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如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微眯着惺忪的眼,回想着昨夜之事。
昨夜夫兄醉酒,误入了自己的卧房,之后他们去屋外的石阶处放炮仗、看烟火,直至天边渐明,她困得厉害,也不知怎的就睡了去。
今时沈晏如晃眼瞧着衣桁上空空如也,连着昨夜角落里撒落一地的物件,此时亦整整齐齐地放置在木架处,若非手心里的压胜钱硌得她生疼,只怕沈晏如还以为自己和谢让守夜之事是做了个梦。
她摊开手掌,压胜钱上“岁岁晏如”四字映入眼帘。
沈晏如起身下榻,从柜子里翻出香囊,捻着红绳穿饶,把压胜钱系在了香囊之上,新岁图个好兆头。
她轻声道:“希望能如愿,岁岁安宁,逢凶化吉。”
此后钱嬷嬷入屋伺候她梳妆,亦瞧见沈晏如系挂在香囊的压胜钱,忍不住夸赞道:“少夫人这香囊的压胜钱倒是好看,特别是这上面的字,比寻常的压胜钱都要精致。”
沈晏如点头,这压胜钱的字与她从前见着的确实不同。据她所知,压胜钱铸出时,大多都是一个模具所出的字样,只是分了不同的吉语内容,她这枚似乎极为特别。
但她没有多想,以为自己见识到的压胜钱不够多,没见过这样的罢了。
待沈晏如去殷清思的院子请安,得见殷清思高坐堂前,正低头与谢让说着什么。
谢让瞧着已复了清醒,那眉宇淡漠如常,毫无昨夜醉酒的痕迹。
殷清思一见着沈晏如,面目带了笑:“方才我还在说,晏如你还没过来,是不是身子仍不适,正要派人去晓风院问问呢。昨夜炮仗动静大,怕是你也没能睡好。”
沈晏如欠身道:“多谢夫人关心……晏如已经休息好了,身子无恙。”
她一面说着,偷眼看向几步之距的谢让。昨夜炮仗的动静,谢府上下听到的,怕都是她和谢让在晓风院的“杰作”。
似是留意到她的偷瞄,谢让将目光稍移,与她撞了个正着。
偷看被正主抓了现形,沈晏如顿时垂下眼,匆忙掩饰自己的心虚。
谢让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概因她展露出的这番模样倒是少见,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昨夜他半醉半醒,不慎问出关于她后背那道伤的话,幸而他反应过来,胡诌于她,他是听当时在梅园照顾她的大夫说的。谢让见她点了点头,此后未再提及这事,应当是信了他的话。
天将明时,她靠在他的肩头沉沉睡了去,谢让便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直至有仆从晨起步入庭院,他才避开晓风院里的人,悄声把她抱回了屋,独自离去。
谢让挪眼之际又发现了她腰间别着的香囊,那茉白的布面间,一绺红绳格外惹眼,古铜色的压胜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他的视线就此停留,久久不愿收回。
她的身上,戴着他送的东西。
这样莫名的感觉传至百骸,刺激着他胸腔里加剧的跳动,直至听见母亲在一旁提及自己,谢让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眼。
这会儿殷清思示意沈晏如至跟前,她伸手挽住了沈晏如的胳膊,“正好阿让也在,过几日嘉宁公主办生辰宴,帖子已经递到谢府了,我想你和阿让一道去。”
和夫兄一起赴宴?
沈晏如怔了怔,对于殷清思的决定,她颇有些意外。
嘉宁公主的名头她也知晓,那是当今圣上宠爱的公主,听闻公主出嫁时,圣上甚至将京郊的别苑特赐于嘉宁,可见其荣宠之重。但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殷清思却让她这孀居在府的寡媳代表谢家赴宴。
殷清思见沈晏如未应,以为她因谢让性情冷淡而感到局促,故转而对谢让道:“阿让,晏如好歹是你的弟妹,出门在外都是一家人,你多照拂些。”
谢让正抿着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适才母亲看过来时,谢让的视线正偷移至沈晏如的身上,直到听闻母亲的嗓音,他才忙不迭低下头,假作拈起茶盏饮着。反应过来母亲所言后,谢让亦是在暗中观察着沈晏如的反应,想知道她会不会情愿同他前往。
沈晏如反应过来殷清思的话是在责怪谢让,她心道夫兄对她的照拂可谓多得不能再多,故连忙应下了殷清思所言。
几言关切过后,殷清思支走了谢让,将话茬一转,“晏如,你不必紧张,公主府的生辰宴向来是邀请京中各家的年轻人,你也可以借此机会,多认识认识。”
沈晏如登时一惊,她忽而明了殷清思要她赴宴的用意:“夫人的意思是……”
殷清思叹声道:“私心来讲,身为阿珣的母亲,我自是不希望你改嫁。但你还年轻……你才十来岁,阿珣如此珍重你、爱护你,为了你的后半辈子,哪怕有朝一日你改嫁,他也会支持你的。”
沈晏如虽是感激殷清思为她着想,但她活着是为了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除却想要为谢珣寻仇,她也只想为谢珣守寡至老,以报这条命的恩情。
她深吸着气,直言拒绝:“夫人,我不……”
“孩子,你往后路还长,整整几十年,话不能说太满。我知道阿珣刚去,你无心想这些,你可以先试着接触认识一些好男儿,为将来铺路,”
殷清思打断了她的话,言语间已是泪眼婆娑,“你也无需负疚……终归是阿珣命不好,没能给你带来……”
见殷清思情真意切,沈晏如只得拜礼道谢:“晏如先行谢过夫人好意。”
或许殷清思对当年舅舅之死负疚,想把这些遗憾弥补在她身上;又或许殷清思知晓,如今在谢府,谢父仍对她不利,所以想让她改嫁他家。
沈晏如却清楚,像她这样的孤女,又是改嫁,并不那么容易另成姻缘,她也没这番心思。
“还有一事,”殷清思踌躇着话茬,“阿让他也不小了。前些年他还没回京赴任少卿时,他的舅父偏要带着他去边境征战,这京城没一个亲事敢上门。后来阿让好不容易回来了,这孩子性情越发的不易相与,老爷子给他挑的,他通通回绝了。”
沈晏如恍然:“夫人想借此次机会,给兄长相看?”
难怪此次宴会,殷清思要她与谢让皆去,缘是操心着他们二人的婚事。只是这般看来,沈晏如觉得殷清思盼着的两桩婚事难度都较高,一个改嫁的寡妇,一个冷情的君子,皆是难找有缘人的存在。
她难嫁的原因沈晏如自是清楚。
至于谢让,根据她对夫兄的了解与殷清思所言,怕是谢让自小就难与人亲近,身边一个适龄女子都不曾有;到了少时,谢让又出征塞外,本是易定姻亲的好时期,结果无人敢去谢家说媒,这一个不小心,自家女儿就守了寡。
今时见着谢让,他这拒人千里的模样,一个眼神便能吓得旁的女子花容失色,也不怪殷清思为他着急。
殷清思点头,“此次宴上若有合适的女子,就辛苦晏如你为他多搭线了。”
***
正月尚未过,百官休沐,逢嘉宁公主设生辰宴于西郊林苑,沈晏如与谢让仅是赴宴的路上,便瞧见了此次宴会的热闹。曲径通幽处,马车行过的痕迹深深,不时有歇脚的人影,往来之人尽着锦缎绫罗,可见其身份不凡。
因西郊距京城尚有距离,嘉宁公主设宴七日款待贵客,林苑的周围皆筑了各式小院子,以便赴宴的各家暂住。
谢府的车马方至林苑所在的山脚,就有公主府的仆从接引,衣食住行,安置得面面俱到。
得进歇脚的院子时,黄昏已没过林梢,摇着橘黄的光。
小院取名为“逢春”,题匾上的二字遒劲利落。
沈晏如见这院落僻静,景致幽然,一步一顿时,更有各异的小景横生相衬。听谢让说,林苑的这些小院子皆是公主的驸马亲手设计,每一座院落的妙处皆有不同。
值此世外桃源,沈晏如不禁放松下了心神。临行前,殷清思嘱咐,让她不必着急去想那两件终身之事,就当出门远游,纾解心绪。今此看来,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少夫人,舟车劳顿,想来您也是累了,不如沐浴歇息吧?”
彼时安置好的卧房内,钱嬷嬷在一旁提醒着沈晏如。
沈晏如轻点着头,马车从谢府至此,历经一日,她确实劳累,只觉浑身都快要散架了。若非谢让看出她实在难受得要命,命马夫歇息了半刻才继续赶路,沈晏如怕是现在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方才公主府的人说,这后院有处温泉,设于屋内,冬日亦不会冷。且那温泉皆用了上等的药材,少夫人不如去泡泡,对身子也好。”钱嬷嬷提议道。
随后沈晏如听从了钱嬷嬷的建议,来到了温泉。
遥闻水声摇晃,方步进这温泉所在的小屋,沈晏如便察觉了热雾丝丝缕缕扑来,很快祛走了身上的寒意。
眼前的温泉算不上大,但一眼望去容下二人亦绰绰有余。池水染就药材的浑浊,呈浅浅褐色,浓郁的药味萦绕于畔,略显苦涩。
沈晏如倒是不讨厌这些药味,曾在梅园养伤时,她天天与药作伴,早已习惯。
她褪去衣衫裙带,将之叠放在了泉边,光裸的脚尖先是轻轻点了点水面,待试了温度合宜,沈晏如缓缓下水,把整个身子浸入了热雾里。
温热的感官渐渐消磨了白日的疲惫,舒展着紧绷的心弦,沈晏如阖上了眼,倚在泉水边缘。
明日的宴会自午后才始,她亦不急着早些回屋歇息,索性在这温泉多待会儿。
半道沈晏如担心钱嬷嬷年纪大了,在旁候得久,身骨劳累,便吩咐钱嬷嬷不必在此伺候,一炷香后过来即可。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晏如听闻静置的水声微响里,掺着来人的脚步声。
是钱嬷嬷回来了?
沈晏如忽的想起,照着上月的日子,似乎明日她便要来癸水了。看来钱嬷嬷来得还真是凑巧。
未见她身后,男人举步欲进的动作就此僵住。
谢让本是想借此处的温泉休整一番,但没想到他一入此地,便见沈晏如正于泉水里。白雾缭绕间,她背对着他,整个身子浸在水中,露出泛红的后颈,不着寸缕,直直撞入他的视野。
他当即折过身,欲装作没看见离开此地,却是刚抬起脚,她的嗓音从飘忽的热雾里传来。
“可以帮我拿下月事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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