想到很好的法子。

    但是她得先去给宋大人求情,不然晚了就来不及了。

    长元帝沉溺道法,连太子也很少见。

    以前竺玉巴不得父皇不要召见她,这回主动求见还吃了个闭门羹。

    刘公公压低了嗓子劝道:“殿下还是回去吧,陛下正在气头上。”

    竺玉却不想走,她干脆在殿外就跪了下去,双膝落地,磕得用力,隔着殿门,字字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父皇,宋大人也是关心则乱,若您活人当炼药的药引,怕是会寒了大烨子民的心。”

    “且不说那丹药有无效用,即便真的能长生,那道士为何自己不吃?”

    里头鸦雀无声。

    过了会儿,小太监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叹了叹气:“殿下,陛下叫您回去。”

    竺玉也想用长跪不起这套。

    可她的父皇压根不吃这套,不能硬来。

    她觉得她日日来求情,父皇听得心烦可能也就消火了。

    太子给宋大人求情了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宫外。

    李裴这天正好请了她到自己家中来做客,他也不明白好端端她要给毫不相干的人求情。

    李裴明面上是请她过来赏花,其实还是想让她过来看看他偷偷摸摸买的那两箱子衣裙,都是给她买的。

    李裴到现在还记得积善寺里,她穿着女子衣裙的模样,盈盈动人,时常入梦,他梦得次数多了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时间长了,也想再看看。

    就看一眼。

    总归他家里也不会有外人在,她也能安心的穿着,不用害怕被别人看穿,更不用再委屈巴巴用面纱蒙着脸,怕被人给瞧见。

    李裴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偏有人不让他如意。

    秦衡自己情场失意,找不到意中人,就故意来破坏他的姻缘,更是见不得他好,得知他请了太子赏花,也厚着脸皮无耻的说要过去。

    周淮安还没弄明白兄长对太子特别的关照,于是不假思索当即表示要跟着一起去。

    陆绥好像闲得发慌,默了许久,装模作样演得还真像清清白白毫无私心的样子:“明日正好得空,我也去。”

    李裴:“……”

    他真是一点儿都不想请他们一同前去。

    他们是喜欢赏花的人吗!?

    他买的两箱子衫裙,又要继续压箱底了。

    根本找不到机会拿出来。

    赏花这日,李裴怨气冲天,竺玉出来解闷,心情开阔,没发现李裴怪异的心思。

    一行人刚到李府的后花园,隔着假山就听见一阵哭叫。

    “奴婢再也不敢了!公子饶我这次吧!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

    哭叫声有几分凄厉。

    听起来就很可怜,那少女接着好像就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被迫止住了声音。

    管家压低了嗓音,冷冷的:“快些给压下去,叫人牙子过来把人给带走,可别让主子回来还听见这些晦气的话。”

    小丫鬟被人捂住了嘴巴往外拖。

    哪怕走了后门,还是叫竺玉给撞上了,那小姑娘看见她身边的李裴,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力挣脱了捆住她的人,双膝跪地,用力磕头,连声求饶,只说自己绝不敢再犯。

    不会再生出非分之想。

    这个小丫鬟新来不久,有几分容貌,家里从小又惯着,一时落魄才将她卖进了府里当丫鬟。

    她还不懂规矩。昨夜以为主子喝醉了,不甘心一辈子当个伺候人的小丫鬟,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爬床,结果不成反而被发落了。

    李裴压着冷眼,面无表情,耐心到了头:“拖下去。”

    竺玉怔怔望着少女被拖走的背影,李裴知道她这是又犯了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可勾引主子的奴婢向来都是留不得的。

    换做旁人,早就给打死了事。

    竺玉回过神来,轻轻抿了下唇,她问:“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李裴冷嗤了声:“我有那么蠢吗?”

    一个上不台面的奴婢,她是也想救人于水火?

    竺玉闭上了嘴,没有再多嘴。

    原本刚刚这句话她都不该多提的,李裴处理家事,还轮不着她来插手。

    相处的日子久了。

    她总以为李裴是最好糊弄、相较而言心慈手软的那个。

    其实都一样。

    说穿了都是冷血无情的小郎君,将规矩看得极重,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不容僭越。

    一时无言,静了下来。

    陆绥的视线悄然落在她身上,不声不响,不动声色。

    少女攥紧了指尖,白嫩柔软的手指头掐得醉人的粉白色,她低着头,长发垂落,侧脸柔白,唇瓣看起来潮湿柔软,很好亲的样子。

    洇红的唇看起来很软。

    其实那粉嫩的舌尖也很柔软,亲得狠了,细细的喉咙还压抑着可怜兮兮的呜咽声,仿佛吞不下那炙热浓烈的吻。

    第60章 [VIP] 第60章

    李裴倒是想改改她心慈手软的毛病,什么阿猫阿狗只要落了难,她瞧着都有几分怜惜。

    说到底还是奴婢先坏了规矩,主子要怎么处置都是应该的。

    李裴见她垂着眉眼不作声的样子,心头起火了似的,他说:“德行不端的人留在身边将来迟早招来祸害。你若心软,往后底下的人有样学样,日子就没个安生。”

    竺玉轻轻嗯了声,她说:“我知道的。”

    她知道。

    只是每次听见求饶声,就想起来很多年前陈皇后处置宫人的手段。

    那时候她还小,很多事情也不太懂。

    只记得那个小宫女长得有几分姿色,父皇难得去陈皇后那儿一次,多扫了眼递茶的小宫女。

    隔天早晨,她就看见小宫女被捆到了院子里,随意寻了个罪名,罚了五十个板子。

    三十个板子就够要人的命了。

    五十个,是真的没有让她活。

    尤其是内务府的小太监得了吩咐还特意下了狠手,板子重重砸在小姑娘的后腰,惨叫没几声,人就没力气叫了。

    背后血淋淋的。

    鲜血很快就浸透了衣裳,粉白色的衣裳染得通红,比那春日里开的杜鹃花颜色还要浓几分。

    肉都打烂了。

    太监还没停手。

    人也早就断气了,偏要打足这五十个板子。

    很长一段时间,竺玉做梦都是那血淋淋的一幕,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样子,在她的噩梦中挥之不去。

    李裴听着她嘴上说的话,知道她就是在哄他呢。

    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她在先生面前也是这般阳奉阴违的,叫她做什么都乖乖的说好,但是她若是真的不想做,定然是不会做的。

    她只不过是不想争得太难堪。

    李裴心里冷冷的,想起刚刚被拖走的小丫鬟,长得有几分美艳,太子莫不是看上了?

    看上了也没用。

    已经被发卖了。

    李裴这样想着心气儿才顺了些,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嘴脸有点难看,她一句话就踩中了他敏感的痛脚似的,害他龇牙咧嘴,面目可憎。

    他缓了缓语气:“外头太阳晒,我们去亭子里坐坐。”

    竺玉听出来他有意在哄她,似乎也不想和她闹得太僵硬,她点了点头:“好。”

    接着就想起来了今天的正事:“你不是请我们来赏花的吗?花开了吗?”

    李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后花园里精心娇养的花枝大部分都还没有到花期,这会儿过去是看不到花团锦簇的画面的。

    他厚着脸皮:“开了吧,等会儿再看。”

    他也得先把在场的另外几人给打发了。

    李裴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将他们支开的机会,几个大男人硬生生凑在一起,很难煎熬。

    不过这里只有李裴觉得难熬,秦衡从始至终就是来看戏的,本就是不怀好意,如愿破坏了李裴的算盘,心里自然觉得有趣。

    周淮安也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没人同他说话,他也能闭紧嘴巴,一个字都不多说。

    至于陆绥就更不必说,是那闷葫芦,什么境况都能泰然自若,好似周遭发生的所有事与她无关。

    而竺玉自小经历过许多这般尴尬的处境,现在甚至已经能够觉得没什么关系了!

    不就是没人说话吗?

    她反正也不喜欢说话。

    这般僵持了小半会儿,直到李裴的庶妹被故意使唤到这边来,才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

    李裴的妹妹今年刚好十六,到了婚配的年纪,李裴的母亲也不是个会苛待庶女的主母,将人低嫁,面上难看。

    况且府上的姨娘都老老实实的,多年来都不敢作妖,为的就是女儿们的婚事,将来都能顺利。

    主母能多怜惜几分,给她们嫁个好人家。

    府上来了人,李夫人就想趁此难得的机会,叫府里的几个女孩儿在贵客跟前露露面,留个印象也好。

    若能碰上合眼缘的,凑上一门婚事,就更好了。

    小姑娘是来这边递话的,她抬眸匆匆看了眼就低下了眼,脸色微红,却也不是羞答答的小娘子。

    她同兄长说:“哥哥,前头已经备好了席面,母亲让哥哥不要怠慢了客人。”

    李裴也知道母亲将妹妹使唤过来打的什么主意,他睁只眼闭只眼当不知道。

    李裴虽然和这几个人,关系不怎么样。

    然而平心而论,他妹妹若能嫁过去,这辈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竺玉多看了眼李裴的妹妹,长了张圆圆的小脸,皮肤柔白,眼睛润润的,稚气未脱般冰雪可爱。

    可惜秦衡有了心上人。

    周淮安看起来凶巴巴的,不太像是会疼老婆的好男人。

    嫁人还得是要嫁个知冷知热的贴心小夫君。

    她看陆绥就很不错,面冷心热还护犊子,他家里那几个妹妹,平时有什么事,都是他照看着的。

    是个稳妥的、靠谱的、能负得起责任的好兄长。

    几人去了前厅。

    桌上已经布好了菜,席面精致,可就李府的厨子是费了心思的。

    精巧的菜色装点在粉彩银器餐具里,格外讲究。

    李裴不断的往她的碗里夹菜,生怕她吃得少了:“你多吃些,鹿尾最是滋养身体了。”

    竺玉碗里已经满了,她摁住了他的手:“我自己会夹的。”

    李裴挑眉:“你不知道哪样好吃。”

    他执意如此,说了也不会听,很是固执的一个人。

    竺玉吃的最后肚子都圆了,李裴还嫌她吃得不够多,还说她过了个年还瘦了。

    竺玉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啊,我胖了的。”

    宴会上少不得要吃吃喝喝,如此便日渐圆润,原本清瘦的脸倒也还真的看起来圆了一圈。

    却也因为睡得足够,皮肤看起来更好了。

    又软又白的。

    饭桌上的人不禁都朝她看了过去,黑沉沉的目光盯了她好一会儿,像是被海味山珍滋养得无比娇气的幺儿。

    白腻诱人。

    漂亮的不得了。

    她茫然费解又有点自我怀疑的眼神,看着好似依稀透着蒙蒙的光,浓黑的双眼里装了几分粼粼的水光。

    秦衡本来还只是懒洋洋的看戏,唇角噙着的笑意慢慢淡了回去,他抿起唇,神色渐渐变得冷肃。

    他望着太子眉眼拢着的神色,尤其是这般茫然无辜的样子,十足十像那日他在积善寺撞上的小姑娘。

    秦衡并非一惊一乍的人。

    只是方才那个瞬间的神态太像了。

    他沉住气,冷冷的像难不成是他太多疑了?连日来都找不着人才害得他现在逢人就觉得相像?

    如此荒谬。

    秦衡沉默着,黑沉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好半晌,觉得相似,又不敢确定。

    怕是自己的草木皆兵。

    竺玉还不知道自己快露了馅,还傻乎乎的觉着鹿尾难吃,炖得软烂,还是不太好吃。

    等她后知后觉被他们盯着看,才觉得不自在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软软的,是长了肉啊。

    怎么长胖了也是多稀奇的事情吗?

    竺玉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秦衡也吃不下去了。

    陆绥心细如发,秦衡方才目不转睛盯着她,目光如炬的审视,分明是起了疑。

    陆绥垂眸,心中不动声色就有了计较。

    要打消秦衡的疑心却也不难。

    只要让他找到他想找到的人就是了。

    与她身形、眉眼都有几分相似的少女尽管难找,也不是找不到的。

    午膳过后,又得了闲时。

    竺玉还有事情想单独同陆绥说,宋岿言这个人,她是一定要救下来的。

    若是让陈皇后寻来的道长博取了父皇的信任,届时做什么事情都迟了。

    做虚弄假向上谄媚的道士只会害人,救不了人,也无法让人得道成仙。

    上辈子父皇听信谗言,最后真用了活人来当祭祀的诱饵,被活生生献祭的人何其无辜。

    竺玉站起来:“我想去解手。”

    她看向陆绥,给他递了个眼神,生怕他看不出来,又问:“陆兄,你要不要陪我一道去?”

    陆绥看出她有话要说,沉默半晌,低低嗯了声。

    两人穿过雕花抄手游廊,等到周遭无人,才缓缓停下。

    陆绥也没先开口,男人沉沉的视线不动神色看了她半晌。

    将她脸上的纠结看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做声,只等她开口。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她就再也忍不住,仰起了脸来,唇点绛色,缕缕的金光落在她绛色的唇瓣,好似透着薄薄的月光,莹润诱人。

    像乖巧的等着人来亲。

    她纠结良久,张了口:“陆兄,你知道宋大人的事情吗?”

    陆绥一点儿都不意外她说的这件事,但平静的内心还是有种被她利用的冷怒,好像每次都是有什么事,求到他面前,或者需要他施以援手时,她才会眼巴巴的来找他。

    和他多说两句话。

    陆绥抿起唇,心头不悦,嘴上仁慈:“知道。”

    他补充了几个字:“父亲同我说过。”

    竺玉扣紧手指:“宋大人说的话不无道理,你觉得呢?”

    她便是求他办事,也循循善诱的,一点一点的得寸进尺,还以为自己做的不明显。

    陆绥开门见山:“那又与我何干。”

    竺玉被他一句话给堵住了后路,紧接着又听见男人冷冰冰地问:“殿下叫我出来,只是为了宋大人?想让我父亲帮宋大人求情?

    竺玉眨了眨眼,有些勉强:“也不…不止是如此。我是真的想去解手,又怕李裴他们要跟过来。”

    她说着又对他笑了笑,这个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一直以来,她就觉着对人笑,再盛气凌人的也会消了火。

    “如今我能信得过的只有你。”竺玉感觉他身上就像积蓄了千万年来的寒霜冰雪,冷得不近人情,她只能捡着好听的话,一说一箩筐:“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少女的脖颈仰起漂亮的弧度,唇瓣红润,抹了会生香的浆果汁水似的,饱满诱人,她可能也心虚,声音越来越低,还扯住了他的袖口。

    撒谎,骗人。

    骗人都不会诚心骗。

    陆绥不想再上这种当了。

    他也不会把她随口说的几句好听的话当真。

    陆绥没让她松手,也没提醒她正揪着他的袖口,他说:“我也信你所言非虚。”紧接着,男人语气和缓:“父亲那边,我会替你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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