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 16 章
不管李晦到底为什么笑,这会儿楼梯间的气氛实打实地尴尬到窒息。
林一简顾不得回答李晦,连忙放缓了语气补救,“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周六有点事情,所以可能不行。”
沈瑶晗也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这场对话就这么半尴不尬地结束了,林一简往楼上走的时候,脑子还在不由自主地做场景回放,尴尬懊悔歉疚人际焦虑等等复杂难以仔细分辨的种种消极情绪在心底酝酿,整个人都很郁郁。
偏都这样了,脑子里的那个声音还在说风凉话。
[至于吗?你拒绝我那么多次,都没见得有什么反应。这会儿才对别人说了一个‘不’,就难受成这样?]
林一简不由反驳:[那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你那是胡搅蛮缠,人家是真的有事。]
[哦?什么事?]
[……]
在李晦那“仿佛真就问问”的平静语气下,林一简一下子哑了。李晦:“……”
她厌食。
李晦深吸口气,走得更快了。
这种追着人打听别人女朋友喜好的行为,要不是确定赵敦益确实没那个意思,他刀子都招呼上了。
赵敦益追上李晦的时候,后者正停在一个小摊贩前。
虽然云州各地仍旧不算安稳,但是李晦毕竟坐镇了云延半年,把周边劫掠的流寇收拾了不少,云延城内多少恢复了点州府所在的繁华景象,小摊小贩们也渐渐聚集成了集市。
但这半年的光景,也足够云延城的人认识这位新任的刺史了,故而李晦在这摊子前面一停,原本想过来的人都纷纷让路。没多一会儿,这就变成半个真空地带了。
这么显眼,追上来的赵敦益一下子就看见了。
但他刚打算上前,倒是瞧见了另一个人。
是杜彦之。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熟的护卫,应该是李晦指派过去的。
赵敦益在原地顿了一下,到底是收拾烂摊子习惯了,觉得自己还是得替李晦描补描补,不能把关系搞那么僵。便上前一步,主动问候,“杜先生也来逛集市?”
杜彦之点点头,见赵敦益目光不自觉往他身后瞥,他笑了下,解释:“初来乍到,需要采买的东西不少,多亏了刺史指的这两名护卫,不然光搬东西就够让人头疼了。”
赵敦益:“……”
他试图从杜彦之脸上找出点勉强的神色,却意外发现对方好像真的挺满意的,仿佛真的把李晦安排的这两人当力工使了。
真是个怪人。
默默腹诽了这么一句,赵敦益客气回复:“先生言重了。”
本来就不太熟,赵敦益自觉两方没什么可谈的,主动打招呼维持完客套的面子情之后,便也准备出言道别,却不料杜彦之接着开口,“没想到二位也有闲情来逛市集,可是刺史府上缺了什么?”
赵敦益:“也没有,就没事逛逛。”
李晦多半就是被问烦了躲他呢,他追着人就到了这边。
赵敦益这么说着,往那边瞥了眼。微风拂过,摊子上的风车被吹得打转、悬挂的铜铃叮咚作响,布老虎的那双眼睛“凶狠”地盯着来客……是的,这是个玩具摊。
赵敦益一开始看见这场景的时候还惊掉下巴,到了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没看出来,李晦这么喜欢小孩,都到了云州了,还记挂着安恒德家的那几个侄子。
那边李晦摘下挂在旁边的铜铃掂了下重量,便不自觉地拧起了眉。
见李晦露出这表情,摊子后头的小贩也是眉心一跳。
但或许是次数多了习惯了,稍微定了定神,便稳住心神,主动开口招呼着,“刺史不如看看这边的泥哨?颜色鲜亮样式也多,说不准能挑到满意的。”
瞧着杜彦之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这一幕,赵敦益莫名尴尬,他打哈哈道:“别看他那样,他其实还挺喜欢小孩的。安虎骑家的那几个孩子都是跟着他混大的……”
“是么?”杜彦之顿了顿,开口:“我瞧着刺史挑的、倒更像是姑娘家会喜欢的东西。”
那边摊子前面,李晦那边一手拿了个鸟雀形状的泥哨,一手拿了个兔子,似乎在掂量选哪一个。
这么说起来,好像确实有点像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她这么说着,略微放缓了语调,和林一简讲起了这里面大大小小的坑。
林一简也认真听着,偶尔询问一二。
至于说对面到底怎么拿到林一简私人信息的。
蒋书松叹了口气,“这不太好查,你签合同的时候用的是身份证和真名吧……”
林一简听明白了这未尽之语。以现在网络信息泄露的程度,名字和身份证的都知道了,对方从什么渠道拿到她联系方式都不奇怪。
蒋书松又道歉:“抱歉,应该是我在月下聊天的时候提起你的事了,不知道怎么传到游戏公司那边去了,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惦记上你。”
“不用道歉。”林一简愣了下,连忙开口。
她顿了顿又放缓了语调,“应该是我说才对。谢谢你,蒋姐,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
不管别的地方怎么样,在漫画上面,她确实是任性、自我、还理想主义,一点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业漫画家。但是——
“蒋姐你会让我改稿,但却从来不强求我改变想法,我不想配合营销,就从来没有提过。我不喜欢的活动不会让我参加,类似这次寻觅的事,之前都是蒋姐帮我挡着了吧?”
蒋书松:“……”
她像是顿了一下,才一本正经,“这都是编辑的工作。”
林一简“噗”地一下笑出来,“总之,谢谢你蒋姐。当初是你捡到我,真是太好了。”
……
蒋书松挂了电话,原地冷静了会儿。
半晌,她才拍了拍脸,长出口气。
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该说不愧是恋爱漫画出道么。
她稍稍抬头,月下的编辑部的标识就在上方——云层遮蔽中,一轮弯月好梦正酣。
编辑这个职业,其实是梦幻与现实的接轨。
漫画家天马行空地编织梦境,资本永远着眼现实去追逐利益。一方是浪漫主义的虚幻,另一方却是着眼物质的现实,这就需要编辑的存在,它是隔绝的壁障、也是沟通的桥梁,将一个个幻想编织的美梦带到更多的人面前。
楼上的同事远远看见站在楼下的蒋书松,有点疑惑地打了个招呼。
蒋书松也笑着挥了挥手。
她无端地想起两人几年前的一场对话。
‘干这行的,还是要点热情的……’
说得也没错。罗氏有点意外,“怎么?你要是有事,也不必强留。”
李晦摇摇头。
顿了一下,又点头,“是有点事。”
罗氏以为是不方便同她透露的公事,目露了然,“你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去把书房收拾收拾,有什么事你们兄弟俩谈。”
却不料李晦却有些吞吐道:“不是,我是有些事想请教长嫂。”
罗氏这次真是奇了,“你说。”
李晦:“……”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要、要是姑娘家哭了……”他该怎么办!
*
另一边。
没从吕奕骐那边得到靠谱答案,林一简就同样的问题询问了叶竺妍。叶竺妍的反应和前者差不多,大惊失色,“你居然会和人吵架?!”
林一简:“……”
这是什么反应啊?她也是有脾气的!
不过关系亲近还是有亲近的好处,林一简略过不能说的部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叶竺妍讲了一遍。
叶竺妍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拧着眉喃喃:“居然是三观问题。”
这情况可比某件事上的争执难办多了,要叶竺妍来说,干脆断了算了。
“三观不同怎么做朋友”这话还是有点道理,这情况相处久了肯定会有摩擦,林一简这么软的性格,绝对是受欺负的那个。
但是叶竺妍看着旁边眼巴巴看过来的林一简,实在没法说出口。
她不得不问一句,“是很重要的朋友?”
林一简愣了愣,从意外相遇到对方这次沉默离开,期间相处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浮光一样的闪过。
她停顿了一下,肯定地点头,“是。很重要的朋友。”
叶竺妍想了一会儿,叹气说:“那就没办法了。你去跟她说明白,讲清楚你的想法。如果真的是朋友的话,她会试着理解你,就算不能理解,也会尊重你的想法。”
她这么说着,同时也暗搓搓地挖了个坑。
——听见没有,要是既“不理解”又“不尊重”,那肯定是假朋友,离得远点准没错!!
叶竺妍其实觉得林一简这个朋友有点过界了,正常“朋友”会管这么宽么?最多一块儿吐槽抱怨两句……不过看林一简的态度,或许是关系特别好的闺蜜?
虽然现代社会问题也挺多的,但这闺蜜的想法也太偏激了,也不知道林一简怎么和人交上朋友的。
林一简点点头应声,旋即陷入思索。
看着对面那冥思苦想的样子,叶竺妍觉得不行!
她还是有点了解林一简的,放任她自己一个人想来想去,最后绝对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么想着,叶竺妍当即开口打断对面思绪:“我认识的一个毕业的学姐开了个汉服写真工作室,她邀请我去看看,一简你要不要一起?”
起码她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
这边林一简打完电话,满脸“你看吧”的意味,拿着手机在眼前晃了晃。
她就说李晦老把人往坏处想。
李晦轻哼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这次没遇上,不代表下次也没有,运气好这种事又不能管一辈子。
林一简也发现了李晦的关注点,连同那意料之外的情绪。
她不自在地抬手轻轻碰了碰耳后,小声,[小组里的人临时有事,讨论推到晚上了,正好下午没事,去一下也没关系。]
这仿佛“专程去一趟”的说法怪怪的,林一简顿了顿,又下意识找了点别的理由,[……取材的话,还是亲眼去看看,才更容易画出来。]
李晦一时没有回答。
胸腔中奇怪的又满溢又轻盈的感觉充斥着,林一简尚觉莫名,就听见一道语调略微怪异的询问声,[你说‘和朋友约了’?]
林一简:[对啊,和‘朋友’。]
心跳似乎短暂地失序了一下,林一简下意识按上心口。
但还不等她仔细感知那情绪,就听见一道状似无奈的笑声,[你啊,长点心吧。早晚被人骗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林一简:[……?]
什么鬼?你信不信我现在打道回府?
李晦还真不信。
他有点苦恼又有点高兴地想着:还能怎么办呢?只能他多看顾些。
谁让他是“朋友”呢?
第 17 章 第 17 章
因为要把林一简送回学校,李晦这次醒得晚了点。
临时驻营地都拆得差不多了,李晦要是再晚点醒,赵敦益都打算叫人了。不过就连这会儿,他也少不了暗自腹诽两句“心大”。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提醒,“你昨天带回来那人醒了。”
赵敦益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人有什么身份,因为摸不准也不敢随便对待,只能半看管半是照顾地供起来,只等着李晦醒了再看看怎么处置。
却不料,李晦满脸不明所以,“什么人?”
赵敦益:???
他噎了一下,也只得提醒,“你昨晚带回的那个,穿着一身道袍的。”
他辛辛苦苦照顾一宿,结果这人可倒好,睡了一觉就抛到脑后了。
赵敦益觉得自己在那儿思索那人身份的行为像是个傻子,保不齐就是李晦临时起意、觉得捡人有意思呢。
李晦确实没注意那人灰不溜秋的一身是道袍。
不过赵敦益说“昨晚”,他倒是想起来点:自己入睡前好像确实拎了个人回来的。
见李晦这一脸恍然,赵敦益越发确证了自己的猜测,一时脸色都有点发青。
早知道这样,他就随便找个帐子扔里头了,简直白费心血。
李晦倒是没在意赵敦益那脸色,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听到这消息后想了想,干脆起身:“我过去看看。”
安恭义:“……”
这人被调包了吧?!
安恭义还有点回不过神来,倒是他旁边有人出言插话,“李刺史方才可有一言有误,安副使如今可非任都校,其年前已被节帅任为副手,如今朔方诸事尽皆仰赖安副使处置。”
李晦下意识看了眼上首的安思范,后者并未对此有什么反应,显然是认可的态度。
他略微拧了拧眉,但很快舒展开,对着对面笑道:“如此,倒是晦失敬了。”
安恭义僵笑:“……李刺史客气了。”
说实话,他不太敢喝。这酒里没毒吧?
……
一场宴席结束,李晦当然是跟着安恒德一块儿走的。
因为李晦宴上那表现,安恒德也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结果还没开口呢,就听李晦开口,“安恭义那狗日的怎么回事?宴上那么多人,就放着他在那乱吠?”
安恒德:“……”
确定了,人还是那个人没变。
他噎了一下,慢半拍意识到什么,问:“你刚才宴上那些话谁教的?”
李晦:……杜彦之。
想着临走的时候,对方千叮咛万嘱咐,甚至话里话外隐隐连林一简都带上了,就怕他当场呛声回去,李晦莫名觉得丢人,他又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李晦张了张嘴,果断把话咽下去,转移话题道:“那不重要。安恭义是怎么回事?让他当节度副使?!义父……”脑子没毛病吧?
安恒德眼皮一跳。
好在李晦还是有数的,这还刚出节度使府呢,他不至于大街上口无遮拦的。他把后面话咽下去,眼神催促着安恒德说。
安恒德只解释了一句:“他不掌兵权。”
李晦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不由嗤笑了声。
他还道是什么呢?原来是被撑起来协调各方的空架子。
安恒德一眼就看出李晦想什么。
但真能协调得了那也是本事。他有心劝李晦收敛点,但过往无数次经验足够告诉他这多半没什么用。而且照李晦今天宴上的表现,他应该心里有数……吧?
安恒德怀着十二万分的不放心。
但眼见着快到自己府上,旁边李晦半点不见外地跟着往里走,他顿了下,到底开口提醒,“你也是、这段时间也别和我走得太近。左右你也待不了多久就回云州了,没必要搅和进来。”
李晦有点意外,他转头看向安恒德。
安恒德却怔了一下。……突然就有距离感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颇有点没话找话意味地干巴巴开口:[你家好大。]
[也就是大了。]李晦撇了撇嘴,怨气很大地开口,[冬天冷夏天热,天气不好的时候还下沙子。奶茶喝不到一杯不说,连烧烤调料都不全……]
林一简:[……]
这人脑子里就只有奶茶烧烤?!
追求就不能高级点?
起码是鱼子酱吧!——李惟昭他可快干点人事吧!!
勾搭小姑娘就算了,还这么不走心。
……
林一简倒是没觉得男朋友的礼物有哪里不好。
要是真像一开始的金簪子她才要头疼,不可能在学校戴出去不说,而且她根本没法解释来历。大量贵重物品来历不明,林一简觉得自己离被上门查水表的日子不远了。
而且用凡尔赛一点的话说,林一简并不缺钱。
作为一个深度自闭的i人,她的日常开销极其有限,就算是刚刚签约的那段时间,稿费都足够覆盖她的开支。更别提两年前的那次新人赛名次不错,拿到奖金的同时也打响了名气,现在也算是业界小有名气的新锐漫画家了。
话虽如此,当被编辑询问游戏改编的版权意愿时,林一简还是有点意外。
对面的蒋书松失笑:[有这么惊讶吗?你的题材很适合游戏改编,最近种田游戏很火的,值得改编的作品不多,你可是很抢手的,已经有几家向月下透露意思了。放心,我肯定给你谈个好价格……]
……
游戏改编确实惊喜,但是林一简这会儿却高兴不起来。
她编辑回复的这会儿功夫,旁边又一声哽咽的啜泣声传来,林一简偏头看过去。
旁边,叶竺妍两腿盘起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抱枕,对着前面屏幕上的苦情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林一简看看屏幕上男女主的生死诀别,再看看眼眶通红,手上的纸巾空了半抽、旁边垃圾桶被填满的叶竺妍,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对方。
煽情的片尾曲播放起来。
叶竺妍胡乱抹了把眼泪,重重地擤了把鼻涕,抬头对上了林一简的目光,闷声闷气地痛斥:“这剧的编剧真不做人!”
林一简应和着点头,但是看过来的目光依旧担忧。
叶竺妍反倒是被她这表情逗笑了,“干什么那么看着我?我现在有这么糟吗?”
她这么说着,起身往洗手池那边走,对着镜子观察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睛,然后一边鞠着凉水泼脸、一边模糊不清地咕哝着:“确实有点肿了。”
李晦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倒是立刻察觉到林一简的异样,[怎么了?心情不好?]
林一简摇头:[不是我,竺妍失恋了。]
李晦“哦~”了一声,没发表什么意见,他和对方又不熟。
倒是那边的叶竺妍,洗把脸的功夫,像是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反过来开导起了林一简,“这没什么的,毕业季、分手季,大学情侣有几个能走到最后的?失恋的又不止我一个。”
林一简“嗯嗯”地点头,但是她偏头看看那边空了半抽的纸巾,觉得叶竺妍可没有嘴上说得那么洒脱。
叶竺妍也瞄向那一垃圾桶的纸团,放弃强撑地重重叹了口气。
她拖着凳子凑得离林一简更近了一点,反过来抱着椅子背跨坐着,耷拉着肩膀叹息,“说难过确实难过,但是这也没办法啊。”
她的视线没有什么准确落点地在寝室里游移着,像是有点走着神开口,“在学校里不用想那么多,谈恋爱就是谈恋爱,开心就完事了,但是快要毕业了,总得考虑一下现实么。”
李晦怔了怔。
考虑“现实”吗?
林一简正满心槽点,旁边却走过来一个人。
她正想着按照先前的应对,随便点点头就走过去,却见对方目标明确的直奔她过来,“回禀节帅,南城墙修砌已经过半,节帅可要去过目一二?”
林一简有点麻,她赶紧地cue李晦:[这要怎么答?你要去看吗?]
李晦倒是很随意:[你让他等着就行,我晚点过去。]
林一简艰难地把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不好意思”咽下去,跟着李晦的调子重复:“我晚点过去。”
这依样画葫芦学出来的硬邦邦的语气让她浑身都刺挠。
来禀报那人到不觉得有异,只觉得李晦的声音有点紧绷,猜测节帅今日可能心情不太好。当即也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领命去了。
还算顺利地蒙混过关,林一简接着按着李晦的指路,去了他平日办公的大堂。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文吏在处理文书,看得出来,李晦来得并不算早……有点羡慕啊,这种“睡觉睡到自然醒”、“醒来以后走两步就到办公室了,还是巡查工作”的生活状态。
林一简正这么想着,却见里面的文吏纷纷见礼之后,一个领头的、看起来气质就很不一般的中年人上前,开口就问:“昨日所言,那吴氏之事、不知节帅意下如何?”
林一简一脸懵逼:什么吴氏?什么昨日?
她还准备问问李晦要怎么回呢,就听对方重重叹了口气。
林一简:[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
李晦叹气:[你露馅了啊。]
他本来还想试试能装多久呢,结果一个罩面就被看出来了。
也对,就林一简那气质,就是套上棕熊的皮套子,都是仿真一点的游乐园吉祥物的玩偶服套装。
李晦换回身体控制权,也没回答杜彦之刚才那个问题,只是对着对面点了下头,“是我。”
杜彦之愣了一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脸上的神色飞快变化。
少顷,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恭谨:“不知刚才那位,如何称呼?”
林一简尚且不明所以,却听李晦态度自然地接话道:“姓林。”
杜彦之琢磨了一下这个介绍方式,立刻调整了自己应对态度。
虽然神情仍旧恭敬,但是却并非是对仙神诚惶诚恐,而是对普通的贵人尊敬态度,他再次行礼问好道:“见过林姑娘。”
两年前对方离开朔鄢时,脸上还带着点少年的青涩和莽撞,但此时此刻,当那双狭长的眼睛定定看过来的时候,安恒德恍惚生出点看正值盛年的安思范的错觉。
但那点恍惚也只是一瞬,因为李晦很快就扬眉笑了起来,“大哥不想吗?”
不想要那个位置吗?
安恒德听明白了这意思。
但他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摇了下头,“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李晦嗤笑了声。
他挽了个刀花、将匕首收入鞘中,抬头看向对面,冷声警告,“我带人回朔鄢城,你要是想去就跟着,要是不想就现在滚蛋。少来这些有的没的。”
许玄同僵硬着点头,以示知晓。
李晦这才重新放缓了神情。
再接着坐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李晦站起身来往外走,中途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顿住回头。
刚松半口气的许玄同差点呛死,连忙正襟危坐、听候差遣。
李晦瞧了两眼他这做派,像是被逗乐了似的笑出声。
在许玄同越发紧张的表情下,轻轻挑眉,“坐那干什么?出来干活。难不成真等着我的人伺候你啊?”
许玄同:“不敢、不敢!”
……
李晦这一趟心情不错地过来,走的时候也脸上带笑。
守门的士卒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如常问候见礼,李晦甚至还有闲心点头回应一二。
但往前走了一段,他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褪去,不多一会儿就成了面无表情。
他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五指轻轻收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自然只能抓住一团空气。
微风打着旋从掌心拂过,李晦微微出神想着那老道刚才的话:梦醒、成空……吗?
第 18 章 第 18 章
李晦心情似乎不太好。
中午李晦一过来,林一简就感觉到了。
她正勾勒画稿的笔顿了顿,询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上次对方这样,似乎还是那次甲胄问题。
李晦还是照例否认,[没什么。]
不过这次总算坦诚了点,紧接着解释,[遇到了一个满口胡说八道的老骗子。]
林一简愣了下,问:[被骗了什么东西吗?很要紧?]
她觉得应该是挺重要的东西,不然李晦不会是这反应。
李晦:[没骗什么,就是说话难听点。我把他警告了一顿,之后应该会老实了。]
李晦说安思范最近犯了脑疾,主要是他把一个坑蒙拐骗的老道士奉为神人。
——是的,他说的就是许玄同。
按说安思范平常虽也相信这些神鬼之事,但是到底被骗子坑得多了,心底有些戒备,对这些人也不全然相信。
但是这次情况却有所不同,主要是因为他的儿子。
安思范义子不少,但膝下的亲儿子只有安金珠一个,这名字虽然俗了点又有点女儿气,但是见名知意,这独子可真是安思范的宝贝疙瘩、金珠子,养得可比女儿精细多了。
这也没法子,自从阖家被先云州刺史所屠后,这么些年,安思范膝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
可这金珠子却打小身体就不好。
安思范身边没人敢提的,但是大家都心里有点谱,这孩子怕是很难养大成人。就连平时最爱钻营的安恭义都不敢和这位小公子多接触,就怕哪天这小公子出事了,安思范来一句“你平常和珠儿关系最好”,强行把他拉去殉葬。
可是这么一位病歪歪的小公子,在这位新入府的老道士的“天地之气”的接引下,身体居然渐渐有好转的趋势。
反正打那之后,安思范就把人当成真神仙来看了。
见人之前必定沐浴更衣、焚香净手,一应礼节分毫不差,就是见皇帝都没那么恭敬。
“……某有眼不识泰山,实在不知真君降世,竟慢待仙人至此。寒舍鄙陋,实在有辱仙师道体,若是仙师不弃,不若先移步主院暂居,某已命人去会仙山上修建道场,待道场的修葺整齐,仙师再行移驾。”
这真的是真仙师待遇了。
但许玄同哪敢应啊?!
经过昌州的那一遭之后,他深信爬得越高摔得越惨。那家供奉的道士也不止他一个,为什么单单他被挑出来扣锅?不就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平常太过惹眼的缘故。
许玄同以“修行中人无需世俗富贵”“耽于享乐反而坏了修为”等种种理由,总算婉拒了安思范的盛情,同时也狠刷了一把“世外高人”的形象。等终于把人送走了之后,许玄同整个人都是一瘫。
但是短暂的放松之后,许玄同神情抑不住地焦虑起来。
——李晦为什么还没来找他?!
经过这么些时日的沉淀,许玄同总算“明白”过来。
他分明是李晦安插到节帅府的一颗暗子!交流项目这边,接连听了几天的学术报告,欧阳艺如是询问。
林一简有点纳闷,但还是如实回答了自己的感受。
她觉得都挺不错的,不管是人工智能还是大数据,信息网络还是量子云计算,看起来都很有前景的样子。
欧阳艺一脸深感认同地狠狠点头,然后终于暴露了自己的意图:“那你呢?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科研女神的召唤?想不想投身研究事业?”
林一简:?军帐之中是萦绕的血气,针线穿过皮肉,将那道狭长的伤口固定。
好在这道伤口虽然长,但并不算深,要不然军医这会儿就该想怎么把主将的肠子塞回去了。
——朔鄢出事了。
这是这会儿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事。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李晦刚刚下令休整,朔鄢就传来急命追击的军令。
这确实是安思范会下的命令,李晦没有多想,重新整兵准备追击,却不想突然被人袭击了……攻击是从背后来的。
前面是田齐丘部众、后面是不知底细、但也显然来者不善的对象,猝不及防的两面夹击,就连李晦也是费了点功夫才稳定住局势。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大军需要补给,但是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这么耗着是死路一条,必须弄清楚朔鄢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盼着什么来什么。李晦刚这么想着,就有亲卫过来小声禀报了几句。
李晦愣了一下,不敢相信真有这么好运气,跟旁边确认了好几遍“真的?”之后,起身就要往外走。
但是刚刚起身就被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本来已经在收拾东西的军医动作顿了顿,转头瞥过来一眼,语气淡淡地:“将军这几日还是静养为上。”
李晦嘶着气比了个“懂了”的手势,改口对一旁的亲卫道:“把人带过来吧。”
但是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到底坐不住,站起身来慢慢往主帐外挪。
因为要避开伤口,这动作实在费劲,等他掀开帘帐,亲卫已经把那一老一少两个人带过来了。
李晦还没说什么,就见那个小的往前冲了几步,跪地泣涕道:“安恭义毒杀我父亲,求刺史为我爹报仇!!”
这话一出,营中一片哗然。
一时之间,周遭的目光都落在丧父恸哭的孩童上,李晦却抬起了头,看向落后一步的许玄同:这种时候、在这场合、说这样的话,绝对是这厮教的!
确实是许玄同教的。
他先前对跟着李晦出征那么推脱,这会儿突然投靠也得有点诚意,比如说送他一个好名头——有什么比“为旧主报仇”更好的名声?更何况还是死里逃生的旧主独子的恳求。
话虽如此,许玄同也没指着李晦手上的这点残兵杀回去。
他显然在来时路上就做好打算了。
把那边确实哭得快背过气儿去的安金珠抱下去,其余的人都被屏退,留在主帐内的许玄同也顺势开口,“安恭义仓促行事,还来不及顾及他处。刺史不如暂时退守云州,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仇是要报的,但又没有说现在报。
敌强我弱的形势,当然要先苟起来发展一波。
许玄同说得头头是道,回神才发现那边坐着的李晦半天没出声。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过去,却听李晦开口,“是真的?”
许玄同:?
李晦:“安恭义毒杀义父的事。”
什么情况?
欧阳艺深情款款、情真意切,“竺妍肯定要找工作,歆悦也准备考选调了,呜呜呜一简只有你了!陪我一起申请吧!!”
林一简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原来我是剩下的那个。”她这么吐槽了一句,倒是正经给出了回答,“现在才开始搞申请,怎么看都来不及了吧?”
欧阳艺一脸正色:“相信你的实力!你可以的!”
林一简:“……”不,我不可以。
她噎了一会儿,纳闷:“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
好像也不是突然,这么想想,欧阳艺先前邀请她参加这个项目就颇有些“居心不良”。
欧阳艺痛苦抱头,“一个人搞申请很难啊,我也想要人陪啊~”
“而且一简你真的很适合!超级适合做研究!你难道忍心看着你家亲爱的我孤零零地一个人漂洋过海?”
一双狗狗眼亮晶晶地注视过来,林一简十分动然拒,“抱歉,我有打算了。”
欧阳艺并不意外这个结果,还是哀叹着趴到了桌子上,装模作样地一阵假哭,“呜呜呜一简你变了,你以前都不忍心拒绝我的。”
林一简却怔了怔:她变了吗?
不待她继续深想,那边欧阳艺一阵唉声叹气后,抬头看过来,“可恶!果然还是抢不过。漫画真有那么好吗?”
林一简沉默片刻,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
起码在林爸林妈眼里,这绝对是女儿的“不务正业”。
欧阳艺愣了一下,面露意外。
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还以为林一简会大夸特夸呢。
在这短暂的迟疑间,却见对方一点点笑起来,“但是我很喜欢。”
林一简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关于那个“重新考虑一下”的结果。
那联系脆弱又虚无、宛若一根孤零零的蛛丝,不知道是哪阵风的巧合,建立了这段相隔时空的联系,却脆弱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裂,但是——
她微微垂下眼睫,低声重复,“我很喜欢”。
既然“喜欢”,那为什么要在丝线尚未断裂的时候,先一步扯断它呢?
欧阳艺怔怔地看见这垂眸浅笑的一幕。
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温柔的弧度,宛若一潭静谧的湖水,但是在她身后,将坠的夕阳在天边晕出绯红的色彩、热烈得仿佛火焰在燃烧。
乱世中能混出头的、个顶个都是狠人,许玄同可不敢因为年纪轻看他人,或者说越是年少,他越是不敢轻待。那问题来了,这么一个在战场上长大、生死见惯的将领,会无缘无故救人?
不是兴之所至的随手一捞,真的命人精心照料。救完了之后还分毫不取、毫无索求……那要真是这么个不求回报的大善人,他把头拧下来当球踢!
对方在他身上费了这么大的心力,许玄同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有用。
许玄同一开始没想到自己能有什么用,直到那天节帅府中偶遇、对方假作不识。
他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回房细想,越想越是冷汗涔涔,直到背后都生生地湿了一层。
不管是救命之恩,还是醒后的辅以警告,不管是朔鄢城外把他驱离军中,还是节帅府中假作不识……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对方分明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想让他以个人的名义进入节帅府、打入安思范身边,留待后用。
至于说在他离开军中之前,对方特意拆穿了他吃饭的本事……
那分明是让他乖乖听话,否则有的是法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一个恩威并施、走一步算三步的人,居然在外人的评价为“虽勇武有谋略,但颇有些直莽的少年性情”,那些人的眼是被屎糊了吧!!
这情形下,许玄同硬生生地绷住了那仙风道骨的皮,语气平缓道:“某观这营中煞气太重,恐于将士们不利。将军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某也只能以己所学,略尽绵薄之力。”
许玄同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
——听见没有?他这是为了报恩的,完全没什么别的意思!真的!
李晦似笑非笑地瞥了人一眼,然后打量了一番周围布置。
也不知道这人从哪倒腾来的香案烛蜡桃木剑,布置得有模有样的。李晦看了眼许玄同手里的符纸,又看了眼放在旁边的一碗水,琢磨着先前在林一简那边看的“魔术”,心底大概有数了。
酚酞遇碱变红……是这个说法吧?
他默念了一遍这个有点别扭的说辞,又往前面走了几步,拿手捞了捞对方搁置在另一边的一盆水,果不其然,嗅到了淡淡酸味。
李晦就这么用湿淋淋的、沾着醋的手,抬手接过了许玄同手里的符纸。
许玄同完全不敢反抗,眼睁睁地看见李晦把提前绘好的符用醋水抹了一遍,慢条斯理地又抬头看他,“还请仙师为小子解惑,这煞气要如何化解?”
许玄同:“……”
还“小子”呢?这分明是个“祖宗”!!
都做得这么明显了,许玄同要还不知道对方已经看穿了其中把戏就有鬼了。
怪不得那儿没能忽悠着,原来是个行家!
第 19 章 第 19 章
[讲座?什么讲座?]
李晦都在这边呆了这么久了,早就知道“讲座”是什么,问的只能是讲座的内容。
林一简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声解释:[是位研究S代史的教授,听说这次讲座是讲古代军事相关。]
林一简的迟疑还是有道理的,几乎是她刚刚说完,那股不满的情绪就立刻明明白白地浮现。
李晦语调挑得老高,[古代军事?]
林一简:[……]
她就知道。
林一简硬着头皮“嗯”了声。
李晦:[‘古代军事’你问别入?你倒是说说,你问什么我没告诉你啊?……教授?他上过战场吗?见过攻城吗?指挥过大军吗?]
李晦下意识地拖延,却没想到林一简那边期末考试还没到呢,他这里先出了变故。
宣义节度使田齐丘攻占息州,安思范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命麾下将领带兵迎击。三年前,朔方和定宁那一仗大军就是走的息州,这一次安思范倒也没有另委他人,而是让安恒德带兵主力、正面迎击。而李晦再次分兵,走禹州锦平那一路。
若是以往,田齐丘这么大张旗鼓地来犯,安思范必定亲自出手,送对方一个有来无回,但是这一次他却毫无亲征的意思。 安恒德本来还想着门口李晦的那话呢,结果一路往里走着,被旁边的罗氏瞪了好几眼。
安恒德:?
他被看得莫名:难不成真的因为自己刚才没让李晦进门啊?也不想想那臭小子说了什么,那是能一点头就答应的事吗?!
罗氏看着安恒德这半点不开窍的样子就来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人揪到了一边,压着嗓子小声道:“你怎么当大哥的?元绩都快说亲了,你还放着人不管?”
安恒德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很冤得慌。
那臭小子是能管的吗?安思范送的人他都敢往外扔,天知道他那会儿听说这事、心脏都快吓停了。
罗氏可不知道这些内情,她只是低着声又道:“上次那个姑娘呢?你就没问问?”
安恒德无奈:“这都两年多了,就真有什么姑娘也早就说亲嫁人了。”
云州一行生死未卜的,人家姑娘凭什么等他啊?
罗氏瞪了他一眼,也懒得和人分辩那么多,干脆利落道:“你去问!”
安恒德:“……”
自家夫人的话当然不能轻慢,安恒德本来还想和李晦说说朔鄢现在的局势呢,但因为罗氏路上的那番话,等进了书房,开口第一句却是:“你上次送簪子那姑娘如何了?”
李晦也没想到安恒德第一句是问这个。
他愣了一下,旋即沉默了。
安恒德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情况恐怕没那么如意。
他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李晦的后背,开解道:“你耽误两年没什么,姑娘家的两年可耽误不起。”
李晦怔了怔:“耽误”吗?
“……人家总得嫁人的。”
安恒德刚说完这话就觉出李晦表情不对,他眉心一跳,总算意识到问题所在: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心上人嫁人的,这事就完了,但是要照李晦的思路来,这事显然不可能这么结束……
安恒德觉得眼下这情况,简直堪比门外听见李晦那句“我想”。
——他想个屁!不能想!!
安恒德肃下表情,“我可告诉你,你别动那些心思!”
他倒也想起李晦那吃软不吃硬的狗脾气,深吸口气,放软了语气,“就算不为别人,也为那姑娘想想,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要是因为你平白遭了祸事……”
安恒德还没说完呢,就被李晦打断,“我知道了。”
安恒德略微诧异地抬头,对上李晦平静的目光。
他语调平稳、表情十分冷静地开口,“大哥说的有理,我会照做的。”
安恒德:“……”
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就眼前这个犟种,能三两句话说通才怪,他绝对憋着个大的!
是不能去?还是不想去?
无论哪一个,其背后的意味都很可怕。
前者是身体的衰败,而后者却是心智的消磨。对现在的朔鄢来说,这完全是往烧得正烈的火堆上,又泼了一桶滚油。
等到来下达命令的使者离开,李晦对着屏风的方向笑了下,“你可都听见了?还打算跟着我走?”
刚刚还抱着李晦大腿,一口一个“恩人”、涕泗横流地想跟着对方回云州的许玄同:“……”
他觉得这事可以再考虑考虑。
原本朔鄢的局势一天比一天乱,许玄同这个地位超脱的“仙师”也有点慌了。他这点超然地位完全是安思范给的,本来靠着一些养生法子和消炎退烧药,那颗金珠子情况倒是勉强安稳了,可谁能想到,这节骨眼上、金大.腿反而出状况了。
眼见着安思范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保不齐哪天人就没了,又不知道新节度使上位之后,他到底是“仙师”还是“妖道”。这情况下,许玄同当然得死死抱紧他的“真·大腿”啊!
但是李晦这会儿要去打仗去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的……
许玄同尬笑着从屏风后面绕出来。
待重新在李晦对面坐定,他仿佛先前无事发生,满脸仙风道骨地,“某一定在朔鄢城内消灾祈福,望恩人早日凯旋。”
李晦嗤笑了一声,本来想嘲讽两句对方这满口瞎话的,但是话到嘴边终究咽下去。
这老骗子有一句话确实说对了。
梦总会有醒的那一天。
林一简:[……没。]
关心鼓励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发过来,林一简本来想要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再加上这段时间连续赶工带来的仿佛脑子被挖空的情形。
但是随着那一条条消息的不断地发过来,林一简最后的回复却是:[这不是我想要的]
看着发出去的那条消息,林一简愣神了一下。
恍惚间终于明白了这几天的内心那空荡荡的感觉是什么了,不是因为过度忙碌带来的无暇他顾,而是这一切,热度也好、追捧也好,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漫画于她而言是什么?
是快乐、是喜欢,是凭着画笔构筑一个虚构的世界,然后将之呈现给更多的人。她当然想要很多的承认和认可,但却并不是以当下这种方式。
那种恍然的感受来得实在突然,林一简编辑了很长一段消息来解释自己的想法。
等把那小作文一样的内容发出去之后,她才终于回神。
再重新浏览一遍自己写了些什么之后……
林一简:撤回!“撤回”在哪里?!QAQ!
她羞耻感爆棚地哆嗦着按住了那条消息,还没有来得及选中撤回选项,对面的回复已经发过来了。
编辑松鼠:[好的,我了解了]
编辑松鼠:[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你这段时间先好好休息,别的事情我来解决]
林一简怔了怔。
她没想到对面会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毕竟对方对这件事一直表现得就很热切的样子。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和外头那个叫个人都黑脸的侯畋不一样,石让熊倒是态度端正地摆明了下属的姿态,一见人就规规矩矩地行礼,“石某见过刺史。”
李晦可还没忘这人当初想夺刀胁迫他呢。
他默默腹诽两句“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倒也懒得和他纠缠,直接问:“你人挑好了?”
石让熊颔首称是。
李晦点了下头,“行,让他们准备准备。等过两日麦收了,我寻个由头在东边那边开个口子,你叫人机灵点,别死在半路上。”
安思范让他来云州不是搞祥瑞来了,李晦还没这么想不开,把这些“嘉禾”和自己绑起来。让这些人带了麦种出去,之后云州如何、那是云州自己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李晦交代完就打算离开,临走却被安思范叫住:“为什么?”
李晦:“嗯?”
石让熊:“安思范并不知你所为吧?你非云州人士,云州如何与你无干,反倒是麦种之事被安思范所知,你的下场恐怕不会好。”
李晦脚步顿住,他上下打量了石让熊一眼,倏地笑了。
“你说得对。”他这么说着,唇角的弧度越发上扬,笑容显得恶劣起来,“说不准我是想以此设圈套,假意放你们的人出去,实则半路设伏,让他们有去无回呢?”
石让熊拱了拱手,“刺史说笑。”
别说以他们现在任人宰割的状态,李晦这么干没什么意义了,就是事实李晦真的如他说的那样,麦种之事事关重大,这也值得他们拼死闯一闯了。
李晦瞥了下嘴。
真没意思。
他很没趣地摆了摆手,“问那么多干什么?我看你是闲得慌,西边那两亩地还荒着呢,你去把它开了吧。”
石让熊:“是。”
李晦:“……”跟这人说话能把人噎死。
他又多补了句“你自己动手”,这才心气稍微顺了点,抬脚往外走。一直等看见田中的金黄麦穗,他神情才终是渐渐舒展——
“为什么”啊?
大概因为他女朋友是个仙女吧~
李晦短暂地轻笑了一下,五官又拧成了一团。
等到了明年云州各地报祥瑞,希望许玄同那边忽悠得住吧!……不行,他还得给朔鄢去封信的、和那老骗子好好说道说道这事。这要是真搞砸了,他们全得吃不了兜着走!
编辑松鼠:[没什么麻烦,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顿了一下,又回:[倒是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吧?好好休息一阵子再说]
林一简有点感动。
能遇到这么一位编辑真是太好了!
等终于和编辑聊完,林一简放下手机,心情却一时有点茫然。
这件事算是解决了?
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林一简觉得这会儿应该有很多感慨,但是她只觉得累。
骤然放松之后涌上来的疲惫感淹没了所有情绪,她艰难地爬上床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倒头就睡了过去。
林一简确实想一个人冷静一下。
不过在此之前,她轻轻笑起来,[谢谢你。]
作为第一部正式的作品,林一简知道自己的漫画和许许多多的新人的一样,有个各式各样的小毛病。
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因为这份神奇的缘分,让她能够通过另一个人来了解一个架空朝代的真实信息。不是冷冰冰的文献资料,而是生活化的种种细节……果然是金手指吧!
在这轻快又柔软的情绪传递下,李晦却怔然了瞬许。
心脏的跳动有片刻的失序,过往画面在心底一帧帧浮现,某些模糊的感受在这一瞬变得尤为清晰。
李晦半晌都没有回答。
这沉默有点太久,林一简渐渐不安起来,心底七上八下的,越发加剧了这种烦乱的情绪。但就在林一简都忍不住出声询问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听到一声嘲笑,[道个谢而已,你紧张什么?]
林一简:……????
所以,你专门沉默那么久,就是为了看我紧张?
啊啊啊这人怎么能这么混蛋啊?!!
……
那天李晦什么要求都没提就走了。
林一简气消了以后,觉得有点不对。她都做好了被人蹬鼻子上脸,答应点不那么过分要求的准备了,结果李晦什么都没说……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第 20 章 第 20 章
李晦赶回朔鄢的时候,正好赶上年节尾巴。
安思范大办宴席,犒赏这一仗的大功臣。
不过这宴席虽大,但到底沾了半个年宴的名头,便有些心底不平之人私底下以此为由,说道些如“那小子不过碰巧赶上了”、“便是没有他、节帅今年也要大办”云云的话。
这些话不知道怎么穿到安思范耳朵里了。
安思范对自己看好的人,从来不吝嘉赏。更何况李晦这仗打得实在对他胃口,他对这义子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对于这些流言,安思范也没费劲澄清什么。干脆等出了年之后,又专门办了第二场宴会——指了名地为李晦接风洗尘。
李晦被告知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他纳闷:“不是已经接过风了?”
这都回来这么久了,还接哪门子风啊?
来人低头回禀:“节帅道‘年节忙乱,顾不上那许多,实在慢怠了功臣。如今终于得了闲,也该正经接个风’。节帅又让将军不必介怀那些话,此战首功,非将军莫属,万莫因外人一两句言语,离间了父子之情。”
李晦怔了一下,若有所思。
但是在来传话的人抬头之前,他已经收起表情。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义父待晦恩重如山,晦怎会因外人一两句话心生嫌隙?……”
李晦对杜彦之的话听是听了,但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安思范旧伤发作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又有许玄同在旁边看着,能出什么事啊?
但是这点不以为意的想法在真的回到朔鄢、见到安思范的时候,戛然而止。
李晦愣住了。这场营救最后也没能成功,几人争执间耽搁了太久,外面的骚乱渐渐平息,有守卫过来查看情况,刘老四只能被迫离开。
这场夜间的变故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到了李晦的案头,关乎着当下垦荒开地的进度,李晦亲自来看的情况。
而猴儿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昨夜的那番变故本就耗费心神,心绪大起大伏本就有碍身体,他又意识到自己成了拖累,丧失了求生意志之后,第二天直接没能起得来。
军中人口密集,一旦有人闹了病,很容易变成全军的瘟疫,守卫对这情况都十分警惕。
猴儿如今阶下囚的身份不可能有人给他请医,那处理方法就很简单了,守卫当即就要把人往外拖。云中军的人自然不让,两厢便这么争执起来。
李晦来的时候,就正撞见这一幕。
看守的士卒人数不多,但是李晦身后跟着的亲卫人却不少,这呼啦啦一帮子人一过来,场面被迫冷静下来。
李晦大马金刀往旁边一坐,晃了晃手里的漆黑鞭子,“说说吧,怎么回事?”
看守的士卒是云州守军,闻言上前一步,“回刺史,有人闹了病,属下正想要处置,可这伙儿人不服管教……”
他这话没说完,后头就有人愤恨高声:“根本不是病!你光叫人干活,不给饭吃,神仙来了都挺不住。”
李晦瞥了那看守士卒一眼,后者连忙辩解,“刺史莫听这人信口胡沁,属下都是奉命行事,绝不敢故意克扣、耽误了刺史的大事。”
稍微刮点油水还是有的,但是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
一来,这新刺史才刚刚到任、他们尚且摸不准脾性,再者,这会儿敢到云州的都是狠人、他们也不敢得罪狠了。
至于到底是病了还是饿的,看一眼就知道了。
李晦起身往前,但是刚刚走了几步,变故陡生。
俘虏中一人突然快步上前,夺了一旁守卫的佩刀,直扑李晦而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最后的结果却是冲上来那人被一脚踹翻,扭着胳膊按在了地上。
李晦抬脚踩着人的脊背碾了碾,一阵令人牙酸的关节错位的声音,同时伴随着一声闷哼,李晦捡起一旁落地的佩刀,慢条斯理地在手里晃了两下,似乎在考量从哪下手。
另一边俘虏里的人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呼,“头儿!”
李晦顿了下,突然笑出了声。
他低头往下看了眼,莞尔,“原来是你啊。”
他就说这帮人里绝对有个领头的,不然这一路上也太安分了。
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刀,锋刃在阳光下反射的凛凛的寒光,和那白森森的牙齿一样晃眼,他笑盈盈地问:“咱们谈谈?”
坐在上首的人眼神依旧锐利、气势依旧迫人。但是仔细看去,那迫人的气势下是微微佝偻的脊背,斑白的鬓发下、眼珠已经浑浊。
李晦头一次这么真切地意识到,安思范老了。
——那个昔日他眼中不可逾越的高耸山峰,仿佛徒手都可以攀爬。
既然他都会生出这种想法,那么其他人呢?
李晦将目光缓缓转过一边,想看看那些旧日同僚。
居然是安恭义先对上了他的视线。
安恭义依旧一张亲切的笑脸,看不出半分曾经芥蒂的模样,“李刺史果真青年才俊,战阵之中,有能冠三军之勇,抚绥一隅,亦若屈指小事……文武兼备,实非凡人可比。”
李晦定定地看了会儿那张状似感慨的脸,半晌,笑道:“安都校谬赞了。”
他这么说着,就着对方遥祝的姿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着对方亮了亮杯底。
安恭义:“……”是夜,云延城内。
李晦这一路俘虏的人不少,但既然是阶下囚了,也谈不上有什么特殊待遇,刺客也不至于傻到暴露自己这边有什么重要人物,故而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被安排干了苦力。
李晦还不至于对这些人有什么优待,干得多吃得少,每日回到歇脚的草棚子里都头晕眼花,连逃跑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但里面的人虽逃不出去,却不影响外面的人营救。
夏日的鸟鸣虫咴随处可闻,便有一两声掺杂了别的韵律的也让人一时听不出来,值守的士卒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对,但是几个浅眠的囚徒却猝然惊醒,几人对视了一眼,摸着黑往旁边摸索着,同时小声唤着,“头儿”、“将军”。
被叫的人早都醒了,那是个面相平平、看起来很忠厚老实的男人。
他当然不是什么朝廷册封的将军、更不可能是安思范所立。这年头占个山头都能落草为王,就是自封“宇宙无敌威武大将军”都没人管,云州的这一波反抗势力自称“云中军”,里面自然又相应的领头者,也便是“将军”了。
所谓“云中军”其实也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里面按着地域分了好几支不同的小势力,各个势力虽用了相同的名字,但平素里却多是互不干涉,这位“石将军”只是其中一支的头目。他既被俘,必然是有人来救的。
外面看守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短暂地骚乱了一会儿,里面几个人屏息等候。
但是隔了一会儿,进来的却是一个看守的守卫。
几人心下一沉,但再细看,却从那泥糊了面孔中认出一张熟脸。
便有人惊呼:“刘老四!”
这会儿也没工夫叙旧,刘老四冲着人点点头,便对着旁边石让熊道:“将军,还请跟着我走。弟兄们在东头接应。”
林一简倒是不介意和叶竺妍一起出去这一次,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了手机,点开某个页面、递到了叶竺妍面前。
上面是A市游乐活动宣传:【春末夏初、酷暑将至,让我们和KK共迎炎炎夏日!】
林一简:“最近A乐园有主题活动,我记得你还挺喜欢……”
林一简还没说完,对面就一声斩钉截铁,“去!”
“呜呜呜还是简简懂我!”
叶竺妍这么说着,双手前伸、一副想扑过来的姿势,被林一简眼明手快地按在了原地。
她自己被扑一扑倒是没什么,她怕李晦条件反射把人扔出去……为了室友的人身安全,她也是操碎了心。
在叶竺妍困惑的目光下,林一简清清嗓子、镇定开口:“我去问问欧阳和歆悦。”
倒是上首的安思范笑了,语气欣慰:“惟昭去云州这一趟,可真是长进了不少。”
李晦对着上方拱手:“少不更事、行事轻狂。多亏义父宽纵、又仰赖在座诸位照拂,晦铭感于心。”
情绪太复杂,以至于她每次看见陈宸的时候,都相当紧绷。
这会儿也是。
被陈宸这么一问,林一简下意识绷直了点,顿了一下才摇头否认,“没什么。”
这么说着,林一简也不打算找那根失踪的笔了。
她面朝前面坐好,拉开笔袋重新拿出一根来,一副安心等待上课的样子。
陈宸看着对方那腰杆笔直的小学生坐姿,忍不住弯了弯眼、无声地笑起来。好像不是他的错觉,对方每次看见他,都很紧张的样子……像是炸了毛的兔子、特别可爱。
陈宸略微抿了抿唇,压下了被伍徵明吐槽为“你这什么抖S”的笑,顺势在旁边的座位坐下了。
余光瞥见陈宸的动作,林一简:“……”
她痛苦地闭了闭眼。
好吧,她现在可以开始想,一会儿李晦过来、自己要怎么解释这情况了。
但基础课大教室的公共座位。
她总不能拦着不让对方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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