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茫茫,随着众人惊呼声起,谢让三两并步跃入池中,一把捞起安舒往岸上接应的侍卫推去。
安舒梨花带雨地拽着谢让的衣袖:“快!你快救救晏如!她掉进水里了!”
谢让眉目一凝,折身投入了烟波之中。
岸上的人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听闻安舒公主哭声请求谢让下水救人。
但见谢让义无反顾地扎进浩渺里,各自咋舌,这谢少卿当真担得起君子之称,值此寒梅冬日,下水救人亦不含糊。
远处翻涌的寒水渐渐无声。
沈晏如觉得自己在往下沉,也不知要沉往何处去。
冷,实在太过于冷了。
周身的池水彻骨冻髓,不断灌入她的口鼻里,呼吸不得,连着整个肺腑都挤压在这寒水之中,似是下一秒便会被压裂,难受至极。
沈晏如挣扎着解开了氅衣的系带,让自己的身躯浮动于水中,仅仅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却消耗不少力气,险些被湿沉的氅衣系住腿脚,一并沉入池底。
想来她的运道真的是太差了。
不过是帮安舒避开了差点伤其性命的箭矢,自己便从那斜坡处摔下,直直滑进了池子里。
沈晏如勉强睁开眼,挥动着乏力的双臂往水面游着,饶是她算得上水性娴熟,身躯又很快被冻得没了知觉,连着游水的力气都消散于冰冷的池子里。
这样濒死的感觉涌上每一寸,往事走马观花般掠过眼前。
她仿佛瞧见母亲正坐在凉亭下,爹爹抱着一摞枯藤,缠绕在栏杆处绑着秋千,他们正笑眼弯弯地唤着她,眉眼如旧。
她往前走了一步,画面便如褪色的残卷消却,失了颜色,余留烈烈大火,燃着无边的血海。
沈晏如惊恐地回过头,却见谢珣笑着站在刀光里。
下一瞬,那道身影亦轰然倒下。
谢珣……
沈晏如喊不出声,只觉心口窒息得发疼。
冰寒的池水充斥着所有感官,她咬着牙,拼力动了动胳膊。
她还不能死……她还不知谢珣是为谁人所害,她还没能寻仇。
“沈晏如!”
沉闷的水里,她好似听到了有人在唤她,那嗓音遥遥,像是隔了万里传来,恍如幻觉。
沈晏如提着最后一点力气钻出水面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庞,那向来束得齐整的发被水浸湿,凌乱的发丝贴在他分明的轮廓线,那对眉宇被水濯得冷冽,眸中却是异常的急切。
谢让?
沈晏如微微怔住,她逐渐化作糨糊的脑袋已是无力去想,谢让怎会对她的安危这般在意。毕竟从前谢让救她、相助于她,她全归结于她是他弟妻这层关系,她从未见过他着急。
她最后的意识,就是陷入了一个温热的胸膛里,再无其他。
***
林苑偏房内,仆从们赶忙添置着炭火,又再备着汤婆子,待试了温,轻手轻脚地掀开锦被,放入沈晏如的被窝里。
屏风外,安舒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问着一旁的商越:“姐夫,晏如、晏如她没事的吧……”
商越安慰着哭得两眼红肿的小姑娘:“无争已是把她救上来了,吉人自有天佑,她不会有事的。”
适逢大夫从里走出,商越问道:“大夫,怎么样?”
大夫沉吟道:“那池水寒冷,这位少夫人平日里身骨本就弱,只怕伤及本源,非是调养可逆转的……”
眼见大夫似有他言,安舒哽咽的嗓音一顿,正想追问着话,商越挥手屏退了左右,一并把安舒带了下去,屋内只剩下了商越与谢让。
大夫转而问向面色冷峻的谢让,“不知病人从前可有什么旧疾?”
屋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本是暖意渐起,大夫望向谢让时,却被那眼神盯得一激灵,大夫不由得浑身发寒,登时在那迫人的气势之下说不出话来,一时忘了自己是同谢让问症的。
商越知自沈晏如落水后,谢让脸色便极差。凭他认识谢让多年,对谢让的了解来看,此次事件谢让似是生了几分火气。看来,谢无争这弟妹在其心中的分量不低,也不知是谢珣之故,还是……
谢让确实不悦。此前将沈晏如抱至偏房的一路,谢让听着安舒在旁断断续续的控诉之言,还原出了沈晏如落水的事情始末。
那会儿二女正于池边散步,碰上嘉宁与商越之子商泽在追着射杀一只野兔,岂料野兔未射中,箭矢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安舒。沈晏如为救安舒推了其一把,又因此摔下了斜坡,落了水。
所以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可以说皆因商越的儿子而起。
商越嗓音轻咳,大夫始才从谢让的强压中回过神,硬着头皮续道:“原本她只是受了寒,但迟迟不醒,非是因为此次落水。倒像是从前的旧疾发作……她一直被困在梦魇里。”
谢让皱起眉,最初沈晏如在梅园养伤时也是这般,明明伤势好了大半,却如何也醒不来,后来才从神医口中知晓是癔症作祟。只是沈晏如的癔症久未发作,为何偏在此时……
狐疑的目光扫过跟前的大夫,谢让淡然答言:“未有旧疾。”
大夫轻咦了一声:“那不应当。病人这般症状明明像是曾经受过刺激……”
谢让微眯着眼,打量着跟前的大夫。
沈晏如有癔症一事极少人知,神医曾说,除非她强行去回忆被遗忘的记忆,或是有人在她面前重现当初那段祸事,否则癔症很少会复发。
她溺水前,还见到了什么?
而若是她并未癔症发作,这大夫是怎么得知她曾受过刺激、患有癔症?且像这样的病情,一旦心歹之人知晓,保不齐会以此对她下手。
又听大夫问道:“病人从前用的什么药?”
谢让将眼稍抬,沉如夜色的眸子掠着寒芒,避开了话头,“只是一些补身子的药。”
大夫还欲言说什么,商越觉着气氛颇为怪异,略有责备地瞄了眼想要深究的大夫,开口打了圆场:“既是如此,好生照看着,莫要怠慢了。”
待从偏房出,商越驱着轮椅向墙角而去。
墙角正杵着一个低头的少年,脊背微微弯着。谢让察觉到少年的视线垂落,看似在罚站,实则分明是在数着脚边的蚂蚁。
商越只恨平日对儿子过于纵容,那向来温蕴的面上含着怒意,对少年斥着:“商泽,给我站直了,敢做不敢当吗?还叫什么男子汉?”
面对父亲的训斥,商泽瘪着嘴,满是不甘:“泽儿只是想要射那只兔子……”
商越气得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喘过气,哑着声道:“你知不知今日是什么场合?你分不清轻重?若不是沈少夫人,安舒就要被你射伤了。现在沈少夫人落水病重,昏迷不醒,你还不知错?”
商泽紧紧攥着衣袖,切齿道:“泽儿知道了。”
商越见他不知悔改的模样,沉声道:“这几日你好生面壁思过,抄写经书百遍,交予我检查。待沈少夫人醒了,我带你去亲自道歉。”
但还未及沈晏如醒来,谢让便以林苑宴会吵闹、难以静养为由,带着沈晏如回至此前所住的逢春院休养。
商越几番挽留无果,又怀愧于心,只得派人加倍送去药材与补品,并附言:“无争,公主府最不缺的就是名贵药材,你放心,一定能够治好你弟妹的。”
除却照看沈晏如,谢让时不时也会去林苑里,亲自教商泽骑马射箭。
商越见谢让以德报怨,教自己儿子骑射,更是对谢家负疚颇深。
只不过在白商看来,大公子所为极为奇怪。
譬如,商泽的基础功夫明明够开始练习下一步了,大公子偏要他在雪风里一动不动,扎着马步,稍有坚持不住时,就要挨上大公子的鞭子。
又如,商泽尤为惧怕独自骑马,大公子却任由商泽骑烈马而行,在马背上涕泗魂飞,惊叫如杀猪。
这等奇事屡见不鲜,几日下来,娇生惯养的少年郎如何受得了这番苦?
但商泽每每哭爹喊娘地求商越时,商越都置之不理,言之“京中能得谢无争训教是为幸事,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日,谢让在逢春院等来了神医。
彼时神医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对着庭中精致的布置瞅来看去,“你这谢无争,这宝地,这院子,啧啧啧……”
直至谢让不顾神医怪叫的声量,拽着神医的衣领上了竹楼,言之沈晏如昏迷不醒多日,神医这才收了玩心。
“旧疾发作?什么庸医也给你弟妹看病?”
得来这样的话,谢让暗自冷笑。
庸医?公主府的驸马长年多病,府上的大夫若是庸医,当年为救嘉宁身受重伤的驸马能活到今日?今此这般试探,动机应是不纯,只是针对的是沈晏如,还是谢家……谢让敛目陷入了沉思。
神医鼓着缝似的眼,说道:“她啊,至多是昏迷前见到了什么,和她丢失的记忆有所关联,这才梦魇,实则根本没有引发她的癔症。一直沉睡只因她身骨弱,需要休养。”
“依我看,她这落水的问题还严重些。癸水在身,本就虚弱,弄不好落下病根儿,以后动不动就在病榻上躺着,自个儿难受是一回事,万一日后她想改嫁,媒婆瞧她病怏怏的,都不好上门说亲。”
神医的话向来直,谢让听罢神情亦是凝重起来。
除了想让她身体安康以外,他确实从没想过她会改嫁。至少此次宴会前,他都认为她会一直留在谢府,哪怕这个留下的缘由出自谢珣。
实际上,他也没有权利去干涉她的选择。
她可以选择守寡,日后她也可以选择改嫁,这是她的选择与退路,不该被斩断。
神医见谢让不言,又道:“你别说她会守寡啊,我只是说如果,如果哪天她想改嫁了,她自己的身体条件却不允许,没能让自己改嫁,那才是真的难受。她现在可以不在意,以后真走到那一步了,就不得不在意了。”
谢让问道:“你直说,怎么治?”
神医埋头从药囊里翻找出一堆药材,“简单啊,老夫这把老骨头没什么用,鼻子还是很灵的。来的时候我闻到了硫磺味儿,这里有温泉吧?我配些药材,你让你弟妹泡泡去,养养身子。”
***
沈晏如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
她意识迷离之时,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浓郁的苦涩与浑身的灼热。
沈晏如觉得自己像是被放置在了药锅里,里头的药汁熬了好些时辰,散发的苦味儿浸满她周身每寸,不断加沸的水烧灼着她的皮肉,闷热至极。她已分不清身上滑落的黏稠水珠究竟是那药汁,还是自己冒出的热汗。
她费劲动了动手指,却是摸到一物,硬实,滚烫,与此同时,耳畔还拂过一段极热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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