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正午,天光落在凉亭檐角。
茶雾弥漫在石桌之间,谢让自顾自沏着茶,没有理会姜留。
“谢少卿和姜大才子!”安舒软糯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你们都在这里呀。”
谢让搁置下茶具,起身朝安舒行礼,这才得见沈晏如正被安舒挽着胳膊走来。沈晏如今日恢复得还算不错,那面色被日光照得几分红润,同安舒走来的一路说着笑,眉目嫣然。
他蓦地明了姜留适才那番话的用意。
谢让冷眼看向姜留,若是适才他听信姜留之言,承认了自己对沈晏如的心思,就会被恰巧到来的她听见,届时以她的性子,定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不伦事实;若是他为了否认,说了什么伤她的话,她亦会与自己产生隔阂。
似是察觉了谢让凌厉的目光,姜留眉尾一挑,故作遗憾,转面迎向安舒与沈晏如时,他谦和地笑了笑:“公主,某已入吏部,就莫要再以这样的称呼打趣某了。”
安舒不以为意,“大才子,皇姐可是对你写的文章赞不绝口,如何当不起?要知道皇姐的眼光可是被姐夫养得刁,京中能得皇姐夸赞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沈晏如看着亭中两张略有相似的面容,却是如何都觉得怪异。
许是这二人间总有种不相容的气势,让她想起上回在街市中的情形,夫兄以为自己接受了姜留的馈赠,对谢珣不忠,连带姜留这个人也不愿待见。
微风拂过,淡淡的药香落在鼻尖,沈晏如忽想起昨夜谢让身上的药味,她不免心下存疑。那温泉里的药材是神医为她特别配制,按理说,夫兄没有必要使用药浴。
除非,她梦里抱着的人是……
心脏不争气地加剧跳动起来,沈晏如偷眼看着谢让,不着痕迹地上前了半步,却是迎面的安神香愈浓,无形掩住了药味。如此倒是显得欲盖弥彰,更加深了她的疑心。
此间安舒驻足雕栏边,兴意盎然地问道:“方才我远远地见你们聊得正尽兴,在说什么呢?”
沈晏如垂眼看着自己被安舒抱着的胳膊,只好却了步,没再往前试探。
姜留唇角扬起的弧度越发意味深长,“在说那斑鸠趁喜鹊不在,强占喜鹊的巢的故事。”
安舒连连应和:“这个我知道!鸠占鹊巢。”
谢让听出弦外之音,姜留把他谢让比作斑鸠,而喜鹊是谢珣,巢即是沈晏如。
他冷不丁道:“怕是想强占巢的另有他人。”
“哦对,某差点忘了,那斑鸠非是外来的斑鸠,而是曾经和喜鹊同出一窝的鸟。”
姜留对谢让置若罔闻,他自顾自说着,又将话茬抛给了沈晏如,“沈娘子,你说像这种占巢的斑鸠,是不是比外来强占的……更加可恶?”
沈晏如摇摇头,“强占本就不对,不论是否外来,两者没有区别。”
闻言姜留神情微滞,顿住了还欲言说的势头;谢让别过头,将面容藏进暗影里。
反是安舒发懵地眨着眼,嘟囔道:“哎呀你们在说什么,都把我绕糊涂了。”
沈晏如对安舒解释道:“约莫着……是两只鸟争一巢的故事,且这个巢最初并不是两只任一的。”
安舒似懂非懂地点着脑袋,几个呼吸间已是忘了此事。
又见她眼尾染上兴奋之色,对沈晏如道:“我把我宫里的御厨带来了,给晏如你做顿好吃的。今日阳光正好,咱们一会儿就在这庭院里吃!”
沈晏如笑着应了安舒,正欲说话时,觉着喉咙发痒,连忙掩面咳嗽起来。
谢让见状,回过头朝钱嬷嬷低声道:“把屋里的氅衣拿来。”
姜留在旁将谢让的行径尽收眼底,他悄声凑近谢让,讽刺道:“谢少卿真是体、贴、入、微啊。”
谢让面无波澜,撇下一句:“至少能体贴。”
言外之意,他姜留连体贴沈晏如的机会都没有。
姜留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没再多言。
庭中有一圆形石桌,大小恰好够四人同坐。
沈晏如因对谢让身上的气味起疑心,便坐在了谢让的身侧;安舒自是要紧挨着沈晏如,她很自然地就入座了沈晏如的旁边;徒留姜留单手把着袖,瞄了眼镇定自若的谢让,勉强笑着落在了离沈晏如最远的位置。
此番沈晏如离谢让近了,她明显嗅到谢让身上有着若有若无的药味。
她难以想象,若昨夜在温泉里抱着她的人是谢让……
可换个说法,夫兄哪怕因为谢珣对她百般照拂,会对她到这样的地步吗?温泉药浴的水温极高,再混上药材,常人都难以忍受。还有那时他在池中为救她急切的模样……她至今也不知是否看错了。
难道,难道夫兄对她另有别的心思?
即便这样的猜测不太真实,可沈晏如仍止不住地生奇。她醒后问了逢春院里的女使,并未有人昨夜陪她在温泉里药浴。反倒是钱嬷嬷言之,是谢让告知嬷嬷去温泉接应她的。
半道安舒坐不住,起身去看厨子做得如何,回来经过谢让身后,忍不住“呀”了一声,“谢少卿,你身上怎么也有这么重的药味?”
沈晏如趁势问道:“兄长近来可是身体不适……”
只见谢让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他甫拿出来,那浓厚的药味瞬间弥漫四周,惹得安舒也歪过脑袋投来了目光,奇着香囊是为何物。
谢让把香囊塞进沈晏如的手中,“神医为你配了一个药囊,随身携带对身体有所裨益。”
姜留冷眼看着这一切。抿茶的间隙,唇角暗自勾起嘲弄的意味,他如何猜不到这其中的猫腻?
沈晏如将那尚温的药囊收入袖中,这药味与她的并无不同,若是佩戴个半日,浑身皆有着这药味亦不足为奇。如此看来……兴许她的猜测有误,查问的女使还有遗漏。
不过转念想来也是,谢让这般性情的人,怎会对她起心思?
她是他的弟妹,他向来君子做派,对她好也仅是因为这层关系,不可能会有别的什么。
却未见,谢让拈盏的指节一松。
一盏茶的工夫,仆从们相继上了菜,热气腾腾间,香味扑鼻。
姜留盛了一碗羹汤,亲手端给沈晏如,“沈娘子,你正是养病之时,身骨虚弱,需多进补,这羹汤你多吃一些。”
沈晏如温温笑着:“多谢姜大哥。”
谢让皱起了眉:“她方醒不久,不宜大补。”
姜留啧了一声,语调怪异,“这满桌的菜,可是安舒公主为沈娘子准备的。谢少卿这般扫兴,某可要为安舒公主打抱不平了。”
安舒劝谢让放宽心,“我问过太医了,这些菜晏如都能吃。”
得来安舒的话,姜留憋着的闷气得来缓解,一发不可收拾,“莫非谢少卿以为这里是谢府,连着沈娘子想吃什么都要严格控制?”
他讥讽着,“某可要说句公道话,你们高门大院规矩多,沈娘子瞧着可是委屈得紧。”
谢让冷目灼灼,“这是谢府家事,不劳你费心。”
“家事?”姜留有意无意地瞄了眼沈晏如,“谢少卿的家事……可真宽。”
……
此后安舒怔怔地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插不上嘴,她只得小声对身侧的沈晏如道:“晏如,这俩人跟我那两个方过八岁的小侄子一样。”
沈晏如正捏着汤匙喝汤,她委实不知这二人有什么仇怨,确实同那尚是几岁稚子互相吵架也没什么差别。若非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两人各自瞧着云淡风轻,一个沉稳自持,一个笑意浅浅,实际上嘴里没一个字是饶人的。
她无奈地放下汤匙,指了指后边的院子,“你们不饿的话……可以去那边吵。”
话落时,谢让与姜留皆止住了口,若无其事地用起了膳。
安舒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委实不明他们怎的突然变了风向。
***
商越携商泽至逢春院时,天已渐晚。
沈晏如瞧着少年鼻青脸肿的模样,还以为是商泽被驸马罚了打,后来才从白商那里得知,谢让在教商泽骑射,这些伤全是教的时候弄的。
如此一来,沈晏如心知肚明,这是夫兄在为她出气。
她也一道见着了驸马商越。
传言商越年轻时,受京中无数女子追捧,其人温文尔雅,芝兰玉树,每每商越的马车行于城中,该街巷都会被堵得水泄不通。后来一次林猎,嘉宁公主遭野兽袭击,商越为救公主摔断了腿,余生只得坐在轮椅之上。
彼时正堂内,商越端正行着礼,言辞恳切:“犬子顽劣,以致沈少夫人遭此病痛。今备上薄礼登门道歉,望沈少夫人早日康宁,往后若有什么难处,公主府义不容辞。”
沈晏如连忙应道:“商叔叔不必客气,您是长辈,唤我晏如就好。”
她倒是对商越没什么坏印象。公主府势大,嘉宁甚至有参政之权,驸马别于她常见的权贵,毫无架子,行止间皆带着儒雅温厚的气质。
一旁的商泽便没这么客气,他本是极为不耐烦地敷衍了一礼,却是瞥见谢让凛冽的目光时,他蓦地打了个寒颤,赶忙站直了身,规规矩矩地向沈晏如道了歉。
夜渐阑珊,堂外横斜的竹影婆娑。
商泽退出正堂时,他捂着仍有些疼痛的脸,烦闷至极。
他回头瞅了眼竹楼,父亲仍在里面和沈晏如及谢让谈聊着,商泽嘁声比划着拳,小声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落了个水!”
商泽双手抱着头,叼着草根漫无目的地走着,空气中忽的传来一股苦涩的药味。
他嗅了嗅,很快便发现前处的伙房里,燃着的灶火正盛。
商泽转了转眼珠子,他挼搓着藏于袖中的药粉,不动声色地张望着四处,确认无人后,他偷摸溜进了伙房。
“正好近日得来了这宝贝,我自己都舍不得用呢,就给你尝尝吧。”
戏谑的笑声散入风里,商泽把药粉倾倒至了药锅中,随后悄然逃没了影。
至月上枝头,商越相继离去,逢春院又复了寂静。
谢让照常将煨好的药放置得温了些,才端至沈晏如的卧房里。
沈晏如正坐于榻边,她接过他递来的瓷碗,抬眼看着事事具微的谢让,不禁说道:“兄长,这些琐碎小事,交给下人们做就好了……”
谢让本想说他闲着也无事,顺手就把药端了过来,但想起白日里姜留的冷言讽语,他又将话一转:“以免有人说,我委屈了你。”
沈晏如自是知夫兄话中指的是姜留,她将药一饮而尽,宽慰着他:“姜大哥对兄长有误解,下次我来同他解释就好。”
谢让闻言,紧锁的眉更深了几分。
还想有下次?
却是在他折身欲离时,沈晏如忽的拽住了他的衣袖,耳畔一并传来动静。
“咣当——”
瓷碗摔碎于地的声响破开夜色。
沈晏如只觉喝下药后,浑身烧灼无比,像是四肢百骸都被置于了烈火焚烧,急剧攀升的温度游走于每寸经脉,热得极为难受。偏偏除却这等感官,还伴随着骨子里的麻痒,让她酥软了身,提不起半点力气。
热,好热。
明明是冬日,她却热得想褪去所有。
仿佛身上层层叠叠以御寒的织物,都成了正燃烧着的衣裳。
她顺着指节紧紧攥着的衣袖,想要站起身,却是踉跄着跌入了一个温热的胸膛里。男人的气息萦绕于畔,那平稳的呼吸如流水掠过她的面庞,徐徐缓缓,从下颌淌至脖颈,她倏地觉着身上的不适感减轻了不少。
可是这样,仍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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