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如总有很多想不通的事。
譬如为何有歹人会谋害谢珣,又譬如谢父为何会这般针对她。
如今得知谢父不仅是针对,更是想要杀害她,沈晏如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脸色铁青的谢父。
灵堂被焚毁,外面无人知谢珣的尸身是否留存,谢父完全可以把她暗中杀害后,借着昨夜的那场火,对外说,沈晏如守灵时不慎困在了里面,和谢珣一同烧成了灰。
如此一来,既合情理,也无人在意她真正的死因,随意找具辨不清面容的焦尸便可指认为是她。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连着鞋底踩着的冰雪似是顺着脚掌窜入了身体里,寒意直抵天灵盖,冻得她浑身抖得厉害。
可究竟是的为什么?
究竟是怎么样的隐情,值得她被谢父如此费心设计?
沈晏如循着方才说话之人声音看去,只见摇晃的枝桠下,两列婢女从院内齐出,恭谨地立于路径两侧,微微躬身。殷清思从其中走出,虽是由着贴身女使搀扶,但并不让人觉得孱弱,其眉眼间反是含了几分凌人的气质。
眼下围住沈晏如的侍卫连忙像退潮的海浪散于一旁,个个鹌鹑似的杵着,无人敢做声,屏息静默。
谢父穿过呆若木鸡的一众,快步走至殷清思身前,他径自挽起殷清思的双手,“夫人,这里有我处理这些琐事,外面冷,你身体又不好,且回屋去。”
殷清思先是未搭话,她蓦地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转而命着身侧的女使,将其余下人们遣散。
待此处只剩了沈晏如与谢父,她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枕边人:“回屋?回屋后,方便你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吗?阿珣若还在,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要戕害自己的发妻,他会作何感想?!”
也不知是因天犹寒,风吹得过于冷,还是因谢父自身过于激动,他的面上已是绯红一片,耳朵也成了赤色。却听他嘶声道:“是又如何!”
殷清思声线愈发地冷:“谢初序,难道就因为晏如是他的外甥女,和他沾了干系,你就要赶尽杀绝吗!”
话落时,沈晏如怔在了原地。
她的……舅舅?
心脏不禁加速跳动起来,她好似窥得了真相一角,顿然明了谢父为何要把她赶尽杀绝。
沈晏如曾听娘亲说,舅舅在二十多年前自刎而亡,留下了他行商所得的所有金银,做了娘亲的嫁妆。
为何自刎?
娘亲说,舅舅是为了成全一个人。
那时年纪尚幼的她听不懂娘亲的话,不明白娘亲话中含义,却还记得当时娘亲笑中含泪,对她说,等她长大了,有了钟情的人,就会明白什么叫做“成全”。
如今想来,舅舅分明是爱上了将门世家出身的殷清思。
但到了最后,舅舅选择了让心上人活着,自己独赴黄泉。
沈晏如猜想,殷清思与舅舅曾经相恋的这件事,应是成为了谢父的心病。
所以谢父近乎疯狂地针对她。
谢父怕她沈晏如的存在,让殷清思日夜思及那位逝去的心上人。
沈晏如不禁苦笑。
难怪,难怪谢父想要她死。
她遥遥看着殷清思,忽觉得迷惘。
舅舅这般做,算是成全吗?
沈晏如不曾在殷清思的脸上,看到过像自己娘亲那样洋溢的笑与满足,殷清思的眉宇处,唯有常年不化的阴郁。
……
与此同时,谢父眸中掠过阴沉,“二十年多前,你因那贱民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又因为那贱民的妹妹,你险些葬身火海,珣儿生下来也体弱多病。今时更因为这孤女,珣儿……”
他说到后面已无声,发颤的嗓音里满是不忿。
这些年来,横亘在他与妻子之间的旧事,始终像肉里的一根刺,说不得、碰不得,越扎越深。
当年,长辈们指腹为婚,促成了他与殷清思的姻缘。
他们青梅竹马,理应永结同心,琴瑟和鸣。
却是在殷清思及笄之年,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变数。
谢初序怎么也想不到,他的未婚妻竟会喜欢上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子。更荒谬的是,面对长辈的阻拦,她选择了和那个商户子双双殉情!
她宁可死,宁可和那个贱民放弃性命……也不愿嫁给他。
后来二人殉情未死,殷清思被救下,谢初序相求了殷家长辈数日,他仍愿意履行婚约,十里红妆为聘,迎娶她过门。只要她肯嫁,她和那商户子的事情,他不会计较。
故殷家长辈想尽办法,逼了商户子自刎,还让那商户子留下一封他远走他乡的书信予殷清思,让她断绝念想。
谢初序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殷清思,却未有一日见她展开笑颜。
直到二十年前,他的夫人在避暑山庄遇见商户子的妹妹,那女子与商户子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看着旧事被掀起,扎进他肉里的那根刺猛地疼痛起来。
自此嫉妒与猜忌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妻,依旧在想着、念着那个商户子。
沈晏如在谢府多待一日,他的妻就会借此思旧,多想念那商户子一日。
还有二十年前,那场至今查不出根源的大火……定是沈晏如的母亲为了他的哥哥,企图报复他们一家!
那时他险些再次失去了他的妻,和他们的孩子谢珣。
如今谢珣已故,留下沈晏如这个隐患,她将来迟早会祸害他的家人。
——所以沈晏如必不能留!
谢初序猩红着目,胸前起伏越发剧烈,他侧过头剜了沈晏如一眼,“这孤女的到来就没安好心……”
“够了!谢初序,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你还在放不下那段陈年旧事,如今来为难这个孤苦无依的小辈,她何其无辜!”
殷清思打断了他的话,通红的眼望着几近癫狂的谢父,只觉心口淤积的郁气更盛,塞于胸腔,让她喘不过气来。
忆及诸般种种,殷清思深吸了一口气:“二十年前的火,本就是天灾!你我之间的旧事,牵连无辜小辈,传出去像什么话?我没想到你心胸狭隘如此,竟这般放不开!”
沈晏如微微出了神,二十年前的那场火,究竟还有着什么蹊跷?以至于让今时谢家父母一再强调,为此争执不休。
思忖间,眼前拂过一抹深色衣袖,将她稍加遮挡,像是要把她与前处的喧声隔绝开来。
还未看清来人,沈晏如遥遥听到殷清思朝这边说着话。
“阿让,把晏如带回晓风院。”
谢父亦望了过来,殷清思适时补言:“夫君若还想旧事重提,我有的是时间。”
沈晏如歪过头看向谢让,他面色平静,看不出半分情绪,好似在他眼前争执的不是他的父母,而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看来,谢让与其父母之间的感情算不上深。
殷清思看着谢让漠然带走了沈晏如,心中苦涩更甚,她颤着身,几乎快要站不稳。
报应,这一切都是她的报应。
当年她活在不肯接纳谢初序的苦痛里,亦不愿接受与谢初序所出的谢让。她本能地推开谢让,一次又一次,从未予年幼的谢让半点母爱。
至怀上谢珣,她在山庄里偶遇沈家夫人,被开导心结,渐渐放下并释怀了往事。在她拼尽全力保住险些夭折的二儿子后,她想要弥补对大儿子的空缺,却发现谢让早已不需要她的关怀。
此后所有的愧疚与疼爱,都加注在了谢珣身上。
如今谢让这样疏远的态度,殷清思自认是报应,是她所作的因果。
她必须吞下。
***
沈晏如跟着谢让走了一炷香后,意外察觉这是出府的路。
只是这所出的门非是正门,面不朝街,窄窄的巷道里寥无人烟,门前三三两两的仆从扫着雪,车夫正清理着车轱辘上沾着的泥石,一切都像是谢让提前备好的。
谢让没有多言什么,他见着沈晏如在仆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她猫着的腰被紧绷的衣衫勾勒出细线,不足一握,显得极为单薄,随着掀动的帷裳落下,消失在了视野里。
他的目光逐而幽邃。
她真的就这么信任他吗?连着去哪都不问。
谢让步入了逼仄的车厢后,得见沈晏如端坐在侧,并未因他的到来而变得局促,反是极为镇静地看着他撩起衣摆坐下。
殊不知,沈晏如的手心已析出薄汗,她不过是在极力掩饰着心中的异样。
车厢随着马蹄摇晃,吱吱呀呀的声响环绕于耳,他身上的安神香又落在了她的鼻尖,她嗅着熟悉的气味,如何也安不下心神。
夫兄身上,有着太多她莫名觉得熟悉的东西。
她寻不到根源,亦不明缘由,更是怕自己把这些所谓的“熟悉”,当成谢珣的影子。
因在昨夜里,她竟把夫兄的双眼,与梦中谢珣救她时转过身的回眸重合。
如今想来,她真是太过于荒唐。
半晌后,沈晏如听得马蹄声止,应是到了地方。
她抬眼之时,却嗅到安神香蓦地浓了几分。
紧接着,便见谢让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跟前。
他俯身落下的影子覆过自己的身形,俊逸的面庞就此垂下,这样的距离,她稍稍仰起头就能感受到他温温的鼻息。
而那双漆黑的眼仁儿,正定定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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